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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

_12 莫泊桑 (法)
  三月底,两姐妹的婚事突然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罗莎的未来郎君是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苏珊的未来郎君则是德·卡佐勒侯爵。这两人已成为瓦尔特家的常客,享有非同一般的地位和待遇。
  不过,杜·洛瓦和苏珊却相处融洽,像亲兄妹一样无拘无束。两个人常常一聊就是几小时,把什么人也不放在眼内,彼此似乎十分相投。
  至于苏珊会嫁给谁的问题,他们一直未再提起,甚至也未谈到那些隔三岔五前来求婚的人。
  一天上午,杜·洛瓦被老板带来家中吃午饭。饭后,瓦尔特夫人被仆人找去接待一位来访的供货商,他趁便向苏珊提议道:
  “咱们去给金鱼喂点食怎样?”
  两人从饭桌上各拿了一大块面包,到了花房里。
  大理石水池四周放了些软垫,以备人们在近处观看游鱼时,可跪在上面。两个年轻人于是各拿了一块,肩并肩沿着水边跪了下来,开始向水中投扔手上捏出的小面包团。鱼儿看到后,立即摇头摆尾地游了过来。它们转动着凸出的大眼,或是来回转悠,或是潜入水下,吞食下沉的面包。随后又浮了上来,希望能再得到一块。
  这些小东西,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身子转动自如,行动敏捷,样子十分奇特。其鲜红的躯体在池底黄沙的衬托下,截然分明,像一团团火红的光焰,不时出没于碧波之中。而一旦停止游动,其鳞片的蓝色边沿便显得分外醒目。
  杜·洛瓦和苏珊看着自己映入水中的身影,不禁莞尔而笑。
  “苏珊,”杜·洛瓦突然轻声说道,“心里有事而不对我说,这可不好。”
  “你指的是什么,漂亮朋友?”苏珊问。
  “晚会那天,就在这里,你答应过我的话,难道忘了?”
  “没有呀。”
  “你曾答应我,只要有人向你求婚,便先来听听我的意见。”
  “怎么呢?”
  “怎么!有人已经向你求婚。”
  “谁?”
  “你自己知道。”
  “我向你发誓,一点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就是那个花花公子德·卡佐勒侯爵。”
  “这是怎么说呢?首先,他不是花花公子。”
  “就算不是吧,可是他毫无头脑,整天赌博耍钱,吃喝玩乐,败尽了家产。你年轻漂亮,聪明伶俐,能同这样的门第结亲,当然是再好不过啦。”
  “你好像非常恨他,”苏珊笑着问道。
  “我恨他?没有的事。”
  “不,你恨他。可他并不像你所说的。”
  “哪里,他是个机关算尽的蠢货。”
  苏珊稍稍侧过身,把目光从水中转移了过来:
  “瞧你,你这是怎么啦?”
  杜·洛瓦面露窘态,好像被追问不过而只得抖落出内心隐秘:
  “我是……我是……我是有点嫉妒他。”
  “你?”苏珊不免感到吃惊。
  “是的。”
  “怪了,这怎么会呢?”
  “因为我爱上了你。你这个坏东西,你心里完全清楚。”
  “你难道疯了,漂亮朋友?”苏珊突然正色道。
  “我知道,自己确是疯了。你是一个未婚少女,而我已是一个有妇之夫。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我这样做,不但是疯了,而且是犯罪,甚至可以说是无耻。因此,我是不可能有什么希望的。一想到这一点,我便恨得难以自制。这不,听说你要结婚,我气得了不得,简直要动刀杀人。苏珊,心里憋了好久的话,今天都对你说了,希望你能原谅。”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水中的金鱼见上面再也没有面包扔下来,便像英国士兵似的排成一行,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目光集中在岸边两人的脸上。而这两人现在是再也不管它们了。
  “可惜你已经结婚了,”苏珊说,语气中既带着忧伤,又含有欣喜。“有什么办法?谁也无能为力,一切都完了。”
  杜·洛瓦猛地转过身,脸贴着脸,向她问道:
  “要是我离了婚,你能嫁给我吗?”
  “那当然,漂亮朋友,”苏珊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会嫁给你的,因为我喜欢你,胜于喜欢其他任何人。”
  “谢谢……谢谢……”杜·洛瓦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求你一点,马上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求婚,姑且再等一等。
  算我求你了,这一点你能答应吗?”
