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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全) 作者:熊召正

_13 熊召政 (当代)
  “是庆远街西竺寺住持百净说的,话头不一样,但意思差不多。我离开庆远之前,曾向他请教吉凶,他让我读一首唐伯虎的诗。”
  “唐伯虎可是有名的风流才子,百净让你读他的哪一首诗?”
  “漫兴十首中的第三首。读是读了,但李某不才,一直没有解透诗中的玄机。”
  “还记得那首诗么?”
  “记得。”
  李延说着,便用手指叩着石桌,低声吟哦起来:
  伥伥暗数少时年,陈迹关心自可怜。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
  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乞食院门前。
  自那次去西竺寺拜会百净回来,李延从唐伯虎诗集中找到这首诗,闲来无事就吟哦几遍。因此这短短五十六个字早已烂熟于心。此时此地再次吟诵,竟止不住满腔酸楚。念罢诗句,已是喉头哽咽,不能自已。
多少豪杰出我辈,一出学校岁月摧,豪情万丈梦幻里,不胜酒桌一场醉
2003-12-16 09:43 AM
dsmc
紫殿神护法
巡山小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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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遥远的小山村
状态 离线   后妃定计桃僵李代 首辅论政水复山重(1 )
  熊召政
  已经日上三竿。白炽的阳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
  节令已到仲夏,广袤的华北平原已是暑气蒸人,可是乾清宫里,依旧凉风习习,清爽宜人。比之几天前,乾清宫已是焕然一新,许多陈设都已更新,最显眼的,是西暖阁中那几架春宫图的瓷盘尽数撤下,换上的是几架图书。而且,宫中的太监宫女也换掉了多半。乾清宫掌作太监张贵如今去奉先殿临时管事,隆庆皇帝的梓宫放在那里,一切祭奠如仪,都由张贵负责。接任乾清宫掌作太监的是原慈宁宫管事牌子邱得用。这些变化皆因乾清宫又有了它的新主人——明朝的第十四代皇帝朱翊钧。
  却说隆庆皇帝驾崩之后,全国各地所有官员一律换成青服角带的丧服。在京官员每日到衙门办事之前,一律先到会极门外参加一连七日的跪祭仪式。与此同时,皇太子朱翊钧的登基大典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又有先帝的付托。接到这道遗诏的第二天,即五月二十六日,新进内阁辅臣同时还兼着礼部尚书的高仪就按仪式所规定上了《劝进仪注》,希望皇太子早日即帝位,并将礼部拟就的另一份《登基仪注》随疏附上。接着,五月三十日,文武百官以及军民代表都来到会极门上表劝进。这都是“一应礼仪”中的程式。虽空洞无物,却得一丝不苟地进行。皇太子接到《劝进表》,也按礼仪作了谕答,这谕答也由内阁代拟:“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于哀痛之切,维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准。”
  这样反复了两个来回,到了六月二日,朱翊钧身着服来到文华殿,接受百官的第三次劝进。当皇帝固然是万人钦慕的一件乐事,但对于一个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十岁的孩子来说,这些枯燥乏味的繁文缛节,实实在在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坐在文华殿的丹墀之上,朱翊钧听宣读官读完百官所献的第三道深奥艰涩的《劝进表》,便召内阁、五府、六部等大臣进殿,煞有其事地商议一番,然后按内阁票拟传出谕旨:
  卿等合词陈情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太子终于答应登基了,根据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六月十日,朱翊钧举行了隆重的登基典礼。一大早,朱翊钧就派出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驸马都尉许从成、定西侯蒋佑分别前往南北郊、太庙、社稷坛祭告。他自己则来到父亲的梓宫,祭告受命后,又换上衮冕祗告天地以及列祖列宗。随后又叩拜父亲的灵柩和两位母亲。这一应大礼完毕,他来到中极殿,在一片山呼万岁鼓乐声中,接受百官的朝贺。并遣使诏告天下,宣布明年为万历元年。
  登基前三日,朱翊钧即按规定入住乾清宫。因为他年纪太小,一切都不能自理,因此他的母亲李贵妃便也一同搬来。当中极殿那边的礼炮声、奏乐声、唱诵声以及震耳欲聋的三呼万岁声越过层层宫禁传进乾清宫时,新皇帝的嫡母与生母——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人,正坐在乾清宫西偏室外的小客厅里。李贵妃如今住进了西偏室,陈皇后依然住在慈庆宫。小皇帝上朝后,李贵妃派人去把陈皇后请了过来。两人刚坐下来,便有一群宫女,大约有七八个,一齐涌了进来,打头的便是李贵妃的贴身侍女容儿。她们都穿着大红的吉服,发鬓上插戴着蜜珀镶金的团花,一个个梳妆整齐,喜气洋洋。她们一进屋,不等李贵妃反应过来,就齐刷刷跪了下来,喊道:“奴婢给皇后和贵妃娘娘道喜。”
  看到宫女们心花怒放的样子,李贵妃也是满脸笑容,她指着跪在地上的容儿,侧过头对陈皇后说:“皇后姐姐,你看看这群喜鹊,全没个安分的样子。”
  陈皇后勉强地一笑,说道:“新皇上登基,没有喜鹊才不热闹呢。”
  “你以为她们真的是道贺呀,她们是见着你来了,一齐寻个由头儿,找我们两个讨赏来了。”
  “啊?”陈皇后这才恍然明白,连忙说道:“新皇上登基,后宫女官照例是有封赏的。”
  “这些鬼精,就知道有这些规矩,所以等不及了,你说是不是,容儿?”
