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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传

_6 佚名(当代)
荀子连忙摇头:“哎,这就不必了!请临武君代我谢过大王的美意,只要能助荀况尽快找回夫人和女儿,解我心中忧愁,我就感之不尽了。”
不用几天,临武君派人将院落、房子打扫干净,又帮荀子从安平馆中搬了家,一切安排就绪。只是派出去寻找荀夫人和幽兰的人,回来禀报,皆未见荀夫人和幽兰的踪影。
荀子更为忧心。白日读书,去赵王宫中论兵馆,与赵国的将士们讲授用兵之道。夜晚,独对明月,思念自己的夫人和爱女。秋深了,院中有些寒凉。
北雁南飞,鸟雀也准备筑巢过冬。幽兰与她的母亲会在哪里呢?被乱兵掳去了?或是流落在异乡避难了?或是已经在战乱中死了?他不敢深想,更不敢想到死。荀子不是一个相信神鬼的人,并非认为想到死就不吉利,而是一想到她们母女会有性命危险,自己心中就难以忍受。夫人与女儿跟随他往来奔波,受了多少苦啊!幽兰年幼时,夫人守在家中抚养儿女。如今幽兰长大了,荀子也上了年纪了,荀夫人既舍不下女儿,又操心丈夫的身体,所以一定要带上女儿跟随荀子走来走去。从秦国回齐国,那是她们母女第一次离开家。
本打算在齐国稷下学宫可以长住下去。谁知那位君王后,专权跋扈,心胸狭窄;那位齐王建年轻缺少见识,非是能够一统天下的君王。为了寻找能够一统天下的明君,他随春申君到了楚国。哪知楚国的贵族权重,是非横生,逼得他又不能不离开去。几年来,往来数千里,长途跋涉,颠簸东西,夫人与女儿都经受了,都忍过来了,如今,竟在乱军中把她们丢失了!
思亲之心更为孤独,孤独之人更觉苍老,李斯和陈嚣都看得出,老师近日老了许多。
一日,荀子从论兵馆回来,陈嚣引了一个青年女子走进荀子的书房。她是姬环。
陈嚣未曾走进书房的门,先唤了一声:“老师。”
荀子从几案上抬起了头:“进来。”
陈嚣领姬环走到荀子面前。荀子望着姬环不解地问:“这是……”
“临武君让人送她来伺候老师。”
姬环上前半步,向荀子施礼:“荀老爷!”
荀子不悦地说:“我说过,我不用人侍候的。”
“老师,这是赵王和临武君的一片心意。”
荀子无奈,只好把个姬环留了下来。
姬环很勤快,她被陈嚣引出书房,找到了自己住的房间,没有停脚,就为荀子送上一杯热茶来。
姬环走进书房,恭恭敬敬地跪地,将茶杯举过头顶,双手献上:“老爷,请用茶。”
荀子望了她一眼说:“放下吧!”
“老爷不认识我啦?我还为你唱过歌呢!”
“认识。只是,我这个人不习惯让别人伺候。”
“老爷年纪大了,又无夫人在身边,应该有个人伺候。”
“你年幼失去父母,也甚为可怜呀!”
“谢谢老爷还记得我的身世,安平馆长受临武君之托,寻找伺侯老爷的女子,我听说了,就找了老馆长。我知道荀老爷是个好人!”
姬环讲得是真心话,她从十三岁流落风尘,为人唱歌,为人陪笑、还从来未有见过一个像荀子这样的人,同情她的不幸,为她流下热泪。那一日,在安平馆中随老馆长夜半登楼,为荀子唱歌的事,使她终生难忘。荀子看重她的不是她少有的美貌,不是她甜润的歌喉,不是她动人的陪笑,而是她不幸的人生遭遇。那一次,她的歌唱得特别好,特别动情。因为她这一次非是为钱币而唱,非是为别人取乐而唱,是唱出她自己内心的痛苦。荀子给了她一锭金子,回去之后她没有花用,她把它珍藏起来,因为她感觉到还有一种比金子更为贵重的东西在里边。花了这锭金子,就把那贵重的东西也抛掉了。
她要把这锭金子,同自己的生命一起,永远留存。
她常常想念荀子,荀子是令她最为敬仰的人,她觉得自己离他很远,且又很近。如今,有机会来到这位她最敬仰的人的身边,她愿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和女性的温存,去使她所敬仰的人感到温暖和舒心。
姬环很快熟悉了荀子府邸中的一切。送水、洗衣、做饭,收拾房间,只要是荀子身边的事,她全做。不是荀子身边的事,她也去做。所以,她博得了李斯、陈嚣等弟子的喜欢。
一日,姬环到市上买菜。看见街头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拳打脚踢,口中还喊着:“打,打!打这个秦国的狗崽子!”那男孩儿已是满脸血污,并不示弱,咬着牙顽强地与他们对敌。姬环看见了那挨打的男孩儿,这不是赵政吗?她慌忙过去,将那些围打的孩子们赶走,伸手把倒在地上的赵政拉了起来。
赵政紧紧地靠在姬环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姨母!”
姬环蹲下身抚摸着赵政受伤的小脸:“疼吗?”
赵政咬着牙:“不疼。”
“你娘呢?”
“出门了。”
“走,我给你洗洗脸。”
赵政乖乖地跟随姬环进了荀子的府邸。
荀子在院中散步,见姬环拉着一个小男孩进门来,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为何被打成这个样子?”
赵政咬着牙,紧握着小拳头倔犟地说:“哼!等我爹当了国王,让我爹派兵来攻打赵国。我将来也要当国王,亲自带兵把欺负我和我娘的人统统都杀光!”
姬环忙用手捂住赵政的嘴:“快住口!”
荀子听这男孩儿好大口气,有些奇了:“你叫什么名子?”
“我叫赵政。”
“赵政?”
姬环解释说:“老爷,姬环实言相告,这个男孩儿的父亲是当年秦国的人质异人公子。”
“啊……”
姬环补充说:“如今异人逃回秦国了。他跟随母亲留在赵国。因为秦赵两国的仇恨,这孩子也常受欺辱。”
荀子问姬环:“你如何认识了他们?”
