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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_7 亦舒 (当代)
  "是否因为方协文给她麻烦,她避着他?"
  黄太太沉吟,"不会,她从不怕方协文。"
  "他不会怎么样吧?"
  "自然不会,你放心,她仍然回来睡,不过早出晚归而已。家敏,你少疑神疑鬼。"
  "请她与我联络一下。"我说,"黄振华叫我到夏威夷开会,我要去十天。"
  "好好地做事。"她劝我。
  直到上飞机的时候,玫瑰也没给我一个电话交代,我很失望,但我不能祈望一个美女行事与常人一般,故此寂寞地上了飞机。
  到了夏威夷我故意在香港时间清晨打电话找玫瑰。
  黄太太来接的电话,我将她在梦中惊醒,因此道歉。
  黄太太说:"玫瑰已搬回老房子去了。"语气间有点犹豫。
  我顿时多心起来,"你们有些什么瞒着我?"
  黄太太笑,"你这孩子。"
  "是不是咪咪嫁了人?"我问。
  "没理由,你叫她一刹间嫁谁去。"
  "我回来再跟你们算账。"我说。
  "多多享受夏威夷的风光。"
  "闷死人。"我说,"游泳与晒太阳最好分开两天做,否则一下子做完了没事做。"
  "别这样好不好?你早已被香港以及香港的女孩子宠坏。"
  "回来再见。"我又带一线希望,"老房子那边电话是否仍然旧号码?"
  "你算了罢,早上四点三十分扰人清梦,"黄太太说。
  回到香港那天,黄太太来接我飞机,她一贯清爽,一身白麻布西装。
  我愉快地张开手,"黄太,"我说,"真高兴见到你,如果玫瑰是玫瑰,那你是水仙了。"
  "你少肉麻。"
  "玫瑰呢,她可在家?"
  "我出来的时候她不在家——怎么样,公事进行得如何?"
  "别一副老板娘口吻。"我问,"今天晚上约玫瑰出来可好?"
  "家敏,今天晚上,你来我们家吃饭,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顶多叫我另谋高就而己,你们夫妻俩,一向没安好心眼。"
  黄太太很沉默。她驾驶技术不好,老走之字路,但因速度不高,并不惊险。女人开车,就是这个样儿。
  黄太太忽然问:"你爱玫瑰有多少?"
  我反问:"你认为有多少?"
  "我只知道你已经为她放弃了咪咪。"
  "不只那样。"我抬起头,"我爱她多于我自己。"自觉声音非常悲凉。
  "她有否说过爱你?"黄太太小心的问。
  "没有。"
  "你是否会以她的快乐为重?"
  我转过头瞪着黄太太,忽然暴躁起来,"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别在草丛里打来打去,玫瑰到底怎么样了?"
  她把车停在我家门前,"你先回去吧,洗个澡,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你。"
  "好,我一小时后到。"我说。
  我提着行李上楼,取出锁匙开了门。
  约是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吧,屋内静寂一片,只有音乐声。我摇摇头,大哥这人,偶尔有时间在家,也必然要听音乐。
  我放下箱子,朝书房走去,书房门并没有关拢,哀怨的梵哑铃轻微地传出来,我看到大哥坐在安乐椅中——慢着。我的血凝住了。
  伏在他膝上的是谁?
  我如五雷轰顶!
  玫瑰,那是玫瑰!
  玫瑰微微扬着脸凝视着溥家明,博家明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完全沉醉在他们的世界里。
  我眼前渐渐一片黑,我明白了,为什么一直找不到玫瑰,为什么黄太太吞吞吐吐,我明白了,大哥与玫瑰在恋爱,就瞒着我一个人。
  我转头就走,行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镇静,我到车房找到自己的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直驶往黄家,我将车速加到极高,冲黄灯、偷弯路。
  我已经死了,现在控制我行动的不过是我的神经中枢,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已经死了。
  车子驶上黄家花园的草地停下来,我奔到大门前按铃。
  黄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她看到我的样子呆住了。
  "家敏——"
  我用手撑住门框,觉得晕眩,力气仿佛已在路上用尽,人像是要虚脱似的。
  我闭上眼睛,轻轻说:"我都明白了。"
  "家敏——"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嚎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溥家明?为什么偏偏是溥家明?"我用拳头大力捶打墙。
  黄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家敏!家敏!"
