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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

_4 莫泊桑 (法)
  门外这时忽然一声铃响,二人不觉一惊,彼此腾的一下分了开来。
  德·马莱尔夫人咕哝道:
  “定是洛琳娜回来了。”
  小女孩出现在门边。看见杜洛瓦坐在房内,她先是一愣,然后兴高采烈地拍着小手,向他跑过去喊道:
  “啊,我们的漂亮朋友来了。”
  德·马莱尔夫人发出一阵大笑:
  “瞧,洛琳娜叫你‘漂亮朋友’,这是小家伙对你多么充满友情的称呼!我往后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抱起小女孩,放在他的两腿上,并同她玩了玩上次教给她的游戏。
  时钟已指在两点四十分上。杜洛瓦起身告辞,准备回报馆去。到了楼梯口,他又回转身,透过未关上的门,向德·马莱尔夫人悄悄嘀咕了一声:
  “别忘了,明天下午五点。”
  德·马莱尔夫人深情地一笑,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进到里边去了。
  报馆的事一办完,杜洛瓦所考虑的,是如何将他的房间布置一番,使这满目寒怆的小屋尽量显得看得过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妇。他想在墙上挂一些日本的小型装饰物,把壁纸上太为显眼的污迹遮盖起来,因此花五法郎买了些日本版画及小扇子和小彩屏。他并在窗玻璃上贴了些透明的画片。画片所展现的,有水上荡漾的几叶扁舟、晚霞染红的天际中急速回归的飞鸟及站在阳台上领略四周风光、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贵妇,和身着黑色礼服、在茫茫雪原上前行的一长列绅士。
  这间斗室本来只有巴掌大小,仅能供人坐卧。四壁这一装饰,顷刻使人感到同彩纸所糊灯笼的内壁相仿。杜洛瓦觉得这效果很是不错,接着花了整个晚上,以剩下的彩纸剪了些小鸟,贴在天花板上。
  忙完了这一切,他也就脱衣上床,在窗外不时传来的火车汽笛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说很早便回来了,手上提着一袋从食品店买的点心及一瓶马德尔葡萄酒。随后,他又去买了两个碟子和两只酒杯。回来后,他将所购食品就摆放在梳妆台上。梳妆台虽然肮脏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块毛巾,原先放在那里的脸盆和盛水用的罐子则放到了梳妆台下面。
  见一切准备就绪,他便坐下等候。
  德·马莱尔夫人于五点一刻到达。见房内贴得花花绿绿,她发出一声惊叫:
  “嘿,这房间还不错嘛。就是楼梯上总有人在上上下下。”
  杜洛瓦一把将她搂到怀内,隔着面纱,激动地吻了吻她的前额和帽子没有压着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后,杜洛瓦将她送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
  待她上了马车后,杜洛瓦向她低声说道:
  “星期二再来,还是这个时候?”
  “好的,星期二见,还是这个时候。”德·马莱尔夫人回道。由于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她让他把头伸进车窗,又同他狂吻了一阵。接着,车夫扬了下鞭子,她恋恋不舍地喊道:
  “再见,漂亮朋友!”
  破旧的马车于是由一匹白马慢腾腾地拉着,向前走去。
  就这样,连续三个星期,杜洛瓦和德·马莱尔夫人每隔两三天便在他那间斗室里相会一次。会面的时间有时在上午,有时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房内等着她的到来,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杜洛瓦立即跑到门边,听到一个小孩在哇哇大哭。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喊声:
  “怎么啦?小家伙干吗又嚎起来了?”
  此后是一个女人的回答,声音无比尖利而带着愤怒:
  “常到楼上记者房里去的那个臭婊子,刚才在楼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这不要脸的女人走在楼梯上连小孩也不注意,根本就不应该让她进来。”
  杜洛瓦慌乱不已,赶紧退到房内,因为五层的楼梯上此时已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和急促上楼的脚步声。
  不久,在他刚刚关上的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房门,德·马莱尔夫人一步冲了进来,同时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听到了吗?”
  杜洛瓦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呀,你说的是什么?”
  “他们刚才莫名其妙地把我污辱了一番。”
  “谁?”
  “住在楼下的混帐东西。”
  “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德·马莱尔夫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只得走过去帮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上的带子,扶着她在床上躺了下来,然后用湿毛巾为她揉了揉太阳穴。但她依然哭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总算平静了一点。不想这时,她的满腔怒火一下爆发了出来。
  她要杜洛瓦马上下楼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只有把他们全都打死,方可解她心头之恨。
  杜洛瓦只得温言软语,竭力解劝:
  “你应当知道,他们是工人,都是些粗人。事情如果闹大了,必会搞到法庭上去。这样一来,你不但会被人查出,而且会被捕下狱,从此也就完了。同这种人斗气,弄得自己身败名裂,划算吗?”