“我与他母亲的娘家是近邻。他母亲也甚喜爱歌舞,我们自幼是很好的姐妹。”
“啊!……”荀子转身向赵政说:“你父亲姓嬴,你为何姓赵呀?”
赵政告诉荀子:“我娘说,赵国人恨秦国人,不叫我姓嬴,叫我姓赵。”
“改姓也改不了国。这不还是叫打了个满脸花吗?”姬环十分同情赵政。
她为他端来了洗脸水。
荀子也甚喜欢赵政的倔犟,志气。姬环为赵政洗脸,他在一旁观看。
荀子问赵政:“你读书吗?”
“读书。”
“有老师吗?”
“吕不韦仲父教我识字,还教我背诗呢!”
“你背一段给我听听可好?”
“好,我背给你听。”赵政用清亮的童音背诵诗句:“岂日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赵政背完诗句,问荀子:“爷爷,你知道这是什么诗吗?”
荀子故意摇头:“唔,不知道。”
赵政认真地说:“这首诗是秦风,名叫《无衣》。是讲我们秦国的将士,同心杀仇敌。”
荀子高兴地将赵政搂在怀中:“啊,小赵政,你真聪明!”
陈嚣和李斯来到荀子身边,陈嚣说:“老师,去论兵馆的车马已经备好了。”
“好!”荀子起身要走。
赵政问:“爷爷,你上哪儿去?”
“我到论兵馆去。”
“那里好玩吗?”
“那里是个大学堂,不好玩儿。”
“你去上学呀?”
“荀爷爷是老师,他是去讲课。”姬环替荀子解释。
赵政问姬环:“我去听听行吗?”
姬环说:“你听不懂!”
“我听得懂!”
“你到那里净捣乱。”
“我不捣乱。老师,爷爷,我不捣乱!”
荀子想了想说:“让他一起去吧!”
赵政高兴地拉住荀子的手,随荀子出门去。姬环将他扶上了荀子的车,李斯、陈嚣上了后面的一辆车,姬环一直目送荀子一行远去。

论兵馆设在王城的东城。王宫的西城是赵王上朝理事的正殿和宫妃居住的禁地。在西城东便门以外的东城,是三军机要重地,这里居住着左、中、右三军将帅和赵王的禁军。为了重振赵国,请荀子对大小将官讲论用兵之道,赵孝成王亲笔为“论兵馆”写下了匾额,蓝底金字,高悬于大厅正中。
赵国将士们面向讲坛席地而坐。荀子与临武君同坐在几案后面,李斯和陈嚣坐在讲坛一侧。赵政也随他们坐在一起,一齐洗耳恭听。
荀子讲论如何做一个将军。他认为一个好的军事将帅,应有“六术”、“五权”、“三至”、“五无圹”。“六术”是:命令必有威严,赏罚必有信实,营垒辎重必须周密坚固,进退转移必须紧张迅速,敌情观察必须深入核实,遇敌决战必须帷幄在胸。“五权”是:不要只想保住将帅之位而唯恐失掉,不要急于求胜而忘记失败,不要只注重对内的威严而对外轻敌,不要只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事深思熟虑,对财物不可吝惜。“三至”是:有三种情况可以不受君王之命:宁可杀不可使守备不善,宁可杀不可使出击不胜,宁可杀不可使军队欺侮百姓。“五无圹”是:敬谋无圹,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众无圹,敬敌无圹。他认为一个将帅只要能慎行“六术”、“五权”、“三至”、而又处之谨慎不松懈疏忽,就可以天下无敌,用兵如神。
自荀子走后姬环就为荀子准备午饭,她把从市上买回来的蔬菜择净洗净。她知道荀子不爱吃人们都吃习惯了的葵菜,而爱吃藿(大豆苗的嫩叶)。
荀子常食用粟米,豆饭藿羹,最多再加些葑(蔓菁)和菲(萝卜),这和普通百姓吃得一样。她要为荀子做些好吃的。她昨日晚间就用杵臼把麦子舂好,扬出些麦面来。如今用水把麦面和好,而后用手把和好的面块撕成一片一片的,放在野猪肉的汤中去煮,这叫面饼。把洗好的藿和菲用开水烫好,加上盐和醋。她知道荀子不爱吃羊肉、狗肉,为荀子做了两条烤鱼。还备下了梨和柿子等新下来的水果。
天到中午了,荀子的马车回到府邸,姬环为荀子打好洗脸水,献上一杯清茶,然后就殷勤地送上饭菜来。荀子久未吃过野猪肉的面饼汤、味道这么好的烤鱼了,心中十分惬意。
姬环站在一旁问:“老爷,饭菜可口吗?”
荀子一面吃着一面夸奖:“嗯,可口,很好吃。”
姬环听了夸奖心里暖洋洋的,又谦恭地说:“我不会做饭,老爷想吃什么就说话,我再给你做。”
荀子忙说:“哎,不错,你做得饭已经很好吃了。”
夜晚,荀子挑灯夜读,姬环一直在书房外面陪伴着。待荀子要入睡了,姬环送来了洗脚水:“老爷,烫烫脚吧!”
荀子很感动:“啊,谢谢你了!”
荀子洗脚,姬环在一旁一直看着,待荀子洗完了,端起盆为荀子倒了洗脚水,然后自己才去睡。
清晨,荀子一觉醒来,穿衣下床,姬环端来了洗面水,放在几案上,为荀子叠好被褥,擦试几案。
荀子走出房门,到院中练剑,姬环隔窗向院中观看荀子飘逸的剑姿。他哪像一位年近六十岁的老人?轻快的腿脚。迅疾的转身,猛烈的刺剑,闪烁的目光,年少人也未可比。一缕温馨的情思涌上了姬环的心头,脸上一阵红润。
荀子收剑回到书房,姬环两颊绯红,不敢正视荀子,低头走出门去。
赵孝成王一心重振赵国,恢复元气,要荀子为他献计。荀子想,国之振兴,务需隆礼重法;然而,若想隆礼重法,君王首要端正自身。因此准备把他在稷下学宫中写的一篇《修身》送给赵孝成王。
荀子把他的打算告诉他的弟子李斯和陈嚣。陈嚣说:“老师写《修身》,论理甚精,只是送给赵王,能合他的希望吗?”
