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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落清欢》南东北西着

_4 南东北西 (当代)
  “啊?!”钟远愕然扬眉,然后摇头大笑,“那就让他们折腾去吧!咱兄弟喝酒去!”
  “对!让他们折腾去吧!”
  乔落觉得自己怎么也睡不醒,那种感觉好像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曾经经历过。
  飘飘然的在云朵中,柔软、幸福、安全。
  很多事情她都记不太清了,也不想去回忆,她现在只觉得很轻松,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不停地在她耳边喊,然后竟然还拍打她的脸,最后干脆摇晃她的肩。
  她觉得她美好的小世界被打破平衡,支离破碎。
  她很愤怒。
  睁开眼睛看见贺迟焦虑的脸。
  他看见自己忽然睁开眼似乎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本来有些杀气腾腾的五官瞬间凝结,然后长舒了一口气,纠结在一起的眉毛也舒缓下来。
  “你终于醒了。”
  “凭什么不让我睡觉?!”乔落嗓音有些干哑,但并不妨碍她发泄不满情绪。
  “睡觉?!小姐!你睡了三天了!三天你知不知道?!你是猪啊?!我还以为你又……”贺迟眉毛又立起来了。
  “又什么?”乔落仍然凶巴巴的。
  “又……切……为什么要告诉你?喂!你还有没有不舒服?没有就赶紧起来吃点东西!”贺迟烦躁地耙着头发。
  乔落在那儿一勺一勺地喝藕粉时才看见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的顾意冬。
  他看起来很是憔悴,左手还打着石膏,静静地看着她跟贺迟吵嘴。乔落心下一紧,与其说他是保持沉默不如说他是因为愧疚不敢吭声。印象中顾意冬从来对任何事都是游刃有余的优雅风度,何时有过这种手足无措的尴尬样子。
  乔落有些心软,她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开口:“你也在啊。”说完又后悔,觉得这么莫名其妙的话说了比不说更尴尬,就懊恼地瞪了贺迟一眼——都是他闹的!
  可顾意冬听见乔落的话,原本暗沉的脸色像是照进一缕强光,瞬间就亮了起来,“落落,对不起。我不知道会……你还难受么?”
  “嗯……还好,没什么事了。”乔落一边答,一边趁着贺迟分心偷偷往藕粉里加糖。
  “乔、落。”贺迟狞笑着扯住她的手,乔落的脸立刻垮掉,感觉很像是回到六七年前她患抑郁症住院的时候,一切情景重现。
  “哎呀,那个,放一点糖没关系的。”乔落故作轻松地说,暗恨他眼观六路。
  “不、行。”贺迟酷酷地摇头。
  乔落苦着脸,试着讲道理:“迟,这个没有糖实在难吃,很像在吃石膏……”她皱眉,多年前的噩梦重现,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她真的很恶心这个味道!
  “你吃过石膏?”
  “我、我……哎,贺小爷……就让我加一点?”乔落微笑着跟他商量。
  “不、好。”
  太无情了。
  乔落委屈,撂下碗,淡声说:“……那我不想吃了。”
  “不吃?好啊!医生!来给我们插胃管!”
  乔落怒目看着他,眼睛晶亮,腮帮子不自觉地微微鼓起,竟隐隐有了一种小女儿的娇俏样。
  贺迟担心她的胃,可是被她这样看着哪能不心软,但还是咬咬牙:“你赶紧痛快地把这碗吃光!接下来什么都好说。”
  乔落不说话,耷拉着眉眼,低着头默默地搅拌着那碗黏稠的糊状物……
  贺迟觉得心里难受,长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来。盯着乔落的一双眸子黑黑沉沉的,有无奈,有心疼,有担忧。
  “我喂你,”贺迟抢过碗,
  “啊——张嘴,嗯,乖!”贺迟赞赏地点头。
  “呕……”乔落觉得嗓子眼都被糊住了。
  “乔落你敢吐就试试看!”他眯眼。
  在眼神的逼迫下,乔落一闭眼咽了下去。
  贺迟又舀了半勺,乔落往后躲,他却说:“那,我陪你吃。”说完吞下,“嗯,味道很好啊!”还煞有介事地点头。
  乔落脸一下子红了,侧转脸,顾意冬惨淡的脸在眼帘内一闪而逝。
  她心思纷乱一时间只觉得窘极。
  依稀间记得这个桥段在美国也曾发生。当时只是专心在如何吃进东西,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多么亲昵或者……肉麻。
  天哪……她不要再见人了……
  太窘了……
  一把抢过碗:“我自己吃!”
  说罢闭上眼屏住呼吸,呼噜呼噜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那一小碗都吞了进去。
  “咣当”放下碗,接过贺迟递过来的漱口水玩命的漱。
  她曾经看过一本书,讲人的惧物症,即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样特别厌恶的东西,对于她来说藕粉流食一定算一个。
  冲动是魔鬼啊……自作孽,她真后悔。
  贺迟微笑,拿纸巾给她擦嘴,这哪里有半点优雅女人的样子?
  “吃好了就休息一会儿,要是不舒服告诉我,我今天在这里陪你。”
  乔落缓过劲儿来:“用不着,你走吧!嗯……我知道你最近挺忙的。我这孔都穿过了,还害怕出点血么?”
  说完就知道撞枪眼上了,她立刻后悔得恨不得把舌头吃了。
  只见贺大公子的脸一下子就阴云密布:“你也知道自己曾经胃穿孔?那你还敢空腹喝那么多酒?!”
  乔落只觉冷汗淋漓,左顾右盼,却瞥见顾意冬一脸愕然,他站起来:“落落,你曾经胃穿孔?我记得你从来没有得过胃病啊!你……你怎么没说过?”
  屋内温度立刻下降,气氛变得微妙且紧绷。
  乔落敛下眼,并不答话。
  贺迟看看乔落的神色,抿唇道:“我先出去。”说罢拍拍乔落的肩膀,转身离开。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顾意冬又追问一遍。
  “是。”这回乔落开了口。
  “怎么会?”
  “你想知道?”乔落侧头看他,唇边带笑,余光瞥见此时窗外的天空乌云翻滚,天色暗沉。
  “……是。”
  “不能好好吃饭,有些胃溃疡,后来得了抑郁症,吃不下饭,最后变成胃穿孔。”那么长的日子,那么多的痛苦,原来如今三言两语就可轻轻带过。
  “抑郁症?!”那个原来笑容明媚如今笑容浅淡的落落?
  顾意冬觉得心脏像是被冰锥钉入,尖锐的痛楚,原本是一点点的寒冷,却迅速扩大蔓延,冰得让整个人瑟缩,“为什么……”
  “没钱没时间,然后没心情活着。”
  空气一瞬间僵硬,他眉间掠过一丝显见的痛楚。良久,顾意冬哑声道:“能不能,跟我说说这几年的事?”口气近乎卑微。
  “你有兴趣知道?”这是他们重逢以来他第二次问她过去这些年的事情,第一次是在那个潮湿的早上,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乔落知道自己不应该怪他的不问,过去是他们彼此不能碰触的伤口,但她仍然忍不住口气微含讥讽,这算不算恃爱行凶?
