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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轮船

_5 艾特玛托夫 ( 吉尔吉斯斯坦)
古莉查玛把她拉回家去了。这会儿谁还要你那个不会生孩子的笨货?你去,让她说说,
她现在算什么吧。就象条癫皮狗一样,叫男人赶出门来了。”
“那又怎么办,赶出来就赶出来好啦,”莫蒙伤心地说。
“哎哟!你自己又是什么料呀?你的女儿都没出息,你就想,好吧,那就栽培栽培
外孙做个大官吧,是这样吗?得了吧!真值得为这样一个孩子去闯刀山火海!竟敢骑上
阿拉巴什就跑。真了不起!你顶好还是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忘了你是在跟谁打交道……
他会把你的脖子扭断,就象扭鸡脖子一样。你什么时候学会顶撞人的?打从什么时候成
了好汉的?你那女儿吗,你别想领回家来。我连门也不叫她进……”
孩子垂头丧气地在院子里转悠起来。屋子里奶奶的叫声还没有停。后来门啪地一响,
爷爷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老人家如古莉查玛家走去,但是古莉查玛在门口迎住了他。
“这会儿您别进去,最好等一会儿,”她对莫蒙说。莫蒙张惶失措地站了下来。
“她在哭,男人打得她好厉害,”古莉查玛说。“她说,这一下子男人再也不要她了。
她拼命在埋怨您。她说,一切全怪老头子。”
莫蒙一声不吭。有什么好说的呢?现在连亲生女儿都不想见他了。
“奥罗兹库尔还在家里喝着哩。凶得不得了,”古莉查玛小声说。
两个人都沉思起来。古莉查玛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我家谢大赫玛特快点儿回来就好了。今天该回来啦。他要是回来,一块儿把
木头拖出来,至少可以过去这一关。”
“难道问题在木头?”莫蒙摇了摇头。他沉思起来;看到外孙在身旁,就对他说;
“你玩去吧。”
孩子走开了。他走进棚子,拿出藏在里面的望远镜,擦了擦上面的灰土。“咱们情
况不好,”他忧愁地对望远镜说。“看起来,这得怪我和书包。要是在什么地方另外有
个学校就好啦。我和书包就可以到那里上学去。让谁也不知道。只不过爷爷就要着急死
了,他会到处找咱们的。你呢,望远镜,你又跟谁一块儿看白轮船呢?你以为我不会变
成鱼吗?你就等着瞧吧!我会游去找白轮船的……”
孩子躲在一堆干草后面,用望远镜朝四下降望。他望得不开心,望的时间也不长。
要在别的时候,他会看不够的:那秋日的森林覆盖着的秋日的群山,上面白雪皑皑,下
面火红一片。
孩子将是远镜放回原地方,走出棚子,看到爷爷牵着带了马轭和挽索的马从院子里
过。爷爷是朝河滩去的。孩子正想跑到爷爷跟前去,可是他听到奥罗兹库尔的哈喝声,
就站住了。奥罗兹库尔穿着衬衣、披着皮袄从屋里跳了出来。他的脸变成了紫红色,就
象红肿的母牛乳房。
“喂,你干什么?”他厉声对莫蒙老汉喝道。“你把马牵到哪里去?算了吧,给我
牵回原地方。不许你动。没有你,也能拖木头。现在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我代表护林所
把你解雇了。你想到哪里,就滚到哪里去吧。”
爷爷苦笑了一下,把马牵回马棚里。莫蒙一下子就变得老态龙钟,又矮又小。走路
连脚后跟都抬不起来,旁边的一切他望都不望。
孩子为爷爷抱屈,憋得透不过气来,为了不叫人看到他哭,他顺着河岸跑去。眼前
的路模模糊糊,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脚下。孩子含着眼泪朝前跑。又见到了
岸边他那些石头伙伴:“坦克”、“狼”、“马鞍”、“睡骆驼”。孩子对它们什么也
没有说。因为它们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呆站着、呆睡着。孩子抱住“睡骆驼”的驼峰,
