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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_4 朱秀海(当代)
“大叔,我身上有金矿吗?”他走过去,问老头。
老头被他问得一愣。“什么?”
“你这么一次次地盯着我看,是不是在我身上发现了金矿?”
说完他就有点后悔:以后还要到这里打电话的,得罪了老头你还想不想……但老头并没有生气,老头忽然咧咧嘴笑了。
“你身上没有金矿。怎么,我看得你不自在了吗?”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句话:走进这座军校,你会发现,就是一个最不起眼的人也会让你大吃一惊。
“对不起大叔,打扰了。我走了。”
“交费。你还没交费呢。”
江白交了两毛钱。
“可以走了吗?”
“走吧,门口有一盏路灯坏了,小心那个水坑。”
“谢谢大叔。”
假请得很顺利。第二天下午一点正,他揿响了栅栏门外的门铃。
木栅栏门没有关。他这样做,是不知道那个老潜艇兵和他的妻子是否在家。
海韵像一只花蝴蝶一样从小楼里飞出。
她径直冲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别,”江白说,“让人看见,……我穿着军装哩!”
他已被她吻得喘不过气来了。
一分钟后她才放开了他。
“胆小鬼,让我想死了!……你瞧我这条裙子,好不好看?”
一条闪光蓝的百褶裙,上面印着一些红的和白的蔷薇花。
“乍一看很漂亮,其实不适合你。”江白挑剔地、半开玩笑地说。
姑娘的嘴噘起来。
“为什么?人家是专门穿给你看的,不会欣赏就算了!”
江白觉得自己过份了。
“好了好了,是很漂亮。……家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这下你胆大了吧,你可以为所欲为了!”她说。
他们牵着手进楼。海韵蹦蹦跳跳地走,完全被一种单纯的欢乐心境控制着。江白暗暗在心里感到惊奇:女人,真像书里说的那样,无论初见时多么矜持多么严肃的女人,一开始谈恋爱,就成了世界上头脑最简单的女人了。
他们在门厅里、在楼梯上、在二楼走廊里一次次紧紧搂抱,长长地接吻。
左边是海韵房间的门。门开着。右边是海山书房。
“是不是还要轻薄一番?”两个人都有点累了之后,她才放开一点他,用调笑的口吻问。
“不用了,今天主要是来借书。”江白。
“今天很规矩。”
“我们是军人。军人是有纪律的。”
她乜斜着眼睛,嘲弄地看他。
“那好,就算有纪律。……来吧。”
他把书房和两个藏书间的门全部打开,做了一个很大方的姿态。
“请吧,士官生同志,请在里面用功吧!”
三个房间都刚刚打扫过,书房的写字台上新增加了一盏古色古香的台灯。
“至少今天下午,海山图书馆向你免费开放。你可以在这里看书,写论文,但不准将书带走。另外,你从哪里取书,用完后还要放回到哪里去。”
“遵命。”江白说,一边将教授开的书单拿了出来,“不要夸口,也许你这里并没有我要找的书。”
海韵光洁的额头上微微皱出两道细纹。她接过书单,迅速浏览了一遍,那细纹就消失了,回头对他说:“你跟我来。你还真难不往我!”
她沿着书架走过去,一本一本地将书单上的书找出来。江白跟在后面,海韵拿到书,就放在他怀里。很快,他怀里就垒起了一大抱书。
“你先把它们放回去再来。”海韵命令式地对他说。
这一刻,她确实像个内行的、对馆藏图书了如指掌的图书馆管理员。
他一连在书房和藏书间跑了三趟,才将书单上的书全部找齐。让他震惊的是:她真地在那两个房间里找到了教授书单上开出的全部图书。
可以看出来,海韵自己也很高兴。
“如何?……交一个图书馆系的女朋友不后悔吧?我可以不谦虚的说,就是到了北京图书馆,也找不全所有这些书。”
“非常感谢。我对我能认识一位基本称职的图书馆长暗暗高兴。但我不想说出来。”江白说。
她笑了,露出洁白如碎玉的牙齿。
“你能暗暗高兴,我也十分满足。”
他们关上藏书间,回到书房里。海韵忽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跑出去。江白跟出来时,她已不见了踪影。
“海韵,你在哪里?”
“你叫什么?快来帮我!”一个声音从他头顶的一个什么地方传过来。
原来她上了阁楼。江白踏着藏书间旁边一道小小的不易发现的楼梯向上走,她已拖拉着一个不大的竹编的小书架出现在楼梯口了。
“接一下。”她说。
他接住那只竹书架。海韵顺楼梯小心地下来,两人将书架抬进书房,放在靠窗的写字台旁边。她喘着气,两颊红艳艳汗津津地,左眼角上还抹了一块灰,用一块手帕胡乱地擦着。
“辛苦辛苦,”江白看着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心疼了,“还有什么活儿,你指挥我干就行了。”
“把书架擦一擦,将这些要看的书全码在书架上,看时拿出来,不用时就放进去。没看完的夹上一张书签,不要折书页。看书时不要卷页,也不要在书上乱划。……一句话,要懂得爱惜书,别弄坏了。”她很认真地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你跟我来,先洗洗手再摸那些书。”
他跟她一起到楼下洗了手,她还认真地洗了脸,两个人才又一起走上来。
“好吧,干吧。”她在沙发上坐下,说,“是你要读书,不是我。”
江白仔细地擦拭了书架,将那些书一本本整齐地码放在上面。然后在写字台前的一把旧藤椅里坐下来,调整了一下坐姿。
“如何,可以读书了吗?”