  “如果你能说。”
  乔落垂下眼,要说么……
  最后终于一耸肩:“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我跟我妈在美国账户被冻结房子又被缴。啊,这些你都应该知道。本来靠着打工日子紧一点还是能活的,很不幸的是,我妈很快查出了肾炎,住了院,很贵。我那个时候打了两份工,早上送报晚上刷盘子,一天睡四五个小时。本来不想上学了,可是妈妈以死相逼,老人家的想法很奇怪。你也知道,我家总对我寄予很大希望……呵……其实我妈一听到我爸出事判了九年就有点崩溃了,她觉得她唯一的指望就是陪着我念书,否则她待在美国没有任何意义。就是那个时候落下了胃溃疡的毛病。
  “后来我妈病情恶化,要动手术。我没有钱,很上火,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看着……你的,妈妈,躺在病床上,一点一点地被病魔吞噬,明明可以尽早医治——可是你就是没钱,所以束手无策!我真的很恨自己!他们,从小无论我要什么都会想尽办法满足我,永远疼我、宠我,我甚至从来对钱没有任何概念……可是我竟然在她生病的时候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眼瞅着她受尽折磨……嗯……这是,你跟贺夕订婚时的事情。”乔落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闭上眼睛试着平复情绪。
  天上雷声阵阵,阴风大作。
  “贺夕给我发过邮件,顾意冬,我那个时候非常的爱你。我总是觉得,分开我们的是命运,可是我不会屈服,我会永远把你放在心里,我们会像我们说过的誓言一样,永远相爱,一辈子,心都在一起,不离不弃。
  “两个月,距我离开你只有两个月……顾意冬,我一直都在试着理解你。我明白因为你母亲的事情你连带着也恨我妈妈,你不能忍受我们在海外逍遥度日,所以你追究我们的账户和房子,我并不怪你。可是,我不能接受你跟别的女人订婚。我不能相信你竟然这样轻易地把我们携手一生的海誓山盟转交给别人。”乔落的声音抖得厉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哦,对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找了一个在酒吧陪酒的工作。不用做到手臂酸软双脚麻木,只要多笑笑就可以拿到丰厚的小费。终于凑齐妈妈动手术的钱,结果不知怎么得了一个很奢侈的病,就是抑郁症。我不想说话,不想动,而且胃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再不肯吸收任何食物,很好笑是不是?就像你说过的,我可能真的是个一无可取的废人,不过是仗着爸爸的权势,否则连最卑劣的人都会比我活得更好。”乔落说着真的轻笑起来。
  天上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到窗户上。
  顾意冬双眼赤红,嘶声唤着:“落落……”
  乔落没有理他,继续说:“很快,这么不吃不喝的身体就承受不了了,病倒期间是贺迟一直在照顾我。很意外,最落魄的时候是我以前最敌视的人伸出援手。我不想让妈妈担心,所以他替我作了隐瞒,我为此一生感激他。而且,如果没有他,搞不好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不只是胃穿孔,因为情绪抑郁,尤其是厌世情绪强烈,再加上长时间不能进食,我的肠胃功能和心脏功能都变得非常差……意冬,你认识贺迟快三十年,可是你没见过他流眼泪吧?可是我见过,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非常没有形象,我头一次见到贺大公子低下他骄傲的头。他,求我活下去……”乔落的眼泪终于滑下来,一直落到心里去,连同屋外瓢泼之势的大雨一起流到心里去,冲刷着每一寸沟壑。
  “可是我不能面对他。我的心理调试不过来,我看到他就想到你,想到贺夕,这让我痛得锥心刺骨直不起腰来,我还能想到我爸,想到监狱,想到以前……所以身体好一点,我就又回到酒吧陪酒,我以为扛到我妈手术观察期结束后就好……结果,我真的很没有运气,我那时候想——这就是我们乔家的报应。
  “我妈出现了持续肾衰竭,也就是说——除了换肾没有别的办法。这个时候有一个马来西亚的富商说可以包养我,我就答应了。”顿了一下,“结果后来被贺迟发现……”
  “他再次救了你?”顾意冬紧绷到颤抖。
  “救?呵呵,我并没有被逼迫,何来救之说?一个独身的年轻女孩,着急想要一笔巨款,还有什么办法?我反而应该庆幸自己好歹有几分姿色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其实我那个时候曾经很不容易联系到了一个买卖器官的黑市,我打算卖掉一个肾坚持一段时间,谁知道他们说我的体重和营养不达标,让我至少增重到100斤才可以。可是我那时的体质根本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补到100斤,我没有时间等待,也没有多余的钱喂养自己。
  “刚才说到哪里?啊,对,贺迟找到了我,他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他说他比那人年轻英俊并且更富有,问我既然能做那个人的情妇,为什么不能做他的。我想想也有道理,何况他还出翻一倍的价钱,就跟了他,三年,直到我母亲离世。再后来我交了几个男友,虽然他们可能很穷,但是都很简单、快乐,再后来我拿了文凭找了工作,贺迟说他要回国,我想想就跟他一起回来了。”
  乔落终于说完,平静地看着顾意冬的脸色波涛汹涌。
  她看着他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眼睫颤抖,饱满的天庭上甚至渗出点点汗珠,像是在忍受着什么莫大的痛楚。
  过了很久,他才艰涩地开口,声音破碎:“对不起,我不知道……”
  乔落笑得宽厚:“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到处去嚷嚷。”
  顾意冬脸色更加苍白,一丝血色也没有,他艰难地张了几次口,终于发出声音:“我、失陪一下。”然后摇晃地站起身,趔趄了一下,疾步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我们最后都忘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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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意冬一离开病房所有的自制全盘崩溃,他一路狂奔到大雨中,像疯子一样对着天嘶喊。
  他没有想到,他怎么想得到?!
  他的心像要爆炸,他的世界遍布血腥的残酷,一点一点地凌迟着他。
  乔落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钢钉,密密麻麻地钉满了他的心,血肉模糊。
  逼得他发疯、发狂。
  顾意冬这一辈子,爱三个人。父亲、母亲,还有乔落。
  父亲是他的天,母亲是他的地,乔落是他的血肉。
  他从小的志向就是成为第二个父亲,他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坐在父亲膝头,父亲儒雅地笑着,拉着他的小手,对着一本泛黄的书一字一字地教他念:“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母亲端着茶壶,轻盈地走进来,柔美地笑嗔:“顾同志,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嘛!”
  那一幕成为顾意冬脑中永恒的一幅画,窗外松海滔滔,屋内纸墨飘香。
  他的父亲极具一种古代文人的风骨,高风亮节,视钱财功名为粪土,不可收买,不能动摇,有人说他孤高,说他顽固,说他不切实际。但他从不在乎,在他眼中唯真理是从。这自然在赢得爱戴的同时会得罪很多人。
  当诬告事件发生时,顾修启并无半分怯意,这样的事情那些年不少,但他总是笑得傲然无畏,坚信清者自清。但随着案件的调查,事情开始愈发诡异复杂,越来越多的不利证据指向顾修启,并且言之凿凿。
  顾意冬还记得有一个傍晚他刚跟乔落看完电影回来,父亲一身白袍孤独地坐在书房中,天色渐暗,却不开灯,背影那样的萧索嶙峋。他心下一阵不祥,不由得走进去,父亲闻声回头,面容上还有未褪尽的慷慨坚定。
  他说:“爸,你怎么了?这次很麻烦?”那时的顾意冬十九岁,已拥有了一定的敏锐性和洞察力,但毕竟想不到。顾父看着一表人才的儿子挺立在面前,笑得欣慰:“没事。意冬啊,为父这一生上对得起天地,下无愧于良心,无怨无悔!愿我儿也当如是!”
