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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秀公主

_46 繁朵(当代)
“离间你我父子之情还只是附带为之。”帐中烛火续了两次,东方渐见曙光,趁着士卒们拔营起程,贺之方同样一身戎装,与贺夷简在营地之中随意而行,一边低声交谈着,“杜青棠此计,最大的目的恐怕还是在一个人身上!”
贺夷简双眉紧锁:“父亲是说那姓易的老货么?”
“六郎大可以在此处称其为老货发泄,只是易道长的确不可小觑!”贺之方淡淡的笑了一笑,“为父始终尊他一声道长可不仅仅是因为当初你受了他救命之恩!而是真心钦佩此人能力!当初他出山之时不过是南山之中一介孤观道士,结果出山才两三年光景就在关中得了偌大的名声,那时候因着前有郭太皇太后、后有文华太后的缘故,太原郭氏在关中可谓是鼎盛一时,那郭守之姑母为本朝至今以来唯一的太皇太后,其长女为皇后,虽然有汾阳郡公的恩泽,但又岂是寻常之人?易道长以长生子为号,硬是哄得郭守心悦臣服的将他当做了仙人看待,敬畏有加不敢或违,甚至连皇家所藏的推.背.图都设法弄了几张出来给他,六郎你年少或者不知——当初郭家族没,关中望族之中有一个极为隐秘的传说,便说郭家的下场与此事大有关系,只是其时宪宗皇帝在位,这位君上的手段使望族人人畏惧,不敢明着说罢了,就是焦大夫妇也是使劲了手段才听到了几句,只是郭家说倒就倒,就是想查也难以查清了。”
贺夷简淡然道:“那又如何?郭守尊他,我难道亦要尊他不成?当初他从长安赶至魏州救助于我,我可不领这个情,道家既然讲究顺天而行,自然而然,天若注定我生,即使无他襄助,我又怎么死得了?天若注定我死,当初父亲将我交与他救治也不过平白折腾我一番罢了。”如此忘恩负义之事,他偏生说得理直气壮,饶是贺之方对他宠爱无比,这些年来也见惯了贺夷简的做派行为,此刻也是暗暗为长生子觉得委屈,顿了一顿才能够立刻接上,他当然说不出来责怪贺夷简的话,便权当没有听见,继续说着原本的话题:“当初易道长在长安初初成名的时候,时有那没眼色的想荐他入朝,说起来此人之能入朝其实是足够资格的,也是他命中多出一劫,若是早上些年出山,逢到了怀宗皇帝那一朝,怕是咱们魏州也攀不上他的,而宪宗皇帝因着怀宗皇帝当初沉迷炼丹飞升之术,使王太清乱政,皇室深受此害,对道家之人先厌恶了几分,登基之后原本在宪宗一朝入朝的方士被逐了个干净,所以听到了出家之人,宪宗皇帝先没了兴趣,为父想着是这个缘故,后来他才肯到魏州来。”
“不过有一点让为父想不通——那就是在长安时郭守等世家中人与这位易道长时常往来且不去说,而杜青棠竟也先后见过了他两回,若只是见上一回这并不奇怪,此人确实有才,也确实有名,杜青棠时为宰相,虽然本朝如今选拔人才都靠科举,虽世家子弟,出身若不经过科举到底身份不正,但那位易道长本非红尘之人,况且又在关中赫赫声名,本朝宰相本就有举荐人才之责,所以与之见上一面,称量其份,这是不奇怪的,我所奇怪的是杜青棠竟见了他两回!”贺之方皱眉道,“若非如此,当初此人赶到魏州时,你虽然因为父与你母亲生你时年纪极大,生而体弱,我也未必肯将你交与他调养!”
贺夷简皱起眉道:“父亲对那杜青棠的畏惧实在是过了!只是既然以那姓易的老货可以得杜青棠相见第二次,确实可以得出此人确有才华的答案,否则杜青棠其时身为宰相,繁忙无比,岂有工夫在一个寻常之人身上耗费时间?但父亲难道不担心此人为杜青棠所使,谋害于我么?毕竟父亲至今也才我一个亲生子,若是父亲无子,一旦寿尽,魏博却交与何人?到那时候魏博若乱,长安必有机会,杜青棠焉有不利用的道理?”
他说到寿尽二字时贺之方又默了一默,想发火想了一想到底舍不得,只得继续装做没听见,择了能够回答的答道:“杜青棠其人为天下谋,确实做到了无心无情的地步,但一来当时我已经收了大郎做养子,二来,河北三镇对于长安来说,其实虽然难以收复,却并非不可收复,只不过从怀宗往上几位君上的作为,连京畿都治理得一塌糊涂,更不必说远处!这是李家子孙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我们河北。”
“怀宗皇帝的时候,上面连着几位君上不思进取,诸镇说是蠢蠢欲动,也不过是对长安不以礼罢了,当真起兵造反的,也只有当初德宗皇帝欲阻止咱们魏博当时的节度使侄以代叔,然而魏博当时除了联络河北另外二镇,亦邀了淄青一起起兵,加上当时长安疲惫,这才叫河北自此得了势。”贺之方悠悠的道,“那只是一个例子,可到了宪宗皇帝时,宪宗皇帝初得了一个杜丹棘,后似为王太清所鸩杀,接着杜青棠承继兄责为相,那时候他年纪可不大,这一君一臣也算得上是筚路蓝缕,一点一点的整肃了王太清所乱之朝纲,中间还出了一个欲效仿王太清之行的曲平之,如此当淄青葛氏无礼时,长安诏令一出,连着为父都不能不整肃衣冠、开中门跪迎之!”
“梦唐虽然强盛远不及贞观、开元之时,但无论如何也是天下之主,李家到如今都占据着正统之名。”贺之方慢条斯理道,“所以当时长安君臣相得,宪宗皇帝与杜青棠俱为壮年,谁也想不到宪宗皇帝去后,继任的丰淳帝气量如此之小,毫无君上该有的城府与气度,在那种情况下,长生子明着已与杜青棠接触过,纵然他当真是杜青棠的人,杜青棠也不会叫他过来害了我的子嗣,一则若我子嗣众多,他害了其中一个并无意义,堂堂一个国宰相,与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孩计较,传了出去也是千古笑话了,二则我当时只有你一个才出世的郎君,害了你等于绝了我贺家之后,此事若是传了出去,杜青棠之举,必定也会被疑心到了宪宗皇帝身上,如此为了处置藩镇,竟欲绝人宗祠——哪怕这件事情是君上所为,当时我对长安极为恭顺,你想天下当如何想这对君臣?宪宗皇帝好容易熬到了怀宗皇帝驾崩,又与杜家兄弟一起斗败了王太清,开始中兴李室,这等人岂肯轻易在史书之上留下这等败兴的记载?越是明君,越在乎青史之名啊!”
说到这里,见贺夷简依旧神色不喜,贺之方也感到头疼了:“莫非你疑心为父当时做法轻视你之性命?然而当时河北名医云集皆说你先天不足药石无用,惟独那易道长愿意一试——”
他的话被贺夷简打断:“我所以忧心不是为了营中之事,而是为了阿煌!”
“血诏与徐王之事,杜、邱应已知道是阿煌所为,然而焦大夫妇昨日传来阿煌遇刺的消息,此事真假且不去论,那么在此之前阿煌似乎还好好的,以杜、邱的为人未必如此大方。”贺夷简沉声道,“他们让阿煌活着必有更大的图谋——如今丰淳帝被废为太上皇的诏书已经明着诏告了天下,就算杜青棠想引那姓易的老货去长安,也是打我的主意,我并不介意为了阿煌迫那老家伙再跑一趟……只是我怕阿煌被利用殆尽,即刻暴毙!”
贺之方凝神片刻,微笑着道:“为父可不觉得这位贵主是个夭折的命——六郎莫要忘记了,这位贵主已经被赐婚杜青棠之侄了!”
见贺夷简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贺之方却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如今皇室几乎是明摆了就是个傀儡,那位传言里面美貌非常的贵主,纵然不说先前就听师如意表示对贺夷简并无什么情意,这会皇室生死操于他人之手,身为女郎,岂有不许身以求全的道理?自古以来皇朝翻覆,诸皇子王孙固然难逃一死,可有颜色的帝女郡主们,却未必没有富贵——本朝初年的时候,太宗皇帝后宫里高位之一杨妃何尝不就是前朝的金枝玉叶?
贺夷简可不是傻子,他一心一意的恋着那位贵主,想方设法的想要尚主,可回头来这位贵主却为了保住性命嫁了他人——知子莫若父,贺夷简自己性情骄傲,若是这会挑唆得成了,从此以后贺夷简对这位贵主的热情怕是都要褪了许多!
贺之方可是指望这个独子承继家业的,岂肯容他为一女郎折腾个没完?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八章 局中之局(十)
更新时间:2012-7-28 6:51:58 本章字数:4717
元秀睡了一觉起来已是晌午过后,采蓝端了采橙备好的吃食过来伺候她进膳,一面打发了采绿去焚香:“就烧那个必粟香,气息凛冽些的,免得待会儿东平公主与云州公主进来了,闻到寝殿里面饭菜香气起了疑心。”
“说到云州,这几日利阳怎么样了?”元秀公主想起来利阳公主在宫变前就因为在太液池边玩耍中了暑气,自己从东市“奄奄一息”着被抬了回来,利阳公主虽然是在东平和云州后面才被通知过来的,可当时自己那破损的衣裙与血污也叫年幼的利阳吓了一跳,她想了一想究竟不放心,轻声问起。
采绿翻出了必粟香那一格,取了一块放进了鎏金三足鹤衔灵芝香炉里面点了,待必粟香凛冽的香气冲出芝上,殿中众人都觉得脑中一清,采蓝回答道:“听说当日耿太医在咱们珠镜殿上为阿家看了之后,就立刻又被请到了延春殿那边给利阳公主诊治,今儿一早的时候东平公主也说延春殿这几日都飘着一股子药味,奴想着利阳公主许是也有些不妥,不过云州公主在那里照拂着,东平公主也就那么一提,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若不然就是阿家如今还在养伤,不能视事,宫里也该传出些消息来才是。”
“这会子阿姐并妹妹们不在,我也说句实话,若是八姐在看着利阳我倒是还不担心,可云州那性.子,你们也是在宫里伺候过了多年的人,想是晓得她的为人的,固然这一回皇室遭遇大变,她的性情的确变了许多,瞧着也稳妥了,但到底是本性难移,我倒不是说她会对利阳不上心,素来她不太喜欢我,可对七姐、八姐并十一妹都也是守着礼的,只是她为人本非仔细之人,利阳年纪小,又素来是个体贴人的,我就怕利阳便是病得重了,云州还没察觉到。”元秀摇着头,对采蓝道,“晚间耿静斋又要过来请脉,你寻一个机会问他一问,利阳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采蓝点了点头:“阿家放心,奴定然寻个没人的时候问仔细了,若是阿家还不放心云州公主,奴一会打发了于文融过去看看!”
元秀这才点一点头,采蓝替她布着菜,如此用过了膳食,看一看天色尚明,元秀不觉叹息道:“这样装作重伤的日子何时才是一个头?”
“阿家且忍一忍罢。”采蓝和采绿都知道她的性情虽然算不上太活泼,可也不是整日里面拘在寝殿里面不出去的,如今天气又渐渐凉了,越发合适出行,也确实难为了她这样忍耐着。
采绿想起了另一事来转移她的注意,便道:“阿家的笄礼就没有几日了呢,或者明儿奴去尚服局催上一催,着他们先将礼服取了过来给阿家试一试?”元秀这一场笄礼那是在去年的时候丰淳就亲自过问过的,一应礼冠皆取了上上之选,务必要表达出他对这个唯一的胞妹的宠爱,虽然后来发生了宫变,但这套礼服似乎在这之前就已经基本完成,在去兴庆宫前采绿自然不敢提这一茬,但元秀从兴庆宫回来之后,虽然配合着杜青棠演了一出遇刺的戏,但心情似乎却好了许多,竟仿佛一下子想开了,采绿如今提起来便想着逗她高兴些。
只是她话音刚落却立刻就被采蓝狠狠的瞪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元秀已经悠悠的反问:“我如今这样的伤势可能够参加笄礼?”
采绿顿时没了声,采蓝见元秀不似恼怒,倒是笑出了声道:“阿家不要理她,她啊平素里做事倒是麻利的,可一个不小心总要闹些笑话出来!”
“哎哟,这六宫上下谁不知道蓝娘子是个精细的,咱们阿家更是聪慧机敏,我又何必再去操那个心?”采绿听了她的贬低也不生气,只是放下心来,笑着对元秀说道,“是奴发了昏了,竟忘记阿家如今身上还有着伤。”
“这个可不能忘记。”元秀摇着头,正色叮嘱道,“邱逢祥虽然对宫里看得紧,可是诸镇打着长安的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保不定这宫里,或者就在了咱们殿里便有诸镇的探子,我演这么场戏可不容易,那件宫装你们也是看见了,若是不想我白吃了苦头,此事必须慎重莫要叫人发现了异常,何况此事的结果也是我想知道的。”
与杜青棠配合演遇刺生死莫测之事虽然是采蓝和采绿所知,但目的却极是模糊,此刻听元秀的意思暂时也没有告诉她们,采蓝和采绿也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并不追问。
估计着东平公主就要到了,元秀便照样躺了下去,采蓝到角落里开了一扇殿窗,采绿又加了一块必粟香,将饭菜气味都驱除了,复点起了柔袅的千和香来。
谁知到了平素东平公主过来的时候,却不见人影,元秀原本对东平公主的到来很是头疼,毕竟她本是好端端的,若是东平不来,她只要不出殿,自有采蓝和采绿为她遮掩,虽然是装着养伤倒也还好,等东平到了,好端端的要在榻上躺一个人事不省,还不是一会儿的人事不省,实在是累得慌,就算采蓝和采绿已经竭力的打发东平了,但谁又能够轻易拦阻得了关心妹妹的阿姐?
