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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徐兴业)-第三届

_21 徐兴业 (当代)
  耶律淳死后,萧皇后成为一个寡妇,她像任何寡妇一样,有权利找个替代丈夫的人。问题在于她所处的那个时代,她所处的特定地位不允许替代者取得公开、合法的身份,迫使她只能采取这种神秘化的形式。其实,这种形式不但在辽,即使在宋朝的上层社会中也是数见不鲜,习以为常的,也是不公开地“合法”化了的,只是聪明人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这也算得是辽廷贵族模仿汉化生活学得很到家的一个例子。
  现在萧皇后独自在密室里不抱很大希望地期待他会不约而来。
  卸去银甲以后,她又在妆台旁精心地打扮起来,目的就为的是取悦于他。“女为悦己者容”,或者反过来说“女为取悦于己所悦者而容”,这两者都不受身分地位的限制。皇后在镜室中逗留得那么久,除了精心打扮以外,也为的要拖延到他平日前来密室供奉她的约定的时间。他本来就应该前来供奉她,用不着在事先关照。可是今晚是例外的,也很有可能等不到他,不但因为明天一早他要率领侍卫们保护她出发到前线去督战,更可能的是,他会温柔体贴地想到她明天上战场去的辛苦劳瘁,应该让她有一个安静的夜晚来充分休息,养好精神。他常常是这样体贴入微的,她就是因为这个特别喜爱他。
  虽然她喜欢他的体贴入微,虽然她已经有了今晚他可能不来,大约是不会来了的思想准备。当她进入密室、褪去一颗夜明珠的珠衣(这是一颗有鸡蛋大小,名符其实的夜明珠,这间密室里有几颗大小不等的夜明珠,每一颗珠子的外层都包着一层好像鸡蛋膜一般纯白、半透明的薄薄的珠膜。豪华的天祚帝把它们代替灯烛之用,外面又加上几层人工的珠衣,以盖上或褪去珠衣司明灭之职),使全室浸沉在一种起先令人感到不大习惯,及至适应后,就觉得异常柔和、异常舒服的淡蓝色光芒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像往常一样在黑暗中端坐在一只绣墩上等候着她,她不禁仍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望。
  “道生儿啊!”她用自己的思想独语着,好在在这间密室中,她的隐私决没有被近侍们窃听去的危险,“你今夜爽约(实际上并没有约定,或许倒是约定了今夜不见面的),算是叫咱白白糟蹋了这一个时辰精心的梳妆。你算是体贴咱的身体了,可没有体贴到咱的心。你要知道,咱身为国母,不惜降尊纾贵,垂爱于你。咱的一切都为的是你啊!想当初与宋使议和,不惜以国降人,就为的是保住你一家的富贵(这是她对自己撒谎了,当时她接受李处温的建议,与宋使议降,主要是考虑本身的利害)。后来与耶律大石翻了脸,适得咱明天非出去亲征不可,也为的是保护你(这倒是真话,可是她没有把‘亲征’对于自己的吸引力计算在自己的帐里)。你要是真正体贴到咱心思的深处,今夜还该自己跑来伺候咱才是(这才完全是真话)!”
  尽力抑止住第一个失望后,她褪去衷衣,一骨碌钻进绣着九龙的宝帐和一只大凤的缎衾去睡觉。
  独自睡着而又不能贴席入眠时,胡思乱想特别多,她突然只想起他昨夜等候在暗室中,乍一见到她时,有一霎那面色不很好看,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几句话混过去了,当时也没有很注意,现在想来倒很值得推敲,莫非其中还有文章。
  “莫不是咱撤了你父亲的蕃汉兵马都元帅,叫你不高兴?”她从最近的原因猜起,然后给自己想出理由辩护道,“痴孩子啊!宋军逼境,大兵瓦解。这契丹军连咱哥子也节制不了,你父亲这个南面官又怎生管得住它?日来朝议嚣然,那些奚、契丹的老家伙,连同左企弓那个老头也都口出怨言,集矢于他。咱撤去他的都元帅之职,让他退出军队,正是为了要保牢他的首台。咱提出亲征,也为的是为他分谤,兼为你叙功之地。咱这番苦心,老的心里明白,咱下了令,他还不动声色。你道生儿难道因此颠倒见怪于咱吗……
  “莫不是你嗔怪咱没有下毒手除去大石林牙……”耶律大石一向是她敬畏的人,即使已经把他扣留起来了成为槛中之虎,在她的思想中仍然尊敬地以他的官衔来称呼他,“为你家永绝后患吗?”她进一步猜度道,“咱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个?想当初,你父亲与蕃汉大臣拥载先皇帝称帝,先皇帝谦逊不遑,是你父亲强掖他登上宝座,还有你道生儿的一分功劳,你取一件赭袍强披在先帝身上,大位才定。你家的好处,咱怎能忘恩负义,置之度外?你家与大石林牙失和,林牙纵贵,怎比得你我已经合为一体,咱岂有偏着大石林牙强压你们之理?可是道生儿啊!你这样一个精灵鬼,难道不知道大石林牙树大根深,岂是轻易动得了他的?现在只把他看押起来,已使许多人怨怼形于辞色。今日咱决心不起用林牙,下令亲征,还有两个老家伙说咱是自坏长城,轻弃社稷,还有人责问咱要不要大辽江山了。你凭着三百名侍卫,就惹得过他们?再说咱凭着你这三百名侍卫,当真就敌得过宋朝的大军不成?道生儿啊!你枉自长着这副聪明胎子,好生不明事理……
  “莫不是……”
  还有许多原因可以猜度。总而言之,这些猜度,都使她十分心烦。她一面躺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胡思乱想,一面警觉地倾听着在那扇通往外面甬道的暗门上有什么动静。这一个漫漫长夜似乎都在倾听和期待,烦恼和惋惜中度过的。想起明天的亲征,当然使她兴奋,她也怕今晚没有睡好、睡够,明儿抠了眼睛,上起阵来失魂落魄地没有精神。可又怕他万一半夜里启门而入,她睡着了,岂不扫他的兴,想睡又不敢睡去。这样翻腾了半夜。毕竟白天的劳累和中年的渴睡使她多少有了一点朦胧之意,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得有多深,也不知道睡着了有多久,忽然有一点声音把她惊醒了。这声音是那么轻微,还远在暗门之外,但是她凭着情人特有的敏感,只消听见钥匙孔里最初的转动声,就明确无误地判断出这一定是他使她出其不意地前来赴约了。
  她兴奋得心儿乱跳。在兴奋的同时,又不免在心里暗暗地谴责道:
  “这孩子啊!过了大半夜才来伺候咱,这早晚不是太晚了吗,倘使他跑来伺候咱统军出征,又来得太早了。这痴孩子好生不明事理。”
  她多次在自己心里谴责他不明事理,可是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些不明事理的地方,才引逗得她如此喜爱这个“孩子”的。这时她的头脑中又闪过一种可喜的想法:
  “莫不是那孩子机伶,想趁这出征前的一会儿时刻跑来与咱温存一刻。这个小精灵鬼好不机伶,来得不早也不晚。”
  听到他的不想掩盖的脚步声已经径直地走到她的床沿,她仍然闭上眼睛,却轻轻地唤了一声“道生儿!”这是她动员了全身的女性的力量,集中了一夜的哀怨发出来的最温柔、最旖旎的一声叫唤。在这一声叫唤中完全排除了女皇帝的尊严,却含有如此多的热量。热得足够把她亲手铸成的那只大“错”熔化成为液体。她在黑暗中微微抬起头来,准备迎接他的一霎温存。
  奇怪的,他竟然没有被这一声叫唤所打动,他没有按照她的愿望,或者说他没有听从她那一声温柔的口令像往常一样弯下身子来在她眼皮上、面颊上温存。反而顺手褪去珠衣,使得密室内重新放射出在这个时候她最不需要的光明。
  这使她多少有点扫兴。
  她慢启星眸,发现他已经全身披挂,做好一个上阵的战士的准备。她的第一个想法还是体贴地原谅他:“他胄甲在身,怪不得弯不下身子来和咱亲近了。”这个想法使她得到一点安慰。然后她又奇怪地发现他完全失去平日从容安闲的态度,动作慌乱,表情紧张,一开口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陛下……陛下快穿好衣服起来,大事不妙。”
  “何事惊慌?”她还没有脱离绮思遐想的温柔乡,仍然从容不迫地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来,捞一件衷衣,慢慢地穿上了,爱怜地说道,“天坍下来,有你主子顶着呢!道生儿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陛下……大事不妙。郭药师勾引杨可世大军十万名,偷袭本京,已于半夜时分,夺得迎春门入城。刻下正在外城搜杀奚、契丹,顷刻就要杀进王城来了。”李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显然他已无法控制自己惊慌的情绪。
  这个惊人的消息,才像惊雷一般震动了她,驱散了一切胡思乱想。她敏捷地掀开被子,翻身而起,一面穿着衣服,一面吩咐道:
  “道生儿快出去传咱的令旨,严闭王城城门,调集城内甲士,准备死守,与杨可世一决雌雄。”
  李奭口头答应了,脚下却没有移动。
  “卿如何不出去传旨?”她有点奇怪地问。
  “想这杨可世乃万人之敌,如今已杀入外城,如何小觑得他?臣伺候陛下穿好衣服再说。”
  “卿快去外间把咱的那套铠甲取来,待咱披挂了,亲自上城去拒敌。”
  他还是没有服从命令,匆匆忙忙地帮她穿好衣服,顺手找一件貂裘,给她披上说:
  “陛下不用披挂了。外面天冷。保重身体要紧,臣誓死保得陛下出宫去。”
  “卿叫咱这样穿着了出宫,待往哪里去?”这件貂裘是集了好多只貂鼠腋部的皮拼成的,价值不资,但是形制简单,只能作为寝内便服之用。皇后这时发髻不整,衣服零乱,披了这件貂裘,显然是既不能朝见大臣们商量守御之计,也不能上城去亲自督战的。她掀去貂裘,又一次发令道:
  “道生,你快出去拿了衣甲来,待咱披挂,咱不要这件。”
