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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的故事

海伦·凯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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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的故事
光明和声音
带着一种诚惶诚恐的心情,我开始写我生活的故事。我的童年被一层浓雾般的帷幕笼罩着,如今我要揭开它,但却心有疑虑,犹豫不决。写自传往往是很难的,由于时过境迁,事实和想象经常混淆在一起,难以辨认。描绘以前的经历,难免不知不觉地掺入了自己的想象。一些生动的往事不自觉地从我的脑海中跳出,而另一些“监狱般的阴影却停滞在那里”。孩童时代,其他的一些酸甜苦辣也早已失却了往日的辛酸,渐渐消退;当经历了更多的新奇刺激后,我早年受教育时的一些至关重要的事件也已忘了。因此,为避免拖沓冗长,我将只尽力呈现那些对我来说最有趣和最重要的片断。
1880年6月27日,我出生在亚拉巴马州北部的一个小镇——塔斯甘比亚镇。
我的父系祖先来自瑞士卡斯帕?凯勒家族,移民定居在美国的马里兰州。其中一位瑞士祖先在苏黎世竟然是聋哑教育专家,他曾写过一本关于聋哑教育方面的书。谁会料到,他竟然会有一个像我这样又盲又聋又哑的后人。谁又敢说国王的祖先里不会有人曾是别人的奴隶;而奴隶的祖先里也许有人曾做过国王呢!
我的祖父,也就是卡斯帕?凯勒的儿子,自从他来到亚拉巴马州的这块大土地后,整个家族就在这里定居下来。据说,祖父每年都要骑马从塔斯甘比亚镇到费城,购置家里和农场所需的物品。途中所写的家信生动而详实地记述了他的历次旅行,许多信都被珍藏至今。
我的祖母是拉斐特的一位助手亚历山大?莫尔的女儿,是早期弗吉尼亚殖民地的一位总督亚历山大?斯波茨伍德的孙女。她还是罗勃特?E李的二表妹。
我的父亲亚瑟?凯勒曾是南北战争时的南军上尉。我的母亲凯特?亚当斯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比父亲小很多岁。母亲的祖父,本杰明?亚当斯,与苏珊娜?古德休结婚,并且在马萨诸塞州的纽贝里住了很多年。他们的儿子查理?亚当斯出生于马萨诸塞州的纽贝里,后来迁往阿肯色州的赫勒纳。美国内战爆发时,他代表南方作战,曾担任旅长,他与露西?海伦?艾弗里特结婚。海伦?艾弗里特与爱德华?艾弗里特和爱德华?艾弗里特?黑尔博士属于同一个家族。战争结束后,他们搬往田纳西州的孟菲斯。
在我失去视觉、听觉以前,我们住在很小的房子里,有一间正方形的大屋,和一间供仆人睡觉的小屋。那时候,依照南方人的习惯,他们会在自己的屋子旁边再加盖一间房子,以备不时之需。南北战争之后,父亲也盖了这样一间屋子,在他同我母亲结婚后住进了这间小屋。它被葡萄、爬藤蔷薇和金银花遮盖着,从园子里看去,整个小屋就像是一座用树枝搭成的凉亭。小门廊也藏在黄蔷薇和南方茯苓花的花丛里,成了蜂鸟和蜜蜂的世界。
凯勒家的老宅,离我们这个蔷薇凉亭不过几步,以前整个家族都住在那里。由于我们家和周围茂密的树木、篱笆都被美丽的绿藤所覆盖,所以邻人们都称我们家为“绿色家园”。这个旧式的花园简直是我童年时代的天堂。
在家庭老师到来之前,我经常沿着坚硬的方型黄杨木树篱慢慢地摸索,凭着自己的嗅觉,寻找初开的紫罗兰和百合花。有时,在发了一通脾气后,我也会独自到这里来寻求慰藉。我总是把炙热的脸庞藏在凉气沁人的树叶和草丛之中,去平静我烦躁不安的心。置身于这绿色花园里,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我会兴致勃勃地漫游,有时我触到那美丽的藤蔓,摸到了绿叶,闻到了花香,就认出那是一直蔓延到花园尽头,覆盖了那倒塌的亭子的藤蔓。这里有爬在地上的卷须藤和低垂的茉莉,还有一种叫做蝴蝶荷的十分罕见的花。因为它的花瓣很容易掉落,像蝴蝶的翅膀,所以名叫蝴蝶荷。这种花能发出一阵阵甜丝丝的气味。但最美丽的还是那些蔷薇花。在北方的花房里,我很少能够见到南方家里的这种爬藤蔷薇。它一长串一长串地倒挂在门廊上,散发着芳香而没有一丝尘土气。清晨,经过露水的沐浴,它们是如此柔软,如此高洁,我不禁常想,上帝御花园里的曝光兰,也不过如此吧!
如同别的小生命一样,我的出生也是简单而普通的。我呱呱坠地,睁开了双眼。就像每个家庭迎接第一个孩子时一样,大家都充满喜悦。因为是家里降生的第一个孩子,名字不可随意乱起。每个人都把这事儿挂在心上,难免要费一番唇舌。父亲希望以他最尊敬的祖先的名字“米尔德丽德?坎贝儿”做我的名字,而后不再发表意见,最后还是母亲一锤定音,以她母亲的闺名命名,叫我“海伦?艾弗里特”。但当兴奋的父亲抱着我去教堂受洗的途中,竟把它忘了——这合情合理,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很乐意用这个名字。当牧师问起我叫什么时,父亲只记得决定沿用外婆的名字,一时之间便说出了“海伦?亚当斯”。
家里的人告诉我说,我在婴儿时期就表现出了很强的个性,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看到别人做的一些事情都坚持要模仿。所以,六个月时,我就会尖声地说“你好”。一天,我竟然清晰地发出了“茶、茶、茶”的音,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力。甚至于“水”这个字,也是我在那时学会的。我生病后,虽然忘掉了以前所学的其它字,却仍记得“水”。我不时会断续发出“水”字的音来,直到后来学习拼写这个字,我才停止这种咿咿呀呀。
家人告诉我,在我刚满周岁时就能走路了。我母亲把我从浴盆中抱出来,放在膝头。突然间,我注意到了光滑的地板上,透过阳光摇曳多姿的树影,于是就从母亲的膝上溜下来,几乎是跑着去追那影子。冲动过后,我摔倒了,哭着要母亲把我抱起来。
然而好景不常。短促的春光里百鸟啁啾,歌声盈耳;夏日里果子惹眼,蔷薇飘香;秋天金光闪烁,漫山通红。三个美好的季节匆匆而过,在一个活蹦乱跳、咿呀学语的孩子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在次年可怕的2月里,我突然生病,这场病使我失去了视觉和听觉,我又像婴儿一般蒙昧。医生们诊断的结果,是急性脑充血,说我无药可救了。一个清晨,我的高烧却突然地退了,就和它无端的到来一样。全家人的惊喜溢于言表。但是,他们,甚至医生哪会想到,我会永久失去听觉和视觉,再也听不到看不见了。
至今,我仍依稀记得那场病,尤其记得母亲在我高烧不退、昏沉沉、痛苦难耐的时候,温柔地抚慰我,让我勇敢地度过了恐惧。我还记得在高烧退后,眼睛因为干枯炽热、疼痛怕光,必须避开自己以前所喜爱的阳光而面向着墙壁。后来,我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对阳光的感觉也渐渐地模糊不清了。除了这些短暂的记忆——如果可以称得上记忆的话——剩下的一切似乎都是不真实的,仿佛一场噩梦。一直到她——我的家庭教师到来之后,我才逐渐地习惯了充满了黑暗和冷清的世界,忘记了我曾经拥有的那个不一样的天地。是她把我从思想束缚中解放了出来。虽然我只拥有过19个月的光明和声音,但我却仍清晰地记得宽广的绿色家园、蔚蓝的天空、青翠的草木、争奇斗艳的鲜花,所有这些一点一滴都已铭刻在我的心中。
童年记忆
生病后几个月的事,我几乎记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我常坐在母亲的腿上,或是紧拉着母亲的裙摆,跟着母亲忙里忙外地做家务。我开始用手抚摸各种物体,感觉着各种动作,用这种方法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我渴望与人交流,于是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这里,拉表示“来”,推表示“去”;摇摇头表示“不”,点点头表示“是”。当我想吃面包时,我就模仿切面包、涂奶油的动作。当我想要母亲晚饭做冰淇淋时,我会缩着脖子,做发抖的样子表示冷。母亲也尽力让我了解她的意思,我总是可以清楚地知道母亲想要什么,并跑到楼上或其他地方给她拿来。说实在的,在我漫长的黑夜里得到的所有光明,完全归于母亲的慈爱和智慧。
我慢慢地明白了很多关于我的事。5岁时,我学会了把洗衣店送回的洗好的衣服叠好并收起来,还能认出哪几件是自己的。从母亲和姑母的梳洗打扮中,我知道她们要出去,就乞求她们带着我。有人来时,我总被叫来见客人;他们走时,我挥手向他们告别,因为我还依稀记得这种手势所表示的意义。记得有一次,家里有几位先生来拜访我母亲,从开门和其他的一些声音,我知道了他们的来到。于是,我趁着家人不注意时,跑到楼上的房间,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在镜子前梳妆,往头上抹油,在脸上擦了很厚一层粉,把面纱用发夹固定在头发上,让面纱下垂,轻盖在脸上。然后,我又找了一件宽大的裙子穿上,完成一身可笑的打扮后,也下楼去帮他们接待客人。