可这会见她逾时未至,想到了方才还问过了采蓝的事,元秀不觉沉了脸,坐起身来拉开了帐子,吩咐同样频频看向了殿角铜漏的采蓝:“去着人问一问八姐的行踪。”
采绿站起身来道:“还是奴去吧。”
采蓝见状也不争,只是叮嘱道:“就叫于文融去,着他精明些,若是东平公主有旁的事情耽误了时辰,可莫要惹了公主起疑心。”
“我理会得。”采绿应了一声,起身离开,过了片刻折回,道:“于文融已经去了。”
元秀复卧倒等待,这一等竟足足等到了天色黝黑,还是不见东平公主的影子,又过了半晌,殿门方被敲响,敲门声轻轻的,像是怕惊着了殿中之人。
“多半是于文融。”采蓝和采绿对望一眼,但还是叮嘱元秀预备好了,方上前开了门,果然是于文融正面色苍白的站在了外面,采蓝一皱眉,没有叫他进来却打算出去听,这是因为内侍素来鲜入公主们的寝殿的,偶然进来了,最多也就是拿一拿东西,尤其是元秀乃是昭贤太后并薛娘子教养大的,前者出身于天下传承最为悠久的家族之一,后者固然并非生来为世家子,好歹也是在名门望族里头长大的,珠镜殿这里从来没有内侍在寝殿久留的例子,采蓝看他模样便知道是事情不小,自然要引他出去仔细的听。
却不想于文融飞快的看了眼四周,低声道:“蓝阿姐,我是避着人走进来的,旁人怕是都道我正回屋休憩去了呢,此事极大,我得立刻告诉了阿家!”
他也是知道元秀受伤真相的,当初告诉了他就是为了着他跑腿,况且采蓝也知道于文融虽然年纪不大,但事情轻重还是分得清楚,听他说得紧急慎重,略略一想,又看了看四周果然并无他人,这才点头道:“那你进来。”
采绿在采蓝身后听到,低声道:“那我出去守着……”
“不用,东平公主与云州公主今儿怕是都过不来了,她们如今都在了利阳公主那里守着。”于文融略略喘了口气道,“阿家这会是睡是醒?怕是要叫阿家起来。”
“你近来说话。”于文融边说边向里走,才绕过了屏风,便听帐中传出了元秀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怒,却是恰好听了前一句,“利阳怎么了?”
于文融上前行了礼,定了一定神,先道:“大约一个时辰前,闻说利阳公主忽然高烧,并且有魇着的迹象,在延春殿上照顾利阳公主的云州公主很是担心,一面使了人去太医院叫耿太医,一面又打发了身边宫女到风凉殿找东平公主,耿太医这会就在延春殿上看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元秀大吃一惊,“耿静斋不是早就给利阳开了方子吗?如何还会高烧到了发魇的地步?”
于文融神色郑重道:“阿家,这件事情还是其一,奴是因为另一件事,才要避过了咱们自己殿里的人眼目进来禀告的——方才到风凉殿左近打探到了利阳公主之病的消息,奴想着既然如此总也要去延春殿里看一看是个什么光景,如此也好回来回阿家的话,哪里想到,到了延春殿,奴才见耿太医进殿去诊治,正想着借了采蓝阿姐的名头,跟进去问一问,只是才到附近……却看到了一个人!”
元秀皱眉道:“什么人?”
“穆望子!”于文融脸色很奇异,采蓝、采绿并元秀都是大吃一惊:“穆望子?!”
“不错!”于文融认真道,“他身上穿着内侍服,混在了一群小内监中,只是当初阿家将他从掖庭里面带了出来,送到居德坊里安置,几回都是奴在中间传话,对他有几分熟悉,虽然当时天色已经昏暗,但匆忙之下一瞥……绝对不会错的!”
采蓝与采绿对望了一眼,惊讶道:“穆望子不是娈童么?怎的又成了内侍?还是宫变之后?”
元秀面沉似水,挥手止住了她们,先问于文融:“你既然确定是穆望子,那么可看清楚了他所去的地方,以及那干小内侍究竟是做什么的?”
“当时奴见是他非常惊讶,所以便借着延春殿的柱子挡了挡,未叫他看到了奴。”于文融沉吟道,“那群小内侍穿着皆是宫中最低一等的内侍服,并无品级,天色晦明之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奴觉得仿佛像是掖庭宫那边的样子——他们似乎是从前朝过来,经九仙门往掖庭宫那里去!”
“前朝?”采蓝和采绿见元秀神色郑重,并不敢出声,却见元秀闭目思索良久,面上换了极为凝重之色,一字字对采蓝道,“你去,叫了霍蔚进来,记得与于文融一般避一避旁人的耳目!”
采蓝不敢怠慢,起身道:“是!”
自薛娘子去后,采蓝便是珠镜殿中除了元秀外最得脸之人,就是霍蔚也因为是内侍的缘故并不能近身伺候,再者他年纪大了也不怎么管事了,因此采蓝亲自去带人,自可以先把沿路上的宫人打发了,如此半晌后霍蔚也悄悄的进了寝殿,正要与元秀行礼,已经被元秀挥手打断:“如今不要这些虚礼了!霍蔚你来听一听——于文融你且说一遍!”
于文融应了一声,忙上前来将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听到穆望子后,霍蔚惊得差点没跳了起来,内侍的声音本就古怪一些,他难以抑制的震惊中越发的刺耳:“穆望子?先前在昭贤太后的丧仪上面以助情香暗算平津公主、后为皇后殿下所擒关入掖庭,然后被咱们阿家送到居德坊中的穆望子?!”
“霍公公说的正是他。”于文融认真道。
霍蔚立刻向元秀看去,见元秀并没有叫采蓝与采绿等人回避之意,脸色难看道:“阿家以为如何?”
“你是母后身边出来的,母后打发了你到我身边时,我尚且年幼,并未记事,如何知道多少东西?”元秀这么一句听得采蓝、采绿并于文融都是一头雾水,却见她面色冷峻的来了一句,“只是,如今五哥的结局差不多是尘埃落定了,继位的新君乃是五哥膝下长子,就算五哥如今复了位,却叫大郎将来何以自处?难道父子相残吗?”这一点,也是丰淳先前还托了长生子传出血诏、到了兴庆宫却渐渐歇了心思、竟打算当真颐养起来的缘故,丰淳本是重情之人,若不然也不至于为了文华太后的缘故,明知道梦唐已是风雨飘摇,还要放着能干的杜青棠不用,只为了不想将妹妹嫁与杜氏、拼着弑杀庶母、无视社稷,也想要先把杜氏解决了,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失位。
同样的,李銮是丰淳的长子,若是李銮长大之后谋逆,丰淳或者能够狠下心来废了他,但如今李銮不过才六岁,登基又是个傀儡,如今就算给了丰淳复位的机会,他也未必肯——毕竟这是首先就要他付出自己无辜长子为代价的,国不可有二君,李銮继位的诏书已经颁发了下去,丰淳复位后,李銮纵然不暴死,也必然要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霍蔚皱起眉来:“阿家,老奴想着,是不是先前时候未到,或者是……力有未足之处?”
采蓝与采绿、于文融都是一脸茫然,却见元秀摇着头,目光森冷:“先前,穆望子尝言,当年六哥有夺储之意,因外祖家已族没,五哥内无母后护持,外无外家声援,极为危急,然十五舅舅到底还是帮上了他,不过此事宫中从未有闻,所以我想十五舅舅应是私下里行事……当时五哥是在深宫之中,十五舅舅在宫中岂会无人手?可这一回五哥失位,事先竟是毫无防备!”
无视两个贴身宫女并于文融的震惊,元秀沉思了片刻,缓缓道:“说宫变之事十五舅舅毫无察觉,我是绝对不信的!只是邱逢祥手掌禁军之权,想是十五舅舅无力对抗,故而罢手,这一点我也不怪他……可如今尘埃已定,他又使了穆望子进宫来做什么?何况穆望子那一件事情虽然不至于说是闹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但他既然曾为教坊娈童,又被杨太妃为七姐留过两年……这宫里当真没几个人认识他吗?!”
正文 第三百九十九章 局中之局(十一)
更新时间:2012-7-28 6:51:58 本章字数:5990
霍蔚脸色沉重:“阿家说的老奴也想到了,当年郭家族没,因着文华太后难产,连带着茂王都没留住,先帝因此下旨特特赦免了十五郎君,国丈虽然位高权重,但对膝下子女皆悉心教导,文华太后贤名远播不必多言,就是薛尚仪,也是全长安出了名的爽利能干,郎君们都是聪慧机敏之人,十五郎君固然只是文华太后幼弟,当时年纪也不大,可也不是托付不得事情的,所以穆望子既然是十五郎君身边人,如今这眼节骨上忽然进了宫来,定然有所图谋!”
听他这么说了于文融顿时露出了沮丧之色,向元秀请罪道:“都是奴无用,看到了穆望子甚为震惊,一急之下就赶紧回来向阿家禀告,早先却是应该跟上去瞧一瞧他究竟去什么地方的,也好多晓得些情况来告诉阿家。”
“你看到他后立刻藏了起来并先回来禀告却才是对的。”元秀脸色凝重道,“你也不想一想如今大明宫里到底是谁在做主?若这件事情打草惊蛇叫人知道了,不只是穆望子和你,连带着十五舅舅与五哥并我,怕是又要平地生波澜!而且穆望子此行若是机密,既然被你瞧见,恐怕还要杀了你灭口!到那时候,咱们只会将这一笔记到了邱逢祥的身上,哪里又会想到了你是遇见了他?”
采蓝和采绿在旁听着,起先震惊无比,然她们虽然跟着元秀从前没见过什么风浪,但经历过了宫变之事究竟不一样,到这会却也渐渐冷静了下来,采蓝因此开口道:“阿家,奴以为郭十五郎当初既然能够在五郎的储君之位里面出过了力,想来郭家的势力到底还是留了许多下来的,那穆望子先前因为被杨太妃为昌阳公主挑中了也不是寻常的人,阿家身份尊贵,是在平津公主那起子事后才留意到了此人,可如奴等却是早先就听到了风声的,各宫各殿那些个轻浮的宫女,还特特去看了杨太妃给昌阳公主预备着开府后赐下去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咱们殿里见过这穆望子的小宫女可也不是没有,这一点郭十五郎君想必也是晓得的,想来十五郎君手底下不可能只得穆望子一个人可以差遣,可如今却又做什么要继续差了他来?”
元秀沉思了片刻道:“当初穆望子勾引大姐,五哥因为种种原因,将他关在了掖庭里面,这里面虽然有因为他是十五舅舅的人的缘故,但五哥似乎别有所图,如今五哥已经叮嘱了我莫要随意再去兴庆宫引了人去注意他,所以我不能拿这件事情再去惊动了五哥,但于文融你既然看着他是往九仙门的方向去的,恰好穆望子当初也是被关在掖庭一段时间,莫不是与这个有关?”
霍蔚皱眉:“阿家请想一想,掖庭那边素来都是邱逢祥管着的,先前邱逢祥未曾露出了狼子野心的时候,皇后还能够对那边说上话,宫变以来,连后宫都是邱逢祥安排了人来打理,蓝娘说的一点也没错,阿家身份尊贵,对穆望子或者并不熟悉,可这宫里见过这位穆郎的宫人却不少,他虽然穿上了内侍服,却又哪里能够瞒得了多少人去?更何况掖廷那边还是邱逢祥经营多年之地?十五郎君这样派了人进来,却怎么遮得了邱逢祥的眼?”
“既然霍蔚也是这么看的,那么我倒是想到了一种情况。”元秀一字字道,“穆望子这一回进得宫来本就是为了寻找邱逢祥!”
四人都是一怔,采蓝忍不住道:“阿家的意思是……”
“我从未见过这位幸存的十五舅舅,不过先前他既然能够帮到还为储君的五哥,本不该什么都不做才对,如今出手虽然我等以为晚了,可也许他另有想法。”元秀神色郑重!
如今面前这四个人包括原本是昭贤太后送过来的于文融应该是可信的,毕竟昭贤太后无所出,她抚养元秀这些年到底也算用心,虽然丰淳说了她是害死文华太后之元凶,不过元秀想来她唯一所出的彭王已死,此后再无子女,若不抚养元秀,深宫茫茫,宪宗皇帝忙碌前朝事务,后宫之中佳人层出不穷,若无自己在身边,想必昭贤也是极为寂寞的。因此派于文融过来当无恶意,此外,昭贤已死,王皇后如今也已经陪着丰淳住进了兴庆宫里去,在这种情况下,反而跟着自己这个即将下降杜青棠唯一侄儿的公主更可靠些,于文融年纪小,却未必愚蠢。
至于霍蔚与采蓝采绿,元秀相信自己那个贤名远播的生母——文华太后即使在死后,依旧为子女留下了杨太妃这个棋子牵制各方,为丰淳与元秀缓解压力,而文华太后虽然早早去世,可杨太妃却活到了现在,这位太妃一路纪美人、阮芳仪、罗美人的斗过来,仗着膝下有一子一女,齐王又是个胸无大志为人平庸的,虽然大位无望,却是欲登大位者都想拉拢一把的对象,加上昌阳公主美貌泼辣,杨太妃固然没了宪宗皇帝的宠爱,她大过不犯小不敬无数,折腾得那几位宠妃个个头疼无比又奈何不得,这位太妃还寿命如此之长,生生熬死了纪、罗、史、阮这些人不说,就连宪宗皇帝都死了,她到这会又经历了一场宫变,还是活得极好,自己这个母后的眼力绝对不差!
