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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

_10 傅雷及夫人(当代)
亲爱的弥拉:..聪是一个性情相当易变的艺术家,诙谐喜悦起来像个
孩子,落落寡欢起来又像个浪漫派诗人。有时候很随和,很容易相处;有时
候又非常固执,不肯通融。而在这点上,我要说句公道话,他倒并非时常错
误的。其实他心地善良温厚,待人诚恳而富有同情心,胸襟开阔,天性谦和。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十月二十二日寄你和弥拉的信各一封,想你瑞典回来都看
到了吧?——前天十一月十一日寄出法译《毛主席诗词》一册、英译关汉卿
元人《剧作选》一册、曹禹《日出》一册、冯沅君《中国古典文学小史》一
册四册共一包都是给弥拉的;又陈老莲《花鸟草虫册》一,计十幅,黄宾虹
墨笔山水册页五张摄影,笺谱两套共二十张,我和妈妈放大照片二张友报摄
人,共作一包:以上均挂号平寄,由苏联转,预计十二月十日前后可到伦敦。
——陈老莲《花鸟草虫册》还是五八年印的,在现有木刻水印中技术最好,
作品也选的最精;其中可挑六张,连同封套及打字说明,送弥拉的爸爸,表
示我们的一些心意。余四张可留存,将来装饰你的新居。黄氏作品均系原来
尺寸,由专门摄影的友人代制,花了不少功夫。其他笺谱有些也可配小玻璃
框悬挂。因国内纸张奇紧,印数极少,得之不易,千万勿随便送人;只有真
爱真懂艺术的人才可酌送一二(指笺谱)。木刻水印在一切复制技术中最接
近原作,工本浩大,望珍视之。西人送礼,尤其是艺术品,以少为贵,故弥
拉爸爸送六张陈老莲已绰乎有余。——这不是小气,而是合乎国外惯例,同
时也顾到我们供应不易。
《敦煌壁画选》木刻水印的一种、非石印洋纸的一种你身边是否还有?
我尚留着三集俱全的一套,你要的话可寄你。不过那是纶版了三五年的东西
(木刻印数有限制,后来版子坏了,不能再印),更加名贵,你必须特别爱
惜才好。要否望来信!
《音乐与音乐家》月刊八月号,有美作曲家Copland[考普伦]①的一篇论
列美洲音乐的创作问题,我觉得他根本未接触到关键。他绝未提到美洲人是
英、法、德、荷、意、西几种民族的混合;混合的民族要产生新文化,尤其
是新音乐,必须一个很长的时期,决非如Copland[考普伦]所说单从jazz[爵
士音乐] 的节奏或印第安人的音乐中就能打出路来。民族乐派的建立。本地风
光的表达,有赖于整个民族精神的形成。欧洲的意、西、法、英、德、荷..
许多民族、也是从七世纪起由更多的更早的民族杂凑混合起来的。他们都不
是经过极长的时期融和与合流的时期,才各自形成独特的精神面貌,而后再
经过相当长的时期在各种艺术上开花结果吗?
同一杂志三月号登一篇John Pritchard[约翰·普里查德] ①的介绍(你也
曾与Pritchard[ 普里查德]合作过),有下面一小段值得你注意:——
.Famous conductor Fhtz Busch once asked John Pritchard:“How long
is it since you looked at Renaissance painting?”To Pritchard’s
astonished“why?”,Busch replied:“Because it will improve your
① 考普伦(1900— ),美国作曲家。
① 约翰·普里查德(1921— ),英国指挥家。
conducting by looking upon great things— do not become narrow.”②
你在伦敦别错过looking upon great things(观赏伟大艺术品] 的机会,博
物馆和公园对你同样重要。
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由于聪时常拘于自己的音乐主张,我很想知道他能否从那
些有关他弹奏与演技的批评中得到好处?这些批评有时虽然严峻但却充满睿
智。不知他是否肯花功夫仔细看看这类批评,并且跟你一起讨论③?你在艺术
方面要求严格,意见中肯,我很放心,因为这样对他会有所帮助,可是他是
否很有耐性听取你的意见?还有你父亲,他是艺术界极负盛名的老前辈,聪
是否能够虚心聆教?聪还很年轻,对某些音乐家的作品,在艺术与学识方面
都尚未成熟,就算对那些他自以为了解颇深的音乐家,例如莫扎特与舒伯特,
他也可能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沉溺于偏激而不尽合理的见解。我以为他很
需要学习和听从朋友及前辈的卓越见解,从中汲取灵感与教益。你可否告诉
我,他目前的爱好倾向于哪方面?假如他没有直接用语言表达清楚,你听了
他的音乐也一定可以猜度出他在理智与感情方面的倾向。
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亲爱的孩子,自从弥拉和我们通信以后,好像你有了秘书,自己更少动
笔了。知道你忙,精神紧张劳累,也不怪你。可是有些艺术问题非要你自己
谈不可。你不谈,你我在精神上艺术上的沟通就要中断,而在我这个孤独的
环境中更要感到孤独。除了你,没有人再和我交换音乐方面的意见。而我虽
一天天的衰老,还是想多吹吹外面的风。你小时候我们指导你,到了今日,
你也不能坐视爸爸在艺术的某一部中落后!
