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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风流-孙力

_5 孙力(当代)
  “你知道不知道她对我没有丝毫感情?”柳若晨再次打断阎鸿唤的话,压低了声音。
  阎鸿唤对柳若晨的话感到吃惊。他一直认为徐力里会恨他,而把这种恨转化成对柳若晨的爱。她和柳若晨的气质更相近,他们的生活会更和谐,这种想象中的和谐常折磨着他。
  “你是不是对她要求太高了?”阎鸿唤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女同志往往感情内向。”
  “不!……”柳若晨第三次打断了阎鸿唤的话,他抑制不住地提高了嗓门儿,“她……她是爱着你,她一直在爱着你。”
  柳若晨的话把阎鸿唤惊呆了。他感到强烈的震撼,和莫名其妙的惊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你胡说些什么?!”他冲动地站起身,对柳若晨喊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起这些?无聊!这是什么时候,正副市长难道是在情场上打交道吗?”
  “我不是胡说,这是真的。我是为了她才把这些告诉你的。我不忍让她爱了一辈子,到死还一无所得。我也不能让那个折磨她的人,就这样心安理得,一无所知……或许,装作不知。”
  阎鸿唤颓然地倒在沙发上,仿佛被击垮了,捧住头,把手指插进已经长出白发的头发里。
  “你告诉我,让我怎么办?”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受不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
  一阵疾风暴雨式的喧嚣吵闹声平静了,两个人的心同时堕入茫茫雾海。
  足足二十分钟后,阎鸿唤从沙发上站起来,握住柳若晨的手:“现在我不能再去想了,一切全交给你了。拿破仑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时一夜就决定了整个历史的进程,或向前推进一个世纪,或向后推迟百年。现在这个夜属于我们,属于这座城市。”
  堵塞在柳若晨轿车旁边的自行车队伍越来越密。行人看出轿车和轿车里坐着的人,不是一般市民。反正堵在这儿了,前进不了半步,也后退不了半步,干脆拿憋在这儿的“官儿”们找找乐,撒撒气,堵在一条路上,就没有上下贵贱的区分了。
  “别挤,别挤,哥们儿别挤呀,看挤坏了汽车,这可是进口货。”
  “车是进口的,里边的人是出口的吧?”
  “他妈的,就是这种乌龟壳太多,把路堵的。一个人坐辆车,占着几个人的道。”
  “他妈的,道天天堵,奖金月月拿不到,算谁的?喂!你们当头儿的迟到扣不扣奖金?”
  “扣个屁,这些人凑这热闹上班都多余,反正不干活,在办公室坐着,不如在家坐着。”
  “别瞎说。”一个女青年推了一把身边骂街的小伙子,“就你嘴能,小心人家记住你。”
  “记住呗,我说的是大实话,道堵了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们当官的要干事,早解决了,我说他们就会坐着,还冤了他们。”
  “哈哈哈……”
  群众的叫骂和哄声直冲站在车边的康克俭的脑门,他不能发火。向群众发火是没有道理的,他也不能解释,群众不接触他们的工作,是不了解他们的苦衷的。一年前,他还是个没吃过药片的硬汉,当了区长,一年里累病了两次,两次都是病未好就“开小差”擅离了医院。他爱人发牢骚:“咱不当这破区长了,挣得还不如我这日用化工厂的工人多,操这么多心,费那么大力,损寿一二十年,犯得着吗?当官图个什么?”他什么也不图,就图为全区的人民办点事。他觉得一个人活一生,倘能做成几件实实在在对人们有益的事也不枉一生了。这一年,东市区在全市各项工作上都是走在前面的,东湖区居民楼群落成,他们由一个荒僻的区成为全市绿化标杆区。新建了七所幼儿园,成立了十个家庭服务队,办了中小学学生食堂,解决了蔬菜、肉蛋供应断路问题……他的足迹遍及全区每个机关、学校、街道、工厂,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用自己的心血浇灌这块土地。然而,他无力解决道路问题,照样得在这儿听骂。
  柳若晨这一路的几位区局长们是在八点四十五分赶到北郊区区委的。他们懊丧地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才发现会议尚未进行。另一支比他们早来不到十分钟的队伍正围着阎鸿唤在诉苦。康克俭走过去,一听就笑了,原来他们也挨了骂,而且骂得更狠。他环视了一下会议室,数数还有两位副市长没到,这么说,起码还有一支队伍堵在路上。
  柳若晨走到阎鸿唤身边:“看来,今天的会议得推迟了。”
  “为什么要推迟?我们的会议已经进行了。”阎鸿唤望望大家,“一路上,群众给我们致了开幕词呢。”
  大家一下子明白了市长选择北郊区开会的真实用意。
  会议在九点一刻开始。
  阎鸿唤笑吟吟地坐到主持者的讲桌前。
  “今天的会主要是布置环线工程的任务,我算了算,一条线直接间接涉及到市区所有的区和局,所以请大家都来领任务。本来会议要有个开场白,可我阎鸿唤的嘴太笨,讲不清楚花那么多钱,动用那么多工,牵涉你们区、局长们那么大精力,去修这条路,意义何在,价值多大。说不服诸位,我们为什么必须先于一切地解决道路问题。于是我请道路帮帮忙,替我来了个开场白。让我们这些住在市里,往来于市中心的同志们掌握些第一手的情况。我想,大家都对‘堵塞’有着深切的体会。我们市民就是这样天天挤着、挨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们还应该到公共汽车站去看看,看看那些怀孕的女工,抱着孩子的母亲,是怎样在天天拼搏,参加这挤车大战的。群众当然要骂,我们挨挨骂就知道群众想什么了,就知道群众需要什么了,就清楚我们该去做什么了。
  “在今天之前,我曾在一些区、局听取意见,也可以说是去化缘。有的区说,交通问题主要是工业系统受益,应该他们掏钱;工业系统的各大局长们说,道路问题是市政问题,市政部门应该想法解决。总而言之,互相推诿踢皮球,都想把交通问题说得与己无关,都想把公共的事业说成是哪一家的事。今天我们的区、局长们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在我们的道路上,受苦的有工人、干部、医生、教师、学生、服务员……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哪个区长、局长敢说没有你们的人?听到群众的骂声,那些推诿责任的区长、局长们就不觉得惭愧?
  “当然,城市交通的现状,责任不在你们身上,我们各区、局的领导大都是近几年才任职的,但城市交通的明天属于我们在座的所有人。去年,我们打击了经济犯罪,但我们是不是需要进一步想想经济浪费问题,请大家看看,所发材料的数字,一目了然。”
  大家开始低头看发的材料,材料上清楚地印着全市机动车、自行车的数量,每日交通道路的流量;按单位时间计算出的,因道路不畅、堵塞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数字惊人,每一个比较差都令人不可置信。
  阎鸿唤接着说:
  “我们的局长们天天抓生产、抓效益,我们的市财政一笔笔、一分一分地抠钱,但每年我们起码有一个亿毫不吝惜地扔在马路上,多么大手大脚的城市,多么昂贵的马路。这种浪费该不该治理一下?这种因交通造成的浪费,哪一个局不存在?”