  “陛下要穿什么衣服,只怕事到如今,也由不得陛下的意思了。”
  “道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的反应并不迟钝,她的口气本来已经从温柔变到怀疑,现在又从怀疑一变而为相当的严厉。
  皇后一严厉,李奭的口气不由得又软下来,他转弯抹角地道出了自己的本意:
  “臣看得宋军入城,人心已乱,大事不妙。王城内的甲士已纷纷走散,各为自全之计。似此局势,怎生迎敌?臣唯有拼此微躯,保得陛下出官去迎降宋军,才是上策。臣父也赞同此意,已率家将家丁在后苑门口保护圣驾。”
  这石破天惊的“迎降宋军”四个字,使她完全了解他的用心所在,不禁又惊又怒。现在作为情人的浪漫主义的萧普贤女已经从幕后消失去,作为女皇帝的现实主义的萧皇后又重新出现。她本质上原有几分浪漫气息,永远不满足于一个普通贵妇人的呆板的生涯,要求以各种形式来突破它。但是长期的政治实践,把她锻炼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因为政治的本身就是一种现实性很强的社会实践,她的浪漫气息不得不受到政治的现实性的约束。当初她与马扩约降,就是从当时的现实利害考虑,后来兰沟甸战胜后,她改变了立场,变为一个坚决的抗宋派,这也是从现实考虑。现实是千变万化的,表现为政治形态也是千变万化的。因此剥削阶级的政治家没有永久要遵守的原则,只有永远要追求的现实利益。直觉告诉她,宋军是可以打败的,她现在的现实利益是上城守御,打退宋军。杨可世十万大军(而且她的明晰的政治头脑也告诉她杨可世不可能带十万大军来进行一场奇袭)吓不倒她。
  “战、降大事,朕自有主张,”浪漫色彩褪尽以后,她以皇帝的尊严吩咐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卫军统领李奭道,“李奭你且率领侍卫遵旨上城去防守,俟朕后命。”
  “臣不是说过,城内甲士已纷纷逃散,杨可世在悯忠寺发号施令,”随着皇后态度的转变,这时李奭也变得强硬起来,“顷刻间就要进王城搜宫杀官,陛下还说什么上城督守,不如随臣迎降,臣保得向杨可世说情,留下陛下一命。”
  “守城的人死尽了,”萧皇后发怒道,“朕独自一人也要去和宋军决战。李奭,你怎敢一再违抗朕的旨意!”
  “不瞒陛下说,臣已命甲士启城门以待宋师,”李奭狞笑一声,原形毕露地说,“这宫内的侍卫,是听陛下的话还是听臣的,陛下自己心内有数。难道陛下当真单枪匹马去和杨可世为敌?”
  现在一切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李奭!”萧皇后声色俱厉地斥骂道,“朕向来待你父子不薄,今日临到危难之际,你们竟要把朕出卖与杨可世。”
  “陛下素来厚待臣父子,”李爽再一次狞笑道,“今日索性作成臣一门的富贵罢!老实说与陛下知道,臣已派人去和杨可世洽降,只要开城献出皇后,臣父子不失公、侯之封,陛下的一条命也保得住。”
  萧皇后怒极,待要高声呼唤,无奈这密室蜡封似地四面密不通风,即使喊破嗓子,外面也听不见。自己身边带的一柄佩剑,昨夜试妆时,也一并丢在镜室里,自己赤手空拳,怎对付得了骁勇的李奭。她找个机会,待要挪动脚步,这里李奭早已疾步趋前,拦住通往外室的暗门。他带一点嘲笑的口气,警告皇后道:
  “宫中已乱,陛下的亲信近侍,臣都派人看管起来。陛下已成为笼中之鸟,还待往哪里走?”
  “道生儿你好痴呆啊!”发脾气从来不是解决政治问题的现实办法。萧皇后看到自己已处在山穷水尽的地步,只好颓然坐到那只绣墩上,再次软下来,企图用脉脉温情来感动他,“咱的亲信,除了你还有哪个?事到如今,只有你我戮力同心,征集甲士,击退宋军,一切还可以照常不变。如果降了杨可世,你我都成为宋军的俘囚,听人摆布,休说公侯无望,就是行止说话也不得自由了。到那时,你与咱岂得再到这里来夜夜厮伴?你怎生信得过杨可世的话?道生儿啊,你就这样狠心,一叫人把你我拆散,凤俦鸳侣,永作劳燕分飞,咱死了也不瞑目。”
  但是女主的严令也好,情人的软哄也好,事到如今,一切都已太晚,她的手段已经来不及施展了。萧皇后忽然听到甬道中有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李奭一声唿哨,许多戎装的侍卫从李奭打开的那道暗门里涌进来,拉下墙壁上的惟幕,齐声唱个诺,说道:“臣等久已候在甬道中伺候圣驾,现在就请启銮罢!”
  萧皇后认得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叫得出其中几个的名字,向来把他们看成为自己的亲信,不想到了这个时候,亲信都变成叛逆。他们不由分说就打开密室里的大柜,把金银珠宝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装,只拣细软,笨重的都丢在地上。然后一涌向前,把萧皇后拥入夹道,粗暴地把她推上一辆早已停候在那里的素车中。
  李奭还算有情,顺手塞一件貂裘给她,让她裹紧身体。侍卫们不管她在车中双足乱蹭,连声怒叱,“砰”的一声,就把车门关上。这辆宫车上所有的华饰都被撕去了,正符合一个被迫投降的寡妇皇后的凄凉身分。为了隔断她和外界的视线,侍卫们又在车外围上几道厚布,叫她闷在里面透不过气来。
  李奭又是一声唿哨,几个侍卫挽起官车,就径奔官外。
  (七)
  李奭与皇后的说话,只有一部分才是他的真心暴露,譬如他说“以陛下纳降,作成臣一门的富贵”,这确实透露了他的内心活动,他甚至希望一片痴心爱他的皇后,到了这个关键时刻,真会牺牲自己来满足他的欲望。可是其余的却都是虚声恫吓的假话。他不但没有力量控制王城的城守,也没有力量控制宫廷。他派人去和杨可世接洽投降倒是事实,但两个使人派出去了都没有回来,在这刀光斧声、杀人如麻的乱军中间,一般说来,这种联系都是很难达到目的的,不是使人在见到杨可世以前已被杀死,就是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找杨可世,趁乱中溜掉了。因此李奭说,“臣已与杨可世约定保得陛下一条性命”,也无非是欺人自欺的假话。
  一个多情善感的贵妇人在自己心目中模拟一个情人的形象时,总是根据自己的意愿、想象,主观地把他“创作”出来,而不是根据他的实体如实地把他反映出来。因此她的模拟,大部分是不可置信的,有时与真实情况大相径庭,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李奭的为人既非如她所想像那样是个撒痴撒娇的小情郎,更不是如她所希望那样的是个聪明机伶、踏着尾巴头会动的精灵鬼。事实上李奭是个为了追求富贵,任何时候都不顾惜名分,不怕采用任何手段、极端自私、极端卑鄙、鲁莽绝灭的冒失鬼。
  有两种坏人,相应地也有两种骑墙派。一种是胆小精细的骑墙派,他爬上墙头后,要动动脑筋,看清楚了哪一边是绿莎如茵的软草地,哪一边是黑洞洞的万丈深潭。要拿稳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安全性,才敢慢慢地爬下墙头来。另一种是大胆鲁莽的骑墙派,他只要看到风头初转,就闭上眼睛,不顾死活,跳下去了再说。李奭显然是属于后一种。他一听说宋军入城的消息。断定大势已去,仗着曾与赵良嗣、马扩有些瓜葛,就冒冒失失地行动起来。他的主要本钱是三百名侍卫,他的唯一的法宝就是打开密室的一把钥匙,他有把握在这个时候一定能在密室里找到皇后。果然皇后劫到手,他认为大功已经告成,急急忙忙就从后苑的侧门里奔出来。
  在后门口,他也作了一些布置,让他父亲李处温带些家丁家将前来接应他。可是李处温的这支人马在李奭奔出苑门以前就像影子般地消灭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在一场突然袭击中被围歼的命运,在被围歼以前,也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奔进甬道来通风报信。
  现在有一支整整齐齐的契丹大军布防在苑墙四周的重要出口处所。它的主力在歼灭李处温的人马后,就驻屯在后苑侧门口,好整以暇地等候皇后和李奭的一行人从里面奔出来。
  这时天色犹未大明,萧皇后虽然在素车中被遮蔽了耳目,透过几重惟布,还是稳约地看到外面火把齐明,人马攒动,听到一阵喊杀声起,鼓声大作。这场拦截战显然出于李奭一行人的意料之外。萧皇后只感觉到她的坐车猝然停下,差点把她从车座上揪下来。她清楚地听见李奭发令道:“快退回宫内去。”但是这道命令已经来不及被执行了,在宫门口就响起一场白刀战。
  这时萧皇后在车中惊慌万分。她不能从喊杀声中分辨出这厮杀的对方是谁,也无从判断这场对杀对她有利还是不利?她恐惧地想到在混战中,她可能被双方的乱军所杀,或者是另一方面的人把她从李奭手里夺过去献给宋军,或者这厮杀的对方就是已经杀入王城的宋军。他们不容李奭投降,就把他俘杀了。她还没有从恐怖中清醒过来,就有人把帷布拉开了,一个胄甲之士,亮着血迹未干的刀子,直趋车前,用契丹话清楚地奏道:
  “臣耶律大石救驾来晚,致使逆贼猖獗,阴谋险些得逞,惊动了圣驾,臣罪实深。”他恭敬地、然而也并非不带一点讽刺的味道,指着地下一大堆躺着的尸体,痛快地说,“幸喜臣已手刃老贼,小贼也已伏诛。内奸已除,大局粗定,如今城守堪虞,请陛下作速回宫去主持大计。”
  在数不清的明晃晃的火光照耀下,这个走过来微微有点踅脚,却有着泰山般安稳的甲胄之士不是大石林牙是谁?皇后拭一拭眼睛再把他认清一下,他已经略移兜鍪,把面目清楚地露出来。这炯炯地睁着一双略微带点淡绿色、似乎深沉得要把人们的心脏肝腑都看透的深目,这威严地竖起来的剑眉,这一道正直无邪的鼻梁,这有力地摆动着的指挥若定的手,这清楚地用契丹话向她奏对的将军不是大石林牙是谁?