孩子,你如今正式踏进人生的重要阶段了,想必对各个方面都已严肃认
真的考虑过:我们中国人对待婚姻——所谓终身大事——比西方人郑重得
多,你也决不例外;可是夫妇之间西方人比我们温柔得多,delicate 得多,
真有我们古人相敬如宾的作风当然其中有不少虚伪的,互相欺骗的,想你也
早注意到,在此订婚四个月内也该多少学习了一些。至于经济方面,大概你
必有妥善的打算和安排。还有一件事,妈妈和我争执不已,不赞成我提出。
我认为你们都还年轻,尤其弥拉,初婚后一二年内光是学会当家已是够烦了,
是否需要考虑稍缓一二年再生儿育女,以便减轻一些她的负担,让她多轻松
一个时期?妈妈反对,说还是早生孩子,宁可以后再节育。但我说晚一些也
不过晚一二年,并非十年八年;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们;知无不言,言
无不尽,朋友之间尚且如此,何况父母子女!有什么忌讳呢?你说是不是?
② 著名指挥家弗里茨·布希(1890—1951)有次问约翰·普里查德,“你上次看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有多
久了?”普里查德很惊异的反问“为什么问我?”布希答道:“因为看了伟大作品,可以使你指挥时得到
进步──而不致于眼光浅窄。”──金圣华译
③ 举例来说,你父亲刚寄给我的那篇《泰晤士报》上的文章,其中有几段说到聪对舒伯特及贝多芬(作品
111 号)奏鸣曲的演奏,依我看来就很值得好好反省,这样就能根据他人的意见,对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作
客观的分析。
我不过表示我的看法,决定仍在你们。——而且即使我不说,也许你们已经
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弥拉的意思很对,你们该出去休息一个星期。我老是觉得,你离开琴,
沉浸在大自然中,多沉思默想,反而对你的音乐理解与感受好处更多。人需
要不时跳出自我的牢笼,才能有新的感觉,新的看法,也能有更正确的自我
批评。
一九六○年十二月二日
亲爱的孩子,因为闹关节炎,本来这回不想写信,让妈妈单独执笔;但
接到你去维也纳途中的信,有些艺术问题非由我亲自谈不可,只能撑起来再
写。知道你平日细看批评,觉得总能得到一些好处,真是太高兴了。有自信
同时又能保持自我批评精神,的确如你所说,是一切艺术家必须具备的重要
条件。你对批评界的总的看法,我完全同意;而且是古往今来真正的艺术家
一致的意见。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往往自己认为的缺陷,批
评家并不能指出,他们指出的倒是反映批评家本人的理解不够或者纯属个人
的好恶,或者是时下的风气和流俗的趣味,从巴尔扎克到罗曼罗兰,都一再
说过这一类的话。因为批评家也受他气质与修养的限制单从好的方面看,艺
术家胸中的境界没有完美表现出来时,批评家可能完全捉摸不到,而只感到
与习惯的世界抵触;便是艺术家的理想真正完美的表现出来了,批评家圃于
成见,也未必马上能发生共鸣。例如雨果早期的戏剧,皮才的卡尔曼,特皮
西的贝菜阿斯与梅利桑特。但即使批评家说的不完全对头,或竟完全不对头,
也会有一言半语引起我们的反省,给我们一种inspiraiion[ 灵感] ,使我们
发见真正的缺点,或者另外一个新的角落让我们去追求,再不然是使我们联
想到一些小枝节可以补充、修正或改善。——这便是批评家之言不可尽信,
亦不可忽视的辩证关系。
来信提到批评家音乐听得太多而麻痹,确实体会到他们的苦处。同时我
也联想到演奏家大多沉浸在音乐中和过度的工作或许也有害处。追求完美的
意识太强大清楚了,会造成紧张与疲劳,反而妨害原有的成绩。你灌唱片特
别紧张,就因为求全之心太切。所以我常常劝你劳逸要有恰当的安排,最要
紧维持心理的健康和精神的平衡。一切做到问心无愧,成败置之度外,才能
临场指挥若定,操纵自如。也切勿刻意求工,以免画蛇添足,丧失了
spontaneity[真趣] ;理想的艺术总是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即使是慷慨激昂
也像夏日的疾风猛雨,好像是天地中必然有的也是势所必然的境界。一露出