  李贵妃故意板起面孔。容儿深知主人这会儿正在兴头儿上,便也不怕她,望着主人噘着小嘴说:“娘娘把奴婢看扁了。我们跟着娘娘,已经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还在乎什么封赏。我们姐妹这会儿邀齐了进来,原是为了要送一份礼物给娘娘。”
  “什么礼物?”
  容儿向前膝行几步,把随身带来的一只锦盒打开,拿出一方刺绣递上。
  李贵妃接过抖开一看,原是一方长约五尺、宽约两尺的刺绣观音大士像。她命两名宫女起来把那方刺绣举起来看,这是一方宫内织染局制作的海天霞色锦,锦上用鹅子黄的丝线绣了一尊手执净瓶的观音,这幅观音像与真人般大小,且端庄秀美,栩栩生动。李贵妃一看就非常喜爱,问道:“这是从哪里请来的?”
  容儿顽皮地眨眨眼睛,笑着作答:“回娘娘,这尊观音,是奴婢们从心里头请出来的。”
  “啊?”
  容儿咯咯地笑起来,说道:“我们姐妹几个,花了三天时间,绣出了这尊观音。”
  “你们自己绣的?”李贵妃再次端详着这幅刺绣观音,高兴地说,“难为你们这片孝心,手艺也巧。”
  容儿又说:“请娘娘仔细瞧瞧,这观音娘娘像谁?”
  乍一看这幅绣像观音时,李贵妃就觉得她丰腴大度,秀美端庄,样子也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像谁,便问陈皇后:“皇后姐姐,你看像谁?”
  陈皇后看了看观音绣像,又看了看李贵妃,笑着说道:“我看这幅观音绣像谁也不像,就像你。”
  “像我?”李贵妃大吃一惊,拿眼睛盯着容儿。
  容儿回答:“启禀李娘娘,皇后娘娘看得很准,奴婢们正是依据李娘娘的形象,绣出这幅观音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李贵妃双手合十念叨,但眉宇之间依然洋溢着一股喜气,接着说道,“我本来很喜欢这幅观音,你们这样一讲,我反而不敢收了。”
  “娘娘这是谦虚,”容儿嘴巴甜甜的,“宫里头的人早就传开了,说娘娘是观音再世。”
  “越说越不像话,我何德何能,敢比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李贵妃嘴里虽这么说着,仍吩咐贴身女婢给容儿几个姐妹每人赏了五两银子。
  待她们退出后,李贵妃侧耳听了听中极殿那边的动静。只听得鼓乐仍时时作响,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道:
  “钧儿才十岁,如今要当皇帝。天底下该有多少事情,他如何应付得了。”
  打从隆庆皇帝驾崩,陈皇后顿觉自己的地位下降了许多,虽然名分上她仍高过李贵妃,但因李贵妃是朱翊钧的生母,宫里上上下下的人,无不变着法子巴结她。陈皇后受到了冷落,好在她一向遇事忍让,不与人争短论长。再加上她也觉察到李贵妃对她的尊重一如既往。因此倒也没有特别感到难过,这会儿接了李贵妃的话头,她答道:
  “钧儿年纪虽然小,但坐在皇帝位子上,还有谁敢不听他的?穆宗皇帝在世时,就说过这样的话,要想把皇帝当得轻松,只要用好两个人就行了。一个是司礼监太监,一个是内阁首辅。”
  李贵妃点点头,沉吟着答道:“这话不假,只是现在的这两个人,有些靠不住啊。皇上在世时,他们不敢怎么样,现在情形不一样了。钧儿年小,你我又都是妇道人家,人家若想成心欺侮你,你又能怎样?”
