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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年华》作者 雪影霜魂

_9 雪影霜魂(当代)
  年轻姑娘嘤嘤地哭了。谭晓燕不胜同情地看着她。后来和秦昭昭说起这件事时,她也说那姑娘太不小心了,像她随身带的钱收得多小心啊。才不用钱包那样扎眼的东西,揣在身上很容易被人看出来。她穿一条背带牛仔裤,胸前有个大口袋,钱就全部塞在里面。胸前的口袋小偷是不好下手的,比放在裤兜里要安全得多。
  谭晓燕买的是一趟加班车的票,开得慢极了,停停开开,开开停停,总要给正式班车让路。晚点晚了好几个钟头,到小城都已经后半夜了。一出站就有出租车司机来揽生意。离开故乡整整两年,她听到熟悉的乡音只觉亲切不已,刚要点头答应一位司机坐他的车。却听到更加熟悉的乡音在唤她:“晓燕,晓燕。”
  一扭头,她就看见了她爸爸妈妈,又惊又喜。她明明叫他们别来接站的,因为一早就知道加班车肯定晚点,到站时间没个准点何苦让他们过来白等。
  但她叮嘱归叮嘱,谭氏夫妇还是忍不住跑来了火车站。火车晚点就一直在外面等着,天寒地冻里等了几个钟头。女儿一走就是两年,做父母的心里不知多挂念。今年终于能回家过年,他们都希望早一点见到女儿。毕竟她在家的时间也不久,春节一过就得回深圳上班。早一分钟见到,就多一分钟相聚的时间。
  “爸,妈——”
  扔下行李箱,谭晓燕张开双臂朝着父母跑过去,一家三口兴高采烈地抱成一团。冬天的寒冷仿佛也悄悄褪去了。
  谭晓燕在家里只住了几天,初六就得走。春节期间绝大多数单位放假都是初一到初七,初八恢复正常上班。所以初五初六的火车最是客流量高峰期,买票都得求爷爷告奶奶地托关系。她人还没到家时,谭妈妈就已经四处找人帮忙买火车票了,但春运的车票实在太紧俏,关系不硬根本买不到。最后找一个在火车站当保安的熟人领她进了站台,有去广州的火车靠站后,教她跑去卧铺车厢门前朝把守车门的乘务员手里塞一百块钱:“师傅您帮帮忙,让我上车再补票。”。
  乘务员飞快地把那一百块揣进口袋,让她上了车。
  2002年春节,谭晓燕来回双程的火车票都多花了冤枉钱。黄牛票贩是明宰,乘务员是暗收。这是为了回家过上团圆年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2002年春运结束后,3月份谭晓燕看到《人民日报》的报道:今年春运期间铁路部门共发送旅客1.28亿人次,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高的一年。
11.
新学期开学没多久,徐瑛就和秦昭昭大闹了一场。起因是她认定秦昭昭对她男朋友说了她的坏话。
  秦昭昭莫名其妙:“你男朋友我都不认识,我怎么去对他说你的坏话?”
  “你别假装清白,昨天我的手机没电关机了,他打不通就打电话来宿舍找我。被你接到了,你就趁机大说特说我的坏话。秦昭昭,你太阴险了。”
  “哪有哇,我从来没接过你男朋友打来的电话,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接了?”
  “不是你是谁,那个尿桶的事只有你我知道。你后来不是也在我的水桶里撒尿了嘛!咱们也算扯平了,干吗还对我男朋友说。秦昭昭,你给我等着,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徐瑛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秦昭昭立即想起了谢娅,尿桶事件她可只对她说过。找到谢娅私下求证,她很爽快地承认:“没错,昨天是我接的电话。那个男生说话礼貌又斯文,一听就知道是个好孩子。徐瑛那种人哪配有这样的男朋友啊!我就给他提了个醒,让他知道她是个什么人。”
  “谢娅,你干吗多这个嘴呀!”
  “这有啥,我实话实说又没瞎编排她。我说的都是事实,她敢做就要敢当。”
  “可她还以为是我说的,跟我大吵了一架。”。
  “那一会我告诉她是我说的,我可不是她,我敢做就敢当。”
  谢娅觉得自己没错,是徐瑛敢做不敢当,但很快,她自己也敢做不敢当了。
  傍晚秦昭昭和谢娅一起在食堂吃饭时,徐瑛带着一个黑胖男子冲过来。那男子先是一巴掌打落了秦昭昭手里的碗筷,再一巴掌重重扇上她的脸颊,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居然敢欺负我妹妹,信不信老子扁死你。”
  秦昭昭完全懵了,她几曾何时被人这般粗鲁地对待。她父母都不曾打过她的脸,小时候挨打都是打屁股。现在却被人用力掌掴,打得半张脸颊又麻又痛。
  谢娅也吓坏了,这个野蛮的黑胖男人让她之前掷地有声的“敢做就敢当”此刻荡然无存。她可不想也挨巴掌,嘴像被胶住了似的不发一言,人也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
  秦昭昭原本还指望谢娅出来担当,但一看到她胆怯后退的样子就知道不可能了。虽然她是个牙尖嘴利的辣妹子,但仅限于口头不饶人,对于这个动手又动口的粗鲁男人,她怎么敢出面和他较劲,吃这个眼前亏呢?罢了,反正她打也挨了,何苦再拖她下水一起挨打。
  秦昭昭眼泪汪汪地被那个黑胖男人指着鼻子骂,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大帮,却没有一个过来制止,都像在看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最后是一位老师闻讯赶来喝退了他。他临走前还撂下狠话,说秦昭昭再敢欺负徐瑛他就扁死她。
  回到宿舍后,秦昭昭趴在床上呜呜地哭了很久。章红梅是帮徐瑛的,在一旁冷言冷语说些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之类的话。还说什么她没准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有男朋友所以看到别人有男朋友就心理不平衡,就想搞破坏。只差没说她心理变态了。
  往常章红梅要是说些不好听的话,谢娅都会跟她针锋相对地顶回去。但是今晚的谢娅也失了锐气,只是软绵绵地说了句:“人家够难过了,你能不能别说了?”
  挨了那个重重的巴掌后,次日的周末秦昭昭都没办法出去见人。因为脸颊上的几道指痕未消。
  上午她给乔穆外婆家打电话,想告诉他舅妈今天有事来不了。接电话的人却是乔穆,她昨晚哭了太久,声音有些沙哑。他听出来了,关切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病了的话要赶紧去看医生。”
  一句话让她的眼泪差点又下来了:“谢谢你,我没有病,只是……”她忍了忍没有忍住,带着哭腔说:“我被同学的哥哥打了一巴掌。”
  她的委屈憋在心里憋得难受,独在异乡又没个倾诉处。乔穆是她在上海最熟悉的人,在她心底也一直拿他当最亲近的人。他关切的话让她忍不住掉眼泪,一边哭,一边不由自主地就把昨晚发生的事全对他说了。
  “你同学怎么这样啊!事情都不搞清楚就动手打人。还有,你为什么不跟她解释呢?根本就不是你对她男朋友说了什么,是那个谢娅。”。
  “都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就已经叫她哥来打人了。我都挨了打,谢娅又那么害怕,我就想算了,何必让她也挨打呢。”
  “秦昭昭,你心地好是优点。但你不能太好了,那样只会委屈你自己。”
  在乔穆眼中,秦昭昭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地好,乐于助人。但同时他也觉得她不该心地太好,以致于要多吃很多亏。像她答应他舅妈义务替婷婷补习的事,他一直觉得舅妈太厚颜了。明知道她课余要打工补贴开支,还好意思开这个口占用她宝贵的时间。对于她来说时间真正是等于金钱的,因为在这里义务帮忙就没办法去别处打工赚钱。但舅妈却那么心安理得,他无可奈何。
  乔穆挂了电话后告诉舅妈秦昭昭今天不能来,她问什么原因他只说她病了。
  “唉呀,婷婷下周一英语测验,还想着双休日这两天让秦昭昭好好替她复习一下,谁知她竟病了,真是病得不是时候。”
  舅妈脱口而出的一席话让乔穆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他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舅妈,秦昭昭义务替婷婷辅导了那么久,一毛钱都没收过。现在她有病不能来,你好歹也要说几句表示关心的话吧?”
  他舅妈脸一红:“啊……她……病得怎么样?还好吗?”
  “不好,恐怕她这段时间都不能来了。”乔穆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进了外婆房间。
  下午乔穆离开时,他舅妈讪讪地拿了一袋水果让他送去给秦昭昭,她到底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了,叮嘱他代为“探病”:“本来我该亲自去的,但她们学校我没去过,去了也不知道上哪找人,何况家里事情一大堆,我也走不开。所以乔穆你替舅妈去一趟啊。”
  舅妈会破费买水果送人是极难得的事,乔穆也没推辞,一把接了走人。他想这也是秦昭昭该得的。
  秦昭昭起初听说宿舍楼下有男生找她时还有些纳闷,哪个男生会来找她呀?探头一望,眼睛倏地亮如闪钻——是乔穆来了。修长身形立在一株梧桐树下,头顶茂盛清新的梧桐绿叶温柔地披他一身绿影。
  转身奔下楼,她的脚步声急促如快节奏的踢踏舞。心亦如舞,欢快喜悦地跳动着。
  乔穆给她拎来了一袋水果,说是他舅妈让他送来的。“我跟她说你病了不能来,她就让我带点东西来看看你。”
  “这怎么好意思啊,我根本没病,倒让她破费了。”
  “这有什么,你应得的。如果你给婷婷的补习收费的话,即使是按半价也足够你吃上好多水果了。”。
  乔穆把一袋水果塞给秦昭昭,然后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一侧脸颊明显还有红肿指痕。被他的目光一扫,秦昭昭赶紧抬手捂住那半边脸,挨打后的样子实在不太好看,她不愿意让他看清楚。
  “脸还这么肿啊,用冷毛巾敷一敷,消肿会快一些。”。
  乔穆温和关切的话,让秦昭昭心里一阵暖流洋溢。之前让她委屈万分的挨打此刻也觉得没关系了,因为有他特意跑来看她安慰她。
  随意聊了几句后,乔穆就要告辞。差不多是吃晚饭的时间了,秦昭昭想留他吃了饭再走。“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挺好吃的,我请你吃晚饭吧。”
  “谢谢你不用了。明敏在我家,我……”。
  正说着,有叮铃铃的铃声响起,乔穆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手机按了几下,显然是来了短信。他一边看,一边微笑,唇角弯成一弯好看的弧度。是谁发来的短信,很容易由他的笑容中猜到。
  “咦,你几时买手机了?”