雕琢和斧凿的痕迹,就变为庸俗的工艺品而不是出于肺腑,发自内心的艺术
了。我觉得你在放松精神一点上还大有可为。不妨减少一些工作,增加一些
深思默想,看看效果如何。别老说时间不够;首先要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
上——特别是梳洗穿衣等等,那是我几年来常嘱咐你的——节约时间,挤出
时间来!要不工作,就痛快休息,切勿拖拖拉拉在日常猥琐之事上浪费光阴。
不妨多到郊外森林中去散步,或者上博物馆欣赏名画,从造型艺术中去求恬
静闲适。你实在太劳累了!..你知道我说的休息绝不是懒散,而是调节你
的身心,尤其是神经(我一向认为音乐家的神经比别的艺术家更需要保护:
这也是有科学与历史根据的),目的仍在于促进你的艺术,不过用的方法比
一味苦干更合理更科学而已!
你的中文并不见得如何退步,你不必有自卑感。自卑感反会阻止你表达
的流畅。Do take it easy![放松些,慢慢来!]主要是你目前的环境多半要你
用外文来思想,也因为很少机会用中文讨论文艺、思想等等问题。稍缓我当
寄一些旧书给你,让你温习温习辞汇和句法的变化。我译的旧作中,嘉尔曼
和服尔德的文字比较最洗炼简洁,可供学习。新译不知何时印,印了当然马
上寄。但我们纸张不足,对十九世纪的西方作品又经过批判与重新估价,故
译作究竟哪时会发排,完全无法预料。其实多读外文书写的好的,也一样能
加强表达思想的能力。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有了充实丰富的思想,不怕表达不
出。Arthur Hedley [阿瑟·赫德利]①写的Chopin [(萧邦》](在master musician
[音乐大师]丛书内)内容甚好,文字也不太难。第十章提到Chopin[萧邦]的演
奏,有些字句和一般人对你的评论很相近。
一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你并非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但你很少向人表达谢意。朋
友对我们的帮助、照应与爱护,不必一定要报以物质,而往往只需写几封亲
切的信,使他们快乐,觉得人生充满温暖。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以没有时间
为推搪而不声不响呢?你应该明白我两年来没有跟勃隆斯丹太太通信是有充
分的理由的。沉默很容易招人误会,以为我们冷漠忘恩,你很懂这些做人之
道,但却永远不能以此来改掉懒惰的习惯。人人都多少有些惰性,假如你的
惰性与偏向不能受道德约束,又怎么能够实现我们教育你的信条:“先为人,
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
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聪,我们很高兴得知你对这一次的录音感到满意,并且将于
七月份在维也纳灌录一张唱片。你在马耳他用一架走调的钢琴演奏必定很滑
稽,可是我相信听众的掌声是发自内心的。你的信写得不长,也许是因为患
了重伤风的缘故,信中对马耳他废墟只字未提,可见你对古代史一无所知;
可是关于婚礼也略而不述却使我十分挂念,这一点证明你对现实毫不在意,
你变得这么像哲学家,这么脱离世俗了吗?或者更但白的说,你难道干脆就
把这些事当作无关紧要的事吗?但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从某一观点以及从精神
上来讲就毫不琐屑了。生活中崇高的事物,一旦出自庸人之口,也可变得伦
俗不堪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也不太看重物质生活,不大自我中心,我也
热爱艺术,喜欢遐想;但是艺术若是最美的花朵,生活就是开花的树木。生
活中物质的!二面不见得比精神的一面次要及乏味,对一个艺术家而言,尤
其如此。你有点过分偏重知识与感情了,凡事大理想化,因而忽略或罔顾生
活中正当健康的乐趣。
不错,你现在生活的世界并非万事顺遂,甚至是十分丑恶的;可是你的
目标,诚如你时常跟我说起的,是抗御一切诱惑,不论是政治上或经济上的
诱惑,为你的艺术与独立而勇敢斗争,这一切已足够耗尽你的思想与精力了。