“也就是凑合吧,”江白不想让她过份得意,“照你的条件,我也只能坐在这里读书、写论文了。”
“这样的条件你还不满意?”她说,“就差红袖添香了。”
说完她自己就后悔了,脸上的红云一直漫到白皙的脖颈后面。于是就故意将脸扭过去,看靠门口摆放的花架上的一盆红蔷薇。
江白没有笑她。此时,恰恰因为她的失言,他的心被感动了。
她的沉默被她误解了。突然,她站起来,跑到他身后,用拳头不停地擂打着他的背,笑出声来。
“你坏!……你在笑话我!……你不出声地笑!……”
江白终于笑了。
“你看你这人,别人正为你的一句话感动,你自己又把它破坏了!”
她又羞又急,脸红得更厉害了。
“你还在笑我!……叫你笑!叫你笑!”
那点感动已经消失了。由海韵的一句失言引起的欢笑和混乱又持续了一阵子,才平息下来。
“说实话我很满意,”江白后来对她说。在学校里,无论是教室、宿舍还是图书馆,都不可能有这样一个专门的书房供他独自享用。当然,最大的收获是他在海韵的图书馆里不费气力就找全了自己要读的书。“有这么一个工作环境,我要是写不好这篇论文,真应该惭愧,是不是?”
她惬意地笑了。
“我认为我应当受到表扬。……我的服务如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批评。”
“没有开水。……我一坐下看书,就想喝水。”
“你的毛病还不少哪。”她斜着眼睛娇嗔地望他一眼,“以前都是别人伺候我,今天我也开始伺候别人了。”
话虽是这么说,她还是很快下楼烧水去了。
等她提着一只大号热水瓶和两个茶杯回来,江白已翻开了第一本书。还没有想到要写论文,这些纸叶发黄的旧书本身就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海韵进来时,他正在翻阅那本1878年出版的英文的《海国图志》。
海韵给他倒水,在对面坐下来。
“不是这么读书。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读下去,读到毕业,也读不完这许多书。应当先就你要研究的课题大致划一个范围,在这个范围之内,哪些书应当粗读,哪些应当细粗,哪些虽应当细读却只能放到以后。你得有个计划。”
他又一次让江白吃惊了。
“这也是从图书馆专业学来的吗?”
她的眼睛调皮地忽闪了一下。“你不要搞错了,我不但是图书馆系的毕业生,我如今还是老师。”
“那我也叫你老师好了。……老师,我的研究范围是世界海军史上的潜艇战术,包括战术思想、战术原则和它们在实战中的运用。”
“这个题目很大。……不,这个题目太大了,学校给你找了个什么样的指导老师,怎么给你出这么个大题目?这个题目你坐在图书馆里泡三年也不一定能完成得了。”
笑容已从她脸上消失。她认真地望着他,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江白的脸色有点难看了。
“你是说我不应当去做这个题目,或是说……我没有能力完成它?”
“你当然有能力完成它,不过你的时间不够。你说过只有两个月时间。”
“可是我已经答应教授了。他说做这个题目有意义。”
海韵望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突然她开颜一笑。
“我不知道一个候补海军中尉的自尊心能不能允许他接受别人的帮助,譬如我。我可以做你的助手。”
江白脸上的笑容恢复了。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当然愿意接受哪怕一位女教师的帮助。毕竟潜艇采用什么战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击沉敌舰,是最后胜利。”
“我现在就向你提供一份研究范围和问题的清单。”她的眼睛盯着他,说。
江白的心热起来。
“请。”
“你找一张纸,记下我要说的话。你大致要研究的问题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江白拉开写字台的抽屉,那里果然有一打裁得很整齐的白纸。他将它拿出来,取一支笔在手,迅速地记下了海韵的话:
几类大问题
潜艇进攻
潜艇防御
潜艇侦察
其它任务
曾经有过的几种进攻形式
鱼雷攻击
导弹攻击
布雷
进攻战术
单艇游猎
集群攻击
伏击
近海拦截和远海拦截
单艇或多艇突击敌方军港
进攻性布雷(在敌方港口布雷和近海水域布雷)
核潜艇远距离攻击敌战略和战术目标
曾经有过的几种防御战术
近海警戒
近海单艇防御
近海集群防御
已方港口和近海布雷
防御性伏击
防御性游猎
反潜
潜艇侦察战术
潜艇输送人员和物资
潜艇逃生
其它
潜艇武器的发展对潜艇战术的影响
潜艇侦察、通讯设备的发展对潜艇战术的影响
反潜技术、战术的发展对潜艇战术的影响
从世界潜艇战史看潜艇战术的演进和发展
我海军潜艇战术与海军战略的关系
有关战例(略)
抬起头来再看海韵,江白眼里已全是敬佩的和疑惑的目光了。
“不是你本人站在这里,我真以为写出这张清单的是我的教授。”他半开玩笑地说出了内心中真实的感想,“我得承认,你又让我吃了一大惊。”
海韵两颊泛红,目光像一个受到表扬的小女孩一样又羞怯又明亮。
“不要忘记我曾是一名潜艇艇长的女儿,又一天到晚守着这个图书馆。……既然候补中尉先生这么赏识,就顺着这个思路读书吧。……也许你真能完成这个大题目哪,那就不是一篇论文而是一部专著了。”
江白觉得自己心里已清晰多了,海韵的话是对的,他两个月内绝对不可能完成这样一大堆题目。这里的每个题目都可能写成一部专著。