我已经记不清楚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与别人不同了,但我肯定是在莎莉文老师到来之前。我曾注意到母亲和我的朋友们都是用嘴交谈,而不像我们之间用手比划。有时,我会站在两个谈话者之间用手触摸他们的嘴巴,可是我仍然无法明白他们的意思。这使我很恼怒,我奋力蠕动嘴唇企图与他们交谈,可是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生气极了,大发脾气,又踢又叫,一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我经常为了一些小事无理取闹,常常踢伤保姆埃拉。我也知道她很痛,所以当我气消时,心里就觉得很愧疚。可是一有事情到来,我又急躁得控制不了,不顺心的事情发生时,我还是会疯狂地胡踢乱打。
在那个阴郁的童年时代,我有两个朝夕相处的伙伴,一个是厨师的女儿——黑人小姑娘玛莎?华盛顿,另一个是一只名叫贝利的老猎狗。玛莎?华盛顿懂得我的手势,所以每次吩咐她做事情,她都能按我的意思完成。我很爱对她发号施令,玛莎或许认为与其跟我打架,还不如乖乖地听话来得聪明。我活泼好动,做事又不顾后果。我非常了解自己的个性,总是喜欢我行我素,甚至不惜一战。那个时期,我跟玛莎在厨房度过了不少时光,我喜欢帮玛莎揉面团,做冰淇淋,磨咖啡,喂小鸡,不然就是为了几个点心而争吵不休。许多家禽都很温驯,它们在我手上吃食,乖乖地让我抚摸。有一天,一只大火鸡竟把我手中的蕃茄给抢走了。也许是受火鸡的启发,不久,我和玛莎把厨娘刚刚烤好的饼偷走了,吃得一干二净。之后便病倒了,不知那只火鸡是否也受到了同样的惩罚。
珍珠鸡喜欢在隐蔽处筑巢,我特别爱到花丛深处找它们的蛋。我虽不能给玛莎说“我什么时候想要去找蛋”,但我可以把两手合成圆形,放在地上,示意草丛里的某种圆形的东西,玛莎总是能够看懂。我们若是有幸找到了蛋,我绝不允许玛莎拿着蛋回家,我用手势告诉她,她如果拿着,一摔跤就会把蛋打碎。
早间和夜晚的时候,谷仓、马厩以及乳牛场,都给了我和玛莎无穷的乐趣。当我跟玛莎到乳牛场时,挤奶工人挤奶的时候,常常让我把手放在牛身上,我也因为好奇而被牛尾打了好多次。
准备圣诞节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虽然我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但是只要一想起诱人的美食,我就分外高兴。家人给我们一些零食让我和玛莎都保持安静。这使我们多少有些不乐意,不过相对于整个快乐的心情也并无大碍。家人会让我们磨香料、挑葡萄干、舔那些搅拌过食物的调羹。我也和别人一样把长袜子挂起来,然而我并不真感兴趣,也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不像别的孩子天没亮就爬起来看袜子里装进了什么礼物。
玛莎?华盛顿也和我一样喜欢恶作剧。7月里一个酷热的下午,我和玛莎坐在阳台的石阶上,一位肤色像黑炭一样,把她毛茸茸的头发用鞋带扎起来,一束束的头发看起来就像很多螺丝锥长在头上;而另一位皮肤白皙,一头长长的金色卷发。一个是6岁盲童——就是我,另一个大两三岁——那是玛莎。我们两个人坐在石阶上忙着剪纸娃娃。玩了不久我们便厌倦了这种游戏,于是就把鞋带剪碎,又把石阶边的忍冬草叶子剪掉。突然,我的注意力转向玛莎的那一头“螺丝锥”。一开始,玛莎挣扎着,不肯让我剪,可是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剪完玛莎的头发,为了公平,我也让她剪我的头发,若不是母亲及时发现赶来制止,玛莎很可能把我的头发统统剪光。
我的另一个伙伴是贝利,也就是那只老猎狗。它很懒惰,喜欢躺在暖炉旁睡觉,而不愿意陪我玩。我尽力教它手语,但是它很懒、又笨,根本不懂我在干什么。它有时候兴奋地爬起来,全神贯注地蹲着,像对着一只鸟。那时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老是对着我干,但它这样激怒我只会惨遭一顿痛打。之后,贝利也只会无精打采地爬起来,伸伸懒腰,嗅嗅暖炉,然后又在另一端躺下,一点也不理会我。我觉得自讨没趣,便又去厨房找玛莎玩。
童年的记忆片断零碎却清晰不可磨灭。这些事情总使那时的孤寂、无助和黑暗更清晰地在我心头浮现。
有一天,我不小心把水洒到围裙上了,便把围裙张开,放在客厅的火炉旁,想把它烘干。由于我太性急觉得干得不够快,便把裙子放在暖炉上。突然间,火一下子窜了出来,燃着了围裙,我的衣裳也被烧着了。我大叫起来,老奶奶维尼赶来,用一床毯子把我裹住,差点儿把我闷死,不过火倒是灭了。除了手和头发之外,我烧的并不厉害。
大约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钥匙的妙用。有一天早晨,我把母亲锁在了储藏室里。仆人们都在屋外干活,母亲被锁在里边足有3个小时。她一直在里边敲门,我却坐在走廊前的石阶上,感觉着敲门所引起的震动而咯咯笑个不停。经过这次恶作剧之后,父母决定要尽快请人来管教我,于是我的家庭教师——莎莉文小姐来了。但是很快我找了个机会把她也锁在房间里。母亲让我上楼送东西给莎莉文小姐,我把东西给她,转身便把门锁上了,然后将钥匙藏在客厅角落的衣柜下,不告诉别人。父亲不得不搭了一架梯子让莎莉文小姐从窗户爬出来,当时我得意极了,几个月之后,我才把钥匙交出来。
大约在我5岁时,我们从那所爬满蔓藤的房子搬到了一所新的大房子里。我们一家6口,父亲、母亲,两个异母哥哥,后来,又加了一个小妹妹,叫米尔德丽德。我对父亲最初较清晰的记忆是,有一次我穿过一大堆报纸,来到父亲的跟前。那时,他独自一个人举着一大张纸,把脸都遮住了。我很疑惑,很想知道父亲在干什么,便学着他的模样,也举起一张纸,甚至戴了他的眼镜,以为这样便可以知道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些纸都是报纸,父亲是报纸的编辑。
父亲性格温和,仁慈宽厚,非常热爱家庭。除了打猎的季节外,他很少离开我们。据家人说,他是个神枪手。除了家人,他最爱的就是狗和猎枪。他非常好客,很少有不带客人回来的时候。他最骄傲的是他的大花园,据说,父亲栽种的西瓜和草莓是全村最好的。他总是把最先成熟的葡萄和最好的草莓给我品尝,常常领着我在瓜田和果林中散步,抚摸着我,使我感到无比快乐。
父亲还很擅长讲故事,在我学会了写字之后,他就把发生的许多有趣的事情用我学会的字,写在我手上。而最令他高兴的事,莫过于听我复述他讲过的那些故事了。
1896年,我在北方度假,享受着怡人的晚夏,这时突然传来了父亲逝世的消息。他得病时间不长,病突然发作之后,很快就去世了。这是我最大的悲伤,也是我关于死亡的第一次亲身经历。
应当如何描述我的母亲呢?她是我最熟悉的人,我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妹妹米尔德丽德当作多余的人。我以前一直是父母惟一的宠儿,妹妹出生后,我的心情开始不平静起来,满怀嫉妒。她坐在母亲的腿上,占去了我的位置,母亲的时间和对我的关心似乎也都被她占据了。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觉得不仅是母爱被分割,而且受了很大的侮辱。
那时,我有一个非常可爱的洋娃娃,我叫它“南茜”。它是我溺爱的宝贝和发脾气时的牺牲品,整个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但是我爱她胜过任何会眨眼、会说话的洋娃娃。我常把她放在摇篮里,花一个多小时来安抚她。这摇篮和洋娃娃都是我的宝贝,不让别人乱动一下。然而有一天,我发现妹妹正舒舒服服地睡在摇篮里。那时,我正嫉妒她夺走了母爱,又怎么能够容忍她睡在我心爱的“南茜”的摇篮里呢?我非常愤怒,便冲过去用力把摇篮推翻。要不是母亲及时赶来接住,妹妹或许会被摔死。这时我已又盲又聋,处于双重孤独之中,当然不能领略亲热的语言,怜爱的行为以及伙伴之间所产生的感情。后来,在我受教育之后,享受到了人类的幸福,米尔德丽德和我变得心心相印,我们经常手拉着手到处游逛,尽管她看不懂我的手语,我也听不见她咿咿呀呀的童音。
漫漫求医路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渴望表达自己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几种简单的手势,也越发不敷应用了。每次无法让别人了解我的意思时,我都要大发脾气。我仿佛感觉到有许多看不见的魔爪在紧紧地抓着我,我拼命挣扎想解放自己。我极力挣扎,并不是觉得这会起作用,只是因为心里有股反抗的烈火在熊熊燃烧。到头来,我总要放声大哭,直至筋疲力尽。母亲倘若在旁边,我就会一头扑到她怀里,悲痛欲绝,甚至连发脾气的原因都给忘了。此后,通过某种方法表达思想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以至每天都要发脾气,有时甚至每隔几小时就闹一次。
父母忧心如焚,却又没有什么办法。我们居住的地方离聋哑学校都很远,而且也几乎没有人愿意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教一个又盲又聋又哑的孩子。当时,一些亲戚朋友甚至怀疑,像我这样的人是否还能接受教育。然而母亲从阅读狄更斯的《美国札记》中看到了一线希望。狄更斯在这本书中提到一个又聋又盲又哑的少女——劳拉,经由郝博士的教导,学有所成。然而,当母亲得知那位发明教育盲聋人方法的郝博士已经逝世多年,他的方法也许已经失传时,非常痛苦。即使那些方法没有失传,懂那些方法的人愿意到亚拉巴马州这个偏远小镇来教我这个小女孩吗?
