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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_7 朱秀海(当代)
最初的两星期十分不适应。比起学校来,部队的一日生活秩序要紧张得多。真所谓“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熄灯了还要忙,无论是艇长、政委还是各部门长以及全体艇员,夜间都要轮流在艇上值更。江白上艇两星期,就值了四次更。
而且,不久后就要出海执行任务,8334艇正在进行突击检修,星期天也不放假。
两星期后的一天中午,江白才抽出时间给海韵打一个电话。
“是你呀?”她在电话里用埋怨的口吻说,“我当你失踪了呢!还记得我呀?”
应当开个玩笑。
“就是忘了我自己,我也不敢忘了你!”
她显然高兴得不得了。
“真的吗?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
“恐怕不能。我们艇有任务,星期天不休息。假不好请。”
“你不是不愿见我吧?”
“这话说得多不大方。”
“一说话就‘我们艇’了,进步很快嘛!”
“谢谢鼓励。我一定争取进步更快!”
“你要是真不愿见我,就隔三差五地给我打一个电话,花言巧语地欺骗我一下。不管怎么说,从艇上偶尔打个电话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吧?”
“人家不愿见咱,咱连电话也不求他打。咱干嘛要屈尊求他?”
“我要上课去了,没时间跟你斗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有点爱你。”
“再次表示感谢。”
“再见。来电话。”
当天夜里江白躺在航海班门口的铺位上冷静地想,无论怎样,他和她之间的距离都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开。他们的关系已经有点淡了。他意识到这一点,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两个人才可能重新使用过去那种游戏式的语言交谈。理智一点论,这并不全是坏事。
实习时间过去一个月后8334艇奉命出航。这是一个傍晚,像每次潜艇为执行任务秘密出航一样,码头上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有三两个基地首长赶来送行。 离开码头前,全体艇员列队在甲板上,等候首长接见和告别。
虽然天色昏暗,前甲板上的江白还是从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肩佩将星的中等身材的老头儿。他现在已经不感到惊讶了,他在海韵家一楼的门厅里见过他。
跳板从岸上搭上了艇体。三声哨子响过,将军和他的随员沿着颤动的跳板上了艇。
艇长举手敬礼:
“报告司令员同志,8334艇待命出航,请指示!”
“稍息。”将军用有点含混的、沙哑的声音说。
他从艇长开始,也不说话,依次一一与出航的官兵握手。
将军正在向他走近。江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跳。
虽然他是海韵的父亲这一点让他不满(实际上是海韵的父亲居然是基地司令员这点让他不满),但面对着这位曾在中国潜艇史上建树过功勋的传奇式人物,他心中还是忍不住涌满了尊敬。
这一点他事先没有料到。
将军走过来了。
甲板很窄,将军只能贴胸与他对站着。江白举手敬礼。
将军还礼。老头儿目光犀利,神情凛然,咄咄逼人,与他在海山别墅第一次看到他时判若两人。
老头儿有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没有马上走向下一个人。
“我们见过的。”他开口说。
“是的!”江白不自觉地加大了嗓门
将军最后用力握一下他的手。
“祝你成功!”
“谢谢首长!”江白加重语气说。
司令员走向下一个人。
简短的送行仪式完毕,他没有再回头看江白一眼。
然后,他上了岸。
严艇长立正在甲板上,最后一次向司令员报告:
“司令员同志,8334艇准备启航,请指示!”
“启航!”司令员举手还礼。他的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像铁块敲击在钢板上,铿锵有声。
“各就各位,启航!”艇长大声说。
江白转身,带领自己的一班航海兵顺打开的水密门迅速滑下艇舱。这时他最后回头向码头上一瞥。
司令员和他的随员笔挺地站着,司令员右手五指并拢,靠上帽沿,向出航的8334艇敬礼!
“启航!鸣笛!”艇长说。
8334艇在灰蒙蒙的暮色中长长鸣笛一声,向司令员、也向基地和军港致以最后的告别礼,缓缓驶出内港,驶向茫茫外海。
江白坐在指挥舱航海室自己的战位上,面前是一张刚刚摊开的海图。这一刻,他的内心不知不觉就被一种庄严的、还有点儿悲怆的感情水一样地淹没了。他第一次清晰地想道:在他和司令员之间,除海韵之外,还有着另一层也许更重要、更庄严也更沉重的关系。
大海正在他的前面展开。他看不见它,却全身心地感觉到了它。万顷波涛汹涌而来。潜艇驶向大海的深腹部。他的整个生命已经为此高度紧张和激动了。行前他没有给海韵打电话(出航时间连同出航本身都是秘密的),但是他与海韵之间有过的一切,却突然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13
世界上每座军港的高空中都飞翔着不只一颗军事侦察卫星,它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监视着港内各种军舰和船舶的行踪,并以极快的速度向所在国的海军司令部乃至最高当局做出报告。Y城潜艇基地上空也不例外。
8334潜艇出了内港,为避开军事卫星的监视,立即潜入水下,向前方秘密航行。
江白快速计算着潜艇的航程,每隔二十分钟向艇长报告一次潜艇所在位置。
“报告艇长:我艇现在位置:东经°××××,北纬××°××××!”