  德·马莱尔夫人总算被说服了,但旋即又说道:
  “那我们怎么办?这地方反正我是不会再来了。”
  “这很简单,我马上搬家。”
  德·马莱尔夫人叹了一声:
  “当然只能这样。可是你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
  不过她一转念,忽然想了个主意,心中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听我说,我已有办法了。这件事就让我来做,你什么也不用管。明天早上,我会给你发个‘小蓝条’来。”
  她所谓的“小蓝条”,就是当时流行巴黎的一种封口快信。
  现在,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为自己能想出这个主意而备感欢欣。只是这个主意,她此刻还不愿说。接着,她和杜洛瓦颠鸾倒凤,又尽情享乐了一番。
  不过,当她离开这间小屋,从楼梯上步下去时,心情依然有点战战兢兢,两腿也不停地打颤,因此使劲挽住杜洛瓦的胳臂。
  所幸他们没有碰上任何人。
  由于一向起得很晚,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邮递员将德·马莱尔夫人所说的那个“小蓝条”送来时,杜洛瓦尚未起身。
  他急忙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已以杜洛瓦夫人的名义,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号租下一套房间。请于下午五时来此相会,届时可让门房打开房门。
  吻你
  克洛
  这天下午五时,杜洛瓦准时到达一幢带家具出租的公寓前,找到门房后向他问道:
  “请问杜洛瓦夫人是否在此租了一套房间?”
  “是的,先生。”
  “那就请带我去看看。”
  门房对这种租房寻欢的事显然见得多了,知道自己不应多所盘问。他对着杜洛瓦的目光看了一眼,一边在一长串钥匙中寻找所需的一把,一边随口向他问道:
  “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吗?”
  “正是。”
  说着,门房打开一间二居室套间。此套间位于底层,正对着门房住的小屋。
  套间的客厅里放着一套桃花心木家具,桌上铺了一块带黄色图案的绿底棱纹桌布,四壁是新近刚糊上的花草图案壁纸。地毯上也点缀着各类花朵,只是很单薄,脚一踩上去便可感觉到下面的地板。
  卧房很小,一张床便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积。床靠里放着,头尾都顶着墙,正是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所常见的那种大床。床的四周所挂沉甸甸的帐幔,也是棱纹布做的。床上压着一条鸭绒被,被面为红色丝绸,上面布满不言自明的污迹。
  杜洛瓦忧心忡忡,很是不快,心下想道:
  “租这样的房子,可要费我很多钱呢。看来我还得借钱。她这件事可办得不怎么样。”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克洛蒂尔德带着她那衣裙的沙沙声,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喜笑颜开地说道:“你说这地方好吗?快说,好不好?一级楼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层,而且临街。如果不想让门房看到你,完全可以从窗户进出。这下咱们尽可乐他一乐,无忧无虑了。”
  杜洛瓦话到嘴边,但未敢说出,只是冷冷地吻了吻她。
  德·马莱尔夫人进门时已将随身带来的一大包东西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现在,她打开包裹,把里面装着的肥皂、香水、海绵、发卡和扣鞋用的钩子一一拿了出来。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烫发夹子,由于前额的头发常会弄乱,她因而带了来,随时备用。
  接着,她在房内跑来跑去,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显示出浓厚的兴致。
  打开橱柜的抽屉时,她笑吟吟地说道:
  “看来我还得拿点衣服来,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替换。这岂不更加方便?比如我要是上街采买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湿,便可以到这儿来更换。咱们每人一把钥匙,另外留一把给门房。这样万一忘记带了,也不愁进不来。这套房间我租了三个月,当然用的是你的名义,我总不好说出我的名字。”
  杜洛瓦于是急切地说道:
  “什么时候该付房租,你可别忘了提醒我。”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却非常地轻描淡写:
  “全部租金已经付了,亲爱的。”
  杜洛瓦接着问道:
  “这么说,我该把钱给你了?”
  “那倒不必,我的小猫咪。这件事同你无关,是我自己情愿的。”
  杜洛瓦装出一副不悦的样子:
  “不行!怎么能这样做?我杜洛瓦岂可让你来付这笔钱?”
