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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

严歌苓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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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
萧马 严歌苓
第一章
最先看见的是三尺高的黄烟。一冬一春都不见一滴雨,逃荒的人把黄土路都踩酥了,是人是畜,还没上到漫坡顶上,坡这头就先看见了人畜们踏起的尘烟了。一支响器响了,好透亮。另外三支响器随上来。漫坡这边的人想,可是有荒唐人,这时候娶亲:太阳都快落了。
这时一顶鲜红的花轿让黄色尘烟托着,从漫坡顶升上来。逃荒的人们忘了他们要去扒那趟五点钟通过的煤车,一起朝路尽头微眯着眼,半张开嘴。他们想:又错了哇,走在最前头的娘家舅呢?这是谁家娶媳妇,老大的排场,没一点礼数。
一匹枣红马从后面跑上来。漂亮牲口!舅子也漂亮,不过太年轻,只有二十四五岁,身上的黑贡呢长袍一水都没洗过,一个大红缎子绣球让宽宽的两根红缎带子打了个十字交叉绑在胸口。这舅子身上起码裹了二丈红缎子!
响器班子有十二个人,十二身红缎子马夹。大荒了两年,娶媳妇敢娶得恁阔,除了县城里的赵旅长,不会有第二个人了。旱涝都不耽误赵旅长发财。赵旅长不是有媳妇吗?有多少媳妇也不耽误赵旅长再娶。
四个胳膊下夹着红毡子的汉子赶上前,把路边几棵丑怪的老榆树挡上,等轿子里的新人下来拜拜榆树精。
一定是赵元庚娶新奶奶。规矩都乱了,哪里要挡四块毡子呢?显财露富,老榆树精也未必领情。八个轿夫却不停,新媳妇也不下轿。好歹拜拜老树精,不拜挡它干啥?人们站在路边,去年侥幸长出的蒿草枯得发白,披挂着厚厚的尘土。远处田野里没一个人,再远是房子、窑院,也没一柱炊烟。谁家糟蹋麦种,在榆树后面出了些瘦苗。再没雨下来,苗不久就是草了。
娶媳妇还照样娶的,只有炮一响就来钱的赵元庚了。八个轿夫跨着“一二一”的操步,从目瞪口呆、脏得一模一样的面孔前面走过。骑红马背大红绣球的舅子前头招呼一阵,又到后面招呼。舅子细长脸,白脸皮,一根漂亮鼻梁,好骡子似的,眉眼倒文秀清灵,目光却是凜冽的,骑马不是庄稼人的骑法,是丘八骑法。所以人们觉得这舅子看着是个秀才丘八,打过枪,枪弹也送过不少人的命。他若是新媳妇的哥,新媳妇难看不了。她敢难看?赵元庚四十来岁娶难看的闺女图什么?
娘家咋没陪嫁呢?两行穿新袄的男孩子该是担嫁妆的,却都空晃着两个手,屁股蛋凸凸的,藏着盒子炮?
逃荒人里有几个也荒唐,决定不去赶那趟煤车去西安了。他们远远跟在响器班后面,进了城关镇。
赵旅长的宅子在县城南边,迎亲队伍一进城门就停了,一个走在轿子后面的小伙子叫了声:“张副官!”
骑红马的舅子回过头,这才发现几十个人全停了下来。
小伙子指着蒙一层宣黄土的街面叫道:“看这儿!”
张副官已调转马头小跑过来,见宣滕的黄土上一滴一滴深红的血珠。小伙子又指指轿子,说:“从城门就有了!……”
张副官翻身下马,脸由白变红,再白,就白得不像人了。他不知怎样已到了轿子前,绣得有八斤重的轿帘给掀起来,里面的新人正安静地坐在沉重的红盖头下,什么差错也没有。再把盖头撩开一点,看见血是从她两只绑在一块儿的手上流出来的。
没去赶着扒煤车的逃荒人觉着值了,他们看见了戏里才有的事物。新媳妇用银簪子戳穿了腕子。这小闺女抗婚呢!要做祝英台呢!那就肯定有个梁山伯?是谁?!……路程再长些,说不定还真让这闺女自己成全了自己。
“嫂子,可不能!”张副官把红盖头猛掀下去。
戴凤冠的头抬起来。一张桃子形的脸上,也都是血,两只眼珠子于是成了蓝白的。
她右手上的簪子转了过来,尖子朝外。
“凤儿!”
这一叫,新人安静了些。
被看热闹的人们叫成“舅子”的斯文丘八和这位新奶奶看来不是头回见面,旁边的人们一模一样地瞪着眼,吸着鼻涕,脑子却一点不闲,跑着各种猜想。
张副官向旁边一伸手,一个扮轿夫的士兵明白了,解下扎在头上的红手巾,递上去。
“张副官,那边就有郎中……”一个上岁数的士兵说。
张副官仔细查看新奶奶的手腕。不只一个洞,但伤势不重。一根簪子成不了什么了不起的凶器。被士兵们称为张副官的男子非常冷静,根本不去看新奶奶的仇恨目光,只是把她两个腕子上的血轻轻擦去。他确实不是头回见这位新奶奶,赵旅长最初打她主意时,他隔着街盯过她。她是个漂亮人没错,但你觉得她不只是“漂亮”,没那么简单,就光是她的漂亮也藏了许多别的东西。她只有十九岁,但你觉得她见多识广。
“你可不能!”张副官掏出自己的白手绢,给凤儿扎上手腕子。又叫了一个护轿的兵去找水,把凤儿脸上的血擦洗掉。
士兵不久端着一缸子茶跑来,说是从一个茶摊上赊来的。张副官两根细长的手指尖把那条红手巾按在茶水里,蘸了蘸,再往凤儿脸上擦抹。凤儿的眼睛跟着张副官的手头动,只要快触到她脸了,她便猛一动。
“嫂子,你这不是难为我吗?”张副官白脸急得通红。“你这一闹,我已经不知该等着啥处置了。”
他叫两个士兵把凤儿的头捺住,他好歹把她那血头血脸的吓人模样抹掉了。
“我叫张吉安。以后还承蒙嫂子关照。”张副官手里那缸子茶成了锈红色,凤儿的桃形脸蛋被洗出来了。他还是头回能跟这脸蛋凑得如此近,近得能看见她鼻梁上一根淡蓝的青筋,把两个分得东一只西一只的大眼暗暗牵连。黑眼仁真是有那点蓝色。据说她母亲是开封人,上几辈姥姥里有个犹太人……
张副官手上的茶突然翻了,几乎没人弄清它是怎样翻的。凤儿的动作很快,膝头那么一顶,带血的茶就全在张副官脸上、身上了。
凤儿就那么看着张副官,似乎也在纳闷他体面周正的模样怎么眨眼就狼狈起来。张副官眼看要来脾气了,却又陪上一个笑脸。
“嫂子,咱不敢太耽搁久,客人都到齐了。”他的意思是说:你在这儿尥够蹶子吧。
凤儿又摆出个姿势,一只脚缩回去,意思是但凡有谁靠近,她都会把脚踢出去。那一脚踢到哪儿就算哪儿,踢到男人要命的地方也是没法子的事。
“嫂子,记住我一句话,”张副官突然低了声调,吐字却极其清楚:“留着青山在。”
凤儿突然给打了岔,腿放了下来。
张副官叫一个士兵拿了块干净手巾来,再次赔礼赔笑,让凤儿委屈一点,得把她的嘴堵上了。堵的时候他没有亲自上手;他退到一边抽烟卷,看着两个士兵给啐得一脸唾沬才完成了公务。
又起轿时,他听两个士兵咬耳朵,说那脸蛋子滑腻得跟猪胰子似的。张副官骑着马靠拢了他们,大声骂了一声“下流坯子!”马靴的脚底印已经清清楚楚留在士兵新袄子的肩膀上。
迎亲队伍顺着一条宽敞的巷子走进去,跟着看热闹的人挤不动了。他们说,果然就是赵旅长。
赵府大门口,二踢脚响了,响器班十二个乐师同时吹打,十来挂鞭炮紧跟上,炸得干旱了近两年的空气都要着火。青砖墙头上盖着黝黑的宽大瓦片,缝隙里冒出的草也干得发白,鞭炮的火星子偶尔落上去,冒起一小股青烟。走在轿子一侧的是个中年汉子,本该是新媳妇的娘家亲眷,但他现在是赵旅长编制里的一个伙食团长。他担了两个筐,一个筐装一只公鸡,另一个装一只母鸡。这时大半个城的人全让鞭炮、响器招惹过来了。也没人敢往前凑,怕这些护轿挡毡的拔出盒子炮来。他们自我约束地在赵府门口拉个大半圆的场子,看担鸡的人一把揪下公鸡的头,再一把揪下母鸡的头,把仍在蹬腿的无头鸡拎在手上,原地转了三个圈,放出的血如鲜红的焰火,看热闹的人们大声起哄:“好噢!”