大胡子艇长对他的工作效率十分满意。
“左舵××,双车前进三!”他发出命令,回过头来,“江白,你的成绩不错!”
“报告艇长,《潜艇条令》规定,执行任务期间,艇员不得谈论与正在执行的任务不相干的话题!”
“好小子,我还没管你,你倒先管起我来了!行,我接受批评!”艇长说。
江白的目光盯着海图上一条细细的、用红线划出的水下航道。
“艇长,这条航道有名吗?……我们上课时可没学过它。”
“这叫东方1号航道。”艇长说。“这是一条秘密航道,你怎么能在潜校学到它!”
“东方1号航道?……它一直伸向东方吗?”
“这只是它的一层意思。它本来不叫东方1号航道,这名字是潜艇兵给起的。它的另一层意思是,这是著名潜艇艇长、多条新航道的开辟者东方瀚海开拓的第一条航道。……东方瀚海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江白想起这个名字来。东方瀚海在七十年代初率领4809艇连续开辟了数十条新航道,最后却因确礁而遇难。
“听说过。”
“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严艇长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致。
江白将自己关于东方瀚海的知识讲了出来。
“在课堂上听教授讲东方瀚海开辟新航道,和作为潜艇艇员亲身驶经这些航道,感觉有什么不同?”
江白语塞。他一下子还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但是他明白,那非常不同。
“有点像在家里谈论游泳和到陌生海区里游泳一样不同。”后来,他说。
“嗯,有点感觉了,”严艇长说,“可是还不深刻。外行人看大海广阔无垠,但是我们知道,对于潜航在水下的潜艇来说,它却处处隐藏着凶险。任何一条新航道的开辟,对于开辟者来说都是吉凶未卜的。我们今天走在这条航道上,就像走一条熟悉的城市的马路,而东方瀚海带着他的4809艇,最初却是冒着随时可能遇难的危险在走这条航道!”
江白意识到自己有一点明白严艇长的意思了。
“你是说,东方艇长和著名的4809艇的最后遇难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必然的,而不是一场海难了?”
“你的理解能力不错。”严艇长说,“我们一直认为上级应当为遇难十九年的东方瀚海和4809艇平反昭雪!”
“平反?昭雪?”
“不错。十九年前,4809艇失事、东方艇长遇难之后,有关方面曾认定是一场事故,给了死去的他严厉的处分。使得我们今天谈起他来,仍然不十分方便,因为他毕竟受了处分,在一般人看来,东方的结局好像不光彩一样。”
这个话题强烈地吸引住了江白。
“艇长,你的态度呢?”
“我的态度刚才已经说出来了。我认为即使4809艇是确礁沉没,东方瀚海和他那条艇仍是中国潜艇部队的英雄和功勋艇。我们这些后人,不能因为东方艇长最后的遇难,抹煞他在我国潜艇兵史上建树的功勋。”
“有人不承认东方艇长的功勋?”
艇长笑了笑。
“你还什么都不懂。因为一件事否定一个人和一条艇,在过去那个不正常的年代是经常发生的。但是现在,我们不该继续这个错误了。”
潜艇驶出安全海区,进入警戒海域。这个话题中断了。
夜里,严艇长又一次谈起了东方瀚海。
“说起来,十九年前,4809艇还是我们艇的对手,”艇长忽然笑起来,说,“那时我刚上艇,艇长是秦司令员,我们全艇十分努力,要与4809艇争一个高低,你开辟一条新航道,我也要开辟一条航程更远海情更复杂的新航道。但是东方艇长和4809艇总会胜我们一筹。”
一点记忆突然浮上江白的心。
“艇长,8334艇原来是叫4607艇吧?”
“不错,”艇长的大眼睛骄傲地放出光来,回头会意地看了总是一言不发的政委一眼,后者眼里也立即闪出了自豪的亮光。“本艇就是过去的功勋潜艇4607艇。4607艇退役后,我们才接了这条艇。”
“我很高兴,我原来是在一条功勋卓著的中国潜艇兵集体里实习!”江白真心地说。他确实为这个发现高兴。
“你高兴得有道理!”艇长毫不客气地说。
指挥舱里里一时充满了爽朗的男人们的笑声。
一夜航行。东方发白时,8334艇到达预定海区。
“全艇注意,上浮至潜望镜深度!”严艇长说,一边将帽沿扭向脑后。
艇首轻盈地翘起来,向上浮起。指挥舱里每个人都用手抓住了一条悬索,让自己站稳。
测深仪的指针飞快地转动着。江白报告:“潜艇已上浮至潜望镜深度!”
“停止上浮!”艇长说,同时转动潜望镜手柄,向海面升起潜望镜。
潜望镜升到了海面上。他把眼睛贴到目镜上,看了一会儿。
“航海长,你来!”他向政委眨一下眼,回头招呼江白。
江白离开了战位。
“瞧瞧真正的海上日出!”艇长说。
江白也将帽沿转到脑后,抓住潜望镜手柄,两眼贴上目镜。
进潜校读书四年,他一直认为自己早已熟悉了大海上的日出日落,潮涨潮起,今天才明白:自己错了!
