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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艺术

_3 林语堂 (当代)
第七章 悠闲的重要(4)
有爱必有妒。一个热爱人生的人,对于他应享受的那些快乐的时光,一定爱惜非常。然而同时却又须保持流浪汉特有的那种尊严和傲慢。甚至他的垂钓时间也和他的办公时间一样神圣不可侵犯,而成为一种教规,好像英国人把游戏当做教规一样的郑重其事。他对于他在高尔夫球总会中同他人谈论股票的市况,一定会像一个科学家在实验室中受到人家骚扰那样觉得厌恶。他一定时常计算着再有几个春天就要消逝了,为了不曾做几次遨游,而心中感到悲哀和懊丧,像一个市侩懊恼今天少卖出一些货物一样。
  尘世是惟一的天堂
我们的生命总有一日会灭绝的,这种省悟,使那些深爱人生的人,在感觉上增添了悲哀的诗意情调。然而这种悲感却反使中国的学者更热切深刻地要去领略人生的乐趣。这看来是很奇怪的。我们的尘世人生因为只有一个,所以我们必须趁人生还未消逝的时候,尽情地把它享受。如果我们有了一种永生的渺茫希望,那么我们对于这尘世生活的乐趣便不能尽情地领略了。基士爵士(Sir Arthur Keith)曾说过一句和中国人的感想不谋而合的话:“如果人们的信念跟我的一样,认尘世是惟一的天堂,那么他们必将更竭尽全力把这个世界造成天堂。”苏东坡的诗中有“事如春梦了无痕”之句,因为如此,所以他那么深刻坚决地爱好人生。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这种“人生不再”的感觉。中国的诗人和学者在欢娱宴乐的时候,常被这种“人生不再” “生命易逝”的悲哀感觉所烦扰,在花前月下,常有“花不常好,月不常圆”的伤悼。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一篇赋里,有着两句名言:“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王羲之在和他的一些朋友欢宴的时候,曾写下《兰亭集序》这篇不朽的文章,它把“人生不再”的感觉表现得最为亲切: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已,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我们都相信人总是要死的,相信生命像一支烛光,总有一日要熄灭的,我认为这种感觉是好的。它使我们清醒,使我们悲哀,它也使某些人感到一种诗意。此外还有一层最为重要:它使我们能够坚定意志,去想法过一种合理的、真实的生活,随时使我们感悟到自己的缺点。它也使我们心中平安。因一个人的心中有了那种接受恶劣遭遇的准备,才能够获得真平安。这由心理学的观点看来,它是一种发泄身上储力的程序。
中国的诗人与平民,即使是在享受人生的乐趣时,下意识里也常有一种好景不常的感觉,例如在中国人欢聚完毕时,常常说:“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所以人生的宴会便是尼布甲尼撤(Nebuchadnezzar,古代的古巴比伦王,以强猛、骄傲、奢侈著称)的宴会。这种感觉使那些不信宗教的人们也有一种神灵的意识。他观看人生,好比是宋代的山水画家观看山景,是给一层神秘的薄雾包围着的,或者是空气中有着过多的水蒸气似的。
我们消除了永生观念,生活上的问题就变得很筒单了。问题就是这样的:人类的寿命有限,很少能活到七十岁以上,因此我们必须把生活调整,在现实的环境之下尽量地过着快乐的生活。这种观念就是儒家的观念。它含着浓厚的尘世气息,人类的活动依着一种固执的常识而行,他的精神就是桑塔耶讷所说把人生当做人生看的“动物信念”。这个根据动物的信念,我们可以把人类和动物的根本关系,不必靠达尔文的帮助,也能做一个明慧的猜测,这个动物的信念使我们依恋人生——本能和情感的人生——因为我们相信:既然大家都是动物,所以我们只有在正常的本能上获得正常的满足,我们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快乐。这包括着生活各方面的享受。
这样说起来,我们不是变成唯物主义者了吗?但是这个问题,中国人是几乎不知道怎样回答的。因为中国人的精神哲理根本是建筑在物质上的,他们对于尘世的人生,分不出精神或是肉体。无疑地,他爱物质上的享受,但这种享受就是属于情感方面的。人类只有靠理智才能分得出精神和肉体的区别,但是上面已经说过,精神和肉体享受必须通过我们的感官。音乐无疑地是各种艺术中最属于心灵的,它能够把人们高举到精神的境界里去,可是音乐必须通过我们的听觉。所以对于食物的享受为什么比交响曲不属于心灵的这一问题,中国人实在有些不明白。我们只有在这种实际的意义上,才能意识到我们所爱的女人。我们要分别女人的灵魂和肉体是不可能的。我们爱一个女人,不单是爱她外表的曲线美,并且也爱她的举止,她的仪态、她的眼波和她的微笑。那么,这些是属于肉体的呢?还是精神的呢?我想没有人能回答出来吧。
第七章 悠闲的重要(5)
这种人生现实性和人生精神性的感觉,中国的人性主义是赞成的,或者可以说它是得到中国人全部思想方法和生活方法的赞成的。筒单讲来,中国的哲学,可说是注重人生的知识而不注重真理的知识。中国哲学家把一切的抽象理论撇开不谈,认为和生活问题不发生关系,以为这些东西是我们理智上所产生的浅薄感想。他们只把握人生,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们怎样地生活?”西洋哲学在中国人看来是很无聊的。西洋哲学以论理或逻辑为基点,着重研究知识方法的获得,以认识论为基点,提出知识可能性的问题,但最后关于生活本身的知识却忘记了,那真是愚蠢琐碎的事,像一个人,只谈谈恋爱求求婚,而并不结婚生子;又像操练甚勤的军队不开到战场上去正式打仗。法国的哲学家要算最无谓,他们追求真理,如追求爱人那样地热烈,但不想和她结婚。
  运气是什么
道家不信幸运和命运的这种思想,对中国人好悠闲的性格的形成,有着很重要的关系。道家的重要思想是戒过度,性格胜于事业,静胜于动。一个人能不受祸福的扰动,才能获得内心的宁静。道教哲学家淮南子曾写过一篇很有名的寓言,名叫《塞翁失马》。
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敌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
显而易见,这种哲学,使人能够忍受一些折磨而不烦恼,他相信祸福是相连的,正如古钱必有正反面一样。这种哲学使人能得到宁静,不喜忙劳,淡于名利。这种哲学似乎是说:“你以为不要紧,便什么都不要紧了。”成功的欲望和失败的恐惧,两者是差不多的东西,有了这个聪明的意念,成功的欲望就不会大热切了。一个人的事业越是成功也越怕失败。不可捉摸的功名报酬及不上隐晦所得的利益。在道家看来,有识之士在成功时是不以为自己成功的,在失败时也不以为自己是失败。只有一知半解的人才把外表的成功和失败当做绝对真实的事情。
佛道二家的区别在于佛家的意念是要一个人无求于世,道家的意念却相反,要一个人不被世人所求。世上最快乐的人,也就是不被世人所求的无忧无虑的人。道家最有名最有才智的哲学家庄子,他时常告诫我们,不要太著名,也不可太有用。太肥的猪要被人杀死,去供神;羽毛太美丽的飞禽,易遭猎户的注意。他又说了一个譬喻:说两个人协同去掘坟,偷窃死人所穿戴的衣物,为了要得到死人口中所含着的珍珠,竟连死人的头颅,连同颊骨和下颚都用铁锤给敲碎了。
为什么不去过悠闲的生活呢?这是这些哲学理论的必然结论。
  美国三大恶习
“一个人以为不要紧,就什么都不要紧了。”这种中国人所特有的美妙的观念,同美国人的观念形成了奇特的对比。人生真的是要麻烦到“心为形役”的境地吗?这种观念被悠闲哲学的崇高精神所排斥。在一家工程公司的广告上,我曾看到一条大字标题:“差不多正确是还不够的。”这是我们所见到的最特殊的一张广告。求全的欲望已近于淫。美国人的错处也就是一定要把已经差不多正确的东西造成更正确些;而中国人则以为差不多正确已经是够好的了。
讲求效率,讲求准时,及希望事业成功,似乎是美国的三大恶习。美国人所以那么不快乐,那么神经过敏,原因是因为这三种东西在作祟。于是享受悠闲生活的天赋权利被剥夺了,许多闲逸的、美丽的、可爱的下午被他们错过了。一个人第一步应相信世界上并无灾难,也应相信“把事情放着不做”比“把事情做好”更要高尚。大体上说,一个人在接信后马上写回信,结果是好坏各居其半。如果不写回信,虽然一个人也许会错过几次良好的约会,但也会避免几次不欢而散的约会。假如把搁置在抽屉里已三个月的信件拆开来看一下,觉得多数的信是毋需答复的;三个月后再拿起来看,那么你竟或觉得全无答复的必要了,答复只是把光阴浪费掉。写信实也可以变成一种罪恶,它使写信者变成推销货品的优等掮客,能使大学教授变成有效率的商业经理。在此种意义上,对那些时常上邮局的美国人抱轻视心理的梭罗,使我颇能了解他。
讲求效率能够把事情做完,而且做得甚是良好,这是毋庸争论的。我老是不喜欢用中国的自来水龙头,而喜欢美国制造的,那也是一种安慰,因为美国所制的自来水龙头不漏水。可是我们对大家“必须有用,必须有效率,必须做官,必须掌握大权”的这个旧观念,我们不约而同地回答:“世界上自有许多傻子,他们愿意做有用的人,不怕烦恼,劳碌终日,喜欢掌握大权,而自会将一切事业都办好的。”紧要的问题却是:是谁比较聪明——悠闲者,还是劳碌者呢?我们不赞成讲求效率是因为讲求效率太费功夫,为了想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连享受悠闲的乐趣也失掉,并且连神经也跟着损坏了。美国有一个杂志编辑,为了要严密校正错字,就连头发也校得灰白。中国的编辑便聪明得多,他把几个没校出来的错字留下,以便增加读者发现错误的乐趣,增加读者细心观察的能力。不但这样,并且中国杂志上,都是按期刊登一篇连载小说,登了几期之后,便突然失踪,而读者和编者也就淡忘了。这在美国,那编辑或许因此会大受攻击,但中国的编辑是没有关系的,原因就是没有关系而已。美国工程师在建设桥梁时,核算准确,两端的接榫点,一寸的十分之一也不会相差。要是两个中国工人,在山的两面分掘山洞,结果是会掘成两个进口,两个出口。只要山洞掘得出,中国人就觉得是没有关系的,有两个山洞反而可以筑双轨铁道了。如并不匆忙的话,两个和一个是没有关系的,山洞总是山洞,掘也算掘了,工作也算完毕了,要是火车能够行走如常,那也就算不错了。中国人也极守时,不过你须给予他们充足的工作时间。只要这规定的时间是够长的话,那么他们总能把一份工作按照规定时间做完。
第七章 悠闲的重要(6)
这种伟大的悠闲生活在现代工业生活的速度下使我们没法享受。何况,现在拿钟来计时,使每个人的脑中对于时间这件物事印下一种特异的观念,以致连我们聪明的人类也变成了钟。这种情形自然会传到中国。譬如一家雇用两万个工人的工厂,如若全数的工人都依着各人的兴趣随随便便依着自己的时刻进厂做工,这情形岂不要变得非常可怕,于是这种按时按刻的上工规则便定了出来,造成了生活之所以那样困苦,那样紧张。一个人如要在下午五时准时到达某地,结果连五时以前所有的时候,都会因此牺牲在预备这件事上。在美国,几乎每个成人都参照小学生上课方式去决定他自己的工作时刻——三时做这件事,五时做另一件事,六时三十分换衬衣,六时五十分上汽车,七时到达旅馆。这样一来,生活险乎失掉了他的重要价值了。
美国人过于注意安排时间,已使这件事渐臻于凄惨之境。他们不但把明天的工作时刻预先排定,不但把下星期的工作时刻完全排定,并且连下一个月的工作时刻也完全排好,甚至三星期后的一个约会时刻也会预先排定,这似乎是太过分了一些。一个中国人接到他朋友一张请帖时,不必答复他的朋友到或不到,如在请客名单上写一个“到”字,即表示要来的,不来的话呢,即写上一个“谢”字,这样就算了事,可是另有多数被邀者都直截了当地写上一个“知”字,意思即是已经知道,来不来不一定。一个即将离开上海的美国人或欧洲人,他会很有把握地告诉我说,他将在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九日下半天三时正,在法国巴黎参加一个委员会议,之后,又将在五月二十一日乘早班七时的火车直达奥京维也纳。假如我们要把一个人下午判处死刑,难道一定将行刑期判决得这样早吗?一个人既然做了自己的主人翁,难道竟不能随着他的趣味旅行,任着自己的意思来去吗?