  大石林牙是奉了她的手令被囚禁起来的,现在血淋淋地躺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就是使她把他囚禁起来的原因。正在关键时刻,他们出卖了她,而这个大石林牙却像飞将军自天而降突然出现在这里保她的驾,这些情况真是太复杂了,叫她晕头转向,但她已经没有功夫去弄清楚这些曲折的经过。一看见大石林牙,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自觉地把貂裘掖上一把,把领扣再扣紧一挡,免得露出脖子和底下的衷衣。一个妇女对于她所尊敬而又有点畏惧的人,首先考虑到的就是唯恐在他面前失仪,而她现在的这身衣着,分明是不大见得人面的。
  然后她镇静一下,想想他是怎么来的,她自己应该怎样做?
  她想到大石林牙曾经拥戴过她的丈夫和她本人,态度是明朗的,后来又曾反对过她,公开地表示要除去她身边的“佞幸”,杰度也是毫不含糊的。对于他的光明磊落的态度,她却报之以阴谋诡计,玩弄手段,把他软禁起来,要挟他“捐弃成见,共谋国是”。他们两人间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回忆。但是现在血淋淋的事实终于使她清醒了,危机方临,忠佞立分。她一贯相信、大力包庇、痴心迷恋的恰恰就是要出卖她的国家和她本人的人,而她打击的,恰恰就是她的保卫者,这是最明显不过的事实了。现在她也毫不怀疑,为了大局,他决不会怀念旧恶,弃她而去。当她决心要抵抗宋军的时候,他是她唯一可以信赖、唯一可以与之合作的人,无论在道义上、能力上、威信上都是如此。
  为此,她流下了悔悟和感激的眼泪。
  耶律大石是属于选定了自己的目标就决不回头的那种人物。看到时局动荡,国势凌替,他决定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一个理想,那就是要保卫、延续和再生这个国家。他的毅力、他的威望、他的能量都使得这个理想有实现的可能。即使在他被囚禁的时期,他也仍然是、甚至更加是契丹人和一部分奚人心目中崇拜的民族英雄,是国家的支柱,是可以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唯一的中心力量。萧皇后竭力要贬低他,提高李处温,想入非非地制造了许多谣言,可是没有什么人认真地相信它们。她的这种一面揿、一面抬、一面多方打击、一面揠苗助长的办法,结果反而使耶律大石的声誉更加隆然了。客观的效果,常会走到统治者主观愿望的反面。
  当杨可世的大军夺门而入外城,到处摘杀契丹人的消息传开以后,耶律大石的旧部潮水般地涌入他的私邸,要求他出来主持军事,力拯危亡,连得受命监护他的萧斡里剌等人也毫不犹豫地参加进他的队伍。在这间不容发的关键时刻中,他的作用就是使得这些已被涣散的力量,很快地凝结起来,迅速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抵抗势力。
  他在这紧急关头需要他去做些什么。他把部下组织起来,匆忙部署一下。他的两个儿子耶律思轸、耶律怀沙率领一部分战士被派到外城的中心处去进行巷战。这时杨可世的指挥部已设在悯忠寺,耶律思轸、耶律怀沙接受的任务是主动向悯忠寺方向出击,然后扼守住通往王城的几条通道,步步为营,节节死守,阻滞宋军的前进,以血肉之躯换取时间来做好王城守御的准备工作。同时也可救出一部分正在受屠戮的契丹人、奚人,掩护他们撤退到王城,以增厚防守力量。严厉的父亲给儿子们的指示是只许死成国殇,不许生为逃兵。这一对正在弱冠上下年纪的儿子噙着满腔家国之泪,诀别过父亲,驰往战地去了。这里耶律大石留下萧斡里剌,带着他的令旗,前去接管王城的防守权。自己带着一部分人马,径奔皇宫而来。有人把宫廷侍卫的异动的消息报告给他,这没有出乎他的意外。他早已知道后苑里的那条秘密甬道以及在那里发生的“杂事秘辛”。果然他的大军一到就歼灭了这一小撮叛逆,并且救了皇后的驾。
  如果萧皇后已经完全相信大石林牙对她个人的忠诚,耶律大石倒还要考察一下这个“忒里蹇”是否对她的国家忠诚?他要弄清楚从后门私奔出来的皇后是自愿去投敌,还是受到挟持,被迫出来?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将决定他对待皇后的态度,决定由皇后还是由他自己直接来主持城防大计。
  皇后已经流出了感激和悔悟的眼泪,可是,“忒里蹇”的眼泪是轻贱的,不足代表她的心声。据说在决定降宋的御前会议中,她也曾号淘大哭过。既然有过一次出卖宗社的记录,难保她不会旧戏重演。耶律大石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不肯轻易相信柔情。
  萧皇后果然是聪明、能干的,她一猜就猜到大石林牙的心事,猜到自己正在受他的考察。她立刻采取最最坚决的行动,表示要抗战到底,与宋寇誓不两立的决心,用以解除所有在场者心里的疑团。虽然她的坚决行动,还是出之以一场动人的表演形式。
  这时闻风而来,拥塞在宫门附近的奚、契丹人已经激增到几万人,其中不乏久战抄场的宿将和闻名于时的勇士。前一段时期中,由于皇后的荒谬措施,使他们离心离德,坐待大局的崩坏。现在却被保卫王城、保卫宫廷,借以死中求活的一个信念团结起来了。他们有的已经听到耶律大石出来主持军事的消息,有的还没有听到,但都涌到宫里来准备听从皇后和耶律大石的调遣。在这个时候,皇后的地位仍然能够起重大的作用。
  她从素车上下来,裹紧貂裘,迈着坚定的脚步,直往人丛中走去。耶律大石把刀子丢给从人,紧捏腰间的佩剑,跟在她后面,人们自然而然地为他们让开一条路。她走到人丛中间,凝一凝神,出人意表地屈下身体来向周围众人行了一个辽的贵族男子陛见皇帝时的大礼。这种礼节是跪下左膝,把右腿拽在后面,然后她又转动身体,向众人环拜。这样的大礼,从皇后的身分说来,不免有点屈辱,但出之于她,行之于此时此地,仍然保持了皇后的最高尊严。她拜完了,走上几级石阶,用十分坚定清楚的声音说了下面的一番话:
  “蛮兵肆虐,逆贼(她提到他们的时候,眼睛也不曾向那个方面转动一下)内应,妄图劫持未亡人出卖与敌。未亡人力与争斗,”她赧然地看一看自己的这身服饰,她的衣冠不整,发髻零乱,大大地帮了自己的忙,连耶律大石也被她这个动作提醒了,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争奈寡众不敌,势已危殆。幸赖大石林牙忠勇为国,闻讯赶来,脱未亡人于缧绁之中,尽歼丑类……”
  一阵欢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感到众人的情绪已经受她操纵了,索性停顿一下再说:
  “朕已痛下决心,誓与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决不容蛮兵侵入王城。纵有不幸,城头蹀血,这一片干净土就是未亡人的葬身之地。”
  她又停顿了一会,然后郑重地宣布:
  “朕即请大石林牙总城守之责,”一语未了,欢声大作,她索性把话说得罄尽,“诸卿都听大石林牙的号令,如同听朕的声令一样。朕不幸战死,大石林牙就是诸卿之主了。这救亡继绝、匡复社稷的重任,全在大石林牙和诸卿身上。朕立即进宫去换了戎装上城,亲执桴鼓,灭此朝食。诸卿努力,毋负朕之厚望!”接着她又向耶律大石拜了一拜道,“朕将宗庙社稷,托付与卿,卿且受朕一拜!”
