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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徐兴业)-第三届

_22 徐兴业 (当代)
  (十)
  以后的五天是辽军的大进攻、大扫荡、大胜利,也是宋军的大撤退、大崩溃、大失败的五天。
  耶律大石、萧干打败杨可世的奇袭军后,不让对方喘一口气,当天就统率全军向芦沟河方面推进,以气吞山河之势,准备一鼓作气,把宋军全部吃掉。这一次萧皇后没有再提御驾亲征的话,不但京师重地,需要她坐镇;她痛定思痛,宫门蹀血的这一幕惨剧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再也鼓不起兴致来搞这一套。
  耶律大石、萧干在行军途中,忽然接到萧皇后的急报。据探马报告,在京东南通州以北地面,有一支宋军向北移动,气势汹汹,有侵袭京师之势。这支军马估计有三、五万人之多,旗号上打着一个“王”字。这时萧皇后已成为惊弓之鸟,得到消息后,急令萧干、耶律大石回师应援,以固根本之地。
  探马估计未必可靠,但要估计到三、五万人,必系一支大军无疑。耶律大石还判断出这个姓王的宋军将领大约就是总管王禀。王禀在西军中,虽无赫赫之名,但是经验丰富,战守兼备,当初在雄州前线时,曾和自己交过几次手,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分置。当下沉吟半响道:
  “宋军溃败之余,忽然出此奇兵,分明是要牵制我的大军,不意宋军中有此能人。我若全师回援,正好中他之计,如若置之不理,根本有失,大局就糜烂了。这王禀深明韬略,老练沉着,倒也不可小觑他,看来非得俺去抵挡他一阵不可。不知四军意下如何?”
  两人商量定当后,耶律大石分兵二万,当即转向侧翼去对付王禀(还有他不知道的刘锜也在军中)的那支牵制之师了。
  这里萧干、萧斡里剌带了大军,当夜就回到芦沟河畔,点起万把明火,敲响万面鼙鼓,撂开长达十多里地的大阵势,高声叫喊,要脓包货刘延庆出营来答话应战。
  事实上辽军的攻势并非廿五当夜才开始的,廿四傍晚,萧干率领大军驰援京师以后,留下的奚军就发动一次佯攻,以分散宋军的注意力。本来杨可世率军出发后,芦沟河的宋军应当发动一次大攻势以掩护奇袭,无奈刘延庆见不及此,反而让辽军先动手,成为反客为主的局面,这足以证明在奚军中也很有些能人,足以辅助萧干之不足。
  可是廿五晚上的攻势,规模宏大,气势雄壮,运远超过廿四傍晚的佯攻。这是一次挟着战胜余威,决心把宋军全部搞垮的攻击。
  这时萧干手里提着两张王牌:
  第一,奚军在燕京城内和城根等处找到杨可世,郭药师等人丢下的铁甲、马具等。这些还可以冒充,最重要的是杨可世的一对铁锏也被找到了,这对铁锏在西军中人人认识,比他的“杨”字认旗更加可以证明他本人的所在、或者证明他确属阵亡了。这些战利品,连同大批军旗,还有一丈雪的遗体等都被萧干带到前线来充分利用,大肆宣传“燕京大捷”,“宋军片甲不留”以及“杨可世被杀”等等的捷音。
  第二,除了死的战利品外,辽军还俘获得两件活的战利品。他们是宣抚司随军文字机宜贾评和护粮将王渊。在萧干的宣传攻势中,这一对文武活宝起了比铁甲、马具更有效的作用。
  贾评是宣抚司的重要僚属,童贯的亲信,童贯特派他随军前来燕京,原来就含有监护诸将和文字联络宣传的双重任务。既经宣抚使指名派遣,贾评说不得也只好出来辛苦一趟了。在夺得迎春门后,他倒确实忙碌一番,写了捷告,派人驰往大营。接着在街市的激战中,他又献上一条毒计。在活捉到的契丹贵族妇女中,挑选一名年龄相仿,体态丰腴的,把她披头散发,张开两臂,捆绑在一只十字木架上,然后连人带架,装进一辆拆去车篷、车壁的露天大奚车上。车后挂一幅白布,写着斗大的字“捉拿得逃犯逆妇辽皇后萧氏一日巡行徇众”。贾评亲自带着几付锣鼓,数十名亲随士兵,簇拥着这一口绑在露车上的假皇后,推到几条重要的街道上往来示众。萧皇后平日威重,莅朝听政,只与几个亲信大臣接触,普通臣僚,天颜咫尺,也看不清楚圣容。如今变成这副狼狈相,一般契丹战士和汉儿的富室大姓中,真伪莫辨,一时受到朦欺,也起了摇惑人心的作用。贾评自以为立了不世之功,得意非凡,杨-可世率部进攻王城时,他讨个差使,留在外城,负责恢复秩序。杨可世的马蹄声刚过去,他就带些亲随穿门踏户地去干一项破坏秩序的非文字的“机宜”工作,那就是当初他在陈州府答应过胜捷军的官兵们一旦攻入燕京城就可以放手大干的快活勾当。他自己首先实践了诺言,过得好不写意的大半天!不想奚军一个反攻,杨可世落荒逃走,亲随们也一哄而散,只剩得他孤家寡人,早已吓得手颤脚软,刺不动马,被奚军手到拿去。
  王渊也是童贯的亲信,他在琉璃河一带为刘光世的后军催粮,刘光世的军队忽然转得无影无踪,反而碰到萧干的大军,一阵赶杀,也把他顺手提来。
  在俘虏之中,萧干单单看中这一对活宝。他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了一队铁骑押了他两个,沿着河沿阵地往来巡徇。要他两个自报姓名,官衔,并说奇袭之师已全军覆灭,杨可世、郭药师等将领死的死,降的降,现随大石林牙前去奇取涿州城。这里南岸宋朝大军,面临四军大王的追击,后路又被切断,进退无门,不如早早投降,最为上策。这两条软骨虫,要保牢自己的狗命,对萧干的吩咐,一一照办。在河岸一带,喊得声嘶力漏,喉咙喑哑,不辜负萧干的巨眼赏识。
  萧干攻心之计,在一时惶乱中,果然产生奇效。刘延庆听到一系列的败讯,吓得心胆俱裂,躲在营垒中,闭门不出。
  十一廿四日午后,在几乎接到刘光世派人送来的一个简单报告,报称前军已夺门而入燕京城的同时,童贯、刘延庆也接到杨可世送来的一份告捷书,这篇文章骈四俪六,对仗工整,辞藻华丽,在语气之间把胜利夸大了十倍。原来贾评虽然身为文字机宜,平常也喜欢绕笔头,写些告示,议状等类的小块文章,如果要他写一篇能够上告宗庙、下垂万世的黼黻文章,却是力不从心,只好望洋兴叹了。他随军出发之前,早就未雨绸缪地托人代笔捉刀,预先拟好一篇收复全燕的告捷稿。夺得迎春门后,他认为大局已定,不暇细细推敲,只加上“萧氏尚待搜获”一句,就照抄发出。文章讲得如此肯定,连王城尚未进入的话也没有说明白,这就不能怪宣抚司、统帅部诸人接到这份捷报后,得出燕京已经收复了迄,只留下些残敌正在继续扫荡中的印象。天大功劳,已经唾手而得,童贯怎敢怠慢,连忙请当代大手笔、当时正在宣抚司当差的宇文虚中拟了一道贺表,连同这份捷报,一齐用六百里加速急脚递递送东京。
  廿六日半夜里,东京人已传遍全燕收复的喜讯。廿七日黎明,王黼率领百官群僚奉表申贺,官家正式在紫宸殿受贺,御笔亲自赐名燕京城为燕山府,其余已收复和尚待收复的州县也一律赐名改称,又下诏曲赦新复州县,奖励前线将士,君臣们欢天喜地地要筹备一场规模空前的“普天同庆”的大典来庆祝这个前所未有的军事大捷。
  东京君臣兴高采烈之日正是前线将吏如坐针毡之时。
  童贯、刘延庆快活得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廿五日中午,刘光世就带着杨可世前军已全军覆灭,杨可世、郭药师等将领下落不明的坏消息,率部匆忙逃回。其实刘光世带来的消息纯属臆断,他只听说萧干已全师回援,就断定杨可世必败无疑,在他拔脚往回转的时候,正是杨可世在王城门下蹀血苦战,迫切需要后军前去接应的时候。如果刘光世的接应之师先萧干的援军到达,战局的结果可能就会大不相同了。童贯、刘延庆当下听了这个消息,又不见杨可世那里有人派来,就信以为真,吓得魂飞魄散。童贯一看大局不妙,一面痛斥刘光世擅自逃回,贻误戎机,一面借口善后,自己带着僚属们急忙逃回雄州,把前方军事完全责成刘延庆,要他戴罪立功。