  我号陶大哭起来,蹲在地下,用手捧着头,"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反反复复地叫,"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巴不得马上死掉,我宁愿死掉。"
  黄太太抱着我,"家敏,你要往好处想,这两个人都是你一生最亲爱的人,你应该为他们高兴——"
  "不,——玫瑰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玫瑰,我恨他,我恨他!"
  黄太太大喝一声,"溥家明是你大哥,他对你恩重如山,你胆敢说出这种话来!"
  我已经死了。
  我不敢再抬起头来,这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我挣扎地站起来。
  "你要往哪儿去?家敏,你要往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地说,"我想喝点酒,好好睡一觉。"
  "你在我们这里休息,我来照顾你。"
  "呵是,"我点点头,"我已经不能回自己的家了。"
  "你坐下来——"
  "我不应打扰你们。"
  "家敏,你别说这种话。"
  "我要走了。"
  "我不准你开车,你不能走,"她坚决地说,"我求你给我一点面子。"
  我诧异地问:"你怕我去死?"
  黄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惧。
  "我早已死了,"我说。
  黄太太忽然落下泪来,她哭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怎么都这样?叫我怎么办好呢。家敏,你可别吓唬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能对不起我。"
  我叹口气,"我要睡一觉。"
  黄太太真是天下间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给我喝开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掺了安眠药。
  我很快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二点。
  客房的空气调节得十分清新,静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间洗脸洗头洗身,刮了胡髭,走出客房。
  黄太太并没有睡,她迎上来。
  我说:"黄太太,累了你了。"
  她凝视我,"我与振华商量过,你现在就住在这里,天天与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分过来。"
  "谢谢。"我说。
  "振华先睡了,他明天要开几个会。"
  我说:"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
  "跟我到厨房来。"
  她让我吃三文治与啤酒。
  冰凉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诉自己:溥家敏,从今以后,你是一个死人,死人没有喜怒哀乐,故此你要好好地过日子。
  "家敏,你好过一点没有?"黄太太出现在我身后。
  我紧紧握住黄太太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你们待我真好。"
  黄振华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溥家敏,你少对我老婆甜言蜜语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来。
  他们俩对我温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来,我说:"我……我心如刀割。"
  黄太太说:"家敏,家敏……"
  黄振华说:"爱她不一定要占有她,家敏,你应当明白。"
  我的眼泪汩汩而下。
  黄振华叹口气,"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开导他。"
  我说:"不不,黄太太,你去休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
  黄太太说:"别担心,我是天下第一个闲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家务,这些事若果我不包揽上身,我还做些什么呢。"
  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在书房里。"她站起来走开。
  我把头伏在饭桌上。
  黄太太真是一个知书识礼,温文有礼、体贴入微的女子。
  假如,咪咪也会有这样的成就,我还希祈些什么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一百年后,我有没有遇见过玫瑰,又有什么分别。
  最主要是现在活得高兴。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渐渐僵硬,但我没有移动身子。
  我不能与大哥争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罢了,我不能与他争,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对玫瑰并无诚意。
 
第三章
  天亮了,我终于绝望地抬起头来。黄太太是对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这里。
  稍后……稍后我或许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边的护照,离开香港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我洗个脸,坐在厨房不动。
  黄振华起床了,"家敏,你怎么了?你的屁股粘在了这里?"他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
  我跟黄太太说:"我想见一个人,你要帮我忙。"
  黄太太凝视我,"我知道,我已经叫了她来。"
  "什么时候?"我一惊。
  "现在就到了。"
  啊,黄太太真令我感动。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铃已经响起来。
  女佣人边扣钮子边去开门,咪咪站在门外。
  我上一步趋向前。
  咪咪有点憔悴,她眼睛略为红肿,一张脸却显得更清秀,因为她更瘦削了。
  我悲从中来,她是这样的爱我,有机会也不摆我架子,毫无保留地爱我。我把她拥在怀内,脸埋在她秀发里,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说:"咪咪,我求你原谅我,并且嫁我为妻。"
  咪咪哭了,她说:"好好,家敏,我答应你。"
  我禁不住她的宽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说:"咪咪,你不会以我为耻,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黄太太说:"不用解释了。"她的双臂围住我们俩个人。
  我说:"我得找房子住,还有装修、家具,我们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买婚戒。"黄振华说。
  咪咪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我的腰,头靠在我胸前。
  我说:"黄太太,烦你通知我大哥一声,我订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黄振华说,"更生,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快开车送我上班。"
  他们夫妻俩恩爱地走开。
  我对着咪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天气已经转凉,颇有秋意。我忽然怀念我寒窗十载的地方。
  我握着咪咪的手说:"让我们到魁北克度蜜月,那里雪下得很大,我们穿得厚厚,到公园走,在湖上溜冰,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夏天再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租一间大房子,前后有花园那种,我们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权利,你管家,我赚钱。咪咪,我们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好。"
  "我们在这里结了婚就走。"我说。
  "好。"
  "我们不再开摩根跑车,我们买一辆实际的旅行车,好不好?"