大约6岁时,父亲听说巴尔的摩有一位著名的眼科大夫,治好了好几个似乎没希望治愈的盲人。父母立即决定带我去那里治眼睛。
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旅行,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在火车上我交了很多朋友。一位妇女送给我一盒贝壳,父亲在这些贝壳上钻了孔,这样我就可以用线一个一个串起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些贝壳带给我无限的快乐和满足感。列车员和蔼可亲,每次来查票检票时,我便拉住他的衣角。他允许我玩他检票的剪子,那时,我便会几个小时地趴在座位一角,把一些零碎的卡片打上小孔,一点也不厌倦。
姑妈用毛巾给我做了个大娃娃,可是却没有眼睛、耳朵、嘴巴和鼻子。这么一个临时拼凑的玩意儿,即使孩子的想像力,也说不出那张脸是个什么样子。非常奇怪的是,别的都行,但唯独没有眼睛对我却是个莫大的打击。我坚持让每个人想办法,可是最终还是没有人能为布娃娃加上眼睛。忽然,我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我溜下座位,摸姑母缀着大珠子的披肩,扯下两颗,指给姑母看,让她缝在洋娃娃的脸上。姑母带着疑惑拉着我的手去摸她的眼睛,核实我的用意。我使劲地点点头。她缝上了珠子,我欣喜不已。但没多久,我便对布娃娃失去了兴趣。整个旅途中,吸引我的事层出不穷,我忙个不停,一次脾气也没有发。
到了巴尔的摩后,齐泽姆医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检查一番后,他表示无能为力。不过他鼓励我们,说我可以接受教育,并建议父亲带我去华盛顿找亚历山大?贝尔博士,他也许会给我们提供有关聋哑儿童学校以及老师的信息。依照齐泽姆医生的建议,我们又立刻去华盛顿找贝尔博士。一路上,父母愁肠满腹,顾虑重重,而我却毫无察觉,只是感觉到处旅行好玩极了。那时虽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同贝尔博士接触时,就感到他温厚而热情。他把我抱在膝上,让我玩弄他的表。他让表响起来,这样我可以感觉到表的震动。博士懂得我的手势,我立刻喜欢上了他。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次会面将成为我生命的转折点。从此,我将从黑暗走向光明,由孤独走向友爱,并开始拥有了开启知识的金钥匙。
贝尔博士建议父亲写信给波士顿柏金斯学校的校长安纳格诺斯先生,问他那儿是否有人适合做我的启蒙老师。柏金斯学校是《美国札记》中描写的郝博士为盲、聋、哑人孜孜不倦工作的地方。父亲立刻发了信,数周后接到了安纳格诺斯先生热情的回信,信中告诉我们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老师已经找到了。这是1886年夏天的事,但等到莎莉文小姐来到我们家时,已经是第二年的3月了。
就这样,我走出了埃及,来到了西奈山。一种神圣的力量渗入我的灵魂,赐予我光明。从这座圣山上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知识给人以爱,给人以光明,给人以智慧。”
天使的到来
老师安妮?莎莉文来到我家的那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那是1887年3月3日,当时才6岁零9个月。回想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又怎能不感慨万分。
那天下午,我默默地,满怀期望地站在走廊上。从母亲的手势以及家人匆忙的样子,猜想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因此,我走到门口,站在台阶上等待着。下午的阳光穿透遮满阳台的金银花叶子,落到我仰着的脸上。我的手指在熟悉的花叶上移动,我抚弄着那些为迎接南方春天而绽开的花朵。我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经过数星期的愤怒、苦恼,当时的我已经疲倦不堪了。
你可曾在茫茫大雾中航行过,在雾中神情紧张地驾驶着一条大船,小心翼翼缓慢地向对岸驶去,带着怦然跳动的心等着某些事情的发生?在受教育之前,我正像那只大雾中的航船,既没有指南针也没有探测仪,无从知道海港已经非常临近。我心里无声地呼喊着:“光明!光明!给我光明!”恰在此时,爱的光明照在了我的身上。
我感到了向我走来的脚步声,我以为是母亲,立刻伸出双手。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我似乎能感觉到,她就是那个来为我启示世间的真理,更能给我深切关爱的人。
莎莉文老师来的第二天早晨就把我带到她的房间,送给我一个洋娃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柏金斯盲人学校的一个学生赠送的。衣服是由年老的劳拉亲手缝制的。我玩了一会儿洋娃娃,莎莉文小姐才在我的手掌上慢慢地拼写“DOLL”这个词,我马上对手指游戏产生了兴趣,并且模仿着在她手上画。当我最后能正确地拼写这个词时,我自豪极了,高兴得脸都涨红了,立即跑下楼去找到母亲,举起我的手拼写给她看。我并不知道我是在写字,甚至也不知道世界上有文字的存在。我不过是依葫芦画瓢,模仿莎莉文老师的动作而已。随后的一些天,我又以这种方式,学会了拼写“针”(PIN)、“帽子”(HAT)、“杯子”(CUP),以及“坐”(SIT)、“站”(STAND)、“行”(WALK)这些词。老师教了我几个星期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当我正和新洋娃娃一起玩耍的时候,莎莉文小姐把原来那个布娃娃拿来放在我的腿上,然后在我手上拼写“DOLL”这个词,想让我知道这个大布娃娃和小布娃娃一样都叫做“DOLL”。那天上午,我还和莎莉文老师为“泥”和“水”这两个字发生了争执。她想让我懂得“泥”是“泥”,“水”是“水”,而我却认为两者是一回事。她没有办法,只好暂时丢开这个问题,重新练习布娃娃“DOLL”这个词。我实在有些不耐烦了,抓起那个新的一手摔到地上,布娃娃在我脚边摔坏了,我心中觉得特别痛快。发完脾气,我既不惭愧,也不悔恨,因为我并不爱它。在我那孤寂而又黑暗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同情。莎莉文小姐把可怜的洋娃娃的碎片扫到炉边,我刚才所有的不高兴都已被一种满足感所代替。她把帽子递给我,我知道又可以到外面暖和的阳光里去了。这种想法——如果没有对文字的感知也可以叫做一种想法的话——让我满怀高兴地跑了出去。
我们沿着小路散步到井房,房顶上盛开的金银花芬芳扑鼻。莎莉文老师把我的一只手放在喷水口下,我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水在我的手上流过。同时她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拼写“WATER”——“水”字,起先写得很慢,第二遍就写得快一些。我静静地站着,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她手指的动作。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有种神奇的东西在我脑中激荡,呈现给我语言文字的奥秘。我知道了“水”就是正在我手上流过的这种清凉而奇妙的东西。“水”字唤醒了我的灵魂,并给予我光明、希望、快乐和自由。的确,还有很多障碍,但这些障碍将马上就会被清除。
离开井房之后,我求知的欲望油然而生。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名称,每个名称都能启发新的思想。回到屋里,我碰到的东西似乎都有了生命。因为我开始以充满新奇的眼光看待每一样东西。我想起了那个被我摔碎的洋娃娃,摸索着来到炉子前,捡起碎片,想把它们拼凑起来,但怎么也拼不好。对以前的所作所为,我追悔莫及,两眼浸满了泪水,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那一天,我学会了很多新字,我已不能全部记起,但我知道其中有“父亲”(FATHER)、“母亲”(MOTHER)、“妹妹”(SISTER)、“老师”(TEACHER)等。这些字使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变得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记得那是个美好的夜晚,我独自躺在床上,心中充满了喜悦,第一次期盼着新的一天快些来到。啊!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幸福的孩子吗?