  父亲出事的时候他在学校,陈俞康没命似的冲进寝室告诉他。他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扣下,一直冷到血脉深处。他不能想象他温雅高华的父亲被戴上手铐锒铛入狱的样子!这是何等的折辱!他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终于觉得这次的不同寻常,心里一阵慌过一阵,多恨自己的渺小稚嫩!
  陈俞康和乔落彼时伴在他的身边一直在安慰他,后来宋海闻讯也赶来:不会有事的,有这么多叔叔伯伯在!他和乔落异口同声地说:我爸他们怎么可能让顾叔出事?!
  噩耗传来得那样快,完全不给人准备的时间,母亲立时休克过去,顾意冬在接连的三张病危通知单中坚强起来,他别无选择。
  那时的他已经隐隐知道仇人就在他的周围,否则谁能这样精准、利落、不留痕迹地扳倒一名部级官员。他看向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充满了怀疑。
  他最好的兄弟贺迟闻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郑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说:“意冬,你信兄弟这一次,这绝对跟我老头无关。”那时钟父还只是一个司长权责不大,贺父则身领一个大部委的部长之职,“意冬,这事咱不能自己扛着,你就跟我去找我爸!这事他要是不给整明白了,兄弟我把命赔给你!”
  这案件调查了整整一年,那几个诬告的人很快就供出了几个合谋,都是一些惯常使用些不入流手段的跳梁小丑,供认说因为顾修启冥顽不灵挡了他们财路所以设计诬告。
  该办的办、该判的判,所谓的几个主谋在贺家主持下都以诬告陷害罪——根据《刑法》第二四三条规定:犯诬告陷害罪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国家工作人员犯诬告陷害罪的,从重处罚——从重判了十年。
  可是顾意冬的心越来越凉。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几个小官怎么可能在当初取证的时候做得那样的高深莫测如有神助,逼得检察机关拖无可拖,只得先将顾父拘留下狱以致酿成惨案?
  他悲愤于顾家蒙污的世代清名,他心痛于母亲瘫痪的下半身,但他的心这样凉,是因为他看到了乔志国的意气风发。是谁,这样知根知底打蛇七寸正中要害?是谁,这么了解个中体系、瞒天过海庇下欺上推波助澜?是谁,抵得住贺父钟家的高压调查,阵脚稳健?
  可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钟家无力动他,贺父更是避而不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意冬,主谋都已落网,让你父亲安息吧!
  贺迟再次回来,与他并立在顾父的遗像前,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那时的顾意冬早已心力交瘁,但他的声音坚定,没有一丝温度和起伏:“他必须还。”
  孤身站在贺家宽广的客厅中,贺镇凯坐在红木沙发上,手敲着精致的雕龙扶手,语重心长地说:“意冬,不是贺叔不肯帮你,你也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要动老乔那是非常困难的,他这个人老练精明得很!而且,他现在在等位子,还不确定什么时候会提,他一旦提了,那我一个搞不好可能就去陪你爸了。我知道你跟贺子铁哥们儿,他这回去了天天挂电话问我。他脾气冲,我也没法说,但我从小看你长大,我知道你是个知情明理的孩子。我跟老顾同僚一场,还那么多年邻里住着,他的事我也非常惋惜痛心哪!”
  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单薄地立在那里,没有前路没有后路,只能攥紧了拳头,咬着牙根:“贺叔,我知道这一年来您为我爸的事费了很多心!我们全家都非常感激!如今……难道您就甘心看着乔志国飞黄腾达?!贺叔,乔志国比您年纪还小点,他要升上去了,多少年都不能动,而且您也说他非常精明老练了,错过了这次机会,等日后再就更难了。而且,这次钟家和我爸的那些学生更是鼎力支持,大家一起协作几率还要更大!贺叔……求求……您了,除了您再就没有人能扳倒他了!”
  贺镇凯垂着眼睛,他自然是知道这些利弊,可是……他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眉目出奇清秀的孩子,冒这么大险值不值?
  “意冬啊,你这孩子很聪明,我就跟你说实话——我并不是最近才怀疑的老乔,这之前我也很留意他。但是他这个人,老谋深算到了极点了,极其谨慎!咱们查了这么久,你知道现在的证据太单薄了,顶多定他个渎职罪!你知道渎职罪这可是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罪,老乔跟上上下下的关系从来就很好,这搞不好啊,扳不倒他,再得罪上面,我们包括老钟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你应该知道,如今情势很微妙,求的就是一个稳字啊!”
  “贺叔,既然您也知道如今正是情势微妙的关头,那就更不能稳了!您稳了,乔志国必定上位!您的才干魄力大家都知道,他又怎么能让您起来?贺叔!我们如今证据在手,只要豁出去一搏,您不只扳倒了乔志国,还能得到钟家和我爸那么多学生的支持!最主要的是民意舆论!这绝对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顾意冬走后,贺镇凯闭着眼坐在原位。
  这个孩子,虽然年轻但思路很好,也句句在理。可是当人到了一定位置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开始变得异常谨慎,每一个动静都要反反复复深思熟虑,如果现在不亮底牌出来……等老乔上位……他一定知道自己最近在查,那么以他们之间互相的了解,老乔猜得到他手里握着证据,那他一定会拉拢自己,并且承自己这个情……这样……走得是不是更稳妥些?
  “爸!你又在这里装雕像!”一声脆喊打断了他黏稠的思路,是他的宝贝女儿贺夕,十八岁,刚上大学。其实他心里更偏爱他的儿子贺迟一些,因为那孩子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飞扬洒脱,无惧无畏,敢闯敢拼。但是他妈妈生过他没多久就去了,自己又忙,从小这孩子就叛逆得跟野马似的,总是跟他不亲近。而贺夕是他续弦后生的孩子,天真烂漫,爱撒娇黏人,也算填补了他心中的空虚。两个孩子只相差三岁多,他知道贺迟也是怨他再娶得太快,可是总是有些事情不是孩子们能理解的,他想。
  他还记得贺迟非要出国去闯,走前自己把他叫到眼前,犹不死心地劝:“贺子,你真不考虑考虑?你就先去B大,先在校党委干,一步一步走,不比你出国受苦强?你说前些年,让老爷子给整到部队去,这还没消停几年又要出去,你说你……”贺镇凯从不心慈手软,但对自己这个没妈的儿子却很心疼。
  “你别婆婆妈妈的了!谁要你安排啊?!男儿志在四方!”贺迟很不耐烦。
  贺镇凯叹口气,也无可奈何:“你非要出去闯,我也支持,多见见世面也好。不过玩够了,就赶紧拿了文凭回来,既然你喜欢经济,那回头就到商务部报到去!”贺迟的反应很不屑:“我不去!死气沉沉能干什么啊!”他皱眉:“那你想去哪儿?要不发改委?”贺迟扬头,桀骜不驯:“我不要进官场。”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进进不来,想升升不上去!我给你安排的都是最好的路!”他不禁发怒。
  贺迟看住他,一字一顿:“因为我不要变成——跟,你,一,样。”
  “爸,爸……你又发呆!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贺夕使劲摇着父亲。
  “好、好!我的小祖宗,你爸可经不住你这么晃了!”他这个女儿从小有些骄纵贪玩,平时很爱在家撒个娇什么的,但后来上高中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转性开始拼命学习了。结果今年高考竟然还给他考了个不错的分数,他本想说儿子要出国去闯,那女儿就跟他一样去Q大。女孩子嘛就不要从政,跟他做个师兄妹也是一段美话。结果她还死活不愿意,要去B大。不过也都差不多,也亏她分数还不错,稍微打个招呼就很顺利的进去了。
  “爸爸,我现在要跟你郑重地谈一件事!”