  没有一个区长、局长表示异议。他们由衷地表示赞同市长的话。
  “好,下面就请工程指挥部,把任务具体地布置下去,既然是大家的事,就大家办,人民的城市,人民建。这项工程分段进行,限期完成,沿线拆迁,谁家的孩子谁抱走,属哪个局,归哪个区的房子,哪个区局负责迁。一个原则,有力的出力,没力的出钱,文化事业单位无钱无力,就搞后勤,搞慰问,搞服务,总而言之,来个全市总动员,全民齐上阵。一鼓作气,七月一日正式开工,明年‘五一’,让我们的城市出现一条畅通无阻的光环。”
  大家议论纷纷。
  柳若晨注视着会场,注视着会议的每一个过程。
  他深深佩服阎鸿唤。他知道市长之所以胸有成竹,是因为他手握金山,有一支他自己锻造出来的,蕴藏着巨大潜力的干部队伍。然而并不是每一个领导者都能发现和挖掘使用这潜在的力量,这需要胆略,需要高人一等的运筹帷幄的能力和气魄。
  阎鸿唤凑近他,小声问:“老柳,下边该公布指挥人员名单了,拆迁指挥问题……你看,需不需要换一下?”
  柳若晨想想:“不,还是我吧,我是主管副市长。”
  柳若晨不由自主地按徐力里说的话做了,先助市长搞环线建设,之后再想专业的事。
  “好!”阎鸿唤一拍柳若晨的肩膀。而后转过头去,拿过话筒:
  “……我们进行以环线为主体的城市道路改造工程,是我市建设史上的一个伟大创举。它将改变我市原有的布局,一个焕然一新的美丽城市将伴随着这条环形线出现。不可小瞧这条环线,它不仅改造了城市的外观,方便了人民生活。采用综合治理的手段,彻底解决我市交通问题,就为今后把我市建设成一座高度现代化的城市打下了基础。环形线一旦交付使用,全线通车,我们就会通过它产生巨额的静效益,看到它的经济价值。所以今天各局长、区长慷慨解囊,掏点钱,或损失一些企业、单位利益,不要心疼,这是大企业家的风度,是干大买卖、赚大钱的明智之举。我们修筑的,是一条城市繁荣致富之路……”
第 十 章
    一
  杨元珍一大早就把炉子捅开,然后到旁边的早点铺买来豆浆、油条,又给儿子摊了个鸡蛋,伺候建华吃完,走了,才坐在床沿上喘口气,星期天建华还得去公司开会,说是去领任务,准是又有新工程了,这下,他又该忙了,一天到晚着不了家了。每次一个工程干完,建华就像剥了层皮。她轻轻给孙子正了正枕头,小蒙正睡得香。
  建华离婚后,一直不愿再成家。哪一天她身体顶不住,死了,他能照顾好这孩子吗?可是,娶个后妈,又能对小蒙蒙好吗?杨元珍一阵心酸,爱怜地摸着孙子的小手。
  这孩子自小懂事,像他爸爸。眉眼像谁呢?她端详着孙子细嫩稚气的脸,小时候人家都说他像他妈,现在,她却在小蒙蒙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抛弃了他们的人。
  “奶奶,我爷爷呢?”小蒙问过她。
  “死了。”她骗孩子。
  “怎么死的?”
  “打仗牺牲了。”
  建华看了母亲一眼。他知道父亲并没有牺牲,而是和母亲离了婚。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没有人告诉他。他懂事,也从不打听,抛弃了母亲的人,他不想知道。
  “妈,您跟小蒙蒙瞎说些什么?”建华小声埋怨母亲。
  杨元珍平静地看着孙子:“小蒙,奶奶没瞎说,你爷爷是英雄,奶奶佩服他。”
  她对孙子说的是真心话。
  她想着,眼睛模糊了。没想到她还能见到他。除了六三年普店街闹大水,她躲在人群里偷偷看见他一回之后,这次又见到他。这次她看得那么清楚。他老了,脸比过去细润了,她惦记着他的病,但又不能去看他,她不愿去难为他,老杨当年就说过,他那个女人好恶。
  她不是没有后悔过。那年送高原来,她就不该回去,是自己那会儿眼界太窄,死心眼儿,惦记着公婆,惦记着家里刚分到的几亩地。
  临走那天晚上,她问他:“我走,你想我不?”
  “净说些没用的话,怎么会不想!”
  “那你还放我走?”
  “是你要走,又不是我赶你。你走也好,家里没人照顾,我这儿又忙,顾不上安个家,你住在机关里,出来进去也不方便。”
  “我可不兴你跟城里的大姑娘拉拉扯扯的,把我甩了。”
  “你呀,还是个党员村干部呢,说话没个水平,像个没觉悟的妇女,胡乱猜疑个啥!”
  她拖住他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我看出,你在人面前不愿意理我。去看戏时也不和我坐一块,嫌我太土气对不?”
  “瞧你这个婆婆妈妈的劲儿。我这是在工作,能没事儿光跟你穷聊,再说,头排座是发给领导的,你一个家属,也能一块坐到头排去吗?”
  她不再吭声。
  然而,让她说中了,他果真找了个城里的大姑娘。那一次,竟是她与他的最后一夜……
  一滴泪水掉在孙子小蒙蒙的脸上,他睁开了眼睛。
  “奶奶,你哭了?”小蒙爬起身。
  杨元珍慌忙用衣襟擦擦眼:“傻孩子,奶奶眯眼了。”她拍拍孙子的屁股,“快起来,奶奶给你弄早点去。”
  “杨大娘。”是张义兰在窗外喊她。这些日子,这姑娘跑得勤,几乎每天来一趟,每次都给大娘捎些新鲜菜、瘦肉、排骨什么的,还不肯收钱。她在副食店卖菜,买的便宜,可义兰这些举动,她明白,全都是冲建华来的。这可让她犯难了。要说义兰这孩子不错,长得挺俊,人也勤快,爹是个瘸子,哥是个“十指不沾香”的主儿,家里的活儿,全是义兰包了,干起活来泼泼辣辣,麻麻利利,当家过日子,里里外外都拿得起,是把好手。而且义兰还有一副热肠子,嘴上厉害,心里没啥,要是对谁好,割她身上一块肉,她也干。偏偏建华对义兰一点心思也没有。杨元珍不时在儿子耳边叨叨义兰的好处,建华毫不动心,听见这姑娘的名字就心烦。杨元珍不知儿子到底是什么打算。每次见了义兰,就觉得对不住这姑娘。
  “啊,刚起床呀?”张义兰话音刚落就径直进了屋,见小蒙蒙正在穿衣服,慌忙过来帮他穿。
  “我自己会。”小蒙害羞地夺过自己的裤子套上。
  “你爸爸呢?”
  “不知道,我刚醒。”
  “杨大娘,建华哥呢?大星期天的还上班呀?”张义兰冲窗外问。
  “谁知道,说是到公司领任务,不知又要来啥工程了。”杨大娘给孙子摊上了鸡蛋。
  张义兰一挑门帘走出来:“我知道是什么任务,我就是来告信儿的。”她脸上喜气洋洋,“咱普店街要拆了,在这修环形线。”
  “拆?啥环形线?你们年轻人的名词,我越来越听不懂。”
  “就是修大马路,在咱们这儿修条大马路,顶咱们前那条路十个宽,把咱普店街的房全扒了,搬到新楼房里去住。”
  “你这是从哪儿听到的信儿?这么大的事儿,街里也没说呀。”杨元珍不敢相信。
  “没错,我哥是工程指挥部的,市长让他负责拆迁,他说这个月底,咱们的房就得全扒净,建华哥准是领活儿去了。”
  这月底?杨元珍吃惊地瞧着张义兰,义民在市里工作,说的事不会有假。普店街的住户们早就住腻了这大凹地、小黑屋,平时总嚷嚷着别人住的楼房好,恨不得把普店街早一天“规划”了。可过去从街里听到的信,总是说这儿地方太大,住房太多,不好改造,国家拿不出那么多钱。现在,突然,真的要拆了?
  “往哪儿搬?”她问。
  “还没定呢,我跟我哥说了,别人家我不管,杨大娘家,他可得给找个好地点,好楼层,高质量的房子。”
  “那哪儿成?怪麻烦的,大娘是居委会的,就是搬也得随着大伙,别难为你哥。”
  “哎呀,大娘,居委会算个什么芝麻绿豆?您还当回子事!我哥正管这事儿,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好房子不留给自己给谁?”