李斯不同意陈嚣的看法:“老师写的《修身》,乃是做人之本,也是立国之本。赵王是一国之君,若想赵国复兴,应首先立本。”
“是呀!我研究百家诸子之学数十年,得知:礼义者,治之始也。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礼,是为了端正人的行为的。
一要学礼,二要求师,三要持之以恒,这正是我在《修身》中所要讲的道理。”
荀子详细地向弟子讲述了自己送《修身》与赵王的真谛。
“学生今日聆听老师教诲,受益匪浅。老师,让我来帮你抄写《修身》这篇文章吧!”陈嚣是个很厚道的学生,他拿过竹简要为荀子抄写文章。
“且不忙。我还要将字句再斟酌斟酌,待我修改之后,你再抄来。”
李斯和陈嚣二人走后,荀子伏身几案,一字一句地修改。从清晨至晚上,荀子整整在几案上趴了一天。三顿饭都是姬环为他送到书房里。
这些天来,荀子去论兵馆讲论用兵之道,到赵王宫中谈论兴国之策,回到家中又伏案读书著文,姬环看见荀子这样的日夜劳碌甚是心疼,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知疲倦,不知心疼自己呢?好人,真是个好人呀!若是一辈子能侍候这样的好人,就如同年年生活在春天里,日日醉在美酒中。侍候这样的人不知劳苦,不知昼夜,不知四季,只知道心中甜蜜。姬环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已经把自己和荀子化在了一起。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星星明亮,闪着通灵的光,月儿落山,世界一片漆黑。秋虫几声鸣叫,那么清晰、悦耳。姬环在荀子书房的外面守着、看着、想着。黑魆魆的夜空,将这世界笼罩得神秘莫测。她的命运够苦了,十岁丧父,十二岁丧母,十三岁在街头流浪。她心中的未来就像这黑魆魆的世界,永远也不会有光明。她充当歌妓,为人卖笑,那些男人们把她当玉石和珠宝玩赏。她柔弱的心灵受到摧残,十六岁就生下了一个儿子,自己无力抚育,只好寄养在一个亲戚的家里,她依然去做那卖唱卖笑的生计。哪知从天上降下了一个荀老夫子。他可怜她,同情她,如今又天天和他生活在一起,岂不是黑魆魆的世界见了月亮,见了太阳?奇遇,想不到的奇遇。
她望着书房里灯下的荀老夫子,他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孤独老人。夫人和女儿失散了,虽然有许多的徒弟跟随着他,可谁又能照料他?谁能来安慰他的心?如今只有她姬环了。她相信,老夫子也喜欢她,甚至离不开她。他已经习惯了她的照料,她的温存。他一举一动,她都知道他需要什么,想做什么,她已经成了他离不开的一个伴侣。她多么想和他再近一些,亲一些,可是不敢。她怕因为自己的不慎,引起他的烦恼,也可能会因这一点点的不慎,就永远失去了他。
天很晚了,老夫子该安歇了,至少也应该稍稍调动一下身躯。平日,姬环是不打扰荀子的。今晚,她大着胆子走进书房,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观看。
荀子抬起了头问:“姬环,有事么?”
“老爷,你整日写字读书,不烦闷吗?”
“姬环,书乃是瑰宝,乃是大海,乃是蓝天,书中乐趣多得很哪!”荀子放下了手中的笔。
“老爷爱写书,不爱听歌吗?”她大着胆子说。
“音乐,是圣人所喜欢的。它可以使人心善良,陶冶情操。”
“我为老爷唱支歌,不知老爷可喜欢?”
荀子也确感有些疲累:“好,听你唱上一支。”
“请老爷为我击节好吗?”姬环微微一笑提出了请求。
“好!”荀子愉快地应允。
姬环说:“老爷常诵《诗》,我听说那《诗》书里记的都是歌,我给老爷唱一支《泽陂》。”
姬环深情地唱起来:
(译文)
彼泽之陂,在那水塘畔,有蒲与荷。有蒲也有荷。
有美一人,有一美男儿,阳如之何!思他没奈何!
寤寐无为,想他念他夜不寐,涕泗滂沱。想他念他泪滂沱。
彼泽之陂,在那水塘畔,有蒲与荷。莲与蒲伴着。
有美一人,有一美男儿,硕大且卷。高大甚嵯峨。
寤寐无为,想他念他夜不寐。
中心悁悁。心中忧闷眼难合。
彼泽之陂,在那水塘畔,有蒲菡萏。蒲旁莲花开。
有美一人,有一美男儿,硕大且俨。高大好气魄。
寤寐无为,想他念他夜不寐,辗转伏枕。转辗反侧抱枕卧。
姬环一边唱着,一边舞着。这歌儿是久已选好了藏在心中的,今日方为她所敬仰的人唱了出来。她已不是在唱歌,而是用歌儿向自己崇敬的人说话,不时的眉目传情,眼中含着幸福的泪花。一曲歌毕,情犹未了,对着荀子淡淡地妩媚一笑。
荀子为姬环击着节拍,随着姬环那清脆抑扬的音律忘情地摇动着身躯。
待姬环唱毕,连连夸奖:“唱得好,比那日在安平馆唱得还要好!”
姬环望着荀子那慈祥的微笑着的眼睛一时窘迫了。她很想扑过去,投入荀子那温暖的善解人意的胸怀,可又怕由于自己的失态,引起荀子的不快。
她怕难以抑制自己的冲动,似突然想起地说:“啊,天色不早,老爷该安歇了。我为老爷打洗脚水去。”慌忙低头走出门去。
荀子注视着姬环的倩影,他似乎刚刚发现了姬环那美丽窈窕的身躯。
姬环端来洗脚水,放在了荀子的面前。荀子望着姬环的面容与往日有些异样,是哪里异样也说不清楚,好像比往日更姣美,更温馨。他下意识地想着,脱掉脚上的袜子,把双脚放入水盆里,猛地被热水烫了一下,忙又将双脚蜷回来。
姬环莞尔一笑,忙蹲下身子:“水太热了,我来帮老爷洗。”
姬环小心地将热水撩在荀子的双脚上,问道:“老爷,这样舒服吗?”