俯在赭色的花岗岩上,十分伤心地放声痛哭起来。他哭了很久,后来渐渐止住了哭,平
静下来。
最后,他抬起头,擦干了眼泪,朝前面一看,愣住了。在他的正前方,在对岸,紧
靠水边站着三头鹿。三头真正的鹿。活生生的鹿。它们刚才喝水的,看样子,已经喝饱
了。其中有一头角最大最重的,重新将头俯到水上,一面慢慢地吸水,一面好象在观看
倒映在浅水里的自己的角,就象照镜子一样。这头鹿是棕色的,胸部发达,十分强壮。
当它抬起头来时,水珠儿从它那毛茸茸的、淡棕色的嘴唇上一滴一滴地朝水里落。它摆
动着耳朵,留神地朝孩子望了望。
但对孩子看得最多的,是一头白色母鹿。这头鹿腰部肥大,头上长着细而多技的象
皇冠一样的角。它的角稍微小些,但是十分好看。它那样子,活象长角鹿妈妈。眼睛大
大的,十分明亮。它又象一匹年年产驹的精壮的母马。这长角鹿妈妈细心而安详地朝孩
子望着,好象在回忆,它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大脑袋、大耳朵的孩子的。它的眼睛水汪汪
的,远远地闪着亮光。鼻孔里冒出淡淡的水气。在它的身边,是一头没有长角的小鹿。
小鹿扭过身去啃柳条儿。那样子十分自在,无忧无虑。小鹿肥敦敦的,又结实又好玩儿。
它忽然又丢开柳条儿,活泼地蹦了起来,拿肩膀去撞母鹿,围着母鹿蹦了一会儿,又撒
起娇来,拿它那没有长角的头拼命去擦鹿妈妈的两侧。长角鹿妈妈却对着孩子里了又望。
孩子屏住呼吸,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并且象在梦里一样,将手向前伸着,一直走
到河边。鹿一点也不害怕。它们在对岸安详地望着他。
那绿莹莹的、湍急的河水,汹涌翻腾地漫过河底塞塞的石头,从他和鹿中间流过。
要不是这条横在当中的河,也许他能走到跟前去摸一摸鹿。鹿站在平坦而洁净的沙滩上。
在鹿的后面,沙滩边上,秋天河滩林浓密的枝丛火红火红的,象一道红墙。在上,是陡
立的粘土岸,陡岸上去,是一片片火红色的桦树和山杨,再往上,就是大森林和山顶的
白雪了。
孩子闭上眼睛,又除了开来。眼前依然是原来那幅图画:火红的河滩林跟前,洁净
的沙滩上,依然站着那几头神奇的鹿。
但是,三头鹿终于转过身去,一个跟一个地穿过沙滩,朝森林里走去。走在前面的
是大公鹿,当中是小鹿,小鹿后面是长角鹿妈妈。鹿妈妈回过头来,又一次望了望孩子。
三头鹿走进河滩林,从树棵子中间穿过。红色的枝叶在鹿的头顶上摇晃着,红叶纷纷落
到它们那又平又软和的背上。
然后它们顺着小路往上去,爬上陡峭的河岸。到了岸上,又停了下来。于是孩子又
觉得,鹿又在看他了。大公鹿伸长脖子,将长角仰靠在背上,象吹大喇叭一样叫了起来:
“巴……嗅;巴……噢!”它的叫声引起长长的回声,在陡岸和河的上空回荡着:“啊……
噢!啊……噢!”
这时孩子才清醒过来。他撒开两腿顺着熟悉的小路朝家里跑去,一口气跑到家,箭
一般地穿过院子,砰地一声将门推开,气喘吁吁地在门口喊道;
“爷爷!鹿来啦!鹿呀!鹿就在这里!”
莫蒙爷爷在角落里望了他一眼。爷爷在那里垂头丧气地、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有
说,好象没有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你别嚷啦!”奶奶小声说。“来了就来了好啦,现在顾不上这些。”
孩子轻轻地走了出去。院子里空荡荡的。秋日的太阳眼看就要落到卡拉乌尔山和旁
边一排昏暗的秃山后面。红红的夕阳向寒冷的群山上空射来浓浓的、没有暖意的余晖。
这冷冷的余晖又在空中散出晃晃不定的折光,照耀着秋日群山的山顶。森林笼罩起昏沉
的暮霭。
天冷了。雪山上吹来寒风。孩子打起哆嗦。他浑身发冷。
白轮船-故事外的故事

孩子躺到被窝里,还是浑身发冷。他很久没有睡着。外面已经漆黑漆黑的了。他的
头阵阵作痛。但是他一声不响。谁也不知道他病了。都把他忘了。真的,怎么能不把他
忘了呢!