但是美国人之所以不懂悠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他们做事如上所述情趣太高,把工作看得高于生存,比生存来得紧要。世界上一切出名的艺术,大家都一定要求要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特性,我们的生活同样地也该要求他具有一种特性。但特性这种奇妙的东西是跟酒的醇熟一样的,它必须要静止着不动,并且还需要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并不是马上就可以制造出来的。在东方人的心目中,美国男女老少,一概都觉得十分好笑,因为他们统想做工作,用尽方法来获得宝贵的自尊心和使后起者尊敬。其实老年人做工作,正如在教堂上装设播音机,播送爵士音乐的节目罢了。老人家做了一辈子还不够吗?难道他们一定要永远做工作吗?壮年不悠闲已经是很糟糕的了,若到了老年再不优游岁月享享清福,这真是人类天性上的一种罪恶。
特性常和那些古旧的事物,那些依靠时间去生长的事物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特性在创造中的标识很多,人到中年时,面孔上一些美丽的线条,就是这标识的表现。但特性在每个人都把旧型汽车去贴换新型式汽车的那种生活方式中,是很难找到的。我们对于自身的好坏正和我们对所造的物事一般,随着时间而变换。在一九三七年,我们男女都是一九三七年式样,到了明年,每个人又都具有明年的式样了。古教堂、旧式家具、版子很老的字典以及古版的书籍,我们是喜欢的,但大多数的人都忘却了老年人的美。这种美是值得我们欣赏,在生活上是十分需要。我以为古老的东西,圆满的东西,饱经世变的东西才是最美的东西。
有一些时候,我会发生一种先知式的幻觉,幻想在一千年之后,纽约曼哈顿市区的住户都变成了行动缓慢者,美国的“进取者”(Go-getter)都成了东方式的悠闲人。美国的绅士们或许都披上了长袍,着上了拖鞋,要是学不会像中国人的模样将两手缩在袖中呢,那么将两手插在裤袋内,在百老汇大街上踱方步。十字路口的警察同踱方步的人搭讪,车水马龙的马路中,开车者相遇,大家来寒暄一番,互问他们祖母的健康。有人在他店门口刷牙,一边却叨叨地向他邻人谈笑,偶然还有个自称为满腹经纶的学者踉踉跄跄地走路,袖子里塞着一本连角都卷的烂书。午馆店的柜台拆除了,自动饮食店里低矮而有弹力的安乐椅子增多了,以供来宾的休息。有一些人则会到咖啡店去坐上一个下午,半个钟头才喝完杯橘汁,喝酒也不再是一口气地灌上一大杯,而是沾唇细酌,品味谈天,体会其中无穷的乐趣。病人登记的办法取消了,“急症房”也废除掉,病人同医生可以讨论人生哲学。救火车变得像蜗牛那样地笨,慢慢地爬着,救火人员将会跳下车来,赏识人们的吵架,他们是为了空中飞雁的数目而引起的。这种快乐的时代可惜在纽约曼哈顿市区是没有实现的希望的。如若一旦能实现,则人民一定可以尽情享受许多悠闲的下午了。
第八章 家庭之乐(1)
  趋近生物观念
依我看来,不论哪一种文明,它的最后测验即是它能产生何种形式的夫妻父母。除了这个严峻而又简单的问题之外,文明的他种成就,如:艺术、哲学、文学,和实际生存,都退到无关重要的地位。
我对于中国费尽心力以东西文明做比较的人们,每用这句话给他们当做一服清凉剂,并且极有效验,这是使我很得意的。研究西方生活和学术的学生,不论远渡重洋或在本国做研究,他们对于西方的灿烂成就,从医学、地质学、天文学,到摩天的大厦,优美的汽车公路,和天然色彩的照相机,自然觉得目迷五色,极可惊异。他们必转着热烈羡慕或自惭不如他人的念头,也许两样念头都有。于是一种反抗自卑的意念即油然而生,能使他不知不觉地努力替东方文明辩护,甚至于斥摩天的大厦和优美的汽车公路为无用之物。——不过我还没有听见过斥照相机为废物的话——这种状态是很可怜的,使他失去了合理地和旁观地衡量东西两方的优劣的资格。他在这种被自惭不如别人的思想所烦扰和炫惑的时候,实应给他一剂定心丸,使他的心平静下来。
我所建议的这种测验,能扫除文明和文化中的一切不必要的事物,而有使人类归于平等,将一切人类都置在一个简单而又明白的方程式之下的奇效。于是文明的其他一切成就都可被认是促进产生优良夫妻父母的方法。人类之中,百分之九十有夫妻关系,百分之百是人子,而婚姻和家庭确是人类生活中最亲密的部分,所以能产生优良夫妻父母的文明,实造成一种较快乐的人类生活,因此也就是一种较高级的文明。这是很显明的。和我们同居的男子或女人的本质,较之他们的重要得多。所以凡是女子,也应对可以给她一个较好的丈夫之文明表示感激。这种事物都是相对成就的,因此理想的夫妻父母无时无地不有之。欲有优良夫妻父母的最好方法或者是优生学,这可以使我们节省许多教导他们的辛劳。反之,凡是轻视家庭或揿之于低下地位的文明,即往往产生较为低劣的子女。
我承认我是渐渐趋于生物主义。但我本属于生物,世上男女也都属于生物,不问我们是否愿意,终免不了是个生物,所以趋于生物主义那句话,其实也是多说的。我们因生物性而快乐,因生物性而发怒,因生物性而有志愿,因生物性而信神或爱好和平,虽然我们自己或者还没有觉得是如此。我们既是生物,自不能逃避出生、吃母奶、婚嫁和生育等事。每个男人都是妇人所生,每个男人(除了少数之外)都须和一个妇人共过一生去做小孩的父亲。每个女人也都是妇人所生,每个妇人(除了少数之外)也都须和一个男人共过一生,生育小孩。中间也有几个不愿意做父母,这等于花木之不肯生子以传它们的种;但是没有一个人能不要父母而生,也正如花木之不能不要种子而生。因此我们就得到生命中最紧要的相互关系,就是男人、女人、小孩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那桩事实,而生命哲学,除非是讨论这个必须的相互关系,即不能称为适当的哲学,或不成其为哲学。
但单是男女之间的关系还嫌不够。这关系必须生出婴孩,否则便不能称为完备。所以无论哪一代的文明,绝无理由剥削男女人产生婴孩的权利。我知道目前曾发生一个真正难题,有许多男女不肯结婚,另有许多人虽结婚,但因这样或那样理由不肯产生婴孩。据我的意见,不论他们所持的是何种理由,凡是男女不遗留子女而离开这世界,实在是犯了一件对于自身的大罪。如若他们的不生育是为了身体关系,那么他们的身体已是退化或有差错的地方。如若是为了婚姻的程度过高,那么这过高的婚姻程度就有不合理的地方。如若是为了一种谬误的个人主义哲学,那么个人主义哲学必是错的。最后,如若是为了整个的社会组织,那么这整个社会组织是不对的。待到二十一世纪,我们对于生物科学已有较高的认识,能更了解我们之为生物时,男女们大概就会见到这个真理。我深信二十世纪将为生物学世纪,正如十九世纪之为自然科学世纪。等到人们更能了解自己,而觉悟到对于造化所赋予的天性即使争斗也是徒然时,他们就会更加重视这类简单智慧。从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劝告有钱的病人回到乡间去饲养鸡、鸭、小孩,和栽种萝卜那件事,我们看到这种生物学的和医学的智慧已有生长的征兆。这类有钱的女性病人,她所犯的弊病就在未能顺着生物性发挥本能,或是她们的发挥程度过于低下。
自有历史以来,人们从来没有学习过怎样和女人共同生活。最奇怪的事是,虽然如此,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完全脱离女人而生活。一个人如觉悟他绝不能无母而生到这世界上来时,他便不会轻蔑女人。从出生到死亡,他的四围没有一天没有女人,如母亲、妻子、女儿等等。即使他不娶亲,也免不了和诗人华兹华斯一般依赖他姊姊过日子;或和诗人斯本塞一般的依赖他的管家婆。没有一种哲学能拯救他的灵魂,如他不能和母亲姊妹们建立相当的关系。如若他甚至不能和管家婆建立相当关系,那么他简直不能算人。
凡是未能和女人达到相当关系,而又走着道德歧路的人,如王尔德之类,实在有些可怜。他们一面喊着男人万难和女人共同生活;但一方面又说男人不能无女人而生活。这样看来,从印度《创世纪》的著者,直到二十世纪的王尔德,中间虽已经过四千余年,但是人类的智慧好似分寸没有进步。因为那印度著者正抱着和王尔德同样的心理。据这本《创世纪》所说,上帝于创造女人时,系采取花的美丽,鸟的歌音,虹霓的彩色,风的柔态,水的笑容,羊的温柔,狐的狡猾,云的难于捉摸和雨的变幻无常,将它们交织成一个女人,而拿她送给男人做妻子。亚当很快乐,他俩便在这美丽的世界中自在游行。几天之后,亚当跑去向上帝说:“请你将这女人带走,我实在不能和她过下去了。”上帝答应他的请求,将夏娃带了回去。于是亚当即觉得很寂寞,依旧不能快乐。几天之后,他又到上帝那里说:“你所创造的这个夏娃,仍请你收了回去,我发誓不能和她过下去。”上帝于无限智慧之中仍然顺从了他。等到亚当第四次走来说没有了那个女伴不能生活时,上帝虽允了他的请求,但要他答应以后绝不改变心肠,不论甘苦,以后和她永远过下去,尽他俩的智力在这个世上共度生活。我以为这幅景象,直到眼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
第八章 家庭之乐(2)
  独身主义——文明的畸形产物
采取这种简单而自然的生物性观点,包含两种冲突:第一,个人主义和家庭的冲突;第二,富有智力阶级的无生殖哲学和天性阶级的较有热情的哲学的冲突。因为个人主义和崇拜智力往往能蒙蔽一个人,使他看不见家庭生活之美丽。两者比较起来,尤以后者为更可恶。一个相信个人主义者向着它的合理后果而进行,尚不失其为一个具有理解力的生物。但专一相信冷静头脑,而毫不知有热情心肠者,简直是个呆子。因为家庭的集体性,就其为一个社会单位而论,尚有可以替代的物事。但是配偶天性和父母天性之失灭,是无从弥补的。
在这起点,我们不能不假定人类不能单独无伴地生活于这世界而得到快乐。他必须和近旁的一群人做伴,而成一个范围较大的我。这个我的范围并不限于本身身体轮廓之内,而实在是向外伸展到他的心灵和社会活动所以能达到之处。不论在哪一个时代或国度里,不论在什么政体下,一个人所真正爱好的生活绝不和当时的国家或时代同其广泛,而必仅限于他所熟识的人和所做的活动那个较小的范围之内。此即所谓较大的我。他生活、活动于这个社会单位之内,而为其中的一个生物。这种单位可以是一个教区,一个学堂,一个监狱,一家商店,一个秘密社会,或一个慈善机关。这类单位有时可以替代家庭,甚至完全取而代之。宗教本身或一场广大的政治运动有时也可以占尽一个人的心力,使他抛弃一切。但在这许多团体中,仍只有家庭是自然的,具有生物性的实在的,可以使人们满意而有意义的生存单位。因为人们在出生时即已置身于家庭之中,并且将终身如此,所以家庭于他是自然的。因为嫡血的关系,引起人们对于较大的我实在是一件看得见的实物的概念,所以家庭是生物性实在的。一个人如不能在这个自然的团体生活中获得成功,则他在以外的团体生活中,大概也难于期望有所成就。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离了这个人所视为重要的团体生活之外,人们必须有一个相当的异性分子和谐地辅佐他,方能使他有完美的表现,完美的尽职,和将他的个性发展到最高的程度。
女人具有比男人更深的生物性感觉,所以很明了这一点的中国女孩儿都潜意识地羡慕红裙花轿;西方的女孩儿也同样地羡慕结婚网纱和结婚钟。大自然所赋予女人的母性,根深蒂固,所以不易于被人造的文明所毁灭。我毫不怀疑地相信大自然创造女人,尤其期望她做母亲,而不仅做一个配偶;因此所赋予的心灵和道德本质,都是诱导之于母亲任务之类,而于母性中获得其真正解释和和谐,如现实主义、判断力,遇事不厌求详,怜爱弱小,乐于施助,较强烈的兽性爱憎,较厉害的个人偏见和感情用事,和对于事物的一般的个人眼光。所以哲学如果离弃了大自然的本意,不计及这个母性(即女人整个生存之具有支配力的特点和中心解释),而要想使女人快乐,实已走入歧途。因此,在未受教育和受过合理教育的女人中,这个母性是从不强自压制的。它萌芽于儿童时期,渐渐强盛而达到充足于成熟时期。但在男人中,这个父性在三十五岁之前大概都隐而不显,或至少须等到子女已经五岁方能感觉。我想二十五岁的少年大概不会想到将要做父亲的事。这时他只知道爱上一个女子,无意之间生下一个孩子就丢开了,等他的妻子去一心照顾。总要到三十岁之后,才能一旦觉得自己已有了一个可以携带到公共场所炫耀于人前的孩子,而感觉他的父性。二十余岁的少年对于孩子的观念大多视为有些可笑,但除了觉得有些可笑之外,便不再加以思索。至于在一个有了孩子或将有孩子的女人,这就成为她一生中最严重的一桩事情,甚至变更她的整个生命,变换她的性情和嗜好。女人一到怀孕将产,便似进了另一个世界,从此她即能认清自己生命的使命,和到世上生存的目的,而毫无疑惑。她知道有人需要她,所以即发挥她的效能。我曾看见过最娇养的中国富家女郎,于她的小孩病中变为异常伟大,目不交睫地整个月服侍下去。在大自然的配合中,如此的父性是无需的,所以并不给他。因为男人也好似雄鸭雄鹅一般,除了种子之外,对于子嗣方面的其他事情均毫不关心。所以一个女人如若她的生命的中心主动力得不到表现和发挥的机会,她即在心理上受到最大的痛苦。美国容忍那么许多很可爱的女人无辜地失去嫁人的机会,因此,如有人向我称赞美国的文明对于女子是怎样仁慈,我简直不相信。
我相信美国婚姻所以调整失当,大多是由于这类女人的母性和男人的父性参差过甚所致。美国人的所谓情感不成熟性,除了这个生物性事实外,没有其他的解释。男人因在青年时代过惯了过于放浪的生活,这种社会制度使他们缺乏负责思想的天然节制;然而女人则因了较深大的母性,仍是具有的。大自然如若未曾赋予女人以充分的镇静性去应付将做母亲的心理预备,事情就将不可收拾。所以大自然就如此做去。贫穷人家的子弟由于艰苦的环境,已将负责思想深印于脑筋之中。只剩下那些生活放浪的富家儿郎,在崇拜青春和纵容青年的国度里,于理想的情形中发展而成为情感上和社会上的低能儿。
第八章 家庭之乐(3)
说来说去,我们所关切的实在只是如何去度一个快乐生活的问题。一个人除非在外场生活的浅薄成熟之余,能触动内心机械,使它得到合于常规的发挥之外,别无求得生活快乐之道。独身主义在个人事业的形式上成为理想目标时,不但带着个人主义的色彩,并也带着愚拙的智力主义色彩。因了后者的理由,这种独身主义应由我们所唾弃。我常疑心立誓不娶不嫁的男女,由于已经变成无用的智力主义者,不肯更变心肠,他们都已被外场的成就所蒙蔽,误信他们以属于人类而言,能从家庭之替代物中得到快乐,或从能使他们满意的智力艺术或职业兴趣中得到快乐。
我认为他们是错误的。这种个人主义的现象:不婚嫁,无子息,拟从事业和个人成熟之中寻求充足满意生活的替代物,和阻止虐待牲畜,在我看来,都是很愚笨可笑的。在心理方面而言,这颇仿佛几个老处女因在马戏团里边看见老虎背上有几条鞭痕,引起疑心,而拟控诉马戏团老板虐待老虎一般。这种抗议用非其地,是母性的畸形发挥。试想真正的老虎会在乎打几鞭子吗?这种老处女是在盲目地摸索一个生命中的位置,而又自以为是地要想旁人承认她们为合理。
政治文学和艺术的成热所给予成功者的报酬,不过是些空心的智力上的喜悦。但眼看自己的儿女长成人,其愉快是出于衷心,而何等实在。著作家和艺术家,有几个能在老年时对于自己的作品感觉满意?其中大多数无非视之为消遣中的偶然产物,或藉以维持生活的工作而已。据说斯宾塞(Herbert Spencer)在临终的前几天,将他所著的《综合哲学》十八巨册放在膝上,当他觉到其分量沉重时,颇有这分量如若换上一个孙儿岂不更好的感触。聪明的伊里亚岂不是愿意将他所著的论文去兑换一个梦想中的儿女吗?人造粮、人造乳油、人造棉花,已够讨人嫌;如再加上人造儿童,岂不更可悲吗?约翰·洛克菲勒(John D. Rockfeller)的慈善施舍遍及全世界,受益的人不计其数,他对这些,自然感到一种道德上的审美的满意;但同时我深信如此的满意是异常淡薄和脆弱的,在高尔夫球棍一挥之际,即能完全忘却,而他的真实的不会遗忘的满意,仍是在于他的儿子。
从另一方面看来,世人的快乐大部分是在于能否寻到一种值得用毕生心力去做的工作,即心爱的工作。现在男女人所做的职业,我很疑心有百分之九十是属于非其所好。我们常听人夸说:“我很爱我的工作。”但这句话是否言出于衷颇是一个问题。我们从没有听人说:“我爱我的家。”因为这是当然的,是不言而喻的。普通职业人士每天走进他们的公事房时,其心境差不多是和中国妇人之对生育儿女一般的抱着一种“人人如此我又何能例外”的心理。个个人都在说我爱我的工作,这句话如出之于电梯司机、电话接线女生,或牙科医生之口,显然是一句谎言。如系出于编辑人、地产经理人,或证券经纪人则尤其属于违心之论。我以为除了到北极去的探险家和试验室中的科学家专心致力于发明之外,人们对于他的工作,充其量也不能超过颇感兴趣、颇合性情,而总够不上爱字。对工作的爱,万不能比拟母亲对儿女的爱。许多人常因对于自己的职业发生厌恶而屡次改业,但从没有一个母亲会对养育教导儿女这桩毕生工作发生疑义。成功的政治家会放弃他的政治成就,编辑人会舍弃他所出版的杂志成就,飞行家会放弃飞行成就,拳击家会放弃比拳场成就,优伶会放弃舞台。但从没有听见过一个母亲不论她是成功的或失败的会放弃她的母职。她觉得自己是必不可少的人物,她在生命中已有了一个地位,坚信她的职务没有一个人能够代替。这信念比希特勒自信只有他能够拯救德国还要深切。除了这桩自知已在生命中得到切实地位的满意以外,更有什么东西能给人以更大的快乐?我敢说执业的人当中,或者有百分之五居然能得到合于自己性情的工作,而能够爱好;但百分之百的父母都觉得抚育自己的儿女乃是生活目标中最深入最切身的部分。因此可知一个女人自然在做母亲的天职中比做一个建筑师更易于获得真正的快乐,而大自然也绝不使她失望的。所以婚姻岂不是最宜于女人的职业吗?