  这是她在此时此地能够做到的最富于戏剧效果的行动。在她说话中间,许多人欢呼,许多人失声痛哭,许多人虽然没有表情,已经在心里决定一死殉国、一死殉主。她的话一说完,骑士们就纷纷疾驰上城,听候耶律大石的调遣。
  皇后作着动人的表演的时候,耶律大石正在考虑具体行动。他还了皇后的礼,接受了她畀任的城防全权后,立刻提出一顶重要的建议道:  “陛下畀臣重寄,臣这就遵旨总兵上城,”他向众人挥手示意,要他们立刻上城去防守,“城守之事,臣已成竹在胸,兼有萧知院在彼指挥,必能杀退蛮兵,保得京师,不负陛下的重托。所望陛下,速降手书,急令四军大王董师来援。臣派人在南暗门接应他,内外夹攻,务必把蛮兵杀得片甲不留。”
  这一著果然是重要的,萧皇后这时言听计从,立刻照办了。
  耶律大石驰上城头,分拨人马,划分汛地,部署刚定,城下已发现小队的宋军。这时头戴凤盔、身披银甲的皇后也带着一大批陆续而来的甲士们上得城来。皇后的说话都兑了现,她不但亲执桴鼓,把战鼓敲得“嘣嘣”地响,敲得她双手发酸,满身大汗;她还亲自弯弓搭矢,向城下的宋军发射。有一支不知道是她射出去,还是她身边的战士发射,总之要算在她名下的箭,居然把一名企图越过城壕的宋军射倒在地上。皇后亲自立下的第一功,使得城上的战士们都欢呼起来。
  此时杨可世的大军受到奚、契丹人猛烈的抵抗,正在外城各街巷中苦战,还没有正式部署进攻王城。出现在城根下的宋军只是一支游弋部队,他们的进攻,只具有象征的意义,而萧皇后这象征性的一箭,大大鼓舞了士气,使得城防的战士们很容易就打退这一队散兵的试攻。
  (八)
  直到夺得迎春门、进入燕京城,杨可世、郭药师率领的这支奇袭之师,都是按照计划办事,进行得十分顺手。
  郭药师献奇袭捣燕之计,其目的固然为了要表显自己,抢第一功,但他确有客观的根据。
  据他获得的第一手材料,证实耶律大石已被萧皇后看管起来,目前生死不明,以致造成契丹军瓦解的局面。这个消息是没头脑的萧干,为了表示对郭药师的信任,在最后一次宴会中,亲自向他透露的。郭药师本人就因此才下了反正的决心。这个消息也解答了许多人存在着的疑难问题,并为奇袭的实现和成功提供最大的可能性。因此当他提出来的时候,不但受到沙场宿将王禀、刘锜等人的支持,同时也得到急功之徒童贯、刘延庆等人的赞同。
  但是郭药师毕竟是新降附的人,刘锜了解到即使在被迫决定反正以后,他还卖个人情,把敌帅萧干放走,居心难测。再则常胜军的实力虽然号称强劲,究竟如何,能否胜任这个艰巨的任务,还待事实证明。更怕奇袭得手,郭药师夜郎自大起来,养成尾大不掉之患。因此在决策会议中,刘锜力主派杨可世主持这次奇袭,让郭药师居于辅佐的地位。选锋六千名骑兵,泾原军居其四,常胜军居其二,这样混合编制,既保证了战斗力,又保证了杨可世的领导地位,临事不会受到掣肘。作为一名战将,杨可世威名夙著,对攻坚战,他也积有经验,当年在西北战场上,他屡次率师攻拔西夏、诸羌的名城要塞。仁多泉一役,西夏人负隅顽抗,就是他力战先登,大军继进,才攻克了这座军事要塞的。以杨可世为主将,以泾原军为主力,辅之以常胜军,这样安排可说是煞费苦心。
  这次奇袭有没有成功的把握?对此,奉旨参赞戎机的刘锜早已作过反复的深思和分析。本来军事上也很难说有百分之一百成功把握的作战计划,何况既然称为奇袭,就要带几分冒险性。事实上是只要具备相当的有利条件,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机会,就值得一试了。
  成功的第一个关键问题是杨可世这支选锋军能否把握胜机,完成奇袭任务。泾原军强劲可用,常胜军熟悉地形、了解情况,加上士气旺盛,跃跃欲试,这些都足以使刘锜放心的。
  成功的第二个关键问题是刘光世统率两万名环庆、鄜延军混合编成的接应之师能否完成接应任务。按照计划,这支接应之师比选锋军晚六个时辰出发,以后根据具体情况,或循选锋军的原路,或另觅他途(郭药师也派了熟悉地理的官兵充当向导),随时与前军保持联络、前后两军不超过一百里的距离,相互呼应。选锋军奇袭得手,他们要飞速跟进,合力扫荡城内的残敌,万一奇袭没有成功,后军也要迅速上去接应救援,以最小限度的损失,保证全师撤退。计划是考虑得很周到的,无瑕可击,问题在于人。刘光世并不是一个令人能够放心使用的指挥官。在会议中,刘锜以参赞的资格提出两个方案:一是让总管王禀来统率接应军,二是他自愿参加刘光世的部队,一起去完成接应任务。结果这两个方案都被否定了,童贯首先提出:
  “统带军队乃偏裨之职,信叔是天子派来的大员,理应坐守大营,运筹帷幄,协助刘太尉参赞戎机,怎可擅离职守,去效一将之劳!”
  童贯的话,软里带硬。他强调“协助”两字,暗示刘锜以参赞的身分,可以参与讨论、共同研究战略,但是决定大权还应操在宣抚使、都统制手里,刘锜无权僭越。刘延庆却老实得多了,他认定选锋军可能要冒些风险,接应军躲在背后,万无一失,可以坐收其利。这到手的馒头,如何肯让别人分享?他老着脸皮道:
  “进军以来,儿子多立功劳。这番奇袭,有杨统领在前主持,功可必成。儿子也正该跟去阅历阅历,长些见识,兼资奖掖。信叔不必多虑。”
  刘延庆已经把话说到口边,利权不得外溢,功劳必须归于他刘氏之门,何况又有童贯在一旁帮腔。刘锜不便再说,只索罢休。
  童、刘两个还怕刘锜再兴出什么新花样,又生一计,火急下令把王禀调到无定河侧翼的战线上去,作为另一方面的策应之师。其任务不是接应杨可世,而是牵制那方面的辽军,不使救援京师。这时童贯不再说什么信叔是天子派来的大员,正该坐守大营等话,顿时换一副面目,强调侧翼战线如何如何重要,必得烦信叔亲自出马,与王总管一同去走一遭,才能安心。
  把天子派来参赞戎务的大员调到侧翼去“效一将之劳”,这才使得他们耳目清净,心满意足。刘锜虽然不关心个人得失,却十分关心全局的成败。他坚持要亲自送杨可世的前军出发,隔了六个时辰后,又目睹刘光世点齐人马,跟着上路,这才放下心来,与王禀赶赴无定河侧翼的战线。他们把人马突出到通州以北,准备一听到奇袭军得手,就火速从右侧进兵,包抄燕京。
  从战略上看来,这一支人马确实也可起策应作用,原非闲著。只是与杨可世的选锋军距离较远,呼吸不应,仅处于次要的地位罢了。
  常胜军原来都是辽东盖州、铁岭附近的土著,后来调进关内,兵员几经补充扩大,目前已有一小半的官兵都是京郊人士,更兼长期驻扎在京西南一带,对当地情况十分熟悉。目前辽军的力量配备,虽然东移西挪,朝更夕改,但总的说来是兵力不足,防线缩短,后防空虚、鞭长莫及。郭药师在行军之际,还参考了旬日前那个姓岳的小军官从巡哨中带回来的地形军事配备位置图。甘三日傍晚,选锋军到达固次县,当晚就潜渡芦水,掠过安次县境,稍作休息,接着星夜行军,长驱直入。廿四日凌晨前,大军就已抵达燕京东郊。
  自唐朝建置范阳节度使以来,幽州城定下了规矩,每晨四更,先打开迎春门,把郊居乡民装运柴、煤的车辆放进城来以供城内军民日常生活之用。这些车辆倒空了柴、煤,傍晚时分就装了煤渣、垃圾等废物拉出城去,倒在田问当作肥料。这项制度已经实行了四百年。随着燕京城地位的日益重要,生齿人口日益繁殖,这种车辆也增加到数百辆,每过半夜,迎春门外的车队就排成几条长龙,等候开城,车、骤不绝,人语喧阗,十分热闹。近日来,宋朝大军已压芦沟河而军,大局堪虞。萧皇后一面责成提举城守的都元帅李处温加紧城防,严行盘查进出人等,一面为固守燕京城计,也打算多储蓄些燃料、粮食过冬,又特命将迎春门提早一个更次开门。这两天朝廷多故,李处温的都元帅忽被撤去,新的任命还未下来,正在青黄不接之际,城防的官兵都懈怠了,盘查已成具文,并未严格执行。
  装运煤柴的乡民享有进出城门的优先权,更兼每日往返,消息异常灵通,久已成为京郊义军注意、争取的对象。这时京郊义军逐渐统一在董庞儿、张关羽的领导之下,他们早已派人与乡民联系,争取得一部分人参加义军,担任交通运输,传递消息等任务,对于地下活动,可以说是积有相当的经验了。
  就是他们首先发现了奇袭军的行踪。
  在反辽事业与倾覆辽的残余政权一点上,义军与宋军有着共同的目标,这个发现对他们当然是十分重要的。他们大喜过望,三三五五地议论起来,顿时议出一个帮助宋军夺取城门的办法。他们找到杨可世,把这条计策献上。杨可世略一考虑,认为它简单可行,立刻采纳了。
  杨可世把大军隐藏在离迎春门几里路的一片丛林背后。另派甄五臣率领两百名敢死士换上老百姓的服装,混在车队中间,兵器都放在柴堆、煤堆底下,车上略加遮盖,表面上不露一点痕迹。三更一到,号角吹响,城门洞开。老百姓久已和守城的官兵们厮混得熟了,照例要“献纳”一些免费供应的柴煤,一阵嘻嘻哈哈就把大车推进城门。甄五臣和敢死士趁机从煤堆和柴堆底下抽出兵刃,一声呐喊,一拥而上赶杀官兵,老百姓们也帮着一齐动手,顷刻间就把几百名守城的官兵消灭赶散,顺利地夺得迎春门进城。
  根据事前约定,甄五臣向杨可世所在的方向一连放出十多个“钻天老鼠”,这是一种只有火花、没有声音的爆竹。这十多道火光,在星月无光的黑空中,真像老鼠一般飞窜狂跃。杨可世一见信号就知道夺门得手,立刻飞骑出动,那消半刻,大军就进入城内。这时天色犹黑,情况混乱,各城门的防守官兵相互传告,心胆俱裂,纷纷溃散。泾原军在熟悉燕京城城市道路的常胜军向导下,很快就把外门的七道城门全部夺下,每一道门都派了一名将官,二百名士兵负责防守,严禁出入,并维持附近地区的秩序。杨可世、郭药师率领主力,向市中心挺进。
  大军进城的消息,霎时间就传遍全城,汉儿们奔走相告,喜形于色。胆大的奔出家门,投效军前。胆小的暂时关起大门来观望一下,心里也充满了希望和喜悦。