上了点岁数的人挑理说赵元庚到底不是本地人,鸡血哪能那么野洒?那是避邪的,又不是跳神。
没人知道这位新娶的奶奶什么来头,弄这么大排场。娶第四房奶奶时,赵家只出动两辆骡车,就把人接来了。
接下去就看见两人把新媳妇从轿子上搀下来。细看不是搀,是架;新媳妇两只没缠过的大脚脚尖点着红毡子铺的路给架进了大门。
上岁数的人又说不对了不对了,新郎官咋不出来迎轿子?掀轿帘子该是他的事儿啊,还得拿根大秤杆来掀啊!给两个小伙子架进门的新媳妇盖着一个老大的红盖头,耷拉到膝盖,就那也看得出里头的新人老大不愿意。
响器班子最后跟进宅子,鞭炮还没放完。不久两个勤务兵抬了一大筐糖果出来,一把一把向人堆里撒。人都成了抢食的狗。少数大胆的往院子里张望,然后向胆小的大多数介绍说,赵府的三个院子都摆满了八仙桌,长板凳。
中院、跨院都坐着客人。三教九流的客人们看着新奶奶顶着个巨大的盖头,一顶红帐篷似的飘移过去。正支应一桌军界客人的大奶奶一见,马上笑着赔不是,一面已经起身跟着红帐篷去了。大奶奶叫李淡云,是赵元庚一个老下级的女儿,宽厚贤良得所有人都心里打鼓,不知她哪时突然露出厉害本色来。
李淡云四十一岁的脸平平展展,一根皱纹一根汗毛都没有,眉毛也是淡淡的云丝,她就用这张脸隔着红盖头的一层凤凰刺绣、一层缎面、一层绸里子对新人笑了又笑。她一面笑着问“渴了?”“饿了?”“累了?”,接着又吐了句“苦了妹子了!”,一面又笑眯眯地隔着盖头对里头的人察言观色。
张副官风尘仆仆地进来,对她耳朵说了新奶奶使簪子扎自己腕子自尽未尽的事。李淡云不笑了。过一会儿,又笑起来。
“先去老太太屋吧。”大奶奶淡云说。她已从新媳妇侧边超过去,领头往跨院走。张副官犹犹豫豫地跟上去。
刚刚走到廊沿上,就听堂屋出来一声喊:“我的车备好没?!”这一嗓子虽老,但难得的气贯丹田。
淡云停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她向两个架着凤儿的士兵打了个手势,叫他们暂停一下。
“备车去哪儿啊,妈?”淡云说,一面上去就给坐在当中太师椅上的老太太捶肩。
“我要回洛阳!”老太太大声说,显然不是单单说给这屋里的人听的。
赵老太太刚满六十,天天称病,但从她的吃、喝、拉、撒,声气的洪亮都表明她阳气很旺,精力是四十岁人的精力,体力也不过是五十岁人的体力。
“快进来吧。”淡云说,“先给咱妈磕个头。”她眼睛跟着被架进门的新人。“咱妈等着抱孙子,等了小半辈子了。偏偏咱姐儿四个不争气!……”
“谁和她‘咱’呐?!”老太太说。
“妈您就受她一拜……”
“别往我跟前来!”老太太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我说我这好了几年的寒腿怎么又疼开了。阴气太重。昨晚房子上的野猫叫了一夜。猫通灵,早就闻着老墓道里尸首气了。昨天我就跟吉安说……”
张副官从门口跨进来。
老太太朝他瞥一眼:“我说吉安你这人就是属鬼的,真吓人!说冒出来就冒出来,鬼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说得好听呢,你是机灵;说得难听呢,什么事都甭想背着你说,背着你做。既然你把话都偷听去了,我也不用再瞒你啥:我屋里的几件东西,我已经叫人搬回洛阳了,不然元庚那混账娶进来一个盗墓贼的闺女,以后少了啥咱也不好说。我的车呢?”说着她一只手抓起了拐杖。
“妈,您要当这么多客人的面走了,元庚的面子往哪儿搁?”淡云说。
“混账东西还要面子?娶杀猪的闺女,哭丧婆的闺女,我都认。非得弄来个掘人祖坟、丧尽阴德的盗墓贼的闺女!她能给张家生龙生凤?生的不就是小盗墓贼?”老太太已经拄着拐杖站起来了。
“老祖宗,您小声点!”淡云笑呵呵地说。
“你寻思院里坐的这些客人不知道女方是谁?你以为他们把她当哪家绸缎庄、银庄的体面小姐?”
大奶奶说:“来,凤儿,快过来给你婆婆磕头,求她别走……”
架着凤儿的两个小伙子用力按她的肩膀,想让她两腿打折,好歹下个跪。凤儿却越按人越直、越高。
“旅长说了,请老太太您千万留下,喜筵马上要开始了!”张副官说。
老太太由大儿媳搀着,拐杖狠狠杵着青磕地面,一面像戏台上老太后退场似的挟风带电地往门口走。
淡云说:“就算您买我个面子……”
“甭劝我,谁劝我我骂谁。还不带她出去?”她拐杖直着出去,几乎戳到凤儿的胸口。“我这脊梁直过阴风!”
李淡云和张副官如释重负。他们知道老太太大致闹完了,下面只等儿子来下个跪,再挨她三五句骂,事情就过去了。
李淡云让两个士兵把凤儿从老太太院子的侧门架出去,穿过一个后花园,就是打扮一新的洞房。洞房在最后一进院子里,一点也听不见车马喧嚣,几棵梨树正打苞,毫无大旱荒年的痕迹。
也不知受什么人指点,赵元庚弄了张洋式大床做婚床。床的上方悬了一顶圆形纱帐,让李淡云和另外几个奶奶都背地笑它是个巨大的“绣花绷子”。这个巨大的绣花绷子垂着粉色西洋纱,底部撒开,中间开了个缝,床头像真的金器,闪的光泽一点不轻薄,上面镶了三块白底板,中间大的一块上是一男一女两个仙子,两边小的上,对称的四个长翅膀的男娃娃,肥嫩粉白,一身的酒窝。
大奶奶李淡云让两个士兵把新人架到纱帐开口处,在她肩上一按。大概是累了,凤儿没有犯倔就坐了下去。但软乎的弹簧床让她大吃一惊,隔着盖头也看出她像小兽落入陷阱似的惊慌了一瞬。
李淡云呵呵地笑起来。“看这鬼床,睡着能解乏?元庚偏要买!还是西洋进口的!”她说着在凤儿边上落了座,又把新人吓一大跳;那床又来了个大幅度沉浮,还嘎咕几声。
“元庚也不来看看咱妹子……”大奶奶淡云拍拍凤儿的大腿。那大腿立刻显出强烈的恶心,猛地架到另一条腿上。
“看看这鞋!”淡云不在意,蹲下来替凤儿脱下了绣鞋,“全是土!”她从床下一溜各色绣鞋里挑了一双大红的,给凤儿往脚上套。凤儿马上蹬开了她的手。
两个架她进来的士兵可没大奶奶那副“能撑船”的肚量,上来就要请凤儿吃家伙。大奶奶给了他们利刀似的一个眼色。
“撒气撒得好!”淡云说。“好好地撒撒气!替我也撒撒!谁出嫁没气啊?我嫁给他的时候比你气大多了!我爹把我的私塾断了……”
淡云又挨着凤儿坐在床沿上,眼睛并不看两个士兵,一只手嫌烦地向他们甩着手腕,撵他们滚蛋,嘴里还是软乎乎的话。
“我到现在气还没撒完呢!二十几年里头,我陪他出过多少次征?他三年一娶、五年一纳;过得好没我啥事儿,老夫少妻一打起来,我还得两头哄!”