  德·马莱尔夫人走到他身边,两手搭在他肩上,几近哀求地说道:
  “乔治,这件事你就别管了,算我求你啦。我们这个窝就由我来安排,而且由我一人安排。这在我是一大乐趣,一个我无比珍爱的乐趣。这对你不可能有什么不好,怎么会呢?我只是想使我们的爱情别有一番滋味。好了,好了,我的小乔,你就别气鼓鼓的了,我的这一想法,你完全同意,不是吗?……”
  她的眼神、嘴唇乃至整个身子都在哀求他。
  杜洛瓦让她求了半天,脸始终挂得老长,总也不答应。到后来,他终于让了步,觉得这样做,实在说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德·马莱尔夫人走后,杜洛瓦搓着手自言自语道:
  “不管怎样,她还是个挺不错的女人。”
  但脑海深处今天为何会突然蹦出这一想法,他也未予深究。
  几天之后,他又收到德·马莱尔夫人一个小蓝条,上面写道:
  我丈夫在外地巡视一个半月,定于今晚回来。咱们的聚会只得暂停一星期。亲爱的,应付那边,实在非我所愿。
  你的克洛
  杜洛瓦对着便条愣了半天。说真的,他早已忘记这个女人是结了婚的。他现在倒真想见见此人,那怕是只瞧一眼也行,看他长得什么样儿。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待他的离去。这期间,他去“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消磨了两个晚上,且每次都是在拉歇尔家过的夜。
  一天早上,他忽然接到德·马莱尔夫人一封快信,上面仅有五个字:
    下午五点见。——克洛。
  两个人都提前到了那个秘密所在。德·马莱尔夫人怀着久别的深情,一下扑到他的怀内,狂热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个够。随后,她向他说道:
  “我们既然得以重逢,你何不带着我找个地方去美餐一顿?我天生无拘无束,哪儿都去。”
  这一天恰好是月初。虽然杜洛瓦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不到发薪之日,那薪傣便所剩无几了,因此平素总靠东挪西借打发时光,不过这一次不知怎的,口袋里还有点钱。能有机会为他的情妇开销一点,他备感荣幸,于是说道:
  “好啊,亲爱的,随你去哪儿。”
  因此他们在七点左右走了出去,到了环城大道上。德·马莱尔夫人紧紧地靠在杜洛瓦身上,凑近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吗?能够同你一起出来,时时感到你就在我身边,我心里真是别提有多高兴。”
  杜洛瓦问道:
  “你看拉图伊餐馆怎样?”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
  “噢,不行。那一家太为高雅。我想去个极为普通又别有情味、一般工人和职员经常光顾的地方。那些由农舍改建的咖啡馆,我就很喜欢,可惜我们现在去不了乡下。”
  然而杜洛瓦对这一带哪儿有此类餐馆,实在一无所知。两个人只得在大街上来回溜达,最后进了一家小酒馆。酒馆里单单僻了一决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马莱尔夫人透过玻璃门看到两个头上没有任何装饰的女郎,正陪坐在两位军人对面。
  这供客人用餐的厅堂呈狭长形。厅堂深处,坐着三个出租马车车夫。另有一个,很难看出以何为业。只见他两腿伸开,头靠着椅背,整个身子几乎躺在椅子上,两只手则插在裤腰下,正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斗。他身上那件夹克衫到处是污迹,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个口袋则装得鼓鼓囊囊,露出一个酒瓶的瓶颈、一截面包及一部分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断线绳。他的头发很密,但蓬乱不堪,因多日未洗而变得一片灰暗。一顶鸭舌帽则扔在座椅下的地板上。
  服饰艳丽的德·马莱尔夫人一走进去,立即引起众人的注意。不但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两对男女忽然一言不语,三个车夫也停止了交谈。至于那个抽烟斗的客人,他也从口中取出烟斗,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稍稍侧过头来向这边张望着。
  德·马莱尔夫人低声说道:
  “不错,我们在这儿定可非常地逍遥自在。下次来,我一定要穿戴得像个工人。”
  她大大方方地在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上,平时汪着的汤汤水水和客人泼洒的饮料,店伙计平时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因此积着一层厚厚的油污。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对此毫不在意。杜洛瓦则有点局促不安,觉得来这种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个衣钩挂上礼帽,但哪儿也找不着,最后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他们要了一盘烩羊肉,一块烤羊腿和一盘沙拉。德·马莱尔夫人赞不绝口:
  “哈哈,这正合我的胃口。我同下等人一样,食大如牛。在我看来,这地方比那些讲究的英国餐馆不知要好多少。”
  过了片刻,她又说道:
  “要是你想让我高兴,待会儿不妨带我到下层人去的歌舞厅走走。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非常与众不同,名叫白人皇后舞厅。”
  杜洛瓦不觉一惊,问道:
  “是谁带你去的?”
  他目不转睛地向她凝视着,直看得德·马莱尔夫人粉脸羞红,有点不知所措,仿佛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在她心中勾起了一段不便与他人言的往事。经过一段女人常有的那种极其短暂、只能揣度的犹豫,她若无其事地答道:
  “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完两眼低垂,一脸悲伤的样子,显得十分自然。
  这意外的插曲,促使杜洛瓦不由得自认识这个女人以来,头一回想到她的过去,因为他对此还一无所知。他想,在她同他相识之前,德·马莱尔夫人一定有过不止一个情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来自哪个阶层?一种隐约的嫉妒和不快不禁在他心中油然升起,而此不快,就为的是她的身世中他所不了解的那一段,即她的心灵深处和生活经历中与他无关的那一部分。他死死地盯着她,对这有着漂亮的面孔、脑海中却深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人感到无比的愤怒。因为也许此时,她正不无遗憾地怀念着那个或那几个情人。他现在是多么想知道她的这一段身世,在她的脑海中翻箱倒柜地搜索一番,把一切都弄清,都弄个水落石出啊!……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这时又向他问道:
  “你愿带我去白人皇后舞厅吗?如果能去那里,今晚的快乐也就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杜洛瓦在心中思忖道:
  “算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吗?我为此而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扰。”
  接着,他满脸堆下笑来,答道:
  “当然愿意带你去,亲爱的。”
  到了街上后,她又压低嗓音,以倾诉内心隐情的神秘腔调,向他说道:
  “多日来,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这一要求。能看到那些男孩子在这女人们不去的地方如何胡闹,在我是怎样的乐趣,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欢节,我一定要装扮成男学生的模样。我要是装个男学生,那可是谁也看不出破绽来的。”