  “这倒也是。”说到这里,陈皇后忽然记起了什么,又问道,“冯保捉住的那四个小娈童,如今怎么处置?”
  “还没处置呢,冯保说,等新皇上登基了,再请旨发落。”
  “冯保倒是忠心耿耿的。”
  “是呀,他是钧儿的大伴,对钧儿的感情,除了你我之外,第三个人就算是他了。昨日,我与他唠磕子,说到对钧儿的担心,他倒出了一个主意。今天把你请来,就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
  “什么事?”
  “冯保说,佛法无边,慈航普度,新皇上登基,若能一心向佛,求得菩萨保佑,这龙位就一定会坐得稳当。”
  “理是这个理,但总不成让皇上一天到晚念经吧。”
  “不单念经,还要出家。”
  “出家?”陈皇后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急忙说道,“让大明天子放下江山社稷不管,去当和尚,岂不荒唐。”
  李贵妃笑着摇摇头,答道:“姐姐理解错了,冯保的意思不是让钧儿去当和尚,而是为钧儿物色一个替身去出家。”
  “哦,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物色的对象,一定要可靠才是。”
  “这个自然,我看事不宜迟,这事儿就交给冯保,让他尽快办理。”
  “好。”陈皇后点头答应,接着又问道,“那四个小娈童究竟如何处置,务必让冯保回话。”
  李贵妃答道:“不单那四个小娈童,还有那个妖道王九思,也被冯保捉拿归案了,如今一并关在东厂大狱。”
  提起王九思,陈皇后余恨未休,忿忿地说:“我看这件事也不用再拖了,着冯保迅速审理,从重处罚。”
  李贵妃点点头,答道:“皇后姐姐说的是,只是冯保现在做事还放不开手脚。”
  “为何?”
  “皇后姐姐忘了,冯保上头,还有一个司礼监太监孟冲啊。”
  “啊?”
  陈皇后一时沉默不语,李贵妃觑着她脸色,试探地问:“姐姐你看,是不是把孟冲换了?”
  陈皇后稍稍一愣,问:“你看这事儿,应该由谁来做主?”
  “自然是皇上。”李贵妃立即回答,接着又说:“钧儿才十岁,内阁那头高胡子也靠不住,这件事就只能我俩拿主意了。”
  陈皇后想了想,觉得李贵妃的话也有道理,于是点头首肯。
  新皇上登基大典完毕,高拱从中极殿回到内阁,刚说在卧榻上休息片刻,就听到外面什么人在跟值班文书说话,声音急促,似乎有要紧事。从隆庆皇帝宾天到万历皇帝登基,这二十多天,高拱一直寝食不安。国丧与登基,本都是国之大事,礼仪程式繁冗复杂,况且事涉皇家权威,每一个环节上都马虎不得;再加上一应军政要务,全国那么多州府行辕,每天该有多少急件传来,虽说通政司与六部六科都会按部就班分门别类处理这些问题,但凡需请旨之事,都须得送来内阁阅处。张居正与高仪两位辅臣,虽然也都是干练之臣,但都知道高拱专权的禀性,凡敏感之事都绝不插手,里里外外的大事要事烦心事,都让高拱一个人揽着。因此,在皇权更替的这段时间,高拱忙得脚不沾地,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会儿刚眯眼,外头的说话声又让他睡不着,他揉揉眼睛挪步下榻,推门出来,却只见文书一人坐在那里。
  “方才和谁讲话?”高拱问。
  文书慌忙站起来回答:“回首辅大人,是韩揖。”
  “韩揖?他人呢?”