只是郭家之事委实太大,宪宗皇帝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郭家是自己的嫡亲外家,饶是如此,宪宗皇帝活着的时候也不曾告诉她一星半点!若非宫变之后自己对杜拂日由欣赏变成了厌恶与提防,杜拂日欲解自己心结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谁又能够想到这个起自汾阳郡公之后的家族是如此的悲哀呢?
虽然名义上郭家已经举支伏诛,惟独一个郭十五郎被特特赦免了出来仿佛回了太原老家,实际上郭家除了郭守等为首几个被处斩外,余人皆是打了流放的旗号被转去了西川潜居,可也是从此在长安除了名了。
这件事情的起因,却不过是那个道士——长生子。
而宪宗皇帝因着文华太后之死并茂王的死特特赦了郭十五郎,恐怕还有其他意思——郭家在长安的这一支算是从此除了名,为这个的缘故,那些郭家子孙从此再难踏入长安一步,因为郭家的罪名是无法清洗的,至少在位传二十一帝前无法清洗,按照长生子解释的推.背.图上的谶语,李室的福祚只有二百九十年,为二十一帝,在宪宗皇帝时,他是第十九位。国祚距离二百九十年已经没有多少年了。
当初郭家含冤顶罪,原本就是因为长生子忽然奔魏,宪宗与杜青棠担心他是魏州预备的细作,得了那两幅谶图与谶语后,河北立刻就要借机起事,为了社稷稳定,只得牺牲了郭家以早作准备,甚至连长生子帮着撮合过的薛娘子与沈郎君也遭了池鱼之秧!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无辜的郭家,短时间里是不可能再回到长安的,关中本就多豪门,又何况是长安天子脚下?从来长安大,居不易,太原郭氏也算是望族了,可在长安落脚到底还是从安史之乱时,汾阳郡公的从龙、救驾数功,又娶了公主嫁出了一位太皇太后,这才得以成为长安望族之一。
因此郭家的血脉固然留存了下来,可是若想恢复名誉,至少也要等到了宪宗皇帝后再过了两朝无事,此事才有可能被揭发出来正名,到那时候,郭家还有没有杰出的子孙来振兴家业且不去说,要入长安怕也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宪宗皇帝心中有愧之下,借着文华太后与茂王的死,赦免了一个郭十五郎——之所以选择郭十五郎,这是因为郭守身为郭家家主,与节度使勾结谋逆这种事情,他岂能脱身?而郭守的长子长孙这干要人也是难以脱身的,想要施恩,为了自然,自然只有在幼子幼孙里面挑选,若是孙辈未必能够承得起事,而郭十五郎身无功名,素来只在长安浪荡,而且郭十五郎当时虽然是长安的纨绔子弟,可他未曾做官,并无死敌,选了他既不至于叫人生疑,又有可能活下来。
如此郭家到底留了一个人——一个名正言顺可以留在长安的人,将来郭家若是想要返回长安,也有一个切入之处!
按着薛娘子生前的说法,郭家的兄弟姊妹之间颇为和睦,哪怕是对她这个养女也是如此,郭十五郎生前对她谈不上好,但也不曾仗着自己是郭家的嫡出幼子轻慢了她这个所谓的姐姐——只看着薛娘子的性情就晓得郭家是没有亏待了她的。
可是这位郭十五郎也许是知道宪宗皇帝的用心,到底年少,所以还是顶不住压力先回了太原,却不想他回太原后,渐渐的又暗中折回了长安,还将郭家残留的势力接手了——甚至经营到了足以辅助丰淳登基的地步!
文华太后作为郭家的嫡长女,她出阁的时候,薛娘子还年幼,郭十五郎当时尚未出生,所以薛娘子提起郭十五郎来,虽然后者从前待她并不亲切,可当整个郭家都在长安除名后到底还是格外关心的,但是从郭十五郎的角度,却未必会对文华太后有多少感情,一来名为姐弟却恐怕连面也不曾见过一回,二来郭家本是无辜,全是为了宪宗与宰相的一着失误付出代价,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只是一个纵马长街毫无忧虑的纨绔的郭十五郎很难不对皇家产生怨怼之情!
冷静下来想一想,当初郭十五郎帮着丰淳夺位,有甥舅之情,但也未必没有旁的心意——郭十五郎其时虽然掌了郭家残存的势力,可与郭家当年烈火烹油的光景还是差得远了,最重要的是从前他策马长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他帮着丰淳保住储君之位的时候,却是瞒得上下不知,惟恐走漏了消息!
他从一个人人羡慕的世家子变做了一个见不得光的角色——汾阳郡公的平生清名使许多人景仰,但一个家族壮大的过程里面不可能不结些儿仇怨,哪怕就是处处与人为善,且不去说那起子喜欢登鼻子上脸的,就是那些心怀嫉妒的人就多了去了,郭十五郎先前有家族庇护自然不把这些威胁放在了眼里,可是郭家已倒,而且还是顶着那样的名声!
最重要的是,文华太后已死,丰淳与元秀年幼,不但不能继续庇护于他,反而丰淳还需要他的帮助以稳住储君之位,在这种情况下,虽然郭十五郎是得了宪宗特赦的,可是在长安公然露面,宪宗皇帝却不可能出面去替他挡下那些明枪暗箭——这世上从来就不乏落井下石之人,哪怕是从前与之无怨无仇的,也不缺少在这时候踩他一脚的心!
再者郭家被族没的罪名是与西川节度使勾结意图谋反,这一个罪名本就牵强了,可因为是宪宗与杜青棠一起定的,所以无人能驳斥,那么作为郭家因文华太后之故而被赦免的小郎君,郭十五郎若是与储君走得近,琼王一派岂非多了一条理由——说太子有意效仿外祖家,心怀不轨云云……如此丰淳的压力更大!
所以郭十五郎重回长安后,完完全全只能掩藏身份与行迹!而他想要恢复从前的光明正大的行走在长安各坊之中,惟有洗清郭家的冤屈,但这冤屈,是宪宗皇帝与杜青棠都明白的,也是郭守自请的牺牲!在宪宗一朝,他永远都无法洗干净,甚至他也不能提,若是不提,郭家的牺牲、文华太后的死、茂王的死,宪宗皇帝与杜青棠终究是对他带着一分愧疚,对丰淳与元秀也是,如果他提了,那么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只会惊怒交加,然后毫不迟疑的将此事落为死案,并且牵累到了已经移居到西川的郭家血脉全部灭口!
郭十五郎也许不在乎连累了丰淳与元秀,可他未必不在乎西川的亲人,以及郭家的未来。所以他帮助丰淳,是因为丰淳毕竟也流着郭家一半的血,位传二十一代后,郭家的委屈才有可能说出来,只是有可能,还要天时地利与人和,否则就算谶语这一重破了,叫皇家就这么背上了委屈功臣的名声,李室也是不愿意的。
琼王李俨是宪宗皇帝的罗美人所出,与郭家没有半点关系,若是他继了位,那么当然是完全的站在了皇室的角度来处置此事,要是他知道了郭家的牺牲,未必会感激什么,说不定还会暗中命人彻底的灭口,以保全皇室的声誉。
而丰淳对文华太后感情极深,何况他储君之位被摇动、在朝中艰难,与失去母族助力有着很大的关系,因此必定即使与郭家先前交往不多,也该因文华太后的缘故存着一份眷恋。
所以郭十五郎无论会不会迁怒皇室,都会帮助丰淳,只是……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然而这个从前的世家幼子居然能够在家族倾覆之后迅速接收了残余的势力并插手到了储位之争里去——虽然这里面定然有宪宗皇帝与杜青棠为着郭家牺牲的缘故做出种种让步与协助……但也足见他本身的能力。
这么说来,丰淳继位之后对着杜青棠穷追不舍,是不是有他的缘故?
若不然,丰淳气度再小、再因为文华太后记恨着杜氏,到底也是宪宗皇帝一手教导出来的……一登基就与杜氏翻脸,对大有贤名还故旧满天下的宰相大加贬斥——那可不是盛世之时没有旁的忧虑的情况下,皇家一言一语可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生死随意!杜青棠之名震慑诸镇,比起丰淳这个新君来,威望不可同日而喻,何况杜青棠纵然没有这样的声望,丰淳一上位就迫不及待的清算前帐,也会叫从前支持过琼王的一干人心惊胆战,人若是害怕得极了被迫得急了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这到底也不是明君该有的气度!
这一回邱逢祥宫变,翌日清晨群臣齐聚太极殿上议政,这里面固然有杜青棠的威望并邱逢祥军权的威慑,可与丰淳登基三年有余,虽然有勤政之名,却处处追着杜氏不放有关——撇开了那几个忠直的臣子如张明珠、孟光仪之类,宪宗皇帝时的老人,慑于那位英主的手段,并杜青棠当时的能耐,哪一个不是惟此二人马首是瞻?
先前琼王之所以被视为新储,并非因为他本身多么的出色压过了丰淳的风头,不过是因为先是宪宗皇帝开始表示对这个皇子的宠爱与喜欢,后来又为他娶了杜青棠的外甥女陶氏为正妃,如此才有了丰淳储君之位不稳之事——当时丰淳步履艰难,便是因为大部分臣子都是揣摩过了丰淳与杜氏的心意表了态,所以当丰淳继位后就开始了对杜氏的打压起——这些人如何会心安?
邱逢祥的宫变成功,朝臣里面很多人,甚至是松了口气!
如今元秀回过头来想了一想,越发觉得丰淳承位之后的举止委实太过昏聩了些,本朝到了元秀这里,公主已经是明着不议政了,元秀年纪小,又从无在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心思,听着宫人说丰淳甚为勤政,自然不会去多嘴过问朝堂之事……如今看来,宪宗皇帝亲自教导长大的储君,竟会是如此愚蠢之人吗?
不提琼王一派当时处处寻着丰淳的不是想着废储,宪宗皇帝是何等老辣的眼光?丰淳若是先前在他跟前是这等短视之人,以宪宗的果断,恐怕再对文华太后有所愧疚,也断然不会叫他继续承位!至多为了他的性命考虑,如后来临终前安排琼王一样,封一个偏远之地远远的打发了他去!
那么又是什么叫丰淳继位后一反做储君时候的精明?
郭十五郎!
这个与丰淳并自己都有着血脉关系、极深牵扯,在丰淳最为仓皇无助时伸出了手的舅父……丰淳信他,怕是超过了宪宗!
元秀攥紧手中的帕子,她思索了片刻,对于文融道:“此事极大,你放在了心里谁也不许去说,另外你明日再去一回延春殿,问一问利阳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再请耿静斋去看一看!”
“是!”于文融点头道,“如今宫里情形与从前不一样,奴晓得轻重,除非是阿家吩咐了往外说的,否则就是打死了奴,奴也没有半个字儿!”
“我晓得你是个忠心的,若不然当初昭贤太后又岂会独独选了你来给我?”元秀点一点头,复对霍蔚道,“霍蔚你也先去休憩,明儿一早……你出去与禁军,求见邱逢祥!”
霍蔚震了一震,随即恭敬的问:“阿家要老奴怎么做?”
“你等一等!”元秀说着,起身到了帐后,寝殿里面帐幕都垂着,采绿待要跟上,采蓝却见元秀并未叫人,示意她坐下,如此过了片刻,元秀手里拿着一个三寸大小的盒子走了回来,那盒子里本是装着朵珠花的,似乎是随手取了来用,元秀将它交给了霍蔚,冷笑道:“你就说送了这个与他,旁的不必多言!”
“阿家放心,老奴理会得!”霍蔚没有打开来看的意思,郑重点头。
正文 第四百章 局中之局(十二)
更新时间:2012-7-28 6:51:58 本章字数:4441
掖庭宫里邱逢祥步伐轻快的进了门,小内侍机灵的奉上了茶水,邱逢祥接过喝了,正待批示昨日案头积累下来的公文,却见案上有个陌生的盒子,不由叫过了方才上了茶的小内侍:“这是谁送来的?”
“是珠镜殿的霍蔚公公方才送来的,恰好纪公公在,听说是元秀公主的一点子心意,想到邱监说过对珠镜殿礼遇些,就替邱监接了下来,纪公公已经检查过了,只是一块寻常的玉佩,并无异常。”除非是具体服侍某一宫或某一处贵人的宫人外,余者都是要在掖庭宫中起居的,邱逢祥身为内侍省之监,位高权重,更是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之人,能够在他身边伺候的人皆是机灵之人,那小内侍口齿伶俐的解释完,邱逢祥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纪公公是跟着他多年的人了,为人精明仔细,他既然检查过了,那么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珠镜殿那一位贵主聪明得紧,是不会做出在公然送过来的东西上面下毒或旁的暗手的,毕竟如今幼主在位,邱逢祥若是死了,那个才六岁的孩子又能够做什么?元秀公主除非是想被四十万人活活的剐了才会做这等蠢事。
估计这会是有所求吧……邱逢祥还没猜到了元秀到底是为了什么主动向自己送礼起来,盒子已经被打开来,露出里面已被纪公公再三查过的玉佩,邱逢祥一眼扫过,脸色顿变!
他脸色变化是如此的剧烈,以至于一旁的小内侍压根不敢装做未见,惊恐的上前一把扶住了邱逢祥:“邱监怎么了?可是这玉佩有问题?”
“啪嗒!”邱逢祥脸色惨白,却用力的将盒子关上,避过了小内侍去取的手,他张了张嘴,目光茫然,足足半晌方寻到了焦点,仿佛不似自己的声音:“去请元秀公主来!”
这句话差不多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的,小内侍不敢怠慢,转身就要去传话,然而他才走到门口,却又听身后一声暴喝:“站住!”
再回头时,邱逢祥却扶着长案颤颤巍巍的起了身,嘴唇蠕动半晌,仿佛切齿道:“元秀公主还在养伤,还是咱家去探望她吧!”