爷爷感到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一会儿愁眉苦睑地坐下,
沉重地叹几口气,一会儿又站起来,不知走到哪里去。奶奶一面恶言恶语地埋怨老头子,
一面也是前前后后地走个不停,一会儿走到院子里,一会儿又回到屋里。院子里传来断
断续续的咕哝声、不知是谁的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咒骂声,——大概奥罗兹库尔又在骂
人了,还有人抽抽搭搭地哭着……
孩子静静地躺着;听着这些说话声、脚步声,听着屋里和院子里的这些动静,他感
到越来越困倦了。
他闲上眼睛,为了冲淡自己的孤独感和冷清感,便又去想今天发生的事和他希望看
到的事。他站在大河边。水流得非常快,快得叫人不能久望,望久了头就发晕。鹿在对
岸朝他望着。昨天傍晚他看到的那三头鹿,现在又都站在那里了。一切又重新出现了。
大公鹿喝罢水抬起头来,水珠儿还是从它那湿漉漉的嘴上一滴一滴地朝水里落。长角鹿
妈妈还是用和善的、会心的目光留神地朝孩子望着。它的眼睛大大的、黑黑的、水汪汪
的。孩子感到十分惊奇的是,长角鹿妈妈能够象人一样叹气。叹得又伤心、又凄怆,就
象爷爷那样。然后,三头鹿穿过河滩林的树棵子朝外走。红红的枝叶在它们头顶上摇晃
着,红叶纷纷落到他们那又平又软和的背上。它们爬上陡峭的河岸。在岸上停了下来。
大公鹿伸长脖子,将长角仰靠在背上,象吹大喇叭一样叫了起来:“巴……噢!巴……
噢!”孩子一想到大公鹿的叫声变成长长的回声在河上回荡的情形,暗自笑了起来。随
后,鹿就钻到森林里去了。但是孩子不希望跟它们分离,于是他又想象出他希望看到的
情景。
还是湍急的大河在他面前飞速地流过。水流快得叫头脑发晕。他跳起来,飞过河去。
他又轻又平稳地落到离鹿不远的地方,鹿还在沙滩上站着呢。长角鹿妈妈将他叫到跟前:
“你是谁家的?”
孩子没有吱声:他不好意思说他是谁家的。
“长角鹿妈妈,我和爷爷都很喜欢你。我们老早就盼你来啦,”他说。
“我也知道你。也知道你爷爷。你爷爷是个好人,”长角鹿妈妈说。
孩子高兴起来,但不知道怎样来谢谢它。
“你要不要我变成一条鱼,顺着河游到伊塞克湖我白轮船去?”他忽然说。
他是会这样的。但是长角鹿妈妈没有回答。于是孩子开始脱衣服,并且就象以往在
夏天那样,蜷缩着身子,抓着岸边的柳条,钻进水里。但是河水不是冰凉的了,是热的、
滚烫的,叫人透不过气来。他睁着眼睛在水里游了起来,于是无数金色的沙粒、无数水
底的小石子在周围嗡嗡地旋转起来。他感到气闷。可是滚热的流水还是一股劲儿地冲着
他往前跑。
“救救我,长角鹿妈妈,救救我吧,我也是你的孩子啊。长角鹿妈妈!”他高声喊
着。
长角鹿妈妈顺着河边跟着他跑来。它跑得很快,风在它的角上嗖嗖直响。他马上觉
得轻快一些了。
他浑身是汗。他记得,在这种情况下爷爷总是要给他盖暖和些的,于是他将被窝裹
紧些。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灯芯已经快烧尽了,所以灯光十分昏暗。孩子想起来喝水,
但是院子里又传来震耳的人声:有人在写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幼。还有打闹声和杂乱
的脚步声……过了一阵子,有两个人哎唷噢唷地叹着气从窗前过去,好象是一个人拖着
另一个人似的。门砰地一声开了,发了疯似的奶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把将爷爷推进
屋里。孩子还从来没有看到爷爷吓成这个样子。看样子,他已经没有了主意。老人家的
眼睛慌乱地四处张望着。奶奶当胸推了他一把,让他坐了下来。
“坐下,坐下,老浑蛋,没有人请你去管,你就别去管。他们这种事,是头一回还
是怎的?你要是想求得平安无事,你就坐着,别去找事。我叫你怎样,你就怎样。听见
没有?要不然,他会撵咱们走的,你该明白,那就是要咱们的命。咱们这么大年纪又到
哪里去?有什么地方好去?”说到这里,奶奶砰地一声将门带上,又急急忙忙跑走了。
屋里又静了下来。只听到爷爷一阵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用打哆嗦的两只手臂