为什么还要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与情况而忧虑?注意社会问题与世间艰
① 阿瑟·赫德利(1905—1969),英国音乐作家。
苦,为人类社会中丑恶的事情而悲痛是磊落的行为。故此,以一个敏感的年
轻人来说,对人类命运的不公与悲苦感到愤慨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为此而郁
郁不乐却愚不可及,无此必要。你说过很多次,你欣赏希腊精神,那么为什
么不培养一下恬静与智慧?你在生活中的成就老是远远不及你在艺术上的成
就。我经常劝你不时接近大自然及造型艺术,你试过没有?音乐太刺激神
经,需要其他较为静态(或如你时常所说的较为“客观”)的艺术如绘画、
建筑、文学等等..来平衡,在十一月十三日的信里,我引了一小段Fritz
Busch[弗里茨·布希]的对话,他说的这番话在另外一方面看来对你很有益处,
那就是你要使自己的思想松弛平静下来,并且大量减少内心的冲突。
记得一九五六——五七年间,你跟我促膝谈心时,原是十分健谈的,当
时说了很多有趣可笑的故事,使我大乐;相反的,写起信来,你就越来越简
短,而且集中在知识的问题上,表示你对现实漠不关心,五七年以来,你难
道变了这么多吗?或者你只是懒惰而已?我猜想最可能是因为时常郁郁寡欢
的缘故。为了抵制这种倾向,你最好少沉浸在自己内心的理想及幻想中,多
生活在外在的世界里。
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
聪,亲爱的孩子,关于你所接触的音乐界,你所来往的各方面的朋友,
同我们讲得太少了。你真不知道你认为trivial ihing[无足轻重的事],在我们
却是新鲜事儿,都是knowledge [知识] ;你知道对于我们,得到新的knowledge
[知识],就是无上的乐趣。譬如这次弥拉告诉我们的(爸爸信上问的)Harriet
Cohen[哈理特·科恩]奖金的事,使我们知道了西方音乐界的一种情况,爸爸说
那是小小的喜剧。
Julius Ketchen[朱利叶斯·凯琴]①的同你讨论Beethoven[贝多芬]的Sonata
[奏鸣曲],又使我们领会到另一种情况;表示艺术家之间坦白真诚的思想交
流。像你爸爸这样会吸收,会举一反三的人,对这些事的确感到很大的兴趣。
他要你多提音乐界的事,无非是进取心强,不甘落后,要了解国外艺术界的
现状,你何乐而不为呢?他一知道你对希腊精神的向往,但认为你对希腊精
神还不明确,他就不厌其烦的想要满足你。因为丹纳的《艺术哲学》不知何
时出版,他最近竟重理旧稿,把其中讲希腊的一个chapter[章],约五万余
字,每天抽出一部分时间抄录,预备寄你。爸爸虽是腰疟背痛,眼花流泪(多
写了还要头痛),但是为了你,他什么都不顾了。前几天我把旧稿替他理出
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的稿于,字写得像蚂蚁一样小,不得不用了放
大镜来抄,而且还要仔仔细细的抄,否则就要出错。他这样坏的身体,对你
的devo-tion[爱护],对你的关怀,我看了也感动。孩子,世界上像你爸爸这
样的无微不至的教导,真是罕有的。你要真心的接受,而且要拿实际行动来
表示。来信千万别笼笼统统的,多一些报道,让他心里感到温暖快乐,这就
是你对爸爸的报答。..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三日(译自英文)
① 朱利叶斯·凯琴,当代英国钢琴家。
亲爱的孩子们:..我认为敦煌壁画代表了地道的中国绘画精粹,除了
部分显然受印度佛教艺术影响的之外,那些描绘日常生活片段的画,确实不
同凡响:创作别出心裁,观察精细入微,手法大胆脱俗,而这些画都是由一
代又一代不知名的画家绘成的(全部壁画的年代跨越五个世纪)。这些画家,
比起大多数名留青史的文人画家来,其创作力与生命力,要强得多。真正的
艺术是历久弥新的,因为这种艺术对每一时代的人都有感染力,而那些所谓
的现代画家(如弥拉信中所述)却大多数是些骗子狂徒,只会向附庸风雅的
愚人榨取钱财而已。我绝对不相信他们是诚心诚意的在作画。听说英国有“猫
儿画家”及用“一块旧铁作为雕塑品而赢得头奖”的事,这是真的吗?人之
丧失理智,竟至于此?