  相反的是奚、契丹人,他们心怀疑虑,不知道进城的宋军将会怎样对待他们,他们将要遭遇到什么命运?他们听到消息后,有的也在观望,有的从睡梦中醒来,不暇细问,就拿起兵器,冲到街头去找宋军厮杀。
  现在是面临着代表两个民族的朝代之间的最后决斗了。
  在我国的民族与民族之间,有时也存在着彼此侵犯相互敌对的关系,但主要是彼此友好融合无间的关系。有两种融合:少数族的上层分子与汉族的上层分子相融合,少数族的普通人民与汉旅的普通人民相融合。前者融合的结果是联合起来统治广大人民,后者在共同的日常生活和生产实践中逐渐消灭了民族的界限而成为反压迫斗争的同盟军。契丹贵族入主黄河流域的二百年中,使得大多数契丹族平民和其他少数民族的平民成为受他们统治、压迫的臣仆、奴隶。他们除了服饰、打扮以外,生活、生产方式以及思想感情也都和普通的汉儿同化了。他们在政治、经济生活上具有共同的喜爱和憎恨,进入山里去参加反辽义军的契丹人就是这种融合的最高形式。当然参加义军的还是少数,但是大多数的契丹人、奚人、室韦人、渤海人都是汉族人民的朋友,不存在敌对关系。他们应该是杨可世团结、争取的对象。他受命要去摧毁的是契丹政权,而不是契丹人的生活基础,要打击的是还图顽抗的契丹、奚贵族,而不是所有的契丹人、奚人。可惜杨可世的头脑中不存在这样的分析。在这进城以后的关键时刻,他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他没有下令安民,让契丹人放下武器来,以便集中全力进攻王城,反而接受了郭药师的建议,粗暴地下令不分官兵军民、不分抵抗和不抵抗的,一律摘杀契丹、奚人。
  在这道罪恶的命令下面,许多奚、契丹人的家庭被消灭了,许多妇女、老弱和孩子被屠杀了,鲜血流满通衢和坊巷。杨可世这样做的结果,并没有瓦解契丹、奚人的斗争意志,反而激怒了他们,坚定了他们,团结了他们,迫使他们为了保卫自己的民族、保卫自己的家庭、保卫,父母妻儿和自己的生命而进行战斗。这种斗争往往是超乎寻常地英勇,不到战死,决不放下武器,宋军受到他们的猛烈抵抗,同时也因为要贯彻这条命令,挨家逐户地去搜查,这就大大地滞缓了向王城方向前进的步伐。
  在夺门战中几乎没有受到一点损失的宋军,已经产生一种可以轻易地结束这场奇袭战的轻敌思想。如今出乎意外地受到奚、契丹人的阻击堵杀、死缠硬拼,一时摆脱不开,不免又烦躁起来。
  这时耶律大石派来的应援之师已经赶到。耶律思轸、耶律怀沙两员小将,忠实地执行父亲的命令。他们率领的这支援师猛虎般地扑入战斗,把任务完成得如此出色,以期不辱没他们祖先的光荣的名字②。他们的祖先,当初在陈家峪一战,俘杀北宋大将杨业,取得辉煌的战果。现在他们处在不利的形势中,已决心一死殉国,但是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他们就要和北宋大将杨可世拼个你死我话。
  他们带来的人马有限,这时闻风而来、自发地参加阻击战的奚、契丹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脱出了个体战、各自为战和盲目战的范围,融入有组织,有领导、有计划的正规作战。组织给予他们新的力量。他们分别扼守着几条通往王城的大街,到处设置障碍、石块、土堆,沙包,以至粮食袋,日用家生都搬出来,堆在街头上,堆成临时的街垒,阻滞敌人前进。敌人在远处,他们就躲在街垒中放箭,敌人接近了,他们猛然跳出来拼死搏斗,有时几十个人死作一堆,敌军还怕街垒中有人,不敢走近。
  许多契丹、奚家庭的妇女和孩子们也帮着搬运沙袋,掘土挖泥,助筑街垒。有的就躲在门缝背后射冷箭,闪到窗口来扔出桌、椅、衣柜等家生杀伤宋军。宋军要毁灭一个家庭,就不免要付出一些代价。
  这支阻击军,包括一部分武装抵抗的家庭在内,最后都葬身在火海中。
  这符合他们的愿望,“火”,消灭了他们的肉体,但使他们的精神获得永生。他们以宝贵的生命换得比生命更宝贵的两、三个时辰,阻滞宋军前进,使耶律大石能够完成王城的守御准备,使大局转危为安,使王城的保卫战产生了胜利的可能性。他们死可瞑目了。
  所谓奇袭,就是要乘敌之不备,直取其要害之地,收得全功。不用说,燕京城是残辽政权的要害之地,是奇袭的目标。但是要害中之要害,却是王城。单是取得燕京而没有夺取王城,杀进皇宫,俘获皇后和将相大臣,瓦解军队的战斗意志,从根本上摧毁辽的统治枢纽,这场奇袭战就不能算为成功。
  杨可世容易地夺得迎春门,成就了一半的大功,却没有乘机直取王城,反而分兵去夺其他的七道城门。可能有人批评杨可世的战略思想太保守了,由于他的行动滞缓,不够勇决,使耶律大石和萧皇后争取得时间做好准备,以致功败垂成。以“杨霹雳”出名的杨可世,在他一生最重要的事业上,其错误不在于“霹雳”过甚,恰恰是由于他“霹雳”得不够。
  从结果来看,这种议论似乎也言之成理,其实这不过是历史家在事后的空论而已,并非持平之论。事情过去以后,空论家要作种种批评、指责,都可以夸夸其谈。如果在这场奇袭中,杨可世做了相反的事情,不夺取和守住其他的城门,径扑王城,结果是外援从外城而入,截断杨可世的后路,前后夹攻,造成溃败。这样空论家仍可批评他不够持重,思虑不周,胃进“霹雳”。做个批评家是容易的,人类语汇中提供了成千上万条贬义辞可供他们左右逢源地使用。可是在事件的进行中,人们能够始终把握住事物的本质,不受现象欺骗,不左右摇摆,这就困难得多了。
  就这个役后而论,直接指挥者杨可世在战斗进行中确曾犯了不少错误,但是导致奇袭战全部失败的主要责任,却不在他身上
  大军出发以来,前后两军一直保持联络。当天凌晨以前,当杨可世的大军隐藏在丛林后面时,就派出第一个使者驰往后军通知消息。夺得迎春门后,杨可世又急忙派去第二个使者告捷,兼催后军快来接应。据杨可世的估计,最多不出三个时辰,刘光世的大军就会接踵而至。杨可世的主导思想是及时掌握各道城门的防守权。一来防止辽方官员逸出,通风报信,搬来援军。二来便于迎接后军入城增援。两军合并,有了二万六千人的雄厚兵力,以之攻取王城,扫荡辽军的残余抵抗力量就绰乎有余了,他并无全部垄断功劳的意思。可是事态之发展,大大出乎他的意外。他既没有料到外城契丹人的抵抗会如此激烈——其实当他下达了一律摘杀奚、契丹人的命令后,就应当想到这是必然的后果。这才是他主观上犯的最严重的罪行和最大的错误,而他反而倒因为果地认为是由于契丹人的猛烈抵抗才迫使他下这道命令,真是愚不可及。他更没有料到近在百里内的后军统领刘光世在这个紧要关头,竟然会想再观望一下,逗留不进,坐视友军的死活于不顾,最后造成这次奇袭的功败垂成——才是奇袭战失败的主要原因。
  原来刘光世接到头两起通知时,恐怕进城后还有一番恶战,乐得让杨可世去拼命,自己落后一步,等到瓜熟蒂落再去分享胜利果实不迟。杨可世派去第三个使者时,已遭到契丹人的激烈抵抗,使者为了督促刘光世尽快进兵,特别强调了战斗的紧张性和艰苦性。谁知惬怯成性的刘光世误解了使者的意思,认为战局已发生不利于我方的逆转。战局顺利时,他还想观望观望,战局逆转后,他又怎敢冒险上去接应?为了遮盖耳目,他率军在附近兜了一个圈子,借口迷途,就在当地驻扎下来,后来听听前方来的消息更加不利,他索性率部循原途逃回去了。谁也不会相信要找到近在咫尺的燕京城还会迷途,谁也不能原谅前方如此吃紧,负有接应重责的后军竟然丢下友军可耻地逃走。他冒着军队里的大不韪,竟然干出别人决不会干的事情。
  一切胆小鬼干起可耻的事情来并不胆小,他有恃无恐的一条是父亲是都统制,无论怎样失机,父亲总要替他掩饰。刘延庆所谓“让儿子阅历阅历,长些见识”,儿子的见识就是这样“长”起来的。在利害关系上越见得分明,在行动上就格外卑鄙和无耻。
  十多年后,由于种种条件凑合,刘光世居然也成为“中兴名将”之一,与韩岳二吴并称。但他的这个“将”不是以善于打仗、善于战胜敌人,而是以善于见风使舵,善于从战场上滑脱出“名”,这在当时也有了定评。
  (九)
  巳末时分,也就是宋军夺得迎春门的四个时展以后,宋军基本上肃清了奚、契丹人在外城的抵抗,它使一、两万名持械来斗以及徒手受戮的奚、契丹人流尽了鲜血或者连皮带骨都化为灰烬,使得几千户的房屋成为瓦砾堆,同时也使自己付出了将近一千人的代价。在外城的奚、契丹人并没有被斩尽杀绝,他们挣扎得性命出来,都逃往王城。耶律思轸堵塞了宋军前进的通衢,同时却畅开了供自己人撤退的渠道。这样就使王城的守御力量增加到几倍以上。
  在宋军方面,除了战死者以外,又发生最糟糕的情况。一部分常胜军,甚至也有个别泾原军闯入奚、契丹人的家里,或者借口搜查隐匿逃亡,随意闯入汉儿的家里,干尽了盗劫、奸淫、杀人、放火等勾当。在军队里有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只要口袋里装满别人的财物,手里沾满以发泄虐待狂为目的的鲜血,这部分军队就再也无法集合起来,听候调集再上战场去作战了。杨可世听到这项情报,虽然发狠抓住几个犯罪者正法,仍不能制止这些罪行的继续发生。此外,分守各城门的一千六百名士兵不能调动。现在,杨可世手里可以机动使用的兵力,只剩得半数左右了。
  街垒上浴血苦战的情景还在眼前,手里的人马,有减无增,后军的消息杳然,派去的军使不是找不到传达的对象,空手而归,就是军使的本人也像石沉大海,一去后再也找不到踪影。这时杨可世所处的地位并不佳妙。他踌躇一回,回过头去问郭药师道:
  “今日之事如何?”
