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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

_2 严歌苓 (当代)
凤儿又一转身,回到房里,把门紧紧拴上。
徐孝甫走到她窗子下面,跟她说事情全弄岔了。媒婆张大娘昨天回去跟赵元庚说了凤儿和他的生辰八字如何般配,赵旅长连夜雇了花轿和响器班子,几十里地赶来的。
凤儿开始还在里面叫喊,言语要多野有多野。等村里人渐渐开始走动,拾粪的、赶集的出现在大路、小路上,凤儿便打开她屋子的后窗,对窗外大声喊救命。
不久人们把徐家围住了,都不靠近,相互嘀咕:“恁好的命,用咱救吗?”他们原本觉得凤儿能和小学校先生的儿子定亲,已经便宜徐孝甫了,现在居然要去做赵旅长的五奶奶!她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厚德,没让她爸给她散尽,才有这么美的一桩姻缘。谁也没见过这个姓赵的旅长,但都知道他的官阶多大。这些年仗打不完,多好的地都会给当成战场,多好的庄稼都会给火烧了、给马踏了、给冲锋撤退的队伍踩了,百姓散失的钱财都聚敛到打仗的人手里,凤儿能嫁个统帅千军万马靠打仗发财的一方诸侯,她还闹啥呢?这地方的人没见过活的诸侯,但这是一方埋了许多死诸侯的土地,光是挖挖他们的墓,也够徐孝甫这类不老实种地的人吃了。赵旅长可是个活诸侯,凤儿嫁了他,她爹也用不着去指着死诸侯们吃饭了。
因此人们抄着手,用羡慕的眼光看那些穿轿夫衣裳的士兵们把徐家包围起来。
凤儿喊一会儿便发现自己的无助了。她怎样催自己,自己也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主意。
屋外的人被凤儿屋里突然出现的安静吓着了。他们揪着徐孝甫的衣服前襟,把他提溜到门前,叫他把门踢开。谁都怕花轿抬回去一个死新娘会吃军棍。
徐孝甫也被里面一声不出的女儿吓着了。哄一声骂一声地撞着凤儿的房门。士兵们又把徐孝甫拨拉到一边,用顶院门的木杠杵起来。他们攻城都攻过,火攻、水攻都拿手,在乎这一扇绣房的门?
门开的时候凤儿坐在床沿上,还是一个主意也没有。几个伪装成轿夫的士兵上来,先绑了她的手,由一个梳头婆给她篦头发、上刨花油,再由另一个婆子给她用丝线开脸。凤儿一动不动,因为没主意的时候动是白动,跟挨刀的鸡、羊、兔一样傻头傻脑地徒劳蹬腿。凤儿要做的是赶紧给自己拿个主意。拿主意她不能分心,得血冷心静。
她一直到轿子快把她抬进城才拿定主意。在梳头婆打开梳头匣,拿出一根七寸长的凤头簪子时,她心里就闪过一道光:“好东西!”她在轿子里从所有主意中挑出最干净最省事的一个,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把那簪子看成是“好东西”了。
她两手被绳子绑住,费了不少劲才把那簪子从头上拔下来,戳进腕子上那根凸突的血脉。她心里想,看看这位有钱有势的赵皇上怎样葬我吧。
凤儿把马骑进了白茫茫一片的芦苇。芦苇都干死了,叶子干得发脆,风一吹,响得跟纸一样。河干涸了一年多,凤儿这时是在发白的芦苇尸骨里跑。灰色的芦花耷拉在梢头,成了一望无际的狼尾。
这是匹识途的马,跟了赵元庚五六年。只要她跳下马,放它回去,它会原路回到它主人身边。它会不会再带着赵元庚按她逃生的路找回来,她就不知道了。赵元庚把它说得那么神,它说不定会干狗的差事。她围绕着马走了一圈,马的脸跟着她打转,似乎觉得她居心叵测。她停下来,脸转开,马也安静了一点。其实她不想让它看出来自己还在打它的主意。她在想,这匹黑鬃白鼻的骏马万一要干了狗的勾当把赵元庚带回来呢?……她慢慢转身,伸出手,轻轻摸着马的长鬃。黑马长着美人眼睛,温顺的没出息的美人。它吃了多少苦头才知道人的厉害?知道它一身力气也斗不过像她这样一个女子?它的耳朵一抖,尾巴根也松了下来。它开始撕吃地上的枯草。
凤儿从河滩搬了块梭子形的卵石,往马的脑袋上一砸。一匹如此的骏马也这么不经砸。
凤儿拍了拍手上的泥沙。她没料到自己这么心狠手辣。
她知道父亲那里是不能去的。这一会儿赵元庚的兵已经把父亲看起来了,明的也好,暗的也好。那就去小学校看看柳天赐的爸妈。
集市散了的街上很安静。几个孩子在抢赶集拉车来的牲口屙下的粪。凤儿一走进镇子就叫住一个孩子,让他给她跑趟腿,把小学校的柳先生请到镇子外的魏记茶铺。孩子不多久就跑回来了,告诉凤儿小学校窑院里来了很多兵,柳先生正在招呼着他们。他们是要搜查啥逃犯。
凤儿费心打的算盘又给拨拉乱了。她不能和柳家老夫妇告别了。对于她自己的逃跑给柳家带来的祸害,她也没有料到。从古到今,女人生个漂亮样儿就是上天用来祸害惩治人的。惩治了天赐那样满心清白的人,也惩治了赵元庚这样杀人不眨眼的人。可惩治柳先生这个自带三分痨,与人为善了大半生的文弱秀才,实在太不公道。凤儿想着,又野起来,这时她手边要有现成的硝浆,她就会把自己的脸泼了:让你们为它不得安生!
凤儿避开大路小路,专走没路的路。到了第四天,她从偶尔遇到的人口音中断定,自己已接近湖北地界。每到一地,她总是从小叫花子里雇两三个探子,让他们探出谁和谁在开仗。小叫花子们从留在后方的伤兵嘴里,探听到柳天赐当壮丁的那个队伍已开到鄂中了。
但愿天赐命大,这时还活着,凤儿心里想着。已经圆起来的小肚子让她想见天赐又怕见他。带着赵元庚的种去见天赐,她不知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肚里这条小性命竟然也跟他父亲一样,一条又硬又赖的命,想杀它太难了。那么多枪子都没杀了赵元庚,几贴坠胎烈药只让这小东西在她肚里飞快长大,一天一个尺寸。
她的身孕五个多月的时候,凤儿到了鄂中。还有四个月赵家唯一的子嗣就要出世。凤儿只等着这一天。她一想到能亲手杀死赵元庚的独生子,心里就一阵恶狠狠的痛快:让你个小孽障揪着我的心肝五脏揪那么紧,多毒的药都打不下你;让你吸我的血、呷我的膏,一天天在我肚子里肥壮;让你楸住我的肠子翻跟斗打把式!到了那一天,你哭嚎都没用,杀了你再把你搁在赵家大门口,让姓赵的捶胸顿足去,让他把他的绝户一做到底,蹬腿后让人掘他的坟,抖落他的尸骨,拿他金丝楠木棺材当柴劈……
这时凤儿发现自己坐在了一根条凳上,面对一张油污的方桌。桌面上两个豁口的粗碗里还有一口面汤,里面有几节断面条,漂着一星绿葱花。她跟馄饨铺的老板要了两碗馄饨。但她急不可待,想端起前面客人吃剩的碗,把面汤先喝下去。
她穿着厚厚的棉袍,头上一块黑头巾蒙到眉毛,上半个脸都罩在影子里。谁都不朝她看一眼:一个上了岁数的婆子从外省来串亲戚,有什么好看的呢?凤儿躲在这伪装里比躲在带锁的屋里还安全。
馄饨煮好了。跑堂的刚把碗搁到凤儿面前,凤儿就把那只粗瓷勺子伸了进去。说是馄饨,其实就是一碗带肉腥气的面片汤。不一会儿凤儿的勺子把该打捞的都打捞了。
“再来一碗,”她对老板说。“再加一个包子,两个茶鸡蛋。”她指指那一屉早上蒸的、此刻已风干的包子和古董似的布满酱色裂纹的鸡蛋说道。
老板接过她又添的一枚铜板。
周围几个桌上坐着缠绷带的伤兵和买卖人,全被凤儿的声音惊着了,扭头看着她这个“大肚汉”,又相互使眼色,传递着或惊讶或鄙夷的笑容。
老板欠欠身子说:“大娘,那还得再添一个铜子。”凤儿正端着大碗“呼呼”地喝馄饨汤,立刻说:“那就不要茶鸡蛋了。”
“钱还是差一点……”老板说。
“把包子也去掉吧。”
店里的伤兵们心想:怪了,这“大娘”的声音可不像大娘。他们又听“大娘”对老板说:“包子换成白蒸馍。”
“我们这里不卖白蒸馍!”老板尽量将就她的外地说法,向她解释。
“你这儿还有啥?”