“舒服。”热水从脚面一直热到心里。
“老爷,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姬环一面撩着热水,两眼望着荀子。
“啊……”荀子不知该如何回答姬环的话。
“你心眼善良,同情我们穷苦人,又有学问,……”姬环已经不是在撩热水,是用纤纤的细指抚摸着荀子的双脚,荀子的心中一阵灼热。
姬环含情脉脉,双眼一直望着荀子的面容,荀子与姬环两双眼睛,双双相对,不禁一阵心中慌乱。
姬环再难抑制久藏于胸中的话语,真挚地向荀子倾诉:“老爷,姬环命苦,不曾想能遇到你这样的好人。姬环愿意侍奉你一辈子,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她用纤纤细手紧紧地握着荀子的双脚,两眼直盯盯地等待着荀子的回答。
荀子躲开姬环充满情欲的炙热目光,转眼望见几案上自己正在修改的书简《修身》。似乎听见自己对李斯和陈嚣讲过的话语:“礼为治国之本。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礼,是为了端正人的行为的。”
他像受到刺激,慌忙把双脚从姬环的手中抽出来,语无伦次地说:“我来洗,我来洗。”
姬环不知所措地蹲在一旁,细看荀子的神情。荀子低头洗脚,再也不看姬环一眼。
姬环心伤,悔恨,强忍住眼中的泪水。
荀子默默地洗完脚,冲动的情感已悄悄平静下来,开口向姬环说:“姬环,我有个女儿叫幽兰,她也像你这样大。我们在来赵国的路上,被乱兵冲散了。如今,不知道她和她的母亲现在何处。时时叫我忧心呀!”
“老爷一定很爱你的女儿和夫人了?”姬环问。
“是呀!天下父母,哪有不爱自己儿女的呢?”荀子深情地对姬环说:“姬环,你自幼失去了父母,多年战乱为百姓留下的苦难你全受尽了。你以后就住在我的府中,不要走了。我要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教你读书,将来为你选一个好丈夫。”
荀子的话语像父亲一般温和,诚恳。姬环听了,却像铁针刺痛她的心。
她低下头,无言以对,以她的年岁身份,轻声地回了一句:“谢老爷!……”
端起荀子的洗脚水,强忍着心头的激动,难以自已地跑出了书房。
清晨,曙光洒在庭院中的花木上。
荀子像往常一样到院中练剑。
荀子收剑回到书房,似乎觉得少了些什么。
陈嚣端洗脸水进来。
荀子问:“姬环姑娘呢?”
陈器答:“老师,姬环走了。”
“什么?”荀子吃惊地问:“她到何处去了?”
“她说家中捎信来,要她尽快回去。”
“撒谎!”荀子生气地说:“她是个没有家的孤女呀!”

李斯急冲冲走进府门。快步进入书房:“老师,师母和幽兰她们有消息了!”
荀子急忙问道:“她们在哪里?”
“她们都在楚国!”李斯从身上取出一束竹简,交给荀子,“这是春申君捎来的书信。”
荀子接过竹简,打开封泥来看。陈嚣此时也走进门来。
春申君在信中写道:“荀老夫子,你怀着失落夫人和爱女之忧思离楚至赵,黄歇也深感痛楚。不料在我返回郢都途中,偶与贵夫人和令爱相遇,就把他们带回了郢都……”
陈嚣高兴地说:“啊,师母师妹原来在郢都!”
荀子复看信:“不幸的是,贵夫人因马惊车翻,腿骨折断……”
荀子、李斯、陈嚣都吃了一惊。春申君在信中继续写道:“如今,经医治已大为好转、荀老夫子不必挂念。待贵夫人痊愈之后,黄歇将送他们母女同赴赵国。”
陈嚣上前说道:“老师,赵王拜你为上卿,又给了你这样大一座府邸,请赵王派人把师母和师妹接到邯郸来吧!”
“师母摔断了腿,怎经得住长途颠簸之苦呢?”李斯的担忧也甚有道理。
荀子同样为此担心:“幽兰的母亲在楚国,虽有春申君找人医治,仅幽兰一个女孩子在身边,也让我放心不下呀!”
陈嚣说:“老师,要不让我去照料师母吧!”
荀子思考了一下说:“若是这样,也好。”
陈嚣说走就走:“那我收拾一下,明日就起程往楚国去。”
“陈嚣,这就辛苦你了!”荀子转身对李斯说:“你从赵王送我的车马中,选匹好马给陈嚣骑。”
陈嚣到楚国去了,荀子挂念夫人和女儿的忧心轻松了许多。这件事,他对春申君甚为感激,若不是春申君将她们母女救下,在这战乱之秋,确不知是死是活呢。
幽兰与夫人的被救使荀子出乎意料。这日他正在书房翻阅经书,忽然,似听到幽兰的喊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思女心切,听错了吧?
幽兰跑进门来,站在了他的面前,再次大声喊道:“爹!……”
荀子心中激动,不敢相信果真是女儿站在了他的面前。幽兰紧走几步,扑在了荀子的怀里,失声痛哭:“爹!……”
原来,陈嚣到了楚国郢都,荀夫人挂记荀子没人照料,自己的腿已大有好转,只需养伤就是了,她要女儿到邯郸去照看父亲。女儿也想念爹爹,这样就起程来到邯郸。春申君怕路上会出差错,还派了他十分看重的门客朱英带上几个武士一路护送。
朱英二十五六岁年纪,粗眉明目,身高膀阔,能文能武,一派侠士风度,随幽兰一同来到荀子府邸。由李斯接待,在客厅歇息待茶。
李斯听幽兰向荀子哭诉别离之情,又怕冷淡了客人,来至书房向荀子禀报:“老师,春申君还派了一位侠士护送幽兰。”
荀子忙问:“他在哪里?”
“就在客厅。”
荀子赶忙来到客厅,朱英望见荀子到来,首先向前恭敬地施礼:“荀老夫子!”