他向她承认,自己同意她刚才的看法。
海韵说:
“你不必做所有的题目。可以选择一个题目做一做,做好了就是好文章。……你的教授是对的,中国潜艇部队需要研究战术,而所有这一切全是战术问题。”
江白想了想。
“就我的性格,我更想研究潜艇攻击,可是不知从哪里下手。”他说。
海韵眯细了眼睛。
“你可以从世界海战史上最著名的几次进攻战例着手研究,这里不仅有成功的经验,还有使之成功的战术思想,以及使这种战术思想得以产生的战略的或其它的背景,最后结合我国潜艇战略和技术水平,得出你自己的结论。”
一时间,他意识到自己对她佩服到了顶点。
“海韵,我现在觉得你不再是一个教师,我已经给你升了职称,你现在已经是教授了。”
“虽然这次提升不长工资,我还是很高兴。”她说,又笑起来。
后来,她从书架上取出两本书,放到江白面前。
“看你这么急功近利,我又不想让你走太多的弯路了。谁让我的心这么善呢。……就从这两部书开始读吧。这部《中外海战史》可以让你简明扼要地了解世界海战尤其是二战中海洋战场上的主要战斗,这本德国海军元帅邓尼茨的回忆录可以让你了解二战期间德国潜艇的战略、战术思想和主要战斗,连同它最后失败的原因。看完这两部,你可以再有目的地选读一些二战期间美国、苏联、日本潜艇作战的档案,以及二战后世界上发生的不多的几次潜艇战斗,那时,你对你要写的论文大概就心中有底了。”
江白长久地望着她,叹了一口气。
“我真想请你写这篇论文。你肯定专门研究过潜艇作战问题。”
她的脸又羞又红,目光躲躲闪闪。
“又不是我的论文。……我不相信我唯一的男朋友竟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毕业论文,那样我太没面子了。”
江白虽然不再想跟她开玩笑了,可还是忍不住地问:
“唯一的?”
她的眉梢挑了挑,不高兴地说:
“当然。”
“那好,为了这种荣幸,我一定要写好这篇论文!”
他的心思全在论文上头了。它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海韵,我有个想法,在我写论文期间,我们之间最好能保持一种同志式的、男女授受不亲的关系。我是个意志软弱的人。”
她的脸热辣辣地红起来。
“江白,你太也小看人了。从今天起,我保持不会干扰你的读书和写作!”
他深深地看了看她的眼睛。
“咱们拉勾。”
“拉勾!”
两人曲起右手食指,用力拉了一下。
他注意到她的神情果真严肃起来。

以后的一个月,江白的晚自习和星期天全是在海山别墅渡过的。
他读进去了。开始时还照着海韵为他提供的那份研究清单选择书目,后来,他一古脑读下去的就是教授的书单上也没有的、世界各国潜艇将领和名人的传记和回忆录了。
最初的起因是不难解释的:一厚本一厚本的史籍内容十分枯燥,他不可能不产生厌倦情绪,能与这种情绪相对抗的是那些藏在海山书房里的名人传记,从世界潜艇史上的第一艘潜艇艇长到二战时期德、美、英、苏各国的“潜艇英雄”或“王牌艇长”。这些曾为不同目的而战的名人的生平和战例将江白引进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大海和战争被拉近了,他看到的再不是教科书上单调的记录,而是一颗颗或勇敢或疯狂的心、一个个为战争激情所充斥的灵魂的搏动,是真实的仇恨和真实的而非虚构的厮杀。胜利者获得荣誉,失败者丧身海底,没有荣誉更没有纪念碑。他很快发现,在军人的天职和激情之后,人的聪明才智也显现出了它特殊的戏剧性的价值,后者不仅在实战中发展着武器,也发展着战术。在这方面,两次世界大战的发动者德国人于大战期间对潜艇进攻战术的贡献,从学术的观点看来也最为突出。
研究世界潜艇战术的发展和演进,不能不研究德国人,不能不研究德国潜艇史中的主要代表人物。
他开始有重点地阅读有关德国潜艇名人的传记和回忆录。其中包括一战期间第一次将潜艇用于海上攻击的“U-9”号艇长韦迪根;二战期间的德国潜艇司令邓尼茨海军上将(后任海军元帅和海军总司令);二战初期单艇突入英海军严密设防的柯克海峡,潜入英最重要的海军基地之一斯卡帕湾,一举击沉排水量2.9万吨的超级战列舰“皇家橡树”号、被希特勒授予“英雄”称号的“U-47”号潜艇艇长金达?布里恩海军上尉,后者还是二战期间德国的三大“王牌艇长”之一。
如果他开始还是为兴趣所吸引,后来就不同了,他读得越是投入,就越是觉得比单纯地从史籍进入理论研究更容易理解各个时期会有这样而不是别样的潜艇战术,以及旧的潜艇战术为何会被摒弃、改造或发展。这不是一部死的潜艇战术史,而是一部活的、与人的和民族的心灵的跳动密切相关的潜艇战术史。
他常常忘掉自己是在为写论文而读书。读书成了一种潜在的生命的渴望,一种冲动,一件令人感到振奋和其乐无穷的事。
这样,海韵每天晚上的存在与不存在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但海韵是存在的。每天晚上,她会在他来时迎接他一下,其它时间则让他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她常常在江白到达之后离开别墅,但却总会在他返校之前回来,走进书房来看看他,有时也会陪他坐一会儿。
这时,他们相敬如宾。
“读到哪儿啦?”她问。
他有一大堆杂乱的想法要找个人说一说。
“我正在读德国二战期间的王牌艇长之一普里恩海军上尉的传记。”一天,他说,目光一闪一闪,“对于德国人来说,二战初期所有的胜利都不算胜利,只有‘U-47’号艇单艇突破击斯卡帕湾才是真正的胜利。”
她的兴趣来了,眼睛亮了。
“何以见得?”