  走进舞厅时,她紧紧地依偎着杜洛瓦,一副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如愿得偿的样子,欣喜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妖艳的姑娘和拉皮条的男人。不时有一个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警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每当此时,她仿佛给自己壮胆、以防不测似的,总要说道:
  “瞧这警察长得多魁梧。”
  这样在舞厅呆了一刻钟后,她也就有点兴味索然了,杜洛瓦于是将她送回家中。
  打这以后,凡下层人寻欢作乐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场所,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在杜洛瓦的陪伴下,接二连三地逛了个够。杜洛瓦因而发现,他这位情妇像那些心血来潮的大学生一样,对在这些地方闲逛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致。
  每次出游这类场所,她总是一身粗布衣装,头上戴着一顶滑稽歌舞剧中侍女们常戴的那种便帽。不过虽然衣着经过精心挑选,显得简朴而又淡雅,但那闪闪发光的戒指、手镯和耳环,却依然戴在身上。每当杜洛瓦劝她取下时,她的回答总是那样振振有词:
  “这有什么?人家会以为是从莱茵河里捡来的小石子儿。”
  她觉得自己这身乔装打扮天衣无缝,实际上却是带着驼鸟自欺欺人的心态,毫无顾忌地在巴黎那些声名狼藉的场所进进出出。
  她曾希望杜洛瓦也同她一样,穿上工人的服装。但杜洛瓦坚持不从,依旧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举止高雅的绅士仪表,甚至不愿把那顶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杜洛瓦既然如此固执,她也不便相强,只得这样来安慰自己:
  “也好,同一个绅士模样的年轻人走在一起,人家定会以为我是一个交了鸿运的女仆。”
  这样一想,她反倒觉得这更会产生别具情趣的喜剧效果。
  就这样,他们经常出入格调庸俗的低级酒吧,坐在四壁被烟熏黑的昏暗角落里打发时光。不但身下的椅子四条腿参差不齐,面前的一张张木桌也早已老掉牙了。四周更是烟雾弥漫,夹杂着一股股炸鱼的腥味。一些穿着工装的男子,在一面喝着白酒,一面高声谈笑。店伙计见到他们这一对奇怪的男女,直愣愣地打量着他们,在他们面前放了两杯泡有樱桃的烧酒。
  德·马莱尔夫人因心中既害怕又欣喜而浑身发颤。她一边小口地抿着发红的烧酒,一边带着不安而又兴奋的神色向四周张望着。每咽下一颗樱桃,心里便像是有一种犯了什么过失的感觉,而每喝下一口这辛辣呛人的烧酒,又感到一种苦涩的快感,仿佛在偷尝禁果,虽犯天条,但其乐无穷。坐了一会儿,她向杜洛瓦低声说了句“咱们走吧”,两人于是起身离去。她低着头,迈着女演员退场时的碎步,匆匆穿行于正举杯痛饮的客人之间。这些人都抬起头来向她看了看,目光中分明带着猜疑和不快。到了门外,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刚刚逃过了一场灾祸。
  她常常带着慌乱的神色,冷不丁向杜洛瓦问道:
  “要是我在这种地方受到污辱,你会怎样?”
  杜洛瓦总是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还用说?我会立即站出来保护你。”
  每听到这句话,她便会欣悦地紧紧挽着杜洛瓦的胳臂,同时心中也隐约产生一种热望,盼着自己真的会在哪一天受到辱骂,而杜洛瓦又会站出来保护她,结果看到一些男人为了她而大动干戈,即使她的心上人会因而遭到一顿毒打。
  不过,杜洛瓦对这种每星期两三次的出游,已开始感到厌烦了。再说每次出去,车费和酒水钱总要耗去他半个路易,而一个时期来,他殊感拮据,这钱是越来越拿不出来了。
  他的生活如今又回到了往昔的艰难岁月,甚至比他在北方铁路局任小职员时还要严峻。由于进入报馆后头几个月开销随便,毫无计划,总以为很快会有大笔收入,结果不但把数量不大的积蓄全部花光,而且已到了山穷水尽、借贷无门的地步。
  比如最简单易行的办法,无非是向报馆的财务借贷,可是这条路现已堵死。因为他已向报馆预支四个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这一方面实在是再也无法开口了。此外,对个人的欠款,也已为数可观。他现在就欠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并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尔三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笔债务,更是不计其数。
  圣波坦在报馆里素称点子多,但在被杜洛瓦问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也未能替他想出任何办法。因此现在的情况是,越是需要钱用而越没有钱。这种难以为继的日子何时为了?杜洛瓦不禁感到非常地气恼,无形中对周围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无名火,而且越来越强烈,常常不分场合,仅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动肝火。
  他总也不能明白,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自己既没有大手大脚,更没有花天酒地,但平均每月竟花了一千法郎!他仔细算了算,一餐午饭是八法郎,在繁华街道的大餐馆吃一餐晚饭是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二十法郎。如果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觉中花掉的十来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法郎。而这其中还未包括添置服装鞋袜和床单被褥及浆洗衣物所耗费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已经一文不名,虽然苦思冥想,也找不出任何办法弄点钱来。
  他只得把过去的做法又搬了出来:不吃中饭。比如今天就是这样,整个下午,他都在报馆里忙这忙那,但心里窝着火,一腔苦恼总也不能转移开。
  到下午四点,他接到他的情妇给他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写道:
    今晚一起去吃饭好吗?饭后再去逛逛。
  他立即拿起笔,给德·马莱尔夫人匆匆写了几个字:
    晚饭不得便。
  但转而又想,将这送上门来的欢乐时光白白丢弃,岂非可惜?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晚上九点,我在那间屋里等你。
  为了省下寄这快信的钱,他让报馆里一个练习生直接将信送了去,然后开始考虑如何打发今晚这餐晚饭。
  可是到晚上七点,依然想不出一点办法。而这时,他已饥肠辘辘,简直顶不住了。不想就在这绝望之际,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等同事们相继离去,报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突然把铃按得震天响,负责看守各办公室的听差随即赶了来。
  杜洛瓦站在屋里,拼命地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搜来搜去,慌里慌张地说道:
  “你瞧,福卡尔,我忘记带钱包了,而我现在还要去卢森堡宫参加一个宴会,你能否借我五十苏做车费?”