  “呦!这丫头!好,那我也很郑重地听着!”
  “爸!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看你,虽然你比四十大那么一丁点儿再加一丁点儿,可你好歹也应该是枝快枯萎的花吧?但你看你这张脸!这么黑,这么长!跟花哪沾边啊?!还有你这眉毛,我就从没见你舒展开!爸!我妈可给我讲过,说你年轻的时候那英俊逼人的!那所向披靡的!那正义凛然的!那浩然正气的……”贺夕边说边比画。
  贺镇凯一听到这儿,立刻明白了,掐女儿的鼻子:“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说!刚才是不是偷听我们谈话了?”
  贺夕的脸有点尴尬,随即又笑:“那怎么能叫偷听呢?那是关心!爸,既然你这么英明神武我也瞒不了你了。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爸,其实你姑娘我从小就喜欢意冬哥,我这辈子是非他不嫁了!你瞧着办吧,难道你就不觉得他比同龄的孩子都帅都沉稳都有气质么?”
  贺镇凯一怔,他这时才忽然想起原来就听妻子说过,说这丫头从小特别喜欢顾意冬,每次顾意冬来家里玩她都特别高兴。后来高中拼命学习他还挺纳闷,妻子当时的解释是因为顾意冬交了个小女朋友,那女孩又漂亮学习又好,这丫头终于受刺激了,也闷头开始发奋学习,发誓不能被比下去。他当时只当小孩儿玩闹没当回事,没想到竟被女儿这么直接的提出来,他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哼,我觉得咱们家贺子就比他强!”
  贺夕翻个白眼:“对对对!你儿子当然最好!那顾意冬第二好也很不赖吧?”贺夕坐直身体,郑重地说,“爸,人都说贤人皆有怜才之心,你瞅着他这么仪表堂堂温润如玉的样儿你就不怜惜?而且你看他年纪轻轻遭逢这么大打击,顾姨现在又瘫痪在床,你就没点儿恻隐之心?而且,爸,最主要的是,你问问你的心,你想干什么?爸你知道哥为什么那么青云直上的路看都不看一眼坚持不要从政么?他跟我说:”人活一世,求的是个快活自在,让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快乐。而一旦进了官场,不管你原来有多么澄澈的赤子之心、伟大抱负,活到最后的人都已经身不由己面目全非,连自己在哪里都找不到!更遑论快乐或者让周围的人快乐?这样谨小慎微蒙昧混沌的人生,就是飞黄腾达了,有权有势了,可,心没了,那过着有什么意思?‘爸,你告诉我也告诉哥,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你年轻时候的理想抱负,你还愿意为信仰和正义奋斗!“
  “爸,你一直在女儿心中都跟天神似的,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就当帮帮你姑娘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爸爸……你答应吧!伟大的爸爸!万能的爸爸……你不答应我就不吃饭了!求求你了!求求爸爸了……!”
  贺镇凯久久地坐在那里,有多久不曾这样情绪激动几乎失控,他觉得自己心脏鼓动如雷。
  他们忽然想起他年轻入官场的时候正赶上改革开放,那时的变化真的是日新月异。那时自己的激情和抱负,那时自己的拼劲与干劲,当年他觉得如此荣幸和光荣可以参与到这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翻天覆地的改革中,他的理想啊……他竟然觉得眼眶有点发胀,这、这女儿还在跟前成何体统?!
  良久,他慨叹释然地笑了:“这个死丫头,说,是不是你哥教的?”那笑容却有着欣慰和骄傲。
  “哎呀!那必须也有我的功劳啊!”贺夕眨眨眼圈住贺镇凯的脖子,“爸,你这是同意帮意冬了?”
  “唉,想起当年的日子还真是挺感慨……其实,我真的很欣赏老顾,我相信老乔也一样。只不过,他并不适合……”
  “好啦好啦,这上了岁数的人吧,就愿意动不动乱感慨!爸……你就说你是不是同意了?”
  “对!同意了!”贺镇凯话声落地也像是松了一大口气,拨云见日一般。
  贺夕欢呼着蹦起来,她并不知道,让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更大的原因其实是那个渔翁得利的位子。
  可是父亲同样并不知道,在这之前他心目中单纯可爱的女儿找过顾意冬,她说:“意冬哥,如果我爸拒绝你,而我能说服我爸,你跟我结婚,好不好?”
  他还不知道的是他的儿女在这段对话之前在电话里进行过另一场对话。
  “哥,你说爸的软肋在哪里?我求他有用么?或者意冬哥求他有用么?”
  “但凡上位者都具有一定的非凡才能,这让他们骄傲甚至自负。但凡久在位上者,习惯发号施令,这让他们顽固甚至使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论你们说得多好听多动人,就凭你们是晚辈是孩子,他就不会让自己被你们说服。”
  “那就没辙了?那怎么办啊,哥,你倒是说啊!”
  “也许,为了显示自己的胸襟涵养,他会意思意思在一些微末小事上让步,但,这次涉及根本利益恐怕很难。但如果……”
  “如果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小夕,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会让爸担多大风险?还是你为了针对乔家什么都不顾了?”
  “哥,你说什么呢?乔家上位你以为咱家就好过了?乔家那个死丫头从此就踩着你鼻子做人,你开心了?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啊?还说是最好的兄弟呢!你不是一直标榜自己多正直义气吗?!”
  “我是。所以我可以自己为他两肋插刀,但我不能因为这个要求爸爸为他承担风险。”
  “哥,你到底行不行啊?你要相信爸的判断能力。我就不信爸会斗不过那个老狐狸!这回钟家和那些自我标榜的正义之士都站在咱们这边,况且如果赢了呢?那咱爸不就是最有希望升的?实在不行就先捅到报社。而且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意冬哥现在都憔悴成什么样了?再这么下去意冬哥肯定垮了!”