我知道女人未始没有这种感觉,不过没有形之于口罢了。现在经我一旦说破,而又明说家庭的重担终久必须由女人去肩挑,女人听了或者要受到一些惊惧。但这个确是我的本意和题旨。我们等着看罢,究竟哪个待女人好些?因为我们所关切者不过在于女人的快乐,但不是社会成就上的快乐,而是自我的快乐。即从相宜或合格的观点上讲起来,我以为没有几个银行经理能像女人般的适宜于其职务。我们常听见说才力不及的主任,才力不及的营业经理,才力不及的银行家,才力不及的总理,但难得听见才力不及的母亲。所以女人是天然合宜于母职的这桩事,她们自己都知道,并也愿意去做。现在的美国女大学生似乎已若有离开谬误理想的趋向,有许多人已渐渐知道用合理的眼光去视察生命,而公然宣布她们愿意嫁人了。我理想中的女人有爱好化妆品而同时也爱好数学者,是个柔媚的女性,而不单是一个女性。让她们去调脂弄粉,如尚有余力,则让她们如孔子所说一般去从事于数学。
第八章 家庭之乐(4)
我在上边所说的这些是以普通男女的一般理想而论。女人中也和男人一般有才能杰出者,世上的真正进步即系依赖他们的创造才能而成功。我希望一般女人能把婚姻当做理想职业去生育小孩,或者也洗一些碗盏。同时我也希望一般的男人放弃了艺术而单去做赚钱养家的工作:如理发、擦鞋、捉贼、补锅,或饭店侍者之类。生育小孩教养他们,当心他们,使他们长成为有用的聪明的国民职务,势需有人去担任;而男人则显然不但不能生育,即叫他去抱小孩或替小孩洗澡也要手足无措。所以我只好期望女人去担任了。这两类工作:教养小孩和理发擦鞋或替人开门,哪类比较高尚一些?我也不能确定。但我总以为丈夫既在那里替别人开门,则他的妻子又何必憎嫌洗碗盏,从前立柜台的都是男人,现在被大批女人跑进来占据了这位置,而将男人挤了出去做替人开门的工作。如女人认为这是较为高尚的工作,我们很欢迎她们来做。但须知在生活寻求的方式上,工作无所谓高低之别。一旦女人在衣帽室里收付衣帽,未必高尚于替丈夫补袜子,其间的分别,不过在于补袜子者对于这袜子所有人有荣辱与共的关系,而是衣帽管理人所没有的。我们自然希望这袜子所有人是一个良好丈夫而值得他妻子的服侍,但人们也不应该悲观到凡是丈夫的袜子都是不值一补的地步。男人也未必都是不肖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教养儿童之神圣工作的家庭生活于女人太为低贱这个普通假说,实不能称为合理的社会态度。只有在女人、家庭和母职未能受着相当尊重的文化中,才有这种观念。
  性的吸引
在女权和增进女子的社会权利的门面背后,即美国也未能以应有的地位给予女人。我希望我这印象是不对的,我也希望在女权增进的当中,男人的中古式武士精神没有减退。因为这两件事并非一定联系而行。武士精神或真心敬重女人精神,并非即是听女人自由花钱,听女人自由行动,听女人担任执行公务,和听女人投票选举之谓。在我这种生于老旧世界,抱有老旧观念的人看来,世上的事情都有切己和不切己之别。美国女人在不切己的事情上,其地位已远胜于旧世界的姊妹。但在真正切己的事情上,则依旧相同,没有寸进。武士精神在美国也未见得较明显于欧洲。美国女人能真正发挥权力之处依旧是在她传统的区域,即家庭中。她在这区域中,以服务安琪儿的精神做她的主人。我曾见过这样的安琪儿,但只有在家庭的神圣私生活中才能见到,只在一个女人飘然往来于厨房客室之间,做专心爱好家庭的主妇中才能见到。她在这里放射出一种灿烂的光明,如移置到公事室去时,便是不合适而不可思议的了。
这只不过因为女人穿了飘逸的长裙比穿着短小的公事褂更为动人,更为娇美。这或许不过是我的想像。问题的要点只在:女人居家正如鱼之居水,女人一穿上公事短褂之后,男人就会拿她们当做相类的同事,即可以任意批评。但一等到她们在公事时间之外穿上了飘飘长裙,男人即自然放弃和她们竞争的心思,而只会坐着向她们张口呆看了。一进公事范围,女人比较更守纪律,对于日常例行公事也比较优胜。但一出公事房,例如在喜事茶会等处,同事彼此遇到时,女人即较为活泼,较会发挥本能。她们会随口劝告男同事,甚至她们的经理,快去理发,或告诉他们到哪里去买最好的医治脱发药水。在公事房中女人说话时极低声下气,但在公事房之外,她即以权威者的态度发言。
从一个男人的观点坦白说起来——其实也无需讳言——我以为公共场所中有了女人,实在使生活上例如公事房中和街上增添不少动人的点缀和自然的礼貌。这于男人很有益处,可以使公事房中的语声变为柔和,色彩较为鲜艳,公事桌上也可以较为整齐。我又以为造化所赋予的性吸引力,或性吸引力的欲望,其程度至今没有变更。不过美国的男人则享受较大的艳福,就因为在性诱引上,美国女人较别国女人例如中国女人更为致力于获得男人的欢心。我的结论是:西方的人们过于着重性,而过于轻视女人。
美国女人所费于整理头发的时间,其长久和旧时的中国女人差不多。她们对于修饰较为公开、恒久和不择地而行。对于节食、运动、按摩和寻求保持美态的方法较为热烈。早晨在床上将两腿做起落的运动,以收束腰身,较为严切奉行。在一个中国女子已经抛弃脂粉的年龄,但在美国依然会拍粉点脂,色染头发。她们于生发水和香水花费较多的钱,所以美国的化妆品如白天雪花膏、夜用雪花膏、无色雪花膏、搽粉之前所用的冷膏、面霜,防止毛孔涨大的冷霜、柠檬冷霜、避日炙冷油、去皱纹冷油、鱼油,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香油,多至不可胜计,销路多很广大。也许是美国女人有较多的时间和钱可以耗费。她们或者是穿衣服以讨男人的欢喜,脱衣服以讨自己的欢喜,或两者都有之,都说不定。中国女人没有这样的厉害,也许是因中国女人没有得到这许多种化妆品的机会的缘故。但对于女人想要吸引男人的欲望,我实在不敢说各种族之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以前的中国女人也因极力想讨男人的欢喜,将她的双足缠成三寸金莲,不过现在则已经解放,而改为穿高跟皮鞋了。我虽然不是先知,但我敢预言,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女人也必于每天早晨在床上做几分钟的腰腿运动,以讨她的丈夫或自己的欢喜。然而很显明的事实在这里:现在的美国女人是更致力于注意身体上性吸引力,并专在性吸引力方面讲究她们的衣饰,以讨男人的欢喜。其结果是:在公园里或街上所见的一般女人,大概都具有较为苗条的身材,都穿着较为讲究的衣裳。这确须感谢女人所费于保持其曲线的努力,因而使男人获得很大的愉快。但据我的想像,她们在神经上必因此受很重大的影响。我所说的性吸引力,均系对母性吸引力,或对女人一般的吸引力而言。我疑心现代文明的这一种状态,已把它的特质深印于现代恋爱和婚姻上了。
第八章 家庭之乐(5)
艺术使现代男人有了性的意识。对于这点,我毫无疑义。先前是艺术,后来变为商业性的利用,将女人的全体直到最后一条的曲线和最后一只染色的脚趾为止,完全开拓起来。我从未见过女人的肢体经过这样的商业性开拓,而我并且很奇怪何以美国女人竟肯这样驯服地听人家去将她们的肢体开拓到这个地步。在东方人的心目中,这种对女人身体的商业性开拓,和尊重女人的观念绝不能并立。艺术家称之为美,看戏的观众称之为艺术,只有戏馆老板和经理直称之为性吸引力,而男人们也就因此得到很好的消遣。在这男人所创造,男人所统治的社会中,女人可以剥光了去供商业性的开拓,而男人则除了歌舞团团员之外,很少出身露体的时候,这实是一种奇特的现象。在戏台上我们能看到女人几乎不穿着什么,但男人则依然都是衣冠整齐。如若这个世界是女人统治的话,那么我们当然就要看见出身露体的男人,而女人则都穿上长裙了。艺术家对于男女人的身体构造同样地研究,但他们似乎终没有法子可以将男人的身体美化为商业性的用场。戏院以裸体为号召,但大概都是剥去了女人的衣服以吸引男人,而绝不剥去男人的衣服以吸引女人。就是在较为高尚的表演中,虽然是艺术和道德并重,但也总是让女人艺术化,男人道德化,而从不坚持女人道德化,男人艺术化。(在游艺表演中,男演员大都偏重于滑稽;即跳舞的时候也是如此,而观众尚认为是艺术的。)商业广告都抓住这一点,千方百计的利用。所以现在的人们如要知道什么是艺术,他只须买一本杂志,将里边的广告看一遍,便能了然。其结果使女人的脑筋中深印下极其深刻的女人必须艺术化的印象,甚至下意识地默认了这个原则,很情愿地忍饥节食、运动、按摩,严格遵守一切纪律,以求对于美的世界有所贡献。心地不很明白的人看了,几乎要认做女人除了利用性吸引力外,竟没有其他抓住男人的方法了。
我认为这种对性吸引力的过于注重,造成一种对女人的整个天性的不成熟和不充足的观念,影响及于恋爱和婚姻的性质,而也引起了对于这两件事的谬误或不充足的见解。因此,女人即被认为只是一个可能的伴侣,而不是家庭的主持人物。女人是一个妻,也是一个母。但因现在如此的注意于性,以致伴侣的意想取代了为母意想的地位。不过我仍坚持女人只在为母时能达到她的最崇高身份。如若一个女人竟拒绝为母,则她便立刻丧失大部分的尊严和庄重,而有成为玩具的危险。我以为一个女人,不论她在法律上的身份如何,只要有了子女,便可视之为妻;而如若没有子女,则即使是妻,也只能视做姘妇。子女使姘妇抬高身份,而无子女则使妻降级。现代女人有许多不愿生育,理由也很显明,无非恐怀孕将妨碍她的苗条身段罢了。
好色的天性对于增进人生的生趣,有相当助力,但行之过分,则反而不利于女人。欲求保持性吸引力的意念当然是一种加在女人神经上的压力,而男人则没有的。这也是太不公平,因为人们如过于重视美丽及青春,则中年女人便陷于对灰白的头发和不可挽回的光阴做必不能胜的奋斗。中国某诗人早已提醒我们说,青春之泉是无稽之谈,无人能系住光阴不让它前进。因此中年女人如保持做性吸引力的努力,即等于和年龄赛跑,太不合理。只有幽默能补救这个处境。如若我们明知和老年白发无从争斗,则我们何不就认白发为美丽。朱杜的诗:
白发新添数百茎,
几番拔尽白还生;
不如不拔由他白,
那得功夫与白争。
这整个情形既不自然而且太不平。这是于为母者和年龄较大的女人不平允的。重量拳击家将锦标保持了数年之后,势不能不将宝座让给较为年轻的后进;跑马场里得锦标的马,过了数年,自不能不将第一位置让给年龄较小的马;同样地年龄较大的女人,绝不能战胜年轻的少女。同类相争,其实何必。中年女人想在性吸引力上和少女争高下是一件愚拙、危险,而又无望的举动。女人所应重视者尚有比性更进一层的东西。谈情说爱的动作,大部分当然以身体的吸引力为根据,则较为成熟的男女自应视之为过去的事情,而不必再斤斤于此了。
我们知道人类是动物中最喜欢表示爱情的动物。但除了这表示爱情天性外,还具有一种同样有力的父母天性,结果即产生了人类家庭生活。多数动物大概都和人类一般的具有爱情和父母天性,但人类家庭生活的起点则好像是发源于长臂猿。不过在一种过分矫饰的文化中,人类受了艺术上不断的性的刺激如电影和戏院之类,他们的家庭天性便有屈服于表示爱情天性的危险。在如此的文化中,家庭理想的必须性常易于被人们所忘却,尤其是在同时又有一种个人主义观念的潮流。所以在这种社会中,我们对于婚姻即有了一种新奇的意见,视为不过是许多次的接吻,而于结婚的钟声中结束。对于女人也有了一种新奇的观念,视为不过是男人的伴侣,而不是为母者。因此理想的女人须是一个具有完美相称的身体和动人的体态者。但在我看来,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候是在她立在摇篮的面前的时候;最恳切最庄严的时候是在她怀抱婴儿或扶着四五岁小孩行走的时候;最快乐的时候则如我所看见的一幅西洋画像中一般,是在拥抱一个婴儿睡在枕上逗弄的时候。或许我已对母道有一些迷信,但在我们中国人,若有一些心理上的迷信是并无妨碍的。我以为我对于女人的见解并非由于迷信母道所产生,而实是由中国式家庭理想之影响。
第八章 家庭之乐(6)
  中国式的家庭理想
我颇以为《创世纪》中关于创造一节,应该从头写过。中国小说《红楼梦》里边的才子是一个极富于感情的柔性男人,最喜和女人为伴,万分崇拜他许多姊妹的美色,而常常自恨是个男人。他曾说,女人是水做的,而男人则是泥做的。其理由是:女人都是伶俐聪明,娇媚可爱,而男人则都是愚蠢粗鲁,面目可憎。如若《创世纪》的著作人换了贾宝玉,心地和他那么明白,则《创世纪》必不是这样写法。上帝抓了一把泥土,捏成一个人形,从鼻孔吹一口气进去,亚当就此造成。但是亚当渐渐燥裂,泥土松碎,一片片掉落下来。所以上帝又取了一些水和将进去,使泥土凝结。这种掺入亚当生命的水,就是夏娃。亚当的生命中非有这水不能完成。我以为婚姻的特别意义至少是如此。女人是水,男人是泥土。水渗入泥土而使之成形,泥土盛了这水而使之有形质。水即流动生活于这当中而有了具体。
元朝名画师赵孟頫,他的太太管夫人也是一位著名画家,早已引用过这个泥土和水的譬喻。当夫妻俩都在中年的时候,孟兆页对她的爱情似乎减退,想纳一个妾。管夫人即作了下面这一首小令,使她的丈夫看了非常感动,便取消纳妾的念头。
你侬我侬,
忒煞情多,
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
捻一个你,
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
一齐打破,
再捻一个你,
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
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
死同一个椁。
中国的社会和生活都是组织于家庭制度基础上的,乃是人所共知的事。这个制度决定并润色整个中国式生活的模型。但这个对于家庭生活的理想是从何而来的呢?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因为中国人都视为理所当然,而外国则自觉不够资格去问这句话。把家庭制度做为一切社会和政治生活的基础,大家都知道孔夫子曾给予一个哲学的根基。他非常的注重夫妻关系,认为是一切人类关系的根基,也注重孝顺父母,每年祭扫祖墓,崇拜祖先,和设立祖先祠。
中国的祖先崇拜,曾被某些著作家称为一种宗教。我相信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中是很对的。至于它的非宗教方面就在于它的里边很少超自然的成分。它不涉及神怪,所以崇拜祖先不妨和信仰基督仙佛或回教神道同时并行。崇拜祖先所用的礼仪造成一种宗教的形式,非常自然而且合理。因为凡属信念是不能没有表现方式的。照这种情形而论,我以为对着一块长约十五英寸的长方木牌表示尊意,其尊敬程度和英国把英王肖像印在邮票之上并没有什么高下。第一,中国人对于这种祖先之灵并不十分视同神道,而不过当他如在世的老长辈一般侍奉,他并不向他祈求福佑,也不求他治病,并不像普通的崇拜者和被崇拜之间的必有一种施必望报的情形;第二,这种崇拜仪式不过是借以对已死的祖先表示敬意的典礼,不过借这一天使全家团聚一次,并纪念祖先对于这家庭所贻的世泽。这种仪式充其量不过如替长辈做一次小规模的生日,和平常替父母做寿,和美国的举行母亲节并没有什么分别。