  “行,我答应你,”苏珊说,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杜·洛瓦将手中仍拿着的一大块面包往水里一扔,便慌慌忙忙地离开了苏珊,连“再见”也忘了说。
  未经手指捻碎的大块面包,漂浮在水面上。池中金鱼纷纷直冲过去,围在四周贪婪地大口大口啃啮着,后来又将面包推到水池的另一头,翻来覆去地在面包的下方你争我夺,搅成一团,如同一朵头朝下落在水中的鲜花,不停地颤动,旋转。
  心中既感到诧异又有点不安的苏珊,站起身,慢慢地回到客厅:漂亮朋友已经走了。
  杜·洛瓦神色平静地回到家中,玛德莱娜正在伏案写信。
  “瓦尔特家星期五的晚饭,你去吃吗?”他问,“我照例是要去的。”
  “我不去了,”玛德莱娜迟疑一会儿说道,“我有点不舒服,还是留在家里算了。”
  “去不去随你,”杜·洛瓦说,“并没有人强迫你。”
  说罢,他又拿起帽子,出了家门。
  很久以来,他便在注视着玛德莱娜的一举一动,不遗余力地对她进行监视和跟踪,因此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现在,他所期待的时刻已终于到来。玛德莱娜刚才说她“还是留在家里算了”时,其醉翁之意他一下就听了出来。
  后来的几天,他对她分外和气,整天乐呵呵的。这是他多日来所少有的,玛德莱娜因而说他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到了星期五,他很早便穿好了衣服,说是要去办点事,然后便去老板家吃晚饭。
  六点左右,他吻别妻子,出了家门,一径走到洛雷特圣母院广场,叫了辆出租马车。
  他向车夫说道:“请将车赶到泉水街,停在十七号对面,就呆在那里,直到我让你离开。然后请将我送到拉法耶特街的‘山鸡饭店’。”
  车子启动后迅速向前走着,杜·洛瓦将窗帘放了下来。不久,马车停在他家对面的马路上,他开始注视门前的动静。等了约十分钟后,他见玛德莱娜从里边走了出来,向环城大道走去。
  待她走远后,杜·洛瓦将头伸出车窗,向车夫喊了一声:
  “可以走了。”
  马车于是继续前行,很快将他送到本街区无人不晓的“山鸡饭店”。他走进饭店,要了几样菜,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不时地看着手腕上带着的手表。吃完饭,他又喝了一杯咖啡和两杯清醇的香槟,并点上一支上等雪茄,不慌不忙地抽着。到了七点半,他走出饭店,叫了一辆由此路过的空车,直奔拉罗什富科街。
  车子在一幢楼前停下后,他向门房问也没问,便直接上了四楼。他扣开一扇门,向前来开门的女仆问道:“请问吉贝尔·德·洛尔姆先生在家吧?”
  “在家,先生。”
  进入客厅后,他等了片刻。不久,一军人模样、胸前挂着勋章的人走了进来。此人身材魁伟,虽然还很年轻,但已头发花白。
  杜·洛瓦向他打过招呼后说道:
  “警长先生,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妻子同她的奸夫此刻正在他们租下的一间家具齐备的房子里吃晚饭。地点就在烈士街。”
  “我听您的,先生,”警长欠了欠身,说道。
  “你们采取行动是否须在九点之前?”杜·洛瓦又说,“过了这个时间,你们就不能去私人住所捉奸了。”
  “是的,先生。冬天是七点,三月三十一日后是九点。今天是四月五号,因此可到九点。”
  “那好,警长先生。我在楼下备有一辆马车。我们可用这辆车去警察局接您手下的人,一同前往。时间既然还早,我们到达后可在门外稍等一等。这种事,越是晚去,便越有可能当场捉住。”
  “可以,先生。”
  警长去穿了件大衣,把三色腰带遮盖了起来。回到客厅后,他将身子闪过一旁,让杜·洛瓦先走。杜·洛瓦因心里正在考虑着什么,不想先走,因此连声说道:“还是您先请……您先请。”
  “走吧,先生,这是在我家里,”警长说道。
  杜·洛瓦于是向他欠了欠身,走了出去。
  他们先到了警察局,去接三个在局内等候的便衣警察。因为杜·洛瓦已在白天去了警察局,说当晚定可将这对贼男女当场抓住。一个警察随即上了驾辕的位置,坐在车夫身旁,另两个则钻进了车内。车子很快到了烈士街。
  下车后,杜·洛瓦说道:“他们就在三楼,房内的布局我一清二楚。进门后有一间小客厅,接着是餐厅,卧房在最里边。三个房间彼此相通。整个楼房,除了外边的大门,没有其他出口可以逃走。不远处住着一个锁匠,你们随时可以差遣。”
  几个人走到他所说的楼房前,时间还才是八点过一刻。大家只得默默地在门外等了二十多分钟。到八点三刻,见杜·洛瓦说了声“现在可以上去了”,众人立即到了楼梯前,对门房根本未予理会,况且门房也未看到他们。为了稳妥起见,他们在街上留了一人,把守大门。
  四个人到达三楼后,杜·洛瓦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接着又透过锁孔看了看。屋内寂然无声,没有一点动静。他于是伸手按了按门铃。
  警长这时向他的两位副手说道:“你们不必进去,留在这儿待命。”
  大家等了等。两三分钟后,杜·洛瓦又将门铃一连按了几下。屋里终于传来一点声响,接着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显然是有个人走了过来窥探动静。杜·洛瓦屈起手指用力在门上敲了敲。
  “谁呀?”一个竭力不让人认出、好像是女人的声音问道。
  “快开门,我们是警察局的,”警长回道。
  “您是谁?”里边的声音又问。
  “我是警长。快开门,否则我们就要破门而入了。”
  “你们要做什么?”还是里边的声音。
  “是我,”杜·洛瓦说话了。“还是开门吧,你们已无法逃出我们的手心。”
  轻微的、显然是光着脚的脚步声远去了,但不到几秒钟又走了回来。
  “你若还不开门,我们可要硬撞了,”杜·洛瓦说。他手握铜质门把,慢慢地用肩顶在了门上。见对方依然一声不吭,说时迟那时快,他使出全身力气猛的一下撞了过去,门上的旧锁顷刻土崩瓦解。锁上的螺丝一个个早已飞出槽孔,使得杜·洛瓦差一点倒在玛德莱娜身上。因为刚刚在门里说话的正是她。只见她头发蓬乱,两腿外露,身上只穿了件胸衣和短裙,正拿着一支蜡烛站在那里。
  “今天要找的就是她!他们是逃不了啦,”杜·洛瓦大叫一声,冲进屋内。警长摘下帽子,跟了过去。丧魂失魄的玛德莱娜,举着蜡烛,走在后边。
  他们穿过餐厅时,只见餐桌上杯盘狼藉:除了几块吃剩下的面包和几个喝干的香槟酒瓶,还放着一个鸡的空骨架和一瓶打开了的鹅肝酱。餐具架上放着两个装满牡蛎壳的盘子。
  卧房里到处扔着衣物,简直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搏斗。一张椅子的椅背上搭着一件连衣裙,扶手椅的扶手上则挂着一条男人穿的短裤。四只短靴——其中两大两小——歪倒在床脚下。
  这是一间连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房,不但陈设一般,且弥漫着一种闷浊的难闻气味,同旅馆中常见的相仿。这气味既有墙壁、窗帘、床垫和座椅所散发出的,也有在此公寓房住过一天或半年之久的客人留下来的。随着客人的一批批更换,这滞留不去的人体气味也就越积越浓,变成一种时时侵扰、无以名状、令人难以忍受的怪味了。这在各公共场所已是司空见惯。
  壁炉上放着杂物:一个点心盘、一瓶查尔特勒产甜酒和两只酒杯,杯内的酒只喝了一半。铜座钟上方的人形装饰上,扣着一顶男人戴的大礼帽。
  警长倏地转过身,两眼逼视着玛德莱娜:
  “这一位是记者普罗斯佩—乔治·杜·洛瓦先生,您就是他的合法妻子克莱尔—玛德莱娜·杜·洛瓦夫人吗?”