“二战初期,德国人在潜艇力量方面占优,而英国却在水面舰艇方面占优。德国潜艇虽有不凡表现,但英国人却在水面舰艇作战方面让德国人吃了不少苦头。‘U-47’号艇单艇突击斯卡帕湾的成功,不仅取得了以一艇潜艇击沉一条水面巨舰的成功,还从心理上沉重地打击了英国人。金达?普里恩海军上尉的成功至少在当时制造了德国潜艇似乎无所不能的神话,使德国人更加相信自己的潜艇,英国人则不大相信自己的水面舰艇了,胜利的天平从心理上开始向德国人倾斜。我想,这也就是希特勒隆重授予金达?普里恩海军上尉英雄称号的真正原因。”
“你看进去了。但从战术上讲,这时的德国潜艇--包括‘U-47’号在内--延袭的仍是一战时期留下的单艇攻击战术。德国人将潜艇战术由单艇攻击改为大规模的‘狼群作战’,还是后来的事。普里恩海军上尉的成功,更多的还不是战术的成功而是法西斯军人冒险精神的成功。”
“我最感兴趣的恰恰在这里。”江白说着,将书翻到夹了书签的几页,那里详细记载着“U-47”号艇突击斯卡帕湾的详细经过。
斯卡帕湾位于苏格兰东北部的奥尼克群岛,是英国海军的主要基地之一,在军事上有重要地位。英国海军对斯卡帕湾的防御相当严密,通向斯卡帕湾的入口有7个,其中6个设有防潜网和水雷幕。第7个入口--柯克海峡--虽未布设防潜网障,但水道狭窄,海流湍急,水下礁石密布,构成天然屏障。早在一次大战期间,英国人就在该海峡凿沉三艘旧船封锁航道。二战爆发后,英海军的许多重型军舰均以斯卡帕湾为泊地,被德国人视为攻击的主要目标。在飞机和潜艇多次侦察后,德国潜艇司令邓尼茨决定派遣“U-47”号潜艇冒险潜入斯卡帕湾,对英舰发起突然袭击。
1939年10月8日10时,普里恩海军上尉指挥的“U-47”号艇通过基尔运河驶入北海,12日凌晨潜入水下,向奥克尼群岛接近。13日4时至16时,潜艇一直在水下潜航,并数次坐沉液体海底,使艇员能处足够的休息,并观察预定突破水域的敌情。19时15分,柯克海峡开始涨潮,“U-47”号浮出水面,向柯克海峡突入。次日0时27分,它平安地潜过狭窄的海峡,突进斯卡帕湾,向英国舰队主要锚泊地驶去。这时能见度很好,普里恩通过潜望镜,发现锚地竟没有一艘英国军舰。原来12日“U-47”号坐沉海底时,锚泊在斯卡帕湾的英国军舰相继启锚驶向大海,普里恩对此却毫无所知。
由于顾虑海水退潮,扑空的“U-47”号决定乘夜暗东返。0时55分,普里恩发现在其左前方明林岛方向泊有两艘大型军舰,别处还有多艘英驱逐舰。普里恩当即指挥潜艇向其靠近,在距离第一艘大型军舰3300米处认出它就是赫赫有名的“皇家橡树”号战列舰,同时将另一般水上飞机母舰误认为是“反击”号战列巡洋舰。0点58分,普里恩命令潜艇占领发射阵位,发射出3枚鱼雷,2条瞄准“皇家橡树”号,1条瞄准另一般水上飞机母舰。4分钟后,一条鱼雷击中“皇家橡树”号,另2条未击中目标。“U-47”号随即转身向南,驶近柯克海峡出口处,准备撤离。
英国人以为斯卡帕湾反潜防御十分严密,不会遭遇潜艇袭击。“皇家橡树”号中雷爆炸后,他们误以为是军舰内部事故所致,有的则认为是遭到了空袭,指挥机关立即发出防空警报,舰艇进入防空部署,却未采取防潜措施。正在指挥返航的普里恩海军上尉看到上述情况,决定二次回返,再行攻击。1时18分--距离鱼雷击中“皇家橡树”号仅16分钟--,“U-47”号装填鱼雷完毕,4分钟后,在12链(1.2海里,约2200米)距离上对“皇家橡树”号齐射3条鱼雷。3分钟后鱼雷击中目标,引起剧烈爆炸。普里恩随即命令潜艇全速驶向柯克海峡。30分钟后(1时52分),巨型战列舰“皇家橡树”号沉没,包括英国第二舰队司令布格罗夫海军少将在内的833名官兵葬身海底。2时15分,“U-47”号艇赶在落潮之前安全驶出斯卡帕湾。3天后,潜艇回到德国。
海韵只是接过书来瞥了一眼,就放下了,显然,她对世界潜艇战史上的这一著名战例非常熟悉。
“你刚才说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她又眯细了眼睛,问江白。
“我最感兴趣的,或者说最触动我的心的是这场单艇偷袭战斗所具有的几乎不可能成功的特点。不仅英方在斯卡帕湾地区严密设防,甚至海水涨潮或落潮本身也会对袭击的成功构成巨大的威胁。”他站起来,想把自己的思想说得更清楚些,“假如英国人不是因为过于相信自己的反潜措施而麻痹大意,在‘U-47’号艇实施第一次攻击后即封锁了柯克海峡,--这样做应当是很自然的,无论是普里恩还是派他前来实施偷袭的邓尼茨,事先都应当想到,--哪怕只是由于海水退潮,‘U-47’也会因为无法实施潜航而被迫暴露,这时,等待普里恩和全体德国艇员的就只能是死亡。”
“你说得有点道理。”海韵沉思地说。