  “去年年前就买了,明敏回家过年,方便联系嘛!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明敏已经做好了晚饭等我回去吃,再见。”
  秦昭昭真想不到凌明敏居然也会做饭了,以前她可是地道娇娇小姐一个,爱情的力量真是大呀!对了,他俩已经“那个”了,现在搞不好已经住在一起了。她是不是天天为他洗衣做饭,像个温柔体贴的小妻子?
  ——秦昭昭好羡慕凌明敏,这个世界上,她是她最羡慕的人,发自内心的羡慕。
  平静的生活每天内容都大同小异,日复一日过得飞快,转眼五一长假到了。
  长假期间只有秦昭昭一个人留守宿舍。其他的舍友都有活动安排。常可欣和父母去了新疆玩;章红梅徐瑛和她们的男朋友结伴去游峨眉山;谢娅也和杨奇一起随他们系里一帮学生跑去洛阳赏花。临行前,谢娅还再三邀请秦昭昭也去:“这么多人一起去会很好玩的。”
  电话事件后因为心怀歉意的缘故,谢娅对秦昭昭百般示好。也曾为此事再三再四地对她道歉,但相比她挨的那个巴掌,口头的道歉实在太轻飘了。她或许可以原谅她,但无法再和她像以前那样交好。所以洛阳行她怎么也不可能跟他们一起去。别说她和谢娅关系淡了不想同行,即使还是好朋友她也不会去。去趟洛阳得花多少钱啊,她可没有这个闲钱去玩。
  长假期间秦昭昭的家教也停了,无论收费的还是免费的学生都要趁这个时间出去玩。那个小学生一家趁着黄金周出门旅游去了,婷婷也和班上同学一起结伴去了苏州。起初她妈妈不同意,说眼看就高三了还净想着玩,不要玩野了心。
  “妈,你到底是怕我玩野了心还是舍不得花钱?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我都答应同学了。我们只是去苏州,那么近的地方能花几个钱啊!你不要太小气。乔穆哥还要和明敏姐坐飞机去厦门呢,听说至少要去半个月。那个花费更大,你怎么不管他。”
  “他花的是他爸妈留给他的钱,我有什么权利去管他。哦哟,这两个小年轻也太大手大脚了,居然烧包到坐飞机去玩,我活了四十几年还没坐过飞机呢。”
  穆松也在家,他听不下去了:“乔穆不是去玩,他说有什么音乐奖和钢琴节5月在厦门鼓浪屿举行。他学音乐的当然要去长长见识。”。
  “我不管,爸妈,反正苏州我是去定了。我学习很辛苦的,也需要放松。”
  做母亲的拿女儿没辙,只能对一旁的秦昭昭苦笑:“你看看这个孩子,已经够享福了,还要说自己辛苦。学习有什么辛苦的,我们那时候下乡才叫辛苦……”
  婷婷不耐烦地打断她:“唉呀妈,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你别总说那些老黄历的话了行不行?”
  秦昭昭也没心思听他们一家人继续磨牙,她的心思全被穆松的话缠绕了。乔穆要和凌明敏一起去厦门,5月的鼓浪屿有什么奖和什么节要举行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被誉为鹭岛的海滨城市很美。碧海蓝天金沙银浪,他们这趟5月之旅一定会很美好吧?
  回去后,秦昭昭特意上网查了一下。5月的厦门,将举行第二届中国音乐“金钟奖”暨首届鼓浪屿(国际)钢琴艺术节。
12
七天长假期间,无处可去的秦昭昭干脆骑着旧单车把上海市内的著名景点转上一圈。外滩、城隍庙、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等等,权当她的上海七日游。收费的地方就不进去了,她可舍不得花几十块甚至上百块钱买张门票。
  七天长假后,游玩归来的同学个个都神情愉快,唯独谢娅闷闷不乐。而且回校的第二天,她也去校勤工俭学中心报了名,准备开始课余兼职打工。
  事先她问了秦昭昭一些相关事宜,她听说她也想打工感到惊讶。谢娅家境挺好,父母都在做生意,她平时穿的戴的也都是叫得出牌子的东西。不像秦昭昭买衣服价廉第一物美第二品牌不品牌是不讲的,她没有经济实力去讲究那个。
  “你干吗突然想到要去打工,很辛苦的,我怕你做不来。”
  “我不怕,你能做我也能做,你也不比我多两个头四只臂呀!”。
  秦昭昭当然没有三头六臂,但她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谢娅不能跟她比吃苦的。她把这层意思一说,谁知谢娅眼中突然就噙了泪:“其实,我家的条件并不好,只是我虚荣,打肿脸来充胖子。”
  薰风午后,阳光融融,秦昭昭和谢娅一起坐在宿舍楼前的树荫下,听她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真实的家境。
  谢娅的父亲最早在一家煤矿企业上班,是个卸煤工,母亲没有正式工作,是位小裁缝。他父亲的工种又脏又累,干起活来一张脸总被黑兮兮的煤尘覆盖着。她记得小时候有次母亲抱着她去父亲上班的地方找他,看到那张布满黑色煤尘的脸时她都被吓哭了,死活不相信这个人就是她熟悉的父亲。
  后来企业破产倒闭,她父亲下了岗。工作没了,日子还得过下去,思来想去他卖起了煤球,依然是跟煤炭讨生活。每天去煤球厂批一板车煤球,辛苦地拉去大街小巷叫卖。寒风里,烈日下,刮风下雨都得干。那时谢娅刚上初中,经常在马路上遇见拖着一车煤球的父亲。有时赶上上坡路她会跑过去帮忙推一把,虽然她的力量是那么微不足道,但父亲总是很高兴,为女儿的如此懂事与贴心。
  但谢娅越长大却越不懂事了。高中她考进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学校家境好的学生很多,相对之下让她的心理很不平衡。为什么别人的爸爸是局长是经理,她的父亲却只是一个卖煤球的?长年累月跟煤打交道,脸上手上的煤灰洗都洗不干净,永远是黑兮兮的脸和手。她开始觉得丢人,再在马路上遇见父亲时都躲着走。虽然不愿意再和父亲亲近,但她找父亲要钱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因为她想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动辄就是“同学们都有,就我没有”之类怨气冲天的话,父亲总是尽量满足她。
  谢娅来上海读大学是父亲送她来的。她起初不愿意,坚持说她一个人可以,父亲却无论如何不放心头回出远门的女儿:“我就把你送到火车站,顶多送到校门口,你们学校我就不进去了。”
  女儿为什么不愿让他送,做父亲的心里其实明镜似的,她是怕他去她的新学校会丢她的人,因为他不是一个很体面的父亲。
  父女俩千里迢迢来到上海,谢娅真的连校门都没让父亲进就打发他回去了。在这个同学之间彼此不知根底的校园里,她虚荣地说自己的家境好,父母都是做生意的老板。她还想结识上海男生,谈一个体面的男朋友,从此彻底摆脱那个让她觉得不体面的家庭。但她却一再失望,上海男生根本看不上外地女生,要么就直接拒绝你,要么就只想跟你玩玩。她很气愤,也很无奈。
  学校的上海本地生无论男生与女生,谢娅都开始讨厌了,讨厌他们身上那种上海人的优越感。有什么可神气的,他们不就是投胎投得好嘛!尤其那个方清颖会投胎,如果是她生在那种好家境,锦衣玉食的生活过下来她难道会比她气质差吗?并不是谁的胚子好,而是不同的环境造就不同的人。
  谢娅和杨奇的走近是无可奈何,他并不是她满意的男友人选,他只是湖南株洲一个普通教师家庭的儿子,家境不好不坏。但她失意的心需要慰藉,也就渐渐和他走近了。
  这趟去洛阳玩,谢娅打电话回家要钱是母亲接的。意有迟疑,她便不耐烦:“长假同学们都出去玩,如果就我一个人呆在宿舍既无聊又没面子。人家会觉得我怎么就穷成这样,连偶尔去一次玩的钱都没有。”
  母亲做不了主:“那……我跟你爸商量一下。”
  商量的结果是钱很快就打到了她帐上,她高高兴兴地去了洛阳。在洛阳玩了几天钱不够用了,她又打电话回家想再要一点。接电话的人是她舅舅,毫不客气地把她数落了一顿:“小娅,你也这么大的人了,该懂事了。你爸爸还躺在医院呢,你倒在外头游山玩水地快活。”
  她听懵了:“我爸怎么了?”
  谢娅的爸爸五一前几天拉煤走在马路上不慎被一辆出租车给撞了,好在伤势不太严重,只断了一条腿。而且出租车也没肇事后逃逸,反正买了保险一切费用由保险公司承担。只是人得受罪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也得在病床上躺几个月。
  出事后谢爸爸反复叮嘱妻子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女儿,免得她担心。谢娅打电话回家要钱去玩的事谢妈妈对丈夫一说,他马上让她汇钱:“她想玩就让她去玩吧,长这么大我们也没带她去哪玩过,女儿跟着我们这样没能耐的父母也挺委屈的。”
  从舅舅口中得知父亲出车祸的消息后,谢娅临时改变行程,从洛阳赶回了长沙。在医院一看到父亲黑瘦的脸和打着石膏的腿她就哭了。父亲倒过来一个劲地安抚她:“没事没事,骨折不严重,休息几个月就好了。这几个月保险公司还会赔偿我的误工费。你看这多好,休在家里还有钱拿,爸正好享享福。”
  他越说,谢娅就越心酸难过,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孝了,应该被天打雷劈。
  在这一刻,谢娅发誓以后不再那么虚荣、那么不懂事。更不再向父亲讨债似的要钱,回校后她也去打工赚钱自己养活自己。
  听完谢娅声音哽咽的一席话,秦昭昭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握住她的手。她的心情她懂,因为她们是相似背景下长大的两个人,她所有的虚荣与自卑她都深深明了。
  “对不起秦昭昭,那次徐瑛的事是我的错,却让你替我挨打。章红梅后来还说你心理不正常,其实心理不正常的人是我。我看到那些上海同学一个个都活得比我快乐比我舒坦我心里就特别不平衡,我就想破坏她们的好日子。我是不是有点变态呀?”
  “都过去了,谢娅,以后别再跟人比了。人比人有时真会气死人,何必让自己过得那么郁闷呢。”
  两个女生的手握在一起,彼此传达着丝丝温暖。
  长假后秦昭昭的两份家教如常进行,她发现从苏州游玩归来的婷婷学习明显不在状态了。总是一付魂不守舍的样子,动不动就发呆出神。而且还嚷着减肥,容易发胖的食物如牛肉干巧克力之类统统不吃了,以前她可是很喜欢吃这些东西的。
  秦昭昭不难猜出她转变的原因,只是不好去问。好在她妈妈也不是笨人一个,看出了苗头:“你不是小小年纪也开始轧朋友了吧?”
  她不承认:“根本没有的事,瞎说什么呀!”