  玛德莱娜声音极低地答道:
  “是的,先生。”
  “您在这里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
  警长又问:“您在这儿做什么?此时此刻,您不在自己家里,几乎赤身露体呆在这家具齐备的房内,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他等了一会儿,见玛德莱娜依然一言不发,便又说道:“夫人,既然您不愿说,我只好自己来把情况弄清楚了。”
  一眼可见,床上显然躺着一个人,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警长走过去,喊了一声:“先生!”
  床上的人纹丝未动。看样子,像是背朝外,脑袋埋在枕头底下。
  “先生,”警长碰了碰那像肩膀的地方说道,“请放明白些,不要逼我动手。”
  被褥下的人仍旧毫无反应,仿佛死了一样。
  杜·洛瓦抢步上前,将被头掀了掀,然后一使劲,抽去枕头,拉罗舍—马蒂厄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也就露了出来。杜·洛瓦俯过身去,恨不得一把将他掐死,但最后只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既然有脸干这见不得人的丑事,也该有勇气站出来承认。”
  “你是谁?”警长问道。少顷,见奸夫慌乱不已,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又说道:“我是警长。快说,你叫什么?”
  “快说,你这胆小鬼。”怒火中烧的杜·洛瓦在一旁喊道,“你要再不说,我就替你说了。”
  “警长先生,”床上的人终于开口道,“这家伙如此侮辱我,您不能坐视不管。你们两人中究竟谁的话算数?我是回答您还是回答他?”
  这两句话,他说得有气无力。
  “当然是回答我,先生,”警长说道,“告诉我,你是谁?”
  对方又闷声不响了,一个劲地用被子护住脖颈以下的躯体,眼神中透出无比的恐惧。嘴角两撇乌黑的短髭,同惨白的面色形成鲜明的对照。
  “你还是不说?”警长又说道,“这样的话,我便只好将你先行逮捕。不管怎样,你还是先起床,待你穿好衣服,我们再审问。”
  “可是您站在这儿,我没法起床,”对方扭动了一下身躯,只露出一个脑袋说道。
  “为什么?”警长问。
  “因为我……我……没穿衣服。”
  杜·洛瓦哼的一声冷笑,一面捡起他丢在地上的衬衣,扔到床上,一面向他吼道:
  “算了吧……快起来……你既然能够在我妻子面前脱光衣服,也该有脸当着我的面把衣服穿上。”
  说罢,他转身回到了壁炉边。
  玛德莱娜此时已恢复镇定。事已至此,她是什么也无所畏惧了,目光中闪耀着勇毅的光芒。她卷起一个纸卷,像有贵客光临似的,把壁炉旁七扭八歪的大烛台上插着的十枝蜡烛,一一点了起来。随后,她背靠壁炉中央,将两只光着的脚,向那奄奄一息的炉火,从后面伸了一只过去。只达胯部的衬裙,下摆部分因而被高高撩起。壁炉上放着一包呈粉红色纸包的香烟,她随手抽出一支,点燃后抽了起来。
  为便于她的相好穿衣起床,警长也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先生,您常干这种差事吗?”玛德莱娜毫不客气地向他问道。
  “很少很少,夫人,”警长一本正经地答道。
  玛德莱娜发出一声冷笑:“这就好,因为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她有意不看她丈夫,好像他根本就不在场似的。
  这当儿,床上的先生正忙着穿衣。他穿上长裤和鞋靴后,一边套着背心,一边走了过来。
  警长转过身子,向他说道:
  “先生,现在请告诉我你的姓名。”
  不想此人仍旧是什么也不说。
  “既然如此,我只好将你先行逮捕。”警长说道。
  “别碰我,你根本没有资格!”对方突然大声说道。
  杜·洛瓦好像要对他动武似的,一个箭步冲上来,气势汹汹地向他吼道:“不要忘了……你是当场被捉。只要我愿意……就凭这一点,完全可以让他们把你抓起来。”
  “这家伙是现任外交部长,名叫拉罗舍—马蒂厄。”他接着说道,声音特别响亮。
  警长听了一怔,不由地后退一步,说道:
  “说真的,先生,对于我刚才的问话,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对方只得把心一横,大声回道:
  “这个混蛋,这一次总算没有胡说。我确是拉罗舍—马蒂厄,现任外交部长。”
  接着,他指了指杜·洛瓦胸前那闪着红光的小玩意儿,说道:“他身上戴的这荣誉团十字勋章,就是我给他弄的。”
  杜·洛瓦顿时面色煞白,嚓的一下把系在扣子上的那块红绶带扯了下来,扔到了壁炉里:
  “你这恶棍弄来的东西有什么希奇?我毫不希罕。”
  两个人牙关紧闭,怒目而视,彼此的脸贴得很近,虽然一个瘦削,一个矮胖,但都捏紧了拳头,眼看就要动起武来。
  警长慌忙插到他们中间,用手将两人分开:
  “先生们,你们这是何必呢,也未免太有失身份了。”
  双方终于未再说什么,转过身,走开了。玛德莱娜依然一动不动地在那里抽着烟,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部长先生,”警长这时说道,“我刚才进来时,您正一个人同这位杜·洛瓦夫人呆在一起。您躺在床上,而她却几乎没穿什么,同时您的衣服在房里扔得到处都是。这已构成通奸罪,并被我当场抓住。以上事实确凿无疑,您是无法否认的。您有什么要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拉罗舍—马蒂厄嘟哝道,“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夫人,”警长又转向玛德莱娜,“您是否承认,这位先生是您的情夫?”
