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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风流-孙力

_7 孙力(当代)
  他一时犯性打了老队长,事后才明白自己闯了祸。他知道自己这回好不了,果然传来了要开除他的消息。按过去的脾气,他索性拿刀捅了那个老帮子才解气。但他想想又怕对不起杨建华。人总得讲点义气。他家房漏,杨大娘让万家福把老娘背到自己家里,建华又派队上的人给他修房。杨建华够意思。听说打老队长的事也给建华惹了麻烦,他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看着建华和杨大娘的面子,他也得忍下这口气。
  开除就开除,现在哪儿不养爷!万家福不就开除公职了吗,可人家现在,腰缠万贯,不照样整天吃香的喝辣的。那几天,他有意和万家福套近乎,巴望着能跟家福一起干,就是当个小伙计也认了。万家福却一直躲闪着他,他明白,那小子嫌弃他,看不起人。宝柱一狠心,索性自己往农贸交易市场蹲了几天,看看那帮个体户是怎么做买卖的,掂量着自己能干点什么买卖。交易市场卖什么的都有,他看得眼花缭乱,弄不清人家都是从哪儿趸来的货。他跟人家打听,素不相识,谁又肯把买卖真经告诉他?转悠了几天,他也没摸到门路。
  走投无路,还是投靠自己旧日哥们儿是条道儿,过去建华管着他,他跟那帮人断了往来。如今,他管不了那许多了。
  他去找了北大街摆西瓜摊儿的“三帮子”德胜。德胜过去是跟在陈宝柱后面的跟屁虫。现在,长得五大三粗,块头儿比宝柱还大,身边也有了几个穿花格衬衫的长发蓄胡子的新哥们儿。见到宝柱不像从前那副巴结相,而是神气活现,不把陈宝柱当个人物了。陈宝柱自觉虎落平阳,不顾德胜的态度,只求德胜收他入伙。德胜很痛快,让他第二天找他们一起去取货,并大大方方甩给宝柱两张“大团结”,“买两盒好烟抽。”德胜满不在乎地说,并许诺,取回货,分给宝柱一百元。陈宝柱正愁这个月工资发不下来,没活路呢,给老娘买药钱都是杨大娘掏的,听到一百元,心里挺高兴。他花了一块八买了盒过滤嘴,又花了两角钱买了盒杂牌烟,过滤嘴留着明儿在哥们儿面前抽,杂牌这会儿抽,剩下的钱,他给老娘买了天麻丸和二斤肉。美滋滋地回了家。想着今后花花的票子口袋里装着,老娘也高兴高兴。看万家福那小子今后还敢狗眼看人低!更主要的也气气那老队长,开除我,咱爷们儿反倒发财了。宝柱越想越兴奋,一夜没睡好,压得床板吱吱响。
  转天上午,他去找德胜,帮德胜看了一天瓜摊。傍晚,德胜找来一辆卡车,留下一个哥们儿看摊,其余的人跟他坐车到了西郊区。车在公路岔路口停下。不一会儿,远处来了两辆大车,载着满车西瓜。德胜几个过去拦住车。
  “这瓜怎么个价?”德胜问。
  “不卖,这是送市里总店的。有合同。”前辆大车的老车把式见几个横眉立目的小伙子拦车,有点慌神。
  “傻蛋!跑那么老远送瓜,还赚不够跑道钱呢。咱们好商量,出个好价钱,这车瓜我包了。”
  “没个秤,没法卖。”老把式慌忙说。
  “估个价,这车五百来斤,每斤八分,不低吧?”
  “大兄弟,别开玩笑,这车足有二千斤。”
  “卸车看,我在果品批发公司干这么多年,掂量掂量,说的数儿错不了。”
  后辆赶车的小伙子看出这几个人不地道,跳下车:“不卖!这瓜送市里一毛五分收购。”他话还没说完,只见腰两侧被两把明晃晃的刀子顶住。
  “你们……”
  “明说吧,卖不卖?”
  老把式明白他们遇见了什么人,他怕伤着自己儿子,只好忍痛答应了。“好,好,八分就八分,按二千斤算。”
  德胜朝其他几个一摆手:“依他,装车。”
  然后扭身递给宝柱一把刀子:“你看着点,不老实,就废了他们。”
  赶车的父子俩眼看着两车瓜被这帮人装到汽车上。
  德胜从口袋里掏出个报纸包扔给老把式:“一千六,一分钱不少,你们俩分去。”说完迅速跳进驾驶室,汽车飞也似的远去了。
  “你们怎么知道准备二千斤的钱?”宝柱装车累得骨头散了架,靠在车帮上问。
  “什么钱?一堆废报纸。”长发哥们儿说。
  宝柱心里一惊,这不等于明抢吗?早知道德胜这么干,他就不来了。让警察抓住起码又得关几年。可既来了,又躲不得。
  “这车的牌号,让人记下来报告就坏了。”
  “嘿,这咱早想到了,全用纸糊上了,进了市再撕下来,汽车市里有的是,卖瓜的成千上万,‘雷子’上哪儿查去?”
  一车瓜卸到了德胜的瓜摊上。
  “德胜,你小子贼了。”宝柱拍拍德胜的肩膀。
  “随便捞两条小鱼,小意思。现在的行情,就是便宜了胆大的,亏死了胆小的。走,再跟我们往东郊跑一趟,多弄两车瓜,‘咬秋’一脱手,能赚一大笔。”
  “不行,我得回去了。我那老娘一个人瘫在床上,还不知一天吃喝没有呢。”
  “才取了一半儿货,可只能给五十,昨天咱们说得清楚。”德胜斜愣着眼。
  “行啊。”
  “什么时候再入趟门子,我手头还有活儿。”
  “到时候再说吧,我那老娘离不开人,日子说不准。”陈宝柱犹豫着,拿不准该不该跨进这座门。
  德胜见宝柱神色不大对,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今儿算我没干,我那份儿也全赔给你。哥们儿,我这可是全看旧交情,才帮你一把的,今后干不干由你,哥们儿绝不为难你,可今晚的事要露了风,如今哥们儿我也不是吃素的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宝柱被德胜激火了,“你也太小瞧我了,我陈宝柱多咱过?”
  他数出五十装进兜里,把剩下的五十丢给德胜,扭头回了家。
  宝柱不敢再去干。五十块钱拿在手里心里很不安生,他整天想着发财,但不义之财到了手,心却虚了。
  虽然心里犯嘀咕,但手头没钱用,陈宝柱还是把钱花了,花了钱,下一步怎么办呢?难道那两只金戒指在他家里就放不住吗?建华来了。
  “这些日子好受吗?”建华把他叫到胡同口。
  “还不赖。”陈宝柱无精打采地靠着墙,嘴上却充硬汉。
  “混蛋,跟我说实话。”
  “实话?我豁出去了,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有什么了不起!”
  “你活一辈子就是为着落那么个疤?”
  “那我有啥法?老王八非要堵我的路。”
  建华一只大手攥他的肩膀,把他从墙根上拉起来:“路靠人自己走。这几年你在工程队老毛病改了不少,可你本性难移,遇到事,什么理由不好说,非得耍横?”
  “他根本不听我说,黑上我了,我有理也说不清。”
  “老队长看不上你,还不是你平时溜尖耍滑,留下的坏印象。谁又信你一下子变得孝顺了,为什么别人的话,他就听得进去?”