  “不是就好,我可提醒你啊,马上就高三了,你好好守住心思给我扑在学习上,别搞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我已经够忙了,你少添乱啊!”
  乔穆的舅妈最近很忙,小区有一对年轻夫妻请她周一到周五帮忙带一岁多的孩子,她也乐得多一笔收入。只是这么一来,老的小的吃喝拉撒都得她管着,有时这头小的才刚尿湿了,那头老人又拉在床上,烦得她只想摔东西。
  烦不胜烦后,她跟丈夫商量,想把老人送去养老院。穆松不乐意,说她实在要受不了这个累就辞了带小孩的活好了,怎么能把自家老人送进养老院不管,反倒替别人照顾孩子呢?她一口拒绝:“我替别人带孩子能挣钱,照顾你妈却一分钱都没有,我当然挑有钱赚的活干。”
  “可是送妈去养老院也要花钱的,你赚的托儿费只怕得全搭进养老院,这钱赚与不赚又有什么区别呢?”
  “别去那么好的养老院不就行了。我打听过了,郊区的养老院收费要便宜得多。”
  他舅妈显然打这个念头已非一朝一夕了,该打听的都打听清楚了。穆松还待反对,她已经拉下脸来:“你要不同意以后你妈你自己伺候,既然要当孝子你就别把照顾的事都推给我。”
  穆松被她一堵就哑了,他每天要上班,哪有照顾老母亲的时间。妻子要撂担子不干,他可就没辙了。半响方道:“这事……乔穆一定不肯的。”
  “他不肯,笑话,这需要征求他的同意吗?你是舅舅还是他是舅舅?对了,其实妈送养老院的钱他也该掏一份,他妈虽然不在了还有他这个儿子呀,赡养老人的责任他理应代为尽一尽的。”
  “你说什么呀,乔穆还在上学呢,没有收入的学生怎么能叫他掏钱。”
  “他没收入倒有钱坐飞机去青岛玩,我估计他们俩这次怎么也得花上好几千块。他爸妈留给他的钱与其让他这些乱花,还不如拿来让妈住个好一点的养老院。”
  穆松断然否决:“不行,你别惦记着乔穆手里那几个钱,那可是姐姐姐夫留给他的遗产。妈就算要送养老院,怎么也轮不上还在上学的外孙掏钱。”
  他妻子嘴一撇,不再说话。
  如穆松所料,乔穆坚决反对他舅妈想将外婆送去养老院的想法。两个人为此发生争执,争执到最后,他眼里闪着泪光:“舅妈,我请您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如果将来您老了病了,婷婷也不想管您,也这样把您往郊区养老院一送了事。您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他舅妈顿时哑口无言。
  只是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现实的生活却轻易就能让大道理变得苍白无力。舅妈日日与老人小孩的屎布尿布与伍,脾气越来越暴躁:“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哇!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
  最烦躁时,她甚至还在丈夫面前气咻咻地说:“真不如你妈当初脑溢血时也和你爸一样‘走’了,活下来实在太折腾人了。”
  穆松当时差点给了她一巴掌,但手没抬起来就顿住了。因为他想起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念头,在姐姐生死未卜的抢救期。人性中的自私与残忍一面他亦有之,又拿什么去谴责妻子呢?那还是他的亲姐姐,他尚且不想背这个包袱,妻子不愿照顾他病瘫在床的母亲,他也能够理解。
  因为怀着满腹怨气,舅妈在照顾老人时越来越没耐心。婷婷在时还好一点,毕竟她也不想在女儿面前做个坏榜样,免得将来她有样学样地慢怠年迈的自己。婷婷若上学去了,她性子急躁起来时对老人总没个好脸色。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孝媳就更加打着灯笼难找了。
  过了一段时间后,舅妈再次旧事重提了送老人去养老院的事。原因是小区里又有一对年轻夫妇也想请她帮忙照看女儿。小姑娘两岁多一点,以前是请保姆带,但保姆最近因故请辞。下半年孩子就该上幼儿园,她爸妈也不想再费那么大劲去特色一个可靠的保姆了,于是就近找小区里的阿姨对付到9月份幼儿园开学。
  舅妈要带两个孩子的话,老人这一摊她真是顾不上了。她掏心掏肺对丈夫说:“我们也得过日子,你赚的那几个钱养家只够糊口的,婷婷以后上大学还得不少钱,现在有人主动送上门的工作我不想推,能赚一点是一点。你说是不是?至于你妈还是送养老院吧,不是我们不孝顺,而是心有余力不足,要上班要工作哪有时间照顾她呀!”
  穆松闷了半响:“真把妈送进养老院不管了,我怕走在马路上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什么叫不管了?我们又没把她扔在大街上让她自生自灭,我们可是花钱送她进养老院。你要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那就在市区挑家条件好点的养老院,这样你能心安一点吧?”
  穆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叹口气。
  乔穆得知舅妈再次起意要送外婆去养老院,并且舅舅也点头同意后,气愤不已:“舅舅,你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一定要把外婆送去养老院?那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才去的地方。”
  穆松斟词酌句想好好跟他说:“乔穆,舅舅也有难处……”
  乔穆听也不听地打断他,语气冰冷:“你有什么难处,你就是不想管了。你觉得外婆是你的负担和拖累。舅舅——”他顿了顿,再吐出来的话尖锐无比,“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觉得当初外婆脑溢血时就不该送医院抢救。当初你要是放弃抢救,现在就不用拖着……”
  啪——穆松扬手一个巴掌结束了乔穆尚未说完的话,他脸色铁青:“你……你说的什么混帐话!”
  乔穆冷静地迎视着他,目光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能否认吗?当初我妈妈躺在医院等钱救命时,你迟迟不愿意去交医药费想放弃治疗,不就是担心她抢救过来后一辈子瘫在床上会拖累你吗?你能嫌弃一母同胞的姐姐,当然也能嫌弃生你养你的妈妈。”
  穆松气得浑身发颤,指着外甥半响方道:“好,既然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一个人,那我也不能枉担着这个虚名。妈的事我就这样决定了,明天就去联系养老院送她走。这件事不需要你再发表任何意见。”
  乔穆冷冷一笑,笑得讥诮:“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把外婆扫地出门。好,既然你这个儿子不愿管她,那就让我这个外孙来管吧。外婆我接走,以后她的事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舅舅,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舅舅。从此往后,我再没有舅舅了,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外婆这个唯一的亲人。”
13
周末秦昭昭如常去乔穆外婆家,一进门就发现外婆的房间变了样,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活动室。原来的老式木床不见了,屋子宽敞许多,两个小孩在房间里玩,一个小点的男孩站在学步车里,一个大点的女孩骑在一匹小木马上。
  她意外极了:乔穆的外婆呢?为什么她的房间会成了小孩子的活动室。
  乔穆的舅妈对她的疑问含糊其词,倒是婷婷嘴快:“乔穆哥把奶奶接到他那儿住去了。”
  秦昭昭一怔,本能地觉得这件事不妥,乔穆怎么会突然就接走外婆呢?他舅妈对此又含糊其词,其中肯定有问题。
  秦昭昭不知道乔穆租的房子在哪,也没有他的手机号码,只能趁周一去学校找他。他告诉了她那天与舅舅发生的争执与决裂。尽管他的陈述简单,表情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家事一般。但她一颗心却听得紧缩起来,因为她很清楚这又一次来自亲人的伤害对他的打击。
  果然,乔穆说到最后声音沉痛:“对于亲情我已经差不多绝望了。说什么血浓于水,有时候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还不如毫无关系的外人。比如你,秦昭昭,我们只高一同学了一个学期,你对我的帮助却比我的亲姐姐亲舅舅还要多。”
  乔穆对她的肯定秦昭昭顾不上高兴,她满脑子都在担心他目前的生活。他还只是一个大二学生,除了打打课余工外并没有其他收入,却带着外婆一起租房住。无论是经济上和精力上都不宽裕,他要怎么照顾病瘫的老人呢?
  乔穆说已经在一家职业介绍所登记了,准备请个保姆来住家照顾外婆。保姆没找到前暂时由他和凌明敏轮流照应。至于钱方面,他爸妈去世后留了几万块给他,暂时还不缺钱。
  钱暂时不缺,燃眉之急的是缺人,因为找个合适的保姆不容易。乔穆要上课要练琴还要教学生弹钢琴。凌明敏也不空闲,她是她们学校最活跃的文艺明星,官拜学生会文艺部部长,学校有什么文艺活动都少不了她撑场面。她能有多少时间留在家里照顾老太太的吃喝拉撒?何况这活她又没干过。
  秦昭昭主动请缨,把宿舍的电话号码留给乔穆:“你和凌明敏都忙,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我吧,我可以过来帮你照看一下外婆。
  乔穆过意不去:“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你也是又要上课又要打工,还在义务替婷婷补习。其实这事你应该找我舅妈要工资,她没理由一直这样白占便宜。”
  “算了,婷婷那儿下学期我打算不去了。她最近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我再怎么辅导也是白费劲。而且老实说,你舅舅舅妈这么对你外婆我也觉得很不好,不想再去他们家了。”
  期末考试前半个月,秦昭昭正式向乔穆的舅妈提出请辞。她也没说什么,毕竟人家没拿你一分钱随时随地可以走人。秦昭昭最后一次替婷婷补习,离开前他舅妈倒表现得比较客气,给了她五百块钱。是她这一年多的义务辅导的唯一报酬。
  暑假来了,秦昭昭依然留在上海没回家,和谢娅一起找暑期工干。买一份招聘的报纸从头到尾翻一遍,谢娅注意到一则招聘信息。某高级会所诚聘服务员,要求十八至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年轻貌美,中英文流利,底薪三千元起,有意者请致电联系朱小姐。
  “三千块的底薪,也就是可能还不止。哇,昭昭,要是做上两个月我们岂不是可以赚七八千块钱了。”
  “理论上是有可能,但这么高的工资有点悬乎,我怀疑工作可能不会很正派。”
  “人家能光明正大登在报纸上应该也不会是太离谱的地方吧,高级会所呢。要不咱们去看看吧,怕什么,看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
  谢娅打电话联系了朱小姐,她简单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后报出一个地址叫过去面试。秦昭昭被她拉去作伴,一起寻寻觅觅找到那家高级会所。她们都还是头一回来这种豪华场所,走在名贵的实木地板上脚步都格外轻起轻放,唯恐一个不小心踩坏了赔不起。
  面试她们的朱小姐风情万种,除了在电视电影上外,现实生活中秦昭昭还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如此风情,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有味道,别具一种成熟女子的美。她闲闲地告诉她们,会所招聘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是做包房服务员,主要为会员们提供唱歌、喝酒、聊天等服务。每做一个包房就有一百块钱,客人的小费另算。一个晚上下来如果做得好,包房费加小费说不定能拿好几百块。不过要上交三成给会所,自己只能留七成。
  “七成也不错了,我们会所做得好的女服务生,一个月扣去上交的三成还能纯赚上万块。你俩都是清纯学生妹的模样,客人们最喜欢的类型,好好做,未必会比她差的。”
  秦昭昭听得掌心沁汗,这个高级会所的服务员居然这么好赚钱,真得只是陪着唱歌喝酒聊天这么简单吗?