辽阔无垠的大海。无边无际,浩浩汤汤。所有的表示方位的词都没有了意义。
像墨水一下深蓝的海。不是浅蓝的近海,更不是介于近海和远海间的紫罗兰色,而是乌黑的蓝,浓稠的墨蓝。
又是那么纯净,纯净得给人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的印象。仿佛一眼就能看到数百米深处的海底。
巨大的天穹。之所以感觉它是巨大的,因为与它相比,他在大陆和海边看到的天空突然显得既狭小低矮而又没有层次。此时海上的天穹呈现为一种无限广大、高远和洁净的浅灰色,没有一丝纤尘。
好像天穹本身就不存在。
墨水一样乌黑的海面上,只有一些微浪。
那轮朝日就半噙在海面上。
整个世界还没有完全苏醒,只在东方的一小块海面上,如同烧起了熊熊大火。
太阳不是固态的而像一团流质,依托着子虚乌有的天壁,在海上慢慢漫漶着扩大,上升,再扩大,再上升,燃烧,再燃烧,明亮,更明亮。
如此壮丽,如此庄严,又如此宁静。最重要的一点是一切都与人类无关。如果没有8334艇,这将是一场完全没有人类参与的海上日出。
江白有一种胸口被堵住、喘不出气的感觉。
“怎么样?”一个声音在身后问,是政委。
他觉得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不是美,至少最初感觉到的不是美,而是震惊,仅仅是震惊!
“太漂亮了!”半天,他才有点结巴地说。
艇长和政委相互望了一眼,哈哈大笑。
“想留在我们艇上吗?”
江白半天才从心灵的巨大震颤中听明白艇长的话。他觉得浑身的血也像正在海上升起的太阳一样燃烧起来!
“如果我能选择,我愿意来8334艇!”他大声说。
艇长和政委十分高兴。
“你做不了主,我们也做不了主,可你愿意来,我们一定争取!”
江白忽然明白他们会到哪里争取。这条艇是基地司令员的出身之地,艇长是他的“嫡系”。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表态过于冲动了。
--想到了海韵。第一,海韵是没有机会到大洋深处看到这种壮丽的日出了;因为海韵的关系,他突然不想毕业后到这条艇上来服役了!
“艇长,要继续上浮吗?”他换了一个话题。
“对,收回潜望镜,上浮至水面状态航行!”艇长说。
8334艇轰隆隆地响着,如同一条巨鲸,从深海里一跃而出。
艇长政委率先爬上甲板。随后,全艇非值更人员全部在前后甲板列队。
信号兵拿着一面国旗爬上舰桥。
“升国旗!”艇长说。这一刻,一向爱开玩笑的严艇长表情严肃起来。
一面不大的红星红旗在舰桥上方迎着清晨的海风唿喇喇地飘扬。
“立正!敬礼!”他用粗大的嗓门喊。
全艇军官向国旗行礼,士兵行注目礼。
“礼毕!”
江白参与了升国旗仪式。这一刻,他明白自己被洋溢在全艇官兵心灵里的庄严和自豪感动了。
与在潜望镜里看到的大海不同,他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海,它是一种超越了既往一切经验的辽远,没有高山,没有陆地,没有任何障碍隔断你的望眼,你看不到的地方天低下来,那里也还不是大洋的尽头。这无可名状的辽远甚至让人感觉到了天地的狭窄;它还是个鼓胀的、凸面的、永远在动荡不安、蕴藏着强大的力度的新世界,让你那生而有之的有关世界稳定、平面的信仰立刻分崩离析。--与刚刚看到的海上日出一样,他在这里又经历了一次心灵的巨大震撼。
而它就是中国潜艇兵耕耘的土地。她的职责、光荣和牺牲都系于这片辽阔、动荡、富饶的蓝土地之上……
“江白,有什么感想?”艇长走过来,问。
“我觉得我像是第一次出海。”江白揣磨着自己的真实心境,说。
“这种感觉对头。”艇长满脸喜气地说。
按照基地司令员批准的出航计划,8334艇从这一天起,开始在目标海域实施巡逻。每天一早一晚,潜艇两次由预备阵地进入巡逻海区,浮出水面,升起国旗,作水面状态航行一到两小时,然后下潜,秘密转入预设阵地(另一海区)。
艇上所有的侦察设备,一天二十四小时警惕地捕获着巡逻海区内出现的情况。
每天午夜,潜艇和基地之间各用一串简短的电台讯号联络一次,潜艇报告一天的情况,基地下达新的指示。
中国潜艇出现在这一海区并有意以水面状态方式航行,已经在所有海洋大国引起注意:中国人正以这种方式,顽强在表明自己对这片海区拥有无可争辩的主权……