最近我收到杰维茨基教授的来信,他去夏得了肺炎之后,仍未完全康复,
如今在疗养院中,他特别指出聪在英国灌录的唱片弹奏萧邦时,有个过分强
调的retardo[缓慢处理]——比如说,Ballad[叙事曲]弹奏得比原曲长两分钟,
杰教授说在波兰时,他对你这种倾向,曾加抑制,不过你现在好像又故态复
萌,我很明白演奏是极受当时情绪影响的,不过聪的retardo rTloo[缓慢处理
手法]出现得有点过分频密,倒是不容否认的,因为多年来,我跟杰教授都有
同感,亲爱的孩子,请你多留意,不要太耽溺于个人的概念或感情之中,我
相信你会时常听自己的录音(我知道,你在家中一定保有一整套唱片),在
节拍方面对自己要求越严格越好!弥拉在这方面也一定会帮你审核的。一个
人拘泥不化的毛病,毫无例外是由于有特殊癖好及不切实的感受而下自知,
或固执得不愿承认而引起的。趁你还在事业的起点,最好控制你这种倾向,
杰教授还提议需要有一个好的钢琴家兼有修养的艺术家给你不时指点,既然
你说起过有一名协助过Antlie Flscher[安妮·费希尔]①的匈牙利女士,杰教授
就大力鼓励你去见见她,你去过了吗?要是还没去,你在二月三日至十八日
之间,就有足够的时间前去求教,无论如何,能得到一位年长而有修养的艺
术家指点,一定对你大有裨益。
一九六一年二月五日上午
亲爱的孩子,上月二十四日宋家婆婆突然病故,卧床不过五日,初时只
寻常小恙,到最后十二小时才急转直下。人生脆弱一至于此!我和你妈妈为
之四五天不能人睡,伤感难言。古人云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人过中年也是
到了秋冬之交,加以体弱多病,益有草木零落,兔死狐悲之感。但西方人年
近八旬尚在孜孜矻矻,穷究学术,不知老之“已”至:究竟是民族年轻,生
命力特别旺盛,不若数手年一脉相承之中华民族容易衰老欤?抑是我个人未
老先衰,生意索然欤?想到你们年富力强,蓓蕾初放,艺术天地正是柳暗花
明,窥得无穷妙境之时,私心艳羡,岂笔墨所能尽宣!
因你屡屡提及艺术方面的希腊精神(Hellenism),特意抄出丹纳《艺术
哲学》中第四编“希腊雕塑”译稿六万余字,钉成一本。原书虽有英译本,
但其中神话、史迹、掌故大多,倘无详注,你读来不免一知半解;我译稿均
另加笺注,对你方便不少。我每天抄录一段,前后将近一月方始抄完第四编。
奈海关对寄外文槁检查甚严,送去十余日尚无音信,不知何时方能寄出,亦
① 安妮·费希尔(1914— ),匈牙利钢琴家。
不知果能寄出否。思之怅怅。——此书原系五七年“人文”向我特约,还是
王任叔来沪到我家当面说定,我在五八——五九年间译完,己搁置一年八个
月。目前纸张奇紧,一时决无付印之望。
在一切艺术中,音乐的流动性最为凸出,一则是时间的艺术,二则是刺
激感官与情绪最剧烈的艺术,故与个人的mood[情绪]关系特别密切。对乐曲
的了解与感受,演奏者不但因时因地因当时情绪而异,即一曲开始之后,情
绪仍在不断波动,临时对细节,层次,强弱,快慢,抑扬顿挫,仍可有无穷
变化。听众对某一作品干日皆有一根据素所习惯与听熟的印象构成的“成
见”,而听众情绪之波动,亦复与演奏者无异:听音乐当天之心情固对其音
乐感受大有影响,即乐曲开始之后,亦仍随最初乐句所引起之反应而连续发
生种种情绪。此种变化与演奏者之心情变化皆非事先所能预料:亦非临时能
由意识控制。可见演奏者每次表现之有所出入,听众之印象每次不同,皆系
自然之理。演奏家所以需要高度的客观控制,以尽量减少一时情绪的影响;
听众之需要高度的冷静的领会;对批评家之言之不可不信亦不能尽信,都是
从上面几点分析中引伸出来的结论。——音乐既是时间的艺术,一句弹完,
印象即难以复按;事后批评,其正确性大有问题;又因为是时间的艺术,故
批评家固有之对某一成见,其正确性又大作品有问题。况执著;日事物旧观
念旧印象,排斥新事物,新观念,新印象,原系一般心理,故演奏家与批评
家之距离特别大。不若造型艺术,如绘画,雕塑,建筑,形体完全固定,作
者自己可在不同时间不同心情之下再三复按,观众与批评家亦可同样复按,