她又拍了一下凤儿的大腿。凤儿朝床的一头挪了一下,想躲开她的手,但淡云也跟着挪了一下,大腿和大腿又挤上了。一个亲热;一个戒备。
“嫁进赵家,你我就是姐妹,虽说我这岁数你该叫我大娘。往后我就叫你五妹妹。他也四十出头了,也娶不动了,我看以后顶宠的就是你五妹妹了。”她看看盖头下面一动不动的凤儿,似乎有些被她劝服的意思。
“五妹妹,我知道你有个相好。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心里也有过人。哪个小闺女不是看戏长大的?不过那梁山伯、祝英台是戏台上的人,真过日子,你找个只会跟你作诗唱曲猜谜的梁山伯咋弄?你也不能让你老父母晚来把他当靠山吧?”
李淡云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盖头里滴下来,落在新得闪光漆亮的红缎子百褶裙上。想到自己那个梁山伯了,还是想到自己的老父母了?恐怕想到自己拿簪子扎腕子,要学闯坟的祝英台又没学成,正糟心呢。
“吉安呐!”李淡云朝门外喊道。
张副官并没有应答。大奶奶又喊了一声,他才道了一声“在”。他似乎是在别处听到大奶奶的传唤赶过来的。
“你去把那东西拿来给五妹妹过过目。”
“是。”
张副官五分钟之后回到洞房门口,招呼说东西他拿来了。大奶奶见红盖头被里面的呼吸吹得起伏一下,不动了。显然是凤儿在屏住呼吸等待,想见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从大奶奶的声气里也听得出玄虚。
“拿进来吧。”淡云说道。
张副官又应一个“是”,推开门,走进来,像交战事报告一样把一个牛皮纸夹双手捧给李淡云。
淡云说:“要说吧,我心里都泛醋啦!”她呵呵地又笑,拍了一下凤儿泅着一小滩泪渍的红罗裙。
凤儿又往旁边一挪,淡云跟着再一挪,两人的大腿又紧贴上了。凤儿显然怕的就是这个——李淡云的肉滚滚的厚颜的大腿。因为床太软,一个屁股坐下去就是一个坑,两个屁股紧挨着坐,坑越发大越发深越发一陷进去就不能自拔。凤儿似乎无可奈何地坐在两个女人的分量造出的坑里,让大奶奶热乎乎的体温像病一样过到自己身上。
“哎哟!”淡云叫道:“这是谁干的?!怎么把手腕子扎成这样?!门口那个谁——”
门口“那个谁”立刻应了一声:“在!”
“去拿点白药烧酒来!”大奶奶李淡云发号施令了。“张副官,人还没入洞房就见血,赵旅长准要骂你们饭桶!”她使个眼色,非常柔媚的眼色。
张副官明白了,从马靴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来,割断了凤儿手上的绳子。他侥幸当时绑了她的手,她用簪子不那么方便,不然花轿肯定抬一个死新娘过来。
李淡云从牛皮纸夹子里拿出一张文书,搁到凤儿的大腿上。“喏,这是地契。元庚给他老丈人的礼不薄吧?”她看见盖头又给吹得动荡一下:下头那个女子看到自己身价了。“三十亩水浇地呀!”大奶奶的手在地契上和地契下的大腿上又一拍。
这回盖头下的人没动。
“三十亩水浇地在你们村顶个小财主了。你爹也用不着再干那缺阴德的勾当了。按说呀,他在赵旅长的地盘上盗墓,旅长毙了他都不屈他……”
红色的盖头忠实地耷拉着。再漂亮再俏,三十亩水浇地,方圆几百里也算一份漂亮彩礼。大奶奶淡云若处在凤儿的位置,也该知好歹识时务惜福了。
“你看看,这儿,是卖方画的押,这是你爹的名儿。”淡云胖胖的素手指点着一处又一处。
她感觉盖头下的目光跟向那一处又一处。她心里笑笑,想到女人们都可怜,见到这点东西就以为男人动了真情。
“等赵旅长一出门打仗,我就带着你们姐儿几个玩。我保你不想你那个梁山伯。等你第三天回门,把这地契交给你爹,啊?”
她看见凤儿把地契从腿上拿起来,双手显得很郑重。她家从祖上到现在,何曾见过这么好的水浇地?这下盗墓贼的闺女给收服了,肯定给收服了。
“这儿我给你预备了人丹,含在嘴里,不然人多,一闹开来,你没准心慌头晕。还得给你均均脸,……”她一面已掀开红盖头,装着没看见那没拭净的血迹,也没留意堵在凤儿嘴上的手巾。她漫不经心地随手扯下手巾,正要往门口的脸盆架走,凤儿一下子朝窗口扑过去,“砰”地推开雕花窗扇。
“来人呐!救命啊!”
凤儿的叫喊声宽亮高拔,一副天生的刀马旦嗓音。
院子里所有八仙桌周围的笑脸都呆住了,转眼又都窘坏了。
“抢人啦!……”嗓音突然又婉转凄切起来,抖擞着环绕院墙,成了一声大青衣上场前的哭腔。
所有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很快一种“看好戏”的笑容浮到脸皮表层来。新奶奶凤儿还在长呼短啸。与赵元庚同桌坐的政要们觉得拿出任何反应都会太拙,只好端酒杯、夹菜、假装耳背,好在他们大多数都是耳背的年纪。其他桌上的客人们就不客气了,都朝那个发出呼救的方向探望,再反过来探望赵元庚的脸。他的脸细看跟张副官有一点相像,因为两人是姑表亲,只是神情上一武一文,让他们断然成了两个人。只要赵元庚坐着,人们都会觉得他挺拔周正,个头高挑,一站立起来,人们又大失所望。他早年受伤的腿使一根筋络短了不少,所以那条腿打了个永固的弯,行走起来一窜一蹴,看起来就大失稳重。人们于是便为一副上好的身板暗暗喊冤。
就在新媳妇头一声叫喊出来时,一个张罗杂事的勤务班长对响器班的吹鼓手们吼叫:“吹呀!日你奶奶!……”
吹鼓手们坐成两排,一人捧一碗滚烫的茶正在喝,听到新媳妇喊“救命”,又听勤务班长呵斥,竟然来不及放下茶碗拿起家伙。他们是头一次进这样的深宅大院,见什么怕什么,每听一句话都在心里过三遍才吃准。等他们找到地方把茶水搁下,七八个士兵已端着长枪向后院洞房跑。
“站住!”赵元庚突然喝道。
士兵们全站住了。
“向后——转!”赵元庚又喝道。他一只脚在桌下虚着,足尖点地,使他自己两个肩膀大致一般平。他的黑马褂里穿着军装,于是肩膀棱角锋利,和民间的一般新郎官是绝不相同的。
他突然一改军旅腔调,对持枪士兵软软地甩了甩手:“回去吧,本来没啥事也给你们吓坏了!”