“包子、卤菜、馄饨……不行再多吃一碗混饨?”老板满脸歉意地说。
“你这也叫馄饨?”她指着他的大锅说。“就是汤水!本来肚里的存货,让它一冲刷都冲刷干净了。”
铺里又是蒸汽又是烟气,昏暗中人们只看见她那只手白生生的,都觉得这地方不该出现这么俏丽白嫩的手,出现在一个上岁数的婆子身上,就更没来由了。
几个伤兵蹊跷得不行,问她道:“大娘从河南来?”
“嗯。”她说。
油灯在她脸上一晃。她一双眼大得可怕,亮得吓人。那是冷冷的眼睛,半点客气也没有,不想请你和它们对视。
“听出来了?”她反问。
“俺们连里有河南兵。”一个伤兵学她的河南口音回答。
她想问问他们可是赵元庚的部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大娘您一人跑这么老远?”另一个伤兵说。
“谁说我一人?我来看我儿子。”
“您儿子来这儿学生意?”伤兵盘问得紧了,眼睛盯着更紧:那白嫩的手和明澈的大眼怎么都和一个上岁数的大娘挨不上。
“学啥生意?他也是当兵的。”她一句话脱口而出,心悬了起来,不知自己是不是引火烧身了。
“他叫什么名字?”一个伤兵打听。
“是哪个部队的?”另一个伤兵插嘴。
凤儿站起身。怕再耽下去自己要露馅。“俺一个农村婆,会记得啥部队。带信让俺来,俺就来了。”
她走到老板的大锅前伸出一只巴掌。老板把那个铜子往她平整光洁的手掌心里一搁,眼睛往她眉头上的黑头巾里搜索。
假如她多吃一碗馄饨就糟了。只需一碗馄饨的工夫,人们就会发现她不是大娘而是小娘儿——是有双闻名的深蓝眼睛、赵旅长悬赏捉拿了五个月的小娘儿。
镇上的一个客栈出现了一个穿厚棉袍子,戴黑头巾的外乡女人。棉袍子又厚又肥,把她给穿蠢了。她住下的第二天,就从客栈老板那里接下了洗浆被褥,代客补衣的活儿,步子蠢蠢的在客栈里忙着。客栈供她住宿,不给工钱。这天中午,客栈的老门房坐在大门口抽水烟,晒太阳,抽着晒着就睡着了。三个小叫花子跑到客栈门口,正想从老门房伸出去挡住门的腿上迈过去,老门房那根拐杖已经夯上来。双方尽管老的老小的小,却都手脚快当,谁也没占上便宜。
“客人昨天丢的手表是你们偷的吧?!”老门房先发制人的诡诈。
小叫花子们跑成东、南、西三个方向,一边朝客栈里面叫喊:“柳大妈!柳大妈!……”
老门房装着要追击,在原地重重地跺脚,一边喊:“老总!偷你手表的贼要跑了!快开枪啊!……”
小叫花子这回不知真假,飞一样跑远了。
凤儿从大门口出来时,一个小叫花子踩在一团牛粪上,摔倒了。她在棉袍前襟上擦着水淋淋的手,跑过马路,老门房看着她的背影,心想眼一眨她怎么轻巧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子?
凤儿跑到小叫花子跟前,把他从地上扯起来,就往一条一人宽的巷子走。她顾不上老门房盯在她背上的眼睛了。
“他们说,他早跑了!”七岁的小叫花子一身褴褛半身牛粪,一面说一面张着一只脏巴掌,等着赏钱。
“噢,就打听来这一句话?!”凤儿厉害起来十分厉害;她一伸手揪住小叫花子冻疮累累的耳朵。
“……他挨了一枪,就跑了!”
这句话对于凤儿也是突来的一枪。她放开了小叫花子,定了定神,又问:“啥时挨的枪?!枪挨在哪儿?!”
“柳天易一来就挨了一枪……”
“什么柳天易?柳天赐!”一个大些的小叫花子这时赶来了。另外一个同伴跟在他身后。
“那个当兵的就叫他柳天易!”第一小叫花子不服气,回嘴道。
“那是他不识字!”
“你识字?!……”
岁数大的男孩冷不防一脚踢出去,若不是凤儿挡得快,那一脚就落到七岁男孩勉强掩住的裆间了。凤儿的腿让岁数大的男孩踢得一阵闷痛。
“说清楚点儿,”她说。“挨了一枪,咋还能跑呢?”
“不知道。”岁数大的男孩说。
“那是啥时候跑的?”
“不知道。”
凤儿恨得手指尖发硬,随时会掐住小叫花子大车轴一般黑的脖子。但她还是从口袋摸出三个铜子,分别搁在三个掌纹满是泥污的手掌上。
“那一枪挨在啥地方?!”她问道。
小叫花子拿了钱,已经往巷口跑去。年纪大些的男孩站住了,回过身:“大妈再给一个铜子,我们再给你去打听,那一枪挨到啥地方了。”他流里流气地笑了。
凤儿心想,天赐是好样的,记住了她的叮嘱,好歹跑了。
油菜田由青而黄的时候,蜂子一群群地来了。放蜂人戴着面罩和帽子,在镇上来来往往,讲着口音偏远的话。
凤儿这天清早被一阵腹痛弄醒,心里怕起来:她真的要一个人躲着把孩子生下来吗?到时她知道怎么生吗?……
这是一个被人弃了的荒窑院,潮湿的黄土墙在春天泛出刺鼻的土腥。她已花完了从赵家带出来的最后一文钱,包括平时攒的和从赵元庚那里偷的。生孩子要给自己准备些吃的喝的,这得要钱。
凤儿躺在土腥气刺鼻的黑暗窑屋里,等着下一阵疼痛到来。她听人说这种疼痛是由慢而紧的。她也听说一疼能疼几天几夜的。第二阵疼痛一直不来。她赶紧起床,摸起自己的大棉袍套上身。天已经很暖,棉衣早就穿不住了,但凤儿的大棉袍是她的伪装和盔甲。
她只剩下最后一着:典当首饰。离开赵元庚那天下午,她把所有的细软缠裹在自己身上,能佩戴的也佩戴上了。没费任何劲,她把赵元庚锁在抽屉里的一个钻石戒指也偷到了手。她得赶在要她命的疼痛之前,给自己屯点粮。
这个叫津城的县城和洛阳相隔四十里路,城里最大的一个当铺是一个马姓老板开的,是一百多年的老字号。凤儿从赵家跑出来半年多,已经是个老江湖,到一地就把当地的商号、行帮、会馆马上摸清。这些号、帮、馆天天争斗,要在他们的缝隙里穿行自由,首先就要把握他们的底细。不到二十岁的凤儿把各色人等都看得很透。正如马姓当铺的老伙计一眼看透她不仅年少而且貌美这一点。
她默不做声地把她的头巾抹下来,又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来,里面有一个翡翠镯子。
当铺的老伙计把手镯拿到手里稍一端详,眼睛从花镜后面抬起来,看着她:“假的。”
凤儿愣住了。
“工料都好,一眼看上去,真唬人。”老伙计说。
“您看走眼了吧?”凤儿问道。她觉得下腹胀硬了,疼痛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老伙计看看她变得焦黄的脸和灰白的嘴。
“花不少钱买的吧?”他问道,同时同情地笑了一下。“谁卖给你的?”