紧紧地抱住头,坐在灶旁的踏板上。老人家忽然跪了下来,举起双手,不知是向谁哀告
起来:
“让我死吧,让我死就死好啦,我反正是个苦命人!可是你要给她一个孩子!我实
在看着不忍心啊!哪怕就给她一个孩子也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老人家哭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扶着墙,摸索到了房门。他走出去,将门带上,
就在门外捂住嘴闷声闷气地痛哭起来。
孩子难受起来。他又浑身打起哆嗦。一阵冷,一阵热。他想起来去看看爷爷。可是
手和脚都不听使唤,头疼得厉害。老人家在门口哭,喝醉了的奥罗兹库尔又在院子里发
作起来,别盖伊姨妈在没命地号叫,古莉查玛和奶奶就在央求、劝解。
孩子离开他们,进入了自己想象的世界。
他又来到水流很急的河边,对岸沙滩上还是站着那几头鹿。于是孩子祷告说:“长
角鹿妈妈,你用角带一只摇篮送给别盖伊姨妈吧!我求求你,送给他们一只摇篮吧!让
他们生一个孩子吧!”他踏着水朝长角鹿妈妈跑去。人在水上不沉,但是他也不能跑到
对岸,好象在原地跑步似的。他还是一个劲儿地祈求,哀告长角鹿妈妈:“用角带一只
摇篮给他们吧!行行好吧,我家爷爷别哭;行行好吧,让奥罗兹库尔不要打别盖伊姨妈。
行行好,让他们有一个孩子吧,我会喜欢所有的人的,我也会喜欢奥罗兹库尔姨父,只
要你给他一个孩子就行了。你用角带给他们一只摇篮吧!”……
孩子仿佛觉得,远处响起了铃声,而且铃声越来越响。那是鹿妈妈从山里跑来了,
鹿妈妈用角挂住摇篮的摇把,送来一只小孩摇篮——一只带铃挡的、白桦木做的别色克。
摇篮上的银铃叮当响着。长角鹿妈妈飞快地跑着。铃声越来越近……
可是,这是什么?铃声中闯进了远远的马达声。一辆卡车开来了。汽车的响声越来
越大,越来越清晰,铃声低了下去,时不时地叮当响儿下,很快就完全淹没在马达声中。
孩子听到,汽车轰隆哐啷地响着朝院子开了过来。狗汪汪叫着朝屋后奔去。车灯的
折光在窗子上晃动了一会儿,接着就熄灭了。马达也不响了。驾驶室的门砰地一响。来
人在讲话,从声音可以听出,来的是三个人。他们从孩子在里面睡觉的窗子前面走过。
“谢大赫玛特回来啦,”传来古莉查玛喜出望外的声音,还可以听出,她怎样忙不
迭地去迎接丈夫。“可把我们等坏了!”
“您好,”外来人对她说。
“你们在家怎么样?”谢大赫玛特问。
“还好。过得去。为什么这样晚才回来?”
“就这样,还算运气哩。我到了农场,等顺路汽车等了很久。连到杰列赛的车子也
没有。谁知,恰好就碰到他们到咱们这里来拉木料,”谢大赫玛特说。“黑夜里走山路。
不用说有多么难了。”
“奥罗兹库尔在哪里?在家吗?”有一个来人问。
“在家,”古莉查场犹犹豫豫地回答说。“身子有点儿不舒服。不过,请不必担心。
你们就在我们这里歇好啦,地方有的是。咱们走吧。”
他们就朝前走。但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您好,老大爷。您好,老大娘。”
来人跟莫蒙爷爷和奶奶打招呼。看样子,爷爷和奶奶见外人来了觉得不好意思,就
按照迎接客人的常利,在院子里迎接起他们。也许,奥罗兹库尔也会不好意思的吧?但
愿他不要给自己、给别人丢脸。
孩子多少平静一些了。而且,总的来说,他身上也轻快一些了。头疼得不那样厉害
了。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起来去看着汽车:汽车是什么样子的,是四轮的呢,还是六轮
的?是新的呢,还是旧的?拖车又是什么样子的?今年春天,有一天他们护林所还来过
一辆军用卡车——高轮子,短鼻子,好象鼻子被砍掉了半截似的。年轻的驾驶兵还让孩
子在驾驶室里坐了一阵子。真好玩儿!坐车来的那个戴金肩章的军人,还跟奥罗兹库尔
一起到森林里去过。去干什么呢?这种事可从来没有过。
“你们是来抓间谍的,是吗?”孩子问驾驶兵。
驾驶兵笑了笑,说:
“是的,来抓间谍的。”
“我们这里还没来过一个间谍呢,”孩子泄气地说。
驾驶兵大笑起来:
“你干吗那么希望间谍来?”