士兵们还是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枪有的竖着有的横着。客人们听说赵旅长不像其他军队长官那样,常常拖欠当兵的薪饷,就是军事训练太次,骑兵连的骑兵骑马都跟小媳妇骑毛驴走亲戚似的。
旅长对所有人抱了抱拳:“受惊了各位,”说着他哈哈哈地乐起来。人是个瘦人,却有胖弥勒佛的笑声。他回肠荡气地笑了几声,说:“女人哭嫁呗,算啥新鲜事?爹妈养一场,那可得哭哭!……”
喊声没了。
“来来来,压压惊!”赵旅长端起酒盅,站立起来。“这更说明凤儿是个好闺女!为凤儿干了!”
客人们又一次呆了。这个赵元庚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皮囊里,究竟包藏几个不同的人,他们从来弄不清。他们只明白他绝不止豪爽、勇猛、爱兵如子,也绝不止残忍、贪婪、侠义。
“这才叫好女子。”他说着坐下来。一只脚虛点着地,耗费的体力不亚于金鸡独立。“真是重情分!”
客人们还是不知如何解他的意思。
“本人这是夺人所爱。”赵元庚说着,脸上似乎漫过一阵黯然,紧接着就大大咧咧地笑起来:“不瞒你们说,凤儿原有一位如意郎君,不幸她和他有情无缘。不过,凤儿对那小子的一番痴情,我是很敬重的!”他又一口干了一杯酒。
人们再看见赵家的五奶奶,是半个月以后了。她总是跟在赵元庚身后,看不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但乖巧还是乖巧的。女人认了命,也就开始惜福。凤儿脸上,就是那种认命、惜福的安详。比起刚嫁过来时,她瘦了些,大奶奶李淡云从她自己屋偷偷看凤儿,发现她只要误以为是一个人独处,总是呆呆的,手在腿上轻轻拍着板眼,心里似乎在唱曲消磨。
李淡云跟丈夫说:“再喂喂,就喂熟了。眼里看着没啥野性了。”
凤儿还是很少主动对丈夫笑,更不主动跟婆婆说话。老太太指桑骂槐地说她还没死丧门星就上门,凤儿听了也就听了,一点别扭也不闹。
人们是在凤儿进门的第二个月才发现她是如何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她说话你得当心,不然就给刺着了,或者成了她笑话的靶子。
这天她跟赵元庚说她要逛街去。进了赵家她一回没出去过,当然知道她是出不去的,想都甭想,脚往大门槛外一跨就会让几杆长枪挡回来。她跟丈夫撒泼撒娇,还是没用,赵元庚说:“这你都不知为啥?”她说:“为啥?!”“我信不过你啊!”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她什么也不用理论了。假如问他:“那你啥时能信过我?”他会搂着她说:“没那日子。”“那为啥?!”“这你还不知道?我醋缸一个啊!怕你又跑回那姓柳的后生那儿去。”赵元庚正如他自己宣称的那样:是个头等大骗子;因为头等大骗子只说大实话。
赵元庚应允她出去逛逛,买些衣服料子。凤儿乘着骡车直奔城东。下了车,她进了一家绸布庄,让伙计一匹一匹地给她取料子,往身上比划。最后她让他撕了两块绸子,都是做夏天衫子的。绸布庄有个边门,门外有个卖伞具的摊子,各种纸伞撑开,层层叠叠,给朝西的绸布店做了遮阳篷。凤儿从绸布庄出来,挑了一把最大的纸阳伞,往卖伞的手里扔了一把小钱,一看就够买五把伞,同时打着那把大纸伞拐进一条偏街。
偏街上有几家中医诊所。凤儿走进街当中的那家。等她出来,是一个钟点之后了。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她刚刚从石头台阶上下来,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搀她。是张副官的手,戴着白色棉纱手套。
凤儿从手套看到他脸上。他的目光和她是错开的。
“五奶奶留神,这块石板滑。”
凤儿把手抽回,明告诉他她不领这份情。
“你表哥让你来盯梢的?”她问道,拿他消遣似的笑着。
张副官把另一只手上夹的烟头往地上一丢,马靴往上一捻。他并不怕凤儿看见地上一模一样的烟头已经有五六个。
“嫂子,战事不断,旅长不放心……”
“早知道张副官在这儿听着,该让郎中大声吆喝,省得你听着费劲,”凤儿笑嘻嘻地说。
“嫂子,你可冤死人了……”
“谁是你嫂子!”她有点打情骂俏地一扭身。
两人一前一后,边说边走地出了偏街。大马路上,生意淡下来。茶摊子在拆阳棚,卖水煎包的在揉最后一团面。
“要是我表哥知道你身子骨不好……”
“张副官不是都听见郎中的话了?回去跟你表哥打个报告……”
“我不会告诉他的。”
凤儿站住了,转脸看着他。他狠狠地看了凤儿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下了决心要看她这一眼的。之所以下决心,是他明白这样的“看”会看出事,至少他那边会出事。
可凤儿偏要看他,好像在说: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不外乎所有男人对我打的那点主意。又像在说:你要敢你就上,弄顶绿帽子让你表哥戴戴。
“张副官,先走了,啊?”她转过身去,朝停在马路那头的骡车招招手。
“你的伞。”
“张副官替我拿回去吧?”凤儿乐弯了眼睛。
“叫我吉安吧。”
“嗯?”
张副官像是吃尽了她的苦头,惨笑一下,不再说什么了。
等凤儿回到家时,天已黄昏了。她走进后院,直接进了赵元庚的书房。旅长吃饭打盹都没有准时辰,这一刻正歪在木榻上养神。脚头的小凳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正给他捏脚板。听见五奶奶进来,赵元庚睁一只眼,看看她,又闭上。小兵马上起身,立正,退出门去。
“回来啦?”
“敢不回来?”凤儿说,拖着鼻音:“派的人盯得那么紧。盯贼呐?”
“不盯紧我敢打盹吗?四奶奶出门,我要是也派六个人跟着她,她说不定还嫌我派得不够呢!”一边说着,他一撩腿起来,又长又透彻地伸了个大兽般的懒腰。
凤儿似乎听进去了,安静了一刻。
赵元庚迈着一高一低的步子,走到书桌前,坐下去,从身上的一大串钥匙里抖出一把,打开中间的抽屉。女人的话他爱回答就回答,不爱回答,他就由她们去说,爱说多少句说多少句,说到过了头,他一个耳掴子甩过去。
“你真派了六个人盯我一个人?”
他从拉开的抽屉里拿出个缎口袋,半尺见方。
“嫌多嫌少?”
“我咋没看见他们呀?”凤儿像是对自己的兴师动众的身份死心眼地好奇。
“没看见,就对喽。以后出门,别打主意逃跑,街上卖麦芽糖的、磨剪子的、担剃头挑子的,没准都是我派出去盯你的。”他说笑话似的。
他把一颗枣儿大的珠子放在桌面上。凤儿快手快脚地一把抓起来,对着门外进来的光亮看着。
“喜欢不?”
“给我我就喜欢。”
“让首饰匠给你镶个项圈。”
凤儿眼睛打着钩往他抽屉里瞅。“让我看看,还有啥?”她一屁股坐到书桌上。
“乖乖告诉我,今儿干啥去了。说了里头的宝贝全是你的。”
“叫担剃头挑子的乖乖地告诉你呀。”她朝他抿嘴一笑。“张副官枪法好,你咋不派他扮个磨剪子的?”
“盯你还用吉安?那不是大材小用?”赵元庚根本不理会她对他抽屉的贪恋目光,用力一推,把它关上了,又上了锁,一面说着:“老听人说夜明珠,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夜里真发光哩。”
凤儿说:“哼,把我爹叫盗墓贼。”她又去端详那颗珠子。“你们把谁的墓给盗了?”