“不是买的……”凤儿脱口而出地答道。她若不疼晕了,不会说出这种缺脑筋的话:不是买的,那是偷的喽?……
她看见老伙计一双眼珠在又红又潮的眼圈里比钻石还亮。
“不是买的,是人给的。”疼痛由紧而松,慢慢又放开了她。
“谁给你的?”老伙计又问。
没了疼痛,凤儿过人的伶俐就又回来了。她把那镯子拿过来,在光里细细看了看,同时问道:“您像这样看走眼,是头一次吧?”
“走不了眼,他嫂子。”
“您在这柜台后头站了多少年?”
“有四十年了。”
“那真不该走眼。”
“可不是,”老伙计笑了。“亏得我当班,换个人,还真没准会走眼,把它当真的收进来哩。谁给你的?”
“谁给的?是个不会给假货的人给的。”
凤儿把手镯又包回手巾里。柜台上有面木框雕花镜子,凤儿的侧影在镜子里。老伙计盯着镜中的女子。她刚一出门,老伙计一手撩着长衫的襟子就上到楼上。楼上有个十七八岁的徒工,正在给几件银器拋光。
“……快去,找辆骡车!”老伙计说:“赶紧给赵旅长报个信!刚才那个女人十有八九是赵家的五奶奶!好像要生娃子了!”说着他从椅子上拿起徒工的夹袄,扔给他。“赵旅长是咱的老主顾”。
老伙计跌跌撞撞从楼梯上下来,跑出铺子,看见凤儿已经走到街的拐弯处了。他扯嗓子便喊:“他嫂子!”
凤儿站在街边上,转过头。疼痛有一百斤重,她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坠胀到膝盖了。要不是肚子又痛起来,老伙计是追不上她的。
“等等!”老伙计一边叫一边撵上来。
凤儿疼出一身大汗。她的身体在又热又粘的衣服里动也不敢动,脸上还摆出一个笑容:“等啥呀?”
“我刚才还没跟你说完哩!”老伙计说。
“瞧你急的!我正要跟人打听下一家当铺呢!”她逗他,明白自己的笑容也疼丑了。
“他嫂子,您听我给你说。翡翠这东西,成色太多。他嫂子这件呢,虽说够不上稀世珍品的格,可它也挨得上翡翠的边儿,高低值几个钱……”
“哟,这么一会儿,又成真的了?”
“您回来,咱们好好议议……”
凤儿感觉一丝热乎乎的汁水从两腿间流下来。是血不是?她可别把孩子生在当铺里……
“那您赶紧给个价,我还赶路呢!”她转眼已是个厉害女人。
“急什么?先到铺里喝碗茶……”
疼痛渐渐缓去,热汗蒸腾着凤儿的身子,又从她的后领口升上来。她感到自己发髻下的碎发都湿透了。跟着老伙计往当铺走的几步路,凤儿走得实在遭罪。她已经把肚里的小孽障恨碎了:你先给我过刑吧,小冤家!明天你又该奔回去等着投下一胎!
等她在老伙计安置的红木罗圈椅上落了座,她身体里流下来的滚热汁液已经凉了。万幸她穿了棉裤,扎着绑腿。能坐这一会儿真好,她真不想再起来了。就让我顺着椅子溜到光滑滑的木地板上躺会儿吧。这肚子痛怎么能把我的腰都疼断呢?
“来来来,喝点茶。”老伙计拎个瓷茶壶走过来。
店堂原来并不小,两侧都有柜台,中间搁着一个高几,两把罗圈椅。太阳从下了铺板的门外进来。应该快到晌午了。
一辆载着蜂箱的骡车“得得”地从门口走过去。
“这是去年的信阳毛尖,可是顶上等的。马老板嘱咐过,主顾就是朋友,一定要结交一辈子。”他给凤儿斟上茶。“可惜今年的茶还没下来。”
“那就按您说的,这个镯子是个假货。您给多少钱?”凤儿喝着茶问道。
“茶喝着咋样?”
“不赖。”她的眼睛带点逗笑地盯着老伙计,意思是:你想看透我到底多年轻,眉眼到底长得啥样,那我就好好地给你看。
“他嫂子你先开个价。”
“这不是典当的规矩呀!能由着卖家信口开价?”
老伙计承认她是对的,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里的痰:“要是假货,那就不值什么钱了。”
“总得值点吧?”她又把那镯子从手巾里拿出来。
“那我可开价了。”
“照直说。”
“说了你可不兴生那人的气。”老伙计说着,把镯子拿过来,捻了捻。
“生谁的气?”
“就是送你镯子的人呗。”老伙计用他六十出头的老眼飞了她一个坏笑:“我一看就知道,这镯子是礼轻情谊重。人家肯定是当定情物送你的吧?”
凤儿只朝着茶水“呼呼”地吹气。她想,这腹疼怎么就见轻了呢?是刚才喝的两口热茶的关系?可是刚才几阵疼痛可是把她疼虚了,一坐下来就软得站不起来。再让我多喝两口热茶,我再奔下一个当铺。
“茶好香啊!”她抬起眼睛朝老爷子一笑。
凤儿不知道自己的几十种笑里有十分天真无邪的这一种。这时候她在老伙计眼里,一笑就笑成了个孩子。
“我有半年多没喝这么好的茶了!”
就喝这最后一口茶,喝完起身扯扯衣服就走,她对自己说。但她又喝了一口。她对自己的不守信用在心里笑笑:你这懒婆娘,屁股咋这么沉?!……她在老伙计为她斟上第三杯茶的时候终于站起来告辞。
“我还没开价呢!”老伙计的手差不多要伸上来拽她了。
凤儿不是被老伙计拽回到椅子上,而是被疼痛。它不像前几回那么客气,来时多少给个预告。这回它来得太猛,凤儿觉得自己给疼得昏迷了一瞬。这个疼痛就是小孽障本身。这个小孽障想要出世,是不管他娘死活的……
她只看见老爷子嘴合嘴开,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她恨自己贪恋那点热茶、那一会儿舒适就耽搁在这里,听由老爷子两片嘴皮子翻来翻去,把一件难得的好东西贬得一文不值。现在她想走也走不动了。
赵元庚的儿子就要生在这当铺里?
凤儿不知道这阵剧痛离分娩至少还隔着几个钟点。头次生孩子,这样的疼痛还只是开始。凤儿自认为能算计得了她的人不多,(连赵元庚都在她手里失算了)因此根本没把当铺这个穿蓝布长衫的老伙计放在眼里。
蓝布长衫下的那颗心跳得就差顶起那层蓝布了。老伙计一面跟面前的女主顾说话、干咳、赔笑,为她一杯杯续茶,一面偷瞄着老爷钟的长短针。徒工走了一个多钟点了,四十里路给一头好骡跑,不是玩一样吗?可这货怎么还没回来?是赵旅长不在没人能做主?……
“真是……太乱真了。要是真的,这成色的翡翠全中国也难找出第二个来。”他把二十块大洋一块一块往桌上数。“不过也难为人家,弄来这么乱真的假货送你,情分也不薄,你说是不是,他嫂子?”