“是!”小内侍看着他那站都站不住的模样,有心劝说他保重,然而被邱逢祥的目光看着却是半个不字也说不出来,小心的退了出去传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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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逢祥到珠镜殿的时候闲人都已经被打发了,他畅通无阻的进了元秀“养伤”的寝殿,于文融守在了殿门口,看到他来淡淡看了一眼,并无行礼之意,跟着邱逢祥的小内侍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正待出言替邱逢祥发作,却见邱逢祥看也未看于文融一眼,径自就抬脚进了殿,那小内侍猝不及防,忙收了到嘴边的话又追了进去。
绕过了六折嵌云母绘春日丽人出游屏风,但见一块艳丽的锦毡一路铺入,帐幕高卷下,元秀面无表情的坐在了榻上,目光冰冷的看住了他们!
因旁边只有采蓝、采绿并霍蔚伺候,而东平、云州两位公主今日尚在利阳公主的延春殿里照拂着,她并没有作病中装束,反而起了严妆,穿着杏黄公主礼服,钗环俱全,邱逢祥初进殿的刹那竟有些为她那居高临下的目光所慑,顿了一顿方继续走了进去,两人对望了片刻,邱逢祥冷笑了一声:“阿家如今正在养伤,却仍旧不忘记涂脂抹粉,若是传了出去,未免要叫人笑话了!”
“本宫究竟有没有受伤,邱监最是清楚不过,邱监虽然很希望本宫最好能够在刺客手里吃足了苦头,可到底还是要失望了。”在宫变之前,邱逢祥对皇室一向恭敬,宫变后,态度也是很客气的,如今忽然翻了脸,采蓝与采绿都有些心惊,惟独霍蔚并无惧怕之色,反而漠然的看着邱逢祥,而元秀则是扬了扬双眉,不屑的道。
她此刻的语气俨然宫变之前斥责一个寻常宫奴,跟着邱逢祥进来的小内侍不觉怒目叱道:“好大的胆子!”
“邱监有事来禀告阿家,什么时候轮到了你这贱奴说话?”采蓝与采绿大怒,纵然皇室已经沦为了傀儡,梦唐一日未亡,元秀一日为金枝玉叶,在邱逢祥与杜青棠跟前退一退也就罢了,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内侍也敢公然叱责堂堂公主了?就是杜、邱这两人,在朝堂上面又何尝不要向着才六岁的新君行礼与请示?霍蔚却已经冷冷的叱了回去,“还是你这小贱奴才进宫没学过规矩?怎么掖庭宫里还教不好规矩的奴婢也能够继续留在宫里吗?”
“你……”那小内侍近身侍奉邱逢祥,平素也是在掖庭宫活动,几乎没有见过宫中的贵人们,加之如今长安人人都晓得邱逢祥废弃了丰淳帝又立了丰淳的庶长子为新帝,实际上已经与杜青棠联手执政,自觉不必将一个公主放在眼里,因此见元秀对邱逢祥说话不客气,自然要出言维护邱逢祥,只是他究竟年纪小,比起霍蔚这种伺候过文华太后、在宫中熬了数十年的老人来不能比,被霍蔚叱着骂着,阴冷的目光看着竟是说了你字就再也说不下去,好在邱逢祥开口为他解了围,淡淡的道:“你且出去等咱家。”
“……是!”那小内侍本还欲不忿,但听了邱逢祥的话却是不敢违抗,只得乖乖退了出去,却听邱逢祥复看了一眼采蓝、采绿,沉声道:“你们也出去!”
采蓝与采绿可不似那小内侍一样单是听他的,都是一动不动,一直到元秀慢悠悠的道:“虽然利阳昨儿高烧,八姐与十妹如今都守在了延春殿,然而八姐一向爱护我们,可不要又跑了过来,叫她晓得了我的伤是瞒着她的可就伤了她的心了,你们且去门口守着,另外于文融你去延春殿那边看一看利阳怎么样了,就说是采蓝问的。”
听了元秀这么说,采蓝三人才对望了一眼,欠身行了礼去了。
如此殿中只剩了元秀与霍蔚并邱逢祥三人,元秀看了一眼霍蔚,霍蔚知趣的走了下去,绕过邱逢祥身边,将殿门关了,复回到了元秀身边。
见状,邱逢祥冷笑了一声,讥诮道:“到底是文华太后留下来的老人,这几个人阿家不发话,咱家竟也支使不动,不过原来阿家也晓得接下来的事情见不得人?故而要赶紧掩了门户?”
元秀尚未回答,霍蔚已经稳稳的接过了口:“老奴未曾读过几本书,远不比邱监能干精明,但也听文华太后提过,古贤有言说是为尊长者讳,不过是阿家一片苦心罢了!”
听霍蔚这么回答,邱逢祥原本满脸冷笑,却忽然顿住,盯着霍蔚,仿佛是见了鬼一般,半晌,他才古怪的低笑起来,笑声又冷又尖利,倏的将目光移向了元秀,转为大笑——他几乎笑出了眼泪,对元秀道:“文华太后怎会替你择了这样一个内侍?为尊长者讳?咱……我是尊?是长?是什么?你要为我而避讳?!”
“你若不来,或者是旁的人来了,我自然无需为你避讳。”元秀对他的异常全当作没看见,她说的很慢,也很冷,“你既然亲自来了,便也不再用我去多想,我想,就是你了。”
邱逢祥冷笑着道:“元秀公主一向聪慧,一道血诏、一个徐王,非但迫着咱家与杜相这等经历两朝风雨的老人都不能不饶了丰淳那小儿一命,甚至于至今拿你这捣乱的公主殿下没办法,如今忽然巴巴的送了一块玉佩到掖庭宫里去,咱家心里实在好奇得紧,所以过来看上一看,阿家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母后去的早,我对她的记忆早已不清楚,更别说外祖父家。”元秀看着他,语气温和,眼神却极为冰冷,“但薛尚仪常与我说起她与舅父姨母们的相处,说郭家上下皆是慷慨豪迈之辈,因此兄弟姊妹之间极为和睦,哪怕是对她这个养女也是视如嫡亲血脉!”
邱逢祥冷冷的道:“咱家不明白阿家与咱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因着大娘总是这样说,时间久了,我也总以为,郭家的人若是有侥幸活了下来的,就算不能够与五哥同我那么亲近,必定也是极亲的亲人,总也不会比旁的兄长姊妹那样更冷淡。”元秀看着他,一字字道,“直到昨晚,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你害得五哥好苦!”元秀森然道,“十、五、舅、父!”
她终于叫出了这一声!
霍蔚早在她提到文华太后时便已泪流满面,此刻忍耐不住,俯地痛哭:“文华太后闻郭氏下场,气怒交加难产而亡!新诞的小皇子可怜只活了三日就夭折!如此才换得十五郎君一道赦命,却不想正是这道赦命害惨了五郎与阿家!若是太后在天有灵未知会何等伤痛?郭十五郎!你好狠毒的心!”
邱逢祥在元秀叫自己舅父时全身一震,闭上了眼,听见霍蔚的哀哭却又张开,冷笑着道:“若不是她嫁给了李纶之后一心一意的为了自己夫婿着想,不惜哄着劝着娘家到处帮了她,郭家又何至于落到了如此地步?!明明是李纶与杜青棠所造之孽,要我郭家举支来掩盖,这些年来皇室倒是心安理得的紧——如今我不过向李家收取些许利钱,你这老奴,倒也有脸替你的主子说我狠?”
“先帝与杜氏欠郭氏的确不假!”元秀冷冷的道,“五哥登基,听说也有十五舅父鼎立襄助之恩!这些我与五哥皆铭记在心!然而五哥那样的信任你,甚至罔故了自己生身之父的叮嘱、以及昭贤太后手中遗诏的威胁对你言听计从,你却生生的哄着他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她深吸了口气,颤声道,“那可是你嫡亲长姐的独子!我母后少年嫁入东宫,受王太清之害,多年无孕,婚后十一年方有了子嗣!我知道郭家的人并没有全部死去,如今都寄身西川,就算没有先帝那一道赦命,你身为幼子也未必会死!可是若非如此,郭家留下来的人手怕也未必会到你手里!这是我母后与八弟拿命为你换来的,你竟忍心这样回报她么!那可是你嫡亲阿姐!”
“我出生时她已经出了阁,那时候正全心全意的帮着李纶对付王太清,谋划帝位,有什么心思能够落到我身上来?所谓长姐也不过如此罢了。”邱逢祥不为所动,淡淡的道,“你这边口口声声与我说什么不念姐弟之情,九娘,你自己又好到了哪里?如你所唤,道我是你十五舅父……倒真没想到,你见了这般的我还真叫得出口!”
他顿了一顿,冷笑着道,“你乍然发现了我之身份,拿薛娘子先前得自了我父亲所赐的玉佩引了我来,可有先问一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从前堂堂郭家嫡出幼子、长安城中人尽皆知的纨绔,名声绝不弱于红衣薛娘子的郭十五——如何进了宫为宦官?!”
元秀顿时默然。
她昨晚听了于文融的禀告,思来想去,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穆望子明明知道自己在宫中,尤其是掖庭宫中,认识他的人甚多,却还是换了一身内侍服就公然在宫廷之中走动,足见另有依仗,起初元秀想是郭十五郎为了什么事情派了人来与邱逢祥商议,只是随即又觉得若是如此,穆望子又何必从大明宫过?直接从太极宫那边到掖庭岂非更近也更掩人耳目?
郭十五郎既然当初能够影响到了丰淳的帝位,可见他手中势力不小,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杜青棠?如今杜青棠与邱逢祥之间正形成了微妙的平衡,郭十五郎在此刻出现,如果——如果他当真是一股非两方之中任何一方的势力,的确可以打破这种平衡,使一方压倒另一方,在丰淳失位已经成了定局的情况下,这种做法,元秀虽然心中微凉,却并不反感——毕竟她与丰淳也没为郭家做过什么,甚至皇室还是亏欠着郭家的。
但若郭十五郎意图投机,在事情落定前,以他多年来扶持丰淳却在长安毫无风声的手段,又岂会在这个时候让穆望子不小心被人撞见?
元秀正自思索不通时,乍然想到了离开兴庆宫时,丰淳附耳的叮嘱:“永远不要信任邱逢祥!”
元秀不知道曾经的郭十五如今身在何方,又以何等身份出现在人前,但丰淳却是知道的!
邱逢祥乃是发动宫变之人,元秀为什么还要信任他?
恍然之间,元秀知道了丰淳那未出口之意——
正文 第四百零一章 局中之局(十三)
更新时间:2012-7-29 6:50:00 本章字数:5280
“你既然说薛娘子,那么也该晓得当初她没出阁的时候虽然与我并非是最亲近的,可好歹也是兄妹一场,这些年来她在宫里陪着你,与我谈不上时时刻刻的照面,可年初的时候她从太原折回路上遇了刺,丰淳使了我去迎接,沿途我亲自安排了人马接应照拂,如此她可曾认出我来?”邱逢祥冷笑不止,一字字道,“你想要怎样的经历,让一起长大的义妹也认不出自己的兄长?!”
元秀闭了闭眼,张开后依旧冷漠一片,她问道:“那么你就要报复自己的嫡亲外甥?当初郭家之事是先帝与杜青棠欠了你们,可我的母后呢?八弟本已是她第三个孩子,若不是对郭家着急上紧,又怎会为人所趁,听到郭家的结果后急火攻心、以至于难产而亡?!”
邱逢祥冷笑道:“她是为了郭家急火攻心,还是为着郭家一旦在长安除名之后,你们母子在后宫失了前朝臂助而急火攻心?!”
“若母后对郭家全不在意,你当初又如何取得了我五哥的信任?”元秀冷笑着反问,“母后去时我的确年幼,可五哥其时已经年十二,并非三岁幼童,他幼为东宫,跟着先帝耳提面命,若不是母后平素里与家中亲近,连带着影响了五哥也对郭家深怀好感,你进得宫去也能够哄得他和先帝离心、一门心思的追着杜氏不放,以至于使朝臣离心、诸臣惶恐,有了今日的阶下之辱?!”
就算郭家族没的真相当时还不为丰淳所知,就算丰淳对文华太后感情极深,但郭家心怀冤屈,其幸存的族人对皇族岂会毫无怨恨?丰淳当时已经十二,又身为储君,如果不是因为在文华太后在世的时候就对外祖家存了一分亲近,郭十五郎想得到他的全然信任可不容易!
“元秀公主,往日之事你又懂得多少?”邱逢祥讥诮的笑了一笑,摇着头道,“我与丰淳接触的时候,已经是内侍省之监,邱逢祥了!那时候他正与琼王斗得死去活来,因着罗美人盛宠,又有罗家在外为助力,虽然太原王氏对他不无扶持,但在宪宗皇帝面前却渐渐有了失宠之态!在这种情况下,凭空落下了四十万禁军为助力,那个时候他与你一样,巴不得叫我这废人一句舅父!你以为他不知道我堂堂世家子沦为一个阉人潜伏宫中多年,必定对皇室有怨吗?只不过他正需要我之帮助,故意装做不知道罢了,你且看他登基之后,立刻将从前的东宫侍卫袁别鹤安排进神策军里就知道——他无非是认为我已成废人,并无后嗣,又对皇室与杜氏满心愤恨,即使发现了他的夺权,也未必肯与他计较罢了!”
元秀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道:“如今五哥已成阶下之囚,生死皆系于你之手!前话说来无用——只是,你的身份,杜青棠是几时知道的?先帝可是也知此事?!”
“当初。”邱逢祥眼神陡然如刀,直直看她半晌,方冰冷道,“郭家一夕之间倾覆,惟独我得了一道赦命,但长安不乏暗中落井下石之人,原本父亲,你的外祖临终前叮嘱我先避往太原郭氏,待长安风声稍平,而丰淳也年纪略长,在朝中渐有势力,再返回长安!”