基督教士不许中国信徒参加崇拜祖先的仪节,其惟一反对理由,是因为祭祖时大家都须跪地磕头,认为这是违反十诫中的第一条。这是基督教士太缺乏谅解的表征之一。中国人的膝盖不若西方人的膝盖那样宝贵,中国人都向他们的皇帝、官府磕头,新年都向在世的父母磕头,被视为常事。所以中国人的膝弯较为易于柔曲,而跪在神主牌之前磕几个头,也不会使他即因而变为一个崇信异端的人。城市村镇中的中国信徒即因此和一般的社团生活相隔绝,不能去参加大众节日的欢聚,也不便捐助这些节日的戏份。所以中国的基督信徒是差不多和本族的人不相往来的。
这种对于一己的家庭的虔敬,和神秘性义务的感觉,有时确也能变成一种很深的宗教态度,例如十七世纪的儒者颜元在老年的时候,独自出外,周历天下,找寻他的哥哥。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所以希望寻到他的哥哥和一个侄子,以便传宗接代。他是四川人,笃信儒宗,专事力行。他的哥哥失踪已经多年,他忽然厌弃教读生活,如奉神召一般的决计出外寻兄。他连哥哥的影踪都不知道,盲目找寻,这是何等艰难的事情。况且这个时期正值明朝覆亡,全国混乱的时候,遍地伏莽,旅行极为危险。但他不顾一切,冒险前行,所到之处都贴下招纸,悬赏找寻。他走了一千余里的路程,经过中国北部数省。直到数年之后,他走过某处时,被他的侄子看见了他手中所拿伞柄上刻着的姓名,知道是他的叔父,方将他引导到自己家中。那时他的哥哥已死,但他的目的仍算达到,因为果然有一个侄子可继香烟了。
孔子极为推崇孝道,其理由何在?没有人能够知道。据吴经熊博士在某篇论文所说,则是因为孔子乃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所以他的心理作用无非也和名歌《甜蜜的家庭》的作者其实从来没有享过家庭幸福完全一样。如若孔子幼时他的父亲尚在,则他的父职概念便不至于会这样的深刻远到。再则如若他已成年,而他的父亲尚在世,则结果恐怕更坏于此。因为,如此他即有机会可以看到他那父亲的弱点,而会觉得力行纯孝未必是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了。总之,他出世的时节,父亲已经故世,并且不知道父亲葬在哪里。他是一个私生子,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父亲是谁。他的母亲死后,他就将母亲的遗体葬在“五父之衢”,这当中或者含一些故意亦未可知。后来居然有一个年老妇人将他父亲的葬处告诉了他,于是他方将母亲的灵柩迁去合葬。
第八章 家庭之乐(7)
这一个巧妙的假说有怎样的价值,我们不必苛求。但中国的文学中对于家庭理想的必须,确实举出不少的理由。它是以一个人还不是一个单位,而只是家庭单位中的一分子为出发点。由“生活潮流”假说(这是我所题的名称)所具的生活观念为之支持,而由认力行天性为道德和政治的最后目标的哲理证之为正当。
家庭制度的理想和个人主义的理想显然不能并立。一个人终究不能完全独自一个人过一生。照这样的个人观念,太缺乏实在性。我们对于一个人如若不认他是一个人子,一个兄弟,一个父亲,或一个朋友,则我们当他是个什么东西?如此的个人将成为一个形而上的抽象物。中国人的心理都偏于生物思想,所以他们对于人类自然先想到他在生物上的关系。因此家庭即自然成为人生中的生物性单位,婚姻也成为一件家庭事件,而不单是个人事件。
和这种西方的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对照的就是家庭理想。在这种理想中,人并不是个人,而被认是家庭的一分子,是家庭生活巨流中的一个必须分子。这个就是我所谓“生活潮流”假说的意义。人类生活就整个而论,可以为包括多种不同的种族生活潮流。但人们所能直接触到和看到的只有家庭中的生活潮流。东西两方都有家庭如大树这个譬喻,每个人的生命不过是这大树上的一枝,借着树干而生存,尽他协助树干滋长下去的本分。所以就我们所见,人类生活显然是一种生长或连续作用。在这当中,每个人都在家庭历史上有一番作为,尽他对于整个家庭的义务,不过成绩有优劣,有些替家庭争到光荣,有些使家庭蒙受恶名。
家庭意识和家庭荣誉的感觉,或许就是中国人生中惟一的团体精神或团体意识。家庭中每个分子因须振其家声,必须好好地做人,而不得遗羞于家族。他应该和一个球员一般将球推向前去。败家子不但是个人之耻,也是全家之羞,正如一个球员失足而被对方将球抢去一般。凡去考试而得题名金榜的好像是一个获得胜利的球员,光荣不但属于他个人,也属于他的一家。考中状元或不过一个三甲进士的人,光被全族,使全族的人甚至连亲戚和同乡都受到精神上的兴奋和实质的权益。即使在一二百年之后,乡人尚会夸说某某年本乡怎样出过状元。从前人中了状元或进士时,全家全乡都举行庆祝,荣归挂匾,大家何等欢欣兴奋,觉得荣耀非凡,人人有份。和这个相较起来,现代的学校毕业接受文凭时是何等的冷静缺乏兴趣啊!
在这一幅家庭生活的景象内,其变化和色彩有很大的伸缩余地。人们须经过童年、成人和老年。这几个时期先由别人养育他,再由他去养育别人,最后于老年时重复由别人侍奉他。起先他尊奉别人,受别人的指挥,等到成人以后,他便渐渐地受人尊奉,指挥别人。更重要的,女人的插身于家庭之中,使这幅景象增加不少色彩。女人在连续不断的家庭生活中不单是个装饰品或玩具,也不单是一个妻,而实是这株家庭大树的一个关系生存和必须的分子。因为使连续成为可能者即是女人,而家庭中各个支派的盛衰也是以所娶来的媳妇的体质心性为依归。一个聪明的家长,于选择媳妇时,必注意她的出身是否清白,正如园丁对于接果树的枝必须加以选择一般。很有些人认为一个人的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或苦或乐,都以他所娶的妻为定,而未来家庭的整个性质也由此而决定。孙子体格的强弱,性情的优劣,完全以媳妇的体格性情为依归。因此就产生一种根据于遗传性的无形的,界限不分明的优生学,注重于门第的高低。实则也无非是家长对于未来媳妇的体格姿色和教育的一种取舍标准。普通的标准大都着重于她的家教。依传统的说法,最好的媳妇应出于勤俭书礼之家。有时候家长发现所娶的媳妇不贤惠时,他便要咒骂亲家的家教不良。所以为父母者又多出了一种教养女儿将来成为好媳妇而不致贻羞家声的责任,例如不会烹饪,不会做年糕之类,都须视为没有家教。
依照这种家族制度里边的“生命潮流”假说,永生几乎是可以看到可以触到的东西了。一个祖父看见孙儿背了书包上学校,便觉得他好似已在这个小孩之中重新生活。他用手去抚摸这个小孩时,他即感到这就是自己的血肉。他的生命不过是家庭大树上的一枝,或永远向前流去的潮流中一部分。所以他虽死也是快乐的。因此中国的家长所关切的事情就是:亲见男婚女嫁,视为比将来自己所葬的坟墓或所睡的棺材更重要。他必须亲眼看见媳妇或女婿是怎样的人,方始放心。如若都是很好并且满意的,他便可以含笑而逝,一无遗恨了。
这种生命概念的结果:使一个人对于任何物事都有一种伸长的见解,而不再认生命为始于个人,止于个人。球队当中虽有一两个守卫中途退出,但他们的位置即刻有人填补,而球赛依旧可以继续下去。成败也因而变换了性质。中国的生活理想是:做人须无愧于祖宗,并且无愧于自己的好儿子。中国官员在辞职时每引用下面这两句老话:
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
一个人最不幸的遭遇或许就是儿子不肖,不能维持家声、保持家产。一个富翁看见他的儿子好赌,就觉得他半生辛劳所积聚的家产不能保持。如果儿子失败,这失败便是绝对的。在另一方面,一个眼光远大的寡妇,她如有一个五岁的好孩子,她就能含辛茹苦历尽艰难去教养他。中国历史中这种守节抚孤的女人很多很多,期望经历多年苦况之后儿子成人,一旦飞黄腾达。蒋介石就是这类事件的一个最近榜样。他幼时和寡母常受邻人的欺侮,但寡母因有这个儿子,终愿奋志抚养。寡居的母亲,由于她们的富有实际见解,常常教养出才德俱优的大人物。这桩情形使我觉得单以抚育儿童而言,父亲竟是不必要的。寡妇的笑声最响,因为她总是末了一个发出笑声的人。
第八章 家庭之乐(8)
因此,生活在这种家庭方式之中是令人满意的。因为人生的生物性各方面都已顾到。此即孔子所关切的事情。依孔子的见解,政治的最后理想原是异常属于生物性的。他说:“老者安之,少者怀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话不单是对于枝节问题的一种表白,而实是政治的最后目标,所以尤堪注意。此即人性学者所谓的达情哲理。孔子意欲使一切人类天性都得到满足,以为必须如此方能使人在满意的生活中得到道德的和平,而只有道德的和平方是真正的和平。这是一种政治理想,其目的在于使政治成为不必要。因为这种和平是发于人类本心,极为稳固的和平。
  乐享余年
据我的见解,中国的家族制度大概是对老者和幼者的一种个别准备的布置。因为童、幼、老三个时期须占到人生岁月之半,所以幼者和老者都应当心使他们过满意的生活。其中幼者虽因不知人事而比较不会自己当心自己,但对于物质的享用,则其需要不如老者那么深切。小孩对于物质供给的缺乏,往往不太有感觉。所以贫苦人家的孩子常和富家的孩子一样的快乐。他因没有鞋穿而赤脚,但在他未始不是一种舒适。而在老者,则赤足便觉得十分难受了。这是因为幼童都较为充满生气。他有时虽也知道忧虑,但一会儿便会忘却。他不像老者那般并没有钱财观念,他有时也会收藏几张香烟里边的赠品券,但他的目的不是积财,而是想去调换一支气枪。老年的人便与此不同,而去收藏自由公债了。这两种收藏举动在意趣上是不能做比较的。其理由是:因为幼童不像成人那么受过生活的压迫,他的个人习嗜尚没有形成。他喝咖啡并不一定非某种牌子不可,无非是有什么吃什么。他并没有什么种族偏见,他的思想和概念都尚没有固定的轨道。所以老者比幼童更需要他人的帮助,这事好似很奇怪,但其原因则是因为老者的恐惧心较为明显,欲望较为无限制而已。
中国人在上古时代已有优视老年人的意识。这种意识我以为可以比拟西方的武士精神和优视女人习惯。其实这种举动也可以称为武士精神。孟子所说:“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即表示一种优良政治的最后目标。孟子又列述世上四种最困苦的人为鳏、寡、孤、独。他说,第一第二两种应由一种政治经济的安排方法使他们男婚女嫁,各将其偶。他对于孤儿的处置没有提起,但当时已有养老院的设立,而育婴堂也是各时代都有的。不过人人知道养老院和育婴堂终不足以替代家庭一般的感觉,都以为只有家庭能给老年和幼童以一种相当满意的供给。小孩子自有父母爱护他们,可毋庸细说。不过晚辈对于长辈的孝养,则正如中国的俗谚“水往低处流”那句话一般,不像长辈爱小辈那么自然,而必须由文化去培植出来。一个自然人必会爱他的子女,但只有受过文化洗礼的人才会孝养父母,敬爱老年。这个教训到现在已成为大众所公认的原理,并且据有些学者说来,能得孝养父母的机会已成一种权利,而为人所渴望的了。父母病的时候未能亲侍汤药,死的时候未能送终,已被中国人视为终身莫大的遗憾。官员到了五六十岁尚不能迎养父母,于官署中晨昏定省,已被认为犯了一种道德上的罪名,而本人对于亲友和同僚也必要时常设法解释他不能迎养的理由。从前有一个人,因回到家里时父母死了,即不胜悲憾,说了下面这两句话:
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们应该可以假定如果人们能过一种诗意的生活,他就会拿晚年当做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代。他非但不会再畏惧老年,而且反将希望这个时期早些来临,当它是一生中一个最美好最快乐的时期,而时常来先预备去享受它。我将东西两方的生活拿来做比较的时候,觉得两者之间虽有许多不同的地方,但绝对不相同的实在只有这个对于老年的态度这一点。这态度在东西两方绝对的不同,而且区别分明,毫无折衷调和的余地。两方对于性,对于女人,对于工作娱乐和成就,在态度上虽是不同,但其不同之处都不过是相对的。例如:中国的夫妻之间的关系和西方的夫妻关系,根本上没有什么很大之分别。即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此外如对于个人的自由、民主制度、人民和统治者之间的关系等等的观念,实在也并没有什么极大的不同之处。但对于老年一事的态度,则两方的态度竟绝对的不同,所持的见地竟绝对的相反。这一点在向人询问年龄和说出自己的年龄时,就可以极明白地看出来。中国的习惯在拜访生人时,问过尊姓大名之后,接下来必问他贵庚。如对方很谦虚地回说只有二十三或二十八岁,则问者必以“前程远大后福无量”一语去安慰他。但那人如回说已经三十五或三十八岁,则问者便会表现尊敬的态度,而赞他好福气。总之所回报的年龄越高,则所受到的尊敬越深。如答话的已经五六十岁,则问者必低声下气地以晚辈自居,表示极端的尊敬。所以凡是年老的人,如可能的话,都应该到中国去居住。因为在那里哪怕是白发龙钟的乞丐,他讨起饭来也比别人容易些。中年的人常希望快些过他的五十岁生日,得意的商人和官员常大做四十岁的生日。但是五十岁生日,即所谓年已半百,更为人所重视。以后每隔十年必做一次寿,六十岁的生日比五十岁更快活。七十岁的生日比六十岁更快活。如能做八十岁的生日时,更将被人视为得天独厚。颔下留起长须来,是祖父一辈人的特权。没有到这资格的人,例如还没有孙子或年龄未过五十者,如若留须,常会被人背后讥笑。因此,年轻的人也都喜学做老成持重,抱着和老年人相同的见解。刚从中学毕业的少年书生,已在那里写“青年应知”和“青年应读”等类的文章,并以为父母者的态度而讨论青年的堕落问题了。
第八章 家庭之乐(9)
我们如了解中国人之如何珍视老年,便能明了为什么中国人都喜欢倚老卖老,自认为老。第一,照中国的礼貌,只有长者有发言的权利,年轻的人只许静听。所以中国有“少年用耳不用口”那句老话。凡有年龄较高的人在座时,年轻的人只许洗耳恭听。世人大都欢喜发言而受人听,因此,在中国必须到相当的年龄才有发言权利这件事,便使人期望早些达到老年,以便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多说几句话。这种生活程序之中,人人须循序而进,每个人都有同等达到老年的机会,而没有一个人能躐等超前。因此,当一个父亲教训他的儿子时,如若祖母走来插口,那做父亲的便须停口,谨敬恭听。这时他当然很羡慕那祖母的地位。年老的人能说:“我所走过的桥比你所走过的街还要多几条。”因此,以经验而言,年轻的人在长者面前,没有发言的权利,自只能洗耳恭听,这是很公允的。
我虽然已很熟悉西方的生活,并很明白西方人对于老年的态度,但有时所听见的话仍使我非常诧异,很出我的意料。这种使我奇异的态度,常有所遇。我曾听见过一位年老的妇人说,她已有几个孙儿女,其中以长孙儿使她受到的感触最大。她的意思是长孙儿已如此长大,将反映她自己的年龄之高。我很明白美国人最恨别人说他已老,但我意料不到他们的畏惧心竟会到这个地步。五十岁以下的人大都希望旁人视他为依然年富力强,这很在意中。但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妇人,在旁人提到她的年龄时尚要顾左右而言他,实在使我觉得出于意外。当我在让一位老者先走进电梯或公共汽车时,我心中自不免有认为他已老的意思,但我总不敢形之于口。有一天遇到这样一件事时,我无意之间说了出来,不料那位很尊严的老者于坐下去时,竟会向坐在他下手的太太用着讥笑的口气说我:“这年轻的人,竟以为他比我年纪轻的多啊!”