“说不定他也看走眼了,”凤儿说,“花了买真货的钱数,买的是假货。”
她几乎用全身力气来支应老伙计。她想肚里的小孽障跟他父亲串通一气来欺负她。你折磨我吧,看你还能折磨多久!再有一会儿,我就和你总清算!……
等到这阵疼痛过去,凤儿把镯子慢慢捋回自己腕子上,左右看看。
“好茶。谢谢了!”她站起来。
老伙计赶紧跟着站起来。
“你……你不卖了?”
“三文不值二文的,有啥卖头。”
她快步朝门外走。老伙计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唉!……”
凤儿吓一跳,她手势很大地抽回自己的衣袖,眼神在说:“大爷您看上去挺规矩的呀!”
“对不住……”老伙计赶紧鞠了个躬。“太急了!……”
凤儿看着失态的老爷子。她用不着问“急什么?!”
老伙计又鞠了个躬:“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怕他嫂子回去,把事当面跟他挑破了,说人家送的是假礼。”
“您放心,今生今世我不会再见着这人了。”凤儿说。她已经跨出了门槛。老伙计再次急了,喊起来:“别走!……”
凤儿又站住了。
“他嫂子,那你自个儿说个数,都好商量嘛!”
凤儿咯咯地笑起来。老伙计等她笑完,又说:“世上的东西本无价,价钱都是人为的。我开的价你可以还嘛。”
凤儿说:“要是它真的就值二十块钱,您才不会请我喝几块钱一斤的好茶呢。要是您干这行当干了四十年,还会让假货花了眼,老板才不会让您独当一面呢。要是您混到这么大岁数还请卖假货的喝好茶,把卖真货的往别家当铺送,老板早就打发您回家种红薯去啦!”
老伙计给说得老脸没处藏似的。他这样的人能把稳饭碗,主要靠面皮厚。老板、主顾都窘了他几十年,窘了他万千遍,他在凤儿面前会窘得直是傻笑,当然不会是真窘。他想让凤儿相信他不过在欺行霸市,现在被她说穿了。他瞥了路尽头一眼,几个放蜂人乘了一架骡车走过来,蜂箱摞的有一间小屋那么高。徒工怎么到现在还没带赵元庚的人回来?……再不带回来,他就留不住这个在逃的赵五奶奶了。
“他嫂子一看就不是一般农户家的妇道,敢问不敢问夫家姓名?”
“不敢问,”凤儿又笑一笑:“问了该吓着了。”
马记典当行的徒工远远落在了八个骑兵后面。徒工一到赵家,就看见了张副官。他报告说五奶奶找着了,是跟赵家失窃的翡翠手镯、耳坠一块儿找着的。张副官叫他在门厅里稍等,他去通报赵大奶奶李淡云。赵旅长到安徽给部下们开庆功会去了,所以得大奶奶拿主意,怎么处置身怀赵家子息在逃的五奶奶。
张副官亲自披挂起来,带了八个兵,骑上马往津县去。典当行的徒工乘着骡车跟他们跑到城外官路上,就跟不上了。
马记典当行离城东门只有半里路,城门口甩个响鞭,铺里都能听见。老伙计此刻已经承认自己的“走眼”,愿意出三百大洋来收凤儿的翡镯。东城门方向突然传来烈马的嘶鸣。
凤儿和老伙计一块儿朝门外明晃晃的下午看去,又不约而同地来看彼此。老伙计的眼光躲开,凤儿全明白了。
“赵元庚给你什么好处?!”她抓起柜台上的雕花镜子。只要老伙计上来拦她,她就往他头上劈砍。
“五奶奶别生气。赵旅长不给俺们难处,就算给了天大的好处。”
老爷子低下头,任赵五奶奶出气,就是真把镜子碎在他的老脑袋上,他也认了。
凤儿心想,砍了这颗半秃的脑壳也没用啊。凤儿不做那些没用的事。她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不能让赵家得逞,捉了她还落个儿子。她把镜子在柜台上一磕,从一摊碎片里挑了根最尖利的,捏在手上。她得先往肚子上戳,再往自己喉咙上戳。
白亮的门口一下子暗了。两个戴着养蜂面罩、帽子的人走进来,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女掌柜的,跟您借把镐!驮蜂箱的车翻了……”
凤儿正要说她不是女掌柜的,那人已将一顶防蜂面罩和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一面把她往通往后院的走道上推。
“凤儿,是我们……”
凤儿一点也听不出这个“我们”是谁,只明白“我们”和赵元庚的人在唱对台戏。
等她跟着一个养蜂人从马记当铺出来,他才说:“我是陆宝槐,小时候你叫我二狗子哥。”
凤儿朝他看一眼。隔着自己的和他的面罩,她也看不清二狗子的脸。她记得十来岁的二狗子有两条毛虫似的大眉毛,十六七岁的二狗子鬓角和刚冒尖的胡须连着。这时的二狗子该有二十五了。
当铺后面停了一辆车。拉车的一头驴骡和一头马骡喷着鼻子。眨眼间凤儿已坐在了车上。不久,她眼睛看出去,两边都是往后退去的菜花田了。二狗子告诉她,凤儿爹死前嘱咐他一定要找着凤儿。
凤儿被腹痛折腾得一身接一身地出汗。这时她紧咬的牙关松开了,问道:“我爸死了?”
“啊,死了有半年了。”
凤儿隔了半晌才问:“埋哪儿了?”
“跟你妈的坟一并排。”
凤儿没哭。她原本就不爱哭,自母亲死了后,她觉着自己没剩多少泪了。从赵家跑出来的这几个月,她的心越来越硬。到她打听到柳天赐挨了枪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硬成了一块石头。
陆二狗把车驾到一条小路上。两边的枣树开花了,粉白一片云雾。穿过枣林,就是那条干涸的河。过河时凤儿看见石缝下河水还活着,还在无声息地流淌。
凤儿突然发出一声叫喊。她对于自己能够发出母羊般的惨叫毫无知觉。叫的同时,她的身子做出很不体面的姿态,两腿分开,腰向后塌去。二狗子赶紧喝住牲口。
远近一个人也没有。太阳落到枣林的后面,月亮在它对过淡淡地挂着。二狗子很慌地问:“凤儿,要紧不?”
凤儿根本不理他。她连他是个半熟半生的男人都忘了。
“凤儿,咱再赶五六里,就到家了……”
凤儿吼了他一句什么。
“你说啥?”二狗子问,把耳朵凑近她。
凤儿又吼一声,同时一个巴掌拍在二狗子脸上。二狗子好像听清了她是说:“滚远点!”
二狗子赶紧跳下车,想想他不能依了她“滚远点”,让她把孩子生在蜂箱上,便又跳上车,把凤儿连扛带拽地弄到地上。凤儿沉得像个人形秤砣。
凤儿一对黑里透蓝的眼珠散了神。她被二狗子安置在一棵大槐树下,身下铺着二狗子放蜂带的铺盖。
凤儿一口一个“滚远点”,二狗子就是不依她。
最后凤儿脸紫了,对二狗子说:“我要解大手了,你在这儿干啥?!”