幽兰介绍说:“爹,这位就是春申君派来护送我的侠士朱英先生。”
荀子深施一礼:“感谢朱英先生,荀况遭遇不幸,让你一路辛苦。”
朱英摇手道:“无妨。荀老夫子德高望重,家有不幸,朱英年轻力壮,甘愿效劳。”
荀子又说道:“朱英先生,我的夫人女儿蒙春申君相救,此恩荀况铭记在心,你返回郢都之后,请代我感谢春申君。”
朱英说:“荀老夫子,朱英临来之时,令尹有话转告。夫人在楚国养病,万无挂牵。若还有何事,请尽管吩咐。”
荀子再次向朱英和春申君表示感谢,并请朱英在邯郸多留几日,还要李斯陪朱英去看一看邯郸的街市。
朱英谢绝了,他本魏国人,对邯郸并不陌生。因有事要返回楚国,也就告此而去。
夕阳斜照着庭院,为古朴的院落、房舍、绿树增添了一层金黄,显得分外明朗、辉煌。李斯引幽兰观看荀子的这座上卿府邸,二人边走边谈。
两个月,好像已分别许久许久。二人在一起时不觉得有什么,分别后,却甚是挂牵。幽兰心中有很多话要向李斯说,她与母亲如何在乱军中呼喊,母亲如何受伤;她们母女如何度过了路旁那难熬的夜晚,如何见到了春申君,巫医如何为母亲治病,她都要详细地告诉李斯。今日相见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二人从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走到前院,幽兰在长廊下突然发现了她心爱的兰草:“啊,我的兰花!”
李斯说:“住进这座府邸,我就把它摆放这里,每天都替你为它浇水。
你看,它长得多么青翠。”
幽兰感激地拍手道:“斯哥,你真好!”

秦国派使臣来到邯郸,使赵孝成王甚感不安。
赵王让宫人把秦国使臣安置住下,好生款待。秦国使臣携带随从,腰挎长剑,不可一世地住进安平馆。老馆长为他们选择了最好的房间,宫人为他们送来了美酒、佳肴,宫中精制的鹿脯、熊掌,还有从楚国运来的桔柚。
秦使和随从一拥而上,喝酒吃肉,举止放荡。
秦使向宫人喝令道:“去告诉你们大王,我要即刻见他!”
“好,好!”宫人应声说:“我这就回宫禀报。”说完小心谨慎地退出。
“哈哈哈哈!”秦使望着唯唯诺诺的赵国宫人得意地大笑,又指着他的随从说:“赵国的兵将,不堪一击。赵国的美女,可是闻名天下的呀!”说完又是一阵狂笑。
次日,赵孝成王登朝理事。宫人向赵孝成王禀报:“秦国使臣在宫门外候见陛下。”
赵孝成王巡视殿下的文武大臣,而后说:“传谕,宣他来见!”
“遵旨!”宫人转身向外传谕,“大王有谕,秦国使臣晋见”
“秦国使臣晋见──”一声声传呼,到达宫门外。
等候在宫门外的秦使听到宣呼,对身旁的两名护卫说:“走!”旁若无人地直入宫门。
秦使臣进入殿内,见了赵王并不下拜,略一拱手,傲慢地说:“在下奉我秦王陛下之命,出使贵国。我秦国将出兵攻打燕国,要借你们的狼孟之地,作为屯兵之用,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啊?!”赵孝成王大吃一惊。
“我大王陛下有谕,倘若你们不肯答应,就首先出兵攻打赵国。”秦使臣进一步威胁说:“大王陛下,你大概不会忘记长平之战,你们四十五万大军被我们坑杀,我们大军兵临邯郸城下的情景吧?”
文武大臣有的被秦使臣所震慑,龟缩后退,不敢正视一眼;有的被秦使臣的狂傲所激怒,欲挺身辩驳,看到赵孝成王劝阻的目光,又退了下来。
赵孝成王和善地说:“使臣,请你先回安平馆歇息,待我们君臣商议之后,再与你回复如何?”
“好!我等着。哼!”秦使臣带两名护卫转身气势汹汹地走出宫去。
“欺人太甚!”临武君愤怒地说。
“真是岂有此理!”另一位大夫附和着。
一白发老臣劝道:“好了,好了。当今天下,以秦为最强,他的使臣盛气凌人,蛮横无礼,还不是仗凭秦国的强大吗?”他转身对赵孝成王说:“陛下,我赵国元气大伤,而今只有避其锋芒,忍辱负重呀。”
“是呀。”又一文弱的大夫站出来说,”暂借狼孟一地,避免我赵国再受一场劫难,害中有利,还是可取的。”
“亡国之论!”临武君愤怒斥责。他向赵孝成王双膝跪地,坚决地说,“陛下,说什么要借我狼孟之地屯兵去攻打燕国,分明是他取了我之上党,又欲取我晋阳。要先占取狼孟,以形成包围之势。我赵国臣民,可杀不可辱,决不能答应秦国的无理要挟。”
“是呀,大王!我们祖宗留下的土地已经丢得够多了,决不能再任人宰割呀!”两位大夫在临武君身后向赵孝成王跪下。
白发老臣愤愤地说:“你们,你们这是爱国吗?那虎狼一般的秦国,是杀人不眨眼的呀!”
那位文弱的大夫也说:“假如秦国再次兵临邯郸城下,你们有谁能顶得住呢?”
临武君猛然站起来,指着文弱的大夫斥责道:“你,你还有一点儿骨头吗?”
“好了,好了!”赵孝成王劝阻,转身向宫人吩咐,“请荀老夫子到宫中议事。”
“是!”宫人应声退下。

幽兰要买些日用品,与李斯一同到邯郸街市上来。荀子的府邸在邯山之阳,西靠邯山,南临牛首水,北望赵武灵王时修建的丛台。邯郸的闹市区在荀子府邸之西,不算太远,但幽兰来到邯郸之后,还从没有去过,今日是在李斯的陪伴下初游邯郸城。
邯郸的街市为一条横贯南北的大道。这里原是太行山西麓的一条大路,沿路有些供行人休息的店铺,后来店铺多了就形成了市。赵王在邯郸建都以后更繁华更齐整了。一街两巷,店铺中的货物琳琅满目,有铜器、金器、玉器、漆器、木器、铁器各种用品。金银错的铜壶,鎏金的铜镜,镶嵌着松绿石的带钩,件件都精美漂亮。明镜似的各色漆器、有红的、黑的、黄的、白的各种颜色,有些珍贵的漆器边缘上还镶着金边或铜边。兖州的织文,青州的檿丝(柞蚕丝),徐州的蚌珠,扬州的皮革,荆州的丹砂,豫州的纤纩(细丝棉),梁州的白银,雍州的玉石,天下九州的特产、贡品在邯郸的街市上都可以见到。
幽兰走着看着,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她对李斯说:“怪不得张仪说赵氏,中央之国也。果是名不虚传呀!”