  听差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三法郎,问道:
  “三法郎够吗,杜洛瓦先生?”
  “够了,够了,谢谢。”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几枚白花花的硬币,杜洛瓦立即向楼下冲去,然后跑到一家小饭馆胡乱对付了一顿。想当初,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曾常来此光顾。
  晚上九点,他坐在小客厅里的壁炉旁,一面烤着火,一面等待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过了片刻,德·马莱尔夫人冒着街上的寒气,兴致勃勃地来了。一进门,她便欢快地向杜洛瓦说道:
  “我们可以先去转上一圈,然后在十一点左右再回到这里来。你说好吗?这种天气去外面走走,实在是再好没有。”
  杜洛瓦粗声粗气地回道:
  “这儿就挺好,干吗还要出去呢?”
  德·马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摘下,接着说道:
  “你没看到?今晚的月色好极了。如果在这时候去散散步,那才是人间的一大快乐。”
  “这倒也有可能,不过我今晚不想出去,”杜洛瓦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显出一脸怒气。德·马莱尔夫人感到很是委屈,觉得杜洛瓦太不尊重她了,因此毫不相让:
  “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起话来干吗这样阴阳怪气?我不过说了句一同出去走走,怎么就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杜洛瓦勃然大怒,霍地一下站起身说道:
  “谁生气啦?我就是不想去,仅此而已。”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你越是对她疾言厉色,她越是不买你的账。
  她脸色阴沉,轻蔑地说道:
  “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话。既然你不想去,我一个人去好了,再见。”
  杜洛瓦意识到事情给闹大了,急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一面在上面亲吻,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
  “对不起,亲爱的,实在对不起。我今晚心情不好,容易冲动,你知道,干我们记者这一行,天天会遇到多少烦恼和不顺心的事情?”
  德·马莱尔夫人的气总算消了些,但尚未完全平静下来:“你不顺心,这挨着我什么事儿?用得着往我身上撒吗?我难道成了你的受气包?”
  杜洛瓦把她搂在怀内,然后拥着她走到沙发边:
  “听我说,我的小乖乖,我怎么会同你过不去呢?刚才那些话,我连想也没想,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你能原谅我吗?快对我说,你已经没事儿了。”
  德·马莱尔夫人冷冷地说道:
  “好吧。不过只此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回。”
  说罢,她站了起来:
  “走,咱们现在去转转。”
  杜洛瓦仍旧跪在那里,并没有跟着她站起身。这时,他用手搂着她的双腿说道:
  “不,不要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请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怎的,我今晚特别希望同你呆在这火炉边。请你为了我,还是留下来吧。行吗?我求你了。”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
  “不行,我一定要去走走,对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毛病,决不能迁就。”
  然而杜洛瓦并未死心,再次哀求道:
  “你知道吗?我这样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实实在在……”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毫不退让:
  “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见。”
  她猛的一下挣脱他抱着她两腿的双手,向门边走了过去。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吧……”
  德·马莱尔夫人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再说,同时避开他的吻,使劲挣脱他的拥抱,想走出门去。
  杜洛瓦无计可施,仍旧结结巴巴地说道:
  “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马莱尔夫人停下脚步,盯着杜洛瓦的脸:
  “撒谎……什么原因?”
  杜洛瓦满脸通红,难于启齿。德·马莱尔夫人气愤不已,说道:
  “不是吗?你在撒谎……下流东西……”
  她眼内噙着泪花,愤怒地挣脱了杜洛瓦。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头。分手眼看在所难免,在这万般无奈之际,杜洛瓦只得横下一条心,告以实情:
  “这原因很简单……我身无分文。”
  德·马莱尔夫人不觉一怔,目光紧紧盯着杜洛瓦,想从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说的是实情:
  “你说什么?”