与自然为友
1887年夏天的很多往事至今仍记忆犹新,它们打开了我心灵的眼睛。我整天用手去探摸我能接触到的东西,然后学习它们的名称。我探摸的东西越多,就掌握了更多东西的名字和用途,越发高兴和充满信心,也就越发对外部世界充满了感情。
繁花似锦的时光来临,莎莉文小姐牵着我的手穿越在田野间,那里的人们正在翻土耕田。我们去田纳西河岸边,坐在温软的草地上,开始了学习大自然的第一课。在这里,我明白了大自然施与人类的恩惠。我懂得了阳光雨露如何使树木在大地上茁壮成长起来;我懂得了鸟儿如何筑巢,如何繁衍,如何随着季节的变化而迁徙;也懂得了松鼠、小鹿和狮子等各种各样的动物如何觅食,如何栖息。我了解的事情越多,就越感到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美好。莎莉文小姐先教我从粗壮的树木,细嫩的草叶,和我妹妹的小手中去发现一些美好的事物,然后才教我描述地球的形状。她把对我的启蒙同大自然联系起来,使我感觉到花鸟树木都是我快乐的伙伴。
但是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发现大自然并不总是那么慈爱可亲。那是一个明朗的清晨,我和老师散步到稍远的地方。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天气却变得闷热起来,好几次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在路旁的树下休息。最后一次歇息是在离家不远的一棵野樱桃树下。树枝茂盛又好攀登,在莎莉文老师的帮助下,我爬上去,找了个枝杈坐了下来。树上特别凉快,于是莎莉文小姐提议就在那儿吃午餐。我答应她一定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她回去把饭拿来。
忽然风云突变,太阳的温暖完全消失了,天空乌云密布,泥土中散发出一股怪味。这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我感到一种同亲人隔绝、同大地分离的孤独感,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了我。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冷得发抖,期盼着莎莉文小姐快点回来。然而我最希望的是赶快从树上下去。
一阵沉寂之后,树叶哗啦啦作响,强风似乎要将大树连根拔起。我吓得抱紧树枝,唯恐被风吹走。树摇动得越来越厉害,落叶和折断的小树枝雨点般地向我打来。虽然我有一种从树上跳下来的冲动,却又不敢动弹。我蹲在树杈上,树枝抽打着我。大地在一阵阵地震动,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到了地上,这震动由下而上地传到了我坐着的枝干上。我惊恐到了极点,正在想着自己是否会和树枝一起摔落时,莎莉文小姐赶到了,她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扶了下来。我紧紧抱着她,为又一次接触到坚实的大地而高兴。从这,我又获得了一种新的知识——大自然有时也会向她的儿女开战,在她那温柔美丽的外表下面还隐藏着可怕的利爪!
这次危险的经历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爬树,满脑子都对它充满了恐惧。直到最后,繁花满枝、香味扑鼻的含羞树才克服了我的这种恐惧心理。春天一个美丽的早晨,我独自坐在凉亭里看书,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我站起来伸出双手,仿佛有“春之神”穿亭而过。这是什么?紧接着,我分辨出来那是含羞树的花香。我决定去看看,于是摸索到花园的尽头,含羞树就长在篱边小路的拐弯处。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开满花朵的树枝几乎垂到青草上。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美吗?那些美丽的花儿,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掉落,仿佛天上的乐园降到人间。我穿过缤纷落英,走近大树,在那里站了片刻。然后,我把脚伸到树枝的空处,两手抓住枝干往上爬。树干很粗,抓不牢,我的手又被树皮擦破了,但我有一种美妙的感觉:我正在做一件奇妙的事。因此我不断往上爬,直到爬上一个舒适的座位。这个座位是很早以前别人造的小椅子,日久天长,已成了树的一部分。我在上面呆了很长的时间,好像天空中凌云的仙女一样。从那以后,我常在这棵树上尽兴玩耍,冥思遐想,美梦连连。
无声而坚韧的爱
现在,我已经有了开启所有语言的钥匙,急切地想学着使用。有听力的孩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学习语言。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们可以轻松愉快地了解与学习。但是,耳聋的孩子却必须经历一段漫长的煎熬。但无论过程怎样,结果总是无比美妙。我从每一件东西的名称慢慢学起,到现在已可以徜徉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引出无限美妙的遐想。
起初,当老师告诉我一件新事物时,我很少问问题,因为我知识有限,概念模糊,字词掌握得很少。随着我对外界的了解逐渐增加,词汇也多了,问题也就多了起来。我常常对同一件事物一而再,再而三地发问,想了解得更多些。有时学习一个新词,常常会联想起以前发生的种种经历。
我还记得第一次问起“爱”这个字意思的那天早晨,当时认识的字还不很多。我在花园里摘了几朵早开的紫罗兰送给莎莉文老师。她很高兴地想吻我,可我那时除了母亲外不愿意让别人吻我。莎莉文小姐便用一只胳膊轻轻地搂着我,在我手上拼写出了“我爱海伦”几个字。
“爱是什么?”我问。
莎莉文老师搂紧我,用手指着我的心说:“爱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到了心脏的跳动。我对她的话很迷惑,因为当时除了能触摸到的东西外,我几乎什么都不懂。
我闻了闻她手里的紫罗兰,半“说”半比划地问道:“爱就是花的香味吗?”
“不是。”莎莉文老师说。
我又想了想。太阳正温暖地照耀着我们。
“爱是太阳吗?”我指着阳光射来的方向问,“爱是不是太阳?”
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比太阳更好的东西了,它的温暖促使万物生长。但莎莉文小姐却摇着头,我真是又困惑又失望,奇怪老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爱。
一两天后,我正用线把大小不同的珠子串起来,按两个大的、三个小的这样的次序。我犯了好多错误,莎莉文小姐在一旁耐心地为我纠正。弄到最后,我发现有一处很明显地弄错了。于是,我集中精力想着,到底应该怎样才能把这些珠子串好。莎莉文老师在我的额头使劲地拼写出了“想”这个字。
这时,我突然明白了,“想”指的是脑子里正在进行的过程。这是我第一次领悟到抽象的概念。
我静静地在那里坐了许久,不是在想我腿上珠子的排列方式,而是用新的观念在脑海中寻求关于“爱”的解释。那天,乌云满布,时不时会下场阵雨。突然间太阳突破了云层,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又问老师:“爱不是太阳吗?”