  “……如果能用他自己说服自己,我想那会有很大胜算。既不冒犯他的骄傲自傲,又能歌颂他的英雄情怀,还能彰显出他自省的胸襟……其实这中间的利弊他比咱们清楚多了,根本不用你来提。只要让他跨过这个坎就成。你就把你拍马屁的功夫都使出来,我想爸可能会很乐意这么做。”
  彼时,顾意冬是个纯粹的孩子,聪慧正直,像一株挺拔清俊的翠竹,傲然立于泛着薄雾的清晨。
  贺迟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霸王。他没有顾修启那样端方儒雅的父亲,也没有那般和睦温馨的家庭,在他眼中,世界从来要复杂得多。
  他未曾心安理得地享受过所谓父亲的威严和所谓母亲的慈爱,他一直是个反骨的孩子,折腾。
  从他开始懂事他就在观察,他想知道那所谓的真相。最后,他失望,他离开。
  他无法指控父亲的薄情母亲的薄命,他惊觉自己竟然理解父亲所谓的苦衷。他很失望。对这世间,对父亲,对自己。
  他离开得很坚决,逃似的。
  父亲在他后面骂:这个冷酷的死孩子!
  不,爸,冷酷的不是我。
  我是想保留一点温度。
  他羡慕顾意冬,那人从内到外都似一缕春风,柔和、明亮、没有阴影,眉目间如此澄澈安然。
  可是顾意冬也羡慕贺迟,羡慕他的狂放、肆意和反叛,他总觉得那个男子似乎随意间就总是活得比他人多几分隆重。
  但显然,岁月莽莽中,顾意冬被剥夺了那琉璃的光彩,而贺迟也日趋姿态沉寂。
  不得不说,顾意冬的运气,要坏一点。
  如今的顾意冬已将权术玩弄于股掌之间,趋利避害,驾轻就熟。
  这一切开始的那一年,炎热的午后,他面对贺夕的问题,垂着头,彷徨着,良久不语。
  二十岁的青年,憔悴又狼狈,他的心几乎被愤怒和仇恨蒙蔽,尽管这样,眼前仍闪过乔落青春洋溢的脸。
  他恨自己。
  他挣脱不了命运,又无力战胜。
  他终是咬咬牙:好!
  说到底,是为背叛。
  他当时脑中只有恨。
  “那事成就先订婚!”贺夕紧逼,她的确年轻,但她流着贺家的血。她知道什么是自己要的,不手软、不折回。她喜欢顾意冬,从小就喜欢,喜欢得心都跟着疼。她不明白,怎么自己全心爱恋了十几年的人,以为水到渠成会嫁给的那个人,竟然转眼间就被打上了别的女人的印章。
  她从小就觉得,放眼望去,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配得起她优雅完美的意冬哥。可是那个人出现了,不亚于她的美,不亚于她的家世,甚至比她还要聪明耀眼。而周围的人似乎早就遗忘了也曾经站在他身边的自己,都满心欢喜地看着那两个人,等着他们书写金童玉女的童话。
  她曾以为自己的爱最深重,经得起他的疏远和云淡风轻。可当她看见他竟用那种从未出现过的炙热而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另一个女人时,她知道,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她追丢了她的新郎。
  但是当年的贺夕那样的年轻自信,她并不懂得,那样的爱对顾意冬意味着什么,那种惊天动地的火热,可能已经焚烧殆尽了他一生的热情。
  贺夕不晓得,也不懂得。十七八岁正是勇往直前为爱不顾一切的年纪,她拼了命的学习,她争一切能跟乔落较量的东西。在知道乔父在顾父的案子中有份时,她兴奋得睡不着觉,她不是当事人,她体会不了那种深重的悲怆,她只是明白了——这是她的机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事成就订婚!”顾意冬终于答应。
  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啊?
  孤身站在医院外的顾意冬有点恍惚,暗夜中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脑中奔腾呼啸着乔落的每句话,那平静的字句如今都变成凄厉的嘶吼凌迟着他。
  天哪!他竟然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苦!他曾最宝贝珍视的人!
  这样爱她,他怎么会放开她的手??
  他父亲出事之初,乔落是他最大的支柱。当他奔走之时,高傲的公主洗手做羹,日日侍候在母亲床前,为他解除后顾之忧。在他疲惫困苦之时,温柔地劝慰他、安抚他。
  后来呢?
  后来他们之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沉默。
  但她仍然为自己按摩肩颈,自己仍心疼地为她披外套。
  再后来呢?
  顾意冬仰着头,天上乌云翻滚,雨点密集雷厉,砸得他眼角滚烫。
  后来他答应了贺夕。
  他很努力,可是仍然没有说服贺父,而贺夕果然赢了。
  后来他曾经想,如果他再卖力一点,如果他当时干脆跪下磕头,如果贺迟有贺夕的婉转贴心……也许就没有这一纸婚约。
  没有如果。
  况且,当年的顾意冬为了这唯一的雪冤机会有什么不肯付出?更进一步说,没有跟贺夕的婚约,今天的顾意冬怎么能发展得这么迅速顺利?
  他温和但从不是无害的,他有野心,男人的野心。
  他的胸中也构建过无数的蓝图,让他大展拳脚。
  而且顾家的骄傲和门楣要他撑!
  他太清楚他失去的是什么。
  一个失去凭恃空有抱负的学生,干什么事业?!要苦到什么年月?!他如何面对他那些轻而易举就位高权重的发小?受他们的怜悯、同情、小心翼翼?他会失去他们,或者说他只能丢下他们,还有所有的过往。
  让他怎么面对那些暗处一双双讥讽的眼睛?!
  他不能,他不能。
  他要那些让顾家垮的人看!
  顾修启的儿子,行!
  他顾意冬,行!
  他记得那一天,荷塘莲叶田田,乔落的脸那么苍白,她一步步走近,没有笑容,面色僵硬。
  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他们再也无须掩饰。
  她明知无望,还是问:“没有转圜余地?”
  顾意冬并不回答,其实乔落也没有等他的回答,她继续问:“告诉我,有多严重?会……死么?”
  顾意冬恨声:“不会。他谨慎得很!”
  顾意冬不能看她,他一直死死地盯着碧绿碧绿的荷塘,却满眼血腥颜色,他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乔落也没有回答,他口不择言:“我很想问问乔大小姐,你屈尊为我妈侍候屎尿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那时似乎还说了很多伤人的话,但现在他也记不得了,他当时只觉头脑发热压抑良久的恨意可算倾泻而出,真的太久了。
  她只是轻声说:“意冬,我要走了。”
  顾意冬倏然打住,看她的目光是那样的震撼。
  “签证已经下来多时,去美国,下周的机票。”
  顾意冬盯着她平静的脸,踉跄后退,笑容惨淡,一边点头:“好!好!不愧是乔落,不愧是乔落!!!”
  就在那前一天,他们还像平常一样,上课、下课、在食堂吃饭,晚上他送她回寝室,在楼下摩挲她的头发,轻语:“怎么最近瘦了好多,好好休息。”女孩面目恬然,巧笑倩兮:“你不也一样瘦?你也好好睡觉。”
  他当时胸口怜惜到心痛,他真的很想陪在她身边,那是他梦寐以求多年的幸福位置。他想对她好,像他发过的誓。
  对她好,一辈子。
  可是他不能了。
  所以他想尽量的对她再好一点,再好一点。
  乔落看着他的目光那么哀伤:“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意冬?”