  “哼,在他手下干,累死也落不了好,开除更痛快!”陈宝柱想挣脱建华那双手,但挣不开。
  “老队长恨你不遵守纪律,干活儿吊儿郎当,但他可夸你技术好。”
  “别胡嘞!”陈宝柱以为建华哄他。
  “前年修康庄桥,老队长说你铺的路面比别人好,说‘宝柱这小子有两把刷子,只要肯走正道,是把好手’。”
  陈宝柱恍惚也想起,那时老队长确实奖赏过他一支香烟,拍着肩膀夸过他,他不吭声了。
  “你的长处别人看得到,你的短处别人也看得到。你觉得做一个人,该怎么活着?你以为开除了,去干个体,钱就那么容易挣?那同样得付出辛苦。就拿家福来说,什么时候,你看他像你这样闲着没事蹓跶。他的钱靠自己起早贪黑挣来的。而且,光卖力气还不行,还得动脑筋,得懂知识,研究买主的心理,了解市场行情,还得遵守国家法律,工商管理规定,依你现在的样子,国营单位干不好,个体也同样干不好!说不定哪天赚不来钱,急得去打架,去抢,早晚还得让社会开除。”
  “谁……谁去抢了?……”陈宝柱听见“抢”字,心一哆嗦,说话也结巴了。
  “是呀,你要真干那事,我非先敲碎你的脑壳不可。”
  陈宝柱不敢抬头。
  “你的正道是回工程队好好干,把自己的技术才能发挥出来,做个像模像样的人!”
  “不开除我啦?”陈宝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建华点点头。
  陈宝柱高兴得恨不能给建华跪下:“建华,你真够意思,冲你和杨大娘,打今往后,我不干出个样儿来给人瞧瞧,我就……”
  “别光拿嘴说。”建华截住了他,“这次城市道路改造工程是城市改造的一件大事,你得在工程中立功,打翻身仗,懂吗?”
  陈宝柱绝路逢生,一下子变乖了。转天到队里上班,让老队长指着鼻子一顿骂,他一句嘴没还,末了还堆上笑,左一个决心,右一个保证,让老队长消了气。队里给了他个警告处分,他却觉着自个儿捞了个大便宜。私下里还跟队里的小青年吹:“他敢开除我?哥们儿回来了,这就叫胜利!”可干活的时候却不敢再偷懒,在施工准备工作时,跑前跑后,挺卖力气。
  但是最近,陈宝柱又冒出一股心思来。
  队里一个青年工人结婚了。大伙儿一块闹洞房,爱犯野的小子们喝得醉醺醺的,逼新郎用舌头舔新娘鼻子。新郎给哥们儿面子,新娘也大方。看得陈宝柱心里像有小虫子爬。
  回到家里,陈宝柱倒在床上便开始胡思乱想。
  自个儿也二十七八了。停职这一个月,队上又有两个弟兄搞上了“对象”,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娶个老婆?
  男人和女人的那一回事,陈宝柱从小就知道了。
  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家,小宝柱半夜醒来,常常懵懵懂懂地看见过父母的勾当,小小的心灵中多了一种新奇的渴望,这种欲望日益充塞了整个大脑。他急切地寻求尝试的目标。他看上了张义兰。义兰那时才六岁,比他小四岁,一天,趁母亲去买菜,宝柱把她叫到家里,骗她说只要和他一块玩玩这个之后,可以领她去坐坐父亲的小吉普。义兰挺听话,偏巧母亲来了,发现义兰正撩开裙子,宝柱帮她脱,顿时,母亲又气又怕,脸变得煞白。她警告儿子:“小孩子干这种事要死的。”陈宝柱当时信以为真,后来,义兰还追他吵着要去坐车,宝柱却不敢了,他怕死。到了中学,他开始混在不三不四的团伙里,才明白母亲骗了他。在团伙里,他搭过一个“伴儿”,至今还记得她的样子。脸儿白白的,脑门上一溜齐眉穗儿,说话奶声奶气的,长得比哪个哥们儿的“伴儿”都好。他为她打过人,也挨过打。她跟他逛街、看电影、下馆子,就是不跟他来真的。一天,他发现她跟他的“大哥”正在做那种事,他急了,狠狠打了她一顿,她躺在地上骂:“我愿意。你妈不也是个臭婊子吗,当我不知道?有脸打我?”宝柱被噎得说不出话。转天,“大哥”把他堵在一条死胡同里,想给他点颜色。醋意,妒火,加上父亲刚刚被枪毙带给他的绝望,化做一种仇恨的报复,他掏出三棱刮刀,朝着平日称王称霸,肆意打骂他的“大哥”腹部刺去。
  他坐了两年牢。
  直到坐了牢,他也没尝到女人的滋味。现在队里师兄弟一个个都在找“对象”,又是在报上登“征婚”,又是买票参加“鹊桥会”。自己呢,不比别人缺胳膊少腿,也该找个老婆,晚上搂着睡觉,白天照料老娘。连那天老队长骂完他都说:“往后好好干,长点儿出息,再娶个老婆。”
  可他早听说现在搞“对象”头一个条件就得有房,没房没人跟你。普店街要拆迁,陈宝柱琢磨了一夜,想出这么一个“高招”,乘机弄间房。
  陈宝柱和好泥,又把砖搬进层,准备砌墙。
  “宝柱,这不让邻居们说闲话吗?”宝柱妈躺在床上,劝儿子。
  “哼,谁他妈的敢说!现在谁有法子,谁想。谁眼热,谁就干。”
  “那你也该告诉杨大娘一声,要不,就跟你建华哥商量商量。”母亲对儿子的举动感到不安。
  “告诉她,她就得管,还不如不告诉。再说,建华人家现在当经理了,到时也能住上黄山大楼了,咱怎么办?不就得凭把力气多闹间房嘛。”
  “你建华哥有出息,就是住进大楼,也是靠自己的本事。他对你对咱家都有恩情,可不许你眼红,说建华的坏话。”
  “我还不懂这个?建华升官,我乐不得的呢,也气气那狗东西。”
  “你怎么还跟老队长过不去?建华走了,没人管着你,妈这几天就对你放心不下。”
  “你就少操点闲心吧!老队长那里早没事了,我是说张义民那狗东西。建华现在也当官了,我看那小子再神气!”
  “你呀,你就别看不惯别人了,让人家看得惯你,用正眼瞅你就行了。”
  陈宝柱把一搭泥重重地甩在墙垛上:“你别瞧不起我。我比建华比不上,要真干起来,准比义民强。您老就闭眼睡觉吧,明儿说不定咱还当上总理呢,到时一个月挣他个千儿八百的,给娘买个电子床,想睡想起,想吃想喝,想拉想尿,一摁电钮,全他妈的自动的。”
  “你这孩子,总没个正经,整天说梦话。唉!正经说,也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了!”
  宝柱没了话。现在,他就怕提媳妇,一提心里就躁。媳妇,媳妇,有了房,人家说媳妇就有了一半儿,可那一半儿,哪找去?
    三
  万老头闷头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床边上,掏出烟点上。
  “咋啦?哭丧着脸。”盘腿坐在硬板床上熨衣服的老伴,放下熨斗,瞧着老头子。
  “咋?准备搬家吧,往后买卖也得黄了。”
  “去街里问了?”
  “就那么一句话,统一拆迁没照顾。”
  “家福不说让求求义民嘛,他是管事儿的。”
  “管!管!”万老头气急败坏地站起来,“人家不管!”
  “那就没法子了?”万大娘也犯愁了。
  万老头在老婆眼里是个活神仙,家里一切事都是他安排,听他的就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能拿出对策来。儿子刚出狱时,拉不下书生脸儿,总想着还去教书,原来的学校不要他了,他就一趟趟跑教育局,申请去郊区教学。万老头做了决定,让儿子跟自个做买卖。结果,咋的?儿子做买卖一样挣出个脸面,比吃一辈子粉笔灰还强。万老头在外面恭维着笑脸对人,在家里就绷着脸做主子。没有他,万家这条小船就开不起来。
  万老头听老婆说他没了法子,也觉得自己在家不能丢面子,他抽口烟,思忖了一下:“怎么没办法,我早做了退路准备了。”他瞧瞧自己的房子,“北关街上我相中两间门脸儿,里外间,比咱们这房要宽绰,做买卖最合适。人家要两万五,我划下五千。买房置产这也是买卖人该着办的事,早年间……”
  “你舍得?”老婆问。
  “有啥舍不得?舍不得本钱就赚不了大钱。有了门脸儿,开个小铺子,不比推车上街体面、气派?”