8334号艇在动荡不安的大洋中游弋,向水面、空中和水下睁大着警惕的眼睛,向世界坚定地表示着维护海洋权益的决心……
我们成了世界各国海军情报部门跟踪的主要目标之一……
时间一天天流逝……和平就是在这样的力量显示和密切注视中延续。有时候,你会觉得它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紧张的……
剑拔弩张……
大陆已十分遥远。想起来似乎只是一个概念。生活在大陆上的人们不会知道这一切。8334艇巡逻于目标海区的同一时刻,也许就会有一个姑娘为失恋而轻生,一个平庸的官僚由于没有得到提升而怨天尤人,一个小偷正准备对一所主人不在的住宅动手,一个脑满肠肥的奸商正为不知如何打发晚上的时光而犯愁……
但这一刻也有更多的人在平静地劳动,他们的劳作将给自己或他人带来幸福或愉悦。这一刻婴儿在出世,爱情在生长,作物在成熟,花朵在开放……
8334艇不会注意他们或珍惜或虚废这一分一秒于剑拔弩中得到的和平时光,它只是警惕地在目标海区英勇地游弋着;而所有对东亚这块大陆和属于她的海洋垂涎欲滴的人,则会因它的游弋和警惕本身寝食难安……
人们,在这样的夜晚,你们好好地睡着,至于不能安眠的人,好好地为自己的高兴事欢笑吧,为自己的不幸哭泣吧,为善者继续为善,作恶的人继续作恶吧,直到受到法律的制裁。那些脑满肠肥、一掷千金的人,继续在夜总会、歌舞厅、在情妇的私宅里寻欢作乐吧,我们像保卫着一切善良的人们一样,也在忠实地保卫着你们的平安和醉生梦死……
深夜在战位上值更之时,面对着一张海区和海区上划出的一块块矩形的巡逻阵地,潜艇机械的轰鸣以及总能透过钢铁艇壁传进来的大海的汹涌的洋流声已渐渐化作背景音响,听得到却不会再进入意识的中心,一些不连贯的思想就会悄悄地在他的心头流动起来。这是些新奇的、以往从没有产生过的意念,如果它们在他过去的生活中涌出,他准会感到那是浅薄的、矫揉造作的,甚至会对由它们引起的心灵的悸动而羞愧。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原来这些思想,在特殊的时空条件下(譬如此刻),也会猛然变得亲切感人,催人下泪。
大海并不总是平静的,巡逻任务执行到一半时间,一场台风掠过这片海区。潜艇遵照基地指示暂时撤离时,已经来不及了。
大海变了样子。深墨色的海水突然混浊了,即使潜入四十五米深处,潜艇仍像一片树叶,被巨大的涌浪和激荡起来的洋流抛来抛去。艇体在它们的挤压下发出剧烈的爆炸式的轰响,让人头晕目眩。
“左舵××,两车前进三!”艇长的脸色也变了,大声地命令全艇。
潜艇像一个不屈不挠的钻头,在深水中使尽全身力气,向台风边缘海区“钻”去。终于冲出危险海区时,江白觉得自己浑身没有了一点气力。
全艇吐得一塌糊涂。没有吐的只有政委一人。但他到了最后,也只能躺在艇舱里鼓动全艇穿越台风区。
潜艇在安全区上浮。艇员们到舰桥上享受五分钟时间的“放风”。所有人都塌着眼窝和腮窝。每一只眼圈都像抹了烟灰,每一双眼睛都布满血丝。
艇长和江白一起爬上舰桥。
“味道如何?”刚刚脱离了危险,严艇长又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了,他问身边的代理航海长。
“还行。”江白说,笑着望艇长的脸。他意外地发现,仅仅是一天一夜功夫,艇长脸上的胡子就疯长了一指多长。
台风尾巴刚过去8334艇就重新回到了巡逻海区。中国潜艇继续在这片海区骄傲地游弋,时而上浮,时而下潜,精神抖擞,充满着警惕和戒备……
最后一天到了。深夜二十四时整,潜艇接到了基地发出的返航命令。指挥舱里一阵压抑的欢呼。
一个半月过后,严艇长脸上仿佛只剩下了一双大而有神,总是十分兴奋的眼睛。 他走到江白身边来。
“给我海图,”他说,“返航时咱们走一条新航线!”
政委不说话。显然,那是他们两人早就商量好的。也许出航前就决定了。
江白让出了自己的战位。
“咱们出R号海区,向东南进入T号海区,过OI水道,经G号海区回去!”严艇长说,大眼睛里充满了英勇无畏的感情。
他用红笔在海图上大致划了一条曲折的航线。
“将返航路线速报司令员!”他说。
江白看了看海图,抬起头。
“艇长,我是代理航海长。如果我对艇长确定的航线有疑问,可以提出吗?”
“可以。”严艇长略显诧异地看他一眼,然后才说。
“这是一条海图上没有的新航线,我艇并不熟悉它,艇长决定走这条航线有什么道理吗?”