  刘延庆如何挑得起这副千斤重担?廿五日夜萧干耀武扬威的挑战,完全证实刘光世带来的噩耗。他如在水火之中,一心只想步童贯之后尘,立刻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廿六日刘延庆才得到确息,杨可世、郭药师等少数人既未阵亡,也未投降,已取道固次、三家店逃回涿州。这个消息也不能使他安心一点。这时萧干派人潜入芦河南岸宋军的后方,到处纵火,把宋军的军需、粮食焚烧一空,有些驻军的营寨也焚烧起来,白天黑夜,不是烟焰迷目,就是火光烛天。再加上萧干到处相度水势,搭架浮桥,扬言要大举渡河,围歼宋军。又说涿州、易州都已收复,包围圈日益缩小,宋军再不逸走,唯有死路一条。萧干的谣言攻势,宣传攻势,水攻、火攻纷至沓来,前后相继。宋军前阻无定之河④,后有漫天之火,左右两翼又受到作势要渡过浮桥来的辽军的威胁,真是个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十月二十七、二十八两天,刘延庆连续给宣抚司申了十二道文书,要求立刻“那回”⑤。
  童贯也乱了主张,自己不出面,却叫“摩睺罗”以宣抚副使的名义,给刘延庆一个书面答复:
  “仰相度事势,若可以那回,量可那回,不可有误余事。”
  刘延庆的申文和蔡攸的复文都不愧为文牍主义的杰作,刘延庆明明是自己希望“那回”,为推卸责任计,要宣抚司给他一个书面答复,同意那回。童贯乖巧,推给蔡攸复文。蔡攸说了模棱两可的话,“若可以那回,量可那回”,还要刘延庆自己斟酌裁度,把责任推回去,然后再官样文章地责成他“不可有误余事”。仑猝那回,岂得不误余事。其实误不误事都不在他们考虑之中,他们只要求自己不负责任,少负责任就好。但是这件复文的确救了刘延庆一命。后来朝廷追究起战败的责任,刘延庆出示复文,童贯、蔡攸不能够把全部责任一古脑儿地都推在他一个人头上,才得了较轻的处分。由此可见这条糊涂虫,在保护自己安全一点上,倒也不算太糊涂。
  二十九这天,野火四发,风声越紧。刘延庆早已急得六神无主,一见宣抚司的复文已到,如获大赦。不暇和诸将商量撤退的步骤,带着刘光国、刘光世,父子三人撒腿就跑。诸将僚属找不到主将,又见中军的粮台燃烧起来,顿时秩序大乱。一向具有逃跑优先权的宣抚司的幕僚们,岂甘落后,也抢着乱跑。人多门挤,有的人等不得挤出营门,竟然推倒短墙,毁墙出去逃命。各营的将领们听说中军大乱,粮台被焚,也就弃军而走。士兵们得不到上级的命令,找不到统将,也乱成一团,东奔西窜,刹时间形成土崩瓦解之势。萧斡里剌趁势驱军追赶上来,未经一战,就把芦沟河南岸的宋朝大军全部杀散。败兵们自惊自扰,自相践踏,有的被战马踏死,有的被车辆压死,有的挤在河里淹死,有的从山崖上滚下来摔死。从芦沟到白沟,一百多里之间,到处都有这些不是战死、而是逃死,不是死于敌人的锋镝下,而是死于长官的荒谬措施中的尸体。军需粮食,一半被焚,一半丢掉,损失殆尽。
  从九月底以来,好不容易取得的军事成果,一夕之间。全部丢失,还贴上数万名官兵和伕子的本钱。这才是一次彻底的失败,彻底的崩溃。
  (十一)
  差强人意的只有王禀在无定河侧翼的这支军队与劲敌耶律大石相持了数天。宋军欲退故进,欲前故却,虚虚实实,弄得耶律大石一时也摸不清头脑。最后刘锜、王禀听说芦沟河大军溃败了,这才整师徐徐而退。这就是耶律大石没有能分享芦沟战役胜利果实的原因。
  耶律大石的部队还曾被击败一次。
  他们五千多骑追到滹沱河边时遭到宋朝一员裨将韩世忠和他的伴当苏格等五人的逆击,折了便宜而归。
  这员裨将早在西北战场上就以勇悍出名。他的骁勇的名声和他的卑微的军职对照起来,简直是一种讽刺,可是这是出于他的自愿,不能怨天尤人。
  军队里奖励立功的官兵们有两种物质刺激的办法,可以自由选择。一是升官,二是领赏。前者迂回曲折,拖泥带水,往往立了一功要候补六个月到一年之久才转得一官,后者现买现卖,首功上去,奖银立颁,银货两迄,泼辣爽利,比较合韩世忠的脾胃。
  在部队里,韩世忠是一群逾规越矩、不中绳墨的椎埋恶少的领袖。无论在哪个团体里,有那么一群人聚在一起总难免要闯点小祸,何况他们又有这样一个“泼韩五”做他们的头儿。譬如,有一天他们从城外夜饮归来,城门已闭,泼韩五一时怒起,凭一对赤手空拳,就把城关的铁锁拧断了,不怕明天要受到开革的处分。还有,偷一扇门板劈成柴片,把居民养的狗子哄出来宰了,深夜煮狗肉吃,又去偷条破被絮把瓦罐蒙住,不让香味透出去,免得惊动长官。这样不伤脾胃的事故,已是习以为常了。
  其实他们最大的恶德,也只是口腹之罪,身边不带几个大钱,又没法抵抗蜜汁似的老白酒和花糕似的白切羊肉的诱惑——特别当他们与这两件已经暌离三日,嘴里淡出鸟来的日子里,这是很可能构成犯罪的动机的。可是他们采取了一种合法化的解决办法,那就是与酒家主人成立一项信用借款——赊帐。偿付的办法是喝醉了酒,带着兄弟们或者单枪匹马地撞进敌占区去闯些小祸,顺手捞两个俘虏回来,以奖金抵充债务。由于他的信用不错,酒家主人也愿意让他赊帐。
  说来奇怪,他还的债越多,债台反而筑得更高,到敌占区去闯的祸也越来越大了。迫使他去闯祸的原因不是为了立功显名,而是为了偿还永远还不清的债务。这笔糊涂帐,凡是和酒店主人打过交道的,都很有体会。
  一天,他喝得醉了,把上半身衣服脱剥得干干净净,单骑闯入敌城,敌人来不及关上城门,他已马到人到,一刀斩下守将的首级,掷到陴外。以后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脱身逃回来的,伙伴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涂着满身的血迹污泥,烂醉如泥地倒身在营房门口睡着了。这段冒险史也许值得痛饮一个月的酒资,可惜他自己在醉中完全忘掉,别人又不能替他证明。这段功劳只好被抹去了。
  还有一天,他在一场突然袭击中居然俘获了西夏国主的女婿,十军监军兀移郎君。驸马爷是条硬汉子,被俘后不愿报出姓名来辱没自己,一路上被押解回来时,口中直嚷“兀擦”⑥。可是要证明这样一个高级俘虏的身分并非难事。这一行货整整值得一纸统制官的告身。统制官非同小可,在十万大军中混到这个位分的也不过屈指可数的二、三十个人。这次他又选择了羊羔美酒,他宁可把这个统制官分拆开来,零敲碎打地与兄弟们一起享用,也不愿冠带齐楚。走马上任,呵背哈腰地去伺候上司的颜色。
  到了三十四岁的年纪,他仍然是个偏裨,既没有升官,也没有发财。债台犹如夏天的青草,一块刚刚芟除,新的一块又繁密地茁长起来。可是他终于厌倦了过去的生活,希望有所转变了。
  在滹沱河边,他发现有一支敌军的骑兵部队涌上来,后面征尘滚滚,估计不下五千骑之多。他检阅了一下自己的力量,他、韩世忠,他、苏格,还有四名伙伴,都是西北战场上的老搭挡,一共是六个大人,四匹战马,其中还有一匹跛了一条腿。六与五千,实力相差悬殊,可是现在不是打算盘、锱铢必较的时候。他让伴当们埋伏在山冈里。自己稍作安排。这时恰巧有一艘装运伤员的船经过,要逃走是来不及了,他吩咐他们舣舟河湾,等到接战时,鸣鼓鼓噪助威,不用真上岸来助战。
  这里分拨刚定,契丹骑兵已经驰到。敌军还没排开行列,他就跃马横戈,大呼突入,刺杀了两名排在队伍前面的旗头。山冈上的五名伴当,也趁势冲下,犹如疾风骤雨。六人四马,一起搅入敌阵,进出自如。这时船上的鼓声大作,伤员们狂呼乱喊,好像千军万马从山腰、河曲中冲杀出来。契丹军不测虚实,还以为中了埋伏之计,匆忙撤退。韩世忠毫不示弱,又追上去赶杀一阵,杀伤了几十名敌军,染得他的战袍上血斑殷殷。