这种情形太缺乏意识,使我不解其所以然。我很谅解年轻和中年未嫁的女人因为保爱其青春,所以不愿意将年纪告诉旁人。中国女郎达到二十二岁而尚未出嫁或定亲时,也常要感到一些恐惧。岁月很忍心地按部就班地消逝,一刻也不肯停留。女人常怕被岁月所遗弃,如在公园晚间园门关时不及出去而被关闭在里边一般。因此常有人说,女人一生中最长的一年是二十九岁,直可以延长到三四年之久而依然是二十九岁。但除了这种情形以外,隐瞒年龄便属毫无意思。在旁人的眼光中,人非已老何以能够聪明。年轻的人对于生命婚姻和真有价值的事物能知道些什么?我很谅解。因为西方生活的整个模型都过于重视青春,所以不论男女都不敢将自己的年龄告诉他人。一个年纪四十五岁的女书记,其实很富于精力,办事效能很高,但是假使她将年龄一旦说破,便将为了不可解的理由被人认为毫无用处。无怪她为了要保全饭碗起见,而不能不隐瞒年龄。这种生活的模型,和对于青春的过于重视,都太缺乏意识,照我看来,竟毫无意义。这种情形显然是职业生活所造成,因为我深信在敬老上,家庭胜于公事房。除非美国人民渐渐觉得憎嫌工作效能和成就,上述的情形竟是无可避免的。我颇以为等到美国的为父者能视家庭而不是公事房为他生活中的理想处所,能公然如中国父亲一般泰然自若地告诉旁人他已有一个好儿子,可以继续他的事业,并且觉得受其奉养很可夸耀时,他便会期望这种快乐时期的来临。在尚未到五十岁的时候,即要屈指计算,好像等得不耐烦了。
美国身体康健的老年人常对人说他尚年轻,而旁人也说他年轻。但实在的意义则是说他康健,这真是一种语言上的不幸。老年健壮是人生的莫大幸运,但改称之为健壮年轻,便将减削意义,使原来很完美的东西变为不完美了。实在说起来,这世界中再没有比一个健壮而智慧的老者更美丽的,它有着红的面颊,雪白的头发,以通晓世故的态度,用和蔼的口气,谈着做人的道理。中国人很明白这一点,所以画起老翁来总是红面白须,视之为人世终极快乐的象征。中国人所画的寿星,美国人大概也看见过的,他那高高的额角,红红的面孔,雪白的长须,笑容可掬的样子,这画像是何等的生动。他手抚长须,悠然自得,何等的庄严,令人起敬。因为从没有人对他的智慧发生疑问,所以他极端自信。因为他见惯了人世的忧苦,所以极仁慈。我们对于富有生气的老者每说他们是老当益壮,像劳合·乔治这样的人,我们每称他为老姜,意即姜桂之性,越老越辣。
我在美国几乎连白须老者的影子也看不到,他们好似结了伴躲避我。我在美国已那么久了,只有一次在纽裘赛州看见过一个略具白须老者样子的人。这或者是保安剃刀的成绩,其可惜和愚笨正如中国北方的农民将各处山上的树木一起砍伐净尽,弄得美丽的青山都变成秃顶光皮一般不相上下。美国尚有一处宝藏需待他们去发现,这就是美丽和智慧的宝藏,美国人民发现时方能觉得这宝藏是何等的悦目赏心。飘飘长髯的山姆老叔已不复可见,因为他已用保安剃刀将长须剃去,交成一个双颧高耸,双颊凹瘪,戴着一副牛角框眼镜,透出炯炯目光的滑稽样子了。这一变立刻使他失去了旧日的庄严伟大,那是何等的可惜。我对最高法院问题所取的态度(这问题其实和我并不相干),完全系以爱好却尔斯伊文思许斯的面貌而决定的。他简直已是美洲硕果仅存的伟大老人。试问此外还有别个吗?为了优待起见,自应让他退休,但如果说他已衰老不堪任事,则在我看来竟是绝大的侮辱。他的面貌是雕刻家所认为最合理想的。
第八章 家庭之乐(10)
美国的老人依旧要如年轻人一般的忙劳,显然是个人主义推行得太过分所致。他以自立为荣,而以依赖晚辈为耻。美国宪法曾替人民规定下许多应享的权利,但不应遗漏了老年人应由其子女赡养这一条。因为这也是由服役而产生的一种权利和义务。为父母者在子女幼小时何等的辛劳,子女小有病痛必整日整夜的服侍,换下来的尿布每天必须洗涤,须费二十余年的功夫方能完成教养,使他们可以出去应世做事。他们即费了这大的辛苦,则到了老年时,应该由他们的子女赡养并受人尊敬,尚有拒绝不给予他们的道理吗?在普通方式的家庭生活中,凡是人都先受父母的教养,后来则接下去教养自己的子女,最后则受子女的赡养,程序极为自然,其间没有个人自傲的余地。中国人因为他们对生活的概念是完全以家庭中互助为基础,所以并没有个人独立的意识。因此,到了老年受子女们的赡养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耻的地方,反而将因有子女赡养他们而自己觉得欣幸。中国人的生存目的也仅此而已。
西方人则不然,他宁可去住在附近有烹饪室的旅馆中。出于大公无私的愿望,不愿为子女所累,不愿去干涉他们的家庭生活。但他其实有干涉的权利,这种干涉即使将使子女们不愉快,但确属十分自然。因为一切生活,尤其是家常生活,本是一种节制课程。试想人在幼时,岂不都受父母的干涉吗?操行主义者以为子女须离开父母,在这种思想中,我们看到不干涉的逻辑。父母曾为我们费过一番极大的辛劳,如若我们在他们老而无能时尚不能容忍他们,则我们在家庭中尚能容忍什么人?一个人无论如何须学习自制,否则连婚姻也失去效力。试想骨肉的情爱奉侍,岂是旅馆仆役所能代替的吗?
中国人对于年老父母的躬亲奉侍概念,系完全根据于有恩必报的理由。一个人从朋友方面所受到的恩惠都可以用数字计算,但父母的养育之恩则绝不是数字所能记录。中国的教孝论文中,一再提起洗尿布。这件事使轮到自己做父母时觉得有意义。所以为了报答起见,父母年老时,为子女者岂不应好好地侍奉,视其所好,每天以精美的膳食供养吗?为子女者尽孝道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单是像医院看护服侍一个陌生病人一般,但求尽职就能算数的。以下是屠羲时所著《养正遗规》中的一节。这篇文字从前小学生都当做教科书读,中间详述子女应该怎样对父母尽其孝道:
夏月侍父母,常须挥扇于其侧,以清炎暑,及驱逐蚊蝇。冬月则审察衣被之厚薄,炉火之多寡,时为增益;并候视窗户罅隙,使不为风寒所侵,务期父母安乐方已。
十岁以上,侵晨先父母起,梳洗毕,诣父母榻前,问夜来安否?如父母已起,则就房先作揖,后致问,问毕,乃一揖退。昏时,候父母将寝,则拂席整衾以待,已寝,则下帐闭户而后息。
因此在中国,哪个不期望做老人,做父母或祖父母?这类事情常被普罗级著作家所讥笑,视为封建遗毒。但其中实有一种佳趣,因此,中国内地的老年人都还牢守这个思想,而以为新的中国太不像话。最重要的一点是:凡人如有相当的长寿,他不能不老。愚拙的个人主义似乎假定个人可以在抽象的境地中生存,可以实际的独立。我们如若舍弃这个思想,便会承认我们必须如此计划我们的生活方式,以使人生的极乐时期出现在老年之时,而并不在知识未充分的青年时期。因为我们如若取持和此相反的态度,则我们将于不知不觉之间和光阴做必不能获胜的竞赛,对于未来永远怀着一种恐惧,深怕它的莅临。一个人绝不能不老,凡自己以为不老的人,都是在那里自欺。人类不能和大自然相对抗,则何不安于由此而老呢?生命的交响曲,其终点处应是伟大的和平晴朗,物质舒适和精神上的满足,而不是破锣破鼓的刺耳响。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农道化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阁浮有如蓬岛。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恐语恨。
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圃,以书籍当朋友。
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无是处。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厌催租之败意,丞宜早完粮;喜老衲之谈禅,难免常常布施。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以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忙人园亭,宜与住宅相连;闲人园亭,不妨与住宅相远。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有园亭姬妾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第八章 家庭之乐(11)
鹤令人逸;马令人俊;兰令人幽;松令人古。
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才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当为之。
美味以大嚼尽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浅语传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贵以骄奢处之,俱失造化本怀。
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1)
  论游览
旅行在从前是行乐之一,但现在已变成一种实业。旅行在现代确已比在一百年前便利了不少。政府和所设的旅行机关,已尽力下了一番工夫以提倡旅行;结果是现代的人大概都比前几代的人多旅行了一些。不过旅行到了现代,似乎已是一种没落的艺术。我们如要了解何以谓之旅行,我们必须先能辨别其实不能算是旅行的各种虚假旅行。
第一种虚假旅行,即旅行以求心胸的必进。这种心胸的必进,现在似乎已行之过度;我很疑惑一个人的心胸,是不是能够这般容易地改进。无论如何,俱乐都和演讲会对此的成绩都未见得良好。但我们既然这样专心于改进我们的心胸,则我们至少须在闲暇的日子,让我们的心胸放一天假,休息一下子。这种对旅行的不正确的概念,产生了现代的导游者的组织。这是我所认为无事忙者令人最难忍受的讨厌东西。当我们走过一个广场或铜像时,他们硬叫我们去听他讲述生于一七七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死于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等。我曾看见过女修道士带着一群学校儿童去参观一所公墓,当她们立在一块墓碑前面时,一个修道士就拿出一本书来,讲给儿童听,死者的生死月日,结婚的年月,他的太太的姓名,和其他许多不知所云的事实。我敢断定这种废话,必已使儿童完全丧失了这次旅行的兴趣。成年人在导游的指引之下,也交成了这样的儿童,而有许多比较好学不倦的人,竟还会拿着铅笔和日记簿速记下来。中国人在有许多名胜地方旅行时,也受到同样的麻烦。不过中国的导游不是职业人员,而只是些水果小贩、驴夫,和农家的童子,性情略比职业导游活泼,但所讲的话则不像职业导游那么准确。某一天,我到苏州去浏览虎丘山,回来时,脑筋中竟充满了互相矛盾的史实和年代,因为据引导我的贩橘童子告诉我,高悬在剑池四十尺之上的那座石桥,就是古美人西施的晨妆处(实则西施的梳妆台远在十里之外)。其实这童子只不过想向我兜卖一些橘于,但因此居然使我知道民间传说怎样会渐渐地远高事实,而变为荒诞不经。
第二种虚假的旅行,即为了谈话资料而旅行,以便事后可以夸说。我曾在杭州名泉和名茶的产地虎跑,看见过旅行者将自己持杯饮茶时的姿势摄入照片。拿一张在虎跑品茶的照片给朋友看,当然是一件很风雅的事情,所怕的就是他将重视照片,而忘却了茶味。这种事情很易使人的心胸受到束缚,尤其是自带照相机的人,如我们在巴黎或伦敦的游览事中所见者。他们的时间和注意力已完全消耗于拍摄照片之中,以致反而无暇去细看各种景物了。这种照片固然可供他们在空闲的时候慢慢地阅看,但如此的照片,世界各处哪里买不到,又何必巴巴地费了许多事特地自己跑去拍摄呢。这类历史的名胜,渐渐成为夸说资料,而不是游览资料。一个人所到的地方越多,他所记忆者也越丰富,因而可以夸说的也越多。这种寻求学问的驱策,使人在旅行时不能不于一日中,求能看到最可能的多数的名胜地。他手里拿着一张游览地点程序表,到过一处,即用铅笔划去一个名字。我疑心这类旅行家在假期中,也是讲究效能的。
这种愚拙的旅行,当然产生了第三种的虚伪旅行家:即定了游览程序的旅行家。他们在事先早已能算定将在奥京或罗京耽搁多少时候。他们都在起程之前,先预定下游览的程序,临时如上课一般的切实遵时而行。他们正好似在家时一般,在旅行时也是受月份牌和时钟的指挥的。
我主张真正的旅行动机,应完全和这些相反。第一,旅行的真正动机应为旅行以求忘其身之所在,或较为诗意的说法,旅行以求忘却一切。凡是一个人,不论阶级比他高者对他的感想怎样,但在自己的家中,总是惟我独尊的。同时他须受种种俗尚、规则、习惯和责任的束缚。一个银行家总不能做到叫别人当他是一个寻常人看待,而忘却自己是一个银行家。因此在我看来,旅行的真正理由实是在于变换所处的社会,使他人拿他当一个寻常人看待。介绍信于一个人做商业旅行时,是一件有用之物,但商业旅行是在本质上不能置于旅行之列的。一个人倘在旅行时带着介绍信,他便难于期望恢复他的自由人类的本来面目,也难于期望显出他于人造的地位之外的人类天然地位。我们应知道一个人到了一处陌生地方时,除了受朋友的招待,和介绍到同等阶级的社会去周旋的舒适外,还有比这更好的,由一个童子领着到深山丛林里去自由游览的享受。他有机会去享受在餐馆里做手势点一道薰鸡,或向一个东京警察做手势问道的乐趣。得过这种旅行经验的人,至少在回到家里后,可以不必如平时地一味依赖他的车夫和贴身侍者了。
一个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个流浪者,经历着流浪者的快乐、诱惑和探险意念。旅行必须流浪式,否则便不成其为旅行。旅行的要点于无责任、无定时、无来往信札、无嚅嚅好问的邻人、无来客和无目的地。一个好的旅行家绝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遭从何处而来。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姓名。屠隆曾在他所著的《冥廖子游》中很透彻地阐明这一点。——这游记我译引在下文里边。他在某处陌生的地方并无一个朋友,但恰如某女尼所说:“无所特善视者,尽善视普世人也。”没有特别的朋友,就是人尽可友,他普爱世人,所以就处身于其中,领略他们的可爱处,和他们的习俗。这种好处是坐着游览汽车看古迹的旅行家所无从领略的。因为他们只有在旅馆里边,和从本国同来的游伴谈天的机会。最可笑的是有许多美国旅行家,他们到巴黎之后,必认定到同游者都去吃的餐馆中去吃饭,好似藉此可以一见同船来的人,并可以吃到和在家时所吃一样的烘饼。英国人到了上海之后必住到英国人所开设的旅馆里边去,在早餐时照常吃着火腿煎蛋,和涂着橘皮酱的面包,闲时在小饮室里坐坐,遇到有人邀他坐一次人力车时,必很羞缩地拒绝。他们当然是极讲究卫生的,但又何必到上海去呢?如此的旅行家,绝没有和当地的人士在精神上融合的机会。因此也就丧失了一种旅行中最大的益处。
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2)
流浪精神使人能在旅行中和大自然更加接近。所以这一类旅行家每喜欢到阒无人迹的山中去,以便可以幽然享受和大自然融合之乐。所以这些旅行家在预备出行时,绝不会到百货公司去费许多时刻选购一套红色或蓝色的游泳衣,买唇膏尚可容许,因为旅行家大概都是崇奉唇骚者,喜欢色色自然,而一个女人如若没有了好唇膏,便会不自然的。但这是终究为了他们乃是到人所共赴的避暑地方或海滨去的缘故,而在这种地方是完全得不到和大自然发生更深的关系的益处的。往往有人到了一处名泉欣然自语说:“这可真是幽然独处了。”但是在旅馆吃过晚饭在起居室内拿起一张报纸随便看看时,即看见上面载着某甲夫人曾在星期一到过这地方。次日早晨他去“独”步时,又遇到隔夜方到的某乙全家。星期四的晚上,他又很快乐地知道某丙夫妇也将要到这幽静的山谷中来度夏。接着就是某甲夫人请某乙全家吃茶点,某乙请某丙夫妇打牌。你并能听见某丙夫人喊着说:“奇啊,这不是好像依旧在纽约吗?”