  杜洛瓦满脸羞红:
  “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听明白了吗?别说一法郎,连半法郎也没有。要是我们走进咖啡馆,我连一杯黑茶藨子酒的钱也付不起。这种丢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得如实相告。正因为这一点,我无法同你一起出去,我总不能在我们要了两杯饮料后,才不慌不忙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么说……你难道真的是……”
  短短一瞬间,杜洛瓦把裤子、背心和夹克衫的口袋全都翻转了过来,说道:
  “看清楚没有?……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德·马莱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带着分外的激动,一下勾住他的脖颈,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乔治……可怜的乔治……你怎么不早说呢?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呢?”
  她让杜洛瓦坐了下来,自己则就势坐在他的两腿上,用手托着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髭、嘴唇、眼睛上吻个不停,一定要他告诉她,他的生活为何突然如此窘迫。
  杜洛瓦编了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近来入不敷出,殊感拮据,他不得不加以接济。为此,他不仅耗费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背了一身的债。
  他最后说道:
  “我今后起码有半年要节衣缩食,因为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不过这也没什么,生活中哪会没有一点挫折呢?说到底,钱又算得了什么,何必时时将它放在心上?”
  德·马莱尔夫人附耳向他说道:
  “要不要我借点给你?”
  杜洛瓦神色庄重地答道:
  “你对我真好,亲爱的。不过这件事,请你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否则,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德·马莱尔夫人也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这一点,看来你还不太明白。”
  这之后,他们便颠鸾倒凤起来,可以说,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最称心如意的一次。
  临走之前,她微笑道:
  “知道吗?一个人处在你的境遇中,要是哪一天在某个衣袋里意外发现忘记放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一块硬币,那才开心呢。”
  杜洛瓦点头称是:
  “啊,那当然好喽。”
  德·马莱尔夫人借口月光很好,坚持徒步回去。看着皎洁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这是一个初冬的寒夜,月白风清,路上结着薄薄的冰。行人和车辆冒着寒气匆匆走过,脚步声和车轮声清晰可闻。
  分手的时候,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后天见,好吗?”
  “好的,一言为定。”
  “还是今天这个时候?”
  “还是这个时候。”
  “那就再见了,亲爱的。”
  两个人情意缠绵地吻了一会儿,便分了手。
  杜洛瓦大步踏上归程,心中却在盘算着,第二天该想个什么法子,方可填饱肚皮。打开房门后,当他将手伸进背心口袋掏火柴的时候,指尖却碰到了一枚硬币,不由地深为诧异。
  把灯点着后,他拿出硬币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左思右想,简直不敢相信。
  他把硬币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清楚这钱怎么会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背心口袋里。因为它总不致于是从天上掉进去的。
  这样一想,他茅塞顿开,硬币的来历已不言自明,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因为他的情妇刚才不是说过,一个人在穷愁潦倒,面临绝境之时,说不定会在身上什么地方意外发现一点钱吗?因此这枚硬币显然是她对他的施舍,他怎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他随即发恨道:
  “没关系,反正后天就要见到她,到时候我会要她好看的。”
  他于是宽衣上床,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气愤难平。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虽然腹中饥饿,他仍想再睡一觉,以便到下午两点才起床。但他转而又想:
  “总这样饿着自己可也不是办法。无论如何,还得弄点钱来。”
  这样,他又翻身起床,走了出去,希望能在街上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来。
  然而到了街上,这主意依然未能想出。不但如此,每经过一家餐馆,饥肠辘辘的他竟至连口水也要流下来了。到了中午,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先吃上一顿饭。因此只得忍辱含垢,先解燃眉之急:
  “我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不如拿克洛蒂尔德放在我背心口袋里的钱先去吃餐饭,这钱反正明天还给她就是了。”
  因此,他花两个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餐中饭。到了报馆后,又还了那听差三法郎:
  “喂,福卡尔,请收下你昨晚借给我乘车的钱。”
  接着,他在报馆里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然后又在那余下的钱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餐晚饭。后来又喝了两杯啤酒。因此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鉴于他现在已不可能借到钱,又不可能立马发一笔横财,第二天,他不得不将当晚该还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个半法郎。所以到了约定时间去赴约时,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里窝着火,但仍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打算对他的情妇说:
  “你那天放在我衣袋里的二十法郎,后来被我发现。这钱,我今天还还不了你,因为我的处境依然如故,再说我也没有时间考虑这钱的问题。不过下次见面,一定如数奉还。”
  他到达不久,德·马莱尔夫人也来了,一言一行显得分外的温柔和热情,心里怯生生的,不知道在可能发现了那二十法郎后,杜洛瓦会怎样对待她。她一个劲地亲吻他,以免一见面就谈起这一微妙问题。
  杜洛瓦则心里想:
  “问题不如待会儿再谈,我得见机行事。”
  但这个机会,他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什么也没有说。数次话到嘴边,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德·马莱尔夫人对于是否出去走走,绝口未再提及,整个晚上都对他百般温存。
  子夜时分,他们分了手,约定下星期三再见面,因为德·马莱尔夫人要在城里接连参加几次宴请。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馆里吃完午饭,从衣袋里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币准备付帐时,不想拿出来的却是五枚,而且其中一枚还是金的。
  他起先以为,定是人家头天给他找钱时不小心找错了,但很快也就恍然大悟。这种接二连三的施舍,对他实在是极大的污辱,因此气得心房怦怦直跳。
  他真后悔那天晚上未把事情说破,要是他当时反应强烈,也就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此后的四天,他多方奔走,想了各种办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依然是白费劲。因此还是靠克洛蒂尔德给的这第二枚金路易打发了日子。
  在此后的会面中,他带着一脸怒气,向德·马莱尔夫人摊了牌:
  “你的两次玩笑,别以为我不知道。请就此打住,否则我会生气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仍然装糊涂,又在他的裤子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妈的活见鬼!”杜洛瓦发现这枚金路易币时,不禁骂了一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里,因为除了这枚金币,他实在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他暂且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这钱就算是她借给我的,到时候我会一起还她。”
  所幸报馆财务在他的一再央求下,终于同意每天给他五法郎。不过这钱仅够他当天的饭食开销,不可能拿来还那六十法郎。
  此外,克洛蒂尔德这时又故态复萌,每次见面,总要让杜洛瓦于晚间带着她去巴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转上一圈,而且每次出游归来,杜洛瓦仍会在什么地方——一次是在鞋靴里,一次是在表盒里——发现一枚金币,他对于此事,现在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克洛蒂尔德的一些欲望,他目前既然没有能力满足,那么让她自己拿出钱来支付所需开销,使之得以遂愿,岂非顺理成章?