李斯对此也有同感,邯郸确实是一块宝地。
幽兰在路边见一老人手中拿着一面铜镜叫卖,这铜镜光亮照人,背面精雕着双凤花纹,中央还嵌有一颗硕大的彩琉璃。老人说这是他祖上传留下来的,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子战死在长平,一个儿子战死在邯郸城外,如今家中孙子年幼,度日无着,只靠卖祖上的旧物过活。幽兰听老人讲得可怜,也看这铜镜做得精巧,就把它买了下来。
李斯与一个卖剑的中年汉子在一旁交谈。幽兰买下铜镜,不见李斯,以为李斯已走在前面,忙快步向前追赶。
秦使臣的两名随从自一家酒肆出来,与幽兰迎面而遇。一随从站下来说:“喂,刚才这姑娘长得蛮够味的!”
另一个说:“怎么,这两天你还没有快活够?”
“我们让她陪着玩玩。”两随从掉头追上幽兰,讪笑着说:“哎,姑娘,陪我们到馆舍玩玩如何?”
幽兰怒视两个随从嗔道:“无赖!”大步走开。
“喂,喂!”两个随从又追上幽兰,“姑娘,陪我们玩玩,我们有的是钱币。”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幽兰怒不可遏,转身打了随从一耳光。
“啊,你敢打我!”被打的随从捂着脸说,“今日老子绝不放过你!”恶狠狠向幽兰扑去,突然被一人抓住了手。
随从抬头一看,面前站着愤怒的侠虎。随从把眼一瞪说:“你敢管我们的事?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另一个随从说:“我们是秦国派来的使臣!”
侠虎持剑在手:“秦国使臣又怎么样?!”
街上的行人围过来观看。
此时,李斯离开卖剑人,看不见幽兰,焦急地忙向前寻来。
“幽兰!”李斯发现了幽兰,从人群中挤上前去,质问随从,“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休得无礼,她是荀况老师的女儿!”
“呵,又出来一个不识好歹的。”随从们蛮横地说:“荀况是何人?荀况又能怎么样?”
李斯气愤地斥责:“你们……”
侠虎打断李斯的话:“不必与他们多言,他们不识道理,只认识这个。”
刷一下抽出佩剑。
一随从外强中干地说:“怎么,你敢动武?”
侠虎冷笑一声:“让你们认识认识赵国人!”
二随从抽出佩剑一同向侠虎刺来。侠虎一人抵住两支剑,不几个回合,看准一随从的破绽,一剑削掉他头上的发髻。
“啊!”被削掉发髻的随从抱头逃跑,另一个也随着逃走。
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
李斯夸赞道:“好剑法!”
侠虎并不自夸,一身豪气,满有信心地说道:“今日削一秦人发髻不足使先生称道。待日后取了秦王头颅,再听先生夸奖!”

赵王将荀子接到内宫,在一座密室中二人相对而坐,促膝商谈。
赵孝成王向荀子详细介绍了秦国使臣到来要借狼孟屯兵和朝中公卿将士
的议论,而后问荀子:“荀老夫子,秦国使臣威逼甚急,你看此事该如何呢?”
荀子听了毫不犹豫地说:“陛下,秦国派使臣来明为借地屯兵,实为欺赵国软弱,以攻击燕国为名,要挟赵国割让国土,此事后患无穷,决不可退让。”
赵孝成王担忧地说:“朕若不借地与秦国,秦国果真攻击我赵国,岂不招来灾难吗?”
荀子说:“入侵者贪得无厌,对其愈恭顺,其侵入愈烈。好比一个女孩子,脖子上系着珠宝,身上携带黄金,在山中遇上强盗,虽然她连看都不敢看强盗一眼,哈腰屈膝让强盗把脖子上的珠宝、身上的黄金全部拿走,最后仍然不能保全自己。”
赵孝成王仍然犹豫:“如此说来,此步不能退让?”
“是的,不能退让。退则死,进则生。赵国百姓有自强之意志,作为君王,应是百姓自强自主之首领。且不可顾虑重重,让百姓失望。”荀子的话讲得很恳切。
荀子向赵孝成王陈述利害,远比近说,二人谈了很久。最后,赵孝成王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受秦国的要挟,回绝秦国使臣。赵孝成王很高兴,压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了,显得很轻松,他为荀子在宫中设下晚宴,待月上柳梢之后,才送荀子出宫,回归府邸。
邯郸街头,华灯初上。
秦国使臣的随从驾着豪华的马车轻快地驶来,车前垂着帷幔。
车子拐过一个弯,驭手扬鞭催马,马儿撒开四蹄,向前奔跑。突然从路旁闪出几个人,挡在路中央,驭手大声喊道:“闪开,快闪开!”
挡在路中央的几个人并不相让。驭手刹车不住,两匹马惊叫着高扬前蹄,险些将车掀翻,车中发出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你们找死吗?”驭手跳下车,向挡在路中央的人们大声吼叫。
秦使臣掀开车前帷幕,下车询问:“怎么回事?”当他看到挡车的人正手握宝剑向车子逼近之时,吓得连连后退:“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走在前面的侠虎厉声喝道:“滚开!”
荀子出了王宫北行回府,路经闹市,见街头围满了人群,让驭手将车子停下,走下车来,向前观看。
见侠虎执剑手指车内训斥道:“你,你无有羞耻,竟然用你的身体去侍奉秦国的使臣,难道你就不知道秦国人屠杀我们多少同胞,奸淫我们多少姐妹,侵占我们多少国土,对我们赵国犯下了滔天大罪吗?”
其他的少年也训斥说:“你给我们赵国人丢脸!”