“这就是让我感兴趣的东西,”江白说出那一点真正让自己震动的东西了,“我在想:当普里恩率单艇出海,向英军戒备森严、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的斯卡帕湾前进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是说他已经面对着死亡。一个明知自己极有可能失败和死亡的人是怎样想的?”
“也可以这么说。”
海韵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不是在研究潜艇战术史,你是在研究潜艇艇长的心灵史。这不是你的研究方向。”
“可是不懂潜艇艇长在实施进攻时的心理,我就很难真正理解他所使用的战术。”
“这没有什么好探讨的。虽然普里恩是在为法西斯而战,但作为德国军人,他认为自己是在为德国而战。单艇冒死突击斯卡帕湾时,他想到的只是胜利而不可能是其它。”海韵的声音高起来,脸颊微红。
“这种解释过于简单。”江白说。虽然他说不出更多的理由,但按他的猜测,普里恩海军上尉指挥‘U-47’号艇出击时,至多想象他成功的可能性有50%,而成功后生还的可能性则不到1%。他是一个人,面对着99%的死亡可能冒险出征,要说他心里此时只想着胜利而没有想到一点别的什么,江白很难理解,也不敢相信。
“最简单的解释往往就是最终的解释。‘U-47’号对斯卡帕湾的偷袭看似不可能,可它最后还是成功了,不但击沉了‘皇家橡树’号,还趁夜暗和敌港口内的混乱,在落潮之前撤出了斯卡帕湾。普里恩海军上尉就是因此才获得了‘功勋艇长’的荣誉,--虽然是法西斯军人的荣誉。”她说。
他沉默地望着她。他觉得他一点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此刻他想的不是荣誉,而是死亡以及一名潜艇艇长出征时对于死亡的预感。
“普里恩率艇出航之前,不可能想到将得到希特勒亲自授予他的荣誉,他更多地想到的只能是死亡。”他固执地说。
海韵脸上的表情说明她有点激愤了。
“也许他想的根本不是死亡。死亡对于普里恩和‘U-47’号潜艇的全体艇员来说已是既定的存在。战争本身就使参与者无法回避死亡。普里恩出航时,想的只可能是如何取得胜利。因为只有胜利,‘U-47’号的出航才有意义,他自己和全体艇员才有可能逃脱死亡!”
她的话好像也有道理,但只是在理论上。对他来说,死亡仍然是一个沉重的、首先必须正视和解决的问题。
他忽然明白她怎么会这样看待问题而他为什么不能了。他是个未来的潜艇军官,她却不是。
“如果出航之时就明确意识到自己可能死亡,每个人都不可能完全避开它,不去想它,除非他不是一个潜艇艇员。”他说。
她听出他话中暗含的讥讽。
“如果一个潜艇艇长或艇员出航时只想到他可能死亡,那就不可能再有胜利。胜利只可能是对勇敢者的奖赏。一个贪生怕死者,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潜艇军官或潜艇兵。”
她愠怒地望着她,像个斗士。
“我们是在讨论问题,不存在你说的那个贪生怕死者。”江白反感地说。
“那就好!”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冷飕飕的。
江白将写字台上的书收到书架上,穿军装,戴军帽。
“我该走了。再见。”
她坐着,不回答他的话。
江白匆匆走下楼梯,走出楼门。
海韵无声地站在二楼楼梯口,往下面看着他。
“我走了。”他依然用生气的腔调说。
“没有谁真要挽留你。”她小声地、恨恨地说。
他“哼”了一声,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在马路边等公共汽车时,他发誓:明天再也不来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系里那位老校工又将他从早操的队列里喊了出来。
“什么事?”他问,其实心里已猜出了大半。
“你的电话。”
他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后来就跑起来。
昨晚回到宿舍里他就后悔了。海韵的看法也不是没有道理,普里恩海军上尉不可能一边想着死亡一边冒险突入斯卡帕湾。他在率艇出航时,想到的只可能是胜利。更真实的可能是,普里恩既没有想到死亡,也没有想到胜利,他想到的仅仅是如何克服困难,去争取胜利,完成任务。这个胜利对他来说也是意外之喜。结论是:出征时,他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系办公室的门开着。江白冲进去,拿起话筒。
“喂?”