元秀皱眉道:“大娘生前也说过,道你本是先回了太原的,只是太原那边待你似乎很是冷淡,接着便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先前听到了你与五哥有所联系,大娘还诧异得紧……”
“便在去太原的路上,我道中坠马,惊马从我身上踏了过去!”邱逢祥闭上了眼,双手虽然藏在了宽袖之中,却可见他整个身躯微微颤抖,足见胸中情绪之激动,元秀本不明白他为何要提一件受伤之事,乍见他如此,心念转了几转才明白了过来,却听邱逢祥冷笑着道:“我郭家世为武将,就是薛娘子这个养女,六七岁时也能够驯服一些不听话的马儿,何况我这个郎君?而且那道上前后左右并无异常,好端端的马就发起疯来,竟然连我都制它不住!你也是宫闱里面长大的,虽然身份尊贵许多龌龊的手段不必使用,但想必见总是见过的?”
元秀脸色一变,邱逢祥已经森然冷笑起来:“宪宗皇帝告诉丰淳,杜氏告诉你,都道郭家余人如今都在西川对不对?在西川隐姓瞒名,等到李室位传二十一代之后,还能够再次返回长安,甚至是洗清从前的罪名?”
“你的意思是……”元秀陡然觉得一股凉气从心底冒出,几乎是刹那之间直透头顶!
“连我这个赦命所免的人都被暗算,他们若有孤坟,如今坟上青草无人去除,想必也枯荣过十几年了?”邱逢祥目光冰冷,似笑非笑的望住了她,低低道,“这一点丰淳也是心照不宣,怎么阿家你,当真相信了?”
“当年宪宗皇帝与杜青棠惶恐那长生子乃是魏州细作,得到推.背.图之秘后,公示天下,李室福祚已衰,这本是宪宗皇帝与杜青棠自身之过,却为了坐享富贵,硬生生的推了我郭家出面!你道当初宪宗皇帝下诏赦免我,是当真为了你的母后与茂王之死心有不忍?他是担心若不这么做,你外祖与几位年长舅父绝望之下将真相散布出去!”邱逢祥冷笑着道,“所谓余人暂避西川,使我驻长安为引,位传二十一代之后,再还我郭家清白,不过是个虚无飘渺的承诺罢了!那些流放的族人早在离开关中时就被灭了口,而我因是接了赦命赦免的,父亲早就知道宪宗与杜青棠的许诺并不可靠,他们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以我郭家在长安除名来抗衡长生子的谶语,那么又怎会给予我们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泄露消息?难道他们不怕魏州同样派了人留意郭家之人生死,只要任何一人活在了这世上,终究有水落石出、使李家为天下所弃的一天吗?”
元秀嘴唇微微颤抖:“那你……你是怎的进了宫?”
“我在道中遭遇骏马发疯,便已猜测到了这是宪宗不容我再活于世,族人定然已经无幸!”邱逢祥惨然一笑道,“原本我坠马之后所受的伤倒也不是全然无救,只是我当时已经遇了一次袭,又遑论前程?我又不是燕郎杜十二那等高手,无非长安一个寻常浪荡子罢了!宪宗派去的人在马上做手脚害不死我,必然有后手,绝望之下,我索性……净了身!弃马更衣,在荒野之中足足兜了数月,才敢重新折回长安,好在父亲赴刑前为我留下了联络郭家旧部的方法……”说到这里,邱逢祥悠悠的问,“你可知道为何我如今的形貌连薛娘子都不曾认出过?尊贵如阿家是绝对不会想到的——为了改变骨骼形貌,我忍受着遥远西域流传过来的种种改容易形的旁门左道之法,我的这张脸,更是生生毁去重塑而成!如此我放弃了姓氏放弃了身为男子的尊严又放弃了自己的容貌身形——在长安市中转了数日,故意遇见了数名往昔故人,皆未识破与留意,这才进了宫!”
“也幸亏曲平之死后,宪宗皇帝与杜青棠不满这百年来禁军始终落在了宦官手中,想借机夺回军权,与内侍省诸人争夺不休,才给了我这准备进宫的时间!”邱逢祥眼神如冰,一字字道,“靠着郭太皇太后驾崩前留给郭家的暗子,再加上了郭家幼子的身份,我最终得到了神策军权,你问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几时发现了我的身份?大约就是我拿住了神策军权的时候吧!说起来我之所以能够得到军权,其实最大的一个原因还是因为杜青棠太过阴毒,迫得内侍省当时几个大宦官几乎走投无路——哦,先前,引你去蓬莱殿见丰淳的那个纪公公,便是其中之一!这个时候我以郭家幼子的身份站了出来,再加上了郭家获罪真相的威胁……”
说到这里,邱逢祥讥诮道:“父亲当初答应郭家合支牺牲,固然有迫于宪宗并杜青棠的压力,也有为着文华太后与你们母子考虑,更有他的确想要以此为李家尽忠之念!却不想宪宗与杜青棠为了掩盖李祚已薄,竟然如此对待忠臣,为了万无一失,要使无辜尽忠之人彻底断子绝孙!”
他长叹了一声:“若非如此,我郭家当时之声势,便是杜青棠算无遗策,又岂是一道消息也传不出来的?而宪宗与杜青棠之所以默认由我接管神策军,便是因为,我告诉他们,已经将谶语之事传与郭家死士,甚至连推.背.图之第一象与第二象皆留了摹本!一旦我在宫中身死,那么此事将立刻随信鸽飞遍天下!我郭家死士不足以颠覆天下,但梦唐四方藩镇若得李祚衰弱、国位无多的消息,便是宪宗一朝能够弹压下去,等他死后,其子其孙将何以处之?!”
元秀用力攥紧了手中帕子,尖叫道:“可五哥也是你嫡亲外孙!你若是怨恨李家皇室,在先帝的时候既已经得了神策军权,难道无力报复?却为何那时候不发作,却在五哥继位后算计与他?你可知道他是多么信任你?先前我去兴庆宫时,他带着我沿龙池转了几圈,犹豫再三都不曾说穿过你的身份!不过临别之前提醒了我一句仔细你!若非是听人说见到了穆望子在宫中出现,到这会我还不知道你居然就是我母后的幼弟!你这样做将来有何面目去见我母后?!纵然外祖泉下有知,难道看见同为郭家血脉彼此残杀会欣慰么!”
邱逢祥冷笑着道:“宪宗皇帝并杜青棠手段太过狠毒,拿捏住了我之把柄,若不然我既然有军权在手,你当我为什么这些年来从不干政?我可不是曲平之,帮着宪宗与杜青棠才除了王太清,根基未稳就迫不及待的显露出来骄横之态!以至于被宪宗与杜青棠抓住了这一点,对内侍省那些个根深蒂固的大宦官下手!近年来乱政的王太清,从前也不过是郭太皇太后足下一条狗罢了!我本是郭家子孙,执掌神策军,比之王太清与曲平之不知道稳固多少!你当我顶着内侍省监之职、拿着神策军虎符,整日在后宫处理着掖庭宫的杂事,不时还要对后宫客客气气是想修身养性么!”
元秀咬牙道:“你有什么把柄好拿捏?郭家已经族没,你也已经……已经进了宫!这世上你连嫡亲外甥都不在乎,还有什么可以迫得你在掖庭蛰伏十几年,在前朝竟得了一个贤名?!”
“我有一子。”邱逢祥忽然道,“你与丰淳,还算不得我在这世上最为亲近之人!”
元秀一愣,连俯地的霍蔚也是全身一颤!
邱逢祥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淡淡的道:“那个孩子本是一个意外,他之身份如先前的任秋案里的任秋一般,父在世之时并不允许我认下他,当时我还为此与父亲私下里在书房闹过一场,因着父亲坚决不肯承认私出之子,此事也被他一力瞒下,家中再无第三人知!当时我对父亲还极为怨恨,又担心父亲为此会急着为我定亲,将来那孩子身世暴露,我之妻子会对他不利,因此退了一步,请父亲派了心腹带他离开长安,往剑南避居……”
“燕九怀?!”元秀大惊,“他竟是你之子?!”当初她才与燕九怀相识之时,便觉得此人之名与为人大相径庭,九怀汉时王褒所作,追思屈原,共分九篇,虽然算不上多么高深,但也非寻常人家会如此为郎君取名,可燕九怀却满身市井之气,连“致仕”二字都听不太懂,又怎会有这样一个风流的名字?若说他的师父燕寄北,传言里面一直都是个慷慨悲歌之士,九怀二字因是追思之意,燕九怀又是郎君,若是燕寄北所起之名,恐怕要更加的慷慨些!
只是后来得知他寄身勾栏,秋十六娘固然是鸨母,然而北里的楼阁中的女郎们,没个几手绝活又哪里混得下去,何况还是北里数一数二的迷神阁,以风月场中人的习性,这九怀二字倒仿佛更容易起出来,如此一来倒是未再提起——按着薛娘子生前所言,邱逢祥还是郭十五郎时,是长安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就如同如今的杜七一样,照这样来看,燕九怀那生母的出身可未必会好到哪里去,按着郭十五郎的身份,虽然未必没有沾染良家子的机会,可是良家子又岂会不知道轻重,未曾得到郭家准许就诞下子嗣来?
私出之子不比庶生子,非按律而生,宗祠素来不认的,尤其郭家当时人丁兴旺,身为后族,尤重家声,郭十五郎那时候年幼,还没成婚,将来子嗣上面可未必会少,郭家并不稀罕这么一个儿子——就是皇家,齐王至今膝下只有世子李钊一子,长孙明镜还不是死死咬定了不许任秋进门?
所以燕九怀的生母,恐怕与北里也脱不了关系!燕九怀乃是私出之子,名字恐怕也是其母所起,九怀既可作汉人追思屈原,又可作字面之意——九为极多,怀者念也,亦是那女子表达自己对郭十五郎的依依之意……
“很意外么?”邱逢祥淡然一笑,眼中竟流露出了几分得意,“你在他手里可吃了不少亏吧?先前你着我到这珠镜殿来,话里话外的敲打,可也是为了他?当初打发他到剑南去,本是因为那里有父亲旧部,打算以其侄的身份养着,将来长大了,再以旧部之侄的身份到长安来,我也好名正言顺的替他谋取一个前程!这件事情,父亲也是答应了的,却不想他才到剑南,护送他的人却与剑南燕寄北结了一个善缘,后来郭家出事,若非燕寄北,他也未必能够活下来!”
说到此处,元秀似想到了什么,震惊的以袖掩口,果然邱逢祥眼中露出恨意:“当初送走他时,父亲担心走露风声,与我说亲时为女方置疑,一切皆是暗中行事,后来郭家出了事,我更不敢与之联系,惟恐牵累到他!哪里想到杜青棠当真是好手段!硬生生的寻到了人!”
“那燕小郎君所谓的赴长安寻医……”元秀说到这里,已经恍然大悟!她脱口而出,“贺夷简所谓避祸到长安来,可也是你的主意?!”
先前她路遇贺夷简,被对方纠缠上,这一件事双方一直都认为是偶然,而燕九怀的插手,也被认为是偶然遇见,路见不平!为此元秀还感激过他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她再到平津公主府里出门时,燕九怀闯进马车里,虽然两人言笑晏晏,元秀却隐隐感觉到他的算计之意,其后燕九怀更是仗着武功在身,对自己不乏恶意……她只当这是市井中人对皇室成员常有的羡慕嫉妒恨,却不想燕九怀之所以对自己态度古怪,竟是因为他是邱逢祥之子!
那么这样一来,燕九怀与自己牵扯上了关系,也未必简单了!
果然邱逢祥不屑的冷笑了一声:“你父皇与未来的夫家长辈将郭家利用殆尽,连一个未入族谱、在族中都无几人知晓的私生子也不肯放过,如今报应到了他们的后嗣身上又有什么奇怪的?”
正文 第四百零二章 局中之局(十四)
更新时间:2012-7-29 6:50:00 本章字数:4990
“当初我好容易拿到了神策军权,正待发动宫变,诏示天下郭家之冤!”邱逢祥切齿道,“却不想杜青棠抢先一步,寻到了燕郎的下落!幸亏父亲那旧部机灵,危急之时将燕郎交给了燕寄北照料,只是杜青棠为人狠毒,到底抓到了机会对燕郎下了宫中之毒,为了解毒,燕寄北空有一身高明武功,却也只得陪着他北上长安!否则,耿家世代入朝为太医、耿静斋医术尤其高明不假,然他素来只为宫中贵人医治,名声除了长安土生土长的权贵,在坊间其实并不为人所知!当时长安名医无数,燕寄北为何不求旁人,独独要找他?而且又怎的那么样巧合,天下闻名的燕寄北,居然一入长安就因盘缠用尽遇见了杜青棠?!”
元秀咬住了唇,哑声道:“这么说来燕小郎君这些年来留在了长安其实是为质?而燕侠当初亲自送了他到长安来寻医,回头却不待他长成就返回了剑南,也是因为先帝与杜青棠的缘故?”
“这个自然!”邱逢祥冷笑着道,“我与燕寄北并无恩怨,他不会为了我做什么,但是从前护送燕郎前往剑南的那几个旧部,却对燕寄北有过援手之情,燕寄北此人一诺千金,且又武功高明无比——单只是武功高明,宪宗皇帝与杜青棠还不至于如此忌惮于他!偏生他还出身探丸郎,精通隐匿刺杀之术!夏侯浮白已经号称河北第一高手,那杜拂日虽然与燕郎一样出自燕寄北门下,但他更多精于箭技,而非刺杀,即使如此,他藏身梁上,居然能够瞒过了夏侯浮白的五感!这样一个人留在了燕郎身边,他们还拿什么来威胁我?所以耿静斋为燕郎解了一半的毒,要求他发誓离开长安后再不踏入,才肯继续解剩下的一半!这中间杜青棠几次招揽燕寄北不成,设计诱他同意收下杜拂日为徒,你道燕寄北当真是那么没脑子么?不过是为了多留在长安一些日子,对燕郎多加指点照拂罢了!”