艇长严肃地看了看政委,回过头,对江白说:
“我的道理是:如果在这一海区发生海战,东方1号航线上又出现了不利于我的敌情,我们就只能选择这条新航线返航。我艇有必要利用此次机会,对这条新航线实施侦察。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世界上一些海洋大国的潜艇都曾沿这条航线活动,它对别人来说是熟悉的,对我们却是陌生的。我们不能让它永远陌生下去!”
江白听懂了。
“明白了!”江白大声说。
基地回电同意8334艇的返航计划。
潜艇在深夜里浮出水面,进行了返航前最后一次充电作业。然后下潜,离开巡逻海区,向公海驶去。
“全艇进入战斗准备!”严艇长发出命令。
艇内气氛紧张起来。江白觉得,此时艇内气氛甚至比执行巡逻任务的日日夜夜里更为紧张。这一点,他也在艇长、政委格外严肃的神情中得到了证实。
天亮前,8334艇进入T号海区。
“报告艇长:接收到异常声纳信号!”一片沉寂中,声纳兵突然大声说。
严岳峰站在声纳波显示屏前。不友好的声纳信号越来越强烈。
对方在向我艇挑衅!
“迅速测定敌潜艇方位!”他说。
江白的心高高悬起!
“方位270,距离十五链,速度十节!”他说。
是A国的A级潜艇。它是目前世界各国常规潜艇中体积最大、作战武器最先进的潜艇。这样的距离,也只有它能够在我艇的声纳显示屏上留下如此强大的信号。
“一级战斗准备!”艇长发现命令。
尖利的战斗警报在全艇剌耳地响起。
“各舱报告情况!”
“一舱准备完毕!”
“二舱准备完毕!”
“三舱……!”
艇长的眉毛拧在一起,想了一想,果断命令:“上浮,潜望镜深度航行!”
8334艇猛然从深水里跃起,迅速上浮至潜望镜深度,转入曲折航行。
“各舱室注意,鱼雷准备!随时准备下潜!”
艇长下达的每一道命令都被迅速执行了。
严艇长将帽沿扭到脑后,向海面上升起潜望镜。
灰蒙蒙的曙色里,还看不到对方潜艇的踪影。
他收回了潜望镜。
“上浮,水面状态航行!”
政委用鼓励和支持的目光对他点点头。
潜艇出水时声若雷鸣,伴随着钢铁艇壳格格吱吱的巨响,听起来令人心颤。
“保持航向,原速前进,准备紧急下潜!”
8334艇以非同寻常的决心,摆出一种无所畏惧的姿态,高速前进,仿佛根本没有发现对方潜艇,或者根本不在意对方潜艇的出现。
其实严艇长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潜望镜。
“敌潜艇出现!”漫长的十分钟过后,他说。
我艇航向的西南,一个庞然大物般的黑色侧影显露出来。
“声纳注意搜索!”艇长说。
“敌艇正围绕我艇做圆周运动!”声纳兵报告。
“航速多少,距离多少节?”艇长回答,看了看江白。
江白迅速算出了敌艇的航速和与我艇距离。
“航速××节,距离××链!”
公海是大家都可以走的地方,可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它们似乎只是他们的领海。别国的军舰一旦出现在公海上,他们就要像现在这样,做出种种威胁的姿态。
“他是想吓唬老子哩!”严艇长冷不丁说起粗话来,“咱们看一看,到底谁吓唬谁!--全艇紧急下潜,十五米深度航行!”他说。
8334艇迅速下潜。指挥舱内的一切东西都随之摇晃和震荡起来。
“左舵180!双车前进二!”
潜艇如同一条灵活的大鱼,在水下十五米转了一个平角,向后急急驶去。
“停车,关闭声纳,坐沉液体海底!”十分钟后,艇长说。
8334艇的机械噪音全部消失。声纳关闭,潜艇静静地悬停于水下十五米深处。
中国潜艇像是突然消失了。至少在对方的声纳搜索屏上,这艘中国潜艇的信号消失了。一个一般的结论是:中国潜艇已经主动避开它,逃之夭夭。
A型潜艇继续做着自己的圆周运动。它还不想结束这种运动。这个海洋大国的潜艇向来在公海上随心所欲,他们不以为自己会遇到什么麻烦。
指挥舱里,严艇长皱着眉头,注意地看腕上的作战多用表。
“航海长,敌潜艇多少时间将出现在我艇正面?”他问。
江白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连串复杂的计算公式和数据。
“五分钟后对方将位于我艇右舷30°!”
艇内静得只能听到时间本身流淌的巨大声响。
过了三分钟。
“双车动!上浮!鱼雷准备发射!”艇长说。
8334艇迅速从深水中跃起,通气管率先出现在海面上。仍然耀弄扬武地做着圆周运动的敌潜艇重新发现我艇信号,要转舵已经来不及了。我潜艇重新出现时,艇首鱼雷管标准射向与对方左弦的夹角刚好是30°。那是一个最佳射角。敌左舷全部暴露,哪怕我艇发射一枚鱼雷,对方也将被击中要害部位,丧身大海。
但是没有鱼雷。中国人做出的仅仅是一个英勇的攻击姿态。
A国A型潜艇的艇长会永远记住中国潜艇向他做出的这个英勇的引而不发的姿态。这不是战争,却是一个战争发起前的严重警告,一个可以立即将他和他的艇击沉的语言信号!