二狗子这才跑开。一个钟点后,天擦黑了,二狗子带着一个接生婆来到槐树下。跟在后面的还有二狗子的媳妇,怀里抱着正呷奶的儿子。他们要把凤儿搬到家里去。
产婆伸手往凤儿裆间摸了摸,一面说:“来不及往旁处搬了。”
幸好车上有一口铁锅,一个铁桶。不久二狗子媳妇就用石头支了个灶,架上锅,锅里烧着从河里一捧一捧舀来的水。
月到中天时,孩子才生下来。果然是个男孩。二狗子媳妇用锅里的热水替孩子擦洗,一面大声向躺在槐树下的凤儿大声报喜:“胖得哟!眼睛都成缝了!鼻子好啊,像你的鼻子。手大脚大丨比俺栓儿生下来的时候个头大多了!……”
凤儿躺在那里,觉得二狗子媳妇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知道自己太累了,太困了。女人分娩的第一大美事就是能给自己带来一次最香甜的睡眠。
凤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进到这间窑屋里的。窑又宽又高,箍了砖,地上也铺了砖。砖是新的,还没让潮气涨大,因此到处是缝隙,人的脚踏上去,一片哗啦啦的响。
二狗子媳妇的两只扁平大脚就这样踏着不瓷实的青砖从窑门口走进来,走到凤儿躺的床上,她想轻手轻脚也不行。
“你就放开步子走吧!”凤儿说。
“孩子给你抱来了,喂喂吧?”二狗子媳妇说。
“不喂。”凤儿说。
“饿啦!”
“……”凤儿懒得说真话。“奶还没下来呢。”其实一清早她就发现自己的衣襟被奶打湿了。
“那也中,我这奶栓儿一人吃不完,也叫咱娃子呷呷。”二狗子媳妇说。
凤儿没见过这位嫂子,昨晚没看清她,也疼得没顾上看她。这时借着窑洞小格子窗透进来的光,她发现这位二嫂人高马大,简直就是个女汉子。她这才想起进到马记当铺的两个汉子,原来其中一个是女人。听二狗子说,他这媳妇吃的屙的都不比男人少,力气也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二狗子带着凤儿逃出当铺时,她一人就把当铺的老伙计绑了,在他嘴里塞了手巾,然后很快又担着两担蜂箱晃到大街上去了。这个时候看,嫂子就是个平常人家的嫂子,脸蛋又圆又大,两只眼睛直愣愣的却又怯生,跟凤儿说话时都不多朝凤儿看。二狗子的媳妇告诉凤儿,徐孝甫死后,二狗子一直在找她,放出去的眼线终于发现搬进荒芜窑洞的神秘女人就是凤儿。
“要不我点上灯,让你看看咱娃子?”二狗子媳妇向凤儿提议:“昨夜里黑,你都没看清吧?”
“急啥?早晚看得清。”
嫂子把油灯从砖壁的壁洞里拿下来,又找到火镰。
“不费那事,嫂子,自己的孩子,看不看都一样。”
二狗子媳妇不再坚持,把孩子又抱回隔壁自己的床上。夜里得奶他两三回呢。
第二夜凤儿醒了好几次。孩子一哭,她便醒来。孩子是在隔壁哭,哭声亮着呢,三尺厚的泥墙都给他哭穿了。最后一次,孩子的哭声和远近的公鸡打鸣一块儿响起,凤儿披着棉袍坐起来。隔壁安静了,孩子吃了嫂子的奶,又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推开隔壁窑屋的门,走进去。二狗子两口子睡床上,两个娃子睡一个摇窝。摇窝栓儿一人睡嫌大,搁了另一个娃子,睡得像一个花生壳里一大一小两颗花生仁。这时进来一头狼,叼走娃子,大人都不会醒。夜里奶娃子,一个娃子奶三回,一个奶两回,这就是五回,两个大人实在累坏了。
凤儿把小的那个娃子轻轻抱起来。这是她头一回抱他。他的柔软把她弄得一哆嗦。这么软,简直就是一块柔嫩的肉肉啊。
她抱着娃子走出窑院。天色一点点地淡了。头一批鸟在树林子里叫,就是鸟儿们刚睡醒的那种叫:无忧无虑,多嘴多舌,一面还扑腾腾地抖擞着羽毛。她不容许自己想任何一个念头。早打定主意的事这时就不要再想,想也晚了。再有两个钟点,她已经在火车上。或许她不该坐火车,还是像前一次寻找天赐时那样走背静的路为好。这一次她没了累赘,一定会找到天赐的。假如天赐让那一枪打成了残废,她对他心里反而少了些亏欠。他还是个童男子,她已经是个媳妇,还是让那么个人弄成媳妇的。为残废了的天赐做半生牛马,她的心愿反而能圆满。假如找不着天赐呢?……
她不去想。做得成事的人不该多想的时候就不去想。她什么也不想地往前走。天已经大亮。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她走过一座独木桥,再顺坡往河的上游走。上游人烟更稀。从桥的木头看她知道它是块棺木,木质很好,是楠木。这一带常有掘墓的人把棺木里的东西掏了,棺木就弃在野地。假如不是河干了,河水变这么细,这块好楠木棺材板也不会够长度架到水上做桥。也许它就被大胆的人劈了做柴禾。胆小的人不敢用棺材板烧火,说是用它烧水,水会成血色,用它煮小米饭、高粱饭,米粒会站立起来。
凤儿走到一处水深的地方。大概齐腰深吧。她两脚在卵石间试探,慢慢走到水边上。
怀里的娃子还在沉睡吗?她解开袍襟,还未把襁褓托出,就和娃子一双睁大的眼睛对上了。娃子的眼睛这时是看不见她的,她心里明白,可她觉得他在辨认她。他辨认出来他的母亲了,“哇”地一声,他嚎哭起来。
不知怎么一来,凤儿已扯起自己的衣襟,把娃子的双唇合在自己奶头上。他长长地有力地一呷,那疼痛直钻心底。不过疼得通畅,舒坦。
这是她第一次好好地看这娃子。她不去看娃子的哪里哪里像谁;她就是愣愣地看着这柔嫩的一团肉肉挤眉弄眼地吸着她的奶水。一团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肉肉啊。
“哇”的一声,另一个人哭了。凤儿发现这回哭的是她自己。她险些犯了罪过,把自己身上落下的这团肉肉搁到水里溺死了。她对这团亲血骨怎么恨得起来?即便他的父亲真是狼,她也不会舍得溺死他的。
第三章
董村最东头住的女人很“姿烈”。这一带人把俊俏、漂亮、时髦会打扮的女人说成姿烈。这女人搬到村上有九年了,脸上还那么光润。所以人们都猜不到她到底有多大。反正岁数不小了;从她那两个儿子的岁数人们也判断出她不是个年轻女人,应该有三十八九岁。
两个儿子一个是亲的,一个是干的。干儿子叫陆大栓,平常就听人叫他一个字“栓儿”。栓儿是和他妈一块儿搬到董村的。来的第二年,他妈病死了,替栓儿浆洗缝补的事,就由这个人称梨花婶的女人来做。
叫梨花的女人姓铁,冬天穿一身黑条绒,夏天穿一身白竹布,跟村里人来往不多,但一旦说笑起来还挺热络。她落户到这村的时候买了二十亩地,自家种不了,她的干儿子栓儿常来帮忙。栓儿是个很活络的小伙子,不干什么正经活儿,替人跑跑桐油、油漆的买卖,倒是也混得饱肚子。
梨花的亲儿子叫铁牛,小名叫牛旦,老实巴交一个小伙子,村里人几乎没听他说过话,连小孩们都能逗他欺他。有时他从巷子里走,几个孩子在他身后叫“牛蛋儿牛蛋儿牛鸡巴蛋儿”,叫完就跑,他都懒得追。有的长辈看不过去,跟铁梨花说:“她梨花嫂子,你那孩子也太老实了,你得教教他,别让他光吃亏!”