“爱是像太阳没出来以前天空中的云彩一样的东西。”老师回答说。但当时比这更浅显的话我都还不能理解。于是她又解释说:“你摸不到云彩,但你能感觉到雨水。你也知道,在经过一天曝晒之后,花和大地是多么高兴能得到雨水呀!爱也是摸不着的,但你却能感到它带来的甜蜜。没有爱,你就会不高兴,也不想玩了。”
突然,我明白了其中的美妙道理——我感觉到有无数无形的线条正穿梭在我和其他人的心灵中间。
从我接受教育之初,莎莉文小姐就像对待其他听觉正常的孩子那样和我对话,惟一不同的是,她把一句句话拼写在我手上,而不是用嘴说。如果我无法明白那些可以用来表达我的思想的字句或成语时,她会为我解释;甚至当我无法与别人沟通时,她也会从旁边立即提示我。
这种学习过程延续了许多年,一个耳聋的孩子根本无法在数月甚至两三年间掌握最简单的日常生活用语。正常的孩子学说话是靠不断的重复和摹仿。在家里,听大人说话,促使他的脑子跟着活动,进而形成并表达自己的思想,但耳聋的孩子却无法自然地交流。莎莉文小姐意识到了这一点,用各种方法来弥补我的缺陷。她尽最大可能一字一句地重复一些日常用语,让我明白我也可以参与别人的交谈。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敢主动和别人交谈,又过了更长一段时间,才知道怎样才能言谈得体。
聋人和盲人很难领会谈话中的细微之处。那些既聋又盲的人遇到的困难又会大多少倍啊!他们无法辨别语调,没有别人的帮助,领会不了语气变化所隐藏的意思。他们也看不见说话者的神色,而神色往往则是心灵的自然流露。
学习的乐趣
在我教育生涯中比较重要的另一步是学习阅读。
学会拼写几个字后,莎莉文老师就给我一些硬纸片,上面印有凸起的文字。我很快就知道了,每一个突起的字都代表某种物体、某种行为或某种特性。我有一个字板,可以用所学到的字在上面摆出短句子。但我在用这些硬纸片排列短句之前,习惯于用实物来表现句子,比如我先找出写有“娃娃”、“是”、“在……上”和“床”的硬纸片,把每个硬纸片放在对应的物体上,然后再把娃娃放在床上,在旁边摆上写有“是”、“在……上”和“床”的卡片,这样既用词造了一个句子,又用对应的物体表现了句子的内容。
一天,莎莉文老师让我把“girl”(女孩)这个词别在围裙上,然后站在衣柜里,把“is”(是)、“in”(在……里)、“wardrobe”(衣柜)这几个词放在框架上,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游戏。我和老师有时一玩就是几个小时,屋子里的东西常常都被我们按语句进行摆放。
这些拼卡游戏只是进入阅读世界的初始阶段。我拿起“启蒙读本”,寻找我已经认识的字。一旦找到,就像在玩捉迷藏时逮着人一样兴奋不已。就这样,我开始了阅读。下面我就将谈到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读小说的。
相当长时间,我都没有上过正规的课。即使非常认真地学,也只是像在玩游戏,而不像是上课。莎莉文小姐无论教我什么,总是用一些生动的故事和美丽的诗篇加以表现。发现我对什么感兴趣后,她总会不断与我争论,仿佛她自己也是一个小女孩一样。孩子们讨厌的事,如学语法,做算术题,以及较为严格地解释问题,反而都成了我最美好的回忆。
我无法理解莎莉文小姐对我的快乐和愿望所表现出的特有的耐心,或许是和盲人长期接触的缘故吧,她有一种奇妙的描述事物的才能。那些枯燥无味的细节,她从来都是一带而过;她也从不会责问我是否忘了前天的功课。她可以把枯燥无味的科学知识,生动逼真、循序渐进地为我做解释,使我很容易便记住了她所讲的内容。
我们经常到户外,在阳光照耀的树林里读书、学习。在这里,我学到的东西饱含着森林的气息——树脂的松香味混杂着野葡萄的芬芳。坐在浓郁的树荫下,我懂得了世界万物都是可供我学习的东西,都能给我启迪。那些嗡嗡作响、低声鸣叫、婉转歌唱或开花吐香的事物,都是我认知的对象。我常常捉一些青蛙、蚂蚱和蟋蟀,用手捂起来,静静地等候着它们鸣叫。还有毛茸茸的小鸡、绽开的野花、木棉、河边的紫罗兰,那柔软的纤维和毛绒的棉籽,那微风吹过玉米田时玉米叶子互相碰撞的沙沙声,那被我们抓住的在草地上吃草的小马愤怒的嘶鸣,以及从它嘴里喷出的青草气息,都深深铭记在我的脑海里。
有时候,天刚蒙蒙亮,我就起身溜进花园里,晨雾笼罩着花草。很少有人能体会到把玫瑰花轻柔地握在手心里的无限乐趣;抑或百合花在徐徐晨风中摇曳的美姿。有时我会捕捉到藏在花里的昆虫,我可以感觉到它们受到外界压力,举翅欲飞而发出的细微振动。
另外一个好去处是果园。在那里,7月初果子便熟了。我伸手就可摘到毛茸茸的大桃子。有时候,一阵微风拂过,熟透了的苹果便会掉落在地。我把落到脚旁的苹果捡起来,用围裙兜着,把脸贴在苹果光滑的表面上,体味着上面太阳的余温,那种感觉如此美妙以至于常使我快乐地奔跑着回家。
我们最喜欢散步到凯勒码头,那是田纳西州河边一个荒芜破旧的码头,它是南北战争时为了部队登陆而修建的。我们在那里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时日,一边玩一边学习地理知识。我用鹅卵石造堤、建岛、筑湖、开河,尽情玩乐,却从也没想到过是在上课。莎莉文小姐给我讲述了我们这个又大又圆的地球,地球上的火山、被埋在地下的城市、不断移动的冰河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奇闻轶事。她用粘土给我做立体的地图,我可以用手摸到凸起的山峰、凹陷的山谷和蜿蜒曲折的河流。这些我都很喜欢,不过就是分不清赤道和两极。莎莉文小姐,用一根根线代表经纬线,用一根树枝代表贯穿南北极的地轴,这一切都那么逼真,以至只要有人提起气温带,我脑子里就会浮现出许多一连串编织而成的圆圈。我想,如果有人骗我说白熊会爬上北极那根柱子,我真的会相信的。
算术是我惟一不喜欢的功课,一开始我就对数字不感兴趣。莎莉文小姐用线把珠子穿成串来教我数数,我们通过摆弄草棍来学习加减法。但每次总摆不了五六个题,我就不耐烦了。每天做完几道算术题后,我便会认为当天的任务已经完成,然后飞跑出去找伙伴们玩。
我们以同样的悠闲方式学习了动物学和植物学。
一次,有一位先生寄给我一些化石——我已忘记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其中有美丽花纹的贝壳化石、有鸟爪印的沙岩以及蕨类植物化石。这些化石是一把打开我了解远古世界的钥匙。随着莎莉文小姐手指的划动,我倾听她讲述那些可怕的野兽,它们的名字古怪而且很难发音。这些猛兽在原始森林中到处游荡,撕断大树的枝叶当食物,最后在年代久远的沼泽地里悄然死去。很长一段时间,我老梦见这些怪兽,那阴暗可怕的地质时代与现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阳光普照大地,百花争芳吐艳,田野中回荡着我那匹小马悦耳的蹄声。现在的人们该是多么快乐啊!
又有一次,有人送给我一个美丽的贝壳。老师就给我讲小小的软体动物是如何给自己建造如此色彩斑斓的居所的;在静谧的夜晚,鹦鹉螺如何乘着它的“珍珠船”,泛舟在蔚蓝的印度洋上。我听得津津有味,惊诧不已。学了许多有关海洋生物生活习惯的知识和趣闻后,老师给我读《驮着房子的鹦鹉螺》一书,从书中我学到了软体动物的造壳过程。同时我也领悟到,人类智慧的发展就如同软体动物的造壳过程,把从外界吸入的物质转换成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最终聚集成一颗颗思想的珍珠。
从植物的生长中,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买了一株百合花,放在阳光灿烂的窗台上。不久,一些嫩绿、尖尖的花蕾便伸展出来。花蕾外包着的叶子如同人的纤细手指一般,缓缓地绽放,好像很不情愿别人看见它里面秀美的花朵。可是一旦开放,速度便加快了,却依然井然有序。它们其中总会有一朵最大最美丽的,要比其他蓓蕾雍容华贵,似乎躲在柔软、光滑的外衣里面的花朵知道自己是神圣的百花之王。等到其他矜持的姐妹们脱下她们绿色的头巾后,整个枝头鲜花满挂,芬芳袭人。
家里摆满了花盆的窗台上,有一个球形玻璃鱼缸,不知道谁在里面放了11只蝌蚪。我至今仍然记得发现它们时的兴奋。我把手指放进水里,第一次摸到蝌蚪,让它们在我的手指间自由自在地游动,非常有趣。一天,一个胆大的家伙竟然跳出鱼缸,掉在地板上,等我发现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只有轻微摆动的尾巴证明它仍是活着的。我把它放回水里后,它就很快地潜入水底,快活地游起来。曾经跳出鱼缸,见过了世面的它,现在却心甘情愿呆在这倒挂金钟花下的玻璃房子里,直到变成神气活现的青蛙为止。那时它就会跳进花园那头绿树成荫的池塘中,用它那优雅的情歌把夏夜装扮成一个音乐的世界。
就这样,我不断地从生活中学习。我的生命之初只是存在着各种可能性,是莎莉文老师让它们变成了现实。她使我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爱的喜悦和惊奇之中,让生命中的一切都具有了意义。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让我体会世间万物之中都存在着美,她每时每刻都在动脑筋、想办法,使我的生活变得美好甜蜜,更有意义。
正是老师的才能、同情心和爱使我早年的教育如此色彩缤纷。她总能寻找到合适的机会灌输给我适当的知识,使我很快接受。她认识到孩子的心灵就像潺潺溪水沿着河床千回百转,一会儿映出花朵,一会儿映出灌木,一会儿映出朵朵轻云,佳境不绝。她用尽心思为我引路,因为她明白,孩子的心灵和小溪一样,还需要山涧泉水来补充,才能汇成大河,在那如明镜般平静的水面上映出连绵起伏的山峰,映出灿烂耀眼的树影和蓝天,映出花朵的美丽笑颜。
每个老师都能把孩子领进教室,但并不是每个老师都能使孩子去学习。无论是否繁忙,只有当孩子感到他是自由的,他才会乐意学习。在被安排做一件使他不愉快的事情之后,他会表现出一种胜利后的兴奋,或者一种失望后的沮丧,毅然决定大胆地离开那单调的教科书。
我的老师和我很亲密,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分开。我不知道我对所有美好事物的喜爱,有多少是自己内心固有的,又有多少是受她的影响。我感觉她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是沿着她的足迹前进的。我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属于她,我的才能、抱负和欢乐,无不是在她的指导下形成。