  “他说有急事要向大人禀告,我看大人太累,想让大人睡一会儿,就让他走了。”
  “韩揖这么说,肯定有十万火急之事,你快去把他喊回来。”
  文书答应一声“是”,飞快而去。片刻时间,就把韩揖领了回来。韩揖上个月离开首辅值房,升任为吏科都给事中。与韩揖一起来的还有户科都给事中雒遵。
  两人来到高拱值房,行过官礼,韩揖就迫不及待说道:“元辅,冯保这个阉竖,竟然让我们向他磕头。”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高拱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两人的脸色一片愤懑,情知事出有因,不由得申斥几句:“我看你这个韩揖,还是一个不成器,你如今已是六科言官之首,却是为何行事还如此草率,说话也不成条理,到底发生何事,仔细道来。”
  经这一骂,韩揖不再那么躁动了,而是正襟危坐毕恭毕敬把所要禀告的事情说得清楚明白:上午新皇上在中极殿举行登基大典,朝贺百官按鸿胪寺官员的安排,分期分批入殿朝觐,轮到六科和十三道御史这一列言官进去朝贺时,发现冯保站在新皇上朱翊钧的御座之旁。言官们向皇上伏拜三呼万岁,冯保也不避让,而是满脸奸笑,与皇上一起享受言官们的三拜九叩大礼。
  “有这等事?”高拱问。
  “回首辅大人,此事千真万确,”雒遵接过韩揖的话回答说,“我们科道官员,参加朝贺的有八十多人,个个都可以做证。”
  听两人如此一说,高拱当时就想发作。但转而一想,又忍住了。这些时,有两个人影总在他脑子里打转,一个是张居正,另一个就是冯保。隆庆皇帝去世,朝廷的政治格局虽然暂时没有什么变化,但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较劲。张居正每日到内阁上班,不哼不哈,倒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惹人注意的反常举动。但冯保则不然,这些时他上蹿下跳,气焰不可一世,据孟冲告知,冯保深得李贵妃信任,每天都要去慈宁宫好几次。他知道冯保早就觊觎司礼监太监之位,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孟冲,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是冯保的对手。正是因为这一点,高拱的心情才一直郁郁不振。他心底清楚,一旦冯保与张居正结成政治联盟,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他总是在心里头盘算,怎样出奇制胜,能够一下子把冯保置于死地。
  李按台坐镇南台寺 邵大侠月夜杀贪官(2 )
  熊召政
  “唐伯虎这首诗,果真充满了伤感。”孤鹤抚着三绺长须,喟然叹道,“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李大人,这两句诗中,就藏了真正的解脱法门啊!”
  “啊,请先生开释。”
  “本来,高阁老已经为李大人安排了一个锦绣前程,怎奈先生财迷心窍,贪墨巨额军饷,这不是‘前程两袖黄金泪’又是什么?至于‘公案三生白骨禅’嘛,先生是明白人,难道非得让我点明么?”
  李延心下一沉,忖道:“他怎么知道我贪墨军饷一事?”越发觉得这位孤鹤神秘莫测。事既至此,也顾不得面子,只哭腔哭调地说道:
  “先生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还望指点迷津。”
  孤鹤摇摇头,眉头紧紧拧住,半晌不作声。这副神情让李延产生了大祸临头的感觉,他起身绕过石桌,竟扑通一下跪倒在孤鹤面前,嘴中连连哀求:“还望先生施行大德,拯救李某。”
  孤鹤并不去扶起李延,而是抬头望天,只见一轮明月挂在星空,极高明台旁边,几棵古松的枝叶反射着细碎的银白色的光芒,远处黑簇簇的峰头像一团团起伏不定的乌云。孤鹤仿佛受到了什么启示,铁青的脸色稍稍松弛一下,缓缓说道:
  “李大人,你且起来。”
  看到李延艰难地爬起来坐回到石凳上,孤鹤接着说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李延睁大了眼睛。
  “实话告诉你吧,我姓邵,人称丹阳邵大侠。”
  “邵大侠?”李延一阵惊愣,问,“你就是那个为高拱谋取了首辅之位的邵大侠?”