“简直是赵国的败类!”
围观的人们纷纷说道:“留着这样的贱骨头有什么用!”
“杀了她!”
“杀了她!”
侠虎抽出宝剑,欲挑开车上的帷幔。
“慢!”荀子走进人群阻止。
侠虎回头望见荀子,惊奇地说:“啊,荀老夫子!”
荀子问侠虎:“因为何事?”
侠虎指着车内说:“我们赵国人对秦国恨之入骨,而这个贱女人竟然用自己的身子侍奉秦国的使臣!”
荀子劝说道:“啊,原来是这样。秦国欺辱赵国,血债累累,理当憎恨。
岂只憎恨,还要君臣百姓,上下一心,自强自立。年轻人,荀况我赞赏你的勇气。然而一个弱女子为生计所迫,倘若她家中多几粒粮食,多几枚钱币,又何至于此呢?各位,我看还是放过她吧。”
“哼,今日若不是荀老夫子,决饶不过你。”侠虎指着车内说罢,转身对荀子说:“荀老夫子,告辞了!”
侠虎率领他的少年走了,秦国使臣赶忙让驭手挥鞭驱车,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围观的人群也都渐渐四散而去。
荀子转身要上车去,听身后有人喊道:“荀老爷!”
荀子回头,见是满脸泪水的姬环,惊愕道:“姬环?!”
荀子急上前两步:“姬环,怎么是你?……”
“是我……”
自从姬环从荀子府邸走后,荀子一直在想着姬环,想她的温柔多情,想她的勤奋细心,想她苦命的身世,想她不知到哪里去谋生。他曾让李斯和陈嚣到安平馆寻找老馆长打听过她的下落,老馆长回答不知。如今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在这个难堪的时刻相遇了。荀子并不嫌弃她,反而更为可怜她。
“你,你怎么不作辞别,就走了?”
“你是一个洁白如玉的圣人,我是一个肮脏的俗人。姬环不愿意毁坏了你的名声。”
“不,不!你是一个心地善良地好姑娘。姬环,随我回去吧,我说过,我要像亲生女儿一样待你,教你读书,教你学知识。将来为你选一个好丈夫。”
荀子似慈父一样劝说着。
“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今日救了我。你是天下最好的人!”姬环说完向荀子深深地一拜,就要离开。
“姬环,你往哪里去?”
姬环停下脚步,从黑暗中回转身来:“请老爷放心,以后我决不再做傻事。”说完快步走了。荀子再唤她,她也不再停步。

已经过了八月十五,应该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了。一清早,一团一团乌云,从西北方慢慢涌上来,天近中午,竟然响起了几声沉雷,哗哗哗下起大雨来。
这种天气是反常的,幽兰好奇地站在廊下观看这秋天少有的大雨。
荀子在书房伏案著文,忽然想起有事要找李斯商议,问幽兰:“李斯呢?”
“他到临武君那里去了。”
“何时去的?”
“去有多时了,来人说临武君有事找他,他就赶忙去了。”
书房外面,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荀子没有再问什么,提笔又写了起来。
李斯冒雨回来了,来到荀子书斋,在外间脱去了身上的蓑衣,满脸不高兴地进入书斋里面。“老师!……”
幽兰看出李斯好像有什么心事,问道:“斯哥,出了什么事,为何这样不高兴?”
李斯声音低沉地说:“秦国使者要回国了。”
幽兰说:“秦国使者早就该走!”
李斯十分认真地对荀子说:“老师,赵王答应了秦国的要求。”
荀子大吃一惊:“什么?”
一声沉雷从远处传来。
李斯又重复了一次:“赵王答应借地与秦国。”
沉沉的雷声似打在荀子的心头,那日在赵王内宫,他与赵孝成王谈了许许多多的话语,看赵王的样子甚为诚恳,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呢?
幽兰生气地说:“赵王怎么能这样呢?爹,你的话尽都白费了!”
李斯向荀子叙述了他去临武君府上,临武君与他谈的近日赵国宫中的情况,连日来赵国的贵戚重臣纷纷进宫,有的以长辈之身指责赵王,有的以死威胁赵王,都说赵国无力与秦国抗争,应该委屈求全,借土地与秦国,以免招来大祸。赵王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了秦国使臣,他不便向荀子直讲,让临武君把李斯找去,要李斯转告荀子。
荀子愤怒地拍案:“委曲就能求全吗?此举不仅让秦国白白得到了一块土地,还让秦国知道,赵国之软弱可欺。大王啊大王,你只知贵戚重臣惧怕秦国,委曲求全,你可知赵国百姓自强自立之心吗?”
狂风暴雨,摧打着田野中即将成熟的禾苗,那沉甸甸的长穗,那密密麻麻的黍稷在风雨中飘摇,有的被狂风吹倒,躺在泥水中。漳水和滏水,已被山洪塞满,翻滚着浊浪,水浪中卷动着杂草、谷穗和整棵整棵的树木,向东流去。
侠虎和他的伙伴们,被淋得一身水湿,依然在林中冒雨挥动着手中的长剑。他们也已经听到了赵王答应借地与秦国,烈火燃烧在胸膛。夜漆黑,雨滂沱,雷声滚滚,林起怒涛,压不住他们愤懑的歌声。
大雨沱沱,青锋铮铮。
国土一寸,国人性命。
大雨淋淋,青锋铮铮。
国耻莫忘,仇藏在胸。
大雨倾倾,青锋铮铮。
宁亡我身,不可屈从。
报国的志气使这些热血少年愤愤难以平静。
一少年对侠虎说:“侠虎哥,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见荀老夫子,请求老夫子连夜进宫劝说我们大王,收回成命,绝不能让秦国就这样白白得到我们的狼孟之地!”
有两个少年响应说:“对,现在我们去见荀老夫子。”
侠虎绝望地摇摇头:“荀老夫子为劝谏我们大王,话都说尽了。大王对荀老夫子的话置若罔闻,竟然瞒着荀老夫子答应了秦国使者。我想,荀老夫子得知这一消息,心中也一样会非常痛苦的!”
一少年向侠虎建议:“侠虎哥,我们不如趁黑夜进入安平馆舍,杀死秦国使臣,让他们不得回秦国复命!”