重加审查,修正原有印象与过去见解。
按诸上述种种,似乎演奏与批评都无标准可言。但又并不如此。演奏家
对某一作品演奏至数十百次以后,无形中形成一比较固定的轮廓,大大的减
少了流动性。
听众对某一作品听了数十遍以后,也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印象。——尤其
以唱片论,听了数十百次必然会得出一个按近事实的结论。各种不同的心情
经过数十次的中和,修正,各个极端相互抵消以后,对某一固定乐曲既是唱
片则演奏是固定的了,不是每次不同的了,的感受与批评可以说有了平均而
且可以尽量复按复查的、比较客观的价值。个别的听众与批评家,当然仍有
个别的心理上精神上气质上的因素,使其平均印象尚不能称为如何客观;但
无数“个别的”听众与批评家的感受与印象,再经过相当时期的大交流由于
报章杂志的评论,平日交际场中的谈话,半学术性讨论争辩而形成的大交流
之后,就可得出一个average[平均]的总和。这个总印象总意见,对某一演奏
家的某一作品的成绩来说,大概是公平或近于公平的了。——这是我对群众
与批评家的意见肯定其客观价值的看法,也是无意中与你妈妈谈话时谈出来
的,不知你觉得怎样?——我经常与妈妈谈天说地,对人生、政治、艺术、
各种问题发表各种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个小小
的头绪来。单就这一点来说,你妈妈对我确是大有帮助,虽然不是出于她主
动。——可见终身伴侣的相互帮助有许多完全是不知不觉的。相信你与弥拉
之间一定也常有此感。
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上午
昨天敏自京回沪度寒假,马先生交其带来不少唱片借听。昨晚听了维伐
第的两支协奏曲,显然是斯卡拉蒂一类的风格,敏说“非常接近大自然”,
倒也说得中肯。情调的愉快、开朗、活泼、轻松,风格之典雅、妩媚,意境
之纯净、健康,气息之乐观、天真,和声的柔和、堂皇,甜而不俗:处处显
出南国风光与意大利民族的特性,令我回想到罗马的天色之蓝,空气之清冽,
阳光的灿烂,更进一步追怀二千年前希腊的风土人情,美丽的地中海与柔媚
的山脉,以及当时又文明又自然,又典雅又朴素的风流文采,正如丹纳书中
所描写的那些境界。——听了这种音乐不禁联想到亨待尔,他倒是北欧人而
追求文艺复兴的理想的人,也是北欧人而憧憬南国的快乐气氛的作曲家。你
说他humain[有人情味]是不错的,因为他更本色,更多保留人的原有的性格,
所以更健康。他有的是异教气息,不像已哈被基督教精神束缚,常常匍匐在
神的脚下呼号,仟悔,诚惶诚恐的祈求。基督教本是历史上某一特殊时代,
地理上某一特殊民族,经济政治某一特殊类型所综合产生的东西;时代变了,
特殊的政治经济状况也早已变了,民族也大不相同了,不幸旧文化——旧宗
教遗留下来,始终统治着二千年来几乎所有的西方民族,造成了西方人至今
为止的那种矛盾,畸形,与十九、二十世纪极不调和的精神状态,处处同文
艺复兴以来的主要思潮抵触。在我们中国人眼中,基督教思想尤其显得病态。
一方面,文艺复兴以后的人是站起来了,到处肯定自己的独立,发展到十八
世纪的百科全书派,十九世纪的自然科学进步以及政治经济方面的革命,显
然人类的前途,进步,能力,都是无限的;同时却仍然奉一个无所不能无所
不在的神为主宰,好像人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再加上原始罪恶与天堂地狱
的恐怖与期望:使近代人的精神永远处于支离破碎,纠结复杂,矛盾百出的
状态中,这个情形反映在文化的各个方面,学术的各个部门,使他们(西方
人)格外心情复杂,难以理解。我总觉得从异教变到基督教,就是人从健康
变到病态的主要表现与主要关键。——比起近代的西方人来,我们中华民族
更接近古代的希腊人,因此更自然,更健康。我们的哲学、文学即使是悲观
的部分也不是基督教式的一味投降,或者用现代语说,一味的“失败主义”;