  万大娘从来对丈夫言听计从,丈夫一番话,她脸上消了愁。
  门开了,家福浑身是汗进了门,直着眼就朝水缸奔,舀瓢水咕咚咕咚喝个饱。
  “今儿买卖咋样儿?”万老头故意不看儿子,沉着脸说。
  “还行。”万家福抹抹嘴,转身要进自己的小屋。
  “回来!”父亲叫住儿子,“这些天,像没了魂似的,你就不许多说两句?”
  万家福站住,转过身,开始报账:“卖了三条牛仔裤,八条裙子,够可以吧?”
  “混话!你是给我干呢,还是给你自己干?我问你这些天,整天干的什么?”
  万老头发现儿子这几天心思好像并没全放在买卖上,从上海回来,办厂的事已闭口不提了,可又整天抱着一堆报纸杂志翻,晚上也不睡觉,又刻又写,印出一张张像“文革”时传单似的字纸来。
  那是万家福一条新的生财之道。
  他一直不甘心自己这个高智商的人只做小买卖,厂子办不成,总想干点别的。这次去上海,火车上碰到那个科技情报所的工程师,一席谈话使他又开了一窍。信息社会,信息可以转化为物质、财富。到上海取完货,打包送上火车。他归途上坐慢车,一路上专拣小站下车,下了车又专朝农村奔,注意察看当地地理环境、产品、资源,琢磨着这里什么条件可以利用,什么农副工产品可以发展。与当地乡镇负责人,建立了联系,了解了他们特有的产品、资源和缺乏的技术资料、物资。回来后,他白天卖服装,晚上找信息,把杂志、报纸上的各种信息资料,分门别类剪贴。然后跟市工商局疏通,办了一个“农副业信息服务部”的新执照。从此,一边卖衣服,一边兼营“信息服务”。他给去过的乡镇,寄去广告,宣称“要成为万元户,本部可代为提供可靠的信息和技术资料”。果然,大量来信购买信息,有的具体询问养鸡、养兔、养貂、养鱼虾,种葡萄、种苹果、种梨树等技术知识,有的要求提供原料、产品的信息;有的介绍自己当地情况希望给予指点致富之路……家福和几个同学合作,查资料,买书籍,与农科院、情报所建立联系,把有关技术资料信息提供给对方,提取五到一百元的服务、资料费。刚刚干了不到一个月,两千多元就进来了,而且供不应求,来信求援的越来越多,家福倒有一多半精力放在这个“信息站”上了。这样办下去,加上他的小摊点,一年挣上三四万不成问题,这样,即使没有父亲的首肯,办工厂的资金也有希望了。
  “您别管,反正把钱给您挣回来就行了呗。”家福不想对父亲解释,一则他不懂,二则他见钱眼开,自己的计划就会泡了汤。他把一天挣的钱交给父亲。
  万老头点点钱,除去本钱,净赚了四十多块,他满意地点点头。
  “家福,我问义民了,他不管。”
  “你怎么跟他说的?”
  “求他呗。”
  “光凭个嘴说,现在可不行,你以为街坊邻居就这么大的面?告你得舍本。”
  “我跟你张大爷说了,事成送台电冰箱。”
  “这么大的事,一台冰箱不行,还得加台彩电,现在就送。”
  “你小子狂,让他发句话就这么金贵?”
  “没有烧手的好处,人家肯给你办吗?”
  父亲蔫了,舍不得钱,明摆着不行,可再花两千,又心疼。
  “您拿钱来吧,明儿我去买。买了送去,房子就有戏。”
  “你有准?他不收咋办?让邻居瞧见咋办?他收了不办咋办?得把事儿想周全。”
  “您甭管了。明儿一早把钱给我预备好。”
  万家福说着对着镜子擦把脸,整整头发,扭头又出了门。
  他要买冰箱彩电还得先和五金交电公司的朋友打个招呼。平时他没少帮那朋友的忙,弄个条儿问题不大,关键他还得去探探义兰的口风,再下决心。
  义兰的菜市场离普店街只有两个路口。
  这是个只有一间售货厅的小店,店里油盐酱醋,熟肉生肉,水果糕点,蔬菜咸菜,样样齐全。万家福平时不问家务事,还是头一回到这儿来。
  张义兰围着条白围裙和一个胖女人守看菜摊。
  “义兰。”他招呼她。
  “哟,真新鲜,怎么今儿个你来买菜?”义兰坐在一只倒扣的破筐上正百无聊赖,见到他,挺高兴。
  “非得买菜,看看你不行?”万家福笑着说,义兰在这儿比在家里对他的态度显然要亲热。
  “我有啥看头?”张义兰说话有点发嗲,扭头向胖女人介绍,“李姐,这是我们胡同的万元户。”语气中不无炫耀。
  “哟,是吗,看不出来,我还以为是个大学生呢。”
  “人家本来就是大学生,辞了干个体的。”张义兰仿佛生怕同事小看了万家福。
  “可不,大学生有什么,不就挣七十六块吗,能当了万元户吗?现在,就个体户吃香,有本事还是干个体。”胖李姐羡慕地瞧着万家福,“做啥买卖?”
  “服装。”万家福简短地答,他不想多与这胖女人周旋,看看她们的菜摊,对张义兰说:“你们的菜也太次了,怎么卖得出去?”他顺手抓起一根已经发干了的黄瓜。
  “没人买。”义兰说话带着气,“店里头头屁都不管,卖多卖少一个样,光赔钱吧。”
  “这哪儿行,店小也得改革呀,吃大锅饭干不好。”
  “倒是嚷嚷改革呢,昨天公司来人开会,要把店承包给个人。这么个破店,亏了那么多,谁敢应?”
  “你应。”万家福毫不犹豫地接口,“这可是个机会。”
  “我看我们经理那熊样,真想争口气,可回家一琢磨,又没胆儿了。”
  “你包,没问题。你们这个店经营的都是生活必需品,根本没有赔的理儿。没关系,有难处,我给你出主意。”
  “对。”胖女人在旁接口说,“人家是个体户,懂得买卖,又有文化,点子多。义兰你就干吧,咱们店也就你泼泼辣辣的,有胆子。不然,工资都发不下来,咱们都喝西北风去?”
  “真的?”张义兰望着万家福,动心了。
  “那当然,这也是一番事业。我看你行,今儿晚上我帮你琢磨琢磨,明天你就跟经理挑明。”家福口气很坚决。
  义兰看家福那激动的样子,想到他对自己一直很关心,不由得心里十分感动。
  “这么说,你还真不能搬得太远。”她说。
  “你让你哥给我们家帮帮忙。”家福自然地接上了话茬,“再说,你知道,我一直想办工厂,厂房也选好了,就在附近,远了……”
  “你怎么还想办厂?你不说资金不够,上面也不批吗?”