  再说,他收到的这一枚枚金币,每次都记了帐的。有朝一日,定会如数奉还。
  一天晚上,德·马莱尔夫人对他说:
  “你相信吗?‘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还一次也没去过。你愿今天带我去看看吗?”
  杜洛瓦没有马上答应,因为他担心会在那里撞见妓女拉歇尔。但他转而又想:
  “怕什么,不管怎样,我还没有结婚。即使让她撞见,她还能不明白?因此不会同我说话的。况且我们当然坐的是包厢。”
  他决定带德·马莱尔夫人前往,还有一层理由:作为报馆的记者,他可以不花一个子儿而入坐包厢,正可趁此机会装着请她一次,也算是还她一点情。
  到达娱乐场门口,他让德·马莱尔夫人在车内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免得让她看见票是免费赠送的。拿到票后,他回到车旁接她,两人于是从向他们躬身致意的检票员身旁走了进去。
  过道里挤满了人,既有东游西逛的男士,也有寻机觅客的姑娘。他们好不容易才穿过这熙熙攘接的人群,走进那小小的包厢。他们的位置正处于坐满了观众的正厅前座同人来人往的走廊之间。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并没有专心致志地看戏,她所关注的是身后那些走来走去的妓女,不时转过身去看着她们,很想用手摸摸她们的肌肤,她们的胸衣,脸蛋和头发,看她们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她突然向杜洛瓦说道:
  “有个长着棕色头发的胖女人总在看着我们,刚才像是要走过来同我们说话。你有没有注意到?”
  杜洛瓦答道:
  “没有。你一定弄错了。”
  事实上,德·马莱尔夫人说的这个女人,他早已发现。此人就是拉歇尔,她此刻正带着愤怒的目光,嘴里骂骂咧咧,在他们身边徘徊不去。
  杜洛瓦不但已看见她,而且刚才穿过人群时正同她擦肩而过。她当时压低嗓音向他说了声“你好”,并向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我看出来了。”然而杜洛瓦因怕被德·马莱尔夫人识破行藏,对她的这份好意并未领情,只是昂着头,脸上露出傲慢的神色,毫无表示地走了过去。一见此情,已经妒火中烧的拉歇尔,随即跟了上来,再次和他擦肩而过,并提高嗓音,向他喊了一声:
  “你好,乔治。”
  不想杜洛瓦仍旧未予答理。拉歇尔于是把心一横,定要他认出她来,向她打声招呼不可。她三番五次来到包厢后边,打算待机而动。
  见德·马莱尔夫人在看着她,她毅然走上去,以指尖碰了碰杜洛瓦的肩头,说道:
  “你好,近来怎样?”
  杜洛瓦依然头也不回,一点表示也没有。
  她便又说道:
  “怎么啦?这才过了几天,你竟装聋作哑起来了?”
  杜洛瓦一脸的鄙视,仍是一句话没有,仿佛同这种女人哪怕只要说上一句话也会有损自己的身份。
  拉歇尔忽然发出一阵狂笑,说道:
  “你难道真的变成哑吧了?是不是这位夫人把你的舌头给咬掉了?”
  杜洛瓦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说道:
  “谁让你来这儿贫嘴恶舌啦?滚开,否则我可要叫人把你抓起来。”
  拉歇尔怒目而视,胸脯气得一起一伏,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啊,原来你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去你的吧,你这白披了一张人皮的东西!你既然有脸同一个女人睡过觉,见到面至少总该打个招呼。总不能因为现在又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今天见到我便像是压根儿不认识似的。刚才同你相遇,你只要有一点稍稍的表示,我是不会让你难堪的。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咱们走着瞧,看老娘会怎么来伺候你!真是岂有此理,见到面连个招呼也不愿打……”
  要不是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忽然打开包厢的门,一下冲了出去,穿过人群,没命地向大门外跑去,她还会没完没了地骂下去。
  杜洛瓦也冲出包厢,跟在德·马莱尔夫人后面追了过去。
  拉歇尔见他们既已逃走,便带着几分得意,煞有介事地喊道:
  “快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情人拐走了!”