  "好。"
  "我们会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没有幸福感,我已是一个死人,幸福与我无关,只剩无边无涯的荒凉。
  我与咪咪絮絮说了整个上午的话,留学时期最细微的小事都拿出来告诉她。
  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这一些她都应该听过,应该记得,但我愿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家人与黄太太帮忙,一切进行得飞快,日子定好,酒席订下来,衣服都办齐,我的表现并不比一般新郎差。
  咪咪对于我忽然决定娶她为妻的经过,一言不提,一句不问,娶妻娶德,夫复何求。
  大哥问我:"你这个婚结得很匆忙。"
  我正在家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听他这么说,连忙装出一个笑容。"那里,我跟咪咪在一起,日子不浅,你是知道的。"
  "可是——玫瑰呢?"大哥含有深意地问。
  我心如被尖刀刺了一下,"玫瑰怎么样?她结过婚,又有孩子,我最怕这种麻烦,况且她那个丈夫又夹缠不清,她本人又只会叫人服侍着——累都累死,黄振华又不喜欢人家碰她,我就觉得吃不消。"
  大哥微笑,笑容里很有内容。
  我把毛衣一件件折叠好,收进皮箱里。
  "你可知道,最近我在约会玫瑰?"大哥低声问。
  我连忙作一个诧异的表情,"是吗,她?"
  "是的。"
  "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说。
  "我记得你曾经对她颠倒不已,家敏。"
  我拼命地笑,"大哥,颠倒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可不是艺术家、浪漫的傻子,放着会服侍我的女人不要,虚无缥缈的去追求一个叫我服侍的女人,这不是老寿星找砒霜吃?"
  大哥凝视我。
  我耸耸肩,"你知道我,爱玩的脾气是不改变的,老不肯为爱情牺牲,如今咪咪的家人不放过我——"
  我说:"喂,大哥,我养九个孩子,你可是要负责替他们取名字的。"
  "九个?"大哥的注意力被转移,皱皱眉头,"真的那么多?"
  "不多了,"我拍拍大哥的肩膀,"以前的人都生这么多,人口爆炸也不在乎我这几名,聪明人可以多生孩子,笨人就不必。"
  大哥笑着摇头。
  "这样就成家立室了。"我说道,"香港多少独身女郎要暗暗落泪。"
  "你少吹牛。"大哥笑。
  "真的,你也快快拉拢天窗吧。"我闲闲地说。
  大哥犹豫片刻说:"我也正与玫瑰商量这件事。"
  我晴暗想:那我是做对了,不由我不退出。
  大哥说:"可是那个方协文实在是难缠,他现在索性住在香港,也不回纽约,天天跟在玫瑰身后,非常麻烦。"
  "暂时避开他,你们上巴黎,不见得他也跟到巴黎去。"我说。
  "但他是孩子的父亲,玫瑰并不肯把孩子还给他。"
  "婚是离了是不是?"我问,"他终于答应离婚?"