梨花笑嘻嘻地说:“吃呗。”
谁也弄不清梨花说的是不是真话。过去了这么多年,人们对于这个叫铁梨花的姿烈女人的好奇心才渐渐淡下去。不再有人打听她到底从哪里来,夫家是谁,怎样守的寡。他们偶然会见到梨花在集市上卖东西买东西,抽着一杆旱烟,烟嘴碧绿碧绿的,都怀疑它是翡翠的。冬天见她绒帽上顶着一颗珠子,也有人咬耳朵说那像夜明珠。不过九年来她和村邻们一样,吃一样的馍喝一样的汤,什么是非也没惹过,人们对她身上看不透的那一半,慢慢失去了探究的劲头。
人们并不知道这个叫铁梨花的女人在二十年前给自己改了个名,做过方圆几百里盗墓人中的女首领。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她白昼黑夜颠倒着过。一直到她三十九岁这年,她才能和正常人一样,在夜里睡囫囵觉。这是她下决心戒掉盗墓的第九个年头。
这天夜里铁梨花却又莫名其妙地醒了。她慢慢爬起来,一面摸起夹袄,搭在削薄的肩上。在她还是凤儿的时候,她的肩膀是圆浑的。她一伸手,准准地抓住窗台上的烟杆、火柴。她点上烟,抽了一口。远处的公路上,没有过兵车的声音。公路离董村七八里,但夜里日本人过兵车梨花能听得见。她盗墓落下的病根之一就是耳朵灵得过分。
一锅烟快抽完的时候,她听见响动了:脚步声由远而近,从她院墙外的麦地穿过,到了她的院墙根。这双脚上了墙头,在墙上移了两步,移向那棵桐。脚掌贴到树干上的声音她都能听见。
从脚步声她认出她的儿子。牛旦顺树干溜进院子,马上脱了鞋,用十个脚趾撑着整个身体重量走过院子。换了别人,牛旦这步子可以算做声息全无。
牛旦先去了厨房。厨房的门正对着铁梨花的屋,开门会有响动。牛旦看见厨房的窗子开着,干脆直接去钻窗。
他钻了一半,发现对面有一星火光一明一暗,头和脚在里、屁股在外地上愣在那里。
“门不会走,只会钻洞。”她母亲笑嘻嘻地说,火光在她又白又齐的牙上亮了一下。
他怎么也猜不出母亲怎么从她屋里进了厨房。就是钻窗子的那一会儿?牛旦也笑了。
铁梨花点上油灯,端着灯走到大灶台前面。一掀锅盖,里面是满满一锅热水。
“水给你烧上了。”母亲说。
“烧水干啥?”
“洗澡啊!”梨花用个大葫芦瓢往一只木盆里舀水。“一身阴嗖嗖的老坟土味儿。”
“我来吧,妈。”他上去接过葫芦瓢。
“你和栓儿,谁出的主意?”母亲又点一锅烟。“这么多年没敲疙瘩了,刚钻一回老墓道,我这房子里就尽是尸骨气!衣服脱了就从那窗子扔院里去,我这儿可不想沾坟堆的土!”
梨花走出厨房,替儿子掩上门,又回头说:“我这就来给你搓背。”
“我自个儿……”
“我是你妈!搓个背怕啥?等你有媳妇了,搓背我就不管了。”
她走到院里,把牛旦扔出窗子的衣服用火钳子夹起来,放进一个竹筐,天一亮她就会把它们拿到村里的坡池边去洗。
这时她听见牛旦在厨房大声问话:“您在盆里搁的这是什么呀,妈?”
“桃树枝子。”
“那我咋洗?”
“你别给我扔出去!桃枝是避邪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回厨房。灯火只有一个蒲扇大的光圈,牛旦站在木盆里,水淋淋的背影也能看出一疙瘩一坨的腱子肉。
梨花给儿子搓背搓了二十年,他的成长就在她一双掌心里似的。从一个奶娃到一个壮汉,就像是母亲一双手给捏塑的。她入乡不随俗,从死去的母亲那儿学来的爱美,爱干净,到哪儿带到哪儿。这手掌心可是真打过儿子的,十几岁了还打过他,为他逃学,为他犯倔,为他怎么挨打也不出一声。牛旦上了六年学就不愿上了,梨花就把他送到镇上一家木匠铺去学徒,三年学下来,梨花发现老实巴交的儿子其实有双难得的巧手,做什么像什么。
她拿起澡盆里的桃树枝,噼噼啪啪地在儿子宽阔的脊背上抽打。
“哎哟,妈,你这叫干啥?……”
宽阔的脊背缩窄了一些。
“打打好,打打驱邪!你和栓子不听话,说不再掘墓洞了,你俩又去掘,这不是心里有邪气了?还不叫我打打?!……别躲!”
牛旦的脊梁又直起来。其实母亲打得柔和得很。
“今天还有人来问过价。问你打一扇槐木门多少钱。”
牛旦不言语。铁梨花却知道他对有没有生意无所谓。
“你都出师两年了,一共就给我打过一个柜子。”
“谁说的?我还给村南头的董三大爷打过一张八仙桌呢!”
“是啊,董三爷还说牛旦儿以后不输给他师傅呢。”她两手在他肩上一捺,儿子便顺从地坐进澡盆,水漫到砖地上。“妈总想盘个店面过来,开个木器行,妈帮你照应,你只管做活。看见合适的人家,给你说个媳妇……”
牛旦的背影羞怯了:“谁要咱哩!”
母亲说:“咋了?你又不瘸又不瞎!不去干那缺德丧良的事,小本小利的生意,好好经营,也能过得挺美,就说不上个好闺女?”
牛旦又不吱声了。
母亲说:“哼,你心说,谁让你当妈的把我生在一帮子盗墓贼里头呢?”
牛旦瓮声瓮气地回道:“我可没那么说。”
铁梨花:“咱搬到董村之前,肯定有人告诉过你,你姥爷是个最好的盗墓贼,你妈也当过这地底下的铁娘娘,是不是?”
牛旦不言语。他这会儿没话就是默认。
母亲说她去给他取干净的换洗衣裳。到了厨房门口,她又站住说:“你以为我这几天心里闲着呢,以后你跟栓儿再合计什么勾当,趁早别瞒我——昨夜里你啥时走的,穿的啥鞋走的,我全知道。”
天麻亮时,铁梨花把笼子里的鸡放了出来。她见儿子已穿上了衣服,把洗澡水舀在桶里,提着桶从厨房出来,他正要当院泼去,母亲阻止了他,从他手里接过桶往猪圈走。她要用这水刷一下猪圈。牛旦赶上去几步,从她手里夺过桶,泼到猪圈的地上。两只还没睡醒的猪不高兴地吵闹起来。
“妈?……”
“嗯?”
“您别担心。我也就敲这一回疙瘩。”
“敲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
“我跟你起誓……”
“行了。我就这么告诉你吧,掘墓这事上瘾。一染上,就难戒。妈把你和栓儿母子带到董村落户,就是想让你躲开那些人。那年你才十一,偷了我的洛阳铲,把我吓坏了,怕咱家的贼根再也断不了,那之前,我以为你不知道妈靠啥本事养活你。”
“我八岁就知道了……”
铁梨花把烟杆在鞋底上敲敲,烟锅的烟灰被磕出来。“那些嚼舌根子的,还嚼了些啥?”
“多啦。说您年轻的时候跟赵司令……那时是赵旅长……就是赵元庚……”
“放屁。”
母亲的脸冷冷淡淡。她最让人惧怕的表情就是没表情。
“我没信。”牛旦马上说。
“你为啥不信?”母亲又有表情了,好奇而诡秘,眼睛像小女子。
“我会信?谁会搁着司令夫人不做,荣华富贵不要,做敲疙瘩的,图的啥呢?”