  玛德莱娜很是爽快:“我不否认,他是我的情夫。”
  “很好。这样一来,我的事也就完了。”
  警长接着记了几点有关现场的情况。已穿好衣服的拉罗舍—马蒂厄,一手挎着大衣,一手提着帽子,待他写完后向他问道:
  “先生,这里还需要我吗?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干吗走呀,先生?”杜·洛瓦转向他,毫无顾忌地讪笑道,“我们的事已经完了,你们可以重新上床。我们这就走。”
  说着,他轻轻碰了碰警长:
  “警长先生,我们走吧,这儿已没有我们的事了。”
  警长对他的话显然感到有点惊异,随即跟着他往外走去。不想到了门边,杜·洛瓦忽然停了下来,示意警长先走。警长谦逊地让了让。
  “不,先生请,”杜·洛瓦坚持道。
  “不,还是您先请,”警长说。
  “警长先生,请不必客气,”杜·洛瓦彬彬有礼欠了欠身,带着一种嘲讽的口吻说道。“我们今日在此,可以说也就是在我自己家里。”
  出了门后,只见他小心翼翼,轻轻将门重新关好。
  一小时后,乔治·杜·洛瓦到了《法兰西生活报》。
  瓦尔特先生已先他一步到达。老板对他的这家报纸现在仍十分关注,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报纸发行量的大大增加,为其扩充银行业务提供了很大便利。
  杜·洛瓦走进他的办公室后,老板抬起头来向他问道:“啊,你来了。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没来我家吃晚饭?这是从哪儿来?”
  杜·洛瓦完全清楚,自己的话会使对方多么地惊讶不止,因此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刚刚把我们的外交部长拉下了马?”
  瓦尔特以为他在开玩笑:
  “什么?拉下了马……”
  “是的,内阁马上就要改组,情况就是这样。这僵尸一般的家伙,早就该把他拉下来了。”
  老板直愣愣地看着他,以为他喝醉了:
  “哎呀,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的是真的。拉罗舍—马蒂厄和我妻子通奸,刚才被我当场抓住。整个情况,警方也亲眼目睹。这位部长大人现在算是完了。”
  瓦尔特呆若木鸡,将眼镜一把推上前额:
  “你这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我打算马上就此写一篇报道。”
  “你想怎样?”
  “让这个流氓、恶棍、混入政府部门的骗子永世不得翻身!”
  杜·洛瓦把帽子放在扶手椅上,接着又说道:
  “谁要是挡我的道,可要小心点,我是决不轻饶的。”
  老板似乎仍莫名其妙,嗫嚅着问道:
  “可是……你妻子呢?”
  “明天早上,我就正式提出离婚,把她还给死鬼弗雷斯蒂埃。”
  “离婚?”
  “当然,她让我丢尽了脸。为了能把他们当场捉住,我不得不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好了,主动权已掌握在我手中。”
  瓦尔特仍然有点懵里懵懂,只是惊恐地看着他,心下想道:“天哪,这家伙可不是等闲之辈!”