  "就因他终于愿意离婚,玫瑰反而不忍对他太苛。"
  "他这个人就是麻烦而已,是个很窝囊的家伙,不见得有危险。"
  大哥转变话题,"我们不说这些事,你也好久没见玫瑰了,她一向待你如兄弟的,你就把新弟妇带出来见一见她。"
  待我如兄弟?我沉默,大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家敏?"
  "是,就明天中午好了。"我说。
  我提起皮箱打道回黄府,黄太太代我检查,她问:"怎么全是毛衣没裤子?"
  我那可怜的头靠在窗口不出声。
  无线电中又在播老好洛史超域的曲子:
  coc1我不欲谈及
  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
  我的心
  我的老心——coc2
  我轻轻地问:"谁开了无线电?"
  "我。"黄太太放下毛衣。
  第二天中午,黄家全家、我们两兄弟,以及咪咪一起午饭。
  咪咪大方镇静得令我佩服,淡淡地、一派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模样,直至她看到玫瑰,她与我一般地呆住了。
  玫瑰已不再戴孝,化妆得容光焕发,金紫色的眼盖,玫瑰红的唇,头发编成时下最流行的小辫子,辫脚坠着一颗颗金色的珠子。配一条蔷蔽色缎裤,白色麻纱灯笼袖衬衫,手腕上一大串玻璃镯子,叮叮作响。
  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自画片中举步出来。
  而大哥一贯地白衬衣黑西装,以不变应万变的玫瑰。
  我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他俩是一对壁人,应该早认识十年。我的心痛苦地牵动。
  黄振华皱眉,"小妹,你出来吃个三文治,也得打扮得嘉年华会似的,真受不了。"
  玫瑰说:"我只会打扮,这是我唯一的本事,学会了不用挺可惜。"笑得如盛放的玫瑰。
  黄振华看大哥一眼,"你本事不只这样,尚有溶解冰人的能耐。"
  大哥微微赔笑。
  "玫瑰,溥家明是你一生中所认为的男人最好的一个,好自为之。"黄振华说。
  "是,大哥。"玫瑰说着侧侧头,情深地看着我大哥。
  我慌忙低下头。
  "还有你,家敏,"黄振华说:"你要善待咪咪。"
  黄太太来解围,"振华,你别倚老卖老了,啰哩啰嗦,没完没了,才喝了杯茶就装出发酒疯的样儿来。"
  黄振华歉意地拍拍妻子的手。
  玫瑰说:"恭喜你,家敏。"
  "不必客气。"我强装镇静。
  她又跟咪咪说:"我跟家敏,真像姐弟似的,他成家立室,我自然是高兴的。"她自手袋中取出一串闪闪生光的钻石项链,要替咪咪戴上,"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黄太太笑说道:"光天白日,戴什么这个,脖子上挂着电灯泡似的。"
  玫瑰却带种稚气的固执,非要咪咪戴上它不可。
  咪咪居然并不反对,于是就戴上了。
  我只能说:"很好看。"吻咪咪的脸一下。
  那天下午,我们去取机票途中,咪咪很沉默,用手指逐一拨动钻石,然后她说:"她是那么美丽,连女人都受不了她的诱惑,铁人都溶解下来。"停了停又说道,"她那种美,是令人心甘情愿为她犯罪的。"
  我心烦躁,因而说:"这与我俩有什么关系?"