“是江白同学吗?”
“对,是江白同学。”他用讥讽的口吻说。
“江白同学,我是海韵。”
“海韵小姐,听出来了。”
“我只是想通知你,你在我这里丢了东西。”
“劳驾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江白问。一大早接到她的电话,他明白她要和解,心里顿时有点喜气洋洋,“我想那不是聘礼。”
“不是聘礼,可比聘礼重要。我这里有你的学生证。我明白有没有它对你毫不重要。”
学生证是军校学员的身份证,离了它他将寸步难行。
她知道那是他的命根子。
“密斯海韵,我即使不要老婆,也不敢不要学生证。”
电话那端,她轻轻哂笑了一声。
“江白同学,本小姐只负责失物招领,不负责送达。今晚我在家等你,过时不候。”
“我一定负荆请罪。”
“再见!”
“再见!”
晚上,小院里静悄悄的。花在最后一抹晚照中开得如火如荼。
她走到院子里给他打开栅栏门。
“进来吧。”她探究地看他一眼,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轻松地说。
晚八点四十,他走前十分钟,她又进了书房。
“你还坚持昨晚的观点吗?”
“怎么,还想接着争论?”
“难道那真是一个值得争论的问题?”她反诘。
“我的最新看法是:普里恩海军上尉刚做一名潜艇军官时一定遇到过死亡问题,并把它很好的解决了。而到了1939年10月14日夜,‘U-47’号艇突入斯卡帕湾时,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想的只是如何完成任务,建树功勋。”
她静静地望着他,镜片在欢悦地闪光。
“你进步了。”
“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焉’。以后我要改一下,‘二人行,已有吾师焉’。”
“如此孺子可教也。”她笑着说。
几天以来第一次,他们接吻。
“这破坏了咱们的约定。”他说。
“不能怪我,你表现得比较可爱。”她说。
她送他出门。
“你经常一个人住这里吗?……不想让我留下来陪陪你?”在栅栏门外,他故意说。
“不想。”这个玩笑对她来说显得有一点突然,“我还没有准备给自己招一个女婿呢。你快长大吧。”她也半开玩笑地说。
这天夜里,江白睡得很踏实。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海韵扯着手在一片盛开着白色蔷薇的山岗上奔跑,他们都是那么高兴,好像有什么大喜事一样。在他们的周围,飞翔着大片大片蝴蝶,每一只都无与伦比的美丽,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蝴蝶。
天亮后他还记得这个梦。却不明白梦中的蝴蝶意味着什么。
他把梦讲给“水耗子”听。郑有亮近来研究弗洛伊德,到处帮人圆梦。
“你和你那个情人的关系已经危险了。我不是指性的方面,”他轻轻一笑,“那方面没什么好说的,它在你们的关系中已不起作用,因为你们已亲密无间。但满山岗的蝴蝶却说明你还在左顾右盼,你对你们的关系将要朝哪里发展心中无数。”
江白觉得被他说中了点什么,用讥讽的口吻说:
“你就胡侃吧。……还有什么,你都说出来,我反正不准备请你吃饭!”
郑有亮瞅他一眼。
“我当然还要说。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说出来对你,不,对她有好处。--你的眼前满是蝴蝶,这说明你并不想娶她!”
“越发胡说了!”江白争辨道,脸有点白了。
郑有亮哈哈一笑,自我下台地说:
“现学现卖,老师又没在身边跟着,难免失手。如果说得不准,那就是又失一回手,原谅原谅,免收咨询费。”
他不愿意认真思索郑有亮那些已多少触动了他的话。晚上,他又到了海山别墅,海韵不在,给他留下了钥匙,他自己开门进去,继续夜读。
海韵很晚才赶回来。
“出了什么事?”他担心地问。
“没什么事,学校里搞体检,人多,耽误了。”她若无其事地说,脸色比往常越发显得苍白。“又有什么新发现?”
“我还真有一些新发现。”江白很快忘记了她刚才的问题,回到了正在读的书里,“如果说德国人在潜艇进攻战术方面贡献最大,那么英国人、美国人、前苏联人在防潜反潜方面的贡献就最大。我发现,我不能孤立地研究潜艇进攻战术,潜艇进攻战术是在与反潜战术和技术的生死斗争中获得变化和发展的。潜艇进攻战术实际上是一门动态的学问,就像有人说的那样,哲学是什么,哲学就是哲学史,什么是潜艇战术,潜艇战术就是潜艇战术史。”
她的今天显得格外无神的眼睛又变得愉快和明亮了。
“你进步了。”
“可以获得一个吻吗?”