  “我现在无拘无束……”杜·洛瓦又说,“钱也有了一点。今年十月议会改选时,我将去我家乡参加竞选,我在那边已有一定名气。在众人眼中,我这个妻子是个很糟糕的女人。同她在一起,我不论做什么一直不能堂堂正正,获得人们的尊敬。她把我当傻瓜,给我灌迷魂汤,把我弄得服服帖帖。不想她的行藏很快被我识破,她的一举一动也就在我的严密监视之下了,这个臭婊子。”
  他哈哈一笑,又接着说道:
  “可怜弗雷斯蒂埃戴了绿帽子……自己竟毫未察觉,依然是那样自信,心里什么事也没有。他留给我的这个骚货,总算被我甩掉了。我现在一身轻,什么都可以去试他一试。”
  他岔开两腿,骑坐在椅子上,又得意地复述了一遍其内心想法:“我完全可以什么都去试他一试。”
  眼镜仍放在脑门上的瓦尔特老头,一直在瞪着大眼看着他,心中不由地嘀咕道:
  “是的,这个混蛋,现在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要去写那篇报道了,”杜·洛瓦站了起来。“此事可马虎不得。您想必也已看出,文章一发表,将够这位部长受的。他已成了落水狗,谁也救不了他。《法兰西生活报》已无必要顾及他的面子。”
  瓦尔特沉吟片刻,最后拿定主意道:
  “去写你的报道吧,他既已到了这步田地,我们也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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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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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已经过去。杜·洛瓦同玛德莱娜的夫妻关系终于已在最近正式了结。后者的姓如今仍随前夫,她因而还是叫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瓦尔特一家定于七月十五日前往特鲁维尔度假,他们决定在动身之前先邀请一两位朋友,去乡下玩上一天。
  日子定在星期四。到了这一天,早上九点,大家便乘坐一辆有六个座位的大型长途马车出发了。马车由四匹马拉着,是向驿站租来的。
  他们将去圣热尔曼的“亨利四世餐馆”吃午饭。在这一行人中,杜·洛瓦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一员。他曾希望不要邀请德·卡佐勒侯爵同往,因为侯爵那副面孔时时出现在他面前,他实在受不了。然而到最后一刻,大家决定还是把德·拉图尔—
  伊夫林伯爵也带上。决定是在出发的前一天通知他的。
  马车迅速驶过香榭丽舍大街,然后从布洛涅林苑穿了过去。
  明朗的夏日,天青气爽,又不太热。蔚蓝的天空是那样明净,简直可以看到翱翔的燕子身后留下的一道道弧线。
  三位女士坐在车厢的里侧:两个女孩一边一个,她们的母亲坐在中间。三位男士背朝车头,坐在车厢的外侧:两位客人一边一个,中间坐的是瓦尔特。
  马车驶过塞纳河后,便沿着瓦莱里恩山脚前行,不久到达布吉瓦尔,然后仍沿着这条河一直走到佩克。
  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年龄稍大。一脸长长的络腮胡子是那样轻柔,微风吹来,轻轻飘拂。杜·洛瓦见了,心中不禁大为感慨:“他这满脸的胡子经风这样一吹,真是好看极了。”伯爵此时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罗莎,他们已在一个月前正式订婚。
  杜·洛瓦面色苍白,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面色也很苍白的苏珊。他们都心有灵犀,两人的目光一旦相遇,便好像在那里喁喁私语,互相倾诉衷肠,但很快也就慌忙躲开了。瓦尔特夫人神色安然,一副心恬意适的样子。
  午饭吃了很长时间,现在该回巴黎了。动身之前,杜·洛瓦提议在门外的平台上略走一走。
  大家先领略了一下四周的景色,然后沿着胸墙一字儿排开,无不陶醉在眼前一望无际的莽莽原野中。连绵不绝的山岗下,塞纳河像一条卧于绿茵场上的巨蟒,逶迤流向麦松—拉菲特。右侧山顶上,有较小管道伸向四方的马尔里渡槽,像一条其大无比的尺蠖僵卧在那里,在天边留下了巨大身影。山下的马尔里城则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树丛中。
  四周原野辽阔,大小村落星罗棋布。韦济内的几口水塘宛如几块明镜散布于稀疏的树林中。左侧天际,高高耸立的萨特鲁维尔钟楼显得分外夺目。
  看到这里,瓦尔特不由地感叹道:“这美丽的景致真是天下少有,连瑞士恐怕也难以找到。”
  接着,大家慢慢地在平台上走了走,尽情领略这如画的景色。
  杜·洛瓦和苏珊走在后边。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杜·洛瓦压低嗓音向苏珊说道:
  “苏珊,我爱你。为了你,我现在已是神魂颠倒。”
  “我也一样,漂亮朋友,”苏珊说。
  “要是我不能把你娶过来,”杜·洛瓦又说,“我想我会离开巴黎,离开这个国家的。”
  “你为何不同我爸爸去说,他或许会同意的。”
  杜·洛瓦作了个不耐烦的动作:
  “我已经对你说过不下十次了,这完全是徒劳。你父亲不仅会将我赶出报馆,而且会从此不许我进你家大门一步。这样一来,我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因此,我若按常规去向你父亲说出我的想法,等待我们的肯定是这种结局。他们已将你许给德·卡佐勒侯爵,就差你点头同意。他们在等待着这一天。”
  “那该怎么办呢?”苏珊问。
  杜·洛瓦从侧面瞟了她一眼,有点吞吞吐吐:
  “你是爱我爱得了不得,什么事也敢去做吗?”
  “当然,”苏珊不假思索地说。
  “不管它看来是多么地荒唐?”
  “是的。”
  “不管它看来是多么地违背人之常情?”
  “是的。”
  “这么说,你也敢同你父母对着干?”
  “是的。”
  “真的吗?”
  “当然。”
  “那好,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由你来采取行动,而不是我。他们对你一向非常娇惯,什么都依着你。因此,你若有什么非同寻常之举,他们是不会奇怪的。听着,今晚回去后,你先去你母亲房内,对她说你要嫁给我。她一定会感到意外而大为光火……”
  “哪里,她会同意的,”苏珊打断了他。
  “不,”杜·洛瓦接着说道,“你对她并不了解。她的反应一定比你父亲还要激烈,肯定是坚决反对。你可要顶住,决不让步。你就说,除了我,你谁也不嫁。这一点,你能做到吗?”
  “能做到。”
  “从你母亲房内出来,你再去找你父亲,郑重其事而又非常坚决地把同样的话对他复述一遍。”
  “好的,然后呢?”
  “然后就事关重大了。亲爱的苏珊,要是你确实决心已定,非我不嫁……我打算……带你私奔!”
  “私奔?”苏珊高兴得差点拍起手来,“啊,这该多有意思!
  什么时候私奔呢?”
  转眼之间,她在书上读到过的许多古往今来富于诗意的诱人冒险故事,如夜间出走、乘车远逃和投宿野店,纷纷涌现于她的脑际。这迷人的梦境,如今就要成为现实了。她因而又急切地问道:“我们哪天走呢?”