赵元庚把他撮紧的嘴唇凑到她脸上:“这可是拿两门炮换的。”
“刚才我从客厅门口过,那八仙桌上新添的瓷器,我看了看,好东西。说,掘了谁家祖坟?”
“不愧是盗墓贼的闺女。”他在她腮上轻轻咬了一口,向门口走去。
凤儿在他身后说:“叫‘敲疙瘩’,不叫盗墓!”
等他刚跨出门,她就赶紧跑到脸盆架边上,撩起水搓洗那个带鸦片、人丹、韭菜味的嘴唇印。他听见了水的声音,满脊梁的得意:喜欢不喜欢我,由不得你,你还是我的。天下好东西都未必喜欢我,但只要我喜欢它们就行了,这由不得它们。
第二天下了场雨。这是大旱两年后头一场痛快雨。从黎明一直下到中午。下午地就干了,却很凉爽,像是秋天。
凤儿说四奶奶带着她两个女儿去马场骑马去了,她想去看看。赵元庚突然来了一阵快活,通知警卫兵去备他的坐骑,又叫上了张副官。
凤儿进门到现在,已经和其他几个奶奶混得很熟。赵元庚给她的进口衣料或者口岸城市泊来的其他稀罕小物什,铜粉盒、抽纱手绢,小暖手炉,她都会转送给她们,并让她们都觉得这份礼是出于她对她们独一份儿的情谊,是没有其他几个奶奶的份儿的。她们最初由于对她的妒忌而结成的同盟已经一点点被她这“独一份儿”的小恩小惠逐渐瓦解了。尤其是四个奶奶的女儿们都很喜欢凤儿,这个十九岁的小妈其实就是她们的玩伴,会熬糖稀给她们做小米糖、芝麻糖,还教她们用草叶子吹哨,吹出画眉和百灵的叫声。她们的五妈于是替她们自己的母亲当了保姆,让那四个奶奶安心凑成一桌麻将,玩小输小赢。四奶奶原本最嫉恨凤儿,因为凤儿把赵元庚对她那份宠爱热乎乎地就夺去了。但她的两个女儿离不开凤儿,因此她心里也对凤儿减了几分毒怨。赵元庚带着张副官和凤儿来到马场。并不见四奶奶和两个女儿。他跳下马,凤儿尖叫起来,说他让她一个人骑在马背上是想活活摔死她。
“没事!这马可好骑,比我手下哪个兵都听话!”赵元庚说。
凤儿吓得快哭出来,又不敢往马下跳。两手拉住缰绳,人却直往后仰,像是离马头越远越安全。
“坐直喽!”
“它咋老打转?!……”
张副官骑在自己的马背上,左左右右地跟着凤儿的马打转。“别把缰绳往一边拽!两手放松,它就不转了!”
“不行,你抱我下来!”
赵元庚哈哈大笑:“还说要你做随征夫人跟我去湖北呢!……”
不知怎的一来,凤儿的马突然窜跳起来,先抬前蹄,再尥后蹄。赵元庚一句呵斥刚出口,马已经把凤儿扔出去,老远地落在地上。
赵元庚这一下显出腿拙来,脚颠得忙乱至极,结果还是让张副官抢上前去,搀扶起凤儿。
“你把那六个人打发走,自己盯我,为啥?”凤儿趁张副官伏下身时小声问道。
“你要杀两个人呐?!”张副官趁着拉她起来时说。“这马从来不惊,欺生呢!”张副官大声对他的表哥说。
凤儿满身地拍打尘土,嘟嘟哝哝地说她再也不会上马了,她从小就怕牲口……
“马是惊艳!”赵元庚走到马跟前,在它屁股上拍了拍,又伸手捏了捏凤儿的脸蛋,哈哈大笑。
“还笑!没问问人家骨头摔碎几块!”凤儿说。
“我一喊这畜生就已经明白了。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硬摔,不碍的!”
张副官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摘下手套,手心粘湿。这下没事了,一男一女老夫少妻在逗着玩呢:赵元庚又抱起凤儿往马背上搁,凤儿踢腿打拳。
“怕骑马还行?我怎么带你去湖北?”
凤儿只是挣扎。赵元庚越发乐呵。他们乐得张副官都羞了,低下头,不行,还是觉得自己碍事,打算走开,却听到凤儿“呃”了一声。抬起头来,发现她的脸抽紧了,美色顿时消退,一阵丑陋飞快掠过;这丑陋是女人们为生育繁衍所付出的代价。凤儿是在用全部力气压住一阵怀胎的反胃。
赵元庚没留神到这个突然变丑的凤儿。
当天傍晚,张副官在大奶奶淡云的房里看见凤儿。她脸色暗黄,喘息不均,却端坐在那里看其他四个奶奶打牌。
李淡云吩咐张副官差事时,他见凤儿猛地一摇,把自己从浓重的瞌睡中摇醒。这个院子是各有各的昼夜,四个奶奶的白昼一直延续到五更,那时赵元庚的白昼已经开始。
李淡云站起身,拿过水烟袋,张副官的火柴已擦出一朵火苗来。
“五妹子替我打一圈吧。”李淡云说。
“不会呀!”
“不会才赢钱呢。赢了全是你的,输了我出。”淡云说。
“五妹的翠耳坠是刚得的?”二奶奶问道。她失宠多年了,反倒有种享清福之人的自在,语气也不酸。
“那还用说,”三奶奶看看凤儿。她一个晚上都想说这副耳坠子,终于有人替她说了。“看着就是好东西。”
“眼皮子这么浅!”四奶奶说。“好东西关你啥事?”
二奶奶说:“你们不都有那一年半年日子尽收到好东西?一年半载一过,他的新鲜劲头过去了,你就没好东西了。五妹子,趁他现在肯摘星星月亮给你,叫他摘去。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没准五妹妹不同呢!”三奶奶说。
“不同也就是三年两载。我话撂这儿了。只要天下的妈还能生出五妹子这样的俊闺女,他的新鲜劲头就会往外跑。他不是也往咱们身上堆过金、银、珠、翠?”
“怪不得他整天派半个跟班跟着五妹妹。”
“那是跟着首饰。”三奶奶说。
“对了,都说这回去湖北打仗,要带上五妹妹。”
“那他可得两头忙;白天冲锋撤退,晚上还得在床上冲锋,让五妹妹生儿子!”四奶奶说。
“他在窑子里学的那些把戏,翻腾起来能玩大半夜。还得让你叫唤呢!”三奶奶说。“五妹妹,他在床上打冲锋,你给他吹号算了……”
几个女人就笑啊笑,一面你拍我一巴掌,一面我踢你一脚。
李淡云看一眼局促的张副官,抿嘴一笑:“咱这儿还有个童男子呢!”
三奶奶不理会大奶奶,问凤儿:“他把你累坏了没有?”
四奶奶说:“开封人不叫累坏了,叫使坏了。使死了!使坏了!是不是,五妹妹?”
三奶奶又说“那可真叫使坏了——我过门的头一个礼拜,早上起来都疼得够呛,走不了道!”
“四妹,掌她嘴!”李淡云说,咯咯地乐着,看看张副官,又看看凤儿。
“那能不疼?就是十斤大蒜,那么捣一夜,也捣得渣都没了。”凤儿说道。
所有人都没料到她口那么粗,说起来样子嘎头嘎脑,全然不懂这是见不得第三个人的话。大家愣了一会儿,全仰脸俯脸地大笑起来。张副官向李淡云一低头,转身走了出去。
三奶奶指着张副官离去的方向,一个劲儿地想说什么,又笑得说不出来。
凤儿站起来,说尿都快笑出来了,这一刻非得去上一趟茅房。
走在廊沿上的凤儿再也憋不住了。她蹲下身,让喉咙松开。一股酸苦的水涌上来,直泄到廊沿下的凤仙花上。又呕了几下,仍没呕出太多东西,但是一点力气也没了。刚刚站起,她一惊,发现身后有个人。
“这样瞒下去不是事。”张副官用呼吸说道。“肚子很快会大起来的。”
凤儿不说话。看着耳房的灯光投在地上的雕花窗格。
“坠胎的事,想都别想。要出人命的。”
“死了活该。”
“命是你自己的。”
“那也活该。”
“五奶奶……”
“你等啥呢?还不去告密?!”