  “先还说不上这话呢,到时候再说吧。”杨元珍急忙转移话题。“义兰,在这儿吃点吧。”
  “我吃过了……”义兰替大娘掀起门帘,跟她进了屋,“一住进楼房,咱们来来往往的就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了。”
  “要说也是,住平房有住平房的好处,住惯了平房也许住不惯楼房呢。来,义兰你再在这儿吃点,大娘给你盛碗豆浆。”
  小蒙蒙坐在桌边:“咱们要搬楼房了?太好了,搬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义兰搂搂小蒙蒙的肩膀。
  “我不愿意住普店街,我们老师说普店街的学生就是野,坏。”
  “这话可不对,你爸爸不是普店街的,在学校学习最拔尖。你义民叔叔不住普店街,人家不是都当了市政府的干部?我回头去给你们老师提意见。”杨元珍真的生这个老师的气。
  “小蒙,你跟姑姑住一起好吗?姑姑搬哪儿,你搬哪儿。”
  “行,还有春生叔叔,家福叔叔;……不要宝柱叔叔。”小蒙稚气地说。
  张义兰见小蒙蒙没答出自己想听到的话,不免有些泄气。义民说了,想法给家里找个近处的房子,而其他住户还说不定迁到哪儿去呢。真要和建华家不住在一块儿,那她和建华的事儿还有希望吗?她无论如何应该在搬迁之前弄清建华的打算,单等他主动求婚,怕是连门儿也没有了。瞧那天晚上他的态度,真把她气哭了。可建华转天见面连个歉也不道,一个离婚的单身汉在姑娘面前还这么傲,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重。她想下狠心,不再去理他,非得巴结他?张义兰还没到了找不到对象的时候,不少小伙子都向她套近乎呢。像万家福,人家是万元户,财大气粗,还黏黏糊糊地想跟她好呢。可她就是没志气,下了狠心也没恒心,不出三天没见着建华就又想去见他,主动去找他说话,建华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爱理不理的劲儿。这个人太傲了,可她偏就喜欢他这股子傲劲儿,越傲越对她有股子吸引力。是自个儿太贱骨头了吗?不,建华对女性的确有魅力,这不仅是他身材魁梧,人长得英俊,更主要的是他有股子精神儿,这种精神儿就像一种任何东西也压不垮的力量。义兰总觉着若能得到这种力量的保护,生命是安全的。她身边天天围着转的都是些留着长发鬈毛发或蓄着小胡子的家伙,她一个也看不上。
  杨元珍听出了张义兰的意思,看她发窘的样子,忙把荷包蛋盛给她:“义兰,来,吃个荷包蛋。”
  “不了,我回去了,回头您告建华哥个信儿。”张义兰起身走了。
  杨元珍觉着一阵心乱。真的要搬家了吗?这儿地方凹是凹,乱是乱,可住了三十来年,真要搬走了,也还舍不得。
  搬到普店街来的时候,建华还走不稳路,杨德和抱着他,领着她走进这间平房。现在一晃建华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她忘不了那年的冬天,天格外地冷,公公背着筐去拾粪,婆婆背一口袋粮食去集上换鸡蛋。两个老的不准她动,马上要生孩子,怕她累出毛病来,她就腆着肚子坐在炕上搓麻绳。
  村长等着两个县政府的干部进了门,一脸尴尬的笑,坐在炕沿上,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又没了话儿。
  “说吧,啥事?别看我怀着孩子,没事儿。”
  那个干部吭吭唧唧说不出话来,老村长也只顾闷着头抽烟袋锅。
  “出了啥事?你是个爽快人,咋这黏糊糊的?”她对村长说。
  “伯年最近来信了不?”村长问。
  “有几个月没接到信了,咋的,他出事了?”她慌了神,心格登一下跳到嗓子眼儿。
  “没……没……他在城里当干部能有啥事儿。”村长低头抽着旱烟,对县干部说,“你说吧,她经得住事儿。”
  县干部清清嗓子:“头一回跟你见面,但大妹子的名字在县里响着呢,全知道你是个英雄,为新中国挂过花,在村里处处带头,很坚强的。”
  “同志,啥事你直说了吧,我全经得住。”
  “伯年给县里来了信,想着和你办离婚,这不,组织上让我征求你个意见。”
  她脑子里刚才转悠了几个个儿,男人病了?小原出事了?……独没想到他的嘴里说出的是这么一句话。
  顿时,她只觉着天旋地转,悬着的心空了,变成啥也不知道的东西。
  县里干部嘴还在说着什么,村长抽抽鼻子,抹把泪出了门。她直愣愣地坐着,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着。
  “……如果你没啥意见,同意了,就在上面摁个印儿。”
  她看着前面一张印着字的纸,她知道那是离婚书。张柱家和她男人离婚,就用的这样一张纸。
  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和自己男人离了?她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也不像张柱家的,男人是国民党特务,她嫌丢人,离婚是找婆家。自己的男人可是个硬邦邦的共产党员。
  她天天盼胜利,盼解放,盼着和他团圆,胜利了,解放了,他又活着,她咋能和他离?
  县里干部又说了一簸箩话,她一句听不进,就是摇着头不肯摁那印儿。县里干部走了。
  那天晚上,她生了。孩子像是知道了她的苦楚,早了几天跟妈做伴来了。
  月子里没人跟她提这事儿。公公婆婆整天价唉声叹气,家里能弄到的好东西,可着劲儿地给她吃。她吃不下,不想吃,冷的端走了,热的又端来,看得出婆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公公在院子里气哼哼地骂,骂野猫馋嘴忘恩负义,没良心,到处偷吃油腥;骂自己祖上没积德,养活出个牲口蛋子。她明白,公公这是在替她出气,骂自己的儿子,那个曾给全村带来荣耀的男人。
  出了月子,她叫来村长,让他把县里干部找来摁手印儿。
  “大妹子,你可要想好喽,摁了手印儿,后悔不得了。”村长提醒她。
  “我想通了。他要离,你将就着,他心也早不跟你了,在一起过日子还有啥过头?咱是党员,还能学那些没出息的媳妇,死赖着人家?再说,他要离,有他的道理,他在城里当干部,咱在乡下种地,日子过不到一块儿。就是找去了,连个文化也没有,能帮他干点啥?他要是找上个能写会说的,不比我这个乡巴佬强?他有功,现在又管着大事儿,我不愿让他落个不好听的名声,我想,离就离吧!……”
  她摁了手印。婆婆知道后,哭得一天吃不下一碗粥,死活不让她走。公公像头碾磨的驴,急得在屋当中打转转,这些年,多亏了这个媳妇伺候老人,家里地里一天忙到晚,还给高家生了两个儿子,这样的媳妇,哪找?让她走,天理不容呀。
  县里考虑到她是老支前模范,村干部,也为着照顾她的生活和高伯年的名誉,很快就把她调到县妇联工作,刚安顿下来,杨德和就来了。
  “嫂子,我知道信儿晚了,要不,咋也不能让他这样干。”
  “别怪他,我自个儿同意的。”
  “唉……”杨德和眼圈红红的。
  “往后,你得替我照看我的小原,我不疑他爹对他不好,就是怕后娘不疼他。”想到儿子,她落了泪,不知儿子是跟着在城里当干部的爹好呢,还是跟娘在乡下过好。
  “我接你进城住,找个事儿干,住着城里守着自己孩子就近了,想见了,就去一趟看看,以后,孩子大了,懂事了,不能不认自己的亲娘。”
  她心动了,她想念儿子。而且,村里人总是为了安慰她,骂上几句高伯年,这让她受不了。索性离开这儿,离得远远的,让人忘了她,也忘了他。
  她悄悄地随杨德和进了城。
  乡下人不知她到哪儿去了,久而久之,果真不再提她。而她在普店街一住就是三十多年,住白了头发,住掉了牙,也对普店街这小屋、小院住出了感情。
  杨元珍走进自己门口的小厨房。这厨房是老杨亲自推砖、和泥砌的。三十多年了,砖都糟了,顶上的木梁让长年的雨水淋得朽了。建华几次想翻盖,她总不让,还有老杨给买的那个腌菜坛子,宝贝似的放在柜顶上,怕让小蒙给打了。
  到城里,一个乡下的妇女,抱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孩子,又没了经济来源。她隐匿下落走了,高伯年应给的钱也拿不到了。那段日子,全靠老杨接济。后来,他又帮她安排在小被服厂工作。生活上的难事,老杨全包了下来,修房,买煤,送粮,砌墙,……进了家就不歇手地干这干那。都姓杨,街坊四邻们都以为老杨是建华的亲舅舅。
  “德和,你也应该成个家了,老这样照顾我们娘儿俩,耽误了你。”杨元珍心里不忍,瞅个机会就劝他。
  “我成家干啥?现在国内敌情这么多,干我这行的,还是单身方便。再说,你这儿不也是个家嘛。”
  她听了心里有点打鼓,又没敢往深里领会。
  在老杨的安排下,她见过几次大儿子小原,远远地,悄悄地,像做贼一样。每次从小原的幼儿园门口回到家,她就一阵阵心疼。
  “去见见老高,让他以后安排个时间,你们娘儿俩好好见个面。”杨德和劝她。
  她摇摇头,她想儿子却不愿见到儿子的父亲,离了婚,再见面就没啥意思了。见面让他为难,儿子如今认了别人为娘,再见到她,儿子小小的心里会怎么想?