圣诞节的惊喜
莎莉文小姐来到塔斯甘比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过得非常有趣。家里的每个人都为我准备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而更令人兴奋的是我和莎莉文小姐也在为其他人准备着意外的惊喜。关于礼物的神秘猜想令人心醉神迷。朋友们也想尽办法逗引我,故意给我一些暗示,或者一句半句间断的话语,让我猜测。通过与莎莉文小姐玩猜谜游戏,我从中学会了许多词的用法,比上课时学到的还要多。每天晚上,我们都围坐在暖烘烘的火炉前玩猜谜游戏。随着圣诞节的临近,这种游戏使我们越来越兴奋。
圣诞前夜,镇上的学生们邀请我与他们一起欢度佳节。教室中间立着一棵很漂亮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新奇的果子,在柔和的灯光下闪闪发光。那是最幸福的时刻,我围着圣诞树又蹦又跳。当我得知每个孩子都可以得到一份礼物时,高兴极了。那些准备圣诞树的好心人允许我给小朋友们分发礼物,我忙得不亦乐乎,甚至没有顾得上看看自己的礼物。这一切做完之后,我已经没有耐心等到圣诞节真的到来。我知道这些还不是家里人所暗示的东西,因为莎莉文小姐说,给我的那些礼物要比这好得多。不过她们建议我好好享受从树上得到的礼物,然后耐心等待,明天一早就会知道答案了。
那天夜里,我把长袜挂好,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却仍保持警觉,想看看圣诞老人来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后来,却抱着晚上新得到的洋娃娃和白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比谁都起得早,全家人都被我的“圣诞快乐”唤醒了。我不仅在长袜里找到了意想不到的礼物,在桌子上,椅子上,甚至门槛以及每个窗棂上,我几乎每迈出一步,都要碰到一个纸盒子,里面包着令我惊喜的圣诞礼物。而当莎莉文小姐送给我一只金丝雀的时候,我更是高兴得无以言表,我为它取名为蒂姆。
金丝雀小蒂姆既灵巧又温顺,常常在我手指上跳来跳去,吃我用手喂的红樱桃。莎莉文小姐教会我怎样照顾这只新宠物。每天早上吃完早饭后,我给它洗澡,把它的笼子打扫得干净舒适,给它的小杯子里装满新鲜的草籽和从井房打来的水,然后再在它的跳架上挂一小撮繁缕草。
一天早上,我把鸟笼放在窗台上,然后去打水给它洗澡。回来开门时,我感觉到一只大猫从我的脚底下钻了出去。起初我并没在意,可当我把一只手伸进笼子时,我没有摸到小蒂姆美丽的翅膀,也没有触到它尖尖的小嘴,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我那可爱的小歌手了。
波士顿的乐园
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是1888年5月的波士顿之行。从做出发前的各种准备,到与老师、母亲一同启程,整个的旅途,以及最后抵达波士顿的种种情形,都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这次旅行和两年前的巴尔的摩之行完全不同。我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容易激动,一会儿也闲不住地在车上跑来跑去,需要别人注意才高兴的小淘气了。我安静地坐在莎莉文小姐身旁,静静地听她给我描述她看到的车窗外的一切:美丽的田纳西河,一望无际的棉花地,连绵的山丘,苍翠的森林和车进站后蜂拥而至的黑人。他们笑着向火车上的旅客招手,在一节节车厢之间叫卖香甜可口的糖果和爆米花。坐在我对面位子上的是又大又破旧的布娃娃南茜,她穿着一件用方格花布做的新外衣,头带一顶非常皱的太阳帽,用一双珠子做的眼睛盯着我。有时我对老师的讲述不感兴趣时,便想起了南茜,把她抱在怀里,不过我通常相信她一直睡着了。
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提到南茜了。我在这里讲述一下它到达波士顿以后的经历。样子简直惨不忍睹,全身粘满了泥土——大概是我在车上逼迫它吃泥饼时弄的。柏金斯盲人学校的洗衣女工趁我不注意把它拿去洗了个澡,可怜的南茜怎么经得起用水洗啊。等我再见到它时,已成了一堆乱棉花,要不是它用那两个用珠子做的眼睛责备似地瞪着我,我简直都认不出它了。
火车最后总算是进站了,我们终于到达了波士顿。仿佛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变成了现实,只是“从前”变成了“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了“近在眼前”。
一到柏金斯盲人学校,我就和那里的孩子交上了朋友。我很高兴他们也会手语,可以用自己的语言同其他孩子交谈是多么令人高兴啊!在这以前,我一直像个外国人,得通过翻译同人说话。而柏金斯盲人学校里,孩子们说的都是郝博士发明的手语,我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国度。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我的新朋友也都是盲人。我知道自己看不见,但却从来没有想到那些围着我又蹦又跳、活泼可爱的小伙伴们也看不见。至今我还记得,当他们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和我谈话,读书也用手指触摸时,我心里感到多么惊奇、多么痛苦。虽然他们早已经告诉我,我也知道了自己身体上的缺陷,但我隐约认为,既然他们可以听到,肯定是有某种“第二视觉”。我从来没有想到,原来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也像我一样被夺去了视觉。但他们是那么高兴,那么满足,同他们一起沉浸在这种快乐的气氛中,我很快便忘掉了所有的痛苦。
在波士顿和盲童们在一起的那天,使我感到好像就在自己家里一样。日子一天天飞快地过去,每天我都在热切地寻求一个又一个快乐的历程。我把波士顿看成了整个世界,我几乎不能相信还有其他更广阔的世界。
在波士顿期间,我们参观了邦克山,在那里我上了第一堂历史课。当我知道这座山上我们站着的这个地方是当年英雄们激战的地方时,不禁激动万分。我数着一级级台阶往上爬,越爬越高,心里面想象着英雄们奋勇攀爬,居高临下向敌人射击的情形。
第二天,我们乘船去普利茅斯。这是我第一次在海上旅行,也是我第一次乘汽艇。海上的生活真是丰富而又热闹!但机器的隆隆声,使我感到像是在打雷,心中一急,竟哭了起来,心想若是下雨了,便不能在户外野餐了。我对普利茅斯最感兴趣的是当年移民们登陆时踩过的那块大岩石。用手摸着这块岩石,我觉得更能真实地体会当年移民们艰苦跋涉的伟大事迹。在参观移民博物馆时,一位和蔼可亲的先生送给我一具普利茅斯岩石的模型。我时常把它握在手上,抚摸它那凸凹不平的表面、中间的一条裂缝以及刻在上面的字“1620年”,脑海里便会浮现出早期英国移民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
在我幼小心灵里他们的辉煌业绩崇高而伟大,他们是在异乡创建家园的最勇敢、最慷慨的人。他们不但为自己争取自由,同时也在为同胞们争取自由。尽管他们为建设繁荣的祖国做出了伟大的贡献,但是多年之后,当我知道了他们的宗教迫害行为时,仍使我深为羞愧。
威廉?恩迪科特先生和他的女儿是我在波士顿交的新朋友,他们的仁慈和热情是滋生我现在许多美好回忆的土壤。有一天,我们到贝弗利农场去拜访他们。我还记得当我们穿过美丽的玫瑰园时,两只狗跑来迎接我们,大的那只叫利昂,小的那只长着一身卷毛,耷拉着两个长耳朵,名叫弗里茨。农场里跑得最快的一匹马名叫尼姆罗德,它把鼻子伸进我的手里,让我拍拍它,我喂了它一块糖,这些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我还记得那儿有个沙滩,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沙滩上玩耍。石子又硬又光滑,和布鲁斯特海滨那些松散而尖利、混合海草和贝壳的石子完全不同。恩迪科特先生告诉我,许多从波士顿开往欧洲的大轮船都要经过这里。以后,我又多次见到他,他永远是我的好朋友。说实话,当我把波士顿称为“好心城”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
拥抱大海
柏金斯盲人学校放暑假之前,我和莎莉文老师被安排同好友霍普金斯夫人一起到科德角的布鲁斯特海滨度假。我兴奋极了,脑海里尽是未来愉快的日子,以及有关大海的各种精彩的故事。
那年暑假,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大海。我一直住在内地,远离海洋,甚至连海水的咸味都没有尝过。不过我曾在一本厚厚的叫做《我们的世界》的书中,读过有关大海的一些描写。它使我对海洋充满了好奇,渴望能够触摸一下那茫茫的大海,感受一下那汹涌澎湃的波涛。当我知道我的夙愿终于就要实现时,小小的心脏激动得狂跳不已。
她们替我换好泳衣,我便迫不及待地在温暖的沙滩上奔跑起来,冲进水里,对于冰冷的海水没有一点恐惧。我能感到巨浪的冲击与沉浮。突然,我的脚不小心撞上了一块岩石,随后一个浪头打在我头上,一种恐惧侵占了我所有的快乐。我伸出双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是只有海水和被冲刷过来的海草,我的一切尝试都只是徒劳。浪花好像故意在捉弄我,把我抛来抛去,弄得我晕头转向,真是可怕极了。除了这陌生、汹涌的海浪外,似乎世上所有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了:在我的脚下没有了广大而坚实的土地,没有生命,没有空气,没有温暖,没有爱。最后,大海似乎厌倦了它的这个新玩物,又把我抛回了沙滩。莎莉文小姐立即把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哦,长时间的温柔拥抱是多么的温馨啊!当我从恐惧中恢复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是谁在海水里洒了盐?”