  朱小姐宛尔一笑:“我们这是正当的高级会所,不提供性服务,你们所需要提供的服务就是这么简单。当然,如果出了会所后,你们私下愿意跟客人有更进一步的发展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秦昭昭联想起谭晓燕在深圳曾被吴帼英带去坐台的夜总会。也是在包厢里陪客人喝酒唱歌拿小费,如果出台的话就另外算钱。这个所谓高级会所的包房服务员跟夜总会的坐台小姐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着朱小姐的面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后才对谢娅说:“什么包房服务员啊,不就是坐台小姐嘛。”
  “真没想到坐台小姐的收入这么高,一个月能赚上万块钱。而且只要坐在包房里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就行了,比我们派传单搞促销要轻松得多。我都想去做了。”
  谢娅半真半假的话听得秦昭昭一怔:“你开玩笑吧?你想去做小姐?”。
  谢娅红了红脸,最终直言不讳:“昭昭,如果收入真有那么高我真想去做。做上两个月说不定未来一年的学费都有着落了。我有底限的,只在包房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聊聊天,出了会所我绝对不会跟他们去开房。”
  “可是你做这个……你不怕杨奇知道跟你闹翻?”
  “我已经明确对杨奇说过了我现在不想谈恋爱,我跟他还是维持着普通同学的关系。他管不了我,我想干什么自己全权作主。”
  秦昭昭听出她心意已决,也不好劝,毕竟她不是谭晓燕,劝告的话轻了没用重了伤人,沉默半晌:“那你……自己小心一点。”
  谢娅第二天就去会所报到参加培训,培训一周后正式进包厢服务。她在会所上班的事在学校是保密的,除了秦昭昭外没有其他同学知道。毕竟当坐台小姐不是什么光彩体面的事情。
  秦昭昭在学校附近一家复印打字店找到一份店员的工作。负责打字复印文件,工资不高,但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不用上夜班。老板娘比较懂得享受生活,说白天在店里干了一天足够了,夜晚就关门回家与老公孩子共聚天伦之乐。
  秦昭昭喜欢这样的老板,一天到晚守在店里赚钱有什么意思呢?人不能只为钱活着,有时间还是应该多陪陪家人。
  秦昭昭在店里工作得很愉快。老板娘很好相处,不像一般上海人那么难缠。偶尔迟到一次两次她从来不说什么,到时间下班了如果还有客人进门,她会让秦昭昭先走,她留下,绝不会借故拖延她的下班时间。这样的雇主实在少有,秦昭昭心存感激,工作起来更是尽心尽力。
  在打字店上班后,秦昭昭打乔穆的手机把店里的联系电话又给了他,方便他有事时联系自己。尽管上次留了宿舍的电话号码给乔穆后,他一次也没有打来过。她想可能是他不好意思麻烦她的缘故吧?
  “谢谢你秦昭昭,我们已经找到保姆了,所以我可以不用麻烦你了。”
  这么快就找到了保姆,如此顺利,秦昭昭知道自己应该要替乔穆高兴,有了保姆他们就可以轻松很多。但她却有些怅然若失,因为她没能为他帮上忙。
  夏天的清晨,天光总是亮得特别早。圆圆的一轮太阳像金色车轮滚出来,用一天的时间从东方滚到西边,犹迟迟不肯落下,让黄昏显得格外悠长。
  黄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分。日落之后,天黑之前,光与影都有着恰到好处的朦胧美。秦昭昭最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凝视着橙色的天空想心事。
  这一个橙色的黄昏,她凝视天空的时间格外久。因为这天是乔穆的生日,二十岁的大生日。她很想送他一份生日礼物,很想打电话对他道一声生日快乐,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一个人静静看着天空,在心底默默祝福:乔穆,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
 她不知道她美好的祝福却事与愿违,乔穆在他二十岁生日这天过得很不快乐。
  
 把外婆从舅舅家接来后,短短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乔穆已经换过三个保姆了。
  伺候瘫痪的病人是件苦差事,吃喝拉撒全得靠人服侍,保姆们都嫌这活又脏又累不爱干。多出钱才有人勉强答应干,来了后却总是干不长,有了更好的地方就闹着要走。走了两个保姆后,第三个保姆是在职业介绍所门外主动找上乔穆的。那个中年妇女一脸的老实巴交,说她刚从苏州乡下上来,身上没什么钱交不起介绍所要的介绍费,就干脆在门外等着,见有人要找保姆就赶紧过来自荐。她表示只要包吃包住,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工钱少点也没关系。乔穆问她愿意照顾瘫痪病人吗,她马上点头:“行,怎么也比我在农村种地要轻松。”
  新保姆带回家,干起活来确实一不怕脏二不怕累,乔穆心想这回总算是找到一个好保姆了。谁知她才来了不到一星期就瞅个空子卷上家里值钱的东西跑了。乔穆锁着的卧室门被撬开,抽屉里的几百块现金;一台数码相机;凌明敏新买不久的笔记本电脑;甚至连她的几套漂亮衣服和几瓶用了一小半的高级护肤品都被拿走了。气得她跺足不已:“这女人穷疯了吧。”
  保姆席卷财物跑了,乔穆去派出所报案,警察一问就摇头:“年轻人,找保姆怎么能随便从街上带个人回来就行了,这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就不能用,现在她偷了东西跑了上哪找人去?下回找保姆还是去正规的职业介绍所找吧,吃一堑要长一智。”
  这一天,正好是乔穆的二十岁生日。因为这个该死的保姆,或者应该说是骗子兼小偷,让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但他还得打起精神回家收拾残局。
  家里依然一付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零乱,凌明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生闷气。外婆的房间里有含糊不清的咿呀声传来。这声音乔穆很熟悉,那是她大小便失禁后觉得不舒服后发出的声音。
  乔穆把外婆接过来后,凌明敏把她平时的尿布都换成了成人型纸尿裤,这样可以省去洗尿布的腌脏与麻烦。但这种纸尿裤终究不如柔软的棉质尿布舒服,所以外婆经常在屎尿后觉得不舒服,本能地咿咿呀呀着叫人来替她换。
  顾不上安慰闷闷不乐的凌明敏,乔穆先去清理外婆的身体。虽然他是男生外婆是女性,但已经没办法避讳这些了。重新让外婆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躺回床上后,她拉着他的手咧开缺牙的嘴笑,含糊道:“穆穆,你乖,一会让你妈买糖给你吃!”
  外婆的脑子不灵光了,思维严重混乱,老当他妈妈还活在人世。在这心情格外低落的时刻,乔穆一听到“妈”这个字,眼眶忍不住发红。
  像哄小孩般陪外婆说了一会话后,乔穆才到隔壁房间去安慰凌明敏。这次的事她损失很大,那台笔记本电脑还是暑假初她找她爸要了八千块钱买的,才用了一个多月就被偷了。她不生气才怪。他劝她别气了:“丢了就丢了,再生气也找不回来,反而还气坏了自己。好了,别生气了,明天我买一台新的电脑送给你。现在笑一个好不好?”
  凌明敏一个翻身坐起来,笑得牵强:“不用,你的钱还是省着花吧。你还有两年大学要上,现在又带着你外婆生活。乔穆,你的钱已经不多了吧?”
  乔穆默然。的确,他手头上的钱已经不多了。父母去世后他得到了近十万块钱现金的遗产,还了舅舅当初垫付的三万块钱的抢救费后还剩六万多。这六万多块钱就是他大学四年的全部费用。要交学费要租房子要用于衣食住行的各种开支,现在带着外婆一起生活还得花钱请保姆。虽然他也课余打工赚钱,但毕竟出得多进得少,银行卡里的钱一天天少下去,现在帐目上已经只剩两万多一点了。
  “乔穆,”凌明敏放柔声音,“我觉得,你还是把你外婆送回你舅舅那去吧。现在你根本还没有能力照顾她,反而把自己的生活也弄得一团糟。”
  一团糟——这是凌明敏对她和乔穆目前生活的最大感受。
  自从乔穆和舅舅闹翻把外婆接过来同住后,他们曾经浪漫甜蜜的二人世界成了“三人行”。中风瘫痪生活不能自理的外婆吃喝拉撒全要人照应,凌明敏得帮着他一起伺候老人。喂水喂饭,穿衣穿裤,洗头洗澡,这些都还罢了,她尤其受不了的是外婆大小便失禁。即使用纸尿裤可以避免洗尿布之苦,但更换尿裤时还是得为外婆清洗下身,那些臭烘烘的排泄物每次都洗得她想吐。
  凌明敏不能不感到厌烦。她还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从小娇生惯养,在家碗都没洗过一个,和乔穆恋爱同居后才开始为心爱的人学着洗手做羹汤。一个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爱一个人爱到愿意为他下厨,笨手笨脚地和锅碗瓢盆打交道,毫无疑问她是爱乔穆的。可是她的爱,尚不曾到爱屋及乌的地步。她没办法像乔穆一样爱他的外婆,毕竟那不是她的外婆。
  乔穆当天把外婆接回来时,凌明敏心里就不大高兴,只是不好说他。一来他已经和舅舅闹得很不愉快,如果她再说什么只会火上加油;二来她也知道他对他外婆的感情。只能先按捺住性子,想着让外婆住上一段时间后,再慢慢说服他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儿去。
  凌明敏是很不愿意外婆跟他们一起住的。不光因为她是个病人,即使她是正常人,她也不愿意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中多出一个人。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的病人,这么一来,她和乔穆的生活重心都得围着外婆转了。
  凌明敏怎么能够适应生活重心围绕着一个病老太婆转呢?她还那么年轻,又那么幸运,在家是父母眼中的小公主;在学校是风头十足的明星人物;在感情上又有着乔穆这样情投意合的男朋友。她的世界从未有过风雨飘摇的日子,每一天都那么阳光灿烂。生活在她面前是五光十色七彩缤纷的,她和乔穆理应趁着大好青春尽情享受生活——可是外婆突然掺合进了他们的二人世界。现在别说享受生活了,生活简直就在折磨他们。
  保姆来来去去走马灯似的,这一次干脆就请来了一个骗子,真是引狼入室。凌明敏的气恼烦躁不光是因为损失巨大,更因为这个保姆一跑掉,至少几天内伺候外婆的活她又得兼顾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开口劝乔穆送外婆回舅舅家。
14
凌明敏的建议,乔穆想也不想地摇头:“我已经没有舅舅了,我绝不会再去找他。”
  “乔穆,你别说这些怄气话。其实当初你就不该跟你舅舅翻脸。他也没怎么样啊,只是想把你外婆送去养老院而已,又不是要把她扔在大街上不管。照顾一个瘫痪的老人需要时间精力,你舅舅舅妈都要工作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照顾老人,那么把她送去养老院由专人看护又有什么不好呢?”