几个人齐声赞同:“对,我们杀死秦国使臣!”
侠虎望着面前激昂愤慨的同伴们,果断地说:“好!就照此行事。倘若我们进入安平馆舍不能得手,就立即撤走,绝不能让人知道我们是赵国人,免得使秦国以此为借口,出兵攻打赵国!”
众人齐声回答:“好!”
“走!”侠虎从树上拔下利剑,率众人而去。
在安平馆舍里,秦国使臣的房中灯火通明,他们正为大功告成欢乐饮酒。
随从们向秦国使臣献媚说:“这次能够不辱使命,白白地让赵国割让狼孟之地给我们秦国,等回到咸阳,大王陛下会重重地奖赏于你!”
秦国使臣得意地举起酒杯:“来,诸位饮酒!”
房门外面,侠虎等人蒙面,纵身跃过高墙,持剑向秦国使者房间潜行。
一少年不慎,“当郎”一声将剑碰在石级上,夜深人静,响声格外清脆。
秦国使臣惊觉地命令他的随从:“快,到外面查看一下!”
两名随从奔出房门,发现侠虎等人,惊呼:“有刺客!”
两名少年冲上去,挥剑将一名随从刺死,另一个喊叫着向屋内逃去。
侠虎率先冲进房去,秦国使臣抽剑相迎。几名随从也举剑一起向侠虎杀来。另几个赵国少年进房接迎侠虎。双方拼杀,乱作一团。
早有人将此事报与安平馆的老馆长。老馆长知道此事重大,刺杀秦国使臣可是了不得,让馆中的管事骑快马报官。
在秦国使臣的房中,侠虎一伙少年与秦国使臣和随从执剑对恃,怒目相视。秦国使臣执剑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侠虎答道:“我们千里从咸阳寻你来,专为取儿狗命!”
老馆长请的官兵到了,一队赵国士兵包围了安平馆的大门,并且向秦国使臣居住的二楼奔来。
侠虎听到了士兵们乱步踏上楼梯的声响,知道官兵到了,示意让弟兄们撤退。待官兵赶上楼来,进了秦国使臣的房门,侠虎等人已越窗逃走了。为首喊了一声:“追!”返身又下楼去。
秦使的随从也要去追,被秦国使臣制止:“不要追了!”
随从们一场惊恐之后,觉得这些刺客奇怪,为何说他们是从咸阳来的?
咸阳的刺客还能追到赵国来杀我们?
秦国使臣心中恼怒:“哼!怕是朝中有人恐我出使赵国有功,派人来行刺于我!”
随从不满地说:“哎,都是自己人,这是何必呢?”
秦国使臣要他的随从对赵国人不可泄此机密,他要以此事再次要挟赵王。
赵王知荀子对于将狼孟之地借与秦国十分不满,让临武君亲自到荀子府邸去看望。荀子问临武君:“我听说大王陛下要缉拿行刺秦国使臣的人,是吗?”
“是的。大王对此事甚为恼怒。”
“为何?”
“大王怕因此事触怒了秦国,而招来祸患,限期要我缉拿刺客归案。”
临武君如实回答。
“你缉拿到了吗?”
“连个踪影也无有。”临武君摇摇头。
荀子严肃地说:“临武君,我是不赞成这种行刺行为的,尤其是对于一国的使臣。然而由此也可窥见民心。大王以借狼孟之地,讨好秦国,民心怨愤,怨愤即生事端。荀况初会大王陛下之时,与你和大王一同议兵,我即向大王恳切讲明,强国强兵之本在于一民,在于争取民心。大王陛下奉献狼孟之地,图求苟安,背违了民心。不知大王可有觉察么?”
临武君低头无语。
荀子激动地说:“大王要重振赵国,让荀况献计,我把《修身》这篇文章送与他,意在劝谏大王,身体力行,做民表率,以礼立国,凝聚民心。而今看来,他是一言未听呀!”
临武君本是不赞成借地与秦国的,见荀子动了真气,事已至此,只能劝解荀子:“荀老夫子且息怒。赵国千疮百孔,积重难返,大王也有他的难处呀!”
“一个有为的国君,要不惧艰难。知难而进则生;知难而退则亡!”荀子压一压心头的火性,感慨地说:“常言,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大王陛下为赵王的贵戚、重臣所包围,每日谈论的是他们自身的利害,并不把国家之复兴,赵国之重振放在心上。空有其言,而无有其行。
甚或行与言语相背,何以能成其大事呢?”
十一
朱英因护送幽兰去赵国,与荀子初次交谈,对荀子十分佩服。过去只闻荀子之名,未见荀子其人,不敢人云亦云,随意恭维。今日方知荀子确为博学多识,为人诚恳和善,非是当今俗儒可比。在返回楚国的路上,他反复思索兰陵的传闻,像荀子这样的人会图谋自立一国吗?会谋取令尹和大王之权吗?感觉这些传言来得蹊跷。春申君既然十分信赖于我,我要去兰陵看个究竟。
春申君的两个爱妾,一名佩珠,一曰琼玉。这一日,她们陪春申君饮酒,一时兴起,佩珠提议做投壶的游戏。
投壶的游戏是在室中放一个方壶,各人手拿同样多的箭矢,箭端不是铜簇,而是铅丸,以免伤人。箭矢也叫“算”,分作红色,绿色。投中多者为胜。
琼玉让侍女把壶和箭矢拿来,将方壶放在宴席的一边,她说:“我来当裁判。令尹爷,给你五支箭矢;佩珠,给你五支。待乐曲开始来投,乐曲完了五支箭矢要投完。倘若投不完,就不许再投了。谁输了谁喝酒。”
佩珠说:“我先投。”
一曲开始,佩珠认真投壶,投中三矢。
琼玉说:“投中三矢。令尹爷,该你啦!”
春申君拿矢准备投壶。
“奏乐!”琼玉喊。
春申君四支仅投中二矢,第五支还未投出,乐曲已止。
“好!令尹爷输了!”佩珠拍手称快。
春申君说:“我尚有一矢未投呀?”
琼玉说:“乐曲止了,你再投也无效了。”
“罚酒!罚酒!”佩珠高兴地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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