  "她与溥家明是天生一对,两个人都不似活在这世界里的人:谪仙记。"
  我们终于取到机票,一星期后动身往加拿大了。
  我们累得半死,婚宴请了一千位客人,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艳光。
  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纱裙令全场人士瞩目,倚偎在大哥身边,整晚两个人都手拉着手。
  黄振华对我笑说:"我一直以为溥家明是铁石心肠,"非常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原来以前是时辰未到。"
  礼成后送客,搅到半夜三更,回到酒店,还没脱衣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发觉咪咪已替我脱了皮鞋,她自己总算换过睡衣,在床上憩睡。
  我觉得无限的空虚清凄。
  呵,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心灰意冷,走到床边躺下。咪咪转一个身,我抱住她,忍不住哭泣起来。
  我的老心。
  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往加拿大去。
  咪咪说她一到那边,就要睡个够,她说她吃不消了。
  实事上她在飞机上就已经熟睡,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于是像所有的丈夫们一样,为妻子盖上一条薄毯子,开始看新闻杂志。
  做一个好丈夫并不需要天才,我会使咪咪生活愉快,而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
  在魁北克郊区咪咪与我去找房子,咪咪说着她流利的法语,与房屋经纪讨价还价。
  屋价比香港便宜得很,我看不出有什么可讲价的,但我乐意有一个精明的妻子。
  我们看中一幢有五间房间的平房。房子的两旁都是橡树,红色松鼠跳进跳出,简直就似世外桃源。
  我说:"买下来吧。"一年来一次都值得。
  "九个孩子。"咪咪笑,"最好肚子上装根拉链。"
  "辛苦你了。"
  "你养得起?"她笑问。
  "结婚是需要钱的,"我说,"没有这样的能力,就不必娶妻。"
  "可是孩子们历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她问。
  "我尽我的能力供养关怀他们,若他们还不满足,或受感情折磨,或为成败得失痛苦,那是他们的烦恼。"
  咪咪抱紧我的腰笑起来。
  一个月的蜜月我们过得畅快舒服,咪咪对我无微不至,天天早上连咖啡都递到我面前,我还有什么埋怨呢,心情渐渐开朗,生命有点复活。
  每天早上我都问她同一的问题:"你怀孕了没有?"
  她每天都笑骂我:"神经病。"
  我俩乐不思蜀,不想再回香港去。
  我又不想发财,胡乱在哪里找一份工作,都能活下来,咪咪也不是那种好出风头争名利的女人,她会迁就我,我们就此隐居吧,回香港作甚。
  此念一发不可收拾,我便写一封信回家,告诉大哥我的去向。
  信放进邮筒时我想,他毕竟是我的大哥,世上唯一与我有血缘的人,我千怪万怪,也不能怪到他的身上。
  一个明媚的早上,我与咪咪在公园中散步。
  她问我:"你快乐吗?"
  我答道:"我很高兴。"
  "你快乐吗?"咪咪固执起来,犹如一条牛。
  "不,"我说,"我不快乐,快乐是很深奥的事。"
  "你爱我吗?"
  我拍拍额角,"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欢问这种问题,你喜欢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说声我爱你又不费吹灰之力,你何必坚持要听见?"
  咪咪笑而不语。
  "黄振华从来没有疯狂地爱过苏更生,可是你能说他们不是一对好夫妻吗?谁说我们不是好夫妻。"
  咪咪不出声。
  "女人们都希望男人为她而死,是不是?"我笑,"如果我死了,你又有什么快乐呢?"
  咪咪抬起头看蓝天白云的天空,她微笑。我最怕她这样微笑,像是洞穿了无限世事,翻过无数筋斗,天凉好个秋的样子——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已经认命了。我叹口气。
  我情愿她骂我、撒娇、闹小性子——女人太成熟懂事,与男人就像两兄弟,缺少那一份温馨,作为一个朋友,咪咪与黄太太自然是理想中人,但终身伴侣……我看了看咪咪。
  《红楼梦》中有句话叫做"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现在明白这句话了。
  于是我也像咪咪般凄凉地笑起来。
  两夫妻这么了解地相对而笑,你说是悲还是喜。
  我握紧了她的手。
  "你留在这种不毛之地——怕是一种逃避罢。"咪咪说。
  "是。"我说,"求求你,别再问下去。"
  "好,家敏,我答应你,我永远不再问问题。"
  咪咪说:"你明知说一两句谎言可以令我高兴,但你坚持要与我坦诚相见,因为我受得住。"
  "不,"我答,"因你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我在你背后做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为聪明误一生?"她又笑。
  "本来是。"我说,"我们都为聪明误了一生。"
  能与妻子如此畅谈,未尝不是快事。
  回到家,桌面搁一封电报,电报上说:"急事,乞返,黄振华。"
  我问:"什么事?"