“可以。”她说。
离开时,他把钥匙还给她。
这天,她一直送他到车站。
一个月后,他去了教授家。
“书读得怎样了?”教授叨着烟斗,还是那么慢斯条理地问。
江白将一篇概论世界潜艇进攻战术史的论文提纲递了过去。
“不知道行不行。”他心里没底地说。
教授只是随便地瞥了开头几行,便将烟斗从唇上取下来,飞快地、一目十行地将它浏览了一遍。
“不错。只有一个月,你的效率很高。”
他的话里不自觉地泄露出真实的赞赏。
“请老师多指教。”江白谦虚地说。这种时候,他知道怎么做。
“开头我给你列了那么大一个书单,是不想让你一下子就钻进一个很窄的问题里去。历年的毕业生论文所以不令我欣赏,毛病就在这里,学生们早早地就给自己限定一个小题目,为这个题目读很少几本书,结果呢,”教授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往往不过是照抄书上作者的思路,最好的也只是小有变化而已,可我们这些先生,还是不能不让他们毕业。你不能不让一个年级的学员都不毕业啊!”
“谢谢老师,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要我读那么多书了。”
教授在他那张大而旧的写字台后面坐下来。
“至于做论文,你的口子开得还是太大。世界潜艇战术史也是一个大题目,你可以在你的提纲里挑选一个你最感兴趣、掌握资料最丰富的小题目来做,譬如说--”他停下来戴上花镜,在江白的提纲上寻找着,最后找到了,用手指着,“--这里有一个潜艇进攻战术和反潜战术及潜艇兵器在较量中同步发展的观点,就很少有人做。以前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却没有系统研究过。……当然,这也不是小题目,从这里,可以寻找出潜艇战术发展的辨证法则。这个法则就是:包括潜艇进攻战术在内的全部潜艇战术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必须根据反潜武器和战术的变化而变化,僵死的、墨守成规的观点是要不得的。为了未来的战争,这个课题今天就必须做。”他深深地抽一口烟斗,吐出一大团烟雾,“和平年代不研究这个问题,将给我国的海防事业留下隐患。”
“可是我想写的是潜艇艇员的精神状态。潜艇归根结底是靠人操纵的。一个国家的潜艇取得了比其它国家更为骄人的战绩,除了兵器因素和战略、战术思想的优势,潜艇艇员们的精神状态也是极为重要的原因之一。潜艇艇员出航之前,就必须具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战胜敌人而不被敌人所屈服的英雄气概。……简单地说,我想研究一下潜艇英雄为什么会成为英雄的问题。”
教授沉默地望着他。江白看出来了,最初,教授对他的想法是不欣赏的,他几乎没听进去,他还沉浸在自己给学生的建议里。可是后来,他的注意力集中到江白说的题目上来了。
“当……然。这个题目也有意思,”他有点漫不经心地说,江白明白他有一点失望,“具体做什么题目是你自己的事,指导老师总要尊重学生的选择。”
“我一开始并没想到要做这个题目,是你为我开列的那些书,让我突然对这个题目产生了很大兴趣。……如果你不赞成,我就还做你说的题目。”江白说。
“不不,”教授制止他,不让他再说下去,“你还是做你想做的题目,至于刚才那个题目嘛,我自己为学校的学报写一篇文章好了。古人云:‘教学相长’,此话不谬,今天是你帮我打开了思路。”
“老师过奖了。”江白笑了。
他告辞了。教授送出门来。在门外,对江白说:
“提纲列出来后再拿来我看看。……你不是第一次写论文吧?”
“以前写过几篇,都是老师留下的作业,学报上还发表过一小篇。”
“那就连提纲也不用拿给我看了。你写吧,初稿完了再给我看。”
“好的。老师再见。”
“再见。”
当天夜里躺在床上,江白忽然明白了:他之所以要做那样一篇论文,是与这些天来他内心中一团不大不小的阴影有联系的。后者源于自己在潜艇海难史课堂上受到的震撼。从那一天后,他觉得自己突然在潜艇军人的职业和事业中看到了一团他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和承受的东西,它觉得它不但是陌生的,而且异常沉重。今天,他却在海山别墅的书房里找到了与之抗衡的力量,虽然只是理论上的。
第二天上课时,他已听到教授在本系老师中夸他尚未写成的论文了。
“你小子风光嘛,论文没写成,大奖已经拿到了!”郑有亮酸溜溜地说。
“哪里呀!”江白不认账。
“肯定有人帮忙,弄不好是个女教授!”“笨牛”说。
江白心里想:“笨牛”不笨,除了海韵还不是教授这一点外,其它的情况他差不多就算是猜对了。
这是个星期六的晚上,学校里有晚会,不准外出。江白提前往海大给海韵打了个电话。论文提纲通过,他心情很好,仿佛压在生命中的石头被卸下去很大的一块。
“我今晚不能去了,学校里有活动。”
“是论文提纲通过了吧?”
“基本通过。”
她显得比他还兴高采烈。
“我说嘛,不过河是不会拆桥的。”
“你甭误会。……再说河还没过去哪!”
电话那一端,海韵想了想。
“你怎么感谢我?”
“你有什么设想?”
“明天是星期天,陪我去远足。”
“去哪里?”
“青山。”
青山离城五十公里,著名的风景区。江白过去曾有过安排,要在全城漫游之后到那里去一次。
“好吧,我答应。”
晚上,一个地方慰问团来演出。节目不错,江白却老是走神儿。演出结束后,他向区队长请假。
“还是找地方写论文?”区队长有点不高兴了,“这个月,你天天晚上出去,有人说你常常过了熄灯时间才回来,这不好。不过……算了,系里说你有正在写一篇很有见地的论文,我也不好耽误你。只是你自己要注意,别闹出一个什么秦香莲来。”
江白大笑,笑得弯下腰去。
区队长惊讶地看着他。“江白同学,你笑什么?”