我以为除此以外,另有一种旅行,不为看什么事物,也不为看什么人的旅行,而所看的不过是松鼠、麝鼠、土拨鼠、云和树。我有一位美国女友曾告诉我,有一次,她怎样被几个中国朋友邀到附近杭州的某山去看“虚无一物”。据说,那一天早晨雾气很浓。当她们上山时,雾气越加浓厚,甚至可以听得见露珠滴在草上的声音。这时除了浓雾之外,不见一物。她很失望。“但你必须上去,因为顶上有奇景可见呢。”她的中国朋友劝她说。于是她再跟着向上走去。不久,只看见远处一块被云所包围的怪石,别人都视作好景。“那里是什么?”她问。“这就是倒植莲花。”她的朋友回答。她很为懊恼,就想回身。“但是顶上还有更奇的景致哩。”她的朋友又劝说。这时她的衣服已半潮,但她已放弃反抗,所以依旧跟着别人上去。最后,她们已达山顶,四围只见一片云雾,和天边隐约可见的山峰。“但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可看啊。”她责问说。“对了,我们特为上来看虚无一物的。”她的中国朋友回答她说。
观看景物和观看虚无,有极大的区别。有许多特去观看景物的,其实并没有看到什么景物,但有许多去观看虚无的倒反而能看到许多事物。我每听到一位作家到外国去“搜集新著作的资料”时,总在暗暗地好笑,难道他的本乡本国中,其人情和风俗上已没有了可供他采集的资料吗?难道他的论文资料竟已穷尽吗?纺织区难道是太缺乏浪漫性吗?格恩赛岛太沉寂,不足以为一部杰出小说的背景吗?所以我们须回到“旅行在于看得见物事的能力之哲学问题”,这就可使到远处去旅行和下午在田间闲步之间,失去它们的区别。
依金圣叹之说,两者是相同的。旅行者所必须的行具就是如他在著名的剧曲《西厢记》的评语中所说:“胸中的一副别才。眉下的一副别眼。”其要点在于此人是否有易觉的心,和能见之眼。倘若他没有这两种能力,即使跑到山里去,也是白费时间和金钱。在另一方面,倘若他有这两种能力,则不必到山里去,即坐在家里远望,或步行田间去观察一片行云、一只狗、一道竹篱或一棵树,也能同样享受到旅行的快乐的。我现在译引一段金氏所论真正旅行艺术的说辞如下:
吾读世间游记,而知世真无善游人也。夫善游之人也者,其于天下之—切海山方狱,洞天福地,固不辞千里万里,而必一至以尽探其奇也。然其胸中之—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则方且不必直至海山方狱,洞天福地,而后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夫昨之日而至一洞天,凡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既毕其事矣;明之日,又将至一福地,又将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于以从事。从旁之人不能心知其故,则不免曰:“连日之游快哉!始毕一洞天,乃又造一福地。”殊不知先生且正不然。其离前之洞天,而未到后之福地,中间不多,虽所隔止于三二十里,又少而或止于八、七、六、五、四、三、二里;又少而或止于一里半里,此先生则于一里半里之中间,其胸中之所谓一副别才,眉下之—双别眼,即何尝不以待洞天福地之法而待之哉?
今夫以造化之大本领、大聪明、大气力而忽然结撰而成一洞天、一福地,是真骇目惊心之事,不必人道也。然我每每谛视天地之间随分一鸟、一盆、—花、一草,乃至鸟之—毛、鱼之一鳞、花之—瓣、草之—叶,则初未有不费彼造化者之大本领、大聪明、大气力而后结撰而得成名者也。谚云:“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全力。”彼造化者则直然矣。生洞天福地用全力,生随分之一鸟、一鱼、一盆、—花、一草,以至一毛、一鳞、一瓣、一叶,殆无不用尽全力。由是言之,然则世间之所谓骇目惊心之事,固不必定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有此,亦为信然也。
抑即所谓洞天福地也者,亦尝计其云:如之何结撰也哉?庄生有言:“指马之百体非马,而马系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比于大泽,百材皆度;现乎大山,水石同坛。夫人诚知百材万木,杂然同坛之为大泽大山,而其于游也,斯庶几矣。其层峦绝,则积石而成,是穹窿也;其飞流悬瀑,则积泉而成,是灌输也。果石石而察之,殆初无异于一拳者也;试泉泉而寻之,殆初无异于细流者也。且不直此也,老氏之言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直以为器,当其无,有嚣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然则一一洞天福中间,所有回看为峰,延看为岭,仰看为壁,俯看为溪,以至正者坪,侧者坡,跨者梁,夹者涧,虽其奇奇妙妙,至于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则固必在于所谓当其无之处也矣。盖当其无,则是无峰、无岭、无壁、无溪、无坪坡梁涧之地也。然而当其无斯,则真吾胸中一副别才之所翱翔,眉下一双别眼之所排荡也。
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3)
夫吾胸中有其别才,眉下有其别眼,而皆必于当其无处,而后翱翔,而后排荡,然则我真胡为必至于洞天福地?正如顷所云,离于前,未到于后之中间,三十二里,即少止于一里半里,此亦何地不有所谓当其无之处耶?一略约小桥、一槎枒独树、一水、一村、一篱、一犬,吾翱翔焉,吾排荡焉。此其于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诚未能知为在彼,而为在此也?
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别才,眉下之真有别眼也。必曰,先有别才而后翱翔,先有别眼而后排荡,则是善游之人,必至旷世而不得一遇也。如圣叹意者,天下亦何别才别眼之与,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别才矣;果能排荡焉,斯即别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皱、要透、要瘦。今此一里半里之一水、一村、一篱、一犬则皆极秀、极透、极皱、极瘦者也,我亦定不以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诚亲见其秀处、皱处、透处、瘦处乃在于此,斯虽欲不于是焉翱翔,不于是焉排荡,亦岂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为峰、为岭、为壁、为溪、为坪坡梁涧,是亦岂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过能秀、能皱、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以言,然则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不游之处,盖以多多矣。且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洞天福地,亦终于不游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篱、一犬之奇妙者,必彼所见之洞天福也,皆适得其不奇不妙者也。
斲山云:“千载以来,独有宣圣是第一善游人。其次则数王羲之。”或有征其说者,斲山云:“宣圣吾深感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二言。王羲之吾见若干帖,所有字画,皆非献之所能窥也。”圣叹曰:“先生此言,疑杀天下人去也。”又斲山每语圣叹云:“王羲之若闲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细数其须。门生执巾侍立其侧,常至终日都无一语。”圣叹问此故事出于何书?斲山云:“吾知之。”盖斲山奇之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斲山一倾倒其风流也。
  冥寥子游
甲〓出游之由
冥寥子为吏,困世法,与人吐匿情之谈,行不典之礼。何谓“匿情之谈”?主宾长揖,寒喧而外,不敢多设一语。平生无斯须之旧,一见握手,动称肺腑,掉臂去之,转盼胡越。面颂盛德,则夷也;不旋踵而背语,蹠也。燕坐之间,实辨有口,乃托简重;身有秽行,谬为清言。惧衷言漏实,壮语触忌,则一切置之,而别为浮游不根之谈,甚而假优伶之讴歌以乱之,即耳目口鼻,悉非我有,嗔喜笑骂,总属不真。俗已如此,虽欲力矫之不能。何谓“不典之礼”?宾客酬应,无论尊贵,虽其平交,终日磐折俛首:何仇于天,而日与之远,何亲于地,而日与之近。贵人才一启口,诺声如雷,一举手而我头已抢地矣。彼此相诣,绝不欲见,而下马投刺,徒终日仆仆。夫往来通情,非举行故事也。先王制体,固如是乎?褒衣束带,缚如槛 ,虱 肤,痒甚而不可扪。跬步闲行,辄恐踰官守,马上以目注鼻,视不越尺寸,视越尺寸,人即从旁侦之。溺下至不可忍,而无故莫敢驻足。其大者“三尺”在前,清议在后。寒暑撼其外,得失煎其中,岂惟绳墨之失哉!虽有豪杰快士,通脱自喜,不涉此途则已,一涉此途,不得不俛而就其笼络。冥寥子将纵心广意而游于漭氵养 之乡矣。
或曰:“吾闻之,道士处静不枯,处动不喧,居尘出尘,无缚无解;俄而柳生其肘,鸟巢其顶,此亦冥静 寥之极也。供 下之役,拾地上之残,此亦卑琐秽贱之极也,而至人皆冥之。子厌仕路之跼蹐,而乐奇游之清旷,无乃心为境彼乎?”
冥寥子曰:“得道之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焦,触实若虚,蹈虚若实。靡入不适,靡境不冥,则其固然。余乃好道,非得道者也。得道者,把柄在我,虚空粉碎。投之嚣喧秽贱,若浊水青莲,淤而不染,故可无择乎所之。余则安能。若柳之从风,风宁则宁,风摇则摇;若沙之在水,水清则清,水浊则浊。余尝终日清静,以晷刻失之,终岁清静,以一日失之。欲听其所之,而在境不乱,不可得也。使天子可以修道,而巢许何以箕颍?使国王可以修道,则释迦何以雪山?使列侯可以修道,则子房何以谢病?使庶官可以修道,则通明何以挂冠?余将广心纵意而于漭氵养 之乡矣。”
或曰:“愿闻子游。”
冥寥子曰:“夫游者,所以开耳目,舒神气,穷九州,览八荒,采真访道,庶几至人。啖云芝,逢石髓,御风骑气,冷然而飘渺,不知其所之,然后归而掩关面壁,了大事矣。余非得道者,宅神以内养德以澹,游气以虚,敢不力诸,然而未也。宅神以内,忽而驰于外;养德以澹,忽而移于浓;游气以虚,然而著于意。其中不宁,则稍假外镇之;其心无以自得,则或取境娱之。故余之游迹奇矣。”
乙〓旅行之法
“挟一烟霞之友与俱,各一瓢一衲,百钱自随。不取盈,而取令百钱常满,以备非常。两人乞食,无问城郭村落,朱门百屋,仙观僧庐。戒所乞,以饭不以酒,以蔬不以肉。其乞辞以孙不以哀。畀则去之,其不畀者亦去之,要以苟免饥而已。有疑物色者,晦而自免去;有见凌者,屈体忍之。有不得已,无所从乞,即以所携百钱用其一二,遇便即补足焉,非甚不得已不用也。
“行不择所之,居不择所止。其行甚缓,日或十里,或二十里,或三十、四十、五十里而止。不取多,多恐其罢也。行或遇山川之间,青泉白石,水禽山鸟,可爱玩,即不及往,选沙汀磐石之上,或坐而眺焉。邂逅樵人渔父,村氓野老,不通姓氏,不作寒喧,而约略谈田野之趣。移晷乃去,别而不关情也。
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4)
“大寒大暑,必投栖焉而不行,惧寒暑之气侵人也。行必让路,津必让渡。江湖风涛,则止不渡,或半渡而风涛作,则凝神定气,委命达生曰:‘苟渡而溺,天也,即悲宁免乎?’如其不免,则游止矣;幸而获免,游如初。遭恶少年于道,或误触之,少年行其无礼,则孙辞谢之。谢之而不免,则游止矣;幸而获免,游如初。有疾病,则投所止而调焉,其同行者稍为求药,而己则处之泰如。内视反听,无怖死。如是则重病必轻,轻病立愈。如其大运行尽,则游止矣;幸而获免,游如初。踪迹所至,逻者疑焉,而以细人见禽,或以情脱,或以知免。如其不免,则游止矣;幸而获免,游如初。行而托宿石庵茅舍,无论也,托宿而不及,即寺门岩阿,穷檐之外,大树之下,可以偃息。或山鬼伺之,虎狼窥之,奈何?山鬼无能为苦,虎狼无术以制之,不有命在天乎?以‘四大’委之,而神气了不为动。卒填其喙,数也,则游止矣;幸而获免,游如初。”
丙〓高山之顶
“其游以五岳四渎,洞天福地为主,而以散在九州之名山大川佐之,亦止及九州所辖,人迹所到而已。其在赤县神州之外,若须弥昆仑,及海上之十州三岛,身无羽翼,恐不能及也。所遇亦止江湖之士,山泽之耀而已。若扶桑青童,旸谷神王,桐柏、小有、王母、云林诸真,身无仙骨,恐不能观也。
“其登五岳也,竦立罡风之上,游览四海之外,万峰如螺,万水如带,万木如荠。星河摩于巾领,白云出于怀袖,鹯鹞举手可拾,日月掠双鬓而过之。即啸语亦不敢纵,非惟惊山灵,殆恐咫尺通乎帝座矣。上界睛灏,万里无纤翳,下方雷雨晦冥而不知,惟闻霹雳声细于儿啼。斯时也,目光眩瞀,魂气跃跃出圹垠,即欲乘长风而去,何之乎?或西日欲匿,东月初吐,烟霞晃射,紫翠倏弈,峰峦远近,乍浓乍淡。又或五夜闻钟声,大殿门不关,虎啸有风飒飒去,披衣起视,则免魄斜堕,残雪在半岭,烟光溟濛,前山不甚了了。于斯时,清冷逼人,心意欲绝。又或岳帝端居,群灵来朝,幢节参差,铃管萧萧,殿角云,幕纟皮 霞绡,恍惚可睹,似近而遥。快哉灵人之音,何彼冷风之断之也?
“五岳而外,名山复不少矣,若四明、天台、金华、括苍、金庭、天姥、武夷、匡庐、峨嵋、终南、中条、五台、太和、罗浮、会稽、茅山、九华、林屋诸洞天福地,称仙灵之窟宅,神仙之奥区者,莫可殚数。芒履竹杖,纵不能遍历,随其力之所能到而邀焉。饮神糞之水,仙鼠之问名,啖胡麻之饭,餐柏上之露。或绝壁危峰,陡插天表,人不能到,则以索自垣而登。或石梁中断,玉扉忽开,奋而阑入,无恐,酣呀 紊之洞,深黑而不见底,仅通一线,仰逗天光,以火自爇而入焉,无恐,以寻高流羽士,肉芝瑶草,及仙人之遗蜕处。
“游于大川,若洞庭、云梦、瞿塘、巫峡、具区、彭蠡、扬子、钱塘,空阔浩淼,鱼龙神怪之所出没。微风不动,空如镜也;神龙不怒,抱珠卧也。水光接天,明月下照,龙女江妃,试轻绡,蹑文履,张羽盖,吹洞箫而去,凌波径渡,良久而灭,胡其冷爽也。恶风击之,洪涛隐起,鸱夷贾怒,天吴助之。大地若磨焉,寓县若簸焉,恍乎张龙公挟九子,擘青天而飞去,胡其险壮也,又秀媚靓妆,莫如虎林之西湖。杨柳隔岸,桃花临水,则丽华贵宾之开晓镜也。芰叶吐华,芙渠濯濯,朝光澄鲜,芳香袭人,则宜主合德之出浴也。天清日朗,风物明媚,朱阁朝临,兰桡夕泛,则杨家妃子之笑也。烟雨如黛,群山黯淡,奇绝变幻,亦大可喜,则吴王、西子之颦也。”
丁〓回到尘世
冥寥子散步西泠六桥,已而深入天竺灵鹫,礼古先生罢而出,访丁野鹤于烟霞石房之间。入潮音落迦,则冥寥子之家山也,观音大士道场在焉。采莲花而观大海,岂不胜哉!