母亲又淡淡的了。儿子不知哪里说错了。母亲对他来说太神秘、太难揣测了。
“孩子,你可不敢干那事。”
他知道“那事”是什么。他不说话,望着满地踱步寻食拉屎、自得其乐地咕咕叫的鸡们。
“你是妈的性命,知道不?妈恨敲疾瘩这行恨得牙疼,可当时为了能养活你,妈还是干了这行当。妈怕报应。报应到我自个儿头上,也就死我一个,报应到你,那就是两条命——妈也活不成了。你看干这行的有几个活得长的?栓儿爸暴死,栓儿妈那么强健个女人,都洗手不干了,搬到这几十里外的董村,还是病死了。”
“公路上天天打枪打炮,日本鬼子的兵车天天过,不敲疙瘩,就活得长?”
“你得答应我——再不敲疙瘩!”
“妈,就让我敲这一回。”
铁梨花看了儿子好一会儿。然后她转身拾起一把小锹,把一滩滩鸡粪铲起,装进个簸箕。她会用这些粪上菜地。
“我找着那个鸳鸯枕就洗手不干。”牛旦说。
“你找不着。”
又是这个鸳鸯枕。她父亲也找它找得那么苦。它是敲疙瘩的人的一个志向。从她在盗墓人圈里呼风唤雨的年代,就听人说到这个宋代皇妃用过的镂空薰香瓷枕。谁也不知是否确有其物,但黑市上总有人出天价收购它。
“真找不着,我和栓儿哥也就死心了。”牛旦说。
七月十五的大集市很拥挤。从前线撤退的国民党伤兵驻了大半个镇子。在穿草鞋、麻鞋的庄户人腿脚之间,添出许多架木拐的腿脚来。
这些架着木拐的腿脚渐渐往集市中间聚拢,围在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周围。
伤兵们传说那个代写书信的女先生又年轻又可人,都过来把她当一景看。这时他们不远不近地站在边上,听那小姑娘为一个老太太解说她孙子的来信。
“他信上说呀……他教那日本婆说‘早安’就是‘王八蛋’,那日本婆见谁都跟人说‘王八蛋’……”姑娘自己忍不住,捂着嘴乐了。
老太太一面用袖口擦眼泪,一面笑着说:“这个坏小子!……这信是啥时候写的?”
“今年三月。”
老太太:“怎么一封信在路上走那么多日子?”
姑娘说:“这不算慢!上回我给人念的一封信,在路上走了八个月!”
伤兵们看着十七八的小姑娘编一对辫子,脸蛋称不上个美人儿,却是甜甜的,温暖的,不知哪儿透着一股不俗。她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条的衫子,胳膊肘打了补丁,肩上也打了补丁。说明她又写字又扛农活,兼文兼武哩。
一个中年军人挤到人前,从怀里摸出个手巾包,里面包着几封信。其实他是能识几个字的,这些信也都读过;他只是想让这个小姑娘再读一遍给他听。
有人招呼说:“他梨花嫂子来了?”
“赶集呀?”梨花也招呼道。
这声沉稳的、低音调的女声使小姑娘抬起头——看了铁梨花一眼。低下头,又抬起,看了第二眼,掩饰不住满心的好奇,好像是说,这位婶子的面容和打扮跟这个乡土小镇好不合宜呀。
“婶子要写信?”姑娘问。
“你先给这位老总读信吧,”她笑笑说。
姑娘在给中年军人读信的时候,铁梨花始终盯着姑娘头顶的招牌。上面那“家书抵万金”几个字笔画如刀刻斧凿,朴拙却气魄很大。这就是这一代读书人崇尚的“魏碑”。能把魏碑写这么好,功夫和境界缺一不可。
“闺女,你叫什么名字?”铁梨花问。
“您就叫我凤儿吧。”姑娘答道。
铁梨花心里一动:又是一个凤儿!但马上她又想,多少人望女成凤?叫凤儿的女子太多了。这个凤儿不知会是什么命。天下凤儿又有几个有“凤”的命运?读完了信,她被铁梨花打量得不自在了。
“婶子您有事儿?”
“想让你写副对子,可这时又不过年。”铁梨花的话让周围人笑了。“闺女,你这字写得真好,谁教的?”她指着姑娘头顶的横幅招牌说道。
“我的字可不敢往那么大写,”叫凤儿的闺女笑道:“没真功夫,字一写大就露馅啦。那是我爹的字。”
人们没注意到叫梨花的女人愣了一下。
“那我就给您写一副对子吧。明年过年贴呗。”凤儿说道:“不贵,我只按三毛收。我还搭纸搭墨钱呢!”
旁边的军人们说这个闺女还挺会揽生意。闺女回敬他们,她不是挣钱置地买房;她这是屯钱办学哩!办啥学呀,日本鬼子把洛阳城都围了!那就不办学了?不念书当了亡国奴还挺乐呵!当兵的自己和自己争开了。
一个头上打绷带的军人又挤回来,手里拍拍信纸。“喂,我说,你这都写的啥呀?”那军人质问凤儿。“我说的你都没给我写上去!”
另外一个伤兵也用木拐开路,走近凤儿的写字桌。
“我刚才说那么一大堆,你怎么才写这几行?”瘸腿兵问道。
头上打绷带的兵说:“再说了,我的信是给我媳妇写的,他的信(他指那个瘸腿兵)是给他爷爷写的,怎么让你一写,都写成一样儿了?!”当兵的要动武似的。
凤儿看着他们,并不害怕。
一个膀子吊在胸前的兵抓过瘸腿兵的信一看,也急了:“我不识字也看出这两封信跟我这封一模一样!”
瘸腿兵真要露出丘八本色了:“你这是骗钱不是?老子们打日本小鬼子,脑袋没丢丢了胳膊腿,到了后方你还敢榨我们拿命换的几个钱?”
铁梨花赶紧上前挡住瘸腿兵。
瘸腿兵转身,朝大伙扬扬手里的信纸:“我写给我那四世同堂的一家子的信,跟这两封一模一样!这小丫头片子,学什么不好,学骗钱!”
“我们在洛阳死守,横着抬下来的比直着撤出来的还多!我脑袋里还留着小日本的弹片呢!”头缠绷带的兵说。“我们连长就死在我身边……”他泪水冒上来。
“我能给您这么写吗?”凤儿插嘴道,不紧不慢地说着自己的道理:“你们家的老老小小,接到这样的信,还不哭呀!”
断膀子的兵说:“可这是实情啊!”
瘸腿兵说:“我是写信告诉我媳妇,我折了一条腿,人不全乎了。就是命大能回去,也种不了地、打不了柴、推不了磨了。我们家乡穷啊,娶个媳妇不易啊,我是让她改嫁给我兄弟,好照顾我爹娘一辈子,我死了也闭眼了……”他开始抹泪吸鼻子。
“大伙听听,这话我能往信里写不能?”凤儿说。
铁梨花心里对这闺女一阵油然的喜爱,又骂自己妄想,这么好个闺女你想弄回家做儿媳?呸!……
“等这封信到你媳妇手里,没准是七八个月以后了。那时没准你们真打了胜仗,你的腿没准也长好了。你肯定得后悔呀!把多么好一个媳妇让给了你兄弟!”