  这是一句有点畏缩,与杨可世一贯的气吞山河的气势不太相称的问话。契丹人的猛烈反扑,寸土必争,似乎给杨可世造成某种程度的心理影响。耶律思轸、耶律怀沙以及其他的战死者如果死而有知,一定要为此感到自豪的了。
  杀了几个常胜军,郭药师心里是不痛快的,但他的特点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听了杨可世的问话,他恭敬地回答道:
  “悉听统领指挥。”
  “攻城!”
  杨可世不再踌躇了,他振作起来,发出雷霆般的命令。自己一马当先,率领郭药师、高世宣、甄五臣、赵鹤寿、石洵美、李侥等将领和三千名铁骑,浩浩荡荡,径奔王城而去。
  在此之前,城中的秩序已经逐渐恢复,奔出家门前来迎接王师的汉儿也越来越多。就中还有一名文士当场献上一首七绝,表达他自己以及大部分汉儿的“俟我后,后来徯晚”的向往心情:
  “破虏将军晓入燕,
  满城和气接尧天。
  油然叆叇三千里,
  洗尽腥膻二百年。”
  汉儿们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杨可世西瓜大的字识不到十担,又当军务倥偬之际,他需要的不是文人,而是武士。他随手把诗稿往靴筒里一塞,问他可骑得动马,使得了枪?诗句洗涤不掉腥膻,腥膻要用鲜血来洗涤。杨可世露了一句口风,当下在场的许多汉儿一齐回答道:
  “愿随将军鞭镫,前去攻打王城,共洗胡尘。”
  杨可世大喜过望,立刻命令甄五臣留下来负责他们的组织编队工作。汉儿们果然呼兄唤弟,招朋觅侣,顷刻问就集合得一、二千人,编成一支作战队伍。这时满街上都有兵刃铁甲,他们俯拾即是,有的还牵住了奔轶的马骑上,变成了一支步骑两栖的庞杂的部队。其中战斗力较强的,还是装运煤柴的乡民,他们中间一大部分人,自早起就跟着甄五臣转辗作战,显示出他们的机动性、灵活性,对战争很有贡献。
  一批汉儿跟随甄五臣,追上杨可世的大军参加战斗了,随后又有许多汉儿陆续赶上来,要求参战。甄五臣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通通把他们编入队伍。
  在犯下了种种错误,错失过许多机会以后,杨可世正式率部直扑到王城城脚下,这才发现在前面迎待他的是一堵铜墙铁壁。清晨以来,曾产生过轻敌思想,消灭了外城的契丹人的抵抗后,也曾存在过一些幻想:例如在王城城头上已经树起降旗,萧皇后打开城门,在宫门口舆榇衔璧迎降;或者有一部分汉儿南面官反正,正在与城内的契丹人鏖战,城厢上乱成一团等等。这些幻想在铁的事实下面都已破产。他明白一场艰苦激烈的攻坚战是无法避免的了。
  杨可世观察一下形势,他先看看这座王城,看看四围的城墙和正面的这道城门——它称为宣和门,与东京的宣和殿遥遥相对,这两个交战的朝廷在那一段历史时期中,对外都标榜一个“和”字,似乎他们都不愿以兵戎相见。杨可世竭力在寻找敌方的薄弱点,决定从那里下手。
  辽的时期,燕京王城远没有外城高大雄峻,但它也造得十分厚实坚固,城四周围绕着几丈阔的护城河,正对大内的宣和门还建有一层瓮城。无数契丹、奚的甲士已经林立在城头的马面、雉堞上,弯弓搭矢,持满以待。一切用来守御城池的战具,也大体具备,显出有恃无恐的样子。其中一个站立在城楼上督战的威风凛凛的将军,在那里指指划划,所有的军官都要跑来向他请示汇报,遵听他的指挥,看来他就是他们的最高统帅。郭药师指点道:“这个就是耶律大石。”兰沟甸战役,杨可世曾是耶律大石的主要敌手,但是觌面相逢,今天还是第一次。
  避坚攻瑕,本来是杨可世选择攻击点的原则,现在耶律大石的形象把他吸住了。兰淘甸一役中,杨可世几次冲锋陷阵,掌握胜机,但是耶律大石坚韧不拔运用高明的战略战术,把他打败了,他立誓要报仇雪耻。既然耶律大石在这里督战,他就应该攻击这道宣和门和这一重瓮城,和他决一雌雄。
  方针既定,杨可世立即部署进攻,他传令士兵们弃去战马,徒步涉渡已经结了冰的护城河。
  护城河相当宽深,冬季水干,冰面距离河岸还差六、七尺高低,冰滑岸高,要徒涉过去并不容易。随军带来的木板有限,临时搭制不起浮桥来。幸亏乡民们考虑得周到,携来大量干草,干草填进河床,渡过河去就容易得多。
  城下行动迅速,城楼上的耶律大石估计敌军已经进入箭力能够达到的射程内,把手里的小红旗一挥,遮天蔽日的箭矢顿时飞射下来。还有用发石机飞掷下来的石块,都有磨盘大小,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城下涉河的宋军用挡牌挡住一般的箭矢,碰到弓力特劲的,箭矢就会射透挡牌,自然更加挡不住飞石,脚底下还要照顾冻得不太结实的冰层。有些地方干草填得较薄,人又挤得太密集,冰层承受不起那么大的压力,就会发出可怕的断裂声,人们不得不挤着、挨着,尽快地分散开去,以减轻冰块的压力。有时城上飞来一块大石,正好击中冰面,裂开了一个大窟窿,战士们来不及逃跑,就连人带甲,沉入河底。
  但是渡过护城河只有极短促的一刹那,奋不顾身的战士们冒着箭石之险,很快就越过这道障碍,爬上河岸,直扑城根。
  他们是奇袭队,不可能携带洞屋、鹅车等一类笨重的攻城武器。连发石机、凤凰弩等重武器也无法携带,随军只带一些轻便的云梯。他们立刻把云梯倚在城墙下,有的战士在矢雨石雹之中,凭着一面盾牌,一把斫刀,登上云梯,就直往城上爬。
  还有的战士在几层牛皮帐的掩护下,扑到城根下,用铁锤和大凿子凿着城砖。不怕城砖多么坚厚,一锤下去,总有一些砖石的粉屑飞迸开来,只要功夫用得深了,还是能够凿出洞穴。每一个战士的目标是要凿开、抽出一块砖石,然后飞快地跑开,让后面上来的战士接替下去。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凿洞抽砖,最后就能凿成一个大洞,让大伙儿冲进去。
  当然,主攻的目标,还是正面的瓮城门。这次又是民兵出了大力,他们从后方找来几根粗硕无比的大木桩,正对瓮城门,临时搭起木架,把木桩悬挂起来,猛烈地冲撞城门。几十个人轮换着撞,每撞一下,就使得用几重厚铁皮包裹的城门发生一个大凹印,城门也随着猛烈地震动一下。
  所有这些逼进城根的猛攻,都要付出重大代价才有可能进行。在城下奋勇进攻的有正规的泾原军、常胜军,还有更多的汉儿民兵。尽管临时编制起来的民兵,不习攻战,有少数临阵畏缩,偷偷地开小差逃跑了。但是越来越多的汉儿们从后方涌来,补充了损失的员额,使这一支事前没有估计到的后备民兵,在人数上逐渐成为攻城的主力。由于他们缺少战斗经验,缺少防身、护身的器材和技术,伤亡率要比正规军高得多。但是大部分人没有被死伤吓倒,还是坚持战斗,坚持进攻,发挥了很大的勇气和作用。
  宋军攻城的方式多种多样,城上契丹军的防御也是随方设计,变化多端。北宋建国初期,辽宋发生过几次战争,直到澶州之役前后,辽方都是攻多于守,没有从战争的实践中学到很多的守御术。但是辽、金启衅以来,攻守之势颠倒过来,辽军从宁江州、达鲁古城、上京府等失败的战役中吸取教训,也学会了一套守城的方法。现在全套拿出来对付宋军的进攻。城下宋军猛攻之际,城上的辽军除了用矢石灰瓶外,还用铁挠、铁钩、拒木等工具专门对付云梯上的宋军。等他们爬上城墙,将要登城的一刹那,就突然从隐蔽处跑出来用挠钩把他们钩进城来杀死,或者出其不意地在城墙中凿个洞,支出拒木去把云梯连人一齐推翻,使登城者坠地而死。他们又用猛油(火油)、脂膏、松柴、干草等容易燃烧的物体,点着了火掷下城去火攻宋军。最厉害的一着是在城头上烧着几只炽烈的大煤炉,把一切可以弄到手的油类,甚至把金属品都投进熔锅里燃烧,等到金属品溶成液体时,大桶地泼下城去,溶液溅到人体上,莫不体糜肉烂。
  一方面是奋不顾身地猛攻,一方面是舍生忘死地死守。有时宋军凿成一个大洞,一声发喊,正待大队冲杀进击,城墙内的辽军连砍带搠,只是死战不退,不放宋军穿穴进城。这时城上的金属熔液已经来不及一桶桶地倾泼下来,索性连大铁锅一起推翻泼下来,这叫做“连锅端”,果然厉害,迫使这部分的宋军只好后退。