  乔穆听得一怔,眉头紧紧蹙起来:“这么说,你也赞成他们送外婆去养老院的决定?”
  “乔穆,你冷静地想一想,其实这个决定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糟。起码外婆在养老院会得到更好的照顾。”
  “你觉得把一个老人送进养老院会得到更好的照顾。难道毫无关系的护工会比亲人照顾的还要好吗?”
  “乔穆,那不一样,人家护工是领工资的,他们的工作就是照顾老人,他们没准会比亲人做得更好。”
  “可是他们永远也代替不了亲人。我绝不送外婆去养老院,我会照顾她,我不会丢下她不管。”
  乔穆斩钉截铁的话让凌明敏有些急了:“乔穆,你能不能理智一点?现在你还只是一个学生,你拿什么去照顾你外婆。前几天我偷偷看了你的存折,你只剩两万多块钱了。这点钱还不够你交未来两年的学费,钱用光了你怎么办?难道你不上学了!”
  “实在不行,我回去卖房子。”
  在小城的城北新城区还有乔家的一套房子,乔穆暂时还不想回去处理它。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卖房,那毕竟是他们一家三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凌明敏最了解他:“你舍得吗?连这幢你妈曾经租过几年的房子你都舍不得退租,你会舍得把那套房子卖掉。”
  乔穆用力咬了一下唇:“我只有外婆一个亲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像舅舅那样嫌弃她当她是包袱。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会卖。因为活人比房子更重要。”
  “乔穆,你只有外婆一个亲人了?那我是你什么人?你能不能为我考虑一下。我们都才二十岁,还没开始上大三,难道生活就要以你外婆为中心过下去吗?”凌明敏实在忍不住从自己的角度发言了。
  乔穆的声音有点颤抖:“明敏,外婆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爱人。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帮忙照顾外婆很辛苦,我也不舍得让你这么辛苦。所以我一直想找个好保姆,有了保姆照顾外婆的事我就不会让你干。明敏,我不要求你像我一样对外婆无微不至,毕竟她只是我外婆不是你外婆。我只希望你可以接受外婆要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事实,我不会丢下她的,无论如何做不到。”
  凌明敏长长叹口气不再说话,乔穆也静默着不发一言。窗外暮色四合,一丝丝灰暗的光线游入屋内,模糊着他们眸中的彼此。
  暑假一转眼就过去了
  两个月的暑期工结束后,谢娅兴奋地告诉秦昭昭,在只坐台不出台的情况下她赚了差不多八千块,算来平均日收入有三四百。她在会所上三天班就能抵得上秦昭昭在打字店工作一个月的收入。
  “昭昭,如果我肯出台,还能赚得更多。但是我不贪心,我觉得这个坐台的收入就很不错了。”
  坐台的钱这么好赚,难怪上海的坐台小姐据说是全国之冠。谢娅只坐台不出台也能赚几千块一个月,那些肯出台的小姐一个月赚上万块钱想来是只多不少的。身体果然是女人最原始的资本。
  而且谢娅在会所工作除去实质的金钱收入外,还有不少大方的客人会送东西给她。比如化妆品、香水、衣服等等,有位客人还送了她一款最新的摩托罗拉V70手机。
  这款炫到极点的时尚手机谢娅拿回来给秦昭昭看时,她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好几千块钱啊!要是一个不小心摔坏了,跟丢钱包没什么两样了。
  谢娅赚了钱后买了礼物寄回家给父母,给她爸爸买了两大盒洋参含片,给她妈妈买了一件高档羊毛衫。这吃的穿的对她父母来说都太高级,她怕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特意打电话回家叮嘱:“爸,这洋参含片您一定要自己吃啊,不准拿去送亲戚朋友做人情。妈,羊毛衫天一冷您就正好穿。别舍不得一直压箱底,放上几年再穿没那么软和了。”
  秦昭昭在一旁听了会意微笑,谢娅的父母和她的父母何其相似。逢年过节若有什么亲友拎了好酒好烟好礼品来,都舍不得自己吃用,总是留着将来自家要送礼的时再转手做人情。
  谢娅有了新款摩托罗拉,她以前那款波导的旧手机就送给秦昭昭用。秦昭昭起初不要,因为她觉得自己拿个手机没用,除了她父母和谭晓燕外基本上没人打电话找她。而且他们打电话来都是打宿舍的座机,如果打手机那得双向收费,太不划算了。
  谢娅说:“真是榆木疙瘩,谁规定你拿手机一定要讲电话了。你可以发短信啊!短信费便宜,一毛钱一条。你有手机就能经常给乔穆发短信了。有些话你不好当面说的,在短信里说多好呀!”
  这么一说秦昭昭就心动了,收下谢娅送的手机她反复道谢。继高中时的那个步步高复读机后,这是她所拥有的第二件“奢侈品”——一部波导手机,依然是别人淘汰的旧物,但对她而言却是宝贝。
  有了手机后,秦昭昭用最短的时间学会发短信,给乔穆发了第一条短信。告诉他她有手机了,以后就用这个手机号保持联系。他久久才回复:好。
  如此简单的回复,让她再没有继续给他发短信的勇气。他是很忙,没空回应她?还是很烦,不想搭理人呢?
  乔穆的确是烦,这天他的心情很烦很烦。。
  干了不到一个月的新保姆在闹着要加工资,刚来时看着挺淳朴的一安徽小姑娘,来了大上海没几天就自学成材变身时髦女郎了。好吃懒做还嫌钱少,不加钱就要撂担子走人。
  乔穆起初还想试着说服小保姆,凌明敏却没好声气:“你要走就走,谁会留你不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我不在家时偷偷试穿我的衣服,你身上有狐臭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衣服都弄臭了。”
  凌明敏当初就没看上这个安徽小保姆。但没办法,出来干过几年有经验的保姆都太抢手,人家可挑选的余地大,根本不会来干照顾病人的活。只有新入行没经验的小保姆才肯屈就。而乔穆被上回那个中年妇女骗过后觉得上了岁数的人有城府,不好应付,也宁愿找个小保姆,感觉上容易拿得住,所以就请了这位安徽小保姆。
  凌明敏的话让小保姆恼羞成怒:“你以为你香啊!你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就和男人睡在一起,你就是个不要脸的臭破鞋。”
  这种只有乡下人才骂得出来的老式谩骂,让乔穆和凌明敏齐齐一愣。他俩几曾何时听过这么难听的话。凌明敏愣过之后气得快疯了:“你——你马上给我滚。”
  乔穆也不再做任何挽留,这个小保姆真是看走眼了。都说乡下姑娘淳朴,怎么这个姑娘却偏偏是个例外?她收拾东西走人时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粗俗不堪的词汇一个个流利无比从她嘴里蹦出来,绝大部分都与生殖器官有关。听得人面红耳赤,她却面不改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乔穆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孩能骂脏话骂得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
  小保姆走了,凌明敏还越想越气。从小到大,父母对她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舍不得骂上她一句半句。谁知今天竟被一个小保姆骂,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乔穆安慰了她半天也无济于事。而他没有再多的时间安慰她了,他到时候要去替一个小学生上钢琴课。他得尽可能多赚钱来贴补开支。
  “好了明敏,别生气了。我现在要出门上课去了,一下课我就马上回来。保姆走了,今天的晚饭你要不想做就别做了,等我回来带好吃的给你。不过,外婆那儿你先替我随便弄点东西喂她吃。好吗?”
  乔穆的话说得小心翼翼,凌明敏却还是忍无可忍地发作起来:“不好,我现在很生气,我被一个乡下小保姆指着鼻子骂是破鞋,我气得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做饭更不想喂饭。乔穆,我求求你,你把你外婆送走行不行?你看看我们现在的生活都成什么样子了。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还要受保姆的气。”
  乔穆知道凌明敏现在火头上,说什么都会变成争吵,而他也没时间跟她争吵:“明敏,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好,你什么也别干,就躺在床上休息。等我上完课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乔穆上完课后打包了三份生煎小馒头回家,凌明敏却不在房间了。桌上留着一张纸条:我很烦,先搬回宿舍住段时间。
  简短的一句话,简单的十来个字,乔穆却拿着看了很久很久,仿佛突然间不认识方块字了。
  秦昭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乔穆了。她正盘算着用什么借口去他学校看看他时,他却给她打来电话,问她下午有没有时间抽空过来替他照顾一下他外婆。她连忙点头:“有,我有空。”
  其实下午她原本是有课的,但乔穆有求,她想也不想地就逃课了。她是头一回去乔穆的家,他等在路口接她。整个人看起来瘦了很多,模样也比较憔悴。他最近显然过得不太好,她的心针扎似的一痛。
  乔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凌明敏赌气之下搬回宿舍,而他除了上课练琴外还带了好几个学生要上琴课。新保姆一时半会找不到,不得不先找个人暂时帮他照应一下外婆。找谁呢?他记得以前有本书上曾经说过:你帮助过的人未必会愿意帮助你,但帮助过你的人一定会愿意再帮助你。所以,他考虑再三后打通了秦昭昭的电话。
  乔穆赶着出门,把秦昭昭领进屋交代了几句就匆忙走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转上一圈,到处乱糟糟的,马上动手收拾起来。他家的客厅里也摆着一台双排键电子琴。琴盖琴键部分很干净,但琴身部分却蒙着薄薄灰尘。显然除了练琴外,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擦过琴了。她爱惜地把这台琴反复擦拭,擦得干净无比。
  晚上乔穆回来后,发现家里窗明几净焕然一新,秦昭昭不单是帮他照应外婆,连带把家务活都干了。他很不好意思地反复道谢:“真是麻烦你了,秦昭昭。”
  “没事,我反正干惯了家务活的。你没找到保姆前,我可以抽空过来帮你,从我们学校骑单车到你这也不远。”
  提到找保姆乔穆就叹气不已,跟保姆打过几回交道后,他开始明白这年头想找个任劳任怨的好保姆有多难。秦昭昭听他简单说了几个保姆的来来去去后,也愕然之极:“保姆这么难找哇,难怪以前你舅妈说找保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提到舅妈乔穆沉默了一下,她反应过来赶紧岔开话题:“对了,怎么不见凌明敏?她最近是不是很忙?”