  那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心上,轻轻一触,就融入血脉,让他在之后无数个夜里,疼痛不已。
  他猛然背过身去,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迸出来,每一字都耗尽他全部心力,他说:“乔落,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永远别再回来。”
  乔落当真转身就走。
  他听到声音那么慌张地转过身,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踉跄地跟上前去,他想拉住她。
  他的脚步破碎,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血淋淋的。
  可他仍固执地追着女孩的背影,凄惶的。
  他想抱住她,抚着她的后背,跟她说:落落,不要哭,落落……没有我在身边,要照顾好自己知不知道。落,我……永远爱你啊。
  可是他终于追不上了,女孩越走越快,最后飞跑起来,一转身就消失在转角。
  顾意冬觉得所有感官都痛得承受不住,他整个人都在哆嗦,眼前的世界摇晃得厉害。一手支住树干缓缓地蹲下来,蜷缩着,蜷缩着。
  树上的蝉嘶声鸣叫,有声音从顾意冬心底传出,清亮的女孩嗓音:“说吧,顾意冬,本姑娘等着呢。”
  男声有些局促:“说什么?”
  “呆子!为什么不让我收他们的情书?”
  明明天气不热,男孩却觉得周围空气黏热得受不了,他觉得背后有汗流下,他不是没有勇气,而是太过重视,但终于还是说:“我喜欢你。”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透,将手里的书包掷向他,嗔道:“呆子,谁让你说这个?”扭身就走,男孩一下子慌了,他哪里懂得女孩口是心非的害羞心情,急急拉住她的手:“我,我是认真的!落落,我从小就喜欢你,一直喜欢你!我,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对你非常非常好,我会永远宠你爱你,做你的小跟班,为你跑腿,逗你开心,让你永远快乐!”
  女孩没回头,却说:“我又不是慈禧,要小跟班和跑腿的干什么?”
  他窘住,急得不行,又一时哽住没有词汇,急得眼眶都泛红。
  女孩却笑嘻嘻地转过头来,脸颊嫣红,侧着头看他:“永远对我好?”
  他连忙点头:“永远,永远!你……你不信我可以发誓!我顾意冬发誓!永远对乔落好!”
  我顾意冬发誓!永远对乔落好!
  苍天在上,那是他最真的心。
  呵,那样年轻的心。
  顾意冬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仍掩不住那声音。
  他头下的土地,一点点晕湿开来。
  周围人来人往,看见那个永远气度雅然的校园风云人物这样萧索凄怆地埋头坐在树下,没人敢上前询问。
  如果,彼时他知道,那一次的放手让乔落经历了那么多坎坷,他会不会奋力拉住那个低头哭泣的女孩?
  会还是不会?
  那之后他几乎是不要命地工作。没得到过不知道,但他失去了之后,明白若仍想与以前的朋友站在一起,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才行。
  那时的他简直就是六亲不认的工作机器,因为他根本无处安置他的伤心。
  他不知道贺夕是如何说服她爸爸的,他也无所谓。毕竟恬不知耻的讲这个婚约对他顾意冬只有好处。何况,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她……
  订婚典礼很隆重,可是贺家的独子,他最好的兄弟却留在美国拒绝参加。
  他只是挂了一个电话问自己:“你确定?”
  顾意冬低声答:“对不起。”他对着自己最好的兄弟道歉,羞愧地。
  那端只是叹一口气挂断。
  之后的日子每天都是一个样貌,昏暗、忙碌。
  他不再问不再听任何有关她的消息,生怕一个触动,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只是,那一天的鸣蝉似乎一直声嘶力竭地喧嚣在耳畔,那个哀伤的目光无处不在。
  只是,多少个夜晚,他会不停地梦到一片苍茫的荒漠,似乎是在高原,他呼吸得很艰辛,每吸进一口气都像是万千的刀子在割他的脏器。身旁的女孩转过头来,在漫天满地的灰莽中更显得晶莹娇嫩,她的双眸漆黑璀璨,盈盈地看着自己:“意冬,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么?”
  他似乎是笑了,梦中的他感觉自己的心变得不可思议的柔软而湿润。他开口,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
  猛然惊醒,冷汗淋漓,头痛欲裂,尖锐并且持久。再也无法成眠。
  只是,他习惯吃饭的时候多叫一客忌廉布丁,却从不吃。
  只是,因为她不喜欢烟,所以他坐在一群吞云吐雾的人中间,仍自制。
  只是,每次他成功或是失败,他都会回到那个湖边,事无巨细的絮絮地讲给她听。
  再怎么假装,还是失去了。
  于是,他永远先看美国的《the economist》再看英国的《financial time》。
  于是,他电视里常看的是CNN远胜于BBC.
  于是,他开始沉迷于失眠之中,试着用这种方式接近那十三个小时的时差之后的地球另一边的人间烟火。
  他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当心上的伤口的痂越来越厚的时候,他开始佯装不疼。
  他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再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如此残忍。
  但他更没有想到,这种残忍与乔落所经历的相比,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不敢想他们复合之后发生的种种,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落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是怕我动摇?还是怕你自己动摇?!
  顾意冬觉得流到嘴里的雨水苦涩得让人哽咽。他感觉到那个孤身在树下坐到天黑的少年又回来了,天地混沌,其心何悲戚……
  他很痛。真的很痛。
  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冰冷的雨砸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睁不开眼,却感觉浑身炽热难忍,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呼啸着肆虐他的每一个细胞。
  天黑了,他仍茫然地站在院子中,满目疮痍。
  突然听见一个金钟齐鸣的声音撕裂他混沌的天地:“意冬。”
  猛然回身,声音的主人正倚在墙边,神色莫名地看着他。
  他踉跄着脚步,抓起倚在墙边的男子的领子,目眦俱裂,恨声道:“你早就知道!你一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你要她恨我,你要我们无法回头!!!”
  贺迟悲悯地看着面前临近崩溃的男人,这是顾意冬,他从小到大最要好的兄弟,他从记事起就认识他,他们一起玩过泥巴弹过玻璃球打过篮球喝过酒,骂过交警诉说过迷惑畅谈过理想……他贺迟是大收大放的男子,但从心底服气顾意冬,服气他真正从内到外的儒雅斯文,风度翩翩;服气他内在坚硬如铁外表温柔如风;服气他遭逢大变没有委靡抱怨,依然仪态从容地咬牙撑起一个家。
  贺迟觉得他很爷们儿。
  可是面前这个濒临崩溃满眼晃着绝望的人,是顾意冬吗?
  他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
  “意冬,你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你要我以什么立场说?你又以什么立场听?更何况,她不想说。”贺迟任他攥紧自己的脖领,随意地把手伸出屋檐,冰冷的雨水砸下来,他却没有丝毫感觉,“意冬,她本不想告诉你,因为她不要你疼不要你悔。”
  顾意冬晃了晃,转身挨着贺迟靠在墙上,整个人弥漫着一股冰冷的凉气,良久哑声道:“贺子,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如果不是我非要追究……我没有想到……我以为……我真是蠢透了!”