而是人类一般对生老病死,春花秋月的慨叹,如古乐府及我们全部诗词中提
到人生如朝露一类的作品:或者是愤激与反抗的表现,如老子的《道德经》。
——就因。为此,我们对西方艺术中最喜爱的还是希腊的雕塑,文艺复兴的
绘画,十九世纪的风景画,——总而言之是非宗教性非说教类的作品。——
猜想你近年来愈来愈喜欢莫扎特、斯卡拉蒂、亨特尔,大概也是由于中华民
族的特殊气质。在精神发展的方向上,我认为你这条路线是正常的,涟全的。
——你的酷好舒伯特,恐怕也反映你爱好中国文艺中的某一类型。亲切,熨
贴,温厚,惆怅,凄凉,而又对人生常带哲学意味极浓的深恩默想;爱人生,
恋念人生而又随时准备飘然远行,高蹈,洒脱,遗世独立,解脱一切等等的
表现,岂不是我们汉晋六朝唐宋以来的文学中屡见不鲜的吗?而这些因素不
是在舒伯特的作品中也具备的呢?——关于上述各点,我很想听听你的意
见。关于远阻而你我之间思想交流,精神默契未尝有丝毫间隔,也就象征你
这个远方游子永远和产生你的民族,抚养你的祖国,灌溉你的文化血肉相连,
息息相通。
一九六一年二月七日
从文艺复兴以来,各种古代文化,各种不同民族,各种不同的思想感情
大接触之下,造成了近代人的极度复杂的头脑与心情;加上政治经济和社会
的急剧变化(如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封建社会与资本主义社
会的交替等等),人的精神状态愈加充满了矛盾。这个矛盾中最尖锐的部分
仍然是基督教思想与个人主义的自由独立与自我扩张的对立。凡是非基督徒
的矛盾,仅仅反映经济方面的苦闷,其程度决没有那么强烈。——在艺术上
表现这种矛盾特别显著的,恐怕要算贝多芬了。以贝多芬与歌德作比较研究,
大概更可证实我的假定。贝多芬乐曲中两个主题的对立,决不仅仅从技术要
求出发,而主要是反映他内心的双重性。否则,一切sonata form[奏鸣曲式]
都以两个对立的motifs[主题]为基础,为何独独在贝多芬的作品中,两个不
同的主题会从头至尾斗争得那么厉害,那么凶猛呢?他的两个主题,一个往
往代表意志,代表力,或者说代表一种自我扩张的个人主义(绝对不是自私
自利的庸俗的个人主义或侵犯别人的自我扩张,想你不致误会);另外一个
往往代表扩野的暴力,或者脱是命运,或者说是神,都无不可。虽则贝多芬
本人决不同意把命运与神混为一谈,但客观分析起来,两者实在是一个东西。
斗争的结果总是意志得胜,人得胜。但胜利并不持久,所以每写一个曲于就
得重新挣扎一次,斗争一次。到晚年的四重奏中,斗争仍然不断发生,可是
结论不是谁胜谁败,而是个人的隐忍与舍弃;这个境界在作者说来,可以美
其名曰皈依,曰觉悟,曰解脱,其实是放弃斗争,放弃挣扎,川换取精神上
的和平宁静,即所谓幸福,所谓极乐。挣扎了一辈子以后再放弃挣扎,当然
比一开场就奴颜婢膝的屈服高明得多,也就是说“自我”的确已经大大的扩
张了;同时却又证明“自我”不能无限止的扩张下去,而且最后承认“自我”
仍然是渺小的,斗争的结果还是一场空,真正得到的只是一个觉悟,觉悟斗
争之无益,不如与命运,与神,言归于好,求妥协。当然我把贝多芬的斗争
说得简单化了一些,但大致并不错。此处不能作专题研究,有的地方只能笼
统说说。——你以前信中屡次说到贝多芬最后的解脱仍是不彻底的,是否就
是我以上说的那个意思呢?——我相信,要不是基督教思想统治了一千三四
百年(从高卢人信奉基督教算起)的西方民族,现代欧洲人的精神状态决不
会复杂到这步田地,即使复杂,也将是另外一种性质。比如我们中华民族,
尽管近半世纪以来也因为与西方文化接触之后而心情变得一天天复杂,尽管
对人生的无常从古至今感慨伤叹,但我们的内心矛盾,决不能与宗教信仰与
现代精神自我扩张的矛盾相扩张比。我们心目中的生死感慨,从无仰慕天堂
的极其烦躁的期待与追求,也从无对永堕地狱的恐怖忧虑;所以我们的哀伤
只是出于生物的本能,而不是由发热的头脑造出许多极乐与极可怖的幻象来
一方面诱惑自己一方面威吓自己。同一苦阿,程度强弱之大有差别,健康与
病态的分别,大概就取决于这个因素。
中华民族从古以来不追求自我扩张,从来不把人看做高于一切,在哲学