“报告艇长,敌潜艇突然转向加速,航向140,航速三十节!”声纳兵报告。
“紧急下潜!”艇长说。
8334艇再度下潜,向与敌潜艇相反的方向机动,然后又一次停车并关闭声纳,坐沉四十五米深度。
过了一刻钟。
“声纳启动,搜索目标!”
声纳屏幕亮起来。
“报告艇长,声纳无发现!”
“继续搜索!”
声纳信号继续在茫茫大洋内穿越。半小时后,我艇周围海区,仍然没有任何发现任何目标。
一丝胜利的微笑出现在严艇长眼角。
“双车前进×!声纳注意警戒!全艇保持一级战斗准备,全速通过OI水道。”
两天后,8334艇胜利完成了对OI水道的侦察,安全返回Y城基地。
基地和支队的首长在码头上迎接他们归来。
“欢迎同志们胜利返航!……你们辛苦了!”首长们走上艇来,热情地与每个走出艇舱的艇员握手、拥抱。
军乐队在码头上一遍遍演奏着《人民海军向前进》。艇上军官的家属、孩子以及幼儿园的孩子手里摇晃着大小彩旗,呼喊着欢迎口号,场面十分热烈感人。
江白觉得有点遣憾。
码头上没有司令员的身影。他本来以为司令员会出现在欢迎队伍里的。
一个半月前是他把他们送走的,现在他理应也出现在码头上。
晚上洗澡加餐,出席音乐晚会。基地首长在加餐前特意说明:司令员本要亲自欢迎他们,可是昨天突然接到总部的一道命令,当即乘飞机到北京去了。
晚会散场后回到艇员宿舍,江白躺在床上,才明白自己心里为什么仍有一点遣憾。
司令员作为一名开辟了多条航线而为中国海防建设立下功勋的英雄,一直受到他的尊敬。今天,他虽然是一名实习军官,却也和8334艇的全体官兵一起,经历了一次应被看成具有开拓意义的航行。他的心里以为自已与司令员突然靠近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海韵而与他靠近,而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参与的英勇的航行。
还有了另一种感觉:与出航前的自己恍若隔世。
明白了读书时总也闹不懂的事情。譬如说德国潜艇艇长金达?普里恩海军上尉单艇突袭斯卡帕湾时曾否想到过失败和死亡。不,普里恩可能根本没有想到过失败与死亡。他没有时间想这些事情。做为一名可能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在为祖国而战的军人,左右他的是那种不知不觉的和充沛的激情,以及对于敌情的警惕,对于遂行攻击过程中的所有细节的注意,等等。
唯独想不到失败和死亡。
蓦然,他明白这是他此次出海实习的最大的、也是深感意外的收获。
休息两天后,他的实习生活结束了。告别熟悉的8334艇官兵时,他已经有点恋恋不舍。
别人的实习很可能都是在近海随艇做一些技战术演练,熟悉一下部队,他却不同。他差不多等于参与了一场实战。来到8334艇之日,他还是一个未出校门的学员,离开这里,他恍惚觉得自己已历尽沧桑,是一名老潜艇兵了。
“江白,打报告要求留下!我去给你开后门!”分手时,严艇长怂恿他说。
“我也参与!”不苟言笑的政委难得地露出笑容,也说。
“谢谢!”江白说。他真地有些感动了。
跟部队官兵们在一起,与在潜校和老师、同学们打交道的感觉完全两样。前者热情、干脆、明朗,直截了当,有时不免流入粗鲁,但这就是真正的兵的生活,江白想。
他喜欢这种生活。
14
从实习部队回到潜校,进了宿舍,背包还没有打开,他就想起了海韵。他发现,在海上一个多月,他几乎一次也没想到海韵。只是潜艇回到基地,因为司令员没到码头上去,他才连带着想到了她。
那个他一直在回避的问题重新清晰地浮上心来。
毕业的日子快到了。他必须做出决定。
--他到底向不向她求婚?
海韵在等待他的求婚。她好像一直都在等待他开口向她求婚。
宿舍里空无一人。江白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来。其实他已经明白:关于此事自己早已做了决定。自从那天晚上系办公室的肖老头告诉他海韵是基地秦司令员的独生女儿,他心中就已做出了决定。
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寒假期间,他在家里曾要自己做出决定。却因他对海韵的家庭背庭存在着盲区而被推迟了。现在盲区已不存在,做出与之分手的决定是十分自然的。
可他还是去了海山别墅。他继续在那里读书,他想让他们的关系自然地冷淡下来,想让敏感的海韵自己感觉出现在他们关系中的变化,从而明白他的情感与思想。但后来发生的事却说明,海韵或许有了感觉,可她并没有因为这种感觉而放弃等待。
这就是说,她仍然在等待他开口说出那句话。她仍然相信他会说出那句话。
他无法继续回避这个问题了。即使从道义的角度也觉得无法继续回避。他与海韵从相识到开始逢场作戏地交往,直到两人内心深处产生真实的恋情,所有这一切都真实发生了。继续回避它们或者干脆对之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在他都显得有一点卑鄙。
他还年轻。还没有对什么人卑鄙过,尤其是对一位曾在近一年的时间内给过自己许多帮助和温暖的姑娘。
阳光很好。夏天已经来了。阳光从宿舍打开的窗子外面强烈地射进来。江白坐在空空的铺板上想了好久,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软下来。
忽然生出一种立即要见到海韵的愿望。
他放下宿舍里的事不做,就去系办公楼打电话。
肖老头正在打扫办公室的卫生。见到江白,两只老眼放出光来。
“小子,是你?”