  贺迟犹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意冬,不要这么想。不是你的错。而且,她并不怪你,她从来没怪过你,她一直只是说:自己没有运气。”
  意冬,我的朋友,隔着这么多年的山长水阔,这么多的爱恨纠结之后,你竟仍然这样爱她么,所以你会甘愿自动地将她受的苦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贺子,这么多年……谢谢你。”
  贺迟一震,眼中汹涌着不明的情绪,却只是淡淡地说:“你没资格跟我说这句话。”他抬头,觉得这一夜的天,太过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顾意冬浑身湿透地走进来,面对不能面对的局面。他的头发和衣角都在不停地滴着水,这样狼狈的样子,却没有折损他的英俊和气质,可是他的眉目间呼啸着那么痛苦而凄厉的悲怆,只一瞬间就将屋内原本忧伤的气氛变得无比哀戚绝望。
  顾意冬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乔落的床前,单膝跪下,小心而颤抖地捧起乔落的一只手,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久久……
  乔落僵坐着,感觉有滚烫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
  一滴、两滴,渐渐汹涌。
  她听见自己说:“不要这样,意冬,真的用不着这样。我并不怪你,在你的立场你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都是我自己运气不好。
  “意冬,事已至此,让我们好聚好散。
  “如果可以……
  “希望再也不要相见。”
  乔落转过头,默默地看着暴风雨狂肆地席卷着窗外的世界,心却出奇的宁静。
  当经历这一切的时候,她曾经一个人在暗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顾意冬的名字。她把一切的苦楚都藏在心底,实在装不下的时候,就默默地讲给顾意冬听,那个住在她心里的,发誓会永远疼她宠她爱她,要为她遮挡所有风雨牵手过一辈子的顾意冬听,一点一滴,反反复复。
  有的时候,当她的正面情绪被消磨殆尽时,她也会一遍一遍的在心底恨恨地说:顾意冬,早晚有一天你知道我遭受过什么,你会后悔,你会后悔!
  她曾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她曾以为,她永远不会说出口。
  因为她知道他受过什么样的打击和折辱,她知道自己当时是多么的焦虑并且心如刀绞。
  如今她依旧心疼他,她不想他受这样的苦。
  她也曾经想过,也许会有一天,终于有那么一天,她仍像许久以前一样,被他珍爱地揽在胸前,将这些年的委屈和眼泪一并洒满他的心口,用他的心疼和懊悔治疗自己斑驳的创伤。
  可是,她从没想过竟会是这样,她说了,镇定且条理清晰。
  她在心里脑中反复描摹的都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
  她这样的平静,平静到心里又开始弥漫着那种明明已被她逼到角落中的忧伤。
  那忧伤比外面的天还要暗沉,比雨还要潮湿,丝丝渺渺,侵袭着乔落每一个毛细孔。
  乔落忧伤地坐着,在这暴风雨呼啸的傍晚。她眼前一幕幕的掠过六岁穿着乳白色小西服的顾意冬弯着腰吃力的拍打自己的裙摆,一面哄着说:落落不哭!落落不哭!
  八岁在车站拼命地摇着手的顾意冬,跟着火车边跑边喊:落落,我等你回来!
  十八岁清俊飘逸的少年,独立在空气混浊的火车站外,微微低头对她笑:落落,你终于回来了。
  曾经有那么一个墨香飘动的午后,有一个俊雅的少年局促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微微垂着头却掩饰不住红通通的耳廓:落落,你能不能……别再收其他男生的情书?
  曾经有那么一个明媚的春日,男孩陪她去了西藏,苍茫高原之上,女孩被眼前雄浑壮丽的自然风光所慑,心悸地看向身旁英俊的男孩,她不知自己的目光多么清澈流转,她说:意冬,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么?他笑得宠溺,音量不大却无比坚定:当然。
  他说,当然。一辈子在一起。
  他们都不知道,一辈子原来那么长那么长。长得以至于一个岔路口,就会弄丢彼此。
  意冬,哦,意冬。我们都太过自信,我们又太过相信对方,相信我们的爱情。
  可是意冬,二十岁那一年我们的分别,你却没有说,你等我回来。
  所以,我,没有回来。
  意冬,如果你知道,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
  意冬,怎么办?我找不到回来的路。我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意冬,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第十二章:都怪你曾待我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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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如何,她永远感激曾有过的那段美丽的年少岁月。
  住院的日子很难熬,乔落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
  她住在一个极奢华宽敞的套房中,沙发地毯冰箱自是不必详述,还有一套组合音响。乔落随便抽出一张影碟放进去,这段时间贺迟一看她好转,就再没有好脸,天天绷着一张绝世大冰脸,好像她做了多么天理不容的事。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还真就是心虚。
  她真以为这么些年小心养过来,她的胃已经足够坚强……好吧,她承认她当时头脑发热一时逞强了,但她真的不知道后果这么严重。
  放的是周迅的新片,她没有注意名字,只是懵懵懂懂地盯着屏幕。
  周迅有一张很漂亮的脸,她以前去参加过一个慈善发布会,周迅也出席。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初入演艺圈的年轻女孩,本人很娇小,眼睛乌黑有神,乔落却更偏爱她低哑的声音。彼时似乎有一个温柔的声音缱绻地浮动在乔落耳畔:看那个女孩,眼睛很像你!
  她看过去,也觉得乍一看很有几分相似。可如今乔落盯着屏幕,不知是自己的记忆有误还是她的妆容变化太大,竟找不到相似之处了。
  或者,是自己变得太多了?
  乔落有些出神,却听见音响中传来的影片声音:“如果你有五百万,你要干什么?”
  妖冶的女人低哑地答道:“去哈尔滨。”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忽然想起,遥远的记忆深处,那个关于冰雪王宫婚礼的誓言。
  贺迟推门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有点纳闷,他明明怕她无聊又担心她多想,单挑了些搞笑和轻松无聊的商业片送来,这怎么还能看哭?
  “喂!这片子有什么好哭的?”他一边说一边放下粥,这段时间他可是全职保姆啊,别说,还挺驾轻就熟的。
  乔落一震,这才恍然发现贺迟进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的情绪却收不起来,只得侧过头去。所以没有看见贺迟暗沉的目光。
  乔落搬家的时候天气开始渐凉,东西并不多,她本想自己叫搬家公司搞定,但贺迟坚持插手,她也就不再做无谓的抵抗。
  她穿着白T恤迷彩长裤斜倚在车边,看着搬运工人一趟趟地搬东西,贺迟则煞有介事地指挥检查。
  那一刻,空气宁静柔和。
  “贺太太,鞋架搬么?”工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喊,乔落有点发傻地瞅着那人。因为搬家公司是贺迟联系的,所以联系人签的也是他的名字。
  “不要了,扔这儿吧!”贺迟飞扬的声音传来,乔落这才反应过来,朝他看过去,贺迟乐得那叫一个美,还冲她挤眼睛飞吻。
  贺迟心里还是很生气乔落之前漠视健康的冲动,但他还能怎么样呢?难道一直气下去么?他对她有什么办法呢?