  “正是。”
  李延顿时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他一把扯住邵大侠的手,激动地说:“李某久闻邵大侠大名,没想到能在衡山见到你,实乃三生有幸。”
  邵大侠推开李延的双手,阴沉说道:“李大人,先不要说这些不见油盐的屁话。我说过,我是来为你开启解脱法门的。”
  “多谢多谢。”李延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说话也畅快起来,“邵大侠真是神机妙算,掐准了今夜我要来这极高明台,事先就来这里把李某候个正着。”
  邵大侠勉强一笑,答道:“李大人过奖了,我邵某可不会什么神机妙算,从桂林开始,我就偷偷跟着你,一直跟到这衡山。”
  “你跟了我半个月?”
  “是啊,确切地说,是十七天。”
  “你为何要跟着我?”
  “奉内阁首辅高拱之命。”
  “是座主让你来救我?”
  “救你?也算是吧,”邵大侠看到李延眼神里充满了期望,内心不禁产生些许怜意,但一闪即过,接着委婉说道,“正是你的座主,让我来向你传授解脱法门。”
  “何为解脱法门。”
  邵大侠盯着李延,鄙夷地说:“你这是第二次问,我再回答一次,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就是解脱法门。”
  李延仍然胡涂,他搔了搔额头,自言自语道:“一了百了,怎样才是了呢?”
  邵大侠见李延执迷不悟,也不想再同他绕弯子,干脆明了说话:“双眼一闭,两脚一伸,不就一了百了?”
  李延一听大惊,失声叫道:“怎么,你要杀我?”
  邵大侠冷笑着回答:“不是我要杀你,而是你自寻死路。”
  李延吓得面如土灰,讷讷问道:“为何是我自寻死路?”
  “为的就是你贪墨太甚,辜负了高阁老对你的荐拔之恩。”
  邵大侠说话的声调虽然不高,却像寒剑一样刺来。李延两股战栗,结结巴巴地分辩道:
  “不会,一个月前我还专门给座主去了一信。我李某虽然能力有限,但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你给高阁老的信,说的什么?”
  “这……”李延欲言又止。
  “说呀!”
  邵大侠一再威逼,李延长叹一声,说道:“既然你和老座主这等关系,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了,我想老座主年纪也不小了,为了他日后的归田计,我为他在南北两处购置了五千亩田地。老座主对我多年提携,信任有加,这也算是在下对老师的一点心意。”
  听罢李延的剖白,邵大侠又是冷冷一笑,讥道:“如果没写那封信,你兴许还有一条活路,正是这封信,这世上才留你不得。”
  “怎么,是老座主要杀我?”
  李延战战兢兢,说话声调都变了。邵大侠盯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冤枉了高阁老。他这次差我邵某前来会你,只是要我传话给你,好好儿回老家呆着,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并一再交待要我不要难为你。但我邵某跟了你多日,看你一路上的铺排光景,觉得如果留你性命,终究是给高阁老留下了祸口。”
  “邵大侠,你?”
  “李大人,我邵某明人不作暗事,像你这等贪墨的昏官,我实在不肯放过。
  要恨你就恨我邵大侠。“
  至此,李延已是汗流浃背,求生的本能让他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说道:“邵大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为了高阁老的前程,我邵某只能借你这颗头颅了。”
  李延一听这话,从地上爬起来拔脚就跑,却不知何时钻出两个人来,提着明晃晃的砍刀封住去路。李延想大呼“救命”,其中一人用刀尖指着李延的喉管,低声喝道:“你胆敢喊叫一声,立马叫你脑袋搬家。”
  李延见状,又回转身来跪到邵大侠脚下,苦苦哀求道:“邵大侠,我与你无冤无仇,还望饶过李某一命。”
  “你不死,高阁老的首辅之位就真的难保,你若死了,事情或可还有转圜余地。李大人,百净和尚要你一心向佛,你就留在福严寺,修你的白骨禅去吧。”
  “不——”
  李延撕肝裂胆一声尖叫,但只叫出半声,就被那位横刀客伸手卡住喉咙。另一位更是手脚麻利,把砍刀朝石桌上一放,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根白绫,打了个活结,往李延脖子上一套,再把另一头系在树上一拉,李延立马悬空。求生的本能促使李延双脚乱蹬一气,越蹬脖子上的绳套越紧,不一会儿,这位曾经声名显赫的两广总督大人,就伸出舌头咽气了。
  望着挂在树上还在微微晃动的李延的尸体,邵大侠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扯掉用来伪装的那三绺长须,对两位手下人说:
  “走,即刻下山!”