有过海水中的那次经历之后,我穿着泳衣,坐在大岩石上去感受浪打岩石,溅起的骤雨般的浪花迎面扑来,这又另有一番风味。我可以感觉到浪花猛拍海岸,小鹅卵石在滚动,狂怒的海浪似乎在摇撼着整个海滩,空气也随之颤动。海浪打在岩石上,退了下去,随后又聚拢来,发起更猛烈的冲击。我一动不动地扒在岩石上,任凭愤怒的大海冲击、咆哮!
我感觉在海岸边永远呆不够,那种清新、自由的气味,可以使人变得更清醒、更冷静。贝壳、卵石、海草以及海草中的小生物都对我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一天,莎莉文小姐在岸边浅水中捉到一个正在晒太阳的奇特家伙,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只很大的马靴蟹。我以前从未见过,很好奇地去摸它,它怎么会把房子背在背上呢?我突然觉得我应该把它带回去当宠物养起来,于是我用双手拽着它的尾巴往回拖。大螃蟹很重,拽着它在地上拖,费了很大力气,才拖了半里路。回到家里,我缠着莎莉文小姐把它放在井旁一个我认为安全的水槽里。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到水槽边一看,螃蟹竟然没有了!没有人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溜走的。一时间我又气又恼,但是,渐渐地,我认识到强迫那可怜的东西离开它生存的世界是不仁慈的。又过了些时候,我想它或许已经回到大海里去了,这么想着心情于是又愉快了起来。
山间秋季
那年秋天,满载着美好的记忆,我回到了南方的家乡。每当我回想起那次北方之行时,想着那些丰富多彩的经历,心中便充满了欢乐。这次旅行似乎是我一切新生活的开始。我的脚下是一个清新、美丽的世界,以及蕴藏其中的所有的宝藏。我可以即时汲取一些新的东西。我不停地全身心地感受着世间万物。就像那些朝生夕死的小昆虫把自己的生命集中于短暂的一天一样,我也让我的生命充满了活力。我遇到的许多人都把字写在我手中来与我交谈,我们很快乐,思想产生了共鸣,这难道不是奇迹么?我和其他人的思想之间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鲜花,越开越大。
那年秋天,我和家人是在离塔斯甘比亚大约14英里的一座山上避暑用的小别墅里度过的。因为附近有一座早已被废弃的石灰石矿,所以我们叫它“凤尾草石矿”。岩石上有许多泉水,泉水汇合成三条小河,蜿蜒曲折,有岩石阻挡时便会倾泻而下,形成一个个小瀑布,像一张张笑脸,迎接客人。空旷的地方长满了凤尾草,遮掩了所有的石灰石,有时甚至把小河也盖住了。山上树木浓郁,有高大的橡树,也有枝叶茂盛的长青树。树干犹如长满了苔藓的石柱,上面垂满了常青藤和寄生草,那些树散发出的香气弥漫在树林的每一个角落,沁人心脾。有些地方,野葡萄在树木之间攀爬,形成许多由藤条组成的棚架,彩蝶和蜜蜂在棚架间飞来飞去,忙个不停。傍晚时分,沉浸在这密林深处的万绿丛中,呼吸着这阵阵清爽宜人的香气,真使人陶醉。
我们家的房子座落在山顶上的橡树和松树丛中,虽然简陋但环境幽雅。左右两边都建着一些小房子,中间是一个没有顶盖的长走廊。房子四周都是空旷的游廊,山风吹过,空气里满是树木的清香。我们在游廊上度过了很多的时光,在那里上课、吃饭、做游戏。房子后门旁边有一棵又高又大的白胡桃树,周围砌着石阶。屋前也有很多树,离游廊很近,在游廊上伸手就可以摸到树干,还可以感觉到风吹着树枝摆动,以及树叶在秋风中瑟瑟飘落。
经常有很多人来这里游玩。晚上,男人们在篝火旁打牌、聊天、做游戏。他们夸耀自己打野禽和捉鱼的高超本领,不厌其烦地描述打了多少只野鸭和火鸡,捉住多少凶猛的鲑鱼,怎样用口袋捉狡猾透顶的狐狸,怎样施计捉住灵巧的松鼠,如何出其不意地捉住跑得飞快的鹿。他们讲得绘声绘色,神乎其神。我心想,在这些计谋多端的猎人面前,豺狼虎豹简直连容身之地都没有了。最后,人们散开去睡觉时,总是互道晚安:“明天猎场上见!”这些人就睡在我们屋外走廊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我在屋里甚至可以感觉到猎狗的叫声和猎人的鼾声。
黎明时,我便被咖啡的香味、猎枪的撞击声以及猎人来回走动的重重的脚步声惊醒。他们祝福着自己在新的一天里会有好运。我还可以感觉到马蹄的声音,这些马是猎人们从城里骑来的,被拴在树上过了一整夜,极不耐烦地准备着出发,发出阵阵嘶鸣。猎人们终于一个个纵身上马,正如民歌里所唱的那样:“骏马在奔驰,缰绳索索,皮鞭嘎嘎,猎犬在前,猎人呵!出征了。”
不到中午,我们就开始为烧烤做准备。我们在地上挖掘的深坑里点上火,架上又粗又长的树枝,用铁线穿着肉串在上面烧烤。黑皮肤的仆人在火周围蹲着,挥动长长的枝条赶苍蝇。餐桌还没有摆好,烤肉散发出的香味儿,已使我的肚子叽哩咕噜地叫了。
正当我们热热闹闹地准备野餐时,猎人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猎人们饥渴难耐,马嘴里吐着白沫儿,猎犬耷拉着脑袋直喘粗气,却一无所获。用餐时,每个人都说自己看见了好几只鹿,而且是近在咫尺,眼看猎犬就要追上,猎枪已经瞄准时,却突然不见了踪影。他们的运气真好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男孩说着差点儿发现一只兔子,其实他看见的只是兔子的足迹。很快,猎人们便把不愉快的事统统丢到了脑后,大家围桌而坐。只是,端上来的不是鹿肉,而是烤牛肉和烤猪肉。
一年夏天,我在山上养了一匹小马,我叫它“黑美人”,这是我刚看完的书里一匹马的名字。这匹马和书里的那匹在每个方面都出其的相似,尤其是那一身黑油油的毛和额上的白斑简直是一模一样。我骑着它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小马温驯时,莎莉文小姐就把缰绳松开,让它自由漫步。马儿一会儿停在小路旁吃草,一会儿又咀嚼小树上的叶子。
上午我不想骑马时,就在早餐后和莎莉文小姐一起到树林中散步。我们故意让自己迷失在树林和葡萄藤之间牛马踏出的小道上。时不时地会遇到些灌木丛挡住了去路,我们就绕道而行。归来时,我们总要带几大束桂花、秋麒麟草、凤尾草等南方特有的花草。
有时候,我会和米尔德丽德及表姐妹们去摘柿子。我不吃柿子,但我喜欢它们的香味儿,喜欢在草丛和树叶堆里寻找柿子。我们有时还去采野果,我帮她们剥栗子皮儿,帮她们砸山核桃和胡桃的硬壳,那胡桃仁真是又大又甜!