  这是第二次伐辽战争,也是宋辽一百余年对立以来的最后一战。对韩世忠来说,却揭开了他生命中新的一页,他第一次不是为了羊羔美酒,也不是为了偿还欠债,而是意识到民族斗争的意义而作战。
  好像十月初在燕京城下巡哨的姓岳的小军官一样,在今后的民族战争中,他们将受到更多的锻炼,作出更大的贡献,他们的名字也将更加响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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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辽皇后称可敦、忒里蹇,尊称耨斡麽,见《辽史·后妃传》。
  ②耶律思轸、耶律沙都是契丹军队的统帅,在北宋初年对宋朝的战争中,取得重大的胜利。
  ③从平地通往城头的斜坡形的退路
  ④在清朝前。由于那里的水势涨落不定,古人称永定河为无定河。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即指此河。无定河靠近今芦河桥的一段,宋、金时称为芦沟河。
  ⑤“那回”即“挪回”。
  ⑥西夏人呼“斩”为“兀擦”,见东坡《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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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一)
  赵良嗣、马扩等一行使节离开代州,来到已被金军占领的应州边防线上,受到女真边防军的留难。一个猛安①粗暴地对他们说:关于他们的来临,他既没有接到南朝的文书,也没有得到上级任何指示,他必须请示大太子后才能按指示办事。就此把他们在一个营房里羁留了十多天。
  然后是大金皇帝完颜阿骨打亲自派来的宗室大员兀室,专职外交人员撒卢母②充当接伴使副赶到边境线上来迎接他们。兀室再三抱歉说:敝皇帝连日在各处视察军情,昨天刚回奉圣州,得知贵大使莅临的消息,立即打发我们连夜赶来恭迎大驾。女真人进步得好快呀!这个后来封为陈王的宗室大员兀室的谈话举止,居然是很文质彬彬的了。而他却是个著名的军事领袖。至于受过专业训练的外交人员撒卢母更不必说了,他的紧绷绷的马脸上似乎撒上一层糖粉,随时都可以刮下来拌在外交的蜜饯中,以备敬客之用。这种吃到肚里去要发酸的甜品,赵良嗣和马扩倒是领教过的。
  还有令人更加吃惊的礼数。一向以粗暴出名,现在正在应州主持军事,事实上就是他下命令把宋使扣留起来的大太子(阿骨打之侄辈)粘罕——并无谈判和接待任务,这天也跟着兀室、撒卢母一起驰来欢迎他们,并曲尽地主之谊,抽空亲自陪他们去参观应州出名的木塔③,然后又格外讨好地特派两百名铁骑护送他们上路。临到分手之际,向来对宋朝不友好的粘罕忽然指指自己的心口,向两位宋使挥手示意道:
  “二位休嫌怠慢,俺粘罕虽是不谙礼貌的一介武夫,对客人的情意却是殷勤的。二位上路,俺这颗‘粘罕’,就伴送你们直到奉圣州。”
  赵良嗣、马扩都曾出使金朝,懂得一些女真话,明白“粘罕”一词就是心的意思。不但是撒卢母脸上的糖粉,连得粘罕腔子里的“粘罕”也可以拿出来拌外交的蜜饯,岂非咄咄怪事!肯定其中一定有文章。
  从应州、蔚州到奉圣州,一路经过的地方都受到战争的摧残,房屋荡毁,人口星散。有些村庄里,房屋只剩得一个百孔千疮的外壳,里面既没有居民,也没有生活用具,一切可以破坏的都被破坏了,剩下狐兔横行,杂草蔓生,有时还触目惊心地看到一堆堆的白骨弃置在室内、路边。有的村庄的场上堆着十多具、或多至数十具的白骨,显然是受到集体屠杀的村民们的遗骨。
  破坏得较轻的地段,也要经过好几十里路,经过好几个破残的村落后,才偶而看见天空中飘起一缕、两缕炊烟。为了躲避兵祸,这几缕藏在深山野谷里的炊烟,飘飘忽忽。躲躲闪闪,升在天空中也显得有气没力,挺不起腰干。似乎还没有取得合法的生存权似的。
  从应州、蔚州到奉圣州都属于燕云十六州之地。唐朝末年以来,政权解体,这一带兵祸连结,民不聊生。后唐政府无力保卫自己的疆土,致使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赂割给契丹人。现在辽政府残破,人民又受到金军的屠戮,这些惨象,给了马扩深刻的印象。
  只有到了目的地奉圣州时,他们才看到大大小小的营帐,从郊外连绵到城里,千军万马往来驰奔,粮秣军需,到处堆成一座座的小山。和路上所见,对照起来,格外显得热焰腾腾,生气勃勃。
  阿骨打本人是在八月中旬到这里来主持军务的。他手下的主要将领,除粘罕外,这时都随侍在侧,听候阿骨打的调配分拨。在一时一地之内聚合着这么多能征惯战的猛士,真可说将星如云了(这些人在统一女真诸部和伐辽战争中,都曾大显身手,以后还要横扫北宋,蹂躏南方,纵横大半个中国。金世宗时期,图象于衍庆宫内的国初二十一个勋臣,这时大部分都在奉圣州)。
  金朝的勋贵们听说宋使来了。自二太子斡离不以下,四太子兀术、皇弟阇母、大将娄室、银术可、挞览、娄室的儿子活女、银术可的儿子彀英、宗室疏属完颜希尹、撒离喝、皇叔蒲结努、相温等都跑来作礼节性的访问。勉强挤进这个行列的还有辽的降将韩庆和、赤盏晖、汉儿王伯龙、渤海人大不挞也、高彪等。他们在不同的程度上为女真人立了大功,因此也受到女真贵族的另眼看待,拜官受封。就中以斡离不的地位最高,与马扩也最熟悉。他一看到马扩就自称“撒合辇”(黝黑的)“仆古”(瘦长的人)问“也立麻力”好。“撒合辇、仆古”是马扩当初学习女真话时给斡离不起的绰号,斡离不不以为忤,现在反用以自称,可见两人间的不寻常的友谊。
  斡离不对赵良嗣的态度一向要严格一点,这不但因为赵良嗣的本身缺少可以吸引他的力量,更因为女真贵族一般都抱有一种严格的等级观念:在他们心目中,高贵的女真贵族当然应该是大金朝的统治者,大金皇帝手下的第一等子民。受女真统治的渤海人、室韦人、契丹人以及直接臣服于大金皇帝的汉儿可算得是第二等的子民。曾经臣属于辽的汉儿只好算作第三等子民。何况在第三等子民中间,赵良嗣又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一心只想把辽国出卖于宋(如果出卖给金,还可以把他抬高一格,享受王伯龙他们一样的待遇)。因此对他存在着很深的戒心。但在今天特殊的政治气氛中,斡离不对赵良嗣也客气起来,用一种正规化的外交辞令,问大宋皇帝的好,又传达了大金皇帝的旨意,今日已晚,请宋使们好生休息一宵,明天再议接见事项。
  被皇子们渲染得颇有一点大皇帝架势的完颜阿骨打第二天出人意表地以一种简单的仪式在他自己行帐外的一块空地上接见宋朝使节。接见的当时,他正带着一批子弟、将领在那里习射。习射是女真人日常的业务训练,又是愉快的生活享受。皇帝认为有必要让客人们来分享他们的娱乐,几句寒暄以后,就让客人们坐下来参观,自己挥手示意,继续进行习射。
  这是普通的习射,但也含有竞赛和奖惩的性质。射手们挨次走到发射线上,根据自由选择,分别用骑射和步射两种形式射完他名分的五支箭。然后走到御座前,接受皇帝的奖励或惩罚。皇帝有时看看箭鹄那边报出来的成绩,或者根本不理会那一套,只根据自己的判断分别给予奖、惩。高兴地捻捻射手的胡子,或者扭过他的手腕来捶打他的膀子,这就是皇帝的奖励。恼怒地掀动他的帽子或者把它掷到地上,这就是皇帝的惩罚。他的奖、惩跟他的一切言行一样,都是出人意表地以独特、强烈的个人形式表现出来的。他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决不受传统习惯的拘束。他要臣下们无条件地适应他个人的形式,而他自己决不虚心下意地屈从社会的传统、特别不屈从外来的影响,不喜欢做别人为他规定的事。这就是这个开创一个朝代的雄主完颜阿骨打确实与众不同的个人特色。