  “就在……今天晚上,”杜·洛瓦低声答道。
  “咱们去哪儿?”苏珊激动得一阵战栗。
  “这我马上还不能讲。你现在要做的是,对自己的行动好好考虑一下。你应当知道,一旦走出家门,你就只能嫁给我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而且这对你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我决心已定……”苏珊说,“你就说吧,我去哪儿同你会面?”
  “你能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吗?”
  “能。有扇小门,我知道怎样开。”
  “那好。午夜时分,待守门人睡下后,你悄悄走出来,到协和广场来找我。我乘坐的马车就停在紧对着海军部的广场上。”
  “好,我一定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杜·洛瓦拿起苏珊的手,紧紧地握着:
  “啊!我是多么地爱你!你真好,也真勇敢,这么说,你是不想嫁给德·卡佐勒先生了?”
  “是的。”
  “你父亲听你说出这个意思时,他是否气得不得了?”
  “我想是的,他说要把我送到修道院办的寄宿学校里去。”
  “你看,这种事情来不得一点心软。”
  “我不会心软的。”
  苏珊两眼看着远处辽阔的天际,心里却被私奔的念头完全占据。她将同他一起……走到比这天际更远的地方……她竟也会私奔!……心里为此而感到无比的荣耀。至于这样做会对她的名声造成怎样可怕的后果,她是不管的,甚至完全懵然无知。
  瓦尔特夫人这时转过身来,向她喊道:
  “到这儿来,小苏珊,你在同漂亮朋友说些什么?”
  他们俩于是赶上了众人,大家在谈论着不久将要去的海滨浴场。
  为了不走同一条路,一行人踏上了经沙图返回巴黎的归程。
  途中,杜·洛瓦始终一言未发。他想,要是苏珊确能拿出一点勇气的话,他是定会成功的。三个月来,为了引诱她,征服她,他一直柔情蜜蜜,对她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使她爱上了他,而这正是他这位情场得意的老手所擅长的。
  他首先让她拒绝了德·卡佐勒先生的求婚,现在又让她答应和他私奔,因为这是他所能求助的唯一办法。
  他知道,瓦尔特夫人是决不会同意将女儿嫁给他的。她还在爱着他,而且会永远如此,其一片真情,简直难以理论。为遏制她的感情,他对她始终若即若离。他感到,她虽然正为自己的满腔激情无以满足而深深苦恼着,但她决不会就此罢休,更不会让他娶她的女儿苏珊。
  可是他一旦将苏珊从家里弄出来而掌握在自己手中,也就可同她父亲平起平坐,进行谈判了。
  心里想着这些,他对别人此时同他说的话语,自然也就未能听进多少,因此只是哼哼而已。车到巴黎,他才从这沉沉思绪中摆脱出来。
  苏珊也陷入了沉思。耳边时时回荡的马铃声,使她觉得仿佛走在一条漫无尽头的大路上。大地洒满银白的月光,路旁是黑魆魆的丛林和不时出现的乡村客店。马夫们每次更换马匹都是那样匆忙,因为不言而喻,后面必定有人紧紧地追了过来。
  马车驰进府邸大院后,主人要杜·洛瓦吃了饭再走,他谢绝了。
  回到住所后,他随便吃了点东西,把身份证找了出来,好像要出远门似的。接着,他整理了一下同各个方面的往来书信,把一些与己不利的信付之一炬,其他的信则藏了起来。将这一切都办妥后,他坐下来给朋友写了几封信。
  这当儿,他不时地往墙上的挂钟瞟上一眼,心下想道:“那边一定闹得不可开交了。”想到这里,他又有点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苦心孤诣最后会不会以失败而告终。可是一转念,他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天无绝人之路,即使失败,他杜·洛瓦总会有办法对付的。不过话虽如此,今晚这场冒险实在非同寻常。
  十一点左右,他出了家门,在马路上溜达了一会儿,便叫了辆出租马车,到了协和广场,在距海军部门外拱廊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每隔一会儿,他便划根火柴看看表。时间已临近午夜,他越来越坐立不安,不时将头伸向车窗外张望。
  远处一座大钟敲了十二下,接着是近处的一座隆隆作响。不想此钟的钟声刚落,又有两座同时响了起来。最后则是很远很远的一座又响了一阵。现在,钟声已全部停息,杜·洛瓦不由地心想:“完了,她没有来,也不会来了。”
  他决心等下去,哪怕是等到天明。决不可在这时候匆匆离去。
  不久,耳际传来钟打十二点一刻的声响,接着是十二点半和十二点三刻。到一点钟时,各处的大钟又像刚才报告午夜已到时那样,相继敲了一下。此时此刻,杜·洛瓦对苏珊的到来是不抱任何希望了,虽然他仍坐在那里,绞尽脑汁猜想她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不想就在这时,车门边突然伸进一个女人的脑袋,向里边问道:“是你吗,漂亮朋友?”
  杜·洛瓦猛的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珊,是你?”
  “对,是我。”
  他拧了半天,才将门把拧开,说道:“啊!……你来了……
  你来了……快上来。”
  苏珊跳上车,一下扑在他的怀内。他随即向车夫喊了一声,车子也就启动了。
  苏珊仍在喘息,没有言语。
  “来,把经过情况给我讲讲,”杜·洛瓦说。
  “啊!可怕极了,特别是在我妈那里,”苏珊气弱声嘶。
  “是吗?你妈怎么啦?她说了些什么?快告诉我。”杜·洛瓦慌乱不已,周身颤抖。
  “啊!真是太可怕了。我走进她的房内,把准备好的那番话对她讲了讲。她立刻脸色煞白,向我嚷道:‘不行,绝对不行!’我哭了起来,气愤得很,说我非嫁你不可。我看她那样子,马上就会动手打我,简直像疯了一样。她说明天就将我送进寄宿学校,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这时候,爸爸来了,听她说了许多颠三倒四的话,爸爸倒没有像她那样发火,不过他说,你同我家是不相宜的。
  “见他们如此反对,我也发起火来,叫的比他们还响。爸爸于是叫我出去,样子凶极了,同他的身份毫不相称。既然如此,我也就决心跟你远走高飞,所以我就来了。我们现在去哪儿?”