  “那是原来,让我爸说得我不想办了。那会儿觉得我爸有理,攒十几万银行一存,以后就不紧不慢地做点买卖。生意不好也有利息兜着,日子比一般人要好,一辈子也就行了。可后来我一想,人生不能过得太没意义。有钱不一定生活得痛快,人总得干点嘛,不然生活就没光彩。酒囊饭袋、吃喝玩乐精神会空虚。我既有这个想法,趁年轻就得干一番事业,搞企业的心我一直不死,就算把本儿赔了也想试试。”
  张义兰还从未见家福这么长篇大论地谈什么,也从未想到他肚里还有这么大的志气,完全没有了过去在她面前畏畏缩缩,不敢说话,讨好的样。今天的万家福说话、语气、神态都挺帅。
  “嗬,你这小伙子还真行。”胖李姐一边惊叹着,“张口一套一套的,把我们义兰都说傻了。”
  义兰这时才觉得自个儿有点失态,推了一把那女人:“你别胡嘞。”
  “得,你们先聊着。”胖女人识相地离开了菜摊。
  “同志,西红柿多少钱一斤?”一个女人来买菜。
  义兰不理她,冲家福说:“那我再跟我哥说说,就怕他……”
  “你告诉他,他帮我个忙,亏不了。我送他冰箱彩电,外加屋里装饰,有一万,够不够?现在办事都讲明码。”
  “瞧你真是财大气粗,张嘴就是一万。他办不成你不就亏了?”
  “亏不了。”万家福见义兰今天待他好,胆子也大了,开起了玩笑,“送给你,咱们还不是一回事?”他压低声音说。
  “去你的。”张义兰红了脸。
  “喂,同志,我买菜。”买菜的女人有点急了。
  “着什么急,等一会儿。”义兰斜了女顾客一眼,“没见我有事儿。”
  “你……”女顾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哟,你承包可不能这态度。”万家福又小声说,“我走了,给咱们弄彩电冰箱条儿去。”又大声说,“晚上,我找你去,商量你承包的事儿。”
  “你还卖不卖菜?”女顾客真火了。
  “我给你拿。”胖李姐不知什么时候回到菜摊上。
  “那我走了。”万家福口气很亲近。
  “嗯。”张义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这么短短的一小会儿接触,她竟对万家福有了个崭新的感觉,口气也亲昵了。
  万家福的背影没有了,义兰还在那儿愣神儿。
  “哎,这小伙子是不是你对象?”胖李姐捅捅义兰。
  “去,没那事儿。”张义兰否认着。
  “差不离儿。又有钱,又有词儿,长得也精神。你甭瞒着我。”
  张义兰忽然觉得自己一阵心跳。是呀,家福有这么多好处,怎么自己以前没发现过呢。
    四
  踏进凤华饭店,顿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儿高雅、华丽,一种舒适、安谧的气氛和从四面八方散发出的香气汇聚成令人沉醉的力量,使得走进大厅里的张义民有点手足无措。
  张义民还是在凤华开业典礼时,陪市领导到这儿剪彩,顺便参观了一次,那次人很多,并无今天这种特殊的感觉。他有点嫉妒史春生,这样的美差怎么就落到他头上了。
  一位穿着华丽旗袍的女服务员彬彬有礼地把他引向二楼一间餐室。
  好雅致的房间,浅黄色的两套软缎沙发,飘逸的白色窗纱,配着粉红色的地毯。靠墙是一张茶色玻璃餐桌和两把软椅。罗晓维坐在那儿等着他。
  她今天穿一件白色的镶纱边连衣裙,脖子上一串工艺考究的金项链熠熠发光。没有了穿宽袖窄裤的活泼和调皮,却多了几分清丽和纯美。
  罗晓维见张义民呆呆地望着她,不由微笑了。张义民穿件半袖衬衫,领结打得漂漂亮亮,身材伟岸又带有书卷气,倒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大学生。
  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坐下。”
  张义民觉得她的手一碰他,就有一股电流闪电般传到全身,全身立刻麻酥酥、热辣辣的。
  她看见他这副呆样,笑着甩开手,“叭”地一下在他颊上吻了一下:“哇,你这个傻样子,好可爱!”
  张义民猝不及防,越发慌了神儿说:“别,别这样。”
  罗晓维拉他在椅上坐下:“怪不得高婕看不上你,原来你是个清教徒。”好像有些生气。
  他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脸颊湿漉漉,罗晓维嘴唇上的一种香气仍在缭绕,使他有点神不守舍。
  一位女服务员进来,解了他的围。她为他俩放好碗筷,又斟上酒,便站在一边等待吩咐。罗晓维摆摆手,她知趣地退下。
  张义民举起酒杯:“晓维,我敬你一杯,算我向你赔礼。”
  “高婕根本不爱你,你还执迷不悟。”
  “不,不能这样说,高婕她其实……”
  “算了,别自欺欺人了,我在上海,看她天天和那个男高音黄炯辉泡在一块儿。”
  “那是高婕的老师。”张义民赶紧解释。
  “老师?情人式的师生。”
  “不,不是的,她跟他关系密切,是因为崇拜。”
  “崇拜?崇拜就朝夕为伴,崇拜就gotobed?我都看见了。住在一个饭店,谁都知道,就你不知道,或者明知道还甘心戴绿帽子。”罗晓维举起酒杯和张义民碰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张义民也一口气喝光了酒,他的脸再次涨红了。罗晓维的话直戳他的内心深处,羞辱使他无言以对。当别人知道了高婕的丑闻,就意味着自己忍辱负重,苦苦攀附的那根线要断了。
  “今天,不要提她。”他为自己又倒满一杯酒。
  “好,听你的。”罗晓维再次举杯。“为你这句话,连干三杯。”
  张义民顺从地干了三杯,他本不会喝酒,空腹连饮,心情苦涩,虽然是低度的王朝酒,他也开始觉得头晕,腿轻。
  罗晓维似乎也有了几分醉意:“我就不懂,你为什么在当今八十年代还那么清教徒似的。人生若没有享受,还有什么乐趣?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吃苦,为别人活着,而不是为自己活着,比如你,整个儿一个傻帽儿。”
  张义民对罗晓维的指责内心反倒有几分得意。正人君子的形象是他一贯需要在别人面前树立的。看来,罗晓维已接受了他的这种形象。其实,他何尝不希望自己的生活里充满乐趣,接受这个姑娘的邀请不正是为了享受与异性交往的刺激吗?
  “人其实都是在为自己活着。”他说,“只不过寻求自我,表现自我的方式不同,有的人只看眼前的小利益,而有的人看得更长远。”
  “得了吧。”罗晓维用餐巾擦擦嘴,“你别说那套学生腔吧。那天在援朝家,我就看你像个书呆子。什么自我呀,寻求呀,远大呀,我最烦这些词儿。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最反对为着什么长远而用清规戒律束缚自己,眼前的乐趣不享受,说不定哪天就飞走了。像我老爹,清正廉明一辈子,活着光吃苦了,‘文革’一场运动还不是又在苦中见了马克思。幸亏我伯父还当政,否则不仅他吃了一辈子苦,带累我们几个孩子也吃苦。”
  张义民心里一亮,罗晓维果然是干部子弟。
  “你伯父是干什么的?”
  “他官儿倒没我老爹大,才是个副部长,不过因为在北京,咱们这儿的老部下们还都买他的账。”
  “你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啦。”
  “什么大树,一离休,都没用,还是得靠自己。我是一点光不沾,靠自己唱出来,靠哥们儿捧红的。”
  “你怎么认识的徐援朝?”
  “怎么,想当克格勃?”
  “不,我想了解一下我的这些新朋友,也包括你。”
  罗晓维咯咯笑起来:“说你呆你就呆给我看。通过我的嘴了解我?有意思。”
  “你今天找我商量什么事?”张义民赶快转开话题,他发现自己在这个言词直率,说话毫无遮拦的女性面前,一再露怯。
  “我不在电话中告诉你了吗!第一想你,赚了钱想请请你。第二是开导开导你,帮助你高瞻远瞩地分析分析中国发展的大趋势。”
  “哦,我倒想领教领教。”张义民来了情绪。这个只知“享受”、“乐趣”的姑娘难道还对政治感兴趣?