  经过皇帝的评价后,射手们还可以领到一份温柔得多的奖赏,两名年轻(不一定美貌)的侍女用大马杓从木桶里舀出酒来劝饮。中鹄一次的,赏酒一杓,多则类推,大公无私。当然在这个圈子里一次也没有中鹄的射手是少有的,即使被掀去帽子的人等到皇帝同意他走开时,仍可从侍女手里领到一杓、两杓酒,这与其说是奖励他,还不如说是羞辱他。他举起酒杯,很快地喝干,急急忙忙地回到原地去。
  成绩优秀的——一般是全部中鹄、或者有几箭射得特别巧妙,被皇帝扯痛了胡子的射手们还可以受到更大的优待。
  在他们饮酒时,有两名半跪在兽皮毛毯上的侍女弹奏起竖箜篌,几名舞伎(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围成一个栲栳,按照箜篌单调的节拍舞蹈起来。这是一种姿态雄壮的舞蹈,没有袅娜多姿的身段,没有敏捷多变的步伐,舞伎们自始至终都在模拟骑射、击刺、搏杀,驰突的动作,有节奏地齐声呐喊,好像在战场上喊杀。在每一次歇拍前,大家都要用力地顿足,用兽皮制成的舞靴顿在硬地上,发出整齐匀称的“擦……擦”声。在舞伎中间,有一个突出于众人的健儿,戴着面具,以雄浑、沉着的动作向前后左右击刺。当他加紧步伐在俯仰起伏的舞伴中间穿梭往来时,那一股威猛的气势好像一艘劈开重重波涛,在惊风骇浪中前进的巨舰。
  这一轮短小精悍、富有象征意义的舞蹈使马扩不禁想起北齐时期的名将、年轻美貌的兰陵王高长恭。高长恭临阵时,唯恐自己的年貌不足以威敌,特制了一副狰狞可怕的铜面具戴上。北邙山一战,他驰突如飞,打退敌人层层包围,终于冲到金墉城下,把自己的面具卸下来,与城内的齐军胜利会合,解了金墉城之围。纪念高长恭这一个胜利战役的舞曲《兰陵王破阵乐》早已在中原失传,马扩想象起来,无论音乐,无论舞蹈。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轮歌舞过去,又有一个人上来射箭。
  这里共设了两个箭靶:一个在两百步开外,平地竖起一块两尺见方的厚木板,中间油漆着拳头大小的红心。另一个在更远的一堆沙丘顶上,也竖着同样的木牌,油漆红心。前一个箭鹄的木板已经换过几次,现在木板上仍是箭痕累累,创痍遍体,后一个箭鹄还是完整如新,看来尚未有人问津。
  骑兵军官出身的马扩,一看就知道要射中前面的一个箭靶,已非易事,他自己的弓力就达不到那么远。第二个箭靶,据他目测,至少有三百二十步距离。他们西军中人能射到二百二、三十步远的已是绝无仅有,河西家才有人射到二百五十步。他从未见过、或者听说有人能够射到三百步开外的,除非用弩机。
  亲贵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上来射箭,一个接着一个地前去领奖或者受罚,秩序井然。他们在发射线上,摆好架势,箭矢刚刚上彀。鼓手们便擂起大鼓来,几个人不停手地擂着,一直要到他射完五发箭矢以后,鼓声才绝。这时隐藏在箭鹄背后地窖中的甲士就快步奔出来,检查成绩,拔去箭矢,挥舞着红、白两色的小旗向人们报告射手的成绩。总的看来,成绩是惊人的,一般都射中三、四箭。连得已经文人化了的完颜希尹也射中三箭,其中一箭正中红心。完颜希尹精通汉文、契丹文,这两年受命创制女真文字,看来是要他放弃军事生涯,专做文字工作了,他仍能保持一个中等射手的水平,使皇帝十分高兴。成绩较差的是撒离喝,他每射出一箭都要摇头叹气,表示偶然的失手,使他失却了平日的水平。他只射中一箭,没等到皇帝动手,自己先就恭敬地脱下貂帽来领罚。皇帝扯着他的发辫,使他转了两个身。再把他远远地推开去,连那一杓酒也不让他喝。
  然后轮到骑射的斡离不,人们欢迎他好像欢迎舞台上的名角儿,希望他有精彩的演出。斡离不果然是会家不忙,他按例报了自己的名字、官衔后,催动坐骑从发射线背后很远的地方冲上来,在疾驰中连发四箭。他射得多么好啊!四支箭齐齐整整地攒插在小红心里,相差不离方寸,远近看去好像在箭鹄上拼出一幅美丽的图案。
  马扩注意到斡离不在疾驰中把马蹬的缰绳收得短短的,发射时,人好像要从马背上站起来似的。这是一种他过去没有看见过的发射姿势。所有的骑士,包括辽,金,宋、夏、诸羌的射手们都是稳坐在鞍桥上,把臀部微微后挫,瞄准了目标才射出箭去。马扩在心里琢磨这两种姿式的优缺点,认为各有短长,斡离不这种新的姿式用得出气力,可以及远,出箭迅速,使敌猝不及防,可是从鞍桥上站起来却不容易瞄准。现在斡离不四箭都中红心,每支箭的距离又是那么接近、匀称,可见他锻炼这个姿式已久,熟能生巧,非一朝一夕之功。自己枉自与他交游有年,也曾几次作伴射猎。那年大雪纷飞,为了消寒,也含有一点赌赛胆量的意思,他俩相约到深山中去猎虎,结果猎得两头小豹子回来,皆大欢喜。那时却不曾注意他的这种立式的发射。可说是很大的疏忽了。
  斡离不的第五箭,要想试射那后面的靶子。他约退坐骑,采取同样的姿式从后面疾驰上来,狠狠一箭射去。这一箭已经够到靶子,碰上木板,可惜余势已尽,一触即坠,软软地跌落在沙丘上。
  在场的女真人一齐发一声喊,可以猜想到是表示惋惜的意思。对儿子要求得比对疏属、部下更严格的皇帝恼怒地看了儿子一眼,发出一声呵斥,然后霍地从垫着豹皮的胡床上站起来,向发射线走去,似乎要给儿子和臣属们作一次示范表演。侍从们早已把他的铁胎弓和一个豹皮箭韬献上。阿骨打翻起箭袖,取了弓矢,摆好姿势,向着那沙丘上的箭靶一连飕飕地发出三箭。第一箭,他也没有能够达到木牌,第二箭是用足了气力的,竟然超过木牌十多步,可惜歪了,飞到木牌偏左的背后沙堆上去了’第三箭才是成功的,正好钉在圆心上。
  这个皇帝享有这样高的威信,当他发射时,全场没有一点声音。连得鼓手们也都垂下双手,不敢击鼓。射完箭后,一名骑将飞驰地把那带箭的箭靶取回来向他献上时,他的有威棱的眼晴向四周环顾一下,竟然没有人敢于发出一点声音来表示赞叹,就像他们不敢对他没有射中的第一、二支箭表示惋惜的意思一样。
  完颜阿骨打的举动行止确是矫矫不凡。他对自己提出这样高的标准,并且完全有把握可以完成它(否则就会在南使面前大大地丢脸)而终于达到了目的,这使得赵良嗣、马扩十分骇然,他们正待上前趋贺时,阿骨打已经把弓矢掷给侍从,不满意地摇摇头说:
  “南使见笑了!俺少年时日日弄这个,玩得手熟了,可说十不离九。十岁那年,辽使见俺手里拿的弓矢,要俺献技,俺连发三矢,把天上飞的三只鸟儿都射下来,吓得他咋舌缩颈地说:‘可畏,可畏!’如今上了年纪,有些手颤,一箭出去,飘飘忽忽的,连自己也没个数儿,哪里还能与当年相比?”他谦逊了一句,然后加上说,“可惜今天没见‘也立麻力’一显身手,不然也叫儿郎们开开眼界。”这分明是句客气话,但他还记得几年前对马扩的赞语,说明他对这位南使是十分欣赏的。
  较射已毕,然后请南使们进入他的行帐,举行欢迎贵宾的宴会,亲贵大臣都在一旁作陪。
  一个朝代的皇帝,在邻邦的使者面前特别炫耀他的个人技艺,这不见得会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儿戏。马扩虽然有好几次参加过他们的射猎,但没有一次安排得像今天这样突兀的,也没有一次看到阿骨打像今天这样突出自己,这引起马扩的深思。后来阿骨打喝醉了酒,自己泄露了秘密。那时他已喝得十分酩酊,还嫌马扩没有畅怀痛饮,亲自摇着酒榼劝饮道:
  “前日探马报来,你家的杨可世已夺得燕京城,大功告成。今天难得两国宾主欢聚一堂,俺已饮得八九分,你们二位也该喝个满怀才是道理。”
  原来如此!