  杜·洛瓦一直温柔地搂着苏珊的身腰,对她的话一字也没漏过,心房怦怦直跳。他不觉对这两人恨得咬牙切齿。不过他们的女儿此刻已在他手中,他们就等着瞧吧。他因而答道:“现已太晚,火车是赶不上了。我们就坐这辆车,到塞夫勒去暂且过一夜,明天去拉罗舍—吉昂。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子,位于芒特和博尼埃之间的塞纳河畔。”
  “可是我没带衣物,身边一无所有,”苏珊说。
  “这有什么?到了那边总有办法的。”杜·洛瓦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马车在街上走着。杜·洛瓦拿起苏珊的一只手,恭恭敬敬地在上面轻轻亲了一下。他对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还不太习惯,因此一时不知应同她说些什么。不想这时,他发现她哭了,立时慌了手脚:
  “你怎么啦,我亲爱的?”
  苏珊已哭得泪人一般:“我可怜的妈妈要是发现我已离家出走,她这时候是不可能睡安稳觉的。”
  瓦尔特夫人此时确实没有睡。
  苏珊走出她的房间后,房内便只剩下她和她丈夫了。
  只见她带着万分的沮丧,疯也似地向丈夫问道: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题明摆着,”瓦尔特狂怒道,“苏珊被这精于心计的家伙迷住了心窍。她拒绝同卡佐勒成婚,就是他捣的鬼。他自然是看上了她非同一般的嫁资。”
  接着,他愤怒地在房内走来走去,又说道:
  “你也是,老招他来,不断地恭维他,奉承他,把他宠得简直不成样子。一天到晚,左一个漂亮朋友,右一个漂亮朋友。现在好了,遭到这样的报应。”
  “你说是我……我招他来的?”瓦尔特夫人面如死灰,嗫嚅着说。
  “是的,就是你!”瓦尔特冲着她吼道,“你、苏珊、马莱尔的妻子及其他几个人,都被他迷得像是着了魔。只要有两天没见他来,你就像掉了魂似的坐立不安,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她挺直身子,神态庄重地说道:
  “不许你这样同我说话。我可不像你,不是在店铺里长大的。”
  瓦尔特一惊,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忿忿地骂了声“他妈的”,便开了门走了出去,同时将门砰的一声带上。
  丈夫走后,瓦尔特夫人下意识地走到镜子前照了照,似乎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因为眼前这一切实在太可怕,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苏珊爱上了漂亮朋友,而漂亮朋友竟也愿意娶她!不,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她弄错了。他长得那样帅,女儿一时迷上他,想得到一位这样的丈夫,是很自然的。这不过是一时的冲动。问题是他,他总不致于会同她串通起来吧?瓦尔特夫人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如同一个人遇到巨大不幸时所常有的。不,苏珊的一时头脑发热,漂亮朋友不可能知道。
  就这样,她一会儿觉得杜·洛瓦可能为人奸诈,什么都做得出来,一会儿又觉得他可能并不知情。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要是这件事是他的主谋,他这个人也就太鲜廉寡耻了。结果会如何呢?就她所看到的来说,这将会造成多大的危险,带来多少难以想像的痛苦。
  要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事情倒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夫妇俩带着苏珊去外面呆上半年,一切也就会过去的。可是这样一来,她以后还能再见到他吗?因为迄今为止,她还在爱着他。这爱情的箭矢已深深地扎进她的心坎里,要想把它拔掉,是不可能了。
  没有他,她一天也活不了,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思前想后,不禁忧虑重重,没了主意。同时头也开始疼起来,脑海中思绪如麻,昏昏沉沉,使她感到非常难受。她越想越急躁,越想越为自己弄不清事情的原委而恼火。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一点已过,心下不由地想道:“我不能一个人在这儿苦思冥想,否则会发疯的。还是去叫醒苏珊,问问她,把事情弄清楚。”
  为了不弄出声响,她光着脚,手上拿着蜡烛,到了女儿房间门口,轻轻打开门,走了进去。床上被褥纹丝未动,她起初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为女儿还在同她父亲理论。但一转念,觉得情况不对,于是慌忙向丈夫的房间跑去。等她一股劲冲到那里时,她已经是面色苍白,气喘吁吁了。丈夫已经躺下,但还在看书。
  见她这副模样,他不由地一惊:
  “怎么回事儿?你这是怎么啦?”
  她嗫嚅着说:
  “看到苏珊没有?”
  “我?没有呀,发生什么事了?”
  “她已经……走了,我没在她的房内……找到她。”
  瓦尔特一下跳下床,穿上拖鞋,连睡裤也没来得及穿,只披了件睡衣,便向女儿的房间奔了过去。
  他向房内扫了一眼,一切不言自明:苏珊已离家出走。
  他将手上的灯随手放在地上,颓丧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
  他妻子此时已赶了上来,问道:
  “怎么样?”
  他已无力回答,连火也懒得发了,只是叹了一声:
  “完了,苏珊已在他手里,我们完了。”
  妻子未明白他的意思:
  “怎么,完了?”
  “唉!自然完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苏珊嫁给他。”
  妻子歇斯底里发出一声吼叫:
  “嫁给他?没门儿。你难道疯了?”