“五奶奶,你别拿我当赵元庚那样的人。”
“那你是哪样的人?”
张副官不说话了。
“我连他都不要,会要他的副官?”凤儿狠狠地说,把“副官”二字咬得极其轻贱,你可以听成“太监”,或者“跟包”。
“五奶奶,你为啥要弄死肚里这孩子?”张副官口气强硬了。
凤儿不说话。
“要说防范人,我表哥有一万个心眼子。你算不过他的。”
凤儿突然转过脸,从那窗子透出的灯光在她的鼻梁上切了一刀,她的半个脸很是尖峭。谁都得承认这是个不多见的漂亮女子,漂亮到祸害的地步。
说完他又轻又快地走去,马靴底子都没踏出多大声响。大奶奶淡云从门口伸出头来叫道:“五妹子,等你呢!”
凤儿快步走回去。张副官在远处听她笑着说,晚饭喝了太多粉丝排骨汤。
这天凤儿跟赵元庚说她想找个照相师来给她照相。县城里有两家照相馆,一听有这桩好生意都扛着三角架相机来了。
凤儿要照一张骑马的相片,两个照相师又扛着他们的家伙顶着下午的太阳跟到马场。赵元庚把她托上马背,自己替她牵着缰绳。马似乎乖巧安泰,两个照相师各自架上三角架和相机,在遮光的后布帘子里钻进钻出,汗水把他们的裤子褂子粘在皮肉上。
“五奶奶朝这边转一点身!……”
“五奶奶,身子板挺直……”
凤儿就是不敢挺直身体。赵元庚在勤务兵举着的一顶太阳伞下面不时指点她的姿势,然后把马缰交到她手上。
“你给我拉住它!”凤儿不肯接缰绳。
“那照下相片来不闹笑话吗?你骑马还得人家给你拉缰绳?”赵元庚笑道。他这时像是个老父亲对待自己惯得没样的闺女。他又告诉风儿,这是他的一匹老马,立过战功,认识路也认识人,出了门走多远,想回来就跟它说一声“回家”,它都能把你驮回来。家里的人它见过两回就认识了,这回肯定不会再尥蹄子。
“我还是怕!……”
“上回它是欺你生,这回它认识你了。你瞧它这会儿多老实。”
“它装老实!一会儿就得撂我!”
“它敢,咱今晚就炖了它!”他把缰绳递给她。
凤儿终于战战兢兢接过缰绳。照相师们从遮光布里拱出来,叫凤儿挺胸抬头,摆出笑脸……他们叫喊着:“好——一、二……”
马再次胡闹起来,又蹬又踢,咴咴嘶鸣,朝马场的木栅栏冲去,凤儿吓得失声惨叫。
赵元庚的脸一下子长了,下嘴唇挂下来——这是他在大省悟之前的脸。
马就要撞到栅栏上了,但马背上的女骑手一夹腿、一纵缰,马蹄腾空而起,从栅栏上越过去。跟着赵元庚来的一个警卫班都欢呼起来,为五奶奶无师自通的马术。
赵元庚抽出枪,朝那个直到现在才把自己精湛的马术跟他们露一手的女骑手开了一枪。
张副官这时气喘吁吁地赶到,一下撩起他表哥的胳膊。
“哥,她肚里有你的孩子!”
赵元庚的脸更长了,像一匹老而病的马,唇间露出抽了大半生烟的牙口。他比失了一块阵地还哀伤。
就在他不知拿那个越跑越小的女子身影如何置办时,一个班的警卫兵全开起枪来。只是太晚了,马已跑进一片柳树林。
所有的搜索追捕计划都布置妥当之后,赵元庚把张副官叫到自己书房。大奶奶李淡云站在丈夫后面,不紧不慢地替丈夫打扇子。
“你是怎么知道她有身孕的,吉安?”淡云问道。
张副官明白,他表哥让大奶奶来问这句话,就少了一层审他的意思。
“我也是才知道。”
李淡云和赵元庚都不说话。意思很明白:你才答了一半啊。
“五奶奶每回出门,都去看一个郎中。这我是刚刚查出来的。我到城东一家中药铺把那郎中的药方翻出来了。”
“是保胎药?”淡云问。
“坠胎药。”张副官说。“上次从马上摔下来,是她存心的。”
“厨房没人煎过药哇。”淡云说。
“药当然不会在厨房煎。是二厨带回家给她煎的。”
不一会儿几个兵就推搡着二厨来到后院。他一抬头看见站在廊沿上的旅长,魂魄立刻从眼睛散出去。张副官语气平淡地开了口。
“五奶奶让你给他煎过几副药?别怕,煎药你怕啥呢?”
二厨看看旅长。这时赵元庚双手拄在拐杖上,拐杖支在两个一高一低的脚中间,瘸也瘸得很有样子。
“你见她把药全喝下去了?”
“啊。我还寻思她咋不嫌苦……”
“是送到她房里去喝的?”
“没有。她自己跑到厨房来的。我在家把一罐子药装在一个粥钵子里……”
“是她让你装的?”
“不是,是我自己……”
“挺聪明。”
“瞧副官说的……”
“那你没问问五奶奶,吃药干吗背着人?”李淡云说。
“这是咱该问的话吗?您说是不是,大奶奶?”
“就是说,只要五奶奶给钱,你啥都不问。”李淡云说。“五奶奶给的钱比我给的工钱多多了,所以你就背着我给她当差。”
“天地良心,我可一分钱没跟五奶奶要!”
“那你跟她要什么了?”李淡云问:“你得图点什么吧?那她给了你啥?给的那东西比钱还好?”
二厨一下子跪在地上:“真是啥也没、也没跟她要……”
枪响了。李淡云和张副官看着跪在那儿的二厨瞪大了眼,也在纳闷哪来的枪声。眨眼工夫,他向斜后方一歪,倒了下去。
赵元庚提着他的手枪站在原地,胸脯一上一下,像在生闷气。
第二章
凤儿大名叫徐凤志,是小学校的柳先生给起的名。小学校在镇子的东口,凤儿家住的陆家坡村在镇子西边。她十六岁时,家里来了个男孩子,穿着城里学生的学生装,还没长宽的前胸上尽是口袋。男孩子姓柳,叫天赐,到陆家坡挨家动员女孩子们去上学。这一带虽然贫瘠,但离洛阳不太远,又通火车,常常有稀奇古怪的新点子传过来。不过也只是些城里人读了书、吃饱了饭想出的点子,在这一带马上就变成了馊点子。所有人都对姓柳的男孩子说:我让闺女上学去,谁给我推磨、抱孩子呢?