“他来了,我就可以去追他,逮他。”
“嘿,你真不简单哩!你还小呀,等长大了再逮吧。”
在戴金肩章的军人眼奥罗兹库尔一起去森林里转的时候,孩子跟驾驶兵谈得才带劲
儿呢。
“我喜欢所有的汽车和所有的司机,”孩子说。
“这是为什么?”驾驶兵问。
“汽车都很好,又有劲,跑得又快。发出的汽油味道很好闻。司机都很年轻,都是
长角鹿妈妈的孩子。”
“什么?什么?”驾驶兵不懂了。“什么长角鹿妈妈?”
“你难道不知道吗?”
“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这种怪事儿。”
“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哈萨克人,卡拉干达市人。矿工学校毕业的。”
“不是问这个。你是谁的孩子?”
“是我爸爸、妈妈的。”
“你爸爸、妈妈又是谁的孩子?”
“也是他们的爸爸、妈妈的。”
“他们的爸爸、妈妈呢?”
“你听我说,这样问下去,就没有个完啦。”
“我可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们的孩子。”
“这是谁告诉你的?”
“爷爷。”
“不一定是那么回事吧,”驾驶兵疑疑惑惑地摇了摇头。
这个大脑袋、大耳朵的小男孩,这个长角鹿妈妈的孩子们的孩子,使他非常感兴趣。
不过,当他弄清了自己不仅不知道自己的家族渊源,而且连起码的七代世系都不知道的
时候,他还是有点儿难为清了。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再往上就不知道
了。
“难道没教你记住七代祖宗的名字吗?”孩子问。
“没有教。教这些事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也没有关系。照样过日子。”
“爷爷说,人要是不记住自己的祖宗,就要变坏。”
“谁变坏?人吗?”
“是的。”
“为什么呢?”
“爷爷说,那样的话,人做了坏事就不怕丑了,因为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都不
会记得他嘛。也没有人做好事了,因为反正孩子们都不会知道。”
“你爷爷真有意思!”驾驶兵惊异地说。“真是个有趣的爷爷。他尽把乱七八糟的
玩意儿住你脑袋瓜里塞。你的脑袋瓜本来就不小啦……你的耳朵也不小,就象我们靶场
上的定位器。你别听爷爷的。咱们已经在走向共产主义,已经在往太空飞了,可是爷爷
还在教你一些啥玩意儿?最好叫他到我们那里上上政治课,我们一下子就能把他改造过
来。等你长大了,学到本领,就离开爷爷好啦。他是个愚昧无知的人。”
“才不呢,我什么时候都不离开爷爷,”孩子反驳说。“他是个好人。”
“嗯,目前是这样。以后你会明白的。”
这会儿,孩子听到说话声,想起了那辆军用汽车,想起他当时竟没有对驾驶兵说清
楚,为什么本地的司机,至少是他认识的那些司机,都算得上长角鹿妈妈的孩子。
孩子对他说的是真话。他的话没有一点是编造的。去年,消好也是秋天这样的时候,
或者稍微晚一点儿,农场里许多汽车到山里来运干草。汽车没有从护林所旁边经过,不
到护林所就转了弯,顺着去阿尔查谷地的一条路一直向上去了。夏天在那里割好了草,
准备到秋天运往农场的。孩子听到卡拉玛尔山上不曾有过的这样大的马达轰鸣声,便跑
到三岔路口。一下子那么多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排成一条长龙。他数了数:共有十五
辆。
天气正在变化,一两天内可能下雪,等雪下下来,那就“对不起,干草,明年再见
吧!”在这些地方,如果不能及时将干草运出去,以后就别想运了。汽车就进不了山了。
想必农场因为事情多,一直拖着没有运,等到时间紧迫了,才决定出动所有的车辆将割
好的草一下子运出去。但是,已经晚了!……
不过,孩子并不知道这些事,而且,说实在的,这些事跟他又有什么相干?他慌慌
忙忙、高高兴兴、不分厚薄地跑上去迎接每一辆汽车,跟汽车赛赛跑,跑一阵子,然后
又去迎接下一辆。汽车都是崭新的,驾驶室都非常漂亮,玻璃窗大大的。驾驶室里坐的
都是年轻的司机,个个都是没有胡子的。有些驾驶室里坐着两个小伙子。跟司机坐在一
起的是来装干草、捆干草的。孩子觉得他们都很漂亮、很威武、很快活。都象电影里的
小伙子。
总的来说,孩子没有看错。确实是这样的。小伙子们的汽车都是没有话讲的,汽车
过了卡拉乌尔山的斜坡,就顺着坚硬的石子路飞驰起来。小伙子们的心情都是极好的:
天气不坏,而且,还有不知哪里来的这个大耳朵、大脑袋的小淘气高兴得发起了疯,跑
来迎接每一辆汽车。怎能不笑,不朝他招手,怎能不装样子吓唬他、逗他,好让他更快
活、更好玩些呢?……
最后面的一辆汽车甚至停了下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从驾驶室里探出身来。他穿着水
兵制服,但没有肩章,没戴军帽,戴的是便帽。他是司机。
“你好!你在这里干什么,嗯?”他亲热地朝孩子(目夹)了(目夹)眼睛。
“玩玩,不干什么,”孩子有点儿腼腆地回答说。
“你是莫蒙爷爷的外孙吧?”