元秀沉默了片刻,复开口道:“那么迷神阁……”
“迷神阁在郭家尚未除名时,本就是郭家放在了下人名下的产业。”邱逢祥淡淡的道,“丰淳倒是真心疼爱你,什么都瞒紧了不叫你操心,当然,你一个女郎,想.操心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贺夷简到长安来固然是我设计了长生子所为,但他会对你一见倾心,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元秀心念电转,忽然道:“你原本想杀了他?!”
贺夷简与自己在东市附近偶然遇见,这件事如果不是邱逢祥所设计,那么那一日燕九怀在附近必然是别有用心——毕竟邱逢祥设法叫贺夷简离开了魏州赶到长安来,必有所图,而他纠缠自己车马时,燕九怀恰好出手搅局,跟着又与贺夷简同去北里饮酒……看着是燕九怀借了这件事情结交上了贺夷简,又赚取了一笔银钱,但也可以认为,他等在那里本是另有所图,只不过因贺夷简对元秀一见倾心,这才临时改了主意。
燕九怀与其师一样都是探丸郎中人,再加上燕寄北所擅长者中他特特学了刺杀之道……那一日还正好在附近,其原本的用心,可想而知!
邱逢祥傲然道:“不错!我劝燕郎跟随其师苦学武艺、使其精于刺杀之道,本是为了借长生子之手,哄骗贺夷简到长安来,如此在长安将之击杀,便可引魏州贺之方惊痛之下,挥师西进!同时魏州也将与长生子誓不两立!”
他冷笑着道,“当初宪宗皇帝并杜青棠牺牲我郭氏满门,不就是为了惟恐谶语动摇了这李室江山么?这一切的根源,莫过于那长生子所引起!可惜这些年来,他始终藏身河北,神策军权空自在手,却奈何不得他,在宪宗皇帝一朝,这个法子我不敢用,毕竟若是河北当真挥师西进,我若命神策军不出,他们皆是长安京畿土生土长之人,为着父兄妻子故也未必肯听,到时候一个不小心,指不定被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反夺了兵权去!就算我命他们出击,若是败了,能够看着李家河山断送,我死亦无憾!但河北兵精将悍,长安王气却仍存一缕,若是河北此战无功,而神策军受创沉重,届时无法压制皇室……到那时候,我郭家可是当真血脉无存了!”
元秀听到了这里想到当初丰淳临别时提醒自己莫要信任邱逢祥时强自按捺的沉痛,不觉咬牙冷笑道:“你之意思我已明白,无非是说五哥如今落在了你的手中,不过是因为自己识人不明并手段不及先帝罢了!如今他已为你阶下之囚,你又何必还要这样话里话外的轻视于他?”
邱逢祥摇了一摇头,似笑非笑道:“阿家你可是忘记了?本就是你察觉到我身份后,立刻以薛娘子的玉佩引了我来质问,若非如此,你五哥既然已经瞒了你,我可也没打算与你相认,毕竟李室存在一日,你始终都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我这个废人的身份若是曝露了,你若不认我,未免有不敬长辈之言,若是认我,你堂堂公主,外祖一家皆被你父皇灭了口,惟独的一个舅父,还是个阉人,你面上很有光么?丰淳不告诉你这些前尘往事,最大的原因,也无非就是这个!若不是因为觉得我这个舅父丢脸,他又何必对你将前事一瞒再瞒?不过是怕说了一件真相你追问不休,等你晓得了我这个仅存的舅父后却进退为难罢了!我说的可曾有假?”
元秀唇上咬出血痕,她面色惨然却冷笑着道:“你若不曾算计五哥,不曾将他一片信任摔入泥污之中,便是阉人又如何?先前杜十二告诉了我郭家余人如今都在西川,我本以为是真的,还道兄长是为了替郭家伸冤才在继位之后行事如此急切,迫不及待的要铲除了杜氏!我虽然不曾见过大娘以外的郭家血脉,可也一直对你们有愧疚之心!更从不信你们谋逆!郭氏本是太原望族,汾阳郡公这一支更是世代忠烈,我自幼读史,便对郭氏极为尊敬,之所以鲜少提及,不过是因为此案乃先帝所定,为人之女,不可妄议君父!当初宫变未发生前,我已自请下降杜拂日,这是担心两者相争使诸镇得利,于天下无益!那个时候我想若是母后与外祖在世,定然也会要我这样做,却不想郭家的确还有血脉留下,可你却已经全然忘记了汾阳郡公之训诲——为郭氏一支之冤屈,你竟要拖了这天下黎庶同入苦狱么?如今藩镇割据、四夷蠢蠢欲动,当年回纥入关,使锦绣变疮痍,焚长安累世之富贵,哀两都百年之薤歌,这一幕距近也不过百年光景,这百年来黎庶艰苦远不及开元之时——烽火一起那是什么样的下场,舅父你既掌军权,兵之毁坏之力,你可比我这深宫长大的公主清楚!你且自己想一想,他年史书之上,汾阳郡公之子孙——郭老令公一生戎马转战八千里,方有封爵之功!得以泽被子孙!你却将使先人名讳蒙尘、永世蒙羞!”
霍蔚听她说得毫不留情,心中一震,借着依旧俯在地上膝行几步,轻轻拉了拉元秀的裙摆,提醒她如今局势非同寻常,不可贸然得罪了邱逢祥,然而邱逢祥低头思索了片刻,却没有发怒,而是似笑非笑道:“你这样出言故意激怒我,无非是为了想看一看我如今可还对你与丰淳留着一丝骨肉情份罢了,毕竟先前燕郎对你虽然多有无礼之处,却也没有下过死手,如今我也可以明着告诉你,念在你们是我长姐的骨肉的份上,我不会轻易动你们的性命,你记住了,是轻易,若是你那五哥再想着捣乱,还想着复位或与杜青棠联手对付我之类,可别怪我不念情!”
他说罢却见元秀没有发作,而是同样露出了深思之色,片刻后,她吐了口气:“血诏与徐王,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先前邱逢祥就已承认,贺夷简之所以到长安来,无非是因为贺之方听信了长生子的话,认为他若不暂时离开河北将有凶险,这才离开河北避祸,这说明了郭家当年的灭门之祸虽然是长生子引起,但邱逢祥不知怎的,却也设法与他搭上了关系!
这样的话,那么长生子在宫变那晚混入皇宫,很有可能不是河北的人给了他消息,而是邱逢祥的提前通知,让他从丰淳那里骗到血诏,复寻到了自己……再加上长生子进入迷神阁时,可是持帖的李含郎君所带,李含本是李复的堂弟,在宫变前就有了尚主的荣耀,他本不太服李复,长生子不过是区区方外之人,却如何帮着他压过李复一头?惟有邱逢祥!
一直到了现在,长安依旧是杜、邱联手主持着,李复从宫变那晚在迷神阁的表现,当是投靠了杜青棠,为了压过这个堂兄,李含于是选择了邱逢祥——而如今他也正落在了邱逢祥手里,先前采蓝她们还猜着这位李家郎君不晓得在掖庭会受什么样的罪,可是这会看来,当初李珩交出这个最受宠爱的嫡出幼子时如此的爽快,不仅仅是为了家族考虑与畏惧杜青棠,也有知道邱逢祥其实不会委屈他的缘故吧?
元秀深深吸了口气,才七月的天里,她竟觉得透心的凉,话说到了这会,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若说当年郭家族没、文华太后难产、茂王夭折这些悲剧的源头,是那个被关中一度许为谪仙人的长生子,那么丰淳一朝宫变、从至尊沦为阶下之囚、皇室衰微、君臣失和、四镇联军正汹汹往长安进发,天下乱局已现端倪——这一切的根源,却是如今的邱逢祥、当年长安望族的郭氏十五郎君!
为了报郭氏无辜族没之仇,邱逢祥先忍耐到了宪宗驾崩,又以当初的扶持之恩,说服丰淳对杜氏竭力打压——宪宗生时,将元秀暗许杜拂日,此事虽然隐秘,但邱逢祥未必不知!恐怕昭贤太后之死,虽是丰淳出面为之,却也是邱逢祥在背后撺掇——昭贤手中遗诏事,丰淳或许不知宪宗早已告诉过杜青棠,然邱逢祥却知晓——他在前朝,为了报仇,与这一君一臣斗了十几年,如何不知杜青棠的为人?
当初丰淳承位,对杜青棠一派处处打压,已经令群臣渐渐离心,而杜青棠在前朝位高权重,虽然为郭家之事愧疚,又出于臣子的地位,一步步退让,然他燃精只香、不肯离开长安,足见并未完全死心——但当宪宗皇帝所留,丰淳与杜氏和解的最后一步棋,诏令元秀公主下降杜拂日的遗诏也被毁去,杜青棠是陪着其兄与宪宗内斗王太清、曲平之并邱逢祥这一干人,外慑诸镇的人物,岂是好欺负的?而且丰淳一步步逼人,杜氏乃是长安大族,见状如何不心惊,担忧继续退让下去,被丰淳株连举族以为郭氏陪葬?!就是为了族人,杜青棠也必与丰淳成死敌!
以昭贤太后之死逼迫杜氏开始布局对付丰淳,邱逢祥却仍旧嫌李家倒得太慢,又不知怎的说动了长生子——这道士乃是引起这十数年来纠纷的根源,他所求,在十几年前就是关中人人知晓,那就是推.背.图,邱逢祥身为内侍省监,又在宫中大权在握,未必无法接触内库,长生子当年为了此图就是不遗余力,如今自然也抵御不了诱惑,果然让贺之方的独子到了长安!
在邱逢祥原本的计划里,他在家变前意外留下的一子,福分不错,得拜在剑南名侠燕寄北门下,习得了探丸郎中上乘的刺杀之术,如此正好将贺夷简刺杀在了长安,以激怒河北对长安的恶感,甚至引起兵燹!
到那时候,丰淳若是还要继续逼迫杜氏,原本已失了部分臣子之心,届时连坊间也要怨怼君上只顾私怨、不理黎庶生死,毫无君上应有的气度!
如此皇室的民望越发衰微,而杜氏自诩为天下谋,此刻也是进退两难——若为关中黎民计,当保皇室,如此大有功成之后为烹狗藏弓之结局,若为杜氏计,却也不能在这眼节骨上与皇室继续作对——毕竟丰淳到底也是宪宗皇帝教导出来的,大可以在这时候将责任推到杜氏身上,诬杜氏一个勾结河北谋反之罪!
郭氏族没的起因,是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决策失误,邱逢祥要报复,当然也要将皇室与杜氏都拖下了水!
然而贺夷简偏巧在长街与元秀相遇,竟对后者一见钟情——让邱逢祥改变了主意。
当然,这里面恐怕还有邱逢祥尽管计算在前,但燕九怀真正见到了那位河北第一高手后,却判断夏侯浮白盛名之下无虚士、有夏侯护持在贺夷简身旁,即使他也没有把握刺杀成功且能够活着退走——而郭家如今却只剩了燕九怀这一脉,又是自己仅有的亲子,邱逢祥自然舍不得他冒险,否则贺夷简乃是与贺怀年同行,遇见元秀时并非刚到长安,却是已到了数日,越是拖延越是容易为杜青棠察觉,邱逢祥为何迟迟不动手?
而贺夷简恰在此时钟情元秀——邱逢祥自然立刻叫燕九怀停了冒险之举,转而以元秀为切入点,先与贺夷简熟悉,再设法动手……如此才有了元秀被贺夷简当街百般纠缠之时,东市一群人纷纷围观,而燕九怀却恰好出现,借着与张家阿婶的打闹拦住了贺夷简——当时元秀就曾疑他们出现的巧合,举止中又常有故意靠近贺夷简之举,担心乃是刺客,还曾将马车停在了附近巷中观望,待贺夷简被燕九怀哄得把臂离去才放心!
如今看来,当日燕九怀的确是有刺杀之心!那孟家二郎、张家婶子,甚至是当她的马车离开后,故意堵了路叫贺夷简追之不及的人群,未必只是东市之中看热闹的市井之人,其中定然不乏探丸郎中高手并邱逢祥手下的郭家死士!
如果贺夷简当时不是在纠缠与对自己表示恋慕之意,这个贺之方老来方得之子、骄傲轻狂却大胆热烈的小郎君,在那一回的刺杀之中,也不知道他当时身边那几人能否护他脱身?结果又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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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局中局啊!
正文 第四百零三章 残局(一)
更新时间:2012-7-30 6:50:06 本章字数:2892
邱逢祥若只是发动宫变,元秀还认为他是想要夺权,可既然他从中迂回,让长生子接手带走了血诏与徐王——如今他的目标已经极为明确——他要毁了梦唐!
即使杜青棠力挽狂澜,但长安衰微,河北如今又得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即使侥幸撑过去,也必定元气大伤!没有如宪宗那样的中兴之主出现,国祚涸尽却是迟早之事!
而且……河北并淄青四镇的兵马已经往长安而来,沿途府兵几可无视,关中唯一的依仗就是四十万神策军,可这支神策军却是捏在了邱逢祥手里,他想要让出长安,安知杜青棠是否有回天之力?
元秀急速的思索着,邱逢祥已经微笑起来:“他那么想要推.背.图,好歹也要付出些代价吧?”