他一家家碰壁,最后来到了凤儿家。凤儿一个人在家纺花,坐在门口的太阳里,跟来来往往赶集、下地的人们说话解闷。就是过往的村邻们把姓柳的男孩子如何碰壁的事告诉凤儿的。所以在姓柳的男孩子出现之前,凤儿心里已经对他有几分可怜。
“哎,徐凤志,”他走过来就直呼大名。
“你咋知道我大名的?”凤儿看着他,心里对他的可怜马上没了——人家一点不稀罕你的可怜。
“我爸给你取的名,我咋不知道?”他说。
这个细眉细眼、自带三分笑的男孩子就是小学校柳先生的孩子。他和凤儿同年生的,比凤儿大几个月。凤儿对自己的大名新鲜极了;这大名就像一件学生装,马上把她穿扮成了另一个人。
“你咋不上学?”他问。
“我这么笨,你要咱吗?”她笑嘻嘻地说。
刹那间两人都为这“你要咱吗?”红了脸。他们马上意识它在一对小儿女之间意义重大。凤儿的美貌就像这地方的钧瓷、牡丹、古董一样出名,但知道她家底细的好人家都不愿自己儿子娶她,因为谁都知道她爸靠洛阳铲过活,搂的尸首比搂的活人多多了。“四大缺德”排列为:“打残废人,踹寡妇门,操月子人,挖绝户坟。”凤儿爸徐孝甫干的,是最后这一项:那些古墓早就断了后人照应,自然都是“绝户坟”。不愿上徐家说亲还有一桩顾虑,就是徐家是从开封搬过来的,凤儿妈不是个纯种中国人,混杂了犹太人的血脉,所以凤儿算小半个杂种。
“来咱学校上学的,有比你岁数还大的。”
“我都老了!”凤儿说。
“你再不学更老了。”
她心里想;他可是老实,也不说“你老啥呀?正当年华!”她说的“老”有另一层意思,跟“你要咱吗?”是连一块儿的。他却想躲开那层意思,真往“老”上说。
“那我可真来上学了?”
“早上三节课,晌午饭之后,三节课。饭是各家自个儿带,也轮流给先生们带饭。”他急急匆匆地说。“一共俩先生,……”
“俩先生都缺钱花呀?”
柳天赐给凤儿不沾边的话弄得愣住了。
“要不咋挨门挨户让闺女们上学呢?”
柳天赐脸红了,生了大气,转身便走。在不远处他停下来,告诉凤儿他爹可是一分学费不收,就靠县政府那点津贴。
凤儿第二天去上学了,完全是为了柳天赐那一天的串门走户不至于完全白搭。她是班里年岁最大的,却得装得目不识丁,把小时读的三年私塾学的文字瞒住。她到学校更重要的一桩事是让柳天赐吃上她做的饭食,因此她天天晚上花很大工夫蒸干粮;蒸的不止是干粮,是手工玩意儿:肚里带豆馅儿的山羊,兔子,鲤鱼。
她知道柳天赐喜欢她。凤儿从很小就知道男人都喜欢她。八岁时一个远房舅舅带她出去玩,坐在带篷的骡车上,把她面朝自己搁在腿上,就那么脸对脸瞪着她,瞪了好大一会儿。便把嘴挤在她嘴上,差点把她憋死。凤儿从那时就明白:男人们对她的喜欢有时是很可怕的。
柳天赐对她的喜欢当然是一汪清水。她有时觉得这汪清水实在太清了,想撩撩它、嬉嬉它,把它搅和得稍微浑一点。
这一天她拿出一双新袜垫,往天赐面前一搁,问他:“你要吗?”
她眼睛明明问的不是袜垫。
那年她十七岁。天赐把袜垫接过去,脸红得成了雄鸡冠子。
过了几天,天赐的父母就请媒人到徐家来了。柳家是读书人,穷,天赐妈想找个凤儿这样的巧媳妇,里头外头都指望她去忙。有的女人再忙也忙不出名堂,就像天赐妈,这点她自己完全承认,所以觉得能忙得像凤儿这样头头是道,花也纺了,地也种了,实在是喜欢人,就不在乎徐孝甫的名声了。定了婚期之后,徐孝甫的花样来了,提出推延婚期。他说柳家的房太窄太旧,女儿嫁过去太受委屈,至少也得再盖两间房给一对新人住,他不在乎倒贴一点钱。徐孝甫没有儿子,就凤儿和一个远嫁的姐姐凤品,他是把凤儿当儿子养的,所以婚事不能太凑合。
柳家答应了徐孝甫。把婚事推到了第二年秋天。
而开了春的一天,徐孝甫带着凤儿乘了两站路火车,又赶了十多里旱路,说是要见一个老家开封来的乡亲。走过一片杂树林子,父亲说他得歇歇脚,点上一堆火,用随身带的洋铁小罐烧了些水,把干粮泡泡当午饭吃。徐孝甫有心疼病,什么都得热着吃、烂乎着吃,凤儿便忙着四处跑,去拾干了的枯枝,又去远处的小河沟里打水。等她回来,林子里不止是徐孝甫一个人,还有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他说自己是盐贩子,去镇上盐号收账把路给走迷失了。凤儿一眼看出这人不是生意人,不圆滑,也不活络。她心想父亲又要背着她掘谁家祖坟了。
饭后三人一块儿走路。盐贩子在镇口和他们分了手。徐孝甫一下子看定女儿。
“凤儿,刚才那货不是贩盐的。”
“知道。您老会跟盐贩子那么本分的人来往吗?”
“那你看他像干啥的?”
“打手。”她知道那货还在不远处盯着她和父亲。
“没差多少。”父亲说。
“你赖人钱了?”女儿说。
“这回不是。是前些天和你陆叔他们敲挖瘩……”
“您不是不敲了吗?你咋答应我妈的?我妈临死让你起誓……”凤儿说一句,步子往外迈一点,像是要挣脱这道血脉关系。父亲爱孩子的母亲、爱凤儿、爱凤儿的姐姐,也爱好吃的好喝的。他最爱的就是看着女儿们和老婆跟他一块儿享受好吃的好喝的。他其实是个见什么爱什么的人,见了可爱的小猫小狗会爱得舍不得走开,见了头好牲口也会在周围欣赏半天,比买主和卖主都热闹。所以凤儿虽不是个阔人家的千金,但想要的父亲多半都给她买来。凤儿却不知应该想要点什么。人家说镇上谁谁的闺女穿了双花样时新的皮鞋,凤儿会在心里说:“要我就省省。”本来人家不去看她的麻脸。皮鞋“嘎噔嘎噔”来了,都先把她脸上的“花样”看了,再看她脚上的花样。凤儿一想到父亲有可能把他那贼性传给自己,就对父亲所有的亲热马上结了冰。
“这不是想给你多置办点嫁妆吗?”徐孝甫朝女儿一步一步又靠过去,就怕父女纽带给挣断了似的。
“我可不稀罕!”
“那也不能比你姐的嫁妆少……”
“咱回吧。”女儿拉住父亲。“你这就跟我回!”
“回不了啦!闯大祸了。你还想有个爸不想?……你不帮帮你爸,这就要没爸了!”
父亲和女儿两个人在熙攘的集市上走得分分合合,父亲一张青黄打皱的脸上全是对女儿的孝敬。
“就是那晚上和你陆叔敲疙瘩,撞了鬼,叫人逮着了……”父亲说。
徐孝甫把前后向凤儿说了:他中了埋伏。中了丘八的埋伏。某个丘八大官暗中盯上了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爸的脑袋没让他们敲了疙瘩,全仰仗你爸这点手艺……”
逮徐孝甫的人要他答应去敲一个疙瘩,不然就让他在牢里住下去。凤儿明白父亲带她出来的目的原来在于此。听姐姐凤品说过,凤儿六岁就是父亲盗墓的帮手,只是凤儿自己不知道。六岁时她站在田间一个小丘上,突然头晕目眩,身体化成水似的软,动弹不了。父亲见她小脸青了,赶紧踩着满地红薯秧跑过去,她却已经昏死过去。抱住她很久,她才有了阳气。问她怎么了,她说好像给陷进去,直往下落,下头黑漆漆的,没个底。徐孝甫在凤儿待过的地方琢磨了半天,到了晚上他想明白了。他听老人说过,阴气最重的人一站上坟头就接上了墓道的阴气,就会发癔症。墓越古,癔症发得越厉害。姐姐凤品告诉妹妹,父亲就从她站着头晕的地方下了洛阳铲,挖出了个汉代古墓,可惜给盗过了。从此父亲相信凤儿是个带三分鬼气的闺女。姐姐凤品一跟妹妹争吵,就说凤儿的姿色七分是人间的,三分属阴间的。比凤儿年长五岁的凤品对妹妹从小占据父亲不近情理的偏爱心受伤害,但凤儿很明智,她知道父亲对她偏心眼是因为她无意中做了他的法宝;他把她看成了个小合伙人,尽管他一厢情愿。
“您是要我给您再昏死一回?”凤儿笑眯眯地逗父亲玩。
“你不愿意你爸蹲大狱吧?那是个旅长,说我在他地盘上盗墓!他有枪有炮有马有车;他枪炮打哪盘就圈到哪儿!”