  原来是杨可世的大军已经夺得燕京城,怪不得他们在应州边防线上被羁留了十多天以后,忽然受到金朝亲贵们如此热烈、隆重的招待。怪不得今天阿骨打要安排这场较射,炫耀他的个人技艺以威慑宋使。怪不得在筵席上阿骨打兴奋异常,对宋朝颇多称颂之词。原来是杨可世的军事胜利打破了他们一向轻视宋朝实力的成见。杨可世的胜利在女真贵族心目中提高了朝廷的身价,同时也抬高了使节们的身价,阿骨打的炫耀才武,是出于一种不甘示弱的心理,免得宋使们听到消息后,增强了发言地位,在谈判中得寸进尺。
  阿骨打的预防措施,似乎很有必要。作为外交使节,赵良嗣和马扩乍听到这个惊人的喜讯,当然是有反应的。果然马扩首先发言了:
  “我家既已取得燕京,可说大局已定,”马扩陡然感到在他的身后已竖起一道坚固的城墙,兴高采烈地说,“待国主依从原约,把云州及山后之地一并划归我家,立了界线,竖了碑石,永保两国间的和睦。那时使人还要专诚趋贺,为国主奉觞献寿哩!”
  才听到燕京的捷报,马上就提出云州山后之地,马扩这一步跨得好远呀!他的突然袭击,把阿骨打的酒意惊醒了三、五分。
  阿骨打想了一想,呵呵笑道:
  “许大事情,一时怎得了结?”一沾上外交的边,阿骨打也变得机敏和老练了,“俺正待派人去与你赵皇帝商议,今晚且请畅怀痛饮。”
  (二)
  当夜,赵良嗣、马扩等回到营帐休息。
  伴随着胜利的到来,一股曾经毒害过契丹贵族的淫靡豪侈的生活作风正在逐步侵入女真贵族的生活领域中。阿骨打锐敏地看到这种现象,充分了解它的危害性,力图加以抵制和扑灭。大军到达奉圣州以后,他亲自颁发的第一道军令就是,凡大军所到之处,自皇帝本人以下,一应宗室、将帅、各部移里廑④、猛安、谋克直到士兵们只许住在营帐里,不许占用公私屋宇。
  这道军令被严格地执行了。
  事实上,奉圣州本来也是个偏僻小州,经过一场战火的洗荡,官廨民居,所余无几。因此作为女真人的贵宾,理应受到特殊照顾的宋朝使节,这时也只好住宿在行帐中。
  赵良嗣多喝了几碗酒——女真人行军、宴会中所用的盘碟碗盏,一概用他们家乡特产水曲柳剜成,形制特大,一碗可容酒半斤以上。加上这个惊人的消息,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他吟成一绝,行帐中一时找不到纸笔。就随口念起来:
  “朔风吹雪下鸡山,
  烛暗穹庐夜色寒。
  闻道燕然好消息,
  晓来驿骑报平安。”
  马扩做诗不见得比赵良嗣高明多少,但他对军事,外交上的瞬息万变倒是颇有经验的。此刻虽然同样也有了一些酒意,同样受到这个消息的鼓舞,但是出得帐外,经朔风一吹,头脑顿时冷却下来。他分明记得五月底在燕京的日子里,那个仪态万方的萧皇后亲自与他约定了“归附大朝”,并且祝贺他“探骊得珠”。当时意气如云,认为燕京唾手可得,全辽即将底定。谁料到前线一败,好梦顿成泡影。今晚是阿骨打亲口透露了我师入燕的消息,况且又有刘锜哥哥在彼参赞军务,看来事情是千真万确的了。可是谁又保得定局势就没有变化?加上金人向来言而无信,用心叵测,即如今夜他谈到云州、山后之地,阿骨打就变了颜色,怎又保得定他今后能够恪遵誓言,把燕、云之地归还给我?
  值得忧虑的还不止于此,据兀室、撒卢母透露,这十多天以来阿骨打忙于视察军情,布置军事。根据海上之约,金军分工对付天祚帝残敌,宋军分工收复燕、云之地。目前看来。粘罕一军,像真是派去对付天祚帝的,可是阿骨打手下这么多的亲贵大将不随着粘罕迤西去兜捕天祚帝,却逗留在距居庸关不远的这奉圣州,城里城外,营帐连绵不绝,大军云屯,到底居心何在?他视察的军情、布置的军事,其目的是对付天祚帝?对付萧皇后?还是对付我军?这就很值得推敲了。
  马扩虽然和赵良嗣共事有年,对他的能力给予相当高的评价,一但在内心中一直没有克服对他这个双料叛徒——背叛汉族,投靠契丹人,后来又出卖契丹人的国家以谋求自己富贵的轻蔑感。算在马扩的这本帐上,赵良嗣不是负负得正,而是负一加负一等于负二。尤其因为他依附童贯、逢迎朝廷之意,只求近利。不计远功,更增加对他的蔑视。
  现在一听他吟的诗,马扩就产生了反感,心里暗暗想道;你这个赵龙图,当初在前线时,一口咬定我军无力攻取燕京,一力撺掇童贯、朝廷乞师女真,为此丧权辱国之举。如今乍听到一点风声,事情还没见分晓就得意忘形起来,可见得是个见解不定、持论反复的“小器”。官家听信这等人的议论,国事安得不败!
  马扩是个浑身长着锋芒棱角的人,意有所感,也就针锋相对地吟起诗来:
  “未见燕然勒故山。
  耳闻殊觉骨毛寒。
  愿君共事烹身语,
  易取皇家万世安。
  赵良嗣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一听马扩的和诗,就知道他意存讽规。他赵良嗣出身燕地的名门望族,不同孤寒之辈。后来做了一个识时务的俊杰,间关来归,不以羁旅自外,效忠宋室。一旦时来运至,成为官家手下红得发紫的童贯手下的第一号红人,双重红角儿的身分使得他宽洪大量起来,对马扩的一点小小的顶撞,他是可以容忍的。当下他微笑道:
  “这却是子充的杞人之忧了,岂不见这两天金人待我之隆重。难道我军取得了燕京后,他们还会枝节横生,真的把我俩烹了不成?”