  最英勇的是从云梯上先登的甲士,已经踏上搁在城墙上的搁板上,城头的契丹甲士也毫不畏怯地抢上搁板,阻拦他上城。两个就在离地几十尺高空上一块宽度不到一丈的搁板上进行一场有死无生的搏斗。搁板上没有转身、逃脱的余地,兵刃一交,其中一个就坠下城来,有时两个弃去了兵刃,互相扭作一团,略一转侧,两人一齐坠死,赢得城上、下两军战士们齐声发喊。
  这场激烈的攻守战,达到伐辽战争的最高潮,双方都表现出无比的勇敢。
  冬季日短,苦战了二、三个时展,不觉暮光早垂。从后方涌来的汉儿们早把灯笼、火把、汤水、馒头、熟牛肉输送上来,让战士们轮番吃点东西,喘口气。一个不待奇袭军动手去组织的后勤部自然形成了,尽可能地满足了战士的需要。
  这时城楼上也点起明晃晃的火炬,上下照得雪亮。本来以城上之暗击城下之明,或者反过来以城下之暗击城上之明,对于黑暗的一方面是有利不过的条件。无如这时攻守双方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完全黑暗是不可能的,双方只好挑灯夜战。
  在城楼上最显目的地方,灯笼、火把点得好像几条蜿蜒不绝的长龙,甲士们拥来拥去,重要的号令都从这里发出,显然这里是辽军的最高指挥所。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个素面玉容、银盔银甲的女战士,她在城楼上站立一会,向左右指指戳戳地作了一些指示,又循着城墙缓缓巡行。她用缓慢的速度来表示自己好整以暇的从容态度。她的行踪所及,随着就响起“万岁”的呼声。不用说,这个女战士,就是萧皇后了。
  在这样激战中,把自己放到如此明显的被攻击的地位上,这在军事常识上是不许可的。无如萧皇后不能够抑止自己在两军万众之间露一露面的冲动劲儿,顾不得耶律大石的再三劝阻,一定要出来巡行一番。在万盏明灯、万把火炬中间,她完全考虑到那身银装映耀在荧煌的灯火下将会产生什么效果。这是她的踌躇满志的时刻。千百个甲士在左右陪侍,一片流动不绝的高呼声平添了无限热烈的气氛,她感觉到自己成为一场攻守战中的中心人物,城上城下,两军的战士,都要瞻仰她的圣容。
  这时,大部分宋军都已跨过护城河,在城根下攻打。只有高世宣带领的一批弓箭手反而怕在城脚下过于垂直的角度中不能够发挥箭矢的效能,一直留在护城河的彼岸,找些掩蔽体把自己掩蔽起来,得机就发射箭矢,杀伤城头上的敌军。只恨掩蔽体离开城头较远,各人弓力不同,有的弓力较弱,够不到城头,有的勉强射到城上,也已成为强弩之末,势不足以穿鲁缟了。
  这一支弓箭队也在护城河的彼岸,瞻仰圣容,准备把她当作目标。
  以“高一箭”出名的神射手高世宣在战场上绝不放射一支没有瞄准、没有把握的盲箭。一箭飞出,一定要有所得,他不但用这个标准来要求自己,同时也用来训练部下,要他们矢无虚发。攻城以来,他早已觑定耶律大石这个显著的目标,几次向他瞄准,无奈耶律大石十分机警,身上又披着双重铠甲,无从下手。高世宣怕射不透他,反而打草惊蛇,只好等候机会再说。现在他发现了这个比耶律大石更好的目标,这一身只具有装饰作用、绝少保护意义的银铠,在灯烛下闪光,在射手的心目中犹如一头在圈场中自己送上门来的羚角银羊,它对猎人充满了吸引力。高世宣真所谓是“见猎心喜”,他一看机会已到,摆一摆手,示意部下休得妄动,惊走了它。自己一马飞出,冲到护城河边,趁大家混乱不备之际,觑定萧皇后的素面,一箭飞出,打算射她一个“眉心开花”。高世宣一生中这最重要的一箭也射得像平日那样准确,那样有把握,只可惜这个目标太重要了,心里有点紧张,略微偏高一些。箭一脱手,他就发现自己走了准,不禁唤出“啊呀”一声。果然神箭到处,萧皇后头上戴的一顶凤翅银盔应声飞去,连同她一头如云的鬓发也括去一半。萧皇后只觉得一阵头皮发烫,忽然冷汗直淋,全身控制不住发起抖来,手里挽的一张小柘弓,不觉也坠在地上。
  这时城上城下万声喧呼,分不出是高兴、是赞叹、是惊慌,还是惋惜。萧皇后惊魂未定,高世宣的第二支箭又早已飞出。以高一箭出名的高世宣看见一箭未中,心里懊恼,第二箭即使成功了,在他本人也算是个失败的记录。他又急又狠,连珠发出第二箭,这一箭直奔萧皇后的面门而来。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护驾在侧的耶律大石急忙用宝剑一挑,只听得“铮”的一声,剑口上迸出一道火花,箭的余势犹劲,一下子就牢牢地钉在萧皇后背后的城楼上,箭梢的翎毛还在摇曳不定。
  这时耶律大石已经发现箭的来向,他手里的红旗直指到高世宣的所在地。城上万弩齐发,一齐集中到高世宣一个目标上。高世宣离开掩蔽体,脱离部队过远,掩护不迭。他原来跃马冲到护城河之时,就抱定用一命抵一命的决心,一条耀目的羚角银羊值得他用自己的生命去博取的。当时他身中几十箭,有的射中胄盔,有的嵌在甲缝里,有的射透铠甲,穿进皮肉,致命的一箭穿透护项,射中在他的咽喉上。这位神箭将军,壮志未酬,不幸连人带马都死在自己最撞长的武器上。
  萧皇后两次濒危和高世宣的战死引起双方极大的混乱。
  杨可世又惊又痛,又急又怒,他趁城上敌兵惊慌未定之际,再度挥兵猛攻。他一眼瞥见用大木桩撞击城门,已见成效,自己就跳下“一丈雪”来,徒步督同亲兵,亲自猛撞城门。悬挂木桩的木架上,已用牛皮、竹片搭起一个“尖顶穹庐”,这是士兵们临时想出来的应变办法,浸透了水的牛皮不怕燃烧,富有弹性的竹片不受矢石,它起了掩护士兵的作用。
  郭药师以下的将佐看见主将亲自撞城,他们也不敢怠慢,一个个跟上来轮番猛击。亲兵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神力,乘着一股必胜之气,连续猛击几十下,居然把两扇千疮百孔的城门撞开了。将士们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喊杀,作势就要冲进城去。
  但是正在瓮城内作着最后保卫战的契丹战士们没有被这股气势压倒。他们没有放下武器,没有离开防地,却在已被打开的城门内制造重重障碍,他们以血肉之躯,又筑起一道新的堤坝,阻拦潮水般冲进城门的宋军泛滥横溢,长驱直入。
  这些久炼成钢的契丹战士们都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战争。萧皇后向他们跪下来行大礼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在萧皇后的主观意图上是要求他们为她个人效死,而他们的理解却远远超过这个范围,他们认为这是象征着这个古老的民族在向他们呼吁,要求他们贡献出每一条生命来保卫这个民族。存在于每一个自觉的人民心目中的民族意识要比统治者单纯为了保卫自己这个政权的意义伟大得多。但是政权的存在,就象征着民族的延续。现在他们奋战的目标是以自己的一死来换取萧皇后、耶律大石等人安全地撤入内城,重新组织抵抗,击退宋军,等到日月重光的时候。
  这个古老的民族,曾经有过它的发扬光大的时期,经过建国以来二百年的腐蚀、生锈、败坏、朽烂,现在到了它摇摇欲坠的时候,忽然又发出了灿烂耀目的万丈光芒。
  它不愧是祖国的一个优秀民族。
  沙场宿将杨可世转战半生,从来没有在城门已被砸开过两次的敌人面前,在瓮城那一块小小的地方里,遭遇到这样顽强的抵抗,等到他把城内人人奋战至死的残敌全部肃清,把瓮城收复“了迄”,时间已接近午夜。这时耶律大石和萧皇后都已安全撒至内城,凭着这道最后的防线,继续抵抗。
  萧干的援师,杳如黄鹤,萧皇后没有把握说她前后派去的几个信使肯定会有一个到达前线。现实的情况迫使他们下定了宁为玉碎的决心。这种心情虽然是悲壮的,但也说明形势已到了万分危急的程度。