“您住大狱我天天烙油馍给您送去。”她还在逗他。
“凤儿,小姑奶奶,爸才求过你几回?拿得准的事,爸啥时劳你姑奶奶的驾?”
父女俩在镇上找了个店住下来,佯装出去各村跑着收购桐油籽。俩人知道那个跟踪的人就在不远处,所以话也不多说。徐孝甫按他预先算好的地脉、水脉、石脉,再来看山坡态势。夫人生前多病,卧的时间比坐的时间多,一张美人榻上她消磨了最后几年。大凡造墓,最好的地势是坐北朝南的罗圈椅地势。徐孝甫看了一阵,发现山梁在山凹后面,隐隐约约是个美人榻。他把方位框定下来,然后开始细细察看树群。凤儿突然发现自己对父亲正做的事深深着迷。父亲不是个简单的贼;他每掘一座墓都要先做足学问。他会一卷一卷地读书,一点一点寻访地方人物志,只要不超过五百年的墓,墓中尸骨生前的大致生活习性他都能推演出来。他告诉凤儿,他要找的这堆尸骨生前常思念江南的家乡,弹琴总弹采桑小调。又是命中缺水的人,从她字里一个淼可以看出来。
“是个娘娘?”凤儿问。
“二品巡抚夫人。”父亲回答。
“啥时葬的?”
“明朝宣德五年。”
凤儿有些懂父亲的门道了。一个受宠至极的夭折的巡抚夫人会葬在能看见或听见河水的地方。在她的墓前墓后会栽几棵江南的桑树。最后一代守墓人也是忠实主人的,他们在断了饷银几年之后,在一个大荒年离开了墓园。
应该是墓穴的地方没有任何植过桑树的痕迹。但此处的南边确实有条河,夏天水大时,水声这里也听得见。
父女俩转悠了两天,徐孝甫不时停下来,看看女儿,凤儿的脸色好好的,不是和阴间接上气息的样子。
“别看了,我头不晕。”凤儿揶揄地说。
又找了一天,那个盯梢的人都腻味了,从暗处跑出来,也不再装扮盐贩子,肚皮上掖的两把盒子炮都露了出来。这回是他说:“回吧?”他虽然是在问父女俩,样子是没商量的。他可是要急着交差了。
回到陆家坡村,徐孝甫还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隔一会儿就问一句:“会是我估算错了?”
“拉上我也没用,您老还得在大狱住下,还得我送油馍。”凤儿说。
“我估摸的事,十有八九错不了……”
“爸,你说盗墓是不是也和抽大烟似的?有瘾?”凤儿这时并不是在拿父亲取乐,她发现自己和父亲在下洛阳铲启出土的时候,心在腔膛里跳得锣鼓喧天。她尝过各种喜悦,但这种掺和着惊悸、恐惧、未卜的喜悦,更合她的口味。难怪人说偷东西的人和偷情的人都不是只图偷到了什么;只要去偷,就有乐子了。
第二天听说柳天赐中了壮丁签。刚刚做了教师的天赐按说是免役的。凤儿把父亲为她准备的嫁妆钱全拿了出来,准备托保长去行贿。保长是个和善窝囊的老头,跟凤儿说,假如她的那点大洋就够打点,事情就简单了。他暗示柳天赐不知碍了谁的事——碍了一个大老总的事,这才要破例拿他去充军。
柳天赐要随军队开拔的头天黄昏,凤儿见到了他。
“咱跑吧。”她说。凤儿可以非常野。
“我爸妈不就落他们手里了?”天赐说。
“全跑!”她看着天赐的眼睛能把墙都瞪出洞来。
“小学校能跑?”
凤儿知道天赐父亲一生的心血都在那个新式学堂里。“那我跟你开拔,你在哪儿扎营,我在哪歇脚……”
“胡扯!还不把你当个探子毙了?”
“天赐哥!”凤儿突然拉住他的手,“反正总有子弹追着你。你不跑,子弹迎面来,你跑,子弹从背后来。为我,你瞅个冷子就跑,啊?”
天赐答应了她。
天赐走后的第二天下午,凤儿从染坊取了布回来,见家门口停着一辆四骡大车。一跨进门,堂屋母亲的画像下面,搁了一长溜绸布匹、干鲜果、首饰匣。凤儿愣住了。这时她才看见八仙桌一侧坐着的一个穿戴豪华的胖女子,另一边坐着徐孝甫。
“凤儿,这是张大娘。”父亲对女儿说。
凤儿心想,这个肥肥的张大娘看自己的眼神怎么有点邪性?跟个二流子差不多。
“她是谁的大娘?”凤儿的嘴可以很利。
“难怪赵旅长见了凤姑娘就茶饭不思……”张大娘装着对凤儿的“童言无忌”挺欣赏。“你瞧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长绝了!人说一个脸啥都能长得凑合,可鼻子是正梁!……”
“用你说!我可是明白自己有多俊!”凤儿更强硬地顶了张大娘一句。准备把染好的布往自己房里拿。
凤儿更明白的是,所有人都暗地说她美貌的坏话;说那样的冷艳有点古灵精怪,眼睛黑里透蓝能有什么好事?……
“这闺女!”张大娘打哈哈地说。
“别走,凤儿!”徐孝甫叫道。“张大娘是来下聘礼的……”
“下啥?!”凤儿马上觉得预感轰轰地在脑子里响起来。
“赵元庚旅长看上你啦!看看你这福气闺女哟!……”张大娘说。
原来这胖胖的女二流子是个媒婆,那一溜匣子布匹是聘礼。
“走错门了吧您?!”凤儿说。“知道太阳打东边出不知道?东南西北都弄错了!这家没有闲着的闺女了!”
“赵旅长知道你那个姓柳的孩子充了军了……”
那个老保长的话应验了。姓赵的大老总为了她凤儿把天赐拿去挡炮弹了。天赐这下子不止是迎面冒弹雨;他后面、侧面都有子弹伺机朝他发射。赵元庚,赵元庚,她怎么惹他了?!他先算计父亲,再坑害天赐。他要是拿定主意让柳天赐去送死,柳天赐是九死一生。
凤儿把聘礼一件件提溜到大门外。张大娘跟前跟后,陪着她进门出门,嘴不停地劝她别犯糊涂:皇上要哪个女人,漫说要你荣华富贵做娘娘,就是要你陪他去死你也没啥挑拣。赵元庚就是这方圆五百里的赵皇上……
徐孝甫蹲在屋檐下看女儿耍脾气。
凤儿把所有的聘礼清出去,转身跨进大门,把门很响地一拴,隔着一个院落和被她刚才弄惊了的鸡看着父亲。父亲可怜巴巴地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她的气全消了。父亲再不让她敬重毕竟还是她的父亲。她得在一夜之间想出个万全的点子来。
第二天一早,凤儿还没醒,就听见谁家迎亲的响器班子吹打起来了。再听听,响器就在自己家大门外吹打。她从床上翻滚下来,披着褂子走出门,见父亲正和几个穿崭新黑马褂的人说着什么。
“爸!……”
几个一身簇新的汉子马上转过身,跟她一打千:“五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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