  不是不气馁的,他贺迟对外人一向说一不二、作风强势,可一遇见乔落就全灭火。小的时候每次见到她那张趾高气扬的脸蛋,他总是要提起一口气憋在胸前才能保持阵势不输。自从那年看见她苍白着一张脆弱的小脸无助地晕倒在医院门前,他那口气一时心慌忘了憋住,从此一泻千里,再也收不回那片曾经辉煌的大好河山,反而还巴巴地种树除草的修整这片山河,希望她能更惬意更舒适,甚至,永远的留下来。
  乔落看着贺迟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见他无赖似的一步三晃地走过来,打开车门,又转眼一脸奴才相的扶了她坐进去,然后小跑步地到驾驶座坐定,再冲她来一个媚眼:“贺太太,咱走着?”
  乔落嗔怪地瞪他一眼,只能笑。笑中却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幸福痕迹。
  贺迟看着她的笑靥有一瞬发怔,然后也歪头笑了笑,发动引擎。
  新居在三环与四环之间,地理位置自然不如原来的家,虽然房子是简装,但是相当宽敞明亮。最主要的是旁边有个很大的带湖的公园,因此这周围的空气质量和绿化面积在北京算是相当不错。而且环境安静,适合老人居住。
  虽然卖了小套房,但是仍然不够买下这套房子,所以乔落只得付了首付,好在按揭负担并不沉重。
  整理房间的时候乔落又看到那个纸箱子,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过去打开。里面大都是她收到的信,大部分是顾意冬写来的。乔落眉目不动地整理着,有些信封甚至已经开始泛黄。
  原来,真的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啊。
  箱底还有一些零散的奖状和老期刊。她从小到大得奖无数,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她家里的条件稍好一些,父母又忙,所以请了不同的老师来教,乔落本就好奇心旺盛,所以也都学得有模有样,但若论精通还是差得远。可是在学校交份不登大雅之堂的书法,上台弹个琴跳个舞等等还是游刃有余的。那时家长对小孩子的培养不像如今这么疯狂。上周她在福利院遇到一个家长,因为大儿子是残障儿童,所以他们家又要了老二,竟然上了珠算、奥数、作文、英文、钢琴等等八个补习班,听得乔落瞠目,啧啧感叹现在竞争激烈到从娃娃开始压榨啊。
  她有很多精致的奖状和奖杯,当年都被爸妈仔细地收到一个柜子中,现在都被封压在其他几个箱子里。这个纸箱里面是另外一些不太重要的小奖状,乔落一个一个摩挲着,仿佛看到那段鲜活张扬的岁月,嘴角不自觉的含着一抹笑。
  那些老期刊距今快有二十年了,脆弱得像是一翻动就会散开。都是一些《小学生作文》、《中学生作文通讯》之类的刊物。有几本里面有她的文章,更多的,是顾意冬的。他有极其清晰出众的思路和十分优美的文笔,是这些刊物的常客。小的时候,尤其是分开后,她非常期盼着爸爸的秘书将这些期刊送来的时刻。迫不及待地拿来,认认真真地看完,之后就噔噔噔地跑去给顾意冬写信,煞有介事地评价一番。
  真是一段可爱的岁月。
  都说人在经历大变和挫折时,最容易走进宗教的门。
  在美国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在上帝那里寻找平静和解脱,但二十几年根深蒂固的唯物主义教育让她很难从心底信服圣经中那些七日造天下的故事。可是频繁地出入教堂却让她爱上了福音音乐,懂得了平和、宽容和感恩。
  她曾经,走过一段坎坷的岁月。但她仍感激她能坐在这里为世间增添一抹微笑。
  无论如何,她永远感激曾有过的那段美丽的年少岁月。
  乔落把杂志和信件一一码平,合上了箱子。
  乔父保外就医的事情一切顺利,她已经拿到了保外就医的审批表和意见书,现在看来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说来赧然,到最后仍是贺迟帮了忙才这样顺利。
  但他并没有告诉自己,却是她去盖章时那个工作人员说漏了嘴:“乔小姐,我儿子就在贺董的公司上班,老崇拜贺董了!总跟我念叨贺董多么的有魄力有远见!”乔落怔住,然后报以微笑。她试着去体味他人善意的帮助。
  二十七岁的乔落,开始向这个世界妥协。
  仗着良好的文凭和工作经验,还有一份绝对是夸大其词的推荐信,新工作是在一家美国投资的MT做风险分析,虽然比较偏内部和技术,但仍比原来忙碌很多很多。这家投行虽然蜚声国际,但在中国设分部还没有几年,规模并不大,同事之间的竞争虽然残酷,却还有一些同甘共苦联手打拼的情谊。而且离新家并不太远,30分钟的车程已经让乔落足够满意。一个多月过来,乔落很享受这种充实而忙碌的生活。
  “乔姐!救命!我这个Case的Beta检验怎么总是对不上?”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叫杜可,应用数学专业,却性格活泼外向,说起话来总是眉飞色舞的,净是些“干物女”“晒客”这些他们都听不懂的词汇,然后动不动的就感慨说:“唉!我们这些白奴啊!”
  乔落抬眼看表,已经快十九点了,他们这里加班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看着眼前抓耳挠腮的小丫头,乔落了然笑道:“好了,给我吧,你快去约会吧!”
  杜可一声欢呼:“乔姐万岁!”火速地收拾好衣服皮包往外冲。
  一旁的龙涛摇头笑:“你啊,总这么任劳任怨,”三十出头、修饰整齐的白领男子,略带试探,“你总这么加班,你家那位就不抱怨?”
  乔落温婉地摇头笑,并不接话。她不屑于骗人,可也不喜欢麻烦。
  做好工作时公司里空空荡荡的,是与白日完全不同的安寂。最近她渐渐习惯加班,起初是出于好胜心,毕竟一大把年纪换了工作,而且还是一份打算长久干下去,养活他们父女的工作。所以总希望能尽快地融入和适应新环境,因此最初的几周在分内工作之余她还做了大量的相关功课。再后来则渐渐喜欢这种逗留到只剩一个人的感觉。
  新居很好,但太新了,没有家的感觉。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惘然四顾间,发现连可以回顾的前尘往事都不剩。
  乔落静静地靠进椅背中享受的喝一杯被贺迟严禁的速溶咖啡。他最近出国谈一批很重要的建材生意去了,乔落终于成了没大人看管的野孩子。
  走出大楼的时候,夏天漫长的白日终于悄悄隐去,黄昏晕染下街道都变得莫名可亲起来,乔落也开始有了些暖意。
  公司大门正对的是一条不甚繁华的中等街道。穿过人行横道,左转,插入大道,上过街天桥……乔落停步在天桥中央,脚下的城市灯火渐起,纷扰的人群,匆匆的车流……这一切的繁华看得她莫名感慨。她好像,远离这些好多年了。
  万家灯火。
  让她如此酸涩的四个字。
  放眼望去看不到边际的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属于自己。
  快了,就快了。
  乔落试着对自己微笑。
  这一点点期盼,转眼便成了莫大的动力,她转身往回走。
  下天桥、走过大道、右转、过道、再右转。那辆车果然还静静地停在那里。最近一辆广泛引起公司上下讨论的白色的宾利GT-S.
  倒不是说这个车多么昂贵难得一见,而是杂志上几天前刚刊登出来展览将售的车,已经在楼下停了快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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