  赵良嗣酒意犹浓,说了这两句,脱下衣服,倒头就睡,不久鼾声大作。
  马扩睡在几层厚的狼皮垫褥上,身上又覆盖着几层羊毛厚毡,十分暖和。可是他只感觉到有一股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精神上的冷气直往他的骨毛中间乱钻。再加上赵良嗣鼾声的干扰,使他久久不能成眠。
  “耳闻殊觉骨毛寒,”虽为形容之词,却也是写实之句。“易取皇家万世安”,这一句冲口而出的诗,却是为了要伤害赵良嗣而说的刻薄话。如果要深刻地反省一下,按照他目前的思想逻辑来说,恐怕也未必是由衷之言。近来他的思想波动很大,他常常想到的事正是这个官家某些令人不安的措施正在造成恶果,最后必将动摇他自己的基业。这是一种逾规越矩的大胆设想,可是马扩可以找到无数例证来证明这种设想。譬如说,在第一次伐辽战争中,童贯就是根据他的御笔三策下了官兵不得过河杀贼那道荒唐命令,束缚了手脚,终于造成溃败。又如第二次伐辽战争开始时,重组统帅部,众望所归的种师中偏偏受到他的摒弃,阘茸无能的刘延庆偏偏被他挑中,任为都统制,酿成了军队中许多将领的离心离德。再如这次使金之役,他马扩沥血剖心地上了条陈,列举利害关系,冀求感悟官家,放弃乞兵之议。官家偏偏又听信了童贯、赵良嗣的话,派他两个前来乞师,贻将来无穷之祸。
  在马扩的内心中,最好是不要去想这一切,可是事实总归是事实,要回避它是不可能的。现在他痛苦地感觉到的事实是,官家本人就是他那份基业的对头,如果他没有带头有意识地去拆毁它,至少他是容纵那些奸党们在拆毁它,而他在一旁熟视无睹。
  如果官家败坏的仅仅是他赵氏一姓的私产倒也罢了。无如他赵氏一姓的这份私产,现在已成为大宋朝的万里江山,也成为千千万万老百姓托身安命的立足点。有了这座江山,老百姓也只过得一些含辛茹苦、朝不保夕的日子。如果失去了这座江山,那么成百万成千万的老百姓欲求那些含辛茹苦、朝不保夕的日子也不可得,只好成为他昨天在蔚州城外看到的那些白骨之续。
  昨天他看到散乱在村庄里外的那些白骨中,给他印象特别深刻,使他格外触目惊心的有两架歪歪斜斜躺在坑床上的骨架。从位置和骨架大小上来辨别,很可能是搂抱着小女儿正在哺乳的母亲,还来不及离开坑床,就被一群冲进来的金兵连母亲带女儿一起用乱刀砍死了。马扩现在想起来,仿佛仍然听到她们惨呼的声音,看到她们在坑床上垂死挣扎的惨象。
  对于“国家”,马扩只有一个原始的概念,那是从“国”字的构成上来理解的,负戈的士兵们守卫在国界线上,保护人民在国土之上安居乐业。官家和政府就是要领导士兵们正确、有效地执行上述的职能。如果他们做了相反的事,让敌军侵入疆土,使得成百、上千万的老百姓遭遇到蔚州城外那一对母女的命运时,那么这就是一个失职的官家和失职的政府了。马扩对国家概念的理解,是一切爱国主义的原始雏型。
  马扩现在已经看清楚的是,入燕之师无论成功与否,都不能避免一场宋、金之间的战争,那不过是时间的早晚问题。今天阿骨打在射猎场炫耀他的三百二十步的狼牙箭,分明是一种武装警告,是一种实力威胁。一旦战争爆发了,天纵睿聪、无所不能的官家是否能够担当起上述的那种职能呢?官家擅长的是挥舞起他的七寸象管狼毫笔写狂草和瘦筋体的千字文,画翎毛、花鸟、人物图。马扩害怕的就是官家的七寸象管狼毫笔显然挡不住阿骨打的三百二十步的狼牙箭。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马扩是个封建朝廷的官员,他热爱地主阶级之国,忠于封建皇朝之君。所谓忠君爱国这两个相互关联着的概念早已牢不可破地粘附在他身上。只有到得最近以来,他才想到忠君、爱国这两个统一的概念,在特定的情况下也有可能分离。
  “愿君共事烹身语,易取皇家万世安”,不是他的由衷之言,要改成“易取江山万世安”,这才符合他目前的思想情况。
  可是这种新的思想仅仅不过是开始而已。
  他害怕自己开始形成的对官家的个人看法。他甚至不敢在那思想禁区中逗留得太长久,犹如一个禁区的闯入者,一旦意识到他的偶然的闯入已经构成了一种犯罪行为,就急急忙忙从那里退出来一样。
  马扩是个勇敢的人,没有什么事情使他害怕过,在战争中,在强有力的敌手譬如耶律大石等人的面前,他都无所畏惧。可是面临着千百年的传统意识而要对它进行挑战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凛凛然的感觉。这是在新、旧两种思想的交替过程中,后者仍占着统治地位,前者不过处于萌芽状态中必然要意识到的那种凛凛然的感觉。这是一个对自己、对别人都抱着负责态度的人才可能有的意识形态。
  军营中的夜晚并不安静。
  他在不眠中,听到帐外朔风的尖锐的呼啸声,还夹杂着胡儿查夜的吆喝声,节奏匀称的刁斗声,胡马的嘶鸣声,憬然地想到自己身在域外。他正是负着天子的重任,挑着千斤重担,孤身只影地来到这里,处在胡骑充斥之中,要以口舌来争胜于尊俎之间。他刚才有过对官家的大不敬的思想,真是迹近于“大逆不道”了。
  (三)
  一宿无话,第二天起来,大家都在等候从燕京方面来的进一步的消息。说实话,赵良嗣昨夜虽然一时高兴,轻飘飘地吟起诗来,其实倒也有点不放心的。“晓来驿骑报平安”,正是反映他唯恐有什么不平安的消息递来的矛盾心情,马扩自然更不必说。
  以后是保持沉寂的五、六天,金人还是照常地接待他们,只是在他们的感觉中,招待的热情一天比一天减低,这可能反映出从前线来的消息不太佳妙。
  果然,阿骨打自己把沉寂打破了。一天,他派兀室邀请使节们到他的行帐去。刚坐定,他劈头就问:
  “听说杨可世败了,刘延庆已烧了大营逃走,使人们可已知道消息?”
  “使人留此,大军胜败,不得而知。”在这沉寂的几天中,马扩在思想中本来就作好两种准备,现在事情从坏的一面来了,他还能保持镇静的态度回答,“兵家进退常事,纵使打听得实,也恐是一时旋进旋退,非是真败。”
  “俺派了四、五起探马前去打探,有两个昨夜刚渡了芦沟回来,都是如此说,还看见刘延庆大营已烧成白地,怎能不实?”然后他露出轻鄙的口气问道,“你家赵皇帝怎生派刘延庆这等人在前线督战?如今败了,你家有甚发遣?”
  “刘延庆也是沙场老将,转战有年,如若中了耶律大石诡计,一时败了,朝廷自有发遣。”赵良嗣回答道。
  “将折兵死,兵折将死。”马扩补充道,“军有常法。刘延庆果是败了,便做官大,也要行军法。”
  “此话才是!”阿骨打点头嗟叹道,“俺听说你家童宣抚庇徇刘延庆,这番兵败了,如仍做成一路,厮瞒赵皇帝,今后怎生用兵?”然后他暴露了自己的本意,说道,“二位权且在这里稍待几天,随俺进兵居庸关,看看俺手下的将兵,临阵之际,敢有一个逃脱吗?”
  阿骨打蓄意要夺取燕京的阴谋,果然自我暴露了,赵良嗣看到马扩要发言,连忙抢在他前面说:
  “使人们来此,也曾奉有朝廷御笔,如若本朝兵力一时未及调拨,莫若与皇帝商量了,借些人马相助我家取得燕京,那时再议犒赏酬谢之事。”
  “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阿骨打一听就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岂有我家兵将取得之地,将来奉送与你家之理?赵龙图你说得太稀松平常了。”
  “国主难道忘了海上原约?”马扩尖锐地打断他的话,又一次提醒他道,“当初国主与家父约定,燕、云之地都归我家所有,国主决不染指。丹书誓盟,昭昭在人耳目,今日岂得违约?”
  “当初原约是:你家自家人马取得燕、云。才归你家所有。如今你家兵马败退了,无力进取。俺明告二位,再派将兵去取,有甚负约之处?”