“是的。”
“我就知道是的。我也是布古人嘛。而且现在来的所有的小伙子都是布古人。我们
是来运草的……现在的布古人都互不认识,各奔东西了……替我向你爷爷问好。你就说,
看到乔特巴依的儿子库鲁别克了。就说,库鲁别克从部队里回来了,现在在农场里当司
机呢。好啦,再见了!”临别他又送给孩子一枚军队的徽章,很好玩的。就象一颗勋章。
汽车象豹子一样吼了一声,便飞驰而去,追赶自己的车队去了。忽然,孩子非常想
跟这个穿军服的又亲热、又威武的小伙子,跟这个布古族同胞一同前去。但是路上已经
空荡荡的,他只好回家了。不过他还是十分得意地回到家里,对爷爷讲了他遇见司机的
事。还将徽章别在胸前。
那一天傍晚时候,忽然从抵着天的山脊那边刮来了圣塔什的风。飓风来了。树叶一
团一团地直冲到森林上空,然后一面向天空飞,越飞越高,一面呼啦啦地在群山上空散
了开去。转眼间就刮得天昏地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接着就落起了雪。白茫茫的一片
向大地压了下来,森林摇动,山河咆哮。大雪又密又猛。
好不容易把牲畜赶进栏里,将院子里一些东西收拾起来,好不容易尽可能多抱一些
干柴进屋。然后就谁也不出屋了。暴风雪来得这么早,这样凶猛,是没法出门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莫蒙爷爷一面生炉子,一面困惑不解、惶惶不安地说。他还
一直在倾听呼啸的风声,不时地走到窗前看看。
窗外,团团旋转的茫茫飞雪,很快就变成模糊的一片。
“你快坐下来吧!”奶奶唠叨说。“这种事是头一回,还是怎的?‘这是怎么回事
呀?’……”奶奶学着他的腔调说。“冬天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就这样快,说来就来?”
“为什么就不可以呢?还要问过你才能来吗?冬天它要来,所以就来了。”
烟囱呜呜叫着。孩子起初有些害怕,并且他帮爷爷做事时也冻坏了;但很快就生起
了火,暖和了,屋里弥漫着松烟和热烘烘的松脂气味,孩子定下心来,身上也暖和了。
后来就吃晚饭。然后就躺下睡觉。外面大雪飞舞,狂风呼啸。
“大概,森林里才可怕哩,”孩子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心里想道。忽然传来隐隐约
约的人声、叫喊声,他觉得不对头。还有人在唤人,有人在答应。起初孩子以为这是自
己听错了。谁会在这种时候到护林所来呢?但是爷爷和奶奶全都当真起来。
“有人,”奶奶说。
“是的,”老人家犹疑地应声说。
然后他就不安起来:这种时候,从哪里来的呢?他连忙穿衣服。奶奶也忙活起来。
她起来,点起了灯。孩子有些害怕,也很快地穿好了衣服。就在这时候,一些人来到屋
外了。很多人的说话声,很多人的脚步声。来的人们咯吱咯吱地踩着已经下得很厚的雪,
登登地走上台阶,砰砰地敲起门来:
“老大爷,快开门!我们冻坏啦!”
“你们是谁?”