意兴既远,汗漫而行,万里足下,耳目偶惬其性,或旬日居之。
终朝趺坐,以炼三宝。道德五千言,其窍与妙乎?玉清金笥,其忘与觅乎?扶桑玉书,其不问邻乎?阴符二篇,其机在目乎?太上指其观心,古佛操其定慧。因禅定以求参同,则兀如非枯也。
仙灵之宫,真如之寺,金身妙相,焜耀如月。烛既明矣,香既清矣,羽人衲子,分蒲团而坐,啜茗进果,翻经阅藏。小倦则相与调息入定,久之而起,则月在藤萝,萧籁阒然,沙弥以头触地,童子据药炉而眠,于斯时,虽有尘心,何由而入也?
若在旷野,矮墙茆屋,酸风吹扉,淡日照林,牛羊归乎长坂,饥鸟噪于平田,老翁敝衣乱发,而曝短桑之下,老妇以瓦盆贮水而进麦饭。当其情境凄绝,亦萧瑟有致哉。若道人之游,以此为厌薄,则不如无游也。
若入通都大邑,人烟辐辏,车马填委,冥寥子行歌而观之:若集百货,若屠沽者,若倚门而讴者,若列肆而卜者,若聚讼者,若戏鱼龙角牴者,若樗蒲蹴踰者,冥寥子无不寓目焉。兴到,入酒肆,沽浊醪,焚枯鱼生菜,两人对饮;微醒,长吟采芝之曲,徘徊四顾,意豁如也。惊诧市人,何物道者,披蓝缕萧然,而风韵乃尔乎?众共疑之。盖仙人云,须臾径去不见。
高门大笫,王公贵人,置酒为高会,金钗盈座,玉盘进醴,堂上乐作,歌声遏云,老隶守门,拄杖在手。道人蓦入乞食焉。双眸炯碧,意度轩轩,而高唱曰:“请君且勿喧,听道人歌花上露。”
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5)
花上露,
何盈盈,
不畏冷风至,
但畏朝阳生。
江水既东注,
天河复西倾;
铜台化丘陇,
田父纷来耕。
三公不如一日醉,
万金难买千秋名。
请君为欢调凰笙!
花上露,
醴于酒,
清晓光如珠,
如珠惜不久。
高坟郁累累,
白杨起风吼;
狐狸走在前,
猕猴啼其后。
流香渠上红粉残,
祈年官里苍苔厚。
请君为欢早回首!
歌罢,若有一客怒曰:“道者何为?吾辈饮方酣,而渠乃来败人意。”亟以胡饼遣之。道人则受胡饼趋出。一客谓其从者曰:“急追还道者。”前一客曰:“饮方欢,恨渠来溷人。以胡饼逐之善矣,何故追还?”后一客曰:“仆察道者有异,欲令还而熟视之。”前一客曰:“乞儿也!何异之?彼渠意所需,一残羹冷炙而足。”又一客曰:“味初歌词,小不类乞者。”
座上若有一红绡歌姬离席曰:“以儿所见,此道者,天上谪神仙也。儿察其眉宇清淑,吐音俊亮。谬为乞儿状,而举止实微露其雅。歌辞深秀乃金台宫中语,固非人间下里之音,况吐乞儿口哉!神仙好晦迹而游人间,乞追之勿失。”
最后一客曰:“何关渠事,亦饮酒耳,试令追还道者,固无奇矣。”
红绡者不服,曰:“儿固与诸公无缘。”
又若有一青绡者复离席曰:“诸公等以此为赌墅可乎?试令返道者:果有异,则言有异者胜;返之而无奇,则言无奇者胜。”诸公大哄曰:“善。”令从者追之,则化为乌有先生矣。从者返命,前一客曰:“吾固知其不可测也。”红绡者愀然曰:“是甫出门而即乌有耶,惜哉失一异人!”
冥寥子曳杖逍遥而出郭门。连经十数大城,皆不入。至一处,见峰峦背郭,楼阁玲珑,琳宫梵宇,参差掩映,下临清池。时方春日韶秀,鸟唱嘉树,百卉敷荣,城中士女,新衽妆服。雕车绣鞍,竞出行春。或荫茂树而飞觥,或就芳草而布席,或登朱楼,或棹青雀,或并辔而寻芳,或连袂而踏歌。冥寥子乐之,为之踟蹰良久。
俄而有一书生,肤清神爽,翩翩而来。长揖冥寥子曰:“道者亦出行春乎?仆有少酒在前溪小阁樱桃之下,朋侪不乏,而欲邀道者助少趣,能从行否?”
冥寥子欣然便行,至其处,若见六七书生,皆少年俊雅。先一书生笑谓诸君曰:“吾辈在此行春,无杂客,适见此道者差不俗,今日之尊罍,欲与道者共之。诸君以为何如?”咸应曰:“善。”
于是以次就坐,道者坐末席。酒酣畅洽,谈议横生,臧否人物,扬扌乞 风雅。有称怀春之诗者,有咏禾黍之篇者,有谈廊庙之筹策者,有及山林之远韵者,辨博纷纶,各极其至,道人在座,饮啖而已。先书生虽在剧谈中,顾独数目道人,曰:“道者安得独无言?”道人曰:“公等清言妙理,听之欣赏而不能尽解,又何能出一辞?”
少选,诸君尽起行陌上,折花攀柳。时多妖丽,蘼芜芍药,往往目成。而道人独行入山径,良久而出。诸君曰:“道者独行入山何为?”曰:“贫道适以双柑斗酒,往听黄鹂声耳。”一书生曰:“道者安得作许语,差不俗。庸知非黄冠中之都水、贺监耶?”道人深自谦抑。
诸君复还就坐,一人曰:“今日之游,不可无作。”一人应曰:“良是。”
有一人则先成一诗曰:
疏烟醉杨柳,
微雨沐桃花;
不畏清尊尽,
前溪是酒家。
厨冷分山翠,
楼空入水烟;
青阳君不醉,
风雨送残年。
道人曰:“诸公诗各佳甚。”一人曰:“道人能赏我辈之诗,必善此技,某等愿闻。”道人起立谦让再三,诸君固请不辍,道人不得已,乃吟曰:
沿溪踏沙行,
水绿霞红处;
仙犬忽惊人,
吠入桃花去。
诸君大惊起拜曰:“咄咄道者,作天仙之语,我辈固知非常人也。”于是竞问道人姓名,但笑而不答。问者不已,道人曰:“诸公何用知道人名,云水野人,邂逅一笑,即见呼以‘云水野人’可矣。”诸君既心异道人,于是力欲挽入城郭,道人笑曰:“贫道浪游至此,四海为家,诸公谬爱,即追随入城,无所不可。”
遂相携入城,以次更宿诸君家。自是或登高堂,或入曲房,或文字之饮,或歌舞之场,道人无不往者。城中传闻有一“云水野人”,好事者争相致之,道人悉赴。人与之饮酒,即饮酒;与之谈诗文,即谈诗文;挈之出游,即出游;询以姓名,则笑而不答。其谈诗文,剖析今古,规合体裁,颇核;或称先王,间及世务,兼善诙谐。人愈益喜之。
而尤习于养生家言。偶观歌舞,近靡曼,或调之以察其意,道人欣然,似类有标韵者。至主人灭烛留髡,燕笑媟狎,即正容危坐,人莫能窥。夜尝少卧,借主人一蒲团,结跏趺其上,倦则即其上假寐而已。人以此益异焉。
居月余,一日忽告去。诸君苦留之,不可得。各出金钱布帛诸物相赠,作诗送行。临别,诸公皆来会,惆怅握手,有泣下者。冥寥子至郭门,第仅足百钱,悉出诸公所赠诸物,散给贫者而去。诸公闻之益叹息,莫测所以。
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6)
戊〓出游的哲学
冥寥子行出一山路,深窅峭隘,乔木千章,藤萝交荫,仰视不见天日。人烟杳然,樵牧尽绝。但闻四旁鸟啼猿啸,阴风肃肃而恐人。冥寥子与其友行许久。忽见一老翁,庞眉秀颊,目有绿筋,发垂两肩,抱膝而坐大石之上,冥寥子前揖之。老翁为起,注目良久,不交一言。冥寥子长跽进曰:“此深山无人处,安得有跫然者,翁殆得道异人也。弟子生平好道,中岁无闻,石火膏油,心切悲叹,愿垂慈旨以开迷。”老翁佯为弗闻。固请之,乃稍教以虚静无为之旨。无何别去,目送久之而灭。山深境绝处,安得无若而翁者耶。
又或随其所到,有故人在焉——畴昔以诗文交者,以道德交者,以经济交者,以心相知者,以气相期者,思一见之,则不复匿姓名,径造其家。故人见肃,见冥寥子衣冠稍异,怪问之。答曰:“余业谢人间事,通明季真吾师也。”曰:“婚嫁毕乎?”“未也。以俟其毕,如何之清何?子平去则不返,余犹将指家山,聊以适我性尔。”于是款之清斋,追往道故,数十年之前,俛仰一笑,俱属梦境。友人乃低回慨叹,且羡冥寥子其无累之人耶。
“夫贵势高张,荣华渗漉,人之所易溺也。白首班行,龙钟盘跚,犹恋其物而不肯舍。一旦去之,攒眉向人。业问车马而迟行,出国门而回首。既返田舍,不屑屑焉艺种稷理麻豆,而日夜问长安之耗,而遗书当路故人焉。胸中数往数来,直至属纩乃已。有大拜命下之日,即其属纩之辰,有目瞑数时,而朝使使后至者,大可笑也。子何修而早自脱屣若此?”
冥寥子曰:“余闲中观焉,殆有所伤而悟也。余观于天:日月星汉,何冗而早夜西驰?今日之日,一去即失;虽有明日,非今日矣。今年之年,一去即失;虽有明年,非今年矣。天日自长,吾日自短,三万六千朝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天年自多,吾年自少,百岁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又况其所谓‘百’者,所谓‘三万六千’者,人生常不得满。而其间风雨忧愁,尘劳奔走之日常多;良时嘉会,风月美好,胸怀宽闲,精神和畅,琴歌酒德,乐而婆娑者,知能几何?
“日月之行,疾于弹丸。当其轱辘而欲堕西岩,虽有拔山扛鼎之力,不能挽之而东;虽有苏张之口,不能说之而东;虽有樗里晏婴之知,不能转之而东;虽有触虹蹈海之精诚,不能感之而东。古今谈此事以为长恨。
“余观于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江湖汤汤,日夜东下而不止。方平先生曰:‘余自接待以来,已三见沧海为桑田矣。’
“余观于万物:生老病死,为阴阳所摩,如膏之在鼎,火下熬之,不斯须而乾尽;如烛在风中,摇摇然泪枯烬落,顷刻而灭;如断梗之在大海,前浪推之,后浪叠之,泛泛去之而莫知所栖泊。又况七情见戕,声色见伐,忧喜太极,思忧过劳,命无百年之固,而气作千秋之期,身在膏火之中,而心营天地之外,及其血气告衰,神明不守,安得不速坏乎?
“王侯将相,甲第如云,击钟而食,动以千指。平旦开门,宾客拥入;日昃张宴,粉黛成行。道人过之,呵声雷鸣,而不敢窥;后数十年又过之,则蔓草瓦砾,被以霜露,风凄日冷,不见片瓦,儿童放牛牧豕之场,乃畴昔燕乐鼓舞处也。方其鼎盛豪华,谐谑欢笑时,宁知遂有今日。大荣衰歇,何其一瞬也!岂止金谷铜台,披香太液,经百千年而后沦没哉?暇日出郭登丘陇,郁郁累累,燕韩耶?晋魏耶?王侯耶?厮养耶?英雄耶?骏子耶?黄壤茫茫,是乌可知。吾想其生时耽荣好利,竞气争名,规其所难图,而猎其所无益;忧劳经营,畴不其然,一朝长寝,万虑俱毕。
“余尝宿于官舍,送往迎来,不知其更几主宰也。余尝阅乎朝籍,去故登新,不知其更几名也。余尝出关门,临津渡,陟高冈,眺原野,舟车骆驿,山川莽苍,不知其送人几许也。叹息沉吟,或继以涕泗,则吾念灰矣。”
友人曰:“晏子有言:‘古而无死,则爽鸠氏之乐也。’齐景公流涕悲伤,识者讥其不达。今吾子见光景之驶疾,知代谢之无常,而感慨系之,至于沉痛,得毋屈达人之识乎?”
冥寥子曰:“不然。代谢故伤,伤乃悟也。齐景公恨荣华之难久,而欲据而有之,以极生人之乐,我则感富贵之无常,而欲推而远之,以了性命之期,趋不同也。”
曰:“于今者遂已得道乎?”
冥寥子曰:“余好道,非得道者也。”
曰:“子好道,而游者何?”
冥寥子曰:“失游岂道哉!余厌仕路跼蹐,人事烦嚣,而聊以自放者也。欲了大事,须俟闭关。”
曰:“于一瓢一衲,行歌乞食,有以自娱乎?”
冥寥子曰:“余闻之师,盖有少趣在澹。烹羊宰牛,水陆毕陈,其始亦甚甘也。及其厌饱膨膨脝,滋觉甚若,不如青苏白饭,气清体平,习而安之,殊有余味。妖姬娈童,尽态极妍,挝鼓吹笙,满堂鼎沸,其始亦甚乐也。及其兴尽意败,转生悲凉,不如焚香摊书,兀兀晏坐,气韵萧疏,久而益远。某虽尝滥进贤冠,家无负郭,橐无阿堵,止有图书数卷,载之以西,波臣惧为某累,举而捐之水滨。此身之外,既无长物,境寂而累遣,体逸而心闲,其趋讵不长哉。一枘一瓢,任其所之,居不择处,与不择物,来不问主,去不留名,在冷不嫌,入嚣不溷。故我之游,亦学道也。”
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7)
其人乃欣然而喜曰:“聆子之言,如服清凉散,不自知其烦热之去体也。”
顷之,一少年来,戟手而骂冥寥子曰:“道人乞食,得食则去,饶舌何为?是妖人也。吾且闻之官。”攘臂欲殴冥寥子,冥寥子笑而不答。或劝之,乃解。
于是冥寥子行歌而去,夜宿逆旅,威有妇人,冶容艳态,而窥于门,须臾渐迫,微辞见调。冥寥子私念:此非妖也耶?端坐不应。妇人曰:“吾仙人也,愍子勤心好道,故来度子。且与子宿缘,幸无见疑。吾将与子共游于蓬莱度索之间矣。”冥寥子又念:昔闾成子学道荆山,试而不遇,卒为邪鬼所惑,失其左目,遂不得道而绝。真诰以为犹是成子用志不专,颇有邪心故也。夫鬼狐惑人伤身殒命,固也不可近:即圣贤见试不遇,亦非所以专精而凝神也。端坐如初。妇人瞥然不见。为鬼狐,为魔试,皆不可知矣。
冥寥子游三年,足迹几遍天下。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接,物态非常,情境靡一,无非炼心之助。虽浪迹亦不为无补哉。
于是归而茸一茆四明山中,终身不出。
第十二章 文化的享受(1)
  智识上的鉴别力
教育和文化的目标,只在于发展智识上的鉴别力和良好的行为。一个理想的受过教育者,不一定要学富五车,而只须明于鉴别善恶;能够辨别何者是可爱,何者是可憎的,即是在智识上能鉴别。最令人难受的,莫过于遇着一个胸中满装着历史上的事实人物,并且对苏俄或捷克的时事极为熟悉,但见解和态度则是完全错误的人。我曾遇见过这一类的人,他们在谈话时,无论什么题目,总有一些材料要发表出来,但是他们的见地,则完全是可笑可怜的。他们的学问是广博的,但毫无鉴别能力。博学不过是将许多学问或事实填塞进去,而鉴别力则是美术的判别问题,中国人于评论一个文人时,必拿他的学行和识见分开来讲。对于历史家尤其应该如此区别。一个满腹学问的人,或许很易于写成一部历史。但所说的话或竟是毫无主见与识别的。而在论人和论事时,或竟是只知依入门户,并无卓识的。这种人就属于我们所谓缺乏智识上的鉴别力。强记事实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历史上一个指定时代中的事实,我们极易强记,但分别轻重和是非,则是一件极难的事情,而有恃于一个人的见解力了。
所以一个真有学问的人,其实就是一个善于辨别是非者。这就是我们所谓鉴别力,而有了鉴别力,则雅韵即会随之而生。但一个人如若想有鉴别力,他必须先有见事明敏的能力,独立的判断力,和不为一切社会的、政治的、文学的、艺术的或学院式的诱惑所威胁或眩惑。一个人在成人时代中,他的四周当然必有无数各种各式的诱惑,如:名利诱惑、爱国诱惑、政治诱惑、宗教诱惑,和惑人的诗人、惑人的艺术家、感人的独裁者,与惑人的心理学家。当一个心理分析家告诉我们,幼年时代的脏腑效能的种种不同的运用,切实有关一个人日后生活中的志向、挑衅心和责任心,或便秘症引起暴躁的性情时,凡有识力者对之,只可付诸一笑。当一个人错误时,他简直就是错误的,不必因震于他的大名,或震于他的高深学问,而对他有所畏惧。
因此识和胆是相关联的,中国人每以胆识并列。而据我们所知,胆力或独立的判别力,实在是人类中一种稀有的美德。凡是后来有所成就的思想家和作家,他们大多在青年时即显露出智力上的胆力。这种人绝不肯盲捧一个名震一时的诗人。他如真心钦佩一个诗人时,他必会说出他钦佩的理由。这就是依赖着他的内心判别而来的;这就是我们所谓文学上的鉴别力。他也绝不肯盲捧一个风行一时的画派,这就是艺术上的鉴别力。他也绝不肯盲从一个流行的哲理,或一个时髦的学说,不论他们有着何等样的大名做后盾。他除了内心信服之外,绝不肯昧昧然信服一个作家;如若那个作家能使他信服,那个作家就是不错的;但如若那作家不能使他信服,则那个作家是错误的,而他自已是对的;这就是智识上的鉴别力。这种智力上的胆力,和独立的判断力,无疑地必须一己的内心中先具着一种稚气的、天真的自信心。但一己的内心所能依赖的,也只有这一点,所以当一个学生一旦放弃他个人判断的权利时,他便顿然易于被一切人生的诱惑所动摇了。
孔子好像已经觉得学而不思比思而不学更不好,所以他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必因看见弟子之中这种学而不思的人太多了,所以他要提出这种警告。这个警告其实也是现代的学校所极为需要的。我们都知道现在一般的教育,和一般的学校制度,都偏于割舍了鉴别力以求学问。视强记事实即为教育的本身目标,好像富于学问即会使人成为一个高士。但是学校中为什么要贬视思想?为什么要歪曲学制,而将愉快的求学企图变成了机械式的、严定尺寸的、划一的和被动的强记事实?我们为什么要把智识置于思想之前?我们为什么愿意称呼一个仅是读足了心理学、中古历史、伦理学和宗教学学分的大学毕业生为学成之士?这种学分和文凭何以会取代了教育的真正目标的地位?何以会使学生们的心目中也认为是如此的?
