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霸王别姬》作者:中国香港)

_4 李碧华 (当代)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专程来这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有用来饮场?”老鸨笑:“别枉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
却带着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
还要不依?”
老鸨一迭声陪不是,又怪道:“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真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
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地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菊仙姑娘仗着盘
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
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
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活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情酒
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喝下去。
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

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寻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没事人一样,生生受了他。
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
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迭反映,彷如面对着面。“嘿嘿,武松打闹狮子楼。”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试去。“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
是本钱,万一中了彩,‘塌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真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
肯!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好!好!”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
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它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
的,不动。小楼给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
他着她不要怕,她的新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神的对象,忽地返了一丝
笑意,佯嗲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里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
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
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拖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
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土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
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
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起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
种颜色。都一股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
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
朗朗地念:“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
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一
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抹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郁郁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鬓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
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厚红的嘴唇半歪。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了一堆银元,首饰,钞票。老鸨意犹为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的摘下,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
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白线袜子踩在泥土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
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第五章: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
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别走哇——”
转念,忙道:“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
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
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
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
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
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
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
“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
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
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
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
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
蝶衣只得问:“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床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
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
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
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
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他只慢条斯理:“霸王与虞姬,举
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
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
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偏幅,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腺癌发狂挣扎,口子更张。

血,泊泊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的失血。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
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
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羞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着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
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这可是一把真
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
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
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
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
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
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
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欲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
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仲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
人。
蝶衣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
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
但见杯盘狼藉,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满满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
蝶衣一皱眉。
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郎官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师弟,快请坐!”
他见到菊仙。
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喜气掩映中,她特别的魅艳,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盛装,
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像朵红萼牡丹。她并肩挨膀地上来,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他们两个串
通好,摒弃他!
锣鼓吹呐也许响过了,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多的是起哄的人,都来贺他俩,宾主尽欢。她还在笑:“小
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非要等你来,婚礼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么?
“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楼又道:“你说该罚不该罚?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
菊仙忙张罗:“酒来——”
蝶衣不理她,转面,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
“师哥,就是它!没错!”
小楼和菊仙愕然。
小楼接剑,抽开,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详:“呀!让你给找到了!太好了!”
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
小楼嚷嚷:“菊仙,快看,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
菊仙依他,代为欢喜。
蝶衣咬牙切齿一笑:“师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说毕,不问情由,旁若无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虔诚肃穆地,上了一注香。
他闭目、俯首。一点香火,数盏红灯,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
小楼不虞有他,很高兴:“好,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礼大,我不言谢了。”
蝶衣回过头来,是一张淡然的脸:“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
小楼一时不明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玲挑剔透、见尽世情的姑娘儿,开始有点明白了。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算计一下
各人关系。嘴里不便多言。小楼笑着递上一盅。
蝶衣取过酒,仰面干了。这是今儿第二次醉,醉了当然更好。
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
听不懂。

是日本话:“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马上有人代作翻译,也是吆喝:“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他仓皇地跌撞而至。
小四惊魂未定:“满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阳旗呢!”
一众目瞪口呆。
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帜。孩子
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