  “好,你听我说。”罗晓维把一筷子白切鸡放到嘴里,细细嚼了,又喝上一口酒,这才开始“演说”。
  “中国人的观念发展趋势,我以为目前乃至将来就只有一个:从务虚到务实。何为虚?何为实?虚便是所谓的荣誉,实便是物质,金钱。说白了,钱就是一切。人们追求,羡慕和尊敬的不再是什么革命经历,模范事迹,荣誉称号,道德典范,而是百万富翁。想想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法国大革命后资产阶级开始鲸吞掳掠,聚敛财富,成为暴富,而社会的旧观念仍推崇已经衰落的贵族。资本家有钱没地位。不少贵族已经没落潦倒,然而仍拼命维持和自我欣赏着徒有虚名的贵族头衔。资本家中的蠢货们拼命巴结贵族上层,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攀亲联姻,获取贵族的爵位。结果怎样?资本家最后主宰了一切,贵族的桂冠变得不值一文。有预见的聪明贵族,便早早加入资产者的行列,把自己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罗晓维说着,看看旁边毫无表情的张义民,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徐援朝和我们圈子里的一些朋友,就是这样的聪明人,有预见。他们利用老头子们现在还有的那点力量,办公司,搞大号买卖,就是为了成为百万富翁。而你,就像那些想爬到贵族圈儿中去的蠢货。”
  张义民感到震惊、刺痛。罗晓维的话如此尖刻,而他却像被剥去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那儿,狼狈不堪。
  “你的比喻极不恰当。当今中国不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欧洲,无产阶级老干部也不是封建社会的没落贵族,社会性质不同,不能混为一谈。你的话,缺乏最简单的社会发展常识,还讲什么‘发展大趋势’。”张义民思索了一下,找到了反击的武器,语气也“狂”了一些。
  “不恰当吗?可能。但却是真理。比如现在我们社会中最富的人是谁?是个体户、专业户、二道贩子。他们很多人原先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失业者,劳改释放犯,考不上大学的社会青年,贫困线上的农民,所以他们才不顾惜什么面子、尊严,才敢于冒险。仅仅几年时间,很多人成功了,成了万元、十万元、几十万元甚至百万元户。人们嫉妒他们,可又有谁甘心辞掉铁饭碗,不顾面子和地位干那一行呢?人们仍旧在心理上鄙视他们。而实际上,这些人中的佼佼者已经改变了地位,进入了政界。现在捐出钱袋中的几分之一,当个政协委员的人大有人在。人们的这种社会心理早晚要变,到时候,社会发现,被人看不起的,不是那些万元户,而正是他们自己。”
  罗晓维的话使张义民立即想起了万家福和自己。他一直瞧不起万家福,万家却家财万贯;他一直为自己的社会地位而沾沾自喜,张家却仍旧一贫如洗。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辞职当个体户?”张义民半开玩笑地说。刚才的语言交锋,已经使他紧张的神经松弛了。
  “像你这样的,干个体,怕连家当都得赔光了。”罗晓维笑着用手背捂住嘴。
  张义民见罗晓维讥笑他,有点恼火:“我就不信,我干个体干不过他们。但社会不能全是个体户,我有我的位置和事业。”
  “对,你的位置正是你的优势。你抓住这个优势,会远远超过那些个体户。”
  “这是什么意思?”
  “把手中的权变成钱,就看你有没有胆量?”
  张义民心里一阵惊悸,只觉得灌入耳朵的话冷飕飕的。他何尝不懂,但是他怎么能拿政治前途作为赌注,去冒风险。长期以来,他一直恪守着为自己设计的目标,一步步前进,不曾越雷池一步。
  “我有什么权?”他淡淡地说。
  “你会不知道?徐援朝可一清二楚。”
  “清楚什么?我只是负责监督、控制国家一类物资按计划分配,例行公事。”
  “分配本身就是权。给谁不给谁就是权。”
  “我无权决定给谁不给谁,只是负责审核局里上报的计划,公对公。”
  “援朝会打通一些局,这些局里会报计划给你,你只要照顾一下批一批。好处,他会给你的。”
  “徐援朝,要这些东西干什么?他是干保卫工作的,物资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现在手可长了,很多城市的公司和他有关系,只要你肯合作,你手中的那些木材、水泥、钢材都会变成‘大团结’。”
  “他搞这些要犯错误的。”
  “犯错也犯不到援朝身上,你别看左一个通报右一个判刑,那全是些没根子的傻帽儿。援朝出不了事,出了事也有人兜着。”罗晓维为张义民搛了些菜,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你怎么不吃?不吃白不吃。坐失良机,你会后悔的。你廉洁奉公,不就是个大公务员吗?你知道援朝他们手里已经有了多少美金?在国外账号下存了多少钱?”
  张义民沉默了。
  罗晓维的话使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没有享受多少人生的乐趣。在晓维他们玩乐、享受青春之时,他却在挖空心思去追求那一点点在亲朋好友面前的炫耀。在别人痛快地品味桌上的美味佳肴时,他想的是如何把围在脖子上的餐巾弄得平整、美观而有风度。
  他是愚蠢的。罗晓维说得对,钱,钱是万物之本,有权无钱,权不如一块抹布。
  他盯着罗晓维漂亮的娃娃脸,那孩子般的脸上再没了孩子气,这姑娘不简单。
  “你也是他们其中一员?援朝派你来当说客的?”
  “你说对了一半。”晓维笑眯眯地专心搛着菜。“我和他们没有关系。我明白钱的重要性,但我不追逐它。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的艺术圈子。在那里,快乐和生存,挣钱和事业都是一回事。说客嘛,倒差不多,是援朝让我找你的。”
  “是这样。”张义民的眼睛黯淡了。他自作多情,以为这女孩子喜欢他,其实不过是个说客。
  张义民的神情全被罗晓维看在眼里,她不由一阵心跳,一股微火迅速烧遍全身。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把双手搭在他肩上。
  他抬起头,正与她的目光相遇。
  那目光里有多少复杂又热烈的内涵?脉脉含情又勾魂摄魄,没有了天真单纯,而是一种纯粹女人的渴望。
  这目光,不能不使他产生渴望,连同被那双手接触的双肩,在他的周身燃起了一种强烈的欲念,他觉得自己灵魂深处有一种朦胧的觉醒,和一种极兴奋、极热切,甚至极狠的冲动。
  他一把抱住了那柔软娇小的身体,紧紧地把她的丰满胸部压在自己胸前,嘴唇急切地寻找着她富有弹性、香气袭人的双唇,拼命地吮吸着。他几乎窒息了,这种渴望使他浑身火一样的发烫、发软、发狂。
  他不能自制地去脱她的上衣。
  “哦……”她呻吟着,抓住他的手,“不要……现在不行。这是饭店。”
  “我不管……”他觉得自己失去了理智。
  “明天……不,一会儿,到别的地方。”
  “哪儿?”他想立刻就去。
  “到援朝那儿。”
  “什么?”他发热的脑袋连同躯体一下子凉了下来,身子也僵硬了。
第 十 三 章
    一
  环城路西线工程破土动工了。
  阎鸿唤选择了零点这一时刻,打下了整个工程的第一根桩。
  午夜,震耳欲聋的汽锤当当响着。凤凰立体交叉桥工地沉浸在庄严而又热烈的气氛中。声声锤响,牵动着全城人民特别是在场所有人的心。这里有工程技术人员的激动,多少年来,国内外的专家对这座城市的改造,尤其道路改造,摇头叹息,如今,他们迎难而上,亲手设计的一道道方案将付诸实施;这里有市政工人的激动,多少年来,他们在狭窄的道路上修修补补,从未甩开膀子干过,如今,他们将亲自修建出一条环形玉带,架起道道彩虹。中国经济改革给中国大地带来了“仙气”,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把美好的梦变成指日可待的现实。
  千家万户此刻都在沉睡,然而这里却灯火通明,沸腾着破土动工的喜悦,回荡着市长铿锵有力的声音:“要干出中国人的志气,用两个月时间,建筑起我们这座城市第一座气势宏大的立体交叉桥;用半年时间拿下西线道路改造工程。今天,零点我们动工,春节零点我们告捷。以高速、优质的成果向新的一年献礼!……”
  市长阎鸿唤站在用土堆成的工程指挥台上。
  “阎市长,您回去休息吧。”市政工程局局长曹永祥望着两眼充满血丝的阎鸿唤。
  “不,我再看一看,回去也睡不着。”阎鸿唤很兴奋,他把快要滑下肩的风衣向上拉了拉,问,“那个杨建华在哪儿?”