“这么说来长生子带着血诏并十弟平安抵达河北,亦是拜了你所赐?”元秀冷冷的问。
邱逢祥安然一笑:“这个自然,长生子的武功算是不错了,但血诏之事何等重大?此外还有一个宪宗幼子,杜青棠差不多把除了杜观棋外的高手都派了出去,若非燕郎拜了一个好师父,借得探丸郎中高手,长生子如何逃得出杜青棠的手心?”
“舅父为了郭氏一支的冤屈,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整个天下来陪葬了。”事到如今,元秀反而镇定了下来,淡淡的道,“听说如今河北已经联手淄青,数十万精锐之师已在了西进途中,原本河北也无必胜把握,毕竟关中久为王地,长安更是城高壕深,又有四十万神策军以逸待劳,可这会既然有了舅父在,他们倒是不必担心。不过,河北那起子人,舅父这样有把握,使其得长安后,还会放了舅父与燕小郎君吗?”
邱逢祥摇着头,笑吟吟的说道:“九娘啊九娘,你到底不脱皇室的脾气,到这会了还以为我会惦记着军权并富贵?若是如此我又何必主动联络了长生子带血诏去寻你?好端端的将一个出兵的借口送给了河北?留着精神与杜青棠斗岂不是更好?我只要梦唐与李室为祭,乱军之中,我自会脱身而去,当初这么决定时,我本也不介意自己的死活,若是无法脱身,我也不在乎,至于燕郎,凭着他的身手,想走想留,即使夏侯浮白在世,难道又能拘束得了他?”
说到了这里,邱逢祥叹了口气,“其实我已给过你机会,念着你对昔年之事全然懵懂无知,又生得似我那长姐的份上,血诏本不必长生子传,也未必要寻到你去,无非是因为我觉得贺六对你一片情深,你到底也是我的外甥女,与其留在了长安蹉跎,将来乱兵进城,以你的容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如前去魏州与那贺家六郎在了一起,也算是我聊尽心意,然你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将徐王推了出去!你以为靠一个徐王与一道血诏就当真能保证丰淳与其子这一脉香火吗?无非是我还念着些旧情罢了,若不然就叫他们全部都暴毙了又如何?”
“舅父说的这话却太可笑了。”元秀冷笑着道,“舅父当初着了长生子从五哥那里骗到了血诏来寻我,当真只是为了我?舅父都已经打算将长安送与河北了,燕郎因着先帝与杜青棠的算计,不能不自小留在了北里长大,难道将来也要一辈子过个刺客,如剑南燕寄北那样杀人为生么?郭氏一支如今已经只剩了燕小郎君这一脉,舅父也已不可能再有子嗣,有道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舅父岂能不替燕小郎君的将来考虑?燕小郎君算是我之表兄,我若是当日跟着长生子出了城,到了魏州,自然要托身贺六,而在舅父的算计里,河北此战必胜!届时皇室必定大遭杀戮,我又本就对着郭氏心怀愧疚,到那时候燕小郎君从前与我的无礼,焉会再议?以我为联系,想来贺六也亏待不了他!说来说去,舅父与先帝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各为其家其子算计罢了!”
邱逢祥看着她,淡淡的笑道:“我与长姐并不熟悉,但听父亲母亲都道她聪慧机敏,如今看着你,倒以为是又见到了她,不过你如今把话说得这样清楚,足见是拿我没办法了,这可不是皇室应有的气度!”
“这也无妨,此处不过你我加上了霍蔚三人,霍蔚是母后留与我的老人,自不会多嘴,舅父与我都不说出去,又有谁知道我的失仪?”元秀不冷不热的道。
邱逢祥却笑了起来:“九娘既然已经连我将来打算都已窥出,我又如何能够留你?”见霍蔚脸色乍变,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护到了元秀跟前,他叹了口气,道,“没用的,我虽然当年是个纨绔,入宫之后也没多少时间练习武功,究竟正当壮年,霍蔚你已老迈,而九娘不过是个女郎。”
他淡淡的道,“元秀公主本就于东市遇刺受了重伤,此事是朝野上下都知且深以为痛的,这一切都是河北那起子奸人弄出的鬼,可怜元秀公主国色天香又尊贵聪慧,好端端的金枝玉叶就这么去了,想起来连咱家也觉得不忍心呢!唉,但这也没办法,自古红颜多薄命,元秀公主生得这般出色,命薄一些,也是寻常之事……九娘,你说对也不对?”
霍蔚护在了元秀跟前气得浑身发抖:“你口口声声为了郭家报仇,五郎与九娘哪一个身上也没有郭家之血?郭十五郎君,你当你这样做了,汾阳郡公一脉泉下有知莫非会感激你么?老令公指不定如今正在泉下痛斥你丧心病狂!”
“霍蔚你让开。”元秀冷笑着道,“舅父见着了外祖给大娘的玉佩旋至,跟着又是言无不尽,我早已知道你必有杀我灭口之心,如今你手握兵权,宫变之后却依旧要受制于杜青棠,这还是因为杜青棠亦只道你想着夺权,并未想到你欲倾覆本朝的缘故,若不然的话,他岂会与你这般和睦?舅父既然与我说了真话,又怎么可能还叫我有命说出去?”
“阿家可以不说!”霍蔚厉声道,“郭十五郎!你当初既然让长生子去寻到了阿家,欲送阿家去河北,为燕小郎君将来晋身作准备,如今依旧可以这么做!宫中车马俱齐,甚至不必穿过长安城惊动杜青棠,只需使车马自北开玄武、重玄二门,经乐游原折向东,沿着官道便可迎上河北大军!贺家六郎对阿家思慕已极!何况河北欲得长安久矣,定然不会让阿家将此消息传回长安!”
霍蔚如今一心要保元秀性命,听到了元秀的话,心中一动,却是顾不得元秀意见,急急提出了另一个设想。
“我儿武艺超群,借裙带晋身不过是锦上添花,并非必需之事。”邱逢祥含笑一步步向殿上走来,他轻轻按住腰间玉带扣,抬手时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柄明如秋水的软剑,邱逢祥随手挽了个剑花,手法娴熟,显然他所言的自己纨绔、入宫后再无时间练习还是往谦虚里说的,一个才学了一年骑射不到的公主与一个年老体衰、不谙武功的内侍,他的确有资格不放在眼里,好整以暇道,“这柄软剑,说起来还是当初宪宗皇帝赐与了郭家的,当年郭家含冤没家的时候,我被赦命赶出大门,什么都没带,惟独腰带里藏的这个没被搜出来,这些年来,我倒还没什么机会亲自动手,算一算,它到了郭氏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见血,如今第一个杀的就是宪宗皇帝的爱女,霍蔚你说我父亲泉下有知会伤心,我却知道宪宗皇帝若有知定然是更伤心的那一个!”
他微微一笑,振腕一抖,原本软软的长剑,顷刻之间变得笔直,一股杀气,无声的弥漫于室,邱逢祥悠然道,“因为,郭家还有燕郎,但李家,很快就要彻底的断子绝孙了!”
元秀坐在榻上,冷冷看着他,下颔微扬,竟是毫无惧色!
邱逢祥走到了她跟前,见霍蔚作势欲拦,一皱眉,伸足将他轻松的踹下了阶去,扬起剑,淡然一笑:“九娘,回头见了你的母后,告诉她,用不了多久,或者我就会去与她请罪的,也不必太过恨我。”
“阿家!”殿阶下,霍蔚看着锋芒划过半空的弧度,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
正文 第四百零四章 残局(二)
更新时间:2012-7-30 6:50:06 本章字数:3358
然而长剑才落,元秀反而笑了起来,笑容之中,毫无方才的冰冷与怨怼,反而充满了得意与狡诈!她好整以暇,竟仿佛等待这一刻已久。
莫非她叫自己来是为了问个清楚后自尽?这怎么可能?虽然不似薛娘子那样整日里跟在了元秀身边看着她长大,但邱逢祥这些年来在宫中,对自己这个嫡亲外甥女也是格外留意过的,见状,心中警兆突生,腕上加力,正待速速杀了她,免得生变,却忽然叮的一声轻响,手中长剑顿时断做了三四截!
只剩一个剑柄带着去势切向了元秀肩头,邱逢祥反应极快,一察觉长剑被毁,左手一翻,又掣出一柄短短的匕首,匕首之上闪烁着微蓝的幽光,显然是喂过了毒的,顺势就要刺下——然而已经迟了,他左腕一紧,已经被人从后扼住,淡漠的声音从后传来:“邱监好兴致,一大早的到公主寝殿来探望,前朝之事竟打算放手了么?”
是杜拂日!
邱逢祥脸色顿变:“你几时进来的?”清早时候他见到了锦盒里的玉佩,认出正是当年郭家还为长安望族时,薛娘子生辰,郭守特特请了名匠,选了无瑕美玉,雕琢了一方玉佩与这个养女贺寿,薛娘子对此极为重视,素来带着不离身,后来进宫做了尚仪,自然也是带着的,元秀使了人送这块玉佩到他面前,用意不言而喻!
只是邱逢祥从一个世家纨绔,一步一步走到了权宦这一步,心机城府都非当年所能比,饶他震惊万分,兀自镇定了片刻,将情况预备好了,这才到珠镜殿来摊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吩咐禁军好生把守宫门,不允许杜拂日进宫!
杜拂日固然与燕九怀一样师从燕寄北,甚至比起燕九怀来,武功还要高上一些,但也不可能与禁军为敌!为此邱逢祥还特特加调了人手在宫门之后设伏,若是杜拂日擅自闯宫,就在前朝将其拿住,回头杀了元秀公主,再将他送还给杜青棠——以杜青棠的为人,即使心中愤怒,但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已死的公主,破坏大局!
所以进入珠镜殿后,虽然元秀问来问去,邱逢祥察觉到了她的故意拖延,但也不在乎,杜青棠手中没有兵权,他手掌四十万神策军,若是连在杀元秀之前交代个清楚的这点时间都拖延不下来,这些年在宫中的蛰伏当真是平白的了。
却不想……元秀之所以与他言行无忌,竟也是另有所恃!
四十万神策军的军权的确在邱逢祥手中,即使杜青棠也未必能够调动他们,但这并不代表神策军不畏惧杜青棠!别看杜拂日独身出现在珠镜殿,哪怕邱逢祥如今可以行动自由,跑了出去喊进一群禁军,也未必敢对杜拂日下杀手!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到的?!
外面的禁军……如今又怎么样了?
看到杜拂日伸手扶起元秀,又温言安慰着霍蔚,邱逢祥的心沉了下去!
杜拂日只是震碎了他右手的软剑,与阻止了他左手的顺刺,甚至连那柄匕首,都没有收回的意思,做了这两件事后,杜拂日就仿佛他已经不在殿中一样,宽慰了几句仿佛骤然老去十余年的霍蔚,复扶起元秀,看都没看一眼邱逢祥——越是如此,越代表此刻局势皆在杜拂日手中!
他压根就不担心邱逢祥趁机叫喊,惊动殿外的小内侍去叫救兵!
这代表什么?
即使从宪宗一朝就与杜青棠并宪宗皇帝为敌,十几年勾心斗角下来,邱逢祥看似牢牢得把握着神策军的军权,并掌握着掖庭宫……但,也只有这些了。
朝堂上面,他说不上话,并不仅仅是因为燕九怀的缘故,毕竟邱逢祥对这个唯一幸存下来的儿子固然极为重视,但杜家五房只有杜拂日一嗣,宪宗皇帝自己膝下诸子也未必经得起一场宫变……最重要的是,这一君一臣都是想着中兴李室、振奋梦唐的宏图大计,并不介意与他长期斡旋,彼此牵制,所以除非邱逢祥当时就要拼个鱼死网破,否则他只要显示出强硬之色,宪宗与杜青棠必定还是要顺着他些的。
而他之所以在前朝得了许多贤名,与杜青棠的执政能力太强有关——仗着神策军权,邱逢祥几次明里暗里的想着插手前朝之事,但最终非但被杜青棠绕了回去,反而还被利用了数次,何况如此一分心,邱逢祥竟发现趁自己不注意,杜青棠竟悄悄策反了自己手下几名大宦官打算逐步夺权!因此受惊之下,邱逢祥再也不敢多言什么,只得一心一意的抓牢了军权,做一个前朝朝臣争相称赞的贤宦……
若说诸镇之中以贺之方最为畏惧杜青棠,那么长安之内,最忌惮杜青棠的,绝对是邱逢祥!这从他十几年前就得了四十万神策军权,却苦苦熬到了丰淳登基数年光景——还是先挑唆着丰淳与杜氏彻底决裂,又借了换田之事使丰淳大失民心臣望,这才敢发动宫变!
杜青棠手中无一兵一卒,然他独自一人,便已与挟宫变成功之势的邱逢祥平分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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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蔚渐渐冷静了下来,元秀亲手斟了一盏茶,双手捧到他面前,肃然道:“如今我始知道我与母后的差别,母后为我选的人,皆是危急之时愿意以身挡于我之前,从前采蓝与采绿,尔今是你!”
“阿家不可!”霍蔚一怔,随即推辞道,“老奴奉文华太后之命,伺候阿家本是理所当然之事,阿家素来待下宽厚,这些年来说是在阿家身边当差,其实不啻于在阿家这儿享福,再者,老奴身份卑贱,又年纪大了,死不足惜,阿家却是尊贵之人,且正当青春年华,阿家若是觉得老奴还算忠心,但请听老奴几句话——阿家乃是千金之躯,下一回便是早有防备,还请莫要容这等凶残之人近身,方才杜家十二郎君若是拦阻得慢了一些,老奴……老奴觉得再也活不下去了!”说到此处,霍蔚似想到了那一刹那的心惊,脸色复苍白了起来。
元秀将茶水放到了他手中,微微一笑:“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杜家十二郎藏身在屏风之后没有告诉你,并非我不信任你,否则又何必单留了你一人在这殿里伺候?这是因为担心你知道了,届时行动神色有异,怕被觑破,你无需多想,你是母后留下来的人里的最老资格了,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霍蔚听了,这才松了口气,接了茶水谢恩,复解释道:“老奴不敢怀疑阿家,只是还请阿家下一回绝对不可容外人近身了!”