  围观者发出一阵哄笑。出于取笑逗乐,有两个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马莱尔夫人,一面想把她带走,一面吻她的脸蛋。疾步追上来的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气把她抢了过来。拉着她向外奔去。
  到了娱乐场门外,德·马莱尔夫人见那里正停着一辆空的出租马车,便纵身钻了进去。杜洛瓦也跟着上了车。车夫这时问道:
  “上哪儿,先生?”
  杜洛瓦没好气地答道:
  “随你的便。”
  马车摇摇晃晃,慢腾腾地向前走着。精神上受到剧烈刺激的克洛蒂尔德,以手捂着脸,胸中憋着的一股气尚未透过来。杜洛瓦焦急地坐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听她终于哭出了声,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听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错……这个女人……我是很久以前认识的……”
  克洛蒂尔德此时的心境,正与一个沉溺于爱河,忽而发现被对方欺骗的女人相仿。她猛的放下捂着脸的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啊,你这个无赖……无赖……十足的无赖……我简直不敢相信……真是丢尽了人……啊,上帝……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经过一通发泄,她的神志已逐渐清醒,不但要说的话多了起来,火气也越来越大了:
  “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钱,是不是?我的钱让你拿去……
  却给了这个娼妇……啊,你这个混帐东西!……”
  她停了片刻,似乎想找出更严厉的话语,但未找到,随后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骂道:
  “啊!……你这猪狗不如的下流坯……拿我的钱去同她睡觉……你这没有人性的东西……”。
  更恶毒的话语,她是再也想不出来了,只得又重复了两遍:
  “猪狗不如的下流坯……下流!……”
  接着,她突然探身车外,抓住车夫的衣袖喊道:
  “停车!”
  随后,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洛瓦也想跟着跳下,但她大喊一声:
  “不许下来!”
  喊声是那样响,过路行人立即围了上来。杜洛瓦怕把事情闹大,终于没有敢动。
  德·马莱尔夫人从衣兜里拿出钱包,就着路灯在里面翻了翻,然后递给车夫两个半法郎,由于愤怒,声音是颤抖的:
  “给……这是你的车钱……还是我来付了吧……请把这个混蛋送到巴蒂尼奥尔区的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笑。一个男子跟着喊了一句:
  “小妞儿,好样的!”
  另一个站在车边的年轻好事者,把头伸进敞开的车窗,尖着嗓子向杜洛瓦喊道:
  “晚安,小心肝儿!”
  马车开始启动,车后传来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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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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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治·杜洛瓦第二天醒来,心里沉甸甸的。
  他慢腾腾地穿好衣服,在窗前坐了下来,不觉陷入沉思。
  他感到周身疼痛,仿佛头天挨了一顿棍棒。
  想来想去,他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设法先弄点钱来还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到了弗雷斯蒂埃家。
  弗雷斯蒂埃正坐在书房的壁炉前烤火,见他进来,劈面向他问道:
  “今天为何起得这样早?”
  “有点急事儿。我欠了一笔债,这关系到我的名声。”
  “是吗?在赌场欠下的?”
  杜洛瓦犹豫了一下,最后答道:
  “是的。”
  “数目大吗?”
  “五百法郎!”
  实际上,他只欠德·马莱尔夫人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斯蒂埃哪里相信?随即问道:
  “是欠了谁的呀?”
  杜洛瓦一时语塞,半晌回道:
  “……一位名叫……德·卡勒维尔的先生。”
  “是吗?他住在何处?”
  “住在……住在……”
  弗雷斯蒂埃哈哈大笑:
  “住在一条名叫‘胡编乱造’的街上吧,是不是?亲爱的,不要蒙我,我认识这位先生。你既然辛苦一趟,二十法郎倒还可以借给你,多了没有,你看行吗?”
  杜洛瓦只得收下他递过来的一枚金币。
  随后,他挨家挨户,到所有熟人家求了一遍,到下午五点,总算借到八十法郎。
  可是仍缺二百法郎。他一横心,决定还是把借来的钱姑且留下,一边喃喃自语道:
  “算了,我犯不着为还这臭婊子的钱而如此焦急,反正以后有钱还她就是了。”
  此后半个月,他省吃俭用,过着清心寡欲、很有规律的生活,坚定的决心始终未曾动摇。不想好景不长,很快便故态复萌,又对女人害起相思病来了。他觉得自己离了女人好似已有许多年,如今一见到女人就像在海上漂泊已久而重返陆地的水手一样,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这样,他在一天晚上,又到了“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希望能在此见到拉歇尔。果然,他一进去,便瞥见了她。原因很简单,拉歇尔很少离开此地。
  他伸出手,微笑着向她走了过去。拉歇尔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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