江白止住了笑。
“区队长同志,我要给你提个意见。这都啥年代了,我就是闹出点什么风流韵事,水平也是高的,无论如何也不会闹出一个秦香莲。”
“那好吧。”区队长依然很严肃地说。

因为已请了假,第二天天还不亮,江白就出了校门,乘早车赶到了那座熟悉的海滨别墅门外。
他连续揿了三遍门铃,海韵才穿着睡衣,赤着脚,从楼门里探出头来。
“是你?”她欢快地惊叫一声。
江白有点生气了。
“不是约好了去青山吗?……怎么你还没起来?”
海韵愣了一下的样子,忽然大笑,忙忙地跑出来打开反锁着的栅栏门,自己一转身又跑了回去。
“进来吧,我马上就好!”
江白进了门厅,还在生气。
“她肯定是忘了,真是的……”他在心里想,一边生着气。
几分钟后,她穿一身上白下红的运动衣,戴一顶雪白的软草帽,脚下一双白色运动鞋,提一只不大的白色麂皮旅行背包,跑下楼来。
“走吧!”她心情愉快地喊了一声,也不看他,就冲出门去。
江白依然有点生她的气。昨天在教授那里敲定了论文提纲后,他的思想一直十分活跃。如果不是因为她,今天他宁愿在家里写论文。
两人出门。海韵故意不看他那还在生气的脸,大步走在前面。
“啊,空气真好!”她叫一声,展开双臂,惬意地做了一次深呼吸,“江白,你也做一个深呼吸!”
夜里漫进海滨别墅区的乳白色雾气还团团片片丝绵一样浮在低空,清凉而湿润。
江白不理她。
再往前走就看见了海和海边的那座断崖。海上灰蒙蒙的,断崖隐在雾中,如同一幅淡漠的水墨画。可以听到沉闷的涛声。
江白的一点不愉快迅速消失。
“啊,美妙的早晨,诗一样的海雾!”他展开双臂,做了一个深呼吸,大声吟咏道。
海韵在前面跑起来。
“江白,快来追我!”
江白在后面跑起来。
“看我不费吹灰之力追上你!”他欢快地叫道。
两个人跑了一段路,海韵首先停下来,咯咯地笑着,弯了腰。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江白觉得事情在哪里有点不对头。
她直起腰来望他,还在笑。
“你再笑我就恼了!”江白说,忍不住也跟着她笑。
“我笑一个人!”
“谁?”
“笑谁谁知道!”
“我也太了不起了,让你一笑就笑成这样!”
“我笑一个人生着气生着气,自己就忘了!”
江白猛然回过味来。
“谁生气了?……我?生气?”
她又咯咯地笑起来。
“你到底是不是把今天的事忘了?”江白不依不饶地问。
“不错,我是睡忘了。可是我就是不承认!”她说着,笑着,转身蹦蹦跳跳地向马路边的车站跑去。
虽然出来得不算晚,但他们还是错过了去青山的第一趟专线旅游车。等坐上第二趟车,太阳已在东方的大海中冒出了大半个。
“都是你,白起了早!”
“叫你不花钱看了一次海上日出,你还不高兴。跟你这样的人出来,真无趣!”她笑着,和解地说。
旅游车是私人的,倒比国营的干净。人不太多,他们拣了两个连在一起的靠窗的座位。
车子出了市区,在一条新建的宽阔公路上奔驰起来。车窗里刮进来的风吹着海韵的长发。
清晨的大海和海岸像一幅壮丽的山水长卷,在他们面前不停地展开。公路越是弯曲,展现在他们眼前的画幅就越是变幻无穷,令人目不暇接。
“真漂亮!真高兴!……啊,真美!”海韵惊喜地叫着。
再往前走,江白便发现,海韵已完全依偎在他的怀中。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一对拘谨的恋人正注意地望着他们。
“海韵。”他小声叫了一声,挪了挪身子。
“别动。”海韵轻轻地、耳语般地命令,“我这会儿感觉很好。”
他就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偷偷回头一顾,发现那对恋人也依偎到了一起。
一种一直十分警惕的、被人们习惯地称之为真情的温暖的感觉水一般漫上江白的身心。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了:在他和这个姑娘过去的交往中,哪怕他们之间经常的接吻,也更多地只具有游戏的成份。
今天的感觉不同。
她对于你本来是个陌生人。你对于她也一样。可是这一刻,竟产生了她将完全属于你、你也将整个地属于她的感觉。
这是一种深刻的感觉,一种在生命的深处相互认同的感觉,它是幸福的,但不知为什么,也令人为之不安。因为你能清楚地意识到:自此之后,你就再也无法、也不想用游戏的态度对待你生命中的她了。
人在自己一生的某一时刻,是否都会突然撞上一道分水岭呢?此前你虽然长到二十岁,成了大学生,以为自己是大人了,内心深处却依然觉得是个孩子,即使开始同女性交往,也还觉得是孩子在学做大人的事。迎面撞上这道分水岭后,你就明白你是个大人了,你不是在游戏,你现在就必须为自己正在做的一切、为你正在交往的女孩子的一生和她的幸福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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