“我自理会得,你不必担心,且坐一坐。”元秀温言抚慰了他,复看向了身旁含笑袖手而立的杜拂日,不觉微微一皱眉,“长安城……”
“叔父早有准备,河北众军到不了城下的。”杜拂日简短的解释了一句,对于杜青棠的手段,元秀想不信任也难,她也不去多问,只是皱眉问:“他该怎么办?”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邱逢祥。
邱逢祥站在不远处,手中兀自持着匕首,神色复杂难言,既不求饶,也不威胁。
杜拂日听出元秀这么问自己,并非心有决断,而是的确不知所措——两人到底是甥舅,然而因着十几年前长生子所引起的皇室、杜氏与郭氏的这一场纠纷,彼此之间的情份恩怨已经难以分辨,这在元秀的性情里面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今外面层层叠叠的禁军,只认邱逢祥,杀了他,可想而知后果——到那时候,任凭杜青棠在河北留了几手,定然是趁乱而进,诸镇响应,杜青棠究竟是人不是神!
这样一个结果,正是邱逢祥的计划之内,唯一不同的不过是他死得早了一点,然而他也不在乎——所以即使杜拂日忽然出现,阻止了他杀元秀灭口,如今却还是气定神闲——如果说他的手腕能力都不及杜青棠,却能够从宪宗一朝一直支撑到了此刻还与杜青棠分庭抗礼,最大的原因,其实并非那四十万禁军,而是他不在乎李家天下。
而宪宗皇帝与杜青棠不但在乎,而且还想着恢复开国之时的荣光!
所以即使他此刻死了,计划也成了一半。
先前长安宫变犹如平地一声惊雷!
但诸镇虽然蠢蠢欲动,即使河北,也是得了血诏和徐王,拿到了名正言顺的筹码,这才欣然出军——杜青棠在诸镇中的名声,不是平白来的,别看河北如今号称匡扶正统——杜青棠转手让他们翻脸杀了徐王、再栽徐王一个假传圣旨的罪名,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出现。
河北拿了血诏与徐王,不但是长安的把柄,必要时,也可以变成向长安索取好处的现成借口——有杜青棠的情况下,他们甚至愿意出兵以加强这个索取好处的筹码。
而这一切,也不仅仅是杜青棠。
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四十万神策军,再加上杜青棠的智谋之名,才是诸镇对着关中垂涎三尺,却不敢轻举妄动的根源!
所以长安宫变,皇室明摆着衰微,但诸镇到底还是选择了观望——他们不敢确定,长安会因宫变动荡多久,万一兵到中途,长安已经好整以暇……诸镇之间,也不是尽然和睦的。
而杜青棠与邱逢祥用实际情况打破了他们趁机进犯的幻想!
但若神策军有变……
正文 第四百零五章 残局(三)
更新时间:2012-7-30 6:50:06 本章字数:4100
杜拂日微笑着看向了邱逢祥,他笑容温润仪态端庄,若无其事的询问:“邱监以为如何呢?”
邱逢祥淡淡的笑了一笑,他从前也是世家子弟,又在宫廷里面浸染多年,气度仪态并不比杜拂日逊色,听了杜拂日的询问,邱逢祥压根就没提眼前的情况,而是冷静反问:“燕寄北素来宠爱燕郎,若是燕郎要为咱家报仇,十二郎以为,你们的师父,会站在哪一边?”
见杜拂日不易察觉的皱了下眉,邱逢祥眼中慢慢流露出了笑意:“十二郎也知道,先前宫变时,咱家已与你叔父说好,请燕侠返回长安,与燕郎相见,再容咱家拜谢他这些年来护着燕郎的一片情份了吧?”
——郭氏这一条血脉能够活到现在,实在是燕九怀命好,若非他是私生之子,堂堂正正的郭氏血脉,又岂会尚在襁褓就被送去剑南,若非如此,又怎能遇见剑南的那位名侠?燕寄北虽然是由刺客转为侠士,但一诺千金之性情却未变,何况燕九怀还得了他的眼缘,杜拂日亦师从燕寄北,最清楚燕寄北有多么宠爱燕九怀。
公允来说,在传艺授技上面,燕寄北虽然不齿杜青棠的算计,但也不曾迁怒杜拂日,教导极为用心,但在上心上面,便是十个杜拂日,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燕九怀。
杜拂日自知在此事上是自己这边理亏,他本是大度之人,所以从未计较过。然而燕寄北毕竟是他的师父,那个剑南道上挥洒自如、高来高去的名侠原本与长安诸事无碍,不过是因着受了当初护送燕九怀去剑南长居的郭家死士点滴之恩,因此竭诚回报,这才卷入到了长安的风云里来!
燕寄北本人是极为厌恶这些争斗的,当初他还为剑南道上刺客时,剑南节度使便有招揽之意,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为了燕九怀,他不惜亲自赶往黄河暗中挑唆民变,而后杜青棠才松了口,又急急向长安赶来——燕寄北视杜拂日如徒,却视燕九怀如子,对于自己的授艺恩师的武功,杜拂日非常清楚,燕寄北的年纪,已经过了鼎盛之时,但他一身刺杀无数,遇险无数,从刺客到名侠,这中间的转换,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风雨,经验之丰富,就算是在长安素有赤丸魁首之称的燕九怀也万万不能比!
而且与自己的师父动手……杜拂日心中未尝没有芥蒂,对于一对专擅于一击必杀的师徒,就算是杜青棠也会感到棘手的,不过……
杜拂日淡淡的笑了笑:“师父出身探丸郎,刺杀之术,可谓是冠绝天下,如今虽然已非壮年,但若与燕郎联手,这天下怕是无难取的人头!”
元秀皱起眉,邱逢祥听他这样顺应自己的话,反而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师父与燕郎有缘,自小对他极为疼爱,我不能及之万一。”提到了燕寄北的偏好,杜拂日神态自若,丝毫不以其为伤心,这并非他对燕寄北无情,而是心胸自来豁达,且燕寄北的偏心,也是事出有因,他慢条斯理的道,“所以当初师父在长安教导我等数年没有动手,叔父便说过,师父此生怕是不能如邱监之愿了!”
邱逢祥脸上顿时变色!
“杜青棠……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邱逢祥忍不住叫出声来!
杜拂日淡然一笑:“叔父当时欲收服师父之心,长安内外皆知,邱监私下里借着燕郎与之联系,企图说服师父为你刺杀叔父,这关系到了叔父身家性命,如何能不打听到手?只是师父主动到长安来,归根到底,是为了燕郎的性命,对于朝中争斗,师父兴趣不大,即使邱监乃是燕郎生父,也动摇不了师父两不相帮的心思,否则,师父收我为徒后,为何还是始终都对叔父耿耿于怀?”
“时隔多年,师父再到长安来一回不易。”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意态闲适,“邱监又何必非要为难师父呢?”
当初燕寄北出言除了燕九怀外再不收徒,一则是烦不胜烦那些主动寻上门去的拜师者,二则是燕九怀习武的天赋根骨都极好,燕寄北对这个弟子非常满意,已有一心一意好生培养的打算。
而杜拂日虽然是在杜青棠的算计之下,燕寄北才答应收取的弟子,但杜拂日箭技天赋惊人——生来箭无虚发!这等奇才,放在了武林之中,慕名过来求着收徒的高手都不可能没有!当然燕寄北虽然被称为剑南第一侠,但其武功,却也足以傲视天下!也当得起教导这样一个天才!
况且燕寄北与杜拂日一般,都非心胸狭窄之人,这从他因杜青棠的算计曾在玢国公府中掀桌怒起、拂袖而去,但对杜拂日却依旧悉心指导可以看出。即使如此,燕寄北仍旧对杜青棠深以为怨,这里面既有杜青棠以燕九怀一介稚子威胁邱逢祥的做法,让燕寄北不齿,也有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士对于高居庙堂、行事步步谨慎的权谋者的不屑。
但最重要的,却是因为,杜青棠此居,等于是将燕寄北拖进了梦唐这一场暗中的较量的泥潭内!
如果单单是收养了一个燕九怀,而当时燕九怀已经被留在长安为质,燕寄北却被赶回剑南……自此,长安的事情和他关系是不大了。但杜青棠却用一场“病入膏肓”哄得燕寄北又收了杜拂日为徒——杜青棠为杜拂日择燕寄北为师,也未必只是看中了燕寄北的真材实学与在剑南的名声!更多的,还是为了借此向宫中的邱逢祥施压!
其实燕寄北自转为行侠后,再未行刺杀之举,然邱逢祥后来借着燕九怀欲请其帮助出手刺杀杜青棠无果,遂认为这里面有杜拂日拜师的缘故,由此越发的收敛起来,却让宪宗皇帝与杜青棠都松了口气。
也因此,燕寄北原本回剑南后,几乎可与长安之事再无瓜葛,但杜拂日这个徒弟一收,很多事情,却不再那么简单了……就算是燕九怀,长大些后,对杜拂日这个师兄亦是深以为恨,就算杜青棠与邱逢祥不在背后筹谋,单是师兄弟同室操戈,偏偏两人武艺相当,起先没有闹大,燕寄北或者不知,一旦闹大了,燕寄北又岂能不操心?
让燕寄北痛恨杜青棠的还不尽于此——燕寄北是探丸郎中人,当初燕九怀中毒,燕寄北无奈之下送他入长安为质,被要求自己离开长安,不经准许,不再北上后,出于担心燕九怀年幼,在长安唯一的依靠邱逢祥却深处宫中,未必能够照应周全,而宫外的杜青棠又如此凶残狡诈,特特利用自己在探丸郎中的身份,早早使他也加入,如此也好得些照拂……这一点,亦被杜青棠利用到了……
自己独自被算计,以燕寄北的气度,还不至于忿忿多年,但因自己之故,牵累整个势力下了水……燕寄北若还能够心平气和的佩服杜青棠,也枉为江湖中人了!自从离开长安后,燕寄北之名渐渐销声匿迹,反而被夏侯浮白逐渐压了过去!足见此事对他的打击!
由此,邱逢祥认为,再有燕九怀这个爱徒在从中推波助澜,以自己身死为引子,未必没有可能!
然而他借着衣袖的掩盖,本已打算将匕首刺入自己心脏——自己死在珠镜殿,元秀公主怎么也脱不了关系!她一个公主在大局面前不值得什么,可有丰淳帝——如今的太上皇之胞妹的身份,再加上届时禁军拥入珠镜殿,发现传说中自兴庆宫返回大明宫途中遇刺的元秀公主竟是完好无损——宫中自有太医,哪怕元秀立刻在自己身上划几道伤口,也能验出大致时间,到那时候,任凭元秀百口亦莫能辩!
太上皇不忿被夺位,串通了同母所出的元秀公主,假借遇刺、伪作重伤,引得内侍省监邱逢祥探望之时,趁机行刺——这一条传了出去,杜青棠便是手腕再高明,没有数月,也休想让长安重回宁静!到那时候,恐怕漫天信鸽飞去,诸镇这一回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四十万神策军的归属,可不是短时间里可以决定出来的!
更遑论杜青棠绝对更想将之拿在自己手里——而邱逢祥而了达到自己一旦身死,让神策军群龙无首,无论是在内侍省,还是在神策军中,他都绝对不允许太过超越同僚之人存在,内侍省中,在他麾下,如纪公公等一干大宦官,都是彼此牵制,无一人能够脱颖而出!在神策军中,同样如此。
所以一旦邱逢祥身死,或者失踪,神策军必定是陷入内侍省诸宦官彼此争夺军权、而军中各自思谋出路……若非他一直将神策军维持成了这个局面,便是有郭家死士拼命护卫,宪宗皇帝与杜青棠联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已经将他杀了……
然而听到了杜拂日气定神闲的回答,邱逢祥却犹豫起来。
自从那一年往太原去的官道上他受了伤后,原本的郭十五郎君便等于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邱逢祥,不过是具行尸走肉,从纵马长街的世家纨绔到一个深宫内侍,支撑着他的无非是复仇,为了倾覆梦唐、拖下杜氏,邱逢祥绝不忌惮利用一切他所能够利用的,包括丰淳帝这个外甥的信任与依赖,包括被隐瞒的元秀公主的无知,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他并不畏惧死亡,对于曾经的世家子而言,死亡意味着屈辱的结束。
但邱逢祥担心的是,所谋划的落空!
燕九怀是他的儿子,又是放在长安各方眼皮下长大的,对于这个唯一的血脉,邱逢祥十分清楚,燕九怀刺杀之术高明、性情跳脱狡猾,不是个易吃亏的主儿——但也只是狡猾而已,不必与单单一个名字就震慑诸镇多年的杜青棠比,就是杜拂日,这个看似温润谦和、有着一切世家子所为人羡慕与称道的气度举止并近乎娴静的作风的同龄少年,即使一点也不受燕寄北宠爱,却依旧将燕九怀压制得处处郁闷之极。
燕九怀的那点儿狡猾,在市井之中谋生是绰绰有余,在对付元秀这等身手平庸、又碍于种种考虑不敢公然追杀他的贵人面前,他也显得游刃有余,但若要说到从大局上面的布局、谋略,燕九怀却立刻黯然失色——更不用说,这长安锦绣地,但凡在朝堂上能够有立足之地的那起子臣子,包括以忠、直闻名朝野的张明珠、孟光仪这些,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
如果杜拂日说的是真的……自己一死,燕寄北依旧拒绝帮着燕九怀刺杀杜青棠,使长安真正群龙无首、梦唐就此覆灭,那自己死得岂非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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