  她一个人默默咽下这口苦水。
  年三十,她备了一桌酒菜,杨德和坐下,一杯接着一杯,闷着头不住地喝。
  她把住他的酒杯,不让他喝了。他是公安分局局长,贪杯是要误事儿的。平时,他顶多喝一杯,今儿虽说是年根儿下,也不能这样可劲儿地喝呀。
  “没,没事儿……在部队时一斤酒也喝过,不该干公安,好多年不敢痛快地喝……个够。”他还是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
  “你今天咋了,像是心里有事儿?”她问。
  “大姐……”杨德和其实大她一岁,因为高伯年的缘故,一直称她“嫂子”,后来,嫂子无从叫起了,进城后,便改称“大姐”,“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我接你来,反倒叫你心里更难受?”他眼里似乎有许多血丝。
  “哪儿的话?你还不是为我们娘俩好。”她心里发酸,泪水涌上了眼眶。
  “可你过的这叫啥日子,离他倒是近了,可又不是自己男人。还不如留在老家,心慢慢静了,日子还可以重新开始。”
  她低下头,悄悄抹了抹泪。
  “大姐……我们再改改称呼吧,我和你一起过。”杨德和突然站起身,紧紧攥住她的手。
  “不,不行……”她惊恐得下意识地挣脱了手,“他大舅,这万万使不得。”
  一时屋里显得好冷,她觉得上下牙都在不停地打颤。她愣了好一会儿,便转身给歪在被垛上睡着了的小华脱衣盖被。
  “大姐,你觉着我这个人不好,有歹心,是吧?”杨德和抽了一堆烟灰后,闷声说。
  “不,你的心我看得真真的,我一辈子感激你。”
  “那我刚才的话,又咋不行?”
  “他舅,你知道我的心思,又不知道我的心思。我不再嫁人了。过去,我老嘀咕你不成家是为了我们娘儿俩,我怕就怕这个,怕你糊涂。今天咱就把话说明了吧。他高伯年不认我,我认他,这辈子是他的人。再说,我是个乡下妇女,城里有的是会说会写,长得又俊的闺女,你也该找个像模像样儿的。”
  杨德和霍地站起身:“说心里话,我羡慕过我们高营长。自打那次见到你,看到一个女人敢去抱敌人机枪,负那么重的伤,爬五十里路去找自个儿的丈夫。我就佩服你,认准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我也想找一个,又哪儿去找,城里这些酸文假醋的女人,我一个也看不上!”
  他穿衣戴帽走到门口,又转回身:“大姐,刚才算我说的混话,就算没说,以后我们还照过去的关系处。”
  下个星期天,他又来了,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地抱住小华,用胡子扎他的脸。
  可杨德和始终不成家。
  一九五六年,杨德和突然病倒了,躺在病床上,不住地咳血,医生说,是肺结核晚期。
  杨元珍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知道这是啥病。
  她每天到医院去守着他,伺候他。杨德和对她一生有报不完的恩。她这条命是他给的。还有进城后的一切全靠他支撑着。她觉得对不住他。他给了她这么多,但他又从她这儿得到了啥?啥也没有。一个人活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吗?
  “我接你到家去住吧。”她对他说。
  他摇摇头:“这病还是死在医院吧,到哪去也是腻歪人的。”
  “不怕。”她轻声说,“住到家里,你想干啥都依你。”她抓住他干枯的手,泪水滴在那手上。
  杨德和睁大眼睛,用灼热的目光久久地望着她。
  “有你这句话,我啥也不需要了。今后,你自个儿带着孩子更难了,我关照了区里,尽量照顾你。遇事依靠党和政府,也可以去找老高。……大姐,我佩服你,你对得起老高,我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就跟着老高干,闭眼的时候,总算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杨德和去世了。
  建华长大了。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生活中曾有一个用胡子扎他的脸、很威风的、当公安局长的舅舅。可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不寻常的舅舅。
  杨元珍呆呆地站在小厨房里,看着那一砖一木。住进楼房,这厨房就得拆了,但她实在舍不得拆它。
    二
  肖玲坐在局宣传部的办公室里,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隔壁是局会议室,局长们正向局属各单位的领导们传达市政府准备修筑环线路的决定,具体布置有关工程的准备工作。
  她看到杨建华也来了,并且知道杨建华之所以能参加这种会议,不单因为他是基层工程队的副队长,更主要的他是市政工程二公司的经理候选人。前天,在局党委书记办公室,她无意中在一份公司领导班子调整名单中看到了杨建华的名字。
  过去肖玲对人事上的事情毫不关心,她觉得这些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她一辈子也不会去负什么责任,她连自己都驾驭不了,还能去管别人?她天生单纯,复杂的人事关系听起来常使她毛骨悚然。她完全凭表面直觉去判断人的好、坏、真、伪。别人对她热情,她也就对别人热情,很少去想别人热情的背后隐藏着什么目的,因为她对任何人所持的态度都很少含着目的性。她对领导班子的变更也不像有些干部那样敏感,谁上谁下,有谁无谁,她从不走这份心思。
  但这次她却对这份上报名单发生了兴趣,杨建华的名字引起了她的特别注意。
  “是二公司三队的那个杨建华吗?”她问书记。
  “对。”
  肖玲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很高兴,为领导终于承认了杨建华的才能而高兴?她候在会议室旁的办公室里,希望散会时能遇见杨建华。
  门开了,局党委副书记和一个中年人走进办公室,副书记对她笑笑:“小肖,我们借你这屋随便聊聊。不碍事吧?”
  肖玲:“没事儿,我碍事儿吗?”