  李义河得知李延的死讯,已是三更天气。深更半夜山路陡峭模糊,既不能骑马也不能乘轿,李义河只得在几位兵士的护卫下步行前往。南台寺距福严寺虽然只有三里地,但一色的上山路,李义河又身躯肥胖,待走到福严寺山门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周身汗湿。早在山门前候着的姜风上前单腿一跪,算是迎接。李义河气喘吁吁问他:“李延怎么突然死了?”
  “卑职也觉得蹊跷,一听说出了事,我就急速派兵士前去报告大人。”
  姜风如此回答,李义河也不再追问什么,跟着姜风往极高明台走去。天煞黑时,李义河得知李延住在福严寺后,把姜风叫到房间问了细微末节。然后拿了一张名刺给姜风,让他去福严寺交给李延,并转告他的意思,让李延在福严寺宽住三天不要出门,待章公公一行敬香完毕下山后再出来游玩,并说等自己把公务料理完后再到福严寺请李延吃饭,以尽地主之谊。李义河这么做原是有两层意思,一是防止李延和钦差见面,二是把他留在山上“软禁”几日,让姜风派人监视他的动静,看他是否会露出什么马脚来。算盘虽然打得好,但谁知不到三个时辰,就有这件令人意想不到的怪事发生。
  走到极高明台,只见李延仍悬着白绫挂在树上。随行军士燃了几支火把,借着火光,李义河看到李延伸着舌头两眼圆睁的惨像,不禁一阵恶心,他别过脸喊道:
  “怎么还挂在树上,快放下来。”
  “卑职是想让大人过目,呃,你们把他放下。”
  姜风一挥手,一个兵士跳起来挥刀砍断白绫,只听得扑通一声闷响,李延的尸首跌落在地,两个士兵把他抬到高台里侧,拿来一个床单盖了。李义河瞅了一眼,问道:
  “李延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上吊?”
  姜风回答:“回李大人,依卑职来看,李延并非自己上吊,而是他杀。”
  “啊,你如何知晓?”
  “听觉能老和尚所言。”
  姜风遂把觉能老和尚领李延到极高明台碰到“孤鹤”的事说了一遍。
  “这么说,那个自称孤鹤的人是杀害李延的凶手?”
  “极有可能。”
  “他人呢?”
  “早跑得无影无踪,卑职看过现场的脚印,似乎还不只孤鹤一个人,大人请看这个。”
  姜风说着拿出一挂用马尾制成的三绺长须,李义河瞥了一眼,问道:“你把老生唱戏用的长须拿来作甚?”
  “这是在现场捡到的,据觉能和尚辨认,正是那个孤鹤挂在下巴上的。”
  “这么说,孤鹤是化过装的?”
  “正是。”
  李义河问了个大概,心里头盘算这起凶杀案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仇杀,二是谋财害命。若论仇杀,李延在两广总督任上所结的仇家,无非就是叛民匪首黄朝猛与韦银豹。他们若派人追杀李延,早在广西地面就动手了,何至于千里迢迢追到衡山,因此仇杀的可能性不大。倒是谋财害命的可能性极大。姜风已讲过,杀人现场不只孤鹤一人,会不会是李延身边的人勾结外来的杀手干成这件勾当?
  常言道家贼难防,李延贪墨军饷聚敛大笔财富的事情,虽可以瞒过天下人,但却不可能瞒过身边心腹。如此推理,李义河顿时兴奋起来,他觉得趁机拷问李延身边之人,说不定可以牵出一个轰动朝野的贪墨大案来。
  “姜风。”李义河大喊一声。
  “卑职在。”
  “李延身边有哪些人?”