  高世宣一箭医好了皇后的表现欲、炫耀狂。现在她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仪态和装饰,把凤翅银盔换上了一顶粗笨的铁兜鍪戴上,铁兜鍪足足有四、五斤重,戴在头上好像压上一块大石头。兜鍪下面包一条纱帕,陈血已经在纱帕上结成紫色的硬块,受到挤压的份口里仍有新鲜血液渗透出来,新老血液凝在一块,情况十分狼狈。
  耶律大石也失去平日的镇静自如,指挥若定。负责东门防守的萧斡里剌派人来请救兵,耶律大石咆哮道:
  “传话萧知院,这里已无人可派,他那里的人打光了,就叫他准备死。”
  这时耶律大石的一对深目,陷在眼眶中间,似乎抠得更深了,但仍不时闪出光辉,好像在云层深处时时闪出焃焃的闪电一样。这种光芒泄露了他的内心秘密,预示着一种不祥的朕兆。一个战役的主要指挥者到了智尽力绌的地步,产生了死的精神准备,说明这个战役快到结束阶段了。
  他们痛苦地感觉到人力的枯竭。在达鲁古城、在宁江州等战役中把几万、十几万战士抛弃在战场上,造成鲜血成渠、白骨满野的惨局。现在到了这最后一战,需要一个战士顶十个、百个战士用的时候,他们发现留在内城上防守的战士已经为数不多了。有的城堞上熄灭了灯烛,让敌人莫测虚实,实际上是阗无人影,连作为疑兵的人手也派不出去。萧皇后把脑筋动到宫廷里,让太监们都上城来助守。宫女们也动员出来,身上负一块门板,当作盾牌,在城头的踏道上往来传送军需物资。可是可以传送的军需物资,这时也少得非常可怜。无处去搬石块,发石机停止了怒吼,高躺在城堞上休息。更加糟糕的是成捆的箭矢都已射完,武库里再也拿不出存货来,只好让宫女们捡抬起城下射上来的箭矢去回敬原主。拾不到箭,就只好虚拉弓弦去惊吓敌人。人力、物力都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耶律大石发个狠,正在酝酿一个危险的计划。如果他们坚持不到萧干援师赶来的时候,他准备把现有的兵力全部集中起来,掘开一道暗门,突然冲杀出去,猛扑进敌阵中间,与之同归于尽。耶律大石用兵具有一个赌徒的果断的性格,必要时不怕孤注一掷。
  然而,他的对手现在也处在和他同样的困境中。
  即使不断地受到汉儿的补充,这时的宋军也远远不是兵力充沛的。在攻坚战争中,杨可世又损失了三千人马中的大部分,现在他手里掌握的正规军已经所余无几,将佐们也零落殆尽。泾原军副将石洵美、李侥在最初抢渡护城河和攻城时死于矢石,大将高世宣被射死。常胜军的将佐,也损折了好多名,现在再指挥他们扑城时,已有些踌躇不前,汉儿的民兵固然人数很多,作战勇敢,毕竟没有经过正式的战阵,能够奋勇于一时,时间长了,就难于持久。负责指挥他们的甄五臣,在损折了一批队将、哨官以后,到了这时,再也无人可派,形成组织松弛、队形混乱的局面,担当不起最艰苦的战斗任务。
  战争接近到最后阶段时,双方战士在体力上和精神上都疲乏到这等程度,他们都认为自己不可能支撑到战争结束,都认为自己是垮了,无能为力的了。他们把希望寄托于援师,援师的希望又是那么渺茫,这个时候,只有出现奇迹才能把他们从已定的败局中拯救出来。
  在燕京王城的攻守战中,双方都不缺乏勇气,不怕一死,但是经过长时间的消筋蚀骨的激战后,在作战意志上,相互被对方打败了。
  驻守在迎春门的守将杨可胜、杨可弼首先带来了希望的火光,他们发现有一支夜行军正从西南方向疾驰而来。处事谨慎的杨可胜一面把这个可能是好消息、但也有可能是坏消息通知了哥哥,一面派出几起人前去侦察。
  接着是祥曦门的守将王端臣亲自跑来报告说,刘光世的接应大军已经接近城郊,他已派人去跟大军联系。确定有一支军队过境来到京师,这经过两方面的报告是毫无疑问的。但要确定它就是刘光世的后军却缺少有力的根据。王端臣派去的人并未回来,而这支军队也没有按照常例派出先遣部队与前军接触联络,又因为在廿五晨(这时已经过了子时,进入第二天的凌晨)如弦的月光下,除了远远听到马蹄声的疾驰外,其他就是黑沉沉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人数、旗帜、衣甲。有经验的将领也许可以从马蹄声中分辩出是我军还是敌军的援师,无如距离较远,王端臣一时也弄不清楚真相。他只是从主观上臆断这肯定是刘光世的接应军。其实不仅王端臣,其他将领包括杨可世本人在内也是这样的想法,他们在主观上是这样迫切地需要援军,同时从道义上、从个人利害关系上、从行军作战的常识上来判断,都认为这是刘光世的后军无疑,一定是他中断了联系以后,重新获得前军在燕京城里苦战的消息,急忙驰来应援的。他们用普通军人的水平来衡量刘光世的行动。
  根据王端臣的报告,杨可世立刻命令王端臣带领一百名骑兵抄近路前去迎接刘光世,引导他从最靠近的城门入城前来应援。
  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一百名骑兵的下落,他们好像在天大雾中被海洋吞噬了的孤舟一样。
  这疾驰而来的轻骑兵是萧干援师的先遣部队,他们在城外耶律淳的新冢上休整一番,跟着萧干亲自率领的四万名骑兵也已赶到。两军会师后,没有向外城靠拢,反而掠城而过,径奔王城背后的南暗门。暗门是用城墙的外衣伪装起来的城门,表面上看来是一般的城墙,实际上却藏有一道城门,需用时只要挖去表面一层砖块,城门就显露出来。古代《兵法》中早就讲到过它的作用。萧干根据告急书上的约定径奔这里,耶律大石早已派人做好准备,很快就把四万名大军接应入城,萧干和皇后、耶律大石见过面,赶紧部署一番,紧接着就打开内城受敌方向的所有的门,猛虎般地扑进宋军的阵地。
  且不说辽军在人数上占压倒多数。萧干恰怡在这个时候赶到,单从心理上就给予宋军重大的打击,使得他们胆战心寒,完全丧失抵抗能力。这支援军起了最后一击的作用,它彻底打垮宋军,雌雄立决。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面对面的厮杀。
  现在杨可世只剩得一条路,就是收拾残兵败将,夺路逃归,但就是要做到这一点,也是很困难的了。
  在逃脱中,他们受到四方八面的堵截和追赶。郭药师的战马被奚军射倒,他倒撞在地上,差一点做俘虏,幸得杨可世一马飞上,就地抓起郭药师来,击退追兵,才保牢他的一条性命。
  在混战中,他们会合了带着一支残兵前来接应的杨可胜、杨可弼兄弟。杨可胜基本上已了解全城的情况。这时迎春门、祥曦门、丽晖门都被奚军夺去,其他各道城门的命运虽不可知,但是耶律大石已下令奚军乘胜急速去抢占各道城门,切断宋军逃走的路,务使他们成为瓮中之鳖,一个也走不脱身。现在各通衢大街中,奚军密布,正在到处兜捕溃散的宋军。凭他们几个败将要冲出重重罗网,夺门逃走,简直是不可能的。杨可胜建议兄长,乘辽军之不备,立刻抢上城头,冒险缒城下去,才是死中求活的唯一机会。
  杨可世一想不错,立刻带着郭药师等几个将领和一些残兵就近抢条慢道③,奔上城头。果然在乱军之中,辽军不及发现。他们选了一个偏僻的处所,先把各人身上的铁甲、兜鍪都脱卸了,再连同兵器,一起丢下城去,然后用几根绳索接连起来系在城堞上,一个个缒城而下。这时天色墨黑,他们的心里又慌张,一经缒到地面,仿佛已抬到一条性命。丢下城脚的鍪甲武器,落进灌木丛中,一时找寻不到的,也就不及细找。趁着黑夜无人,匆匆落荒逃走。
  杨可胜这次的估计又是正确的,辽军在城里大搜大杀,把重点放在各道城门上,却不防有人冒险缒城出去。他们这行人是当时唯一能从城内逃脱的人。后来也陆续有些宋军逃走,那是汉儿们不顾自己的死活,把他们隐匿在家里,在以后的几天中俟机陆续逃走的。其余六千名官兵包括甄五臣等主要将领,还贴上杨可世的一匹战马——一丈雪都在战斗中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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