  咪咪想了一想:"黄振华本人是绝对不会出事的,他原是个精打细算、四平八稳的人。"
  "那么是玫瑰的事,"我说,"玫瑰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亦不会是玫瑰的事。"咪咪说,"黄振华做事极有分寸,他不见得会拿玫瑰的事来麻烦你。"
  "推理专家,那么是谁的事?"
  "是你大哥的事。"咪咪说。
  我的血一凝。可不是!
  "大哥?"我反问,"大哥有什么事?"
  "接一个电话回去!快。"咪咪说。
  我连这一着都忘了做,多亏咪咪在我身边。
  电话接通,来听的是黄太太。
  我问:"我大哥怎么了?"
  "你大哥想见你。"
  "出了什么事?"
  "你赶回来吧,事情在电话中怎么讲得通呢?"
  "大哥有没有事?"
  "他——"
  "谁有事?"我停一停,"玫瑰可有事?"
  "玫瑰没事,家敏,我心乱,你们俩尽快赶回来好不好?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
  我与咪咪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咪咪接过电话:"黄太太,我们马上回来。"她挂上话筒。
  咪咪取过手袋与大衣。
  "你做什么?"
  "买飞机票回香港。"
  "我不回去。谁也没出事,吞吞吐吐,我回去干吗?"
  "有人不对劲。"咪咪说,"我有种感觉他们大大的不妥。"
  "谁不妥?"
  "回去就知道了。"
  "我不回去,死了人也不关我事。"我赌咒。
  咪咪静默。
  我说:"好好,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刚刚预备开始的新生命——"
  咪咪抬起头问:"你的旧生命如何了?"语气异常辛酸。
  我搂一搂她的肩膀,"我们一起走。"
  订好飞机票我们再与黄太太联络,她在那头饮泣。
  我觉得事情非常不妥,心突突的跳。
  黄太太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人物,即使黄振华有外遇给她碰上,她也只会点点头说"你好",倘若她的情绪有那么大的变化,事情非同小可。
  在飞机上我觉得反胃,吃不下东西,心中像坠着一块铅。
  咪咪也有同感,我们两个人四只手冷冰冰的。二十四小时的航程不易度过。
  我说:"我只有这个大哥,……"断断续续。
  咪咪不出声。
  "大哥要是有什么事——"我说不下去。
  我用手托着头,一路未睡,双眼金星乱冒,越接近香港,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终于到了飞机场,我们并没有行李,箭步冲出去,看到黄振华两夫妻面无人色地站在候机室。
  我的心几乎自胸腔内跳出来。
  我厉声问:"我大哥呢?"
  黄太太说:"你要镇静——"
  "他在哪里?"我抓住黄太太问说,"你说他没事,你说他没事的——"
  黄振华暴躁地大喝一声,"你稍安毋躁好不好?从来没看见你镇静过,三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没读过书,一点点事又哭又叫!"
  "振华——"黄太太劝阻他。
  咪咪挡住我,"我们准备好了,黄太太,无论什么坏消息,你快说吧。"
  "家敏,你大哥有病,他只能活三个月。"黄振华说。
  咪咪退后三步,撞在我身上,"不!"
  我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脑袋上去,站都站不稳,耳畔"嗡嗡"作响。
  隔了很久很久,我向前走一步,脚步浮动。我听见自己问:"大哥,有病?只能活三个月?"
  黄太太垂下泪来,"是真的。"
  "什么病?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双腿发软。
  "他没告诉你,他一直没告诉你。"黄太太说,"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可是玫瑰硬是要与他结婚。"
  "大哥在哪儿?"我颤声问。
  "在家。"黄振华说道。
  "玫瑰呢?"我说。
  "在我们家。"黄振华说。
  咪咪说:"我们回去再说,走。"
  坐在车子中,我唇焦舌燥,想到大哥种种心灰意冷的所作所为,我忽然全部明白了。
  他早知自己有病。
  但是他没对我说,他只叫我赶快结婚生十个八个儿子,他就有交代了。
  我将头伏在臂弯里,欲哭无泪。
  黄太太呜咽说:"到底癌是什么东西,无端端夺去我们至爱的人的性命?"