  “两位师爷,一个姓董,一个姓梁,还有一个叫李武的小校带了十名军士,另外就是十二个抬轿的轿。如今卑职已把这些人全数拘禁,连庙里的和尚也都严加管制。”
  “你做得很好。”李义河大声称赞,接着布置,“你作速在寺院里找一间空房,把那两位师爷弄来,我要连夜审问。”
  “是。”
  姜风转身要走,李义河又把他喊住,指了指床单盖着的尸首,说道:“这位李延,好歹也做到两广总督位上,是个正三品的封疆大吏,落得如此悲惨下场,诚为可叹。你派人到山下大户人家寻个上等棺木,把他收敛了。隆重交给他的家人,也算有个交待。”
  姜风领命而去,李义河也走进福严寺,到方丈室拜会了觉能长老。十五年前,李义河与张居正同游衡山,宿福严寺见沈山人都在一起,与觉能也算是故友重逢了。只是重逢得不是时候,李延之死给整个福严寺笼上恐怖的气氛。觉能神情怏怏,与李义河应酬几句,便再也不肯说话。李义河猜想觉能是怕担干系,因此好生安慰。正在两人喝茶磨工夫时,姜风进来告知已找到空房。
  “你们找空房做甚?”觉能问。
  “做临时公堂,把李延身边的人叫来审问。”
  “阿弥陀佛。”觉能双手合掌,缓缓说道,“佛门乃清净之地,出了命案,已属不幸,万不可再作公堂,扰得佛祖不安。”
  “那……”李义河知道在寺院里头不好摆官场威风,只好低声商量道:“觉能师傅,李延的命案不连夜突审,恐怕就会让歹人有脱逃之机,深更半夜,不在寺庙里审,哪里会有房子呢?”
  “没有抓住孤鹤,审这些无辜之人做甚?”
  “不审这些人,又哪里去寻孤鹤?说不定这些人里头,正好有孤鹤的帮凶。”
  “罢罢,佛门公门两不相挨,老衲管不了公门之事,只是恳求李大人,不要把寺院当作公堂,亵渎佛门清净之地。”
  “亵渎”两字一下子惹恼了李义河,他顿时沉下脸来,讥刺道:“古人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福严寺并非化外之境,也属王土范围,我李某不才,也是皇命在身,有保境安民之责,李延命案出在福严寺,不在这里审结,叫我还去哪里?”
  觉能长叹一声,也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捻动着手中佛珠。李义河朝他抱拳一揖,说道:“觉能师傅,不是李某成心要得罪你,公务在身,实属无奈。”说罢转身随姜风出来,走到那间暂作为公堂的知客堂,只见权当衙役的兵士已在两厢站定。李义河踱到方桌前坐下,姜风问道:“请大人示下,先带哪一位进来?”
  李义河问:“你看那两位师爷,哪一位刁钻些个?”
  “姓董那一位。”
  “好,就先带上董师爷。”
  “带董师爷——”
  姜风一声锐喊,不但打破了寺院的宁静,就连寺院门口那棵千年老银杏树上的宿鸟,也被惊得翅膀一阵扑棱。
  后妃定计桃僵李代 首辅论政水复山重(2 )
  熊召政
  看到首辅在低头沉思,韩揖和雒遵两人不敢再出声,也不敢提出告辞,只得在一旁陪坐,情形有些尴尬。斯时正值半下午的光景,窗外一片火辣辣的阳光,让人看一眼就头上冒汗。院子中那棵老槐树上突地响起刺耳的蝉鸣,透过纱窗传进值房,把沉思中的高拱惊醒,他揉了揉两只发胀的眼睛,看到眼前这两位得意门生一副紧张的样子,顿时抑住重重心事,勉强一笑,问道:
  “二位怎么不说话了?”
  韩揖与雒遵对望一眼,韩揖示意雒遵回答,雒遵于是谨慎说道:“就方才禀告之事,我们特来向首辅讨个主意,应该如何处置。”
  高拱反问:“你们说,如何处置才叫妥当?”
  雒遵本是个细心人,除每日政务处理之外,尚格外留心本朝典故,故说话论事,多引经据典,务必有根有据,这会儿答道:“武宗一朝,司礼太监刘瑾由于深得皇上宠信,也是为所欲为,气焰嚣张。皇上让他代祭家庙,他竟敢独行御道,同行人莫不吓得面如土灰,但慑于刘瑾淫威,谁也不敢吭声。后来刘瑾失宠伏诛,这件事便成了取他性命的正当理由。今日冯保之举动,比之刘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刘瑾只不过走了一下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走的御道,这冯保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皇上同登丹墀御座,而且这件事发生在新皇上登基之时。按大明律的僭越罪一项,冯保就该凌迟处死。”
  “唔,”高拱点点头,向雒遵投过一瞥赞许的目光,但依然不肯对这件事表示具体态度,又转问韩揖,“依你之见呢?”
  韩揖揣摩着高拱的心思,小心翼翼答道:“依愚生之见,若不趁机把冯保除掉,必将后患无穷。”
  “就是这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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