“自己人。”
莫蒙开了门。随着阵阵冷气和风雪闯进门来的,正是白天开车去阿尔查谷地运草的
那些年轻司机。他们浑身都是雪。孩子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也认出了那个穿水兵制服、
送徽章给他的库鲁别克。他们架着一个人的胳膊走了进来,那人呻吟着,拖着一条腿。
屋子里马上就乱腾起来。
“老天爷啊!你们怎么啦?”莫蒙爷爷和奶奶一齐叫了起来。
“等会儿再讲!后面还有我们的七个人呢。不要迷了路才好。来,坐在这里吧。他
的脚扭伤啦。”库鲁别克一面扶呻吟着的小伙子坐到灶旁的踏板上,一面急急忙忙地说。
“你们那几个人究竟在哪里?”莫蒙爷爷着起急来。“我马上去把他们领回来。你
快去,”他对孩子说。“告诉谢大赫玛特,叫他赶快来,带上手电筒。”
孩子一跑出屋子,就呛得喘不上气来。他这一辈子至死都不会忘记这严峻的一刻。
就象一个毛烘烘、冷冰冰、爆爆叫的巨任掐住了他的喉咙,并且拼命摇他,要叫他打哆
嗦。但是他没有打哆嗦。他挣脱了掐得很紧的利爪,用手护住头,朝谢大赫玛特家跑去。
这段路总共不过二三十步,可是他觉得自己跑了很远,觉得这是赴汤蹈火,就象一员勇
将要去拯救自己的战士似的。他满怀勇气和决心。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无人能敌;他
跑过这段去谢大赫马特家的路,就好象干了许许多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好象跳过深谷,
从这座山跳到那座山,他挥动着宝剑,杀死成千上万的敌人,他救出落在火里的人和淹
在水里的人。他驾着红旗飘舞的喷气战斗机追赶一个毛烘烘的黑色巨怪,那巨怪在山谷
里、悬崖峭壁间到处逃窜。他的喷气战斗机闪电般地向怪物冲去。孩子用机枪向怪物扫
射,高喊:“消灭法西斯!”他干这些事的时候,到处都有长角鹿妈妈在场。长角鹿妈
妈十分赞赏他。当孩子跑到谢大赫玛特家的门口时,长角鹿妈妈对他说;“现在你去救
救那些年轻司机,救救我那些孩子吧!”“我一定去救他们,长角鹿妈妈,我向你发誓!”
孩子说着,就砰砰地敲起门来。
“快点儿,谢大赫玛特叔叔,快救咱们的人去!”他慌慌张张地一口气说出这些话,
吓得谢大赫玛特和古莉查玛都跳了起来。
“救谁去?出了什么事?”
“爷爷要你赶快带着手电筒去,农场的司机迷路了。”
“糊徐蛋!”谢大赫玛特骂他。“这样说,不就行了吗!”说完就忙着准备出门。
孩子虽然挨骂,但一点也没有生气。谢大赫玛特哪里知道,他为了来他们家,立下
了何等的功劳,他又发下了什么样的誓愿。孩子看到爷爷和谢大赫玛特一出护林所就遇
上七个司机,并把他们带回家时,也没有觉得怎样泄气。本来事情就可能不是这样简单
就了结的嘛!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当然觉得危险并不怎样啦……总而言之,这几个人
也找到了。谢大赫玛特把他们领回家去了。也把奥罗兹库尔叫醒了,他也接了五个人去
过夜。其余的就全挤在莫蒙爷爷的屋里睡了。
山里的暴风雪依然没有小下来。孩子跑到台阶上,过了一会儿,就分不清哪儿是左,
哪儿是右,哪儿是上,哪儿是下了。夜幕之下,大雪在飞舞,在发狂。雪已经齐膝深了。
只是这会儿,所有的农场司机都已找到,他们也都暖和过来,不冷了,也不怕了,
爷爷才小心翼翼地问起他们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不问也清楚:他们在路上遇上了暴风雪。
小伙子们讲着,爷爷和奶奶不时地叹气。
“唉呀呀!”两个老人家听了,不住地表示惊愕,并且将手贴在胸前,表示感谢真
主。
“你们这些年轻人呀,穿得这么单薄!”奶奶一面给他们倒热茶,一面责备说。
“能穿这么一点儿衣服进山吗?你们真是小孩子!……光图漂亮,光想学城里人的样儿。
万一迷了路,万一出不来,天啊,到明天早晨就冻成冰棍儿了。”
“谁会想到出这种事儿呢?”库鲁别克说。“我们穿那么暖和干什么?要是觉得冷,
我们车子里面就可以放暖气。就象坐在家里一样。转转方向盘就是了。就象在飞机里,
飞机飞得那么高,这些山从上面看下来不过是些小土堆罢咧,机舱外面是零下四十度,
里面的人还穿衬衣哩……”
孩子躺在羊皮上,夹在司机们中间。他挨在库鲁别克身边,竖起耳朵听着大人们说
话。谁也不会想到;突然出现这样的暴风雪,他甚至觉得高兴哩。因为正是暴风雪使这
些人到他们护林所找地方过夜来了。他心中暗暗地希望这大雪下许多天,至少要三天不
停。好让他们住着不走。跟他们在一起好极了!真有意思,原来爷爷都知道他们。不是
认识他们本人,就是认识他们的爸爸、妈妈。
“这一下子,”爷爷甚至带点儿骄傲语气对外孙说。“你看到咱们的布古族弟兄啦。
现在你就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儿的了。多么棒啊!瞧,今天咱们的男子没个头儿有多
么高大!好好地长吧!我还记得,在四二年冬天,我们给调到马格尼托城去搞建筑……”
于是爷爷又讲起孩子早已熟悉的那段往事。他说,当时把全国各地来的工程兵按个
头儿高矮排成长长的一队,结果吉尔吉斯人几乎全都站到了排尾,都是矮个子。点过了
名,解放休息。有一个十分魁梧的红头发大汉朝他们走来,大声喊道。
“哪里来的这号儿的?满州人吗?”