  乔穆更沉默了,扭过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她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不是吵架了吧?”
  乔穆沉默良久才开口,且答非所问:“秦昭昭,你会不会觉得我把外婆接过来一起住是很不理智的行为?”
  秦昭昭不知道他何出此言:“乔穆,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明敏说我这么做很不理智,说我根本还不具备照顾外婆的能力。她想让我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儿去,我不同意,她就生气了。”
  秦昭昭明白了,原来凌明敏和乔穆之间因为外婆的事而闹了不愉快。这很好理解,像舅妈都尚且不愿照顾病瘫的婆婆,何况凌明敏一个年轻又娇气的女孩子。人都是自私的,谁愿意原本轻轻松松的生活扛上一个包袱。况且凌明敏虽然想法自私,但有一点她说对了,乔穆现在还不具备照顾外婆的能力,时间上精力上经济上都很吃力。看这几个月下来他瘦了多少哇!
  仔细考虑一下,秦昭昭如实直言:“乔穆,我知道你很爱你外婆,你想让她的晚年有亲人陪在身边悉心照应,所以不肯让你舅舅送她去养老院,赌气之下自己把她接过来照顾。这件事,从感性角度来说你做得很好,重情重义。但如果纯粹从理性的角度来说你是做得不太理智。因为你还是个学生,带着外婆一起生活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好好照顾她,而请保姆又是那么麻烦的事。凌明敏这一点没有说错,你还不具备照顾外婆的能力。或许,你考虑一下她的建议,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去吧。”
  乔穆的眼眶蓦地红了:“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很不理智,但是理智是什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理智就是冷酷的粉饰词。当初我妈妈躺在重症监护室等着钱救命,舅舅却犹豫着不去交钱。因为他既怕人财两空,也怕救过来还得背着照顾瘫痪姐姐的包袱,所以他觉得放弃治疗是一了百了的办法。这——就是所谓的理智。我不愿意也这么理智地对待我外婆,这太残酷了!人老了,病了,瘫了,就被嫌弃了,就没有儿孙愿意管了,这实在太残酷了!把外婆往养老院送,好的养老院我们送不起,不好的送过去有意义吗?我宁可把外婆留在身边,请个保姆来帮忙照顾,至少我每天放学回来外婆看见我会很开心地笑。我相信我舅舅舅妈将来老了也不愿意婷婷送他们去养老院,而是更希望她请个保姆把他们留在家里照顾,至少一家人还是可以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秦昭昭沉默了,乔穆的话有他的道理。所谓理智,大都是从利已的角度出发,凡事先为自己考虑。有时理智一词,的确可以与残酷划等号。
15
从乔穆家出来后,秦昭昭直接去找了他的舅舅穆松。她知道,让乔穆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去是不可能的,但如果穆松肯主动来接呢?
  穆松正好在家,秦昭昭大致把乔穆的现状说上一遍后,斟词酌句地流露出希望他能把外婆接回家的意思。他听了后还未表态,舅妈先在一旁不冷不热道:“是不是乔穆让你来的?当初他非要逞强把他外婆接走,还说什么以后再没有舅舅了。现在知道伺候老太太不容易,想把她送回来却又没脸送,就让你来替他出面是吧?”
  她急忙解释:“不是的,乔穆没有让我来,是我自己冒昧跑来的。”
  舅妈似笑非笑:“你可真够热心的。”
  秦昭昭看定穆松,满眼恳求:“乔穆真的还不具备照顾他外婆的能力,他又要上学又要练琴又要打工又要照顾外婆,他不是铁打的,这样硬撑下去对他没有好处。我和凌明敏都劝过他把外婆送回来,但他很倔犟,我们怎么劝都不肯听。穆叔叔,您就乔穆一个外甥,请您看在他妈妈的面上,别把他的气话当真。他怎么可能不认您这个舅舅呢?不过是一时怄气罢了。”
  穆松叹口气:“好了,你别说了,明天我就去把姆妈接回来。原本我也没打算真丢给他不管,我这个儿子还在,哪能把老母亲扔给还在上学的外孙负责。只是乔穆那天说话实在太可气,就由着他接走,他要逞强就让他吃吃苦头。”
  舅妈也道:“秦昭昭,今天就算你不来,我们也打算这几天去接姆妈了,不可能真把她长期丢给乔穆一个人照顾。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人接回来后,我们还是要联系合适的养老院送她去。这一点上你也帮我们去劝劝乔穆理智接受。不是我们做子女的没良心不管她,我觉得送养老院也是对老人负责任的体现啊!起码我们没把她扔在大街上不管不顾是吧?”
  秦昭昭为难了,如果乔穆肯同意送外婆去养老院,当初就不会负气从舅舅家接走她。这件事上他们双方各执已见,很难说谁对谁错,只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没有谁是坏人,但事态却偏偏弄得这么僵,关系也弄得那么坏。
  “其实这件事情,我和凌明敏都说过乔穆做得不够理智。但是他说外婆辛苦了半辈子,现在老了病了瘫了,却没有亲人愿意照顾,想往养老院一送了事。他觉得这么样的理智太残酷了!穆叔叔,请您试着理解一下乔穆的心情好吗?乔穆是一个很重情的人,他无论如何不愿把外婆送去养老院,他希望她的晚年有亲人陪在身边照顾。如果你们实在没空照顾外婆,不如用送养老院的钱请个保姆回家帮忙照应。这样一家人就不用再闹矛盾了,岂不两全其美?”
  舅妈想也不想地否决:“保姆不是那么好请的。照顾病人的活根本没人愿意干,三天两头换保姆的话更是烦人。养老院自有专门的护工负责管这些,岂不省心得多。你劝乔穆不要那么死心眼,送他外婆去养老院又不是送去火坑,他就别再固执己见了。”
  保姆的问题上秦昭昭反驳不了,的确如此,乔穆这几个月已经被走马灯似的保姆折腾得不行。
  这一趟,秦昭昭无功而返。
  送外婆去养老院一事乔穆依然跟他舅舅舅妈达不成统一意见,他断然拒绝了他们找上门来要接走外婆的提议:“我说过外婆我会照顾,不用你们操心。”
  穆松黑着一张脸:“好,你就任□,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秦昭昭也担心乔穆这样硬撑不好。含蓄地劝过他一回,他却让她看一份报纸,上面有篇报道介绍了一个大学生带着高位截瘫的父亲上大学的感人事迹。
  “人家做得到,我也做得到。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保姆我就自己照顾外婆。反正房子离学校近,上课练琴之余,我可以回家做饭给她吃。”
  这话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不容易。秦昭昭深知乔穆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尤其是生活的苦,以前的他被父母照顾得太好。一个从没吃过苦的人,现在却倔强地非要带着病瘫的外婆过日子。除了上学打工还要事无巨细地照顾老人,整个人眼看着瘦下去,她真怕长此以往他的身体会吃不消。
  结果还没等到长此以往,没过几天乔穆就病倒了。
  那天白天他还像往常一样在学校正常上课,晚上却出现了高烧,呕吐等症状。他特别难受,就打电话给了凌明敏。
  凌明敏负气搬回宿舍后,乔穆陆续给她打了几次电话,也抽空去找了她。他希望她能理解他,她也希望他能理解她,在两个人的彼此理解都不够到位前,凌明敏还不愿意搬回去。乔穆也不勉强:“明敏,你现在还在生气,过几天等你气消了我再来找你。”
  凌明敏接了乔穆的电话后,马上跑回来照顾他,整整一夜过去后还是高烧持续不退。天一亮她就送他去医院检查,结果被确诊为急性肾炎。医生说可能是因为他最近过度疲劳加上压力太大而引发的急性肾炎,至少需要住院治疗一周才能恢复健康。
  凌明敏打电话告诉穆松乔穆生病住院的事,他马上赶来了医院。得知外甥是累病的,他看着被单上那张昏迷中格外苍白消瘦的脸什么也没说,闷闷地抽完一支烟才开口:“告诉乔穆,姆妈我接回家去照顾了,不会再送养老院,让他好好养病。”
  乔穆弄成这个样子,穆松于情于理都不能再任由外甥继续逞强下去了。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若真有个什么好歹,他实在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姐姐穆兰。
  凌明敏眼睛瞬间晶亮。
  秦昭昭拨通乔穆的手机时,是想告诉他今天下午她没课,打算过来他家帮忙照看外婆。让他中午等她来了再走,免得她进不了门。没想到却是凌明敏接的电话,她很客气地告诉她因为乔穆生病了,他舅舅已经把他外婆接走了,不用麻烦她过来帮忙了。
  她大吃一惊:“乔穆病了,什么病了,严重吗?”
  “急性肾炎,没什么事,医生说住院治疗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虽然凌明敏说得轻描淡写,但秦昭昭听得心惊肉跳。在她的概念中,凡是要住院治疗的病都属于大病。她不放心,挂了电话后就奔医院去了。她去的时候乔穆还没醒,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却均匀,这些天他的日子像在打战,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熟了。
  凌明敏客客气气地招呼她坐,又要剥桔子给她吃,礼貌周全无可挑剔,但她却能察觉出她藏在客气礼貌下的冷淡生疏。略坐片刻,她就知趣地告辞了。她很明白,乔穆的病房有凌明敏就足够了,她的存在是多余的。
  谭晓燕打电话到宿舍找秦昭昭时,接起电话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就知道好朋友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对她说。如果只是普通的聊天她会给她发短信。
  自从秦昭昭有了手机后,没多久谭晓燕也买了一部波导手机。她们平常的联系就改为互发短信了。打电话聊天一般不用手机,因为通话费可比座机要贵多了。
  果然,谭晓燕在电话里告诉秦昭昭,她的老板曾先生对她有意思了,暗示她跟他。
  曾先生的情况秦昭昭以前听她说过,当下头就摇成了拔浪鼓:“晓燕,他都四十多岁了,比你大好多,而且又有老婆孩子。千万不能答应。”
  谭晓燕当然也不想跟曾先生。她才刚满二十岁,青春少年样样红,怎会甘意就把下半生轻易托出去,还是托给一个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她理想中的爱人从来都是年轻矫健的男孩子,大把青春、无限活力的那种类型。
  但是该如何拒绝曾先生呢?他是她的老板,她能以中专学历进公司当文员都是因为他的破格录用。如果拒绝了他,他一生气会不会炒她的鱿鱼呀?谭晓燕知道,以她的中专学历和尚不足一年的文员经验,出了这家公司再想去别的公司找坐办公室的工作,是非常困难的。
  “昭昭,你说我怎么办啊?”