理由很简单:我们所以用这个制度,因为我们是在将民众整批地教育,如在工厂里边一般。而一涉工厂的范围,则一切都须依着呆板的机械式的制度去行事了。为了保护学校的名誉和将产物标准化起见,所以学校要发给文凭,以为证明。为了须发文凭,便不能没有次第;为了须分次第,便不能没有记分;为了须记分,便不能没有大小考试了。这全部的程序,成为一个整个的合于逻辑的必然事件,而使人无从避免。但机械式的大小考试,为害之大,远过于我们所能想见。因为它立刻使人注重强记事实,而忽略了鉴别力的发展。我本人曾当过教师,很知道出历史题目确比一般的泛常普通智识题目较为容易,印批分数时,也较为省力。
而危险在于这种制度一经订立之后,我们即易于忘却我们已渐渐或将要脱离教育的真正理想目标,即我所说的智识上鉴别力的发展。所以孔子所说:“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这句话,仍有牢记的价值。世上实在无所谓必修科目,无必读之书,甚至莎士比亚剧本也是如此。学校好似已采用一种愚笨的概念,以为只须从历史或地理中采集若干有限的资料,便足以供一个学者所必须。我曾受过相当的教育,但我至今弄不清楚西班牙京城叫什么名字,并且有一个时期还以为哈瓦那是一个邻近古巴的海岛呢。必修课程的规定,其危险在于它义涵一个人只要读完这个课程,便已在事实上知晓了一个学者所应知晓的事情。所以一个毕业生离校之后,即不再企图更事学问,或再读一些书,因为他是已经学完了一切应该知道的学问了。这也无怪其然,因为这是一个合于逻辑的结果。
第十二章 文化的享受(2)
我们须放弃一个人的智识有法子可以考验或测量的概念。庄子说得好:“我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寻求学识,终不过是像去发现一个新大陆,或如爱奈托尔佛郎士(Anatole France)所说:“一个心灵的探险行为。”我们如用一种坦白的、好奇的、富于冒险性的心胸去维持这个探索精神,则这种寻求行为便永远是一种快乐,而不是痛苦了,我们应该舍弃那种规定的、划一的、被动的强记事实方法,而将这种积极的滋长的个人快乐定为理想目标。文凭和学分如一旦废除,或仅仅值其所实值,学问的寻求即能趋于积极。因为那时做学生的至少要自问为什么而读书了。这句问话,在目下是无需他来答复的,因为现在每个学生都知道他为了要升入二年级,所以在一年级读书;为了要升入三年级,所以在二年级读书。这种外加的意念,其实都应该丢弃,因为寻求知识,完全是自己的事情,而和旁人不相干的。现在的学生,有许多是为了注册员的关系而读书,有许多是为了他们的父母或教师或未来的太太的关系而读书,以便取悦于耗费了许多金钱培植他们的父母,或以便取悦于看待他们很好很热心的教师,或以便将来可以多赚些钱去养他们的家口。我以为这类思想都是属于不道德的。寻求智识完全是自己的事情,而和旁人无干。只有如此,教育方能成为一种快乐,并趋于积极。
  以艺术为游戏和个性
艺术是创造,也是消遣。这两个概念中,我以为以艺术为消遣,或以艺术为人类精神的一种游戏,是更为重要的。我虽然最喜欢各式不朽的创作,不论它是图书、建筑或文学,但我相信只有在许多一般的人民都喜欢以艺术为消遣,而不一定希望有不朽的成就时,真正艺术精神方能成为普遍面弥漫于社会之中。这正如学校中的学生,重在要他们多数能随便玩玩网球或足球,而不必定求他们能产生少数几个能加入全国竞赛的锦标运动员或球员。儿童或成人,也重在能创作一些物事以为消遣,而不必定求其能产生一个罗丹(Rodin,十九世纪之法国大雕刻家)。我宁愿学校中教授儿童做些塑泥手工,宁愿一切银行总理和经济专家能自制圣诞贺卡,无论这个思想是如何的可笑,而以为这样实在较胜于少数几个艺术家为了职业关系而从事这些工作。换句话说:我赞成一切的业余主义。我喜欢业余哲学家、业余诗人、业余植物学家,和业余航空家。我觉得在晚间听听一个朋友随便弹奏一两种乐器,乐趣不亚于去听一次第一流的职业音乐会。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里看一个朋友随便试演几套魔术,乐趣更胜于到剧院去看一次台上所表演的职业魔术。父母看自己的子女表演业余式的戏剧,所得的乐趣,更胜于到剧场去看一次莎士比亚戏剧。我们知道这些都是出于自动的,而真正艺术精神只有在自动中方有的。这也就是我重视中国画为高士的一种消遣,而不限是一个职业艺术家的作品的理由。只有在游戏精神能够维持时,艺术方不至于成为商业化。
游戏的特性,在于游戏都是出于无理由的,而且也绝不能有理由。游戏本身就是理由。这个见地,有天演历史为证明。美丽是一种生存竞争说所无从解释的东西;世界上甚至有对生物具着毁灭性的美丽方式:例如鹿的过于发育的美角。达尔文发觉他的自然选择说实在无从解释植物和动物中的美丽分子,所以他不能不另定一个性的选择为附加原则。我们如若不能承认艺术实只是一种体力和心力的泛滥,自由而不受羁绊,只为自己而存在,则我们即无从了解艺术和它的要素。“为艺术而从事艺术”的口号,常受旁人的贬责,但我以为这不是一个可容政治家参加议论的问题,而不过是一个关于一切艺术创作的心理起源的无可争论的事实。希特勒贬斥许多种现代艺术为不道德,但我认为那种替希特勒作画真像,放到新艺术博物院去取媚这个炙手可热的统治者的画家,乃正是不道德之中最不道德的人。这不是艺术,而简直是卖淫。商业式的艺术不过是妨碍艺术创作的精神,而政治式的艺术则竟毁灭了它。因为艺术的灵魂是自由。现代独裁者拟想产生一种政治式的艺术,实在是做一件绝不可能的企图。他们似乎还没有觉得艺术不能藉刺刀强迫而产生,正如我们不能用金钱向妓女买到真正的爱情。
我们如要了解艺术的要素,我们必须从艺术是力的泛滥的物体基础去研究。这就是所谓艺术的或创作的冲动。艺术家每喜欢用“烟士比里纯”这个名词,即表示本人也不知道这行动是从哪里来的。这其实不过是一种内心鼓动关系,如科学家去做一种发现真理时的行动,或探险家去做一次发现一个新海岛时的冲动。这里边并无理由可说。我们在今日有了生物学知识的协助,渐能知道我们的思想生活的整个组织,是受着血液中“荷尔蒙”(Hormones)增减的支配,对各项器官和控制这种器官的神经系所起的作用的调节。动怒和惧怕,也不过某种液汁的分泌关系。天才本身,在我看来,也不过是腺分泌过量供给的结果。中国某无名小说作家虽然并没有“荷尔蒙”的知识,居然能臆测到一切活动的起源,以为是由于我们体内的虫的缘故。通奸是由于虫在那里咬大肠,因而鼓动一个人生泄欲。志愿、挑衅心,和爱名位,也是由于某一种虫在那里作怪,使一个人片刻不得安逸,直到他的志愿达到了目的才罢休。著作一本书,例如一本小说,也是由于某一种虫在那里鼓动和迫促那作者无理由地去创作。“荷尔蒙”和虫这两个名词中,我宁取虫,因为它好像更为生动。
第十二章 文化的享受(3)
虫的供给过量,或只是常量,一个人便将被迫去做一些创作。因为这时他是自己也做不了主的。当一个小孩的体力供给过量时,他便会将寻常的跨步改做跳跃。当一个人的体力供给过量时,他即将跨步改为跳舞,不过是一种低效能的跨步;所谓低效能者,是从实用主义者耗费力量的见解而言,而并不从美术的见地而言。跳舞者并不取径直接走向目的地,而迂回地兜着大圈子走过去。一个人在跳舞时绝不会顾到爱国的,所以命令一个人遵照着资本家或法西斯主义或普罗主义的预定方式跳舞,简直就是毁灭游戏的精神,以及使跳舞的神圣效能减低。如若一个共产主义者企图去达到一种政治目的,或企图去做一个忠实的同志,则他只可跨步而不当跳舞。共产主义者似乎已明了劳工的神圣,但没有明了游戏的神圣。难道人类在和一切别种动物比较之下,还嫌他们的工作不够量,所以连这些些的空闲去从事游戏和艺术的空闲,也须受那个怪物(即国家的权力)的干涉吗?
这种对于艺术只为游戏的真性质的了解,或许可以有助于澄清艺术和道德的关系。所谓美者不过是合式而已。世上有合式的行为,如同有合式的画或桥一般。艺术的范围并不仅限于图画、音乐和跳舞,因为无论什么东西,都有合式的。赛跑中有运动员的合式;一个自幼至长,更自长至老的人,在每个时代中都有相配的行为而具着行为上的合式;一次布置周密,指导有方,因而获得最后胜利的总统竞选活动,也自具着其进行上的合式;即小如一个人的笑和咳嗽,也有合式和不合式之别。如中国旧官僚习气即属于合式。凡属人类的活动,都各有它的表显方式,所以要想将艺术的表显限制于音乐跳舞和图画这几个小范围内,是不可能的。
所以艺术有了这样较广泛的解释之后,行为上的合式和艺术上的优美个性便有了密切关系,并成为同样的重要。我们的身体动作上可以具有一种逾常的美点,如一首音韵和谐的诗的节调上逾常的美点一般。一个人一有那种过量的力量供给,他便会在一切行动中显出飘逸和潇洒,并顾到合式。飘逸和潇洒是从体力充足的感觉而产生,他感觉到能把一个行动做到超过仅仅看得过的地位而做得非常地合式。在较为抽象的范围中,我们能在一切做得好的动作中看到这种美点。做一次优美动作或简洁动作的冲动,本来就是一个美术的冲动;甚至如一件谋杀行为,或一件阴谋行为,只要在动作上做得简洁,则看去也是美的。就是在人生的一切小节上,也有可能有飘逸潇洒和胜任的姿势。凡是我们所谓的礼貌,都属于这一类。一次行得适宜恰当的问候,我们称之为优美惬人意的问候;反过来说,一次行得不好的问候,便谓之拙劣讨人嫌的问候了。
中国人说话和一切人生动作上的礼貌的发展,在晋代的末叶(第三、第四世纪)达到的最高点。这就是“清谈”最流行的时代。这时女子的服装尤其讲究,男子中则有许多个以美貌出名。这时并盛行留“美髯”和穿着宽大的长袍。这种长袍纳裁制很特别,能使一个人缩手到衣里去搔身体上任何部分的痒处。当时一切举动都是出之以潇洒的。拂帚,即拿几绺马鬃扎在一根柄上以供驱除蝇蚋之用的,成为谈天时一种重要的道具。这种闲谈在文学中至今尚称之为“帚谈”。这帚的用处,是在随谈随拂,以助谈思。扇子也是谈天时一种优美的道具,可以在谈时忽开忽摺,或微微地摇动着,正如一个美国老妇在谈天时,将她的眼镜忽而除下忽而又戴上的神情一般,都是悦目。在实用上讲起来,拂帚和扇子与英国人的单面眼镜差不多,但它们都是谈天时的道具,如手杖之为闲步时的道具。我所亲见的各种西方礼貌中,最悦目的,当为普鲁士绅士在室内向女客并足行鞠躬礼时和德国少女叉腿向人行礼时的姿势。我觉得这两种姿势都美丽无比,可惜现在都已经被淘汰了。
中国人所行的礼貌,种类很多,一举手一投足中的姿势,都经过研究教导。从前满洲人的“打千”,姿势是极为悦目的:她走进房中时,把一只手垂直在身体的前面,然后用优美的姿势,把一只膝屈一下子,如若房中的人不止一个,她可以在屈膝的当儿,将身体向四周旋转一下,对在座的众人,打一个总千。下棋的高手在落子时,姿势也极好看:他用两指拈起一粒棋子,用很优美的姿势,轻轻地推上棋盘。富于礼貌的满洲人,他们发怒时的姿势,也极美丽:他穿着装有“马蹄袖”的袍子,这马蹄袖平时都是翻转着里子向外的,他在表示极不高兴时,就将两手一垂,将翻起的袖子往下一甩,走出房去,这就是所谓“拂袖而去”。
文雅的满洲官员,说话时的音调极为悦耳。有着美妙的节奏,和有高有低的音韵。他说话时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说话中,并夹着许多诗文中的成语,以表示学问的渊博。做官人的笑和痰嗽,姿势确实悦人耳目的:他们在痰嗽时,大都出之以三个音节;第一第二是往里一吸,打扫喉咙,到第三节,方把痰从一声咳嗽之中吐将出来。只要他的姿势做得极美化,我倒并不以他把痰吐在地上为嫌,因为我从小即生长于这种微菌之中,而并没有觉得受到什么影响。他的笑,也是极富有音韵而美化的;起首时略带一些矜持,轻笑两声,然后纵声一笑。他如已有白须的话,那就更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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