  “燕云既属我家之地,国主怎能擅自出兵强取?”马扩一步不放松地力争道,“即如春间大太子兵取云州,也不曾知会我方,岂不是国主先已违了约定,皇天不佑。”
  马扩寸土不让地与阿骨打争辩,赵良嗣在一旁听了,唯恐阿骨打发作,翻面无情,坏了请兵大事,急得满头大汗。幸亏后来阿骨打的话也说得缓和了:
  “契丹国土十分,我已取得其九,只留了燕京一分土地。我着人马三面逼它,令你家自取,不想又败退下去,叫俺也没得用情之处了。”阿骨打又点点头说,“请兵之议,事关大局。待俺与手下人商议了,再与二位回话。”
  这次剑拔弩张的会议,只好到此为止。
  如果说,发生了某些有利的情况使他们受到意外的优待,那么这种因素消失后,他们只能受到相反的,甚至更恶劣的待遇,这是当然的逻辑。在这以后,赵良嗣、马扩被丢在一边,过了十分难堪的一个多月的时间,与他们乍到奉圣州时,受到热烈招待的盛况形成明显的对比。阿骨打本人不再露面,有事只让兀室、蒲结努和撒卢母三个出面谈判。撒卢母括去糖粉,换上一脸冰霜,兀室也不再文绉绉地掉书袋。在这段时期中,他经常使用的词儿叫做“梢空’,“梢空”是一个女真化了的汉词,意思是“说过的话不算数”。尽管自己可以梢空,却必须指责对方梢空,这是外交上经常运用的先发制人的策略。在军事上吃了败仗的宋朝,也不得不在外交上受尽揶揄,这使得谈判几次濒于停顿、破裂,赵良嗣、马扩几番卷起铺盖准备走路。亏得斡离不出来斡旋了一下。
  斡离不为人说话不多,但是说出的话有分量,兀室、撒卢母都要看他的面色行事,斡离不在场的时候,撒卢母又变得面有春色了。
  最后定议,金方准在十二月份内出兵攻打燕京,得手后,连同云州及所属一起按原约归还南朝,却要南朝付出犒军费用每年五十万两匹银绢。这个数目正好相等于北宋朝廷“纳”与契丹的岁币。
  既要求助于人,自然不能不付出些代价。即使这样议定了。到得真正归还燕、云时,说不定金朝还会变出什么新花样,这只要看看撒卢母的一脸诡计就可以知道。对此,赵良嗣并非没有事前的估计。但是朝廷希望金方出兵的心情如此殷切,这一点物质上的报酬对于急于求成的宣和君臣来说,算不了什么。能够照此定议,回去交差,赵良嗣就算是很好地完成任务了。
  临到陛辞之际,好久不露面的阿骨打又亲自出来接见两泣使节。大约是操劳过度,他们明显地感觉到阿骨打瘦了,当他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神情俨然像一座不长草木的穷山,枯瘠嶙峋,却有着高峻峭严的气象。不过他还是用相当的热情来缓和自己的严厉表情。最后他又生出一议,要求两位宋使中,留下一个随他进军燕京,看看他完颜阿骨打是怎生用兵打仗、攻城略地的,将来也好说与赵官家知道。
  赵良嗣在这一个多月中,受尽折磨,只想早点离开龙潭虎穴。不意临行之际,又被阿骨打扯住大腿,急得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当下马扩慷慨地应承道:
  “赵龙图身受朝廷重任,自当早回东京去奏与官家知道要紧。马某不才,就留在这里,与国主同去燕京如何?”
  马扩豪爽的承诺,博得阿骨打大大的夸奖,他自己心里也是希望马扩留下的。当下他称赞道:
  “马宣赞真不愧是个‘散也孛’,俺早料定他会留下。既然如此,‘按答海’⑤带了俺的使人就请便了。马宣赞在这里的行动都可自己作主,俺拨出五百名侍卫归他指挥使用,还待看他先登燕京城,拔取头筹,为你家赵皇帝立功哩!”
  从“散也孛”和“按答海”两个称呼中,可以看出阿骨打对两位宋使的评价是不同的。他并未受到外交礼貌上的约束,隐瞒自己的观点。
  赵良嗣在这一项自以为给宋朝立了大功,而实际上倒是帮了金朝大忙的外交活动中化费的气力要比马扩大得多。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论功议赏,赵官家和完颜阿骨打两方面都应该给赵良嗣从优议叙。现在阿骨打首先亏待了他,后来赵官家的儿子钦宗皇帝更是大大地亏待了他。他也是历史上一种特殊形式的悲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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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女真人称千夫长为猛安,百夫长为谋克,猛安、谋克又是带有奴隶制性质的军政合一的基层政权单位。
  ②撒卢母又译为乌陵思谋,是金朝的外交老手、军政要员。绍兴八年受派使宋、阴谋促成和议,在临安时,曾为马扩所折。
  ③应州木塔建于辽清宁二年(1056),地震不坍,是我国著名的木结构建筑。
  ④移里廑原为契丹语“部落长”的意思,后为女真人所沿用。
  ⑤散也孛女真话为奇男子,按答海是对一般客人的尊称,均见《金史·卷首目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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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一)
  女真族有记载可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周以上,当时称为肃慎或息慎,活动于黑龙江流域和乌苏里江流域。后来被称为挹娄、勿吉、靺鞨。唐玄宗时期,曾封“黑水靺鞨”首领倪属利稽为勃利(今伯力)州刺史,在那里设黑水都督府,受辖于河北道幽州都督。
  契丹建国以后,黑水靺鞨又改称女真(这些文字上的差异大都是读音上的转换。肃慎、女真基本上还是一音之转),受治于辽。
  女真族和其他许多少数民族一样,都是构成我国民族大家庭中的一个成员,各族之间有着血肉相关的亲密联系。不但是我国,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有少数民族问题。在历史上,各族之间或者在本族之内受到奴隶主,封建主的不公平的统治,被压迫者完全有权利起来反抗。为解放自己而进行的战争是正义的战争。
  完颜阿骨打的祖父完颜乌古乃、父亲颏里钵、叔父颇刺淑、盈歌,哥哥乌雅束先后被辽政府任命为生女真节度使,通过他们统治女真各部。他们受到辽政府朘刻无厌的剥削,因此在几十年以前就开始了以兼并各部为手段,以摆脱契丹统治为目的的所谓“开创”事业。前者仍然是压迫各部落的人民,后者却是反抗压迫者的正义斗争。
  有一个著名的历史传说,说辽的皇帝为了猎取天鹅(天鹅是辽贵族珍视的禽鸟,猎取它是他们最高兴的娱乐之一)的需要,派专人到女真去搜求一种名为“海东青”的大鹰,引起一境的骚扰和反抗,引起辽、金之间十年的战争,最后导致了辽的灭亡。这种传说是把某些突出的现象看成为本质的问题。其实,辽的殊求何止“海东青”一项。正是由于辽的统冶阶级穷奢极侈,敲骨剥髓,才使它统治下的人民连最低限度的生活也过不下去。当人民的反抗逐渐团结、凝固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时,即使没有偶然性的“海东青”事件,反抗的风暴还是不可避免地、必然地要到来。
  不管辽贵族是否懂得反抗必然要爆发这一规律,他们都无法抑制自己的贪欲,略为放松一点卡在人民脖子上的铁手。但对于反抗者必须予以镇压这一统治者的金科玉律却是遵守不渝,并且颇有一些办法。一般说来,他们对于地区窎远,政权力量不能够直接控制的各族总是采取“化整为零、分而治之”,以及从汉族统冶者那里学来的一套“以夷制夷”的老办法。他们在各部、族之间挑拨离间、蓄意制造矛盾。有时扶植这一旗,有时扶植那一部,尽量使之自相残杀,力量分散。他们的地方行政官“详稳”只消发几道空头的“节度使”“移里廑”等剳子,就可以坐守渔翁之利。这些行之有效的办法,已经实行了许多年代。乌古乃以下的女真诸领袖也是积了几世的经验,吃了多少苦头才明白这些道理的。现在他们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假借辽的名义,利用辽的力量以扩大自己,把各部族合并到以自己为核心的一个集团中来。等到羽毛丰满,可以振翅高飞时,就公开打出反辽的旗号。
  当然,要反抗已经积有一百多年统治经验的契丹贵族,不能光靠运用政治手腕,主要还得依靠军事实力。女真人本来就习惯于山居露宿,驰逐骑射,一般都英勇善战。辽贵族利用各部族的自相残杀,企图分化他们的政策,反而起了相反的效果,女真领袖们就是在兼并战争中锻炼出军事才能,学会了从小战对大战、从局部战争到全面战争的指挥艺术,加上当时辽贵族的腐朽性,使得女真人的力量迅速膨胀起来,成为辽的绝大威胁。