他们中间有一个老教师。这个老教师就回答说:
“我们是吉尔吉斯人。我们在这一带跟满州人打仗的时候,马格尼托城还连影子都
没有呢。那时候我们的个头儿跟你一样。等打完了仗,我们再长不迟……”
爷爷又讲起了这段往事。他十分得意,又一次笑嘻嘻地望了望来过夜的客人们。
“那位教师说对了。现在我到城里去,或者走在路上看一看:咱们的人又漂亮,又
高大。不象过去那样了……”
小伙子们会心地笑了:老头子真喜欢逗趣。
“咱们个头儿倒是不小,”一个小伙子说。“可还是让一部车子歪到沟里了。不论
咱们有多少人,还是无能为力……”
“那当然不行啦!车子装满了草,又在大风大雪的时候,”莫蒙爷爷替他们辩护。
“这种事是不稀罕的。但愿明天天气能好转。要紧的是,风要停下来。”
小伙子们对爷爷讲了他们去阿尔查山地草场的情形。那里堆着三大堆山草。他们将
三堆革同时往车上装。每辆车都装得高高的,比房子还高,等装好了,人得顺着绳子下
来。就这样装了一辆又一辆。驾驶室都看不见了,只露着挡风玻璃、车头和车轮。既然
来了,就想全部装走,免得再来第二趟。他们知道,要是有草剩下,那就要等明年了。
他们装得很顺手。谁的车装好了,就把车开到一旁,再去帮着装别的车子。几乎把所有
的干草都装上了,剩下的至多有两车。大家歇一下,抽支烟,商量好谁在前谁在后,就
一起成一路纵队出发。车子开得很小心,几乎是摸索着下山。干草并不是重载,但是车
子走起来很不灵便,甚至很危险,特别是在路窄的地方和急转弯的地方。
他们开车前进着,却没有想到,等在他们前面的是什么。
他们的车子从阿尔查高地下来,就进了一条长长的峡谷,来到峡谷出口处,已经快
到黄昏时候,暴风在这里迎接了他们,大雪的猛地扑来。
“来势那么凶猛,顿时吓得我们满背冷歼,”库鲁别克说。“霎时间天昏地暗,风
刮得连方向盘都抓不住。真怕把汽车吹翻。再说,路又是那样的路,连白天走起来都很
危险……”
孩子屏气息声、一动不动地听着,两只亮闪闪的眼睛直盯着库鲁别克。他正讲着的
风和雪还在窗外疯狂地呼啸着,风还是那样狂,雪还是那样猛。很多司机和装车的小伙
子连衣服和靴子都没有脱,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着了。他们所经历过的一切,现在
正由这个大脑袋、大耳朵、细脖子的孩子重新经历着。
过了几分钟,路就看不见了。汽车就象被人牵着走的瞎子一样,一辆跟着一辆往前
走,司机还不停地披着喇叭,免得车子离开队伍,岔到一边去。雪下得很密,就象前面
有一堵墙,车灯的光一点也透不过去,雨刮已经来不及扫清玻璃上落的雪。只好将头探
到驾驶室外来开车。这样开车简直是活受罪。雪还是不停地下着……轮子开始打滑了。
车队在一处很陡的上坡前停住了。马达拼命地吼叫,但车子一步也挪不动……大家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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