  黄振华喃喃地说:"现在我们要救的是两个人,玫瑰与家明。"
  我也不顾得咪咪多心,心碎地问:"玫瑰怎么了?"
  "她无论如何要嫁给家明,她已把小玫瑰还给方协文,方协文已与她离婚,带着女儿回美国去了。"
  我呆呆地问道:"她竟为大哥舍弃了小玫瑰?"
  "是,然而家明不肯娶她,"黄太太说,"家明只想见你,可是你与咪咪一离开香港,我们简直已失去你俩的踪迹,直至你们来了一封信,才得到地址。"黄太太累得站不直,"你回来就好了,家敏,我发烧已经一星期了。现在医生一天到我们家来两三次。"
  到达黄家,我顾不得咪咪想什么,先找玫瑰去。
  推开房门,她像一尊石像似地坐在窗前,泥雕木塑似,动也不动。面色苍白,脸颊上深陷下去,不似人形。
  "玫瑰!"我叫她。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站了起来,"家敏!"她向我奔来,撞倒一张茶几,跌在地上。
  "玫瑰!"我过去扶起她。
  她紧紧拥抱我,也哭不出来,"家敏。"
  我按住她的头,我的眼睛看向天空,带一种控诉,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受伤似的声音。
  咪咪别转了头,黄振华两夫妻呆若木鸡似地看着我们两人。
  我说:"玫瑰,你好好的在这里,我去找大哥,务必叫他见你,你放心,我只有他,他只有我,他一定得听我的话。"
  玫瑰眼中全是绝望,握着我的手不放。
  "你先休息一下,"我说,"我马上回家去找他。"
  玫瑰仰起头,轻轻与我说,"我爱他,即使是三个月也不打紧,我爱他。"
  我心如刀割,"是,我知道,我知道。"
  黄太太说:"玫瑰,你去躺一会儿,别叫家敏担心。"
  玫瑰的魂魄像是已离开她的躯壳,她"噢"了一声,由得黄太太抱着她。
  黄振华向我使一个眼色,我跟着他出去。
  他说:"我们去找溥家明。"
  我喉咙里像嵌了一大块铅,一手拉着咪咪不放。
  咪咪眼泪不住地淌下来。
  我反反复复地说:"我只有这个大哥——"
  到家我用锁匙开了门,女佣人马上迎出来,"二少爷,大少爷不见客。"
  "我是他兄弟!"
  "大少爷请二少爷进去,客人一概不见。"老佣人要强硬起来,就跟家主婆一样。
  我说:"这也是外人?这是二少奶!"
  咪咪连忙说:"我在这里等好了。"
  我既悲凉又气愤,随佣人迸书房。
  大哥坐在书桌前在调整梵哑铃的弦线,他看上去神色平静。
  "大哥!"我去到他面前。
  他并没有抬起头来。"你也知道消息了?"
  "大哥,你何必瞒着我?"我几乎要吐血。
  "以你那种性格,"他莞尔说,"告诉你行吗?"
  "大哥——"
  "后来玫瑰终于还是查出来了,她是一个细心的女子。"大哥说,"瞒不过她。"
  "你还能活多久?"
  "三个月。"他很镇静,"或许更快,谁知道。"
  "可是玫瑰——"
  "所以你要跟玫瑰说:有什么必要举行婚礼?如果她愿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我不介意,可是结婚,那就不必了。"
  "她爱你。"
  "我知道。"大哥燃起一支烟,"我也爱她。我们在这种时间遇见了,她给我带来生命中最后的光辉,我很感激她,"大哥微笑,"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因而放肆了一下,把她自你手中抢过来。家敏,你以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我会做这种事吗?"
  "你早知道了。"我说。
  "是,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爱她。家敏,但我想你会原谅我。"他若无其事地说。
  "医生说了些什么?"我伤痛地问。
  他拉开抽屉,"资料都在这里,你自己取去看,我不想多说了。"
  "玫瑰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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