  的确是让人为难,得罪了老板就保不住工作,但保住工作的代价如果是以身相许的话还是宁可不干了。秦昭昭如实说出自己的意见后,谭晓燕却说曾先生目前还只是在暗示她,并没有把话挑明。要不她装糊涂混过去好了,又或者,委婉地找借口拒绝他。
  “昭昭,我舍不得这份工作。我在公司干得挺开心的,现在如果又要我去找工厂或酒店的活我是无论如何不想干了。工资又低活又累。”
  也是,人都是不能走回头路的,拿惯一千,谁会愿意倒回去拿八百?谭晓燕想尽可能保住这份工作的心情秦昭昭也能理解:“那你再看着办吧,见机行事。能够继续做下去固然好,如果不行也就算了。别处未必就没有更好的机会。”
  “我知道,放心吧昭昭,我可不会为了一份月份薪一千五的工作就把自己给卖了。”
  谭晓燕对于老板的一再暗示总是装糊涂,好在曾先生几番试探没有得到回应后,似是也有所明白。倒也没有像两个年轻女孩想像中的那样恼羞成怒,要炒谭晓燕的鱿鱼。他一如既往地对她和颜悦色,工作上的事也如常安排。中年人到底有中年人的肚量和城府。
  十一国庆长假,谭晓燕打算来上海玩几天。同行的还有她们公司的出纳阿娟。秦昭昭当然满心欢迎,就是住的地方得想想办法才行。谭晓燕如果是一个人还可以跟她挤一张床,来两个人就无论如何挤不三。好在长假七天上海本地生都会回家。秦昭昭想跟常可欣商量一下,到时候借她的床铺住一住。
  但是还不等她开口,常可欣听说她有朋友会过来玩时,丑话就先说在前头了:“你别让你朋友睡我的床啊,前几天降温时我刚换上的全套干净被褥,可不想被别人睡脏了。”
  常可欣的床铺不愿借,章红梅和徐瑛就更不用提了。那次的电话事件后,徐瑛跟秦昭昭几乎就不说话,怎么也不可能去找她俩借床铺。宿舍里还有方清颖的一张床,她虽然不住宿舍,但中午如果不回家而是在校食堂吃午饭,饭后她多半会回宿舍午休。所以她的床铺还是铺起来了,雪白的蚊帐,雪白的床单,被子是蚕丝被,枕套是丝绸枕套,据说睡这样的枕套脸上不易长皱纹。只是方清颖的床铺秦昭昭更开不了口去借,众所周知她有轻微洁癖,最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
  同宿舍比较熟悉的舍友尚且不愿借出空床位,去其他宿舍借自然更加难办。秦昭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谢娅说:“算了,实在不行你跟我挤,你两个朋友就挤在你床上对付着住几天吧。”
  秦昭昭很感谢谢娅,小小一张单人床两个人挤着睡很不舒服,如果谢娅不主动开口她是不好意思提出来要跟她挤的。
  谭晓燕和阿娟如期而至,秦昭昭去火车站把她们接回来。安排她们睡她的床铺,她自己去和谢娅挤。
  谭晓燕和阿娟不明白,宿舍明明有四张空床,为什么她们四个人却要分别挤在两张单人床上呢?得知是人家不愿借床铺给陌生人睡后,阿娟口直心快:“秦昭昭,你的这些上海同学真是小气没人情味。我有同学在北京读大学,去年我和两个老同学一起去北京找她玩时,她们宿舍几个本地女生都主动腾出床铺给我们住,自己回家去睡。这南方人和北方人就是不一样。”
  谭晓燕挺生气的,直接撩起常可欣的床帘就躺下去:“小气鬼,不让睡我也要躺一躺。”
  谢娅笑道:“你要躺应该躺这个上铺,那是我们班上最有钱的女生的床铺。她的床上用品都是高档货,蚕丝被、真丝枕套,你试试看是不是躺着特别舒服。”
  谭晓燕一听马上又扯开上铺的蚊帐爬进去:“真的呀,那我试试看。”
  秦昭昭赶紧去拽她:“晓燕你快下来,方清颖最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了。”
  “怕什么,我就躺一下不信她就能发现。呀,确实很舒服呢,这真丝枕套滑滑的,蚕丝被特别轻。”谭晓燕一躺上去就直接把被子扯开来盖上了。“晚上要是能睡这张床不用跟阿娟挤就好了。”
  “不行,晓燕你快下来。这是方清颖的床,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不能随便睡。否则被她知道了就不好了。”
  “我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好,下来了。”
  谭晓燕跳下床,秦昭昭再爬上去把被子叠好床单掸平,尽可能一切恢复原样。
16
七天长假过去了,谭晓燕和阿娟回了深圳。秦昭昭的舍友们也陆续从家里回来了。方清颖正式上课那天才回宿舍,她如常来午休的。
  方清颖爬上她的上铺后,刚抖开被子,忽然就咚的一下跳下来了。她跳得很急,好像床上有什么咬人的东西似的。吓了她下铺的常可欣一跳:“你怎么了?”
  “我的床铺好像被人睡过,我的被子不是这样叠的。”
  “你的床铺被人睡过?”常可欣的眼睛马上看向秦昭昭,虽然她嘴里什么也没说,但那目光却等于什么都说了。
  方清颖也不禁顺着常可欣的目光看过去,落定在秦昭昭身上。徐瑛则直截了当地说:“方清颖,十一长假秦昭昭有朋友来上海玩,就住在咱们宿舍。你的床铺到底被谁睡过,问她准知道。”
  秦昭昭的脸已经涨红了。她以为那天她已经把方清颖的床铺恢复了原状,却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被子叠法这样的细节。慌忙解释:“方清颖,我朋友没有睡过你的床,这几天她都是挤在我的床铺上睡。只是刚来那天她好奇地爬到你床上看了一下你的蚕丝被。”
  徐瑛毫不客气地抢白她:“真的只是看了一下吗?被子不是方清颖以前的叠法了,谁知道你们是看过还是睡过。你朋友就算在这张床上睡了几天别人也不知道。反正放假我们都不在,自然是随便你怎么说了。”
  章红梅也帮腔:“就是了,床又不会说话,你怎么说都行了。”
  “没有,方清颖,我真的没有让我朋友睡你的床,她就是爬上去躺了一下而已。”
  徐瑛抓到漏洞了:“你们听,刚刚她还说只是看了一下蚕丝被,现在又变成只是躺了一下。秦昭昭,你的话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你朋友肯定是睡过方清颖的床了。”
  “真的没有,我知道方清颖的东西不喜欢别人碰。我朋友当时也只是一时好奇爬上去,我马上就叫她下来了。”
  秦昭昭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时谢娅推门而入,她如遇救星:“谢娅可以做证,我朋友真的没睡过方清颖的床。”
  谢娅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没好声气:“你们哪只眼睛看见秦昭昭的朋友睡过方清颖的床了?没看见的话就不要乱说话。”
  徐瑛不甘示弱:“我们是没看见,但我们有证据,方清颖的被子就是证据,她以前不是这么叠的。回家过一个长假再回来,被子重新叠过了,明显是被人睡过了嘛!而且秦昭昭刚才自己也承认,她朋友爬上方清颖的床躺了一下。”
  “躺了一下跟睡觉是一码事吗?秦昭昭的朋友的确只是爬上去躺了一下,你们别上纲上线的。”
  常可欣慢吞吞道:“即使真的没有睡,只是爬上去躺了一下也不应该呀!秦昭昭你很清楚方清颖的生活习惯,她有洁癖,东西都不喜欢别人碰的。你那朋友又是千里迢迢挤火车来到上海,应该是一身的风尘仆仆。居然也爬到方清颖床上去了,你怎么就不拦着呢?”
  问题不再是争论睡过或躺过与否了,秦昭昭不能再辩解,只能道歉:“对不起,方清颖。要不我帮你把被子洗干净吧。”
  她们争论时,方清颖自始至终站在一旁不说话,直到这时才开口:“不用了,我一会让我家阿姨过来替我拆了回去洗就行了。秦昭昭,我这人有洁癖,特别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尤其被子又是贴身盖的,如果被人家盖过我会觉得浑身不舒服,所以刚才我一发现被子有问题马上就跳下床铺。可能在你眼中我太大惊小怪了一点,我也知道这毛病不好,但是没办法,改不了了。秦昭昭,我绝对没有嫌弃你朋友的意思,而是就这么一个怪癖。不好意思,请你谅解。”
  方清颖一番话很客气,没有任何指责之词,只是在反复强调自己“坏毛病”。秦昭昭一张脸更红了:“不,是我不好,我不该让我朋友躺到你床上。你的被子还是我来洗吧,我保证洗干净。”
  “真的不用。我让阿姨拿回家去洗。我的东西在家里有专门的洗衣机,从不跟别人的东西混在一起洗。而且我的衣裳被褥也不用洗衣粉洗,我不喜欢那股味道。”
  秦昭昭张了张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清颖家的保姆兰姨下午过来了,带来一套干净的床上用品把这套换下。这在平时也是常见的情形,虽然她只是中午会在宿舍午休一下,但被套枕套床单却洗得很勤,隔三差五兰姨就过来替她换洗。只是这次连被子都换掉了。而且换下的那套东西说是拿回家去洗,以后却再也没在方清颖的床铺上出现,阿姨再来换洗时又另铺了一套全新的。很明显,那一套被人躺过的床上用品方清颖没有要了。
  10月底的时候,秦昭昭二十岁的生日要到了。中国人的习惯,整数生日是大生日,她爸妈特意给她寄了两百块钱,让她喜欢什么自己买。
  她生日前一天,是方清颖的二十岁生日。她俩的生日只差一天,一个农历二十一,一个农历二十二,刚巧是周六和周日。陈家为爱女的二十周岁生日特意在某五星级酒店搞了一个生日PARTY,她一视同仁地邀请全班同学参加。
  秦昭昭不打算去。因为要去的话一来不能空手,起码也得送份生日礼物;二来去五星级酒店参加PARTY怎么也得有套像样的衣服,她的衣橱里却没有能撑场面的华衣美服;三来这种高级场所她从没去过,还是不要去上演“刘姥姥进大观园”了。
  谢娅也不打算去,她一直都不喜欢方清颖,自然不会想参加她的生日PARTY。
  常可欣章红梅徐瑛三个倒是很起劲地为参加PARTY张罗着,都分别买了新衣裳新鞋子预备焕然一新地亮相。见秦昭昭和谢娅都不打算去,章红梅有意无意道:“乡下人就是乡下人,难得一个见世面的大好机会居然都不去。”
  徐瑛一声嗤笑:“去了不能空手的,人家哪里舍得花这个钱。”
  秦昭昭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半响说不出话来。谢娅则冷笑一声:“没错,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在上海郊区呆久了,一进市区有什么机会都赶紧削尖脑袋钻。不就是一个五星级酒店嘛,看看都激动成啥样了。”
  章红梅和徐瑛是上海郊区的,却格外强调自己是上海人,从不提郊区两个字。此刻被谢娅一刺,两人一起气白了脸。不用说,她们仨又吵了一架。