  “没事儿,哪儿有客赶主人的道理。”副书记笑笑转头对中年人,“你接着说。”然后坐在沙发上。
  中年人也在沙发上坐下:“我已经在公司会议上批评了杨建华包庇纵容流氓分子,袒护‘三种人’子弟的做法。您想想,陈宝柱算什么人?他父亲是市里罪大恶极的造反派头头,这次打老队长,明显是一种报复行为。可杨建华却对他如此包庇,这是极端错误的,所以我准备在全公司范围开展一个整顿组织纪律的教育活动。另外再办一个学习班,请各基层队的副队长参加,咱们系统基层队的干部文化水平太低,政治素养也差。三队发生的事就是个典型例子。一方面纵容有劣迹的劳改释放犯,另一方面教育方式是副队长动手打人。确实看出了基层队的素质。”
  肖玲本想离开办公室,她觉得这种交涉场合,自己在场是不合适的,可听到“杨建华”的名字,又禁不住留下了。“你对杨建华的分析是错误的,他是为了教育陈宝柱才动手的。”
  中年人转过身:“哦,看来你很了解情况?”
  “当然,当时我看见了。你是谁?我比你有发言权。”
  副书记笑了:“小肖,你不认识他?这是二公司副经理严克强。”
  严克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做领导的要循循善诱,不能以拳头施教,而且,打了人后又不肯处理,弄得老队长至今不肯上班,这个问题就复杂了,后果太严重。”
  “可是……”肖玲还想替杨建华辩解。
  副书记向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往下讲了,然后,对严克强说:“关键要做通老队长的工作,让他上班。几十年的老工人、老队长了,要有点觉悟。另外,办学习班的事,我看也可以,但为期要短。环线要开工了,不要影响了工程。”
  “那我回去做个计划,列个学习书目和讲课题目,书记您可得给我们上一课呀,上次您给公司讲的党课,群众反映深入浅出,受到了很大的教育。”
  副书记站起身,露出微笑:“我看时间是否允许吧,这件事,我再与书记碰一下。”
  严克强也站起来,握住副书记的手:“那么,一言为定。您要是能来,学习班肯定会大有收效。”
  两人离开了办公室。
  肖玲坐不住了。她心急如焚,真想立刻见到杨建华,告诉他,她从来没有为一个人这样担心过。
  时间近中午,会议才散。肖玲跑出办公室望着从会议室走出来的人群。
  “杨……”终于看见杨建华露了面,便急忙喊住他。
  杨建华站住了,惊奇地望着肖玲:“星期天你还加班吗?”
  肖玲觉得自己忽然间心慌得不行。她从来在建华面前不敢随便逗笑,建华对她也向来没有微笑。
  她镇定了一下自己:“我想问问你,散会后有事没有,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建华看看表:“我得去老队长家里一趟,咱们另找时间。”
  肖玲赶紧接口:“不,我跟你一同去老队长那里。”她有点紧张地望着建华,生怕他不同意。
  “也好。”
  他们一同走下楼梯。
  “老队长为什么不上班?”她问。
  “他对陈宝柱的警告处分不满意,要求开除宝柱。”
  “那你就舍卒保帅吧。”她说。
  “为什么?”他看看她。“开除一个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关系到那个人的前途。我们不能对人这样不负责。”
  “可是……”她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
  建华帮她把自行车从车棚中推出,自己也推出车。两人翻身上车。
  “建华,”她不自觉地采用了亲昵的口吻,“该狠心的时候也得狠狠心,否则,影响太大了。”
  “我们办事要将心比心。你看到陈宝柱家房子漏雨的情况,也看到了陈宝柱母亲的病情,怎么能不顾原因,随便处分一个人。处分可不能分什么‘卒’和‘帅’,看人下菜碟。”
  肖玲沉默了,那天她随着三队一块去普店街,给陈宝柱家修房顶,陈家的情况她看见了。但那时,她的注意力全在建华身上,根本没有细想想陈宝柱的窘状。
  “而且,虽然对陈宝柱谁也不能打保票,可我们总不能把他甩给社会,我要尽最大努力改变他,我就不信我们就这么无能。”
  “可公司里有人反映你不讲原则……”
  “这种原则谁也会讲。”杨建华有点动气,“开除了他,他在工程队不捣乱了,难道让他到社会上去捣乱?”
  “你在最近一个时期处理问题时千万要慎重。”
  “为什么?”
  肖玲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要冒出的话咽了回去:“我觉得是这样。为陈宝柱老队长不肯上班,容易让人说闲话。”
  杨建华笑笑:“老队长那里,今天你就看我的,保证说服他。可气的是那些想专靠整别人表现自己原则性强的家伙。”
  杨建华知道有人在老队长那里煽风,而且这个人就是副经理严克强。他比建华长一岁,中学毕业分到市政工程二公司当了两天工人,由于能写两笔,很快调到公司宣传科当干部。“四人帮”粉碎后,宣传科长因是造反派头头而被免职,严克强便当了科长。三年前公司班子调整,严克强作为年轻干部,选拔到公司领导岗位上来,成了年轻的公司副经理。不知为什么严克强专找三队的毛病,公司里艰巨的任务历来交三队去干,但表彰的时候,又千方百计贬低三队,老队长为此火透了。严克强在中学时就好嫉妒人,和建华关系也不好。这次严克强听到三队发生打队长事件,而且建华也动了手,顿时来了情绪,亲自看望了老队长三次,每去一次,老队长的态度就变得更加强硬,他这样哪里是做工作,分明是给老队长加温,给建华施加压力。
  杨建华很生气。但他不知道,严克强之所以在三队打人事件上大做文章,恰恰是因为他与严克强成了经理人选的竞争对手。他在基层工程队,对上面人事安排的酝酿一无所知。
  老队长住在北市的一片平房区,这是刚解放时盖的第一批工人新村,当年红砖灰瓦,煞是气派。三十年一晃,这儿东盖西搭,一副脏乱不堪的样子。
  建华敲了半天门,老队长灰白的头发才乱糟糟地从门缝中露出来。他望望门外这两个人,连招呼都不打,背转身,一步步蹭回屋里,躺了下来。
  建华和肖玲两人各自找了一张凳子坐下。
  “老队长,您好点了吗?”肖玲见建华不吭声,便主动问候。“大家都盼着您早点上班。”
  “那混蛋开除了?”老队长脊梁对着他俩。
  “这……”肖玲语塞了。
  “不开除他,别来找我。”老队长闷声闷气。
  杨建华没有接腔,不动声色地递去一个纸袋:“这个月的工资,您点点。”
  听到这话,老头儿立刻起身接过了工资袋。他仔细看看工资条,然后用拇指蘸口唾沫,认真数起来。建华非常熟悉他这个动作,每次发工资,他都这么认真地一张张捻动着,生怕发错了数。数完又仔细与工资条一笔笔核对,直到确信无误时,才小心翼翼地把钱装进口袋。那神态和他检查工程质量时一样一丝不苟。
  他数完钱,脸上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这么多天不上班,他一直担心扣他的工资,没灾没病的,这不是旷工吗?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对不起自个儿的良心。可不处分陈宝柱这小子,叫他老脸往哪搁?严副经理说得对,这样下去,队里这帮浑小子还不都登脖子上脸了。有公司撑腰,他便硬撑着在家闲呆,心却像火烧似的,恨不得能跑回队上看看,几十年来,他还没有这么长时间离开自己那个乱哄哄、热腾腾的工棚过。
  他把钱压在枕头下面,坐直腰板:“就这事儿?办完了就走吧,师傅用不着你往这儿跑,你小子没良心,看我是假,护着陈宝柱是真。你凭啥不让开除他?”
  “师傅,陈宝柱已经认了错,那天他一时性急,犯了性子,您要同意,明儿我带他向您赔礼道歉。他知道错了,您该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
  “我不见他!”老队长暴躁地嚷着,“原谅他一次,就有两次,这号人都是这个德性。我有伤,是他打的,你要他,我就不干。你没扣我钱,别以为我会感激你,这是工伤。”
  建华温和地笑笑:“师傅,你不上班可别后悔。”
  “怎么,你真敢扣我钱?”