“肖师傅,我想用一下电话。”
“用吧。”老潜艇兵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江白拨了一个海洋大学图书馆的电话。
“你找海韵?她不在,她两天没来上班了。”电话里,一个男人不知为什么没好气地说。
“谢谢,打扰了。”
海韵也许在基地的家里?过去她曾给过他一个基地家里的电话号码。以前他不知道那是谁家的电话号码,现在知道了,又不想往那儿打了。
他拨了一个电话到海山别墅。
电话铃一声声响着。那么她一定在她父母家里了。他想。我打不打这个电话?万一司令员已从首都回家,来接电话呢?我当然不怕和司令员通话。但我不想让他帮我找他的女儿接电话。
电话那一端,突然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喂?”
江白登时喜出望外。“是海韵吗?……我是江白呀!”
电话那一端的声音仍然有气无力:“你在哪?……实习回来了?”
她的声音让江白有些不安了:“海韵,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有点发烧。”电话那一端,她咳嗽起来。
江白着急了:“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他没等到回答就放下电话,对肖老头点一下头,飞快地跑出去,一路跑出校门,上了公共汽车。
半小时后,他已经站在海韵的床前了。
她烧得红头涨脸,迷迷糊糊。
“怎么样?……哎呀,你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上医院?”他心疼地叫起来。
“没事儿……”海韵脸上勉强现出一丝微笑,表示她看到他心中很高兴,“这是……常事儿,一感冒……就这样。”
“你一个人在这里躺两天了?”江白想到了什么,惊问道。
“你甭……大惊小怪……我以为躺躺就好了……”
“你以为!”江白生起气来,“赶快上医院!……你等着,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他跑到楼下。这次什么也没想,就拨通了那个他一直没有用过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不是司令员,是他的夫人。
“你是江白同学吧?……我马上去叫车!”电话里,这位母亲像天下所有的母亲听到儿女得病时一样有点惊惶失措,“我们到达之前,请你别离开她!谢谢你了!”
江白放下电话,回到二楼。
“救护车马上就到。你要喝水吗?”
“壶里没有开水了。”她蠕动着烧出一圈潦泡的嘴唇,不好意思地说。
“你是拿小命开玩笑!”江白埋怨了一句,跑到楼下厨房去烧水。
一壶水烧开提到楼上,弄凉了倒给海韵喝,救护车还没有来。
“司令员家叫个救护车也这么难,中国真是没治了……”他发起牢骚来。
喝下一满满一杯水,海韵脸上的红晕褪了些。
“我好多了……你来了就是最好的医生来了,”她又能说笑话了,“你要是能在这陪我两天……我的病……一准全好。”
那种旧的、温热的流体又在他心里翻涌上来。
“只要你能快快地好,我可以做出牺牲。”他压抑着真情,也半开玩笑地说。
“昨天我本打算……到码头上去接你……还巴巴地撒了一个谎……给馆里请了假……没想一到家就爬不起来了。”
他猛然背过脸去,佯装看阳台上盛开的蔷薇花。
他今天却要来对她说不!
一秒钟后,他让自己平静下来,回头笑着说:
“多谢。你好在没去。你要去了,事情就坏了,码头上风比市里还大!”
这时距离他打那个电话已经四十分钟,救护车来了。
他只在这座别墅见过一次的司令员夫人带着两个护士、一个医生跑上楼来。江白帮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海韵抬进院门外的救护车里。
大家上了车,江白也要上车。
海韵平躺在担架上,这时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对母亲说:
“妈,江白下午还有事,就不让他……去医院了。”
司令员夫人看了女儿一眼,一点明亮的东西在眼里一闪,回头用手挡住了车门。
“江白同学,谢谢你为海韵做了这么多事,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
江白尽管有点惊讶,但还是接受了这种安排。司令员家的女儿,到了医院,会有人照顾的!
“那好。海韵,我就不去医院了。出院后我再来看你!”他对车里的海韵说。
“出院后让海韵给你打电话。”救护车上,母亲代替女儿回答。
门关上了。
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
海韵在医院整整住了半个月。江白几次想去看一看她,每次打电话到医院,对方都回答说不知道有海韵这个病人。打电话到司令员家,每次都是司令员夫人接电话,他得到的回答也总是婉言谢绝。
“真谢谢你江白同学,海韵没事儿,让你惦记了,我觉得,你们还是等她出院后你们再见面比较好……”
半个月后,她先打来了电话:
“江白,猜猜我是谁?!”