  早在盈歌当节度使的时候,辽政府派了几千名军马追讨叛将萧海里而不能获胜,盈歌一战就俘杀了萧海里。这使盈歌获得使相的荣誉,同时也使女真领袖窥测到辽的弱点。相反,契丹贵族从此对女真人更怀有戒心,他们相互传说“女真满万便不可敌”的话,先已造成畏怯心理。等到阿骨打正式发动反辽战争以后,经过几次剧战,就迅速、彻底地摧毁了辽的军事力量。十分土地,占有其九,五京之中,攻陷其四,为少数民族很快赢得反抗战争的胜利提供一个显著的例子。
  反辽战争在这个阶段是符合女真族和其他受契丹贵族奴役的各族人民共同利益的。但是随着形势的发展、胜利的迅速到来,辽的五京,金军已取其四,繁华殷盛的城市生活、目迷五色的城市建筑、稠密的人口、丰富的物资,这一切都刺激了女真贵族的贪欲。战胜的次数越多,占地越广,他们的胃口也日益扩大。军队所到之处,大事杀掠,给战地的老百姓带来极大的灾祸,马扩在蔚州见到的惨象,并不是个别的例子。这时自卫战争已逐渐让位于掠夺战争,战争性质正在恶性转化。这个转化带来的必然后果就是军队的逐渐腐蚀,整个统治阶级的逐渐堕落。
  在女真领袖中间,阿骨打最先发现这种变化,预见到它的危害性。但他不是从关心人民的痛苦出发,而是害怕军队变质,影响了他的“开创”事业,采取了许多防范措施。作为女真族的杰出、优秀的领导者,他的感觉之敏锐,行动之坚决都是十分值得称道的。
  攻陷上京之后,天祚帝的儿媳吴王妃逃得略慢一步,落入金军手里,成为俘虏。这是个美丽非凡的女贵族。阿骨打的子弟亲贵们等闲没有开过这样的眼界,大家惊喜若狂,视之为明珠宝石,并且逐步公开到让她在规模相当大的宴会中歌舞助欢。律己严格的阿骨打知道了这件事,立刻作了严厉的处理,所有参加宴会的子侄亲贵,一律赏一顿柳条鞭,吴王妃罚到马房里去割草、拌大豆,充当饲马的奴隶。这种为军队服务的奴仆,他们称为“阿里喜”。
  阿骨打就是这样表率他的军队的。
  这一年,阿骨打已经五十五岁了。长期的战争锻炼了他的领导能力,同时也破坏了某些生理机能。他预感到自己也可能像他的几个兄长一样不会活得很长久,唯恐在这短促的一生中不能完成他的远大目标,是造成他思想中最大的恐惧。因此目前他比过去任何时期都更为着急地要想促使它的实现。在他接见赵良嗣、马扩前的十多天中,的确在居庸关附近一带视察军情地势,了解辽方动态,考虑进一步的行动。签订条约、履行义务,都不过是一时利害上的权宜措施,根本不是他的生活信条。他签署了协议,并不打算遵守它。“行动”才是他的信条,行动是促使事业实现的唯一手段。可以说他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在行动中。
  当前,捕获天祚帝在他心目中已成为次要的任务,已经交给大太子粘罕。他的头脑中同时迅速出现几种方案:他绝不能轻易放弃燕京城这个重要的政治、军事基地,萧普贤女的残辽政权,必须予以彻底的摧毁,这是毋庸置疑的。他考虑的是,如果这次宋朝出兵,能够顺利取得燕京,那么,也暂时只好置燕京于外府,而要尽占居庸关、南、北口等形胜之地,使燕京城随时可以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如果宋军不能成功,他就名正言顺地直接出兵去攫取燕京。一个政权与另一个政权的关系,千条万条,最根本的一条就是比较实力的强弱,以势凌人,在某些时期可以相互利用,到了另一个时期就必须以兵戎相见,最终非把对方灭亡不可。除此以外,其余的抽象概念都是不存在的。
  现在他已经掌握到有利的时机,接近于可以实现他的理想。他唯一的顾虑就是时机是否成熟到可以让他一举荡平辽、宋两朝的程度。宋朝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力量很差,但毕竟是个庞然大物,它到底有多少伎俩,还待观察。
  杨可世入燕的消息,曾经使他震惊一下,幸亏紧跟而来的刘延庆的败绩、赵良嗣的乞师,让他完全放下心来。他答应赵良嗣的条件也无非是“走着瞧罢”的意思。燕京城拿下,还与不还的主动权仍操在他手里。如果他不愿还,要找个借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除非发生了迫使他不得不交割的客观事实,否则是很难改变他的主观意图的。
  在与赵良嗣旷日持久的谈判中,他没有虚度时日,他作好了一切军事准备。赵良嗣辞别回去的第二天,他就发动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击战。他自己亲率大军直扑居庸关,同时征调在应州的粘罕一军直下南口,另派宗室大将挞览统军直下古北口,三路并进,会师居庸关下。
  辽将闻风丧胆,纷纷逃走。阿骨打不费一矢,就夺得关隘,打开了燕京城的北门锁钥。十二月初六,粘罕和挞览两军才完成任务,率师来会。阿骨打在居庸关口摆开队伍,将士们披坚执锐,簇拥在他左右。这时银甲耀日,战鼓震天,单等他的马鞭一举,这支所向无敌的大军就浩浩荡荡地向燕京城进发。
  六军行至中途,消息传来,辽政府已经瓦解,耶律大石与萧皇后往迤西一带逃去,萧干遁出松亭关①,往迤北一带逃走。燕京城里乱作一团,左企弓、虞仲文、刘彦宗、康公弼、曹义勇等汉儿大员已准备向金军乞降。阿骨打听到消息,心里又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理想已经实现,失望的是,他希望马扩亲眼看到、以便向宋人大大夸耀一番的燕京城下之战,肯定是无法实现的了。
  马扩利用阿骨打的诺言,更不怠慢,马上带着那五百名铁骑,跑在大军之前,径扑燕京。他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到达城下时,城门洞开,城内留下的少数蕃汉马步军都已逃散。左企弓等一行“投拜人”与他岔开了道路,已经出城数十里前去投拜阿骨打。马扩唾手之间,就抢先突入燕京城。
  辽军已走,金朝的大军尚未开到,这时马扩就成为燕京城的主人。他必须利用这几个时辰,做好一些必要的工作。他首先在通衙上张贴起安民告示,严令后来陆续进城的部队遵守军纪,禁止任何杀掠蕃汉军民等行为。然后派出岗哨和街道巡逻队维持城内秩序。马扩是利用阿骨打的名义,利用阿骨打的侍卫部队来钤束阿骨打的军队,保护燕京人民的生命财产的,这件事他做得十分得意。
  接着,他直往中书省和析津府两处去接管他们收藏的舆图、编籍等等。可惜晚了一步,卖国有道的左企弓、刘彦宗等人早已想到这一着,一并取去献给阿骨打,作为他们的见面礼了。马扩扑了一个空,又马上到监狱去把一应囚犯都释放出来。杨可世入燕之役,受到汉儿的支持。辽政府恨透了老百姓,在几天之内,把一应嫌疑犯都抓起来审判,以致监狱有人满之患。在监狱里,马扩还碰到几个老相识,宣抚司同僚贾评、西军将领王渊以及另一个在安次一战中被俘的正将胡德章都在监禁中。马扩把他们一齐打发回去,还要他们回宣抚司去通风报信。当时马扩不知道贾评、王渊在芦沟河畔演出的一幕丑剧,反而同情他们战败被俘的遭遇。事后才了解了真相,马扩今后还要和王渊打交道,再也没有原谅他的鲜廉寡耻的行为。
  做好了这些事情,他在燕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过了一夜,天明就去找阿骨打辞行。
  当时阿骨打正在金殿上张着黄幄,接受辽降臣的舞蹈拜贺。五十五岁的阿骨打童心未泯,似乎觉得接受这批人的跪拜叩首是十分有趣的事情,这是他一生中偶然有的逢场作戏。
  听说马扩来了,阿骨打就高声嚷道:“快请马宣赞上殿受贺!”于是马扩挨着阿骨打的座次,排列在粘罕、斡离不前面,也分享到这分快活。
  受降式完全按照阿骨打的指挥进行,它既不是女真式的,又不是契丹式的,也不是汉式的。三样都不是,三样都有一点儿,它是阿骨打创新的杂拌儿,叫做“三不像”。这在熟娴礼仪的左企弓看来,自然感觉到不是味儿,他叩首搢笏,准备有所陈述,不想阿骨打完全不理会他这一套,挥挥手,把他赶下金銮殴。
  演完了这出趣剧,马扩起身告辞。阿骨打没有理由再把马扩留下来,他就慷慨地派了那五百名铁骑护送马扩回到雄州去。
  (二)
  燕京的残辽政权本来就是一个从夹缝里诞生出来,在夹缝中幸存下来的政权。
  存在决定意识,根据这个在夹缝中生存的客观事实,它的绝大多数的统治阶级也相应地产生了一种“夹缝里的哲学”,成为他们的思想基础,并且由此导致出许多严重的错觉。
  这些严重的错觉之一,在对付宋、金夹攻的问题上,他们一开始就认为他们与天祚帝的残余力量有着明确的分工。天祚帝的任务是专门应付尾随追击的金军。他们的任务是专门应付要想收渔翁之利的宋军。他们各有各的任务,各有各的专业,互不纠缠,互不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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