  “那不会。我们全队出满勤的就您一个,平时,您连迟到早退都没有过,光加的班,也早够歇半年的了,何况您真有病。我是说,你不上班,马上要开始的一项大工程,可就参加不上了。”建华说着,站起身,用眼睛示意肖玲也随之站起身。
  “我不稀罕,我也不缺那几块外勤补助!”老头儿毫不退让。
  杨建华笑着说:“是呵,要说也没有什么,就是架座桥呗,师傅,我们走了。”说着,他拉拉肖玲的袖子,朝门外走去。
  “等等。”老队长站起身。“架啥桥?”
  肖玲转过身:“老队长,市里决定建立交桥。”
  杨建华补充一句:“您过去不常叨叨要建立体交叉旱桥吗,这回任务下来了。”
  “你别诳我,那我不过是看挂历上印着人家外国有那桥,挺稀罕,随口一说。咱们修,到哪儿架去?挤挤巴巴的马路,巴掌大的路口,架得了那样大的桥?要架得拆多少房?”老队长将信将疑,琢磨着是不是建华哄他。
  队长从十六岁就当道桥工。横架在普运河和北洋河上的四座桥,他都参加建了。平日里,他常向徒弟们炫耀自己这段光荣历史。他觉着架桥工程才学得着技术,含糊不得半点儿,不像修马路,宽几公分,窄几公分,这鼓点那瘪点没关系。这三十年来,虽说哪天也没闲着,可也没搞几项大工程,整天就是给马路修修补补,今天刨开下管子,明天刨开装电缆。刨了修补,补了又刨。人干这种活儿,越干越疲沓。前年,公司发了本挂历,一月份的画页上是一张美国立体交叉桥,他喜欢得要命,没事儿就站到挂历前端详,念叨:“啥时,咱也像人家美国在马路上架座桥,这辈子能修这么座桥也就算没白活。”他总觉着,一座桥立在那儿,世代能传下去,将来就是一座碑。就像城北的那个舍利塔,传了十几代,后人啥时候瞧见都得佩服先人的手艺。自个儿快退休了,退休前还图个啥?他只有两件心事:儿子结婚还没房子;自己还没架座像模像样的大桥。
  “这是真的。”肖玲赶紧帮腔。
  杨建华认真地说:“局里布置修八座立交桥,可咱局有四十多个工程队,咱们队得抢,才能把活揽到手。”
  老队长一激动,想在身上摸支烟,一摸口袋才记起老伴这几天借机把烟钱给卡了,他有一天半没烟抽了,一个烟头也不知放在哪儿了。
  建华掏出自己的烟递给老队长,他犹豫了一下,抽出一支叼在嘴上。
  “得抢,我不是吹牛,建华,架桥还得是我这老头子,四十多个工程队,我敢说没谁干过这活。”老头儿吸着烟,口气一下变了。
  “可您这病……”
  “我没事,是心病,让那坏小子打了,心里窝屈。”
  “公司说您是重伤。”
  “我是为了整治那小子。严经理的主意。”
  “给陈宝柱个处分,叫他当着大伙的面,给您赔不是、认错检讨。就别开除了,让他在这项工程中立功改过。您看行不?陈宝柱打了您,我不也打了他?要是开除他,那我也该受个处分才对。”
  “那可不一样,严经理也是这么说,开除他,给你个处分,我没应,他挨打是活该,你是为着给师傅出气。”
  “您的气都让我替您出了,还窝屈什么?”
  “……光给处分不行,还得扣他这季度奖金。”
  “我看该扣。”
  “再当着我的面打自己几个耳光。”老头仍不解气。
  “这条我看就算啦。他自己打自己,脸痛心不痛,几个耳光把事儿了了,不如让他心里欠笔账,这样更能促使他往好处变,您说呢?”建华笑着说。
  老头儿后面这句话本来是句气话,听建华这么一劝,也就顺坡下了:“好,娘的,为了修桥,全依你。”
  老队长转转身子,把趿拉着的鞋穿上:“这些天他娘的憋屈坏我了,像女人坐月子。嘿,你们俩别走,我给你们沏壶茶,先喝着。师傅今天管饭。”
  建桥对老队长的吸引力竟是如此之大,肖玲惊异地望望杨建华。
  “师傅,要说吃饭,我们请您去饭馆来一顿,算是庆贺老将挂帅怎样?”他知道师傅在家做不了师娘的主。师傅思想通了,他宁可请老头儿一顿,让师傅心里痛快点儿。老队长一生求个什么?一是想干点漂亮的活儿,二是让人尊敬他,有了这两条,他就知足。然而,仅就这两条,他又得到过多少满足?杨建华说着,朝肖玲丢个眼神,想让她帮着说一句。
  他丢给肖玲的眼色,让老队长全看在眼里。老队长左右打量着建华和肖玲,恍然大悟地说:
  “我说你们俩怎么会一起来的,别是还有别的意思吧?”
  老队长的话把他俩问愣了。
  老队长拍拍脑门儿:“瞧我老糊涂了,你们俩为啥想起请我的客?”
  “想让您高兴高兴。再说您要上班了,我们心里也高兴。”
  “别唬我老头儿,当我看不出来,你俩这是对上象了吧?”
  老队长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立刻把杨建华和肖玲说得面红耳赤。
  “师傅,怎么能乱说呢。”建华愣了一下,赶紧责怪老队长。
  “嘿嘿,你们瞒着就瞒着,我早就瞧你俩合适,‘铃铛’人小心大,工程队这帮浑小子,没有能配得上你的,只有建华。建华可是个有本事的,这事儿我赞成。今儿,师傅不跟你们去吃了,单等着哪天喝你们的喜酒呢。”
  老头儿高兴得真像喝醉了酒。建华还想解释,老队长一句也听不入耳:“就当师傅没说,你在这儿嗦个啥?”
  他们只好告辞了走出小院门。
  杨建华低着头,觉得自己的心发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于身边这个年轻姑娘,他常常有一种不自觉的保护人的心理,不愿意她受到伤害。今天,老队长的话是自己无意造成的误会,他怕肖玲受不了这种过分的玩笑。同时,又隐隐希望,肖玲不会在意。
  肖玲低头推着车,刚才老队长一席话出乎意外,又使她感到惊喜;有人把她和建华连在一起了!杨建华,这个在她眼中几乎是高不可攀的男子汉,居然也会发窘。她看见杨建华脸红了,往常威严、认真,居高临下的脸色现出一副窘态,一米八的大个子像个做错了事儿的小学生。这情景使她感到幸福、陶醉。她真希望就这样和这个心爱的男子一同并肩推着车,就这么走下去。她不愿打破这个宝贵的沉默。
  这个沉默还是让建华打破了。
  “老队长从来说话都是这样,队里工人都知道他这毛病,开玩笑出圈儿,你可能不习惯,不过别在意。”
  肖玲抬起眼,勇敢地望着建华:“我倒愿意他的话不是玩笑。”
  建华又一次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一定觉得我很幼稚吧?”肖玲一双眼睛闪着光,“可我是认真的。”
  “你怎么也开起玩笑了。”杨建华佯作不解,故意岔开肖玲的话。肖玲和他不是一代人,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还不了解他,不了解生活,他应该打消她对自己的好感。
  肖玲默不作声。
  他们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好啦,我该拐弯了,再见,我母亲和儿子还在等我。”建华故意把“儿子”两个字音咬得很重。
  肖玲凝视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是失意,是迷惘,还是惆怅,她搞不清楚。
    三
  杨建华推开家门,桌上用饭罩罩着一大盘凉粉,几张薄饼,两盘炒菜,红的西红柿炒鸡蛋,绿的青椒炒肉丝,非常好看。妈和小蒙蒙坐在桌边。
  小蒙蒙见爸爸坐下来,就攀着建华的肩头:“爸爸,听义兰姑姑说,咱们要搬家了。”
  杨大娘赶紧制止住孙子:“小蒙,别瞎说,街里没通知的事儿,可不能乱讲。”
  小蒙做了个怪相,从爸爸衣袋中翻出两毛钱,出去买冰糕。
  “妈,怎么回事?”建华擦擦脸,问母亲。
  “上午义兰来说,她哥讲的这普店街要修成大马路,咱们都得搬走。”
  “对,可能。”建华听局里布置修环线的任务就想到了普店街一准拆迁。
  杨元珍叹口气,给儿子递过筷子。“妈住在这儿几十年了,还真舍不得走。咋,你开会和这事儿有关?”