  曹局长指了指前面不远处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人:“在那里指挥的就是他。市长叫他?”
  阎鸿唤在强烈的照明灯光柱下,搜寻到正在那儿指指划划的杨建华:“不,不要打搅他。他是现场作战指挥,承受着千钧重力。”
  市政二公司是整个道路工程拉上去的第一支队伍,肩负着凤凰桥、康庄桥、振兴桥三座立体交叉桥的建造任务和十公里的道路修筑任务。这对一个只有五千人的工程公司,要按期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是艰巨的。
  “你们要多关照二公司,杨建华这头一脚踢好,就能振奋其他施工队伍的士气。他有什么困难,你们局里要为他扫除障碍,包括人力、机械、物资。”阎鸿唤对局长说。
  “杨建华很有魄力。人力没有问题。别看他承包了这么多项任务,但他还没把全部队伍拉上去,只用了四个施工队。”
  “哦?”阎鸿唤感到惊讶,“用四个施工队,他有把握?”
  “他把另外几支工程队的机械全部集中到这四个施工队,加强他们的机械化程度。每一个施工队承包一项工程,这样做,产生了一种刺激,刺激了竞争。”
  “就是说八个人的饭,现在只分给四个人吃,谁能吃,就靠竞争,投标定夺。”
  “对,杨建华就是这个意思。局里支持了他的改革尝试,此次大工程正是个用实践检验的好机会。”
  阎鸿唤点点头:“这是个好办法。市里这次的方法是各区、局承包,局里搞公司承包,公司又搞投标,层层承包。”
  局长补充说:“实际上杨建华已经把工程承包到组了,每个工程队都成立了突击队。”
  “好,你们要注意在凤凰桥工程中拿出经验来,向整个工程推广。我今天把电视台的同志请来了,给你们搞了个专题片。第一根桩打进去,我的牛皮也吹出去了。全市人民可在电视机前全看到,听到了,这叫‘背水一战’,自己将自己一军。三个月拿不下来,你、我无法向市民交代。我们这个时期的官不好当呀,得拼命。”
  曹局长笑了:“市长,我看出来了,早做好扒掉一层皮的准备。没有后路了。”
  阎鸿唤拍拍局长的肩膀:“在基建方面,你是一块宝,是把金钥匙。现在就看你这个总指挥的了。”
  阎鸿唤看看表,已经深夜二点了,便对身边的张义民说:“请大家回去吧,还有明天的工作。”
  张义民赶紧安排汽车,送几位陪同来的领导一一离去。
  他今天好不得意,始终陪着市长。西线工程按期动工,不能不说他立了头功。现在西线整个地段,除了一所小学和两个局办幼儿园还得耽搁两天外,已经全部拆除完毕,整个拆迁工作干净、利落、迅速。市长今天一见他面,就拍着他的肩膀,赞赏地点点头。褒奖之意全在这一拍一摁之中。下一步就看康克俭的了,市里拆迁分片包干,这可是立了军令状的。
  张义民这些天觉得自己更加成熟了,尤其晓维一席话,使他开了窍。过去他追求官位升迁、社会地位的提高,而如今,他突然领悟到地位和实际利益之间那种密不可分的相互作用关系,决心要利用自己一贯迷醉的虚荣去猎取实惠。并且立刻发现,机会往往是送上门的,只要想获取,唾手可得。因此这两天,他不再对万家福送礼之事暴跳如雷,而采取了回避的态度,通过义兰给了家福一个含混的回答:“等等看。”
  这会儿,他见市长也准备走了,急忙追上去。
  “市长,还有什么指示?”张义民与市长并肩走下土坡。
  “小张,再有五天,西线能不能彻底迁完?”
  “您放心,我只需要三天。”张义民胸有成竹。
  “我等你好消息。你回头跟柳市长说一下。东市区的拆迁,康克俭的任务比你重,所以房屋要统一筹划安排,西线尽可能挤出一些,让给普店街搬迁用,保证东线拆迁。”
  “康区长会有办法的。”张义民说。
  “听说东市区委已经把自己新盖的干部宿舍楼让了出来。康区长的区里几位领导也让出自己的住房,我听了很感动。”阎鸿唤的消息来自妻子。素娟告诉他,为了保证东市区普店街的拆迁顺利进行,康克俭在区政府干部会议正式宣布,他带头第一个把家迁到新居民区,并且把原来的三间住房压缩到两间。
  “是吗?我还没听到,也许是传言?”张义民听着市长对康克俭的赞扬,心里怪不舒服,他原以为目前,自己应垄断市长的全部夸奖。
  “不是传言。康克俭这个人敢说出口,就能做得到,我了解他这一点。”
  在普店街目前寸土没动的情况下,市长仍对康克俭深信不疑,张义民感到吃惊。
  “如果区长腾出一间房,就能解决普店街的搬迁问题,那当然不错。但我觉得,康区长的自我牺牲,未必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一个区长成功的关键不在让房而在工作有方。”
  “哦?你怎么看?”
  “要想真正搞好搬迁工作,我认为东市区目前首先应该找房源。如果东市区确有困难,我负责压缩西线的房子支援他们。另外,要采取必要的措施,不能一味迁就住户的要求,否则多少房也不够用。我们西线地段搬迁什么样的人没遇到?什么苛刻条件都提出来了。但我就坚持,不合理的要求一概不考虑。群众想不通,得靠我们去做说服工作,必要时采用强行手段。”
  阎鸿唤看着侃侃而谈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西线各区、局,你估计能挤出多少间房给东市区?”