凤儿调皮地乜斜着眼睛,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凤儿又说:“对老人对女人你们还不挑好听的说?胜仗败仗,只要你爷爷、你爹妈、你媳妇知道你活得好好的,比啥都强。”
“这闺女,挺懂人心思的!”那老太太说。
铁梨花人走了,眼睛还舍不得离开“家书抵万金”几个字。她想问闺女的姓氏,又怕一问自己就没得梦做了。闺女真姓柳的话,就是说天赐娶了媳妇。哪里会这么巧?这一带练“魏碑”的人多了。她走到集市上,觉着无力也无趣得很。
回到家里,她做事、行动都疲疲沓沓。正在柴棚里抱蜀黍杆点火做饭,听见脚步声近来,她直接抱着一堆蜀黍杆就去大门口,发现自己让蜀黍杆占着手,没法开门,又跑回去,把蜀黍杆放在柴棚,一边对门外叫着:“牛旦,等会儿,我这就来开门!……”
门外响起栓儿的嗓音,大声告诉她,他把一筐刚掰的嫩蜀黍搁门口了,他就不进来了。还没等他交代完,铁梨花已经又跑回门口,把门打开。她的行动很少像这样缺乏顺序。
“这是我家地里的蜀黍,您看穗儿多满呀!想叫婶子尝尝。”栓儿在门口跺着脚上的泥土。
“牛旦还在地里呢!”铁梨花说着,一面用围裙替栓儿抽打身上的土。“行了,现在干净了,进来吧。”
“我不进来了。”
“夜里瞒着婶子出去发财,不敢进来了?”
“轮着咱发财吗?”栓儿嬉笑着,露出一颗虎牙。他长得像父亲,长臂细腰,长眉细眼,人不高,却非常匀称,一笑起来你总怀疑他在和你瞎逗。
“还是我栓儿懂事,啊?夜里出去发死人的财,白天下地,赶集卖东西,该干啥干啥!”
“婶子可冤死我啦,我早就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了!”
栓儿妈去世后,他把铁梨花当做自己母亲。但他明白这种干亲关系有空子钻,梨花不会把他当牛旦那样严厉管教,所以偶尔他会跟曾经盗墓圈里的人来往,极偶然地,他也会出一趟夜差。
“别说你了,有时我都想再干两件漂亮活儿。”铁梨花抽着烟袋说道:“谁让咱们这儿土好呢?地上的土打个洞就是屋,地下的土里尽是宝贝。再说,一听说这个大帅,那个狗官明火直杖把某某的墓给盗了,我就生气。就那些笨蛋也干我们敲疙瘩这行当,给我们盗圣脸上着粪呐?他盗还不如我盗,凭什么他既窃国又窃珠……”
“婶子说得太英明了!您要是亲自出马,那天晚上我跟牛旦肯定不白忙活!”
铁梨花慢慢从嘴唇上捻下一根烟丝,眼睛瞅定他。栓儿知道自个儿入了她的套,让她套出实情了,呲着虎牙笑了。
“你俩,谁出的主意?”她问。
“婶子,您捶我我也不能告发牛旦儿!”他直是乐。
铁梨花知道这是他在耍贫嘴。牛旦虽然这么大个子,但是没有栓儿他是不会有这么大胆子的。
“栓儿,你妈走的时候,你才十岁,婶子待你跟牛旦没二样:剃头一剃是两个青皮鸭蛋,做鞋一做两对千层底,婶子那时敲疙瘩,就为了你和牛旦能做正经人,好好地读几天书,像亲兄弟一样相互帮衬,等我一蹬腿走了,你俩还是一家子。你比牛旦聪明,懂事,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明白。盗墓这天杀的行当,能让多亲的兄弟都成仇人,多少亲人自相残杀,就为了尸骨边上那几件臭烘烘的珠宝……”
“婶子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栓儿脸涨红了。“就是掘出个金銮宝殿,牛旦假如说,哥,这个我要了,我连个愣都不会打,就会对他说:拿去吧,兄弟。”
铁梨花不说什么了。她沉默的时候让人莫名其妙地心慌。
“您以为我做不到?”栓儿都有点恼了。
铁梨花还是不说话。“我跟您赌咒……”
“不许赌咒!敲疙瘩的人可不敢赌咒!记住了?”铁梨花厉声说道。
她说着便往柴棚里走,刚要伸胳膊,栓儿手快,已经抱起一捆干蜀黍杆向厨房走去。铁梨花跟在他身后,心里感叹栓儿的体贴,而牛旦还是个人高马大的宝宝。
“跟您实说吧。婶子,”栓儿搁下蜀黍杆,转身脸对着梨花。厨房的窗子被晒在那儿一串串红辣椒挡了光,但栓儿羞红的脸还是让铁梨花看见了。“我想娶媳妇。”
“看上谁没有?”
“我跟牛旦一块儿看上了一个闺女。我说我让给他,他说他让给我。”
“又不是块油馍,让来让去它不会说话——你们得让人家自己说话。”
“还没跟她说上话呢……”栓儿声音都不对劲了。
“明天婶子去找个媒婆,带上聘礼。”铁梨花笑眯眯,看着满心受罪的栓儿直是怜惜,又觉得好玩。一想到牛旦可能也像栓儿这样,她马上就在心里偏袒起来。牛旦哪儿是栓儿的对手?村里十个闺女九个是喜爱栓儿的。牛旦心里受了苦都不知跟母亲诉诉——这几天他的话越发少,谁说不是在心里受苦呢?
“也不知道人家闺女说过婆家没有?”铁梨花说。
“打听了——没说过,刚搬咱董村没多久,是跑鬼子反跑来的。住在村北边,跟董秀才赁了那个大窑院,要在里头办学哩!”
铁梨花:“那闺女叫凤儿?”
“婶子认识她?”
“人家可是断文识字的。”
“把俺哥儿俩识的字加一块儿,也能凑成一个中学生吧?”栓儿又活泛了。“我和牛旦商量了,打算这么着:要是凤儿的八字跟我的合呢,凤儿就归我,要是跟牛旦的八字相配,那凤儿就是我弟妹。要是我俩的八字都跟她的相配,就……”
“行了,人家闺女要谁不要谁,那是最要紧的。婶子没读过啥书,脑筋可不旧。”
“那可不,婶子要在城里,不是校长也是先生,先生也没您这么英明……”栓儿一哄就能把梨花哄高兴,尽管她不信。他嘴巴特能,开了口好话就像大减价似的。
牛旦进了门,把骡子牵进牲口棚,他刚饮了牲口,两只鞋都糊着湿泥。
“我看你们别为难那闺女了。她多活泛呐,才不会要牛旦这闷葫芦。牛旦,你说是不是?回头过了门,两口子话都说不成!你俩打算拿墓里的宝贝发笔横财,盖房娶媳妇,是不是?放心,我不阔,不过你俩娶媳妇的钱我还掏得出。”
牛旦正给骡子刷毛,骡子突然往旁边一蹴,刷子掉在地上,牛旦给了这畜生一掴子。
铁梨花心里明白,刚才她说他“闷葫芦”,刺痛了他。
“我去做饭。你们先去洗洗手,再把蒜给我杵杵……”
“婶子,我回家吃去……”
“敢!”铁梨花说:“做了你的饭了!”
第二天一早,铁梨花雇了辆车,赶着来到离董村十里地的上河镇。镇上的店家有不少是陕西人开的,多半卖药材和干货。梨花托人打听到这街上有铺面房出赁,她找到那个铺面,一见那宽敞高大的门面就喜欢。租金不便宜,不过值了。她走进店堂,一个三十四五岁的胖子从里间迎出来,肚皮在白衫子下挺得跟口锅似地。
“您是来赁房?”他被她的模样震住了。
“从你们门前过,想着不如进来看看。”梨花不正眼看他,眼睛地上看看,墙上看看,边看边往里面走。“什么价?”
“价不是写在门板上了?”
“那个价钱是笑话。这一带我花一半钱就能赁来比你大的房。”
“大姐您打听过嘛?……”
“这不就是个窝棚吗?”梨花手怠倦地一划拉。“前堂摆两张八仙桌就转不开身了,我还得隔出半间做木工活,连个伙计都不敢雇。这也敢要那么高的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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