  “嗯。”建华心不在焉地答着,跟肖玲分手后,他心里一阵迷茫,仿佛肖玲那双真挚深情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杨元珍自然不晓得儿子的心事,她只当儿子累了,便不再说话,坐在一边看建华吃饭,心里盘算着如何跟儿子提提张义兰的事儿。
  义兰走后,整整一上午,她就琢磨着这件事。义兰这姑娘的心事,她看出来了,今儿又半隐半露地说了出来。可是,她知道义兰的哥哥张义民跟高家的闺女好上了,现在建华若再跟义兰成了亲,不等于高家又与张家结了一门亲?杨元珍不愿建华跟同父异母的妹妹成为这么一种关系。可又一想,这样,建华也许能跟他亲哥哥见上面了,她也许就能见到小原了。三十多年了,小原该成了个壮汉子了,她真想见见他。
  建华吃完了饭,顺手洗了碗筷,便往被垛上一靠:“妈,我累了,想睡会儿。”
  “等会儿再睡,妈想先跟你说个事儿。”
  杨元珍把义兰上午的话和神态学给了建华。
  “我看义兰这孩子真心实意的,对小蒙蒙也好,差不离就成了吧。人家还要帮咱们多要间房呢。”
  “妈,您别操心了,我看不上她们家。以后您得明告她,我不想结婚。”建华烦躁地说。
  “这叫什么话?她们家怎么了?人家市委书记的闺女都能看上她们家的人,你就看不上了?再说,你又不跟她们家过,义兰人好就行了呗。”
  “她们一家子人身上都有那么股子酸劲儿,义兰也不例外,我讨厌。”
  “你这也讨厌,那也讨厌,就这么一辈子过下去?你好说,小蒙靠着你行吗?我将来一蹬腿,可怜的是孩子。你主意大,妈的话你一点听不进去。”杨元珍说到这儿,真的伤心了。
  建华知道自己刚才对母亲的态度太硬了,便放缓口气:“妈,您别说了,以后我自己找就是了。离过一次婚了,再结婚就得看准了。”
  杨元珍说服不了儿子,不再讲什么,她其实也不喜欢张家的人,只有义兰一个让她动心。她叹口气,出去找小蒙。
  建华其实哪里睡得着,他只不过想自己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他喜欢肖玲,但她太年轻了,冲动的感情,发热的神经,天真的同情。而这些情绪,对于他,早已成为过去。
  他与她是两代人。当初,他爱柳若菲,最初萌生的不也是同情吗?她对他的爱不也是一种感激吗?同情和感激不是爱情。然而无数个爱情却从这里起航,尽管这些爱情的归宿不尽相同,起点却都有着最初的理解、沟通和友情。
  过去,是那么的遥远又是这样的贴近。
  他,兵团连队的副连长。一张胡子拉碴的黑脸,剃一个又短又粗的平头,穿一身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旧军装,一脑门子责任感和使命感。要把连队建设成一流的过得硬的革命化连队占据了他的全部脑海。
  他很少接触连队里的女生,即使接触,他也是神态严肃,从不像别的小伙子那样和女生说说笑笑。连里的女孩子们敬重,甚至可以说敬畏他,也从不敢跟他说笑。而背地里,他却成了全连女生心目中的偶像。尽管他严格遵守着兵团“三年之内不准谈恋爱”的禁令,却有许多女生,悄悄地向他展开了爱的“攻势”。他丝毫没有动心。
  作为一个副连长,他早就知道柳若菲,她是连里政治思想分析会的主要分析对象。但他从没跟她正面接触过。
  柳若菲与众不同。在转运站分连队时,他一眼就注意到她。在无数个绿军装、绿军帽的人海中,她像一朵白芙蓉,亭亭玉立,格外引人注目。她的头发、眉毛、睫毛、眼球很黑很黑,而皮肤又很细很白,这种黑白对比使得她的脸格外富有光彩。她的眼睛很深很大,鼻梁笔直,像个“混血儿”,可怜巴巴地埋着头,跟在队伍的后面,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
  可到了连队不久,他发现柳若菲表现得太恶劣了。
  第一个星期的劳动任务是脱坯。大家都拼了命地干,有的女生白天干不完,夜里悄悄爬起来干,谁都希望在到边疆的第一周来个“开门红”。三天结束后,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定额,或者超额。只是除了一个人,那就是柳若菲。她只完成了一半儿,连长点名批评她,让她站起来,接受批评,她不站。连长大发其火,她仍无动于衷,结果遭致全连第一次大批判会,她一下子在连里“臭”了。仅仅半年,女生排又开了她第二次批判会,因为她打了排长吕爱红。原来,柳若菲脸上天天都要抹雪花膏,而吕爱红认为革命战士,只需抹点“凡士林”即可,雪花膏纯属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便把柳若菲箱子里的雪花膏、洗头膏、花露水统统扔到了茅坑里。柳若菲知道了,找到排长,便与她揪打起来,身为一排之长的吕爱红在指导员的支持下,便召开了批判“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搞阶级报复”的批判会。柳若菲不服气,批判会便几乎升级为斗争会。
  连长闻讯赶来,制止住几个女生揪打柳若菲想把她拖到台上的举动,决定把柳若菲带到连队去批评教育。吕爱红想不通。奇怪的是柳若菲反倒停止挣扎,主动站到了台上。她在示威,向排长示威,也向曾经第一个批判过她的连长示威。
  谁也没想到,这次批判会,竟成了指导员和连长矛盾爆发的导火索。指导员在党支部会上支持吕爱红,批评连长干涉制止批判会的行为是错误的。连长自恃是参加中印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坚持连队是连长说了算,排里干什么事儿要经过连长的批准。这次暴发的矛盾,一直延续下去形成连队领导层的两大派。
  而柳若菲却莫名其妙地成了两大派夹击的对象。她依旧我行我素,对连队的一切都似乎很冷漠,甚至充满敌意。她成了连队里一个孤独的、落后的“个别分子”。作为连长的副手,一个尊敬、敬佩英雄连长的杨建华,对这个懒惰、思想“灰色”的女生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然而,当他第一次直接接触到她时,他觉得她与自己原来的印象并不一样。
  冬天,锡林郭勒草原是一片白雪茫茫的世界。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把大地冻得结结实实。井边上,被水桶洒出的水,泼出一个一米多高的冰坡,井口越冻越小,成了只能穿过一只水桶的洞。
  建华到井边打水,只见一个女生穿着厚厚的皮大衣,脸捂得严严实实,站在井台上,拼命地左右摇晃着绳子,可只听见水桶在井底乒乓乱响,就是打不上水来。
  杨建华拿过她手中的绳子,把水桶向上提提,然后猛地一抖绳子,扑通一声沉入水底,提上满满一桶水。他解开桶上的绳子,把水桶提下冰坡,然后把绳子系在自己的桶上。
  那女生默默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小心翼翼地滑下冰坡,把那桶水毫不吝惜地倒掉,又爬上冰坡。
  “为什么倒了?”他不解地问。
  “我想自己学会。”她站在他身边,看他打水。
  “快两年了,还没学会?”