“海韵!你出院了?”
“还不赶来看看我!就不想我?”
江白的心热乎乎的了,放下电话,就去了海山别墅。
她完全康复了,见他之前,还特意很精心地化了妆,又青春,又娇美。
“病了一场,倒成了西施了!”江白忍不住地说。
他用爱慕的、赞叹的目光望她,让她异常高兴。
“能这么对一个女孩子说话吗?”她只是娇羞地还了一句,脸就绯红了。
这是个星期天的上午,两个人在海韵的房间里坐着,她给他煮了咖啡。
“江白,说说在海上实习的事情。看你,瘦了!”后来,她注意地望着她的脸,说,美丽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心疼和关切的神情。
“也没什么,”江白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就是见见远海,在台风里吃点苦头。”
当然不是如此。但是要他对面前这位从没出过远海的姑娘谈论他在远航中的经历与感受,他觉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尽管她说得上是一个业余的潜艇战专家。谈论这种事的对象应当是男人,是对潜艇在海上的艰苦战斗生活有所了解的人。
她的嘴唇噘起来,一副不满的神气。
“不想说就算了,也许一直风平浪静,连条鲨鱼也没碰见!”
他的自尊心被伤害了。
“鲨鱼是没碰着。就是碰着了也看不到,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水下。……倒是碰到过钢铁的大鲨鱼。”
她的那两只习惯地眯细的眼睛亮了。
“真的?”
他中了圈套,不知不觉讲起8334艇在公海上与A国的A型潜艇遭遇的经过。她注意到,海韵的两颊正升起两团鲜艳的红潮,那是真实的兴奋,与薄施的脂粉没有关系。
他说完了。自己也没想到竟激动起来。
她手托着下巴,一直认真地听着。一双明亮的目光一眨也不眨,脸上的红潮一直没有消失。
“实习回来,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冷不丁地问。
“最大的愿望是当个潜艇艇长!”他的情绪被她引逗得十分高涨,说。
“为什么?”
“神气!你可以指挥一条潜艇在大海里自由出没。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每一个大洋都是你的活动场地!”
她扑过来抱住他,热烈地吻他。
“海韵,你怎么啦?”他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双手扶起她的脸,问。
海韵脸上泪痕斑斑。
“你出海那天,我的心也跟着你去了。我知道不该为你担心,可还是跟去了。”
她呜咽起来。
他的心里着了大火。虽然这是他不情愿的
“海韵,谢谢你。我长这么大,除了父亲,还没有第二个人这样惦念我。”
她仰起脸,泪水打湿了脂粉,留下一道道水痕。她锺情地望着他。
“你出海后,我天天晚上弹那首曲子。”
“哪首曲子?”
“《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我天天弹它,一边想你到了哪里,是不是遇上了风暴。”
“……。”
“过去我虽然也常常弹它,可是并不理解它。就在你出航的日子里,我明白它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名字了。”
“为什么?”江白想起那首曲子了,激动起来,问。
“它取那样一个名字,是因为曲作者可能根本就不像我想的那样是一个潜艇艇长的妻子。我突然觉得她可能真是一位少女,她和潜艇艇长有着一段铭心刻骨的爱情。当她痛苦地思念他并为他写下这曲首子时,结婚还仅仅是他们的一种愿望。”
江白让她坐回沙发里去,自己也坐到他对面。他有点懂了,可没有全懂。 “少女不但那时没有和潜艇艇长结婚,我觉得她后来也没能与他结婚。”她说。
她望着他,眼睛里又慢慢地涌满了泪水。
他觉得自己明白她话里的真正意思了。
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已经听懂了她话中的真实意蕴。
“啊,你这都是瞎猜,又没有什么证据。”他故意轻松地笑了笑,说。
他的笑声冲淡了房间里悄悄存在的压抑和悲伤的气氛。海韵摘下眼镜,抹抹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也不是没有一点证据,”她有点强辞夺理地说,“要是他们后来结了婚,它肯定会有另外一个高潮和欢乐的结尾。”
他意识到她的情绪正在明朗起来。
“那不一定。结了婚她也许又不爱他了,也不想再写下去了,结果这首曲子就原样子保留了下来。”他反驳她,心里想的却是继续强化房间里逐渐上升的明朗和轻松的气氛。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曲子显然真实反映了作者生命中一段难以忘却的爱情经历,这样的作品她一般不会随意丢弃,可我这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却在家里的旧书夹缝中发现了它。”
江白想了想。他不觉得认真地思考那支钢琴曲的来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也许根本不存在你说的那个少女。说不准作者是个男人呢。说不定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呢。你怎么能保得准一定是哪个热爱我们潜艇兵的少女或者哪个潜艇艇长的妻子写了它?至于你为什么会在那些旧书里找到它,这又不必问别人,就在你们家里,肯定有人与它有关。”
“我问过我老爸老妈,他们都说不知道。”
江白沉默了,她也不想再谈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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