文艺方面的表现都反映出人在自然界中与万物占着一个比例较为恰当的地
位,而非绝对统治万物,奴役万物的主宰。因此我们的苦闷,基本上比西方
人为少为小;因为苦闷的强弱原是随欲望与野心的大小而转移的。农业社会
的人比工业社会的人享受差得多,因此欲望也小得多。况中国古代素来以不
滞于物,不为物役为最主要的人生哲学。并非我们没有守财奴,但比起莫利
哀与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与野心家来,就小巫见大巫了。中国民族多数是
性情中正和平,淡泊,朴实,比西方人容易满足。——另一方面,佛教影响
虽然很大,但天堂地狱之说只是佛教中的小乘(净土宗)的说法,专为知识
较低的大众而设的。真正的佛教教理并不相信真有天堂地狱;而是从理智上
求觉悟,求超渡;觉悟是悟人世的虚幻,超渡是超脱痛苦与烦恼。尽管是出
世思想,却不予人以热烈追求幸福的鼓动,或急于逃避地狱的恐怖;主要是
劝导人求智慧。佛教的智慧正好与基督教的信仰成为鲜明的对比。智慧使人
自然而然的醒悟,信仰反易使人入于偏执与热狂之途。——我们的民族本来
提倡智慧。(中国人的理想是追求智慧而不是追求信仰。我们只看见古人提
到澈悟,从未以信仰坚定为人生乐事〔这恰恰是西方人心目中的幸福〕。你认为亨特
尔比巴哈为高,你说前者是智慧的结晶,后者是信仰的结晶:这个思想根源
也反映出我们的民族性。)故知识分子受到佛教影响并无恶果。即使南北朝
时代佛教在中国极盛,愚夫愚妇的迷信亦未尝在吾国文化史上遗留什么毒
素,知识分子亦从未陷于虚无主义。即使有过一个短时期,——相反,在两
汉以但在历史上并无大害。儒家为唯一正统,罢斥百家,思想人于停滞状态
之后,佛教思想的输入倒是给我们精神上的一种刺激,令人从麻痹中觉醒过
来,从狭隘的一家一派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被禁止)二三世纪的思想情况之下
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对中国知识分子拘束最大的倒是僵死的礼教。从
南宋的理学董亏起一直到清朝未年,养成了规行矩步,整天反省,唯恐背礼
越矩的迂腐头脑,也养成了口是心非的假道学、伪君子。其次是明清两代的
科举制度,不仅束缚性灵,也使一部分有心胸有能力的人徘徊于功名利禄与
真正修心养性,致知格物的矛盾中(反映于《儒林外史》中)。——然而这
一类的矛盾也决不像近代西方人的矛盾那么有害身心。我们的社会进步迟
缓,资本主义制度发展若断若续,封建时代的经济基础始终存在,封建时代
的道德观、人生观、宇宙观以及一切上层建筑,到近百年中还有很大势力,
使我们的精神状态,思想情形不致如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国家的人那样混
乱、复杂、病态;我们比起欧美人来一方面是落后,一方面也单纯,就是说
更健全一些。——从民族特性,传统思想,以及经济制度等等各个方面看,
我们和西方人比较之下都有这个双重性。——五四以来,情形急转直下,西
方文化的输入使我们的头脑受到极大的骚动,正如“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
的侵入促成我们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社会的崩溃一样。我们开始感染到近代西
方人的烦恼,幸而时期不久,并且宗教影响在我们思想上并无重大作用西方
宗教只影响到买办阶级以及一部分比较落后地区的农民,而且,故虽有现代
式的苦闷,并不太尖锐。我们还是也并不深刻有我们老一套的东方思想与东
方哲学,作为批判西方文化的尺度。当然以上所说特别是限于解放以前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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