  她不吭声,只是学着他的样子,一次次地试着,终于提了满满一桶水。他帮助她把水桶提下冰坡。她又倒掉了一半儿。
  “提不动?”他善意地嘲笑说。
  “不,用不了。”
  “那么多人怎么会用不了?”
  “别人不管我,我何必管别人?”她冷冷地说。然后抬起头来,口罩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你是连里惟一帮助过我的人。”
  她的语气很硬很冷,却有一种凄楚的味道。
  杨建华这才认出她是柳若菲。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大家会这样对待你?”他这样问她,只是出于副连长对战士教育的职责。
  “不知道,也许我是个瘟神。我从来没有伤害过谁,可这里根本就没有公理、正义和人性,只有阴谋、嫉妒和虚伪。大家都是势利眼,只要不触犯自己,谁又肯为一个弱者说话,谁都不肯触犯权势,讲句真话!……”她一口气说着,眼圈发红了。
  “可是,”他迟疑了一下,“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主观原因。大家都是一起来的知青,怎么偏对你一个人这样?”
  “主观原因?我心里当然清楚,我的性格,还有我的……这没办法,天生的,我既不想妨碍谁,也不想让谁把我吃掉。”
  她提着水桶,艰难地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女生排的土坯房走去。雪地上留下一条零乱的、不规则的脚印。
  那脚印像印在他的心上,引起他心上的颤动。
  冬天,天寒地冻,连里除了炊事班,别的排都没有活干,便利用冬闲,办学习班。围着烧着牛粪的土坯灶,以班为单位学习“毛选”和“马列”六本书。牛粪是这儿取暖做饭的惟一燃料。可是女生排秋天只拾回十车牛粪,无论如何抵挡不住漫长的冬天。于是要派人去四十里之外的弱畜点去起牛粪。女生排的活儿,还要女生排出人,吕爱红点名让柳若菲去,任务交代得很明确,每星期起出三车牛粪,周六连里派车去拉。
  远离连队的弱畜点,是连队的“西伯利亚流放地”。每年冬天都要把原农场的几个四类分子遣到那儿去服苦役。派一个纤弱的女生去,未免有点过狠了,不少女生都动了恻隐之心,主张多派几个人去。男生听了也引起了一番骚动,有几个人主动要求一起去。但连里还是决定了。连长提的名,指导员出自对吕爱红的支持,也想用这个法子给吕爱红出气。杨建华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没有表态。
  一个白毛风漫卷天地的日子,杨建华从师部回来,路经弱畜点,他突然觉得应该去关照一下这个被流放的女兵,这么冷的天气,她不可能如期按量完成任务,自己或许可以帮帮她。他骑马驰过一座座牛盘时,发现一垛垛的牛粪已经起好堆在地上,足足够装十大车。这太使人惊奇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很高兴。
  他钻进干打垒墙的小屋。一个带队的老职工正和几个四类分子喝酒,吃肉。
  杨建华接过老职工递过的大茶缸,喝了两口酒,顿时觉得身子暖和多了,便问:“柳若菲呢?”
  “她住在对面的小屋,现在给弱畜挑草去了。”
  “她在这里表现还可以吧?”建华随口问道。
  “蛮好,蛮好。吕爱红说她又娇气,又懒,我看不然,她干得蛮不赖。”老职工环视着几个四类分子,“你们觉得怎么样?”
  那几个人一起点头附和:“不赖,的确不赖。”
  老职工站起身:“这冷的天,牛粪都冻死在地上,你们让她两天刨一车粪,吭!你这小伙子干个试试,你们大家都是城里一起来的,整治她干啥?”
  “这不是整她。知识青年是接受再教育来的,劳动是锻炼。”他看看屋里几个人,“这么说,牛粪是你们起的?”
  “小柳这孩子可怜呀,力气小可好强着呢,一天到晚地干。我们看不过眼,帮帮她。可她一时不闲着,这不,有点空,又帮我们挑草去了。”
  建华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与职工聊了几句,就来到柳若菲的小屋。她还没回来。他环视着她的“窝儿”,干打垒的墙很薄,四角结着一层厚厚的霜。中间垒着个大灶,里面熄着火。几捆苇子铺成个地铺,上面铺着条羊毛毯,旁边整齐地放着四只大玻璃瓶,想是装热水焐被窝用的。灰暗的屋里只有羊毛毯上的那床兰花被,可以证实主人是个女孩子。
  门帘掀起,像个宇航员似的柳若菲穿着厚厚的皮大衣、毡靴,走进屋来。看到他,她指指地铺:“坐吧。”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放下手中的桶,脱下大衣,摘掉皮帽,坐在土灶前。
  “听老职工说你干得不错,特地来看看你。”建华坐下说。
  “谈不上,总比坐在屋里什么活儿都不干的人强点。”她边说边脱掉厚毡靴,把脚伸到炉边去烤。
  “你这次表现很好,这是一个进步,长期这样下去,大家都会改变对你的看法的。”
  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我一贯如此。我不乞求别人改变什么看法。我不为别人的看法活着。”
  “可你刚来时,干活为什么那样消极?”
  “那时我有病,劳动是锻炼,可不是玩命,对吧?”
  “病?”
  柳若菲望望他,勉强地笑笑:“是的。女生们都有的正常生理现象。吕爱红不懂吗?偏不准我假,让我在全连亮相。”
  “你当时应该向吕爱红解释一下,和她谈一谈……”
  “解释?”她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一个人要是嫉妒上你,她就会千方百计损害你。”
  “你多心了,吕爱红不会那样。”杨建华认为她的感觉和判断是错误的,在这个革命化的时代,吕爱红怎么会嫉妒她?
  “你当然不会理解,可我的直觉早告诉了我,在来兵团的火车上,就开始了。心里感觉,只有女生之间才能感觉出来。”
  “不,她也许是看不惯你。她希望每一个知青都像她那样,拿出接受再教育的样子来。”
  “接受再教育的样子是什么样子?我们穿一样的兵团服、干一样的活儿,睡一样的铺……”
  “问题不在形式,而在追求。比如……你总在脸上抹点什么,而她是脸黑心红。”
  “哈哈……”柳若菲忽然笑起来,“看来副连长的逻辑是脸黑才能心红了?”她把一只脚伸进毡靴,又脱掉另一只靴子,换了脚来烤。袜子破了个洞,柳若菲却毫不介意。
  “看来脸和心必须是对立色。因为老职工的脸是粗糙的,所以我们的脸也必须弄成干树皮。因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所以我们就不应该生产粮食而应该和他们一样饿肚皮。”她看看袜子上的破洞,索性脱掉袜子,露出一只雪白的脚,又瞧瞧建华,“无产阶级追求的应该是这种生活方式吧?不,还不够彻底,应该像原始人那样,用树叶和兽皮裹着身子。”
  不知怎的,建华看见她的动作,她的脚,生理某部位突然有一种异常的感觉,心里慌慌的,他克制着自己转过头去。
  “我不明白,那天连长让你去连部你为什么不去?”
  她的脸一下子变白了,眉梢微微一颤,身子轻轻一震,咬住嘴唇,乜斜着一闪一闪的灶火,神情古怪。
  杨建华觉得不对劲儿。她的表情不对劲儿,连长对她的种种矛盾态度也似乎不对劲儿。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她咬紧牙关,眼光阴郁、凄楚,还有一种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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