山脚下有一条铁路,火车经过的时候孩子们常聚在那儿看。有时它会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把我们吓得连忙往台阶上跑。妹妹却会紧张而且兴奋地跑来告诉我,有一头牛或一匹马在铁路上到处跑。离别墅大约1英里之外,有一座高架桥横跨在深深的峡谷上,在桥上走很困难,两边的距离很远,桥却非常窄,走在上面就仿佛踩着尖刀。直到有一天,莎莉文小姐、妹妹还有我在树林中迷失了方向,转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找到路,我们才不得不从那桥上走了一次。
突然,妹妹用小手指着前面高声喊道:“高架桥,高架桥!”我们宁愿走其他任何艰难的小路,也不愿意过这座桥,但是那天已经太晚了,高架桥是回家最近的路。没有办法,我只好用脚尖去试探那些枕木。起初还不怕,走得也很稳,猛然间,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噗噗、噗噗”的声音,我就非常害怕了。
“我看到火车了!”妹妹喊道。要不是我们立即伏在交叉轨上,很可能就要被轧得粉碎。火车喷出的热气扑打在我脸上,喷出的煤烟和煤灰呛得我们几乎透不过气来。火车奔驶而去,高架桥震动不已,我好像觉得要被抛进万丈深渊。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爬了上来。回到家时,夜幕早已降临,屋里空无一人,他们全都出去寻找我们了。
冬季的童话
第一次波士顿之行后,我几乎每年的冬天都在北方度过。有一次,我到新英格兰的一个小村庄去过冬,在那里我见到了封冻的湖泊和白雪皑皑的广阔田野。那时我才有机会第一次领略到雪的无限乐趣。
我还记得当我发现树木只剩下孤零零的几片枯叶时,是多么吃惊。鸟儿飞走了,只剩堆满积雪的空巢留在了枯枝上。丘陵原野到处是一片荒凉的景象。冬之神施展的点冰术已使大地僵化麻木,树木的精灵已退缩到根部。地下蜷缩着睡熟了的一切生命,似乎都已消失。尽管阳光普照,白天却仍然萎缩寒冷,仿佛它的血管已经衰老,它软弱无力地爬起来,只是为了朦胧地看一眼这个冰冷的世界。干了的草连同那枯死的灌木丛一起变成了一片冰的世界。
有一天,天气阴沉,预示着暴风雪即将来临。我们跑到屋外去感觉初冬最早飘落下来的雪花。雪花无声无息、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整个地面白茫茫一片。清早起来,几乎分辨不出村庄的原貌了。道路被白雪覆盖,看不到一个标志物,只有光秃秃的树木仍矗立在雪地里。
傍晚,突然刮起了一阵东北风,大风卷着积雪四处飞扬。家人围坐在熊熊的炉火旁,讲故事、做游戏,完全忘却了自己处在与外界隔绝的深山中。然而,夜里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我们惊恐万分。屋檐不时作响,屋外树木折断的树枝不停地敲打着窗户,狂风大作,似乎要席卷掉整个村庄。
大雪一直下到第三天,太阳才穿透云层探出头来,照耀在银色素裹的平原上,四周到处是积雪堆成的奇形怪状的雪丘。
我们在雪地里铲出一条狭窄的小路。我披上头巾和斗篷走出来。刺冷的寒风打得我脸颊火辣辣地疼。我和莎莉文老师一会儿走在小路中间,一会儿走到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一片松林旁,再过去是一大片宽阔的草场。松树矗立在雪地中,披着银装,像是大理石雕成一样,只是闻不到了松叶的香味了。阳光照在树枝上,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轻轻一碰,积雪就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雪地上反射的强烈阳光,甚至穿透了蒙在我眼睛上的那一层黑暗。
积雪慢慢地融化着,可是还没化完,另一场暴风雪又来了,因此整个冬天,我几乎没有踏着土地。树木上的冰凌偶尔会融化,可是很快又会披上一件相同的白衫;芦苇和矮草丛都枯黄了,阳光下的湖面也一直冰硬。
那年冬天,我们最喜欢玩的是滑雪橇。湖岸上有些地方非常陡峭,我们常常从坡度大的地方往下滑。大家在雪橇上坐好,一个孩子使劲一推,雪橇便往下猛冲!穿过积雪,跃过洼地,径直向下面的湖泊冲去,一下子穿过闪闪发光的湖面,滑到了湖的对岸。好玩极了!多么有趣的游戏!在那一刹那,我们似乎与世界脱了节,御风而驰,飘飘欲仙。
学会说话
1890年春天,我开始学习讲话。我一直都有发出声音的强烈冲动,常常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另一只手放在嘴唇上,发出一些声音来。对任何声音的东西,我都抱有浓厚的兴趣,听到猫叫、狗吠,我都爱用手去摸它们的嘴。有人唱歌时,我爱用手去摸他们的喉咙;有人弹钢琴时,我爱用手去摸键盘。在丧失听力和视力之前,我学说话很快;可自从病后,我就不说话了,因为我听不到。我整天坐在母亲的腿上,把手放在她的嘴上感觉她嘴唇的变化。虽然我早已忘了说话是怎么回事,但也学着大家的样子蠕动自己的嘴唇。朋友们说我哭笑的声音都很自然,有时,我嘴里还能发出声音,拼出一两个单词,但这不是在和别人说话,而是在不由自主地锻炼自己的发音器官。只有一个字,在我发病后依然能记得,那就是“水”(water),我经常发成“Wa wa”的声音,慢慢地这个字的意思也快忘掉了。直到莎莉文小姐开始来教导我,学会了用手指拼写这个字以后,才不那么发了。
我早就知道,我周围的人都用一种与我不同的方式交流。甚至在我知道耳聋的人也能学会说话之前,我已不满意自己所用的交流方式了。一个完全靠手语与别人交流的人,总是有一种受限制的感觉。我越来越不能忍受,极力想摆脱这种束缚,弥补我的不足。我的思想像小鸟在风中奋力扑腾自己的翅膀一样,我坚持努力鼓动嘴唇,想用嘴说话。朋友设法劝阻我,怕我学不好会灰心丧气。但我毫不气馁。后来偶然听到朗希尔德?卡达的故事,更增强了我突破这个障碍学习说话的信心。
1890年,曾教过劳拉的拉姆森夫人从挪威和瑞典访问归来后来看我。她告诉我,挪威有一个又盲又聋的女孩子,名叫朗希尔德?卡达,已经学会了说话。她还没有给我讲完那个女孩的成功故事,我就迫不及待地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说话。我闹着要莎莉文小姐带我去波士顿找霍勒斯学校的校长萨拉?富勒小姐,请求她帮助我,教导我。这位和蔼可亲的女士答应亲自教导我,于是从1890年3月26日起,我开始跟她学说话。
富勒小姐教我说话的方法是——她发音的时候,让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脸上,让我感觉到她的舌头和嘴唇是怎么动的。我急切地模仿她的每一个动作,不到一小时便学会了说M、P、A、S、T、I这6个字母。富勒小姐总共给我上了11堂课。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第一次连贯地说出“天气很暖和”这个句子时是何等惊喜!虽然它们只是断断续续且期期艾艾的几个音节,但这毕竟是人类的语言。我意识到有一种新的力量,让我从灵魂的枷锁中释放出来,用这些断断续续的语言符号,掌握全面的知识并获得信仰。
耳聋的孩子试图用嘴说出那些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字,想走出那死寂的牢笼,摆脱那没有温暖友爱、没有虫鸣鸟叫、没有美妙音乐的生活,他就怎么也不会忘记,当他说出第一个字时,那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的惊喜若狂的感觉。只有这样的人才知道,我是怀着多么热切的心情同玩具、石头、树木、鸟儿以及不会讲话的动物说话的;只有这样的人才知道,当妹妹听到我说话跑向我时,那些小狗听从我的命令时,我内心是何等喜悦。我能用言语说话,再也不需要别人帮我翻译了,由此而得到的方便是用语言难以描述的。现在我可以用话语表达我的各种感情,这是用手指说话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但是,不要以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真的就能说话了。我只是学会了一些说话的基本要领,而且只有富勒小姐和莎莉文老师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其他人只能听懂其中很小一部分;也不是说在我学了这些基本要领后,我便可以独立学习语言啦。倘若没有莎莉文老师的天才,以及她坚持不懈的努力,我不可能这么快学会自然的言语。最初,我夜以继日地苦练,才使我最亲近的朋友能听懂我的意思。随后,在莎莉文小姐的帮助下,我反反复复练习发准每一个字音,练习各种音的自由结合。一直到现在,她每天还在不断地纠正我一些不正确的发音。
只有那些曾经教过聋哑儿童说话的老师才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到我所必须克服的困难。我完全是靠手指来感觉莎莉文小姐的嘴唇的:我必须依靠触觉来把握她喉咙的颤动、嘴的运动和面部表情,这样就不免经常会出错。遇到出错的情况,我就迫使自己反复练习那些发不好音的词和句子,有时一练就是几小时,直到我感觉到发出的音准了为止。我的任务是练习、练习,再练习。失败和疲劳常常使我心灰意冷,但一想到再坚持一会儿就能把音发准,就能让我所爱的人看到我的进步,我就有了勇气。我盼望着看到他们在我成功后而露出的笑容。
“妹妹快要能听懂我的话了”成了鼓舞我克服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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