  “如果努力,估计化工局能让出十套,西市区能挤出十六套,商业局能让出二十九套,加上其他的,总共能挤出六十多套房子。”
  “不,远远不止这个数,这里面有埋伏。你可以挤出一百五十三套房。我现在要求你拿出一百五十套,借给东市区。”
  “这……”张义民被市长说得张口结舌。没想到市长居然对情况一清二楚。
  阎鸿唤仿佛没有觉察出张义民的窘态,继续说:“东市区拆迁难,康克俭不叫苦。我清楚。不用说提什么苛刻条件,就是按原面积分配,也仍差三四百套房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回去和柳市长说,我的意见,要把市委、市政府新建的几幢干部宿舍楼,全部拿出来,用于普店街的搬迁。康克俭的做法,给我一个启示。我们去做群众工作,首先要身体力行,取得讲话的资格。”
  张义民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在这个精明过人的市长面前,他不能耍一点滑,他再一次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便点点头。
  “好,我向柳副市长汇报。”
  “到时一百五十套房,我向你要。”
  “是。”
  “最近柳市长身体怎么样?”阎鸿唤突然记起自己有五天没有看见柳若晨了,只是听说柳若晨把行李搬到搬迁指挥部了。
  “柳副市长身体不大好。白天忙工作,晚上还要去医院看爱人。”
  阎鸿唤不再说话。这五天之内,他和柳若晨通了三次电话。柳若晨只跟他谈工作,从不涉及别的。他问徐力里的病情,柳若晨避而不答。这让阎鸿唤感到很尴尬。
  这一瞬间,他的心突然被一种柔情和痛楚占据了。他回忆起许多与徐力里相处的往事,也想到那个晚上,她住院前交给他的那份立体交叉桥设计图纸。
  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凤凰桥没能如徐力里所愿,没采用她的设计。接替徐力里主持凤凰桥总体设计的工程师,认为她的设计占地太大,造价过高,在讨论方案的会上提出异议,而阎鸿唤同意了这种否决。他不敢想象一旦徐力里知道了这种否决,会作何种表示,对一个临终的人的最后愿望,这是否太残酷了?他再一次对徐力里的情感进行了摧残。但作为一个市长,他又不能不这样做。他没有勇气去看她,他怕她问这桥,他既不能欺骗她,也不能不回答。
  阎鸿唤坐上自己的车,车启动了。这时,迎面一辆轿车驶进了工地,阎鸿唤认出这是柳若晨的车。
  他叫司机灭了火,然后走出轿车,等着柳若晨。
  柳若晨从车里出来,看见阎鸿唤,便向他走过来。
  “你还没有走?”柳若晨问。
  “开工典礼你怎么没参加?”阎鸿唤反问他。
  “典礼,你是主角,有没有我这个陪衬并不重要。难得的时间挤出来,我去看她了。”
  “我明白。”阎鸿唤轻轻地说,心中油然生起一种感激之情。
  “不,你不明白。”柳若晨冷冷地说,“你根本不理解她,她天天盼望着凤凰桥的设计方案,而我们辜负了她。”
  “你不会把结果告诉她吧?”
  “我没有权利隐瞒。”
  “什么?!”阎鸿唤几乎喊了起来,“你没有权利告诉她。”他抑制不住内心巨大矛盾带来的冲击,他狠狠地盯着柳若晨,如果他不是市长,如果柳若晨不是徐力里的丈夫,此刻,他都会一拳把柳若晨打倒。
  “我有这个权利,我是她丈夫。过去我一直没有给予她什么,我想弥补我的过失。我爱她。”
  “什么?这是爱吗?明明是刺激,对于一个身体虚弱、生命垂危的人,你是在折磨她,置她精神于绝境。你,你是报复吗?报复徐力里,也报复我,是不是这样?你回答我。”
  “报复?”柳若晨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由于激动,他有些颤抖,眼镜一再往下掉,他索性摘了下来,死盯住眼前模糊不清的阎鸿唤,“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是如此的冷酷。”
  “柳若晨同志,你要对你说的每一句话负责。”阎鸿唤被柳若晨的态度和言词进一步激怒了。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冷酷,冷酷到连她最后的愿望都不让她实现,还想欺骗她。”
  “我是市长,不能为一个女人的愿望去浪费国家的财产,这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不能让她修改一下,成全她呢?”
  “工期紧,我们没法儿等。”
  “工期是人定的。”柳若晨毫不放松。
  “工期就是金钱,就是一座城市的财富!”
  “而且你虚伪。”柳若晨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转身准备离去。
  “站住!”阎鸿唤无法忍受这种轻蔑,“你需要把话讲清楚。”
  柳若晨回过头,望着他:“不要这样大惊小怪,不要指望人人都对你唱颂歌,你做不到。你爱她,但你否认,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不然,你何至于联想到报复?你这个词儿,正是说明你离开她是对她、对她父亲的报复,而且你只允许你这样报复。别人恨她你受不了,别人爱她,你也受不了。难道最后,你还要让她继续把你的欺骗当作希望,带着对你的依恋离开人世吗?人不能太贪心了,你选择了事业,自尊,选择了报复,就不能再希图留有她那个温馨的梦。我是她的丈夫,我要尽我的一切去帮助她,让她看到自己的力量和希望,明明白白,不留遗憾地告别人世。人的生命结束时,真正的幸福是为自己写上一个完整的句号,我想这是她的心愿。”
  阎鸿唤从未见过书生气十足的柳若晨这样激动,这样跟他毫无顾忌,振振有词地讲话;也从没想到柳若晨居然这样把他看得清清楚楚,比他自己还清楚。他终日忙碌,沉浸在总体设计和宏伟蓝图的事业中,很少有暇想别的。柳若晨却一再地勾起他的这根柔肠。他突然对自己,对柳若晨产生了一种厌恶。
  “现在是什么时候,两个市长在工地上谈这些。”阎鸿唤甩甩手。
  柳若晨不再说话,他戴上眼镜,双手插进风衣口袋,朝着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工地走去。
    二
  高伯年在医院住不下去了,医院像一道屏障,把他与外界、与他领导的城市隔绝起来,他发了脾气,医院党委研究,同意了他的出院要求。但要通知他时,他却“失踪”了。整个医院紧张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市委办公厅才通知他们,市委书记找到了。
  高伯年是坐张义民的汽车离开医院的。
  张义民的汇报,使他一分钟也不愿意再在医院呆下去。阎鸿唤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准备,就将如此庞大、艰巨的道路改造工程动了工。设计方案才通过五天,桩已经打上了。这纯粹是仓促上阵,况且东线拆迁还没完。现代化难道就是这么个干法儿吗?这叫逞能。过去他带兵打仗还要讲究个不打无准备之仗。现在修筑一条公路,建造现代化的立体交叉桥,更要准备周全,考虑好每一个细节。他越想越担忧,有一种要出大问题的预感,这使他下决心要干预一下,以防事态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给国家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在他离开一线之前,不能允许这类事情发生。
  然而,当他从市政工程设计院和道路工程指挥部出来后,他的决心动摇了。
  简直不可思议。在阎鸿唤的指挥下,准备工作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而且,他接触的所有人,都与张义民不同,他们对工程抱着十足的信心,亢奋的热情。他没有表示任何反对意见,心里充满了矛盾。作为这座城市的老市长和现任市委书记,他当然希望在他任职期间,城市道路问题能解决,早在他当初就任副市长时,就产生过这种念头,然而,这念头在客观条件面前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想。如今,阎鸿唤在把他当初的这种愿望付诸实践,他本来应该感到欣慰。然而,他的心情却并不欢畅,因为这一切并不是他努力的结果。他曾经抱着怀疑和否定的态度,反对过改造方案的实施。一旦道路改造工程真正胜利完工,那么,他扮演的角色实在不太光彩。他后悔自己当初表态太明朗了。
  高伯年怀着这种矛盾的复杂心理,驱车来到市委大楼,他急切地要立即接触市委工作。
  几位副书记已经下班回家了。只有市委秘书长和办公厅主任还在办公室里研究工作。
  他们显然对市委书记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
  “高书记,您今天怎么就出院了,也没打个招呼?坐什么车来的?”
  “心里长了翅膀,医院一天也呆不下去了。”高伯年开了个玩笑,坐到沙发上,“怎么,还在研究工作?”