  吵过以后,谢娅对秦昭昭说:“看来方清颖的生日PARTY咱们不去还不行了,否则人家还当我们是舍不得钱的缘故。笑话,我现在可不缺这个钱。”
  秦昭昭现在也知道不去不好,但她很为难。那要买多少钱的生日礼物送方清颖才得体呢?太便宜不行,太贵了她又舍不得。而且她也没有出席PARTY的衣服,这方面还得花钱。大致一算为参加这场生日PARTY至少要破费四五百块,她想想都心疼。
  好在谢娅施以援手:“昭昭,礼物的事不用你管,我会买份好一点的礼物算咱俩一起送的。你不用跟我客气,你的钱就去买一件像样的衣服吧。”
  当天下午,谢娅和秦昭昭就一起去逛了徐家汇。谢娅在太平洋百货商场花五百块买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水晶花瓶。礼物的问题解决了,秦昭昭衣服的问题却迟迟解决不了。大商场里看得上眼的都太贵,动辄标价上千,她连试穿的勇气都没有。就拉着谢娅出来逛平民化的学生街。
  逛了老半天,无意中逛到一家专卖旗袍的服装店,形形□的漂亮旗袍如乱花迷人眼。秦昭昭顿住脚步,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下价格,倒也不太贵,几十块到几百块不等。谢娅看出她喜欢:“就挑件旗袍吧,除了运动场外,它可以穿到任何场合去。”
  两个人在店里看上一圈,一致选中了一件青绸滚边的白缎旗袍。款式是改良型的短款中袖,颜色很素雅,青是杨柳青,白是梨蕊白。胸襟处用淡金丝线绣着几茎细长的兰花,恍眼一看仿佛是落了几缕明媚春光,愈发衬出了杨柳初青、梨花乍雪。这袭旗袍穿在身上,有着一种江南春好的袅袅韵致。
  她们跟店主讨价还价了大半天,最后一百八十块钱成交买下了这件旗袍。这是秦昭昭目前为止最贵的一件衣服,实在太喜欢的缘故她才咬咬牙买了。也算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方清颖生日那天,秦昭昭穿着新旗袍去参加她的生日PARTY。为了配合服饰,长发依然梳成两根麻花对辫,脸上也用谢娅的化妆品薄施粉黛化了淡妆。谢娅上上下下把她端详一遍后微笑:“秦昭昭,你这样子很像三十年代上海弄堂的小家碧玉呢。”。
  到酒店后,很多同学都快不认识秦昭昭了。卢小鹏更是夸张地作刮目相看状:“哇,这是谁呀!我都不认识了。秦昭昭你可真是丑小鸭变白天鹅了。”
  秦昭昭有些窘迫的微笑,脸颊泛出了三月桃花的颜色。。
  其实也谈不上丑小鸭变白天鹅,打扮了一番后的秦昭昭顶多只能算是变成了一只云雀,让素日看惯她丑小鸭模样的同学们意外罢了。而这个生日PARTY来了很多人,不只是方清颖邀请了同学,方家还邀请了很多亲戚朋友。处处衣香鬓影,不知多少漂亮女孩在争奇斗艳。她夹在其中,像一株小小的兰花草处在姹紫嫣红的牡丹园,万万抢不走风头的。
  生活不是偶像剧,平凡如草的普通女孩在这种场合永远成不了焦点。一身雪白蕾丝公主裙的方清颖才是一只耀眼的白天鹅,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所在。
  生日PARTY是西式自助餐形式,另外有舞池,吃吃东西跳跳舞,随大家HAPPY。以往这种宴会形式秦昭昭只在电视上看过,现在能在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身临其境一番,也算是开眼界。长长的餐桌上有很多看起来就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她很容易就犯馋了。拉着谢娅一块去拿东西吃,她笑道:“秦昭昭,你就知道吃,你看看别的女生都干吗?她们都在忙着四处认识人。常可欣最厉害,也不知道收了多少张名片了。”
  的确,有机会参加这种富人家的PARTY,多认识几个新朋友是最大收获。尤其对于女生来说更是如此。任何一个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参加舞会时几乎都怀着同样的憧憬吧?希望能如灰姑娘般邂逅一位白马王子。《格林童话》那篇《灰姑娘》的美好故事,让全世界所有平凡的少女心里都有了灰姑娘情结。
  “谢娅,你只知道说我,你怎么不去认识人啊?”
  “我才不去呢,方清颖的亲戚朋友有什么好认识的。”谢娅是典型的“厌”屋及乌。不喜欢方清颖,连带她的所有亲戚朋友一笔抹煞了。
  她们俩不凑热闹,就一门心思地拿东西吃。用谢娅的话来说:“我花了五百块钱买礼物,得拼命吃,把这笔钱吃回来。”
  于是整个晚上她们都在吃吃喝喝,几乎尝遍自助餐台上所有精致的食品饮料。秦昭昭吃到最后都吃撑了。
  PARTY结束后,方清颖招手叫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送同宿舍几个女生。“这是我表哥孙良材,他开车送你们回去。”
  孙良材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个头中等,相貌普通,属于扔在人群里很难再找出来的那种。但他既是方清颖的表哥,而且又开着一辆宝马车,有了这辆车助阵,他个头相貌方面的不足都可以略过不提。开好车的不一定是好人,但开好车的一定是有钱人。这位“宝马王子”送他们回去的途中,常可欣章红梅还有徐瑛都抢着跟他攀谈。
  秦昭昭一路无话,她觉得胃不太舒服,可能是刚才吃得太多又太杂的缘故。回到宿舍后,胃更难受了,有点涨又有点疼,还有点恶心想吐。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后终究跑到厕所去吐了,吐完后整个人就舒服多了。谢娅哭笑不得:“秦昭昭,你这个人还真不是享福的命。难得吃一顿好的你还全给吐了。”
17
次日秦昭昭的生日也准备请客。
  她请客的规模自然不能与方清颖比,学校的同学她只请谢娅,校外就只请乔穆和凌明敏。平心而论,凌明敏并不是她真心邀请的对象。只是请了乔穆,就不能不顺带邀请他的女朋友。但乔穆却在电话里说,凌明敏未必有空,恐怕不能来。
  她小心翼翼:“那……你能来吗?”
  “我能。”
  乔穆肯定的答复让秦昭昭整颗心都喜悦起来。上次去医院时探望过他后,她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他。他跟凌明敏和好了,她自知不方便再去找他。平时的短信联系都很少。因为他住院那几天她发过短信去询问他的身体好点没有,结果回复的人却是凌明敏。措词极客气:我是凌明敏,他的病已经好多了,非常感谢你的关心。
  于是秦昭昭轻易不再给乔穆发短信了。但她实在很挂念他,这次生日打算请客也是因为想借这个理由正大光明地约他出来见个面。这次见面,她有两点私心。第一,她要穿上新旗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他看到她也有美丽的时刻。第二,因为按惯例参加生日宴是不能空手的,乔穆怎么都要带份生日礼物。她很希望能拥有一份他送的礼物。
  打电话时她很担心乔穆会有事来不了,幸好,他肯定地说他能来,倒是她原本就不是真心邀请的凌明敏可能因故不能来。挂了电话后,她一脸止不住的笑意蔓延。
  秦昭昭选在一家麦当劳庆祝生日。她和谢娅拎着蛋糕先到,没多久乔穆也准时到了,凌明敏果然没有来。她开心地站起来朝他招手示意,他朝她走过来时一脸惊讶的微笑:“秦昭昭,你今天真漂亮。”
  秦昭昭整张脸瞬间红透了,羞涩,喜悦又甜蜜。终于,她以最美的样子出现在乔穆面前,并赢得了他的一句赞美。无论这声赞美是真心还是客套,她都很高兴很开心。
  乔穆送了一份包装得很漂亮的生日礼物给她:“生日快乐,希望你会喜欢。”
  虽然还没拆开包装看礼物,但秦昭昭已经满心欢喜:“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无论是什么我都喜欢,只要……”她原本想说“只要是你送的”,话到嘴边硬生生改口:“只要有人送,不要我掏钱。”
  拆开包装一看,乔穆送的礼物是一个原木制的钢琴音乐盒,上紧发条后,“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悠扬响起,秦昭昭喜欢极了,简直爱不释手。谢娅在一旁笑:“乔穆你到底是学琴的,送的礼物也是袖珍小钢琴。”
  乔穆说这台小钢琴还是他五一假期去厦门时在鼓浪屿买的。鼓浪屿号称琴岛,精美的小钢琴工艺品不少。今天临时得知是秦昭昭的生日,他一时也不知道买什么好,就把它拿来当生日礼物了。
  秦昭昭一听更加喜欢,乔穆千里迢迢从鼓浪屿带回来的小钢琴,自然是他比较偏爱的东西,但他却能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多好啊!
  切蛋糕时,秦昭昭给乔穆切了很大一块。她特意去红宝石买的鲜奶蛋糕,只因为他喜欢吃。
  吃完一块蛋糕后谢娅就借故先走了,临走前朝秦昭昭挤了挤眼睛。她知道她是特意给她一个与乔穆单独相处的机会。脸有点红,心有点跳,她都不知道跟乔穆说什么好,只能一再地让他吃东西:“蛋糕好吃吗?我再给你切一块吧。”
  “不用了,这一块我都吃不完。”乔穆似乎胃口欠佳,小叉子在他面前那碟蛋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拔弄着一颗樱桃。
  秦昭昭一怔,有所察觉:“凌明敏今天怎么没空来,她最近在忙什么吗?”
  “她在忙着强化英语。她被学校推荐去香港作交换生,听说那边是全英文授课,不强化不行,所以最近她学英语学得废寝忘食。”
  乔穆的话让秦昭昭意外之极:“凌明敏要去香港作交换生,什么时候去?去多久?”
  “明年开春去,去那边修读半年的课程。”。
  秦昭昭脱口而出:“要去半年,那你舍得她走吗?”。
  乔穆沉默半晌,勉强一笑:“她想去,我再舍不得也不能阻拦。毕竟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的确,能去香港作为交换生学习半年,是一个极难得的开阔眼界的好机会。看着乔穆强颜欢笑的样子,秦昭昭知道他一定舍不得凌明敏去,但他没有理由不让她去。
  秦昭昭回到宿舍时闷闷不乐,谢娅有些奇怪:“怎么了,单独和乔穆在一起还不开心吗?”
  秦昭昭一声长叹,把事情经过对谢娅一说,她想也不想:“有去香港作交换生的机会当然要去,换了我我也去。乔穆其实没必要难过,不就是去半年嘛,很快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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