  秘书长面有难色地看了一眼办公厅主任,支吾着没有回答。
  昨天,办公厅接到了一份来自云南边防前线的电报,高伯年的长子高原牺牲了。大家立即意识到这个噩耗对于一个正患心脏病的父亲意味着什么样的沉重打击。常委们研究,暂不告诉高伯年,只通知了沈萍。此刻,秘书长和厅主任就是刚从沈萍那里回来,正研究如何说服高伯年继续在医院住一段时间。高伯年却不期而至了。
  高伯年对秘书长的神态感到恼火。他断定,现在市委的工作不向他请示,除了照顾他身体的原因外,一定还存在着其他因素。他老了,但并不服老,可别人一定从年龄上认为他老了,甚至有人会盼他老,希望他能腾出位子,好来坐他的这把交椅。特别这次自己病倒,人们也会认为这将加速他退居二线的速度。人心难测呀!他就任书记不久,就有些老同志向他反映,说市里一批老同志退下由一批新干部接任后,最初,他们对老同志还尊重,事事请教,毕恭毕敬。两年之后,他们在自己的职位上坐稳了,心理上适应了,自我感觉就与从前不一样了。他们开始完全按自己的意志办事,不再征求老同志的意见,甚至公开否定前任的许多所作所为。见到老同志,说话完全是一副平起平坐的口吻,有的更是摆出一副现任领导者的架势,居高临下地与老同志交谈。一位三十年代参加革命的老组织部长就曾找上门来骂娘,骂自己培养出一只狼。在市人大常委会上,一些老同志也一肚子牢骚,向他告新干部的状。高伯年当时一方面劝说老同志要心胸开阔,不仅要有退出舞台的勇气,而且要有甘为自己的徒弟当配角、跑龙套的气度。一方面他也找到一些新干部,批评他们对老同志不够尊重,但他鼓励他们丢掉老框框,放开手大胆工作。然而现在,他还没有退居二线,只不过刚刚病了一个多月,就已经体味到这个滋味了。他自己将来能有那种气度吗?“人一走,茶就凉”,如今,他觉得人未走,茶已经不热了。连秘书长和厅主任研究什么工作,都不肯痛痛快快向他汇报。
  “道路改造工程上马了,这在市里是一件大事,市委常委会是否研究了怎样保障市政府这项任务的落实?”高伯年单刀直入。他猜测,阎鸿唤不会不在市委常委会研究,市委也会做出相应的决策。秘书长和厅主任现在研究的问题肯定与这项工程有关,否则不会这样难于启齿。
  “在市委常委会上,阎市长就道路工程改造方案向市委常委会做了两次汇报。常委大多数赞同这个方案,但根据您的意见,市委没有形成文件,也未做什么决议。”秘书长答。
  高伯年几乎是紧张地听完秘书长的汇报,他喘了口大气,思忖片刻,说:“道路改造工程,是市里一件大事。你们应该向我汇报,我当初的意见,只是个人的一些想法,主张把工作搞细,防止轻率从事。如果这些问题都注意到了,市委应该有一个积极的态度。明天,我上班,这一个多月耽误的时间和工作,我要补回来。有什么要报批的文件,你们准备好,交给我。”
  高伯年站起身,准备离开。
  “高书记……”秘书长突然拦住高伯年,“常委会根据您的病情,又研究了一次,决定……希望您最好再住一段时间,争取病情再稳定一些……”
  “扯淡!”高伯年发火了,“我出院住院与常委会有什么关系?我是医生的病人,不是你们的病人,你们有什么权利做这种决定?我再说一遍,明天我要上班,主持市委工作!”
    三
  沈萍呆滞的目光望着手中的照片,高原朝她微笑着,模样英俊可亲,就像他父亲当年那样。
  高原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她爱他,以一个母亲的心。
  她与高伯年结婚后,为了与孩子培养感情,她开始每天接孩子回家睡。一天早上,她觉得自己被窝里有只细嫩、光滑的小腿,她往上一摸,摸到了高原那胖胖的小身子,孩子钻到母亲被窝来了。她心里一阵喜悦,把他搂在怀里,亲吻那发着乳香气的小身躯,“儿子,”她小声说。从没生过孩子的她体味到了一个母亲的骨肉相濡的那份情感。孩子也许都有向妈妈撒娇的天性,三岁的小原原忘记了生母,很快喜欢自己漂亮的妈妈。他钻她的被窝,把小脚丫放到她肚子上;他把妈妈当大马骑;他摁着妈妈的鼻子当喇叭……原原和妈妈整晚都腻在一起。她爱这孩子,从不把原原和高伯年过去那个“黄脸婆”联系到一起。这么漂亮可爱的儿子就是自己的,他长得像父亲。
  她生下高婕后,仍把高原当作自己的亲骨肉,她喜欢男孩子。父母之间发生争执时,高原总是站在母亲一边,悄悄地到她的房间宽慰她。小高原对于终日忙忙碌碌、一副严父模样的父亲,只有敬畏。高原上了小学、中学,学习成绩优秀,每次记分册拿回家来,第一个就要交给妈妈。
  然而,动乱使他们母子关系破裂了。
  一天,高原回到家,一脸阴云。
  “你过来。”他直愣愣地冲她说。
  她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顺从地走到儿子房间,看着他把门砰的一声狠狠关上。
  “我的亲妈妈在哪儿?”高原眼中有一股怒火。
  “原原,你疯了!”她恐惧地望着他。
  “我没疯,我想要被你逼走的亲妈妈。”
  “你……你不要瞎说,你怎么……怎么知道的?”
  “你到大街上去看看吧!大字报满街都是。你是哪年嫁给我父亲的?是你逼着我父亲和母亲离婚的。你……你这个资产阶级的臭小姐,恶毒的美女蛇!”
  多少年过去了,高原最后那两句话她仍无法忘记,并且常常刺激她。她曾发誓绝不原谅他,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的爱,而他的回报却是诅咒和摧残。
  高原参军了,临走时并没请求她的宽恕,甚至没有向她告别。只是近两年,他才在给家里的信尾上偶尔写上一句“问妈妈好”。她明白,裂痕出现了,就很难完全弥合。她对重新得到儿子的爱不抱任何希望。高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又何必去期望恢复那并无血缘关系的感情呢?她想忘掉他,想去恨他。但每当高原来信,不管信中提到还是没提到她,她都隐约感到一种刺痛,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小原原和她那份亲昵、甜蜜,浸透了幸福感的母子情。她无法否认她对高原的感情远远胜过对亲生儿子高地的感情。
  她甚至厌恶这个小儿子。高地的存在时时勾起她对一段往事的记忆,他长得太像一个人了。
  当沈萍无意中撞见丈夫和那个医生之间的丑事之后,她怒不可遏。尤其见到那个女人文雅、温顺的样子,无法抑制的妒火几乎使她丧失了理智,劈头盖脸地撕打那个向她跪下的女人,她觉得高伯年一定爱那个女人,一定反感她婚后变得越来越暴躁的性格。她要报复他。
  报复的机会来了。她碰到一个中学同学王守义。王守义的父亲曾是沈萍父亲买卖行里的账房先生,而王守义则曾是沈萍的追求者。郊游,沈萍不慎鞋子掉下了山坡,同学们取笑,起哄,王守义爬下坡,替她取回鞋子。平日放学,只要天稍黑,或赶上风雨,他就在校门口等着她,一直把她送回家。但沈萍根本看不起他,唯唯诺诺,酸里酸气的,像个女人。她决心做个新女性,心目中设计出自己崇拜的英雄。这次见了面,才知道解放后王守义也进步了,在市委统战部里当了干部。
  她把老同学领进了自己的房间。
  与其说她在报复高伯年,不如说是在报复自己。在毫无情愫地出让了几次自己的身体以后,她后悔了。她开始厌恶王守义,也厌恶自己,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最荒唐的蠢事。
  她不过是想借此发泄对丈夫的怨气,取得心理上的平衡,但后果却不堪想象。她怀孕了。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绝不想和这个人结合出一个生命来。丈夫对不起她,但并没有给家庭带来麻烦,而她却将给这个家庭带来一个不属于这个家庭的成员。得知她怀孕的消息后,王守义慌了神,矢口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拒绝承担一切责任,吓得逃之夭夭,再也没进过她家门。
  倒是高伯年挽留住了高地的生命,他不知道沈萍要去流产的原因,坚决不同意。他需要再有一个儿子。
  高地长到三岁,面部特征就愈来愈多地出现王守义的影子。看到他,沈萍就如同看到了自己那段不光彩的往事,令她不快。高地的存在,就仿佛是那个令她厌恶、鄙视的王守义无时不在。她对这个亲生儿子,竟没有一点亲生母亲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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