  “你嚷也没用,”瓦尔特凄然地答道,“苏珊既已被他拐走,名声已受到玷污。如果将她嫁给他,也还是个万全之计。只要好好解决,这件丑事也就不会张扬出去。”
  妻子暴跳如雷,一个劲地喊道:
  “不行,绝对不行!他这是痴心妄想。我决不同意!”
  “可是苏珊已在他手中,”瓦尔特颓丧地说,“这一手,他做得很漂亮。我们一天不让步,他就一天不会放苏珊回来。因此要想不把事情闹大,必须马上作出让步。”
  妻子有口难言,痛不欲生,只是不停地说道:
  “不!不行!我决不同意!”
  “事情已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这样,”瓦尔特有点不耐烦了。“啊,这个恶棍,他狠狠地把我们捉弄了一番……不过话说回来,此人到底非同一般。我们这样的家庭,要找个出身高贵的人并不难,难的是找个精明强干而有出息的人。他可是前程远大,用不了多久,就会当上议员和部长的。”
  “不……你听到没有……我决不同意把苏珊嫁给他!”妻子仍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住嘴……”瓦尔特不禁心头火起,并作为一个注重实际的人而开始替漂亮朋友说话了。“再说一遍,我们现在只能如此……也必须如此。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也许我们将来不会为将女儿嫁给他而感到后悔。他这样的人将来究竟会怎样,谁也拿不准。你也看到了,他只写了三篇文章,就把拉罗舍—马蒂厄这个蠢货从部长座位上拉了下来。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一点不失体面,这对他这个做丈夫的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对于他,我们还是应当往前看。不管怎样,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了。”
  她真想扑在地上打滚,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揪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发泄一通。因此口中仍在吼叫:
  “不要把苏珊给他……我……不……同……意!”
  瓦尔特站起身,提起放在地上的灯,说道:
  “唉!同其他娘儿们一样,你的脑筋也死得很。你们这些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总爱感情用事,不知道按情况的需要而有所退让……真是愚蠢得很。我可是对你说了,苏珊必须嫁给他……我们只能这样。”
  他趿着拖鞋走出了房间。穿着睡衣的身影活像一个滑稽可笑的幽灵,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宅大院中慢慢地走过那宽阔的走廊,悄然无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妻子仍茫然地站在那里,心中经受着难以言状的煎熬。再说,她还是没有弄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不能总这样僵立在这里等待天明。她感到自己非常想逃离这里,非常想迈开大步往前飞奔,去寻求他人的帮助。此时此刻,她实在太需要他人来搭救一把。
  她想了想,自己可向谁求助,什么人能来拉她一把,但未想出。神甫!对,神甫!身边此时若有一位神甫,她定会扑到他的脚下,向他倾诉一切,把自己的过失和苦恼向他和盘托出。神甫听了后,定会明白为何不能将苏珊嫁给那丧尽天良的家伙,并设法加以阻止。
  因此她必须马上找个神甫。可是深更半夜上哪儿去找?然而她又不能就这样呆着。
  不想她的眼前随即出现了一个幻影:基督正神色安详地立在水面上。这影像是如此清晰,同她在画上见到的一模一样。他好像在喊她,对她说:“来,跪到我的脚下来。我会给你以安慰,并告诉你该怎样做。”
  她于是拿起蜡烛,走出房间,往楼下的花房走去。《基督凌波图》已改放在花房尽头的一间门上镶着玻璃的小屋里,以免花房内的潮气把画弄坏。
  这间小屋因而也就像是一座小教堂立在那里,门外树影婆娑,到处长着奇花异草。
  瓦尔特夫人进入花房后心头不禁一怔,因为以前每次来这里,举目所见处处光亮耀眼,而今天这里却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空气中弥漫着枝叶繁茂的热带植物发出的浓郁气息。由于通向花园的各扇大门早已关上,这积存于玻璃拱顶下的花草气息因而变得相当闷浊。不过,它虽使人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仿佛处于一种死气沉沉的沉闷状态中,但也在人的肌肤上激起一种荡人心魄的快感,令人心向往之。
  可怜的瓦尔特夫人在黑暗里踽踽独行,心中不禁十分惶恐,因为借着手中摇曳不定的烛光,那些来自南国的树木看去是那样奇特,有的酷似面目狰狞的魔鬼,有的却像是一个个人站在那里。
  这时,她蓦地看到画上的基督,于是打开小屋的门,走进去跪了下来。
  她立刻便狂热地祷告起来,口中喃喃自语,说着美好的祝福话语,一片痴心而又带着分外的绝望,祈求基督的保佑。这之后,随着她激动的心绪逐渐平息下来,她举目向基督看了看,不由地感到深深地骇异。因为在她脚下那昏暗的烛光照耀下,基督的相貌同漂亮朋友竟是如此相像,她现在所看到的简直不是这位神明,而是她的情夫。这眼神,这宽宽的前额,这冷漠而又傲慢的面部表情,分明都是她的情夫乔治的!“基督!基督!基督!”她仍在一个劲地祷告着,但“乔治”两字却在不知不觉中涌到了嘴边。她忽然想起,此时此刻杜·洛瓦也许已占有她女儿。他们现在一定呆在某个地方的一间房间里。他和苏珊在一起!
  “基督!……基督!”她不停地祷告着,但心里却想的是他们……想的是她女儿和她的情夫!他们正单独呆在一间房间里……而现在已是深夜。她看到了他们,而且非常清楚,他们就呆在她面前这放油画的地方。他们相视而笑,互相拥抱。房内很暗,床幔露出一条缝隙。她站起身向他们走去,想揪住女儿的头发,把她从杜·洛瓦的怀内拖出来。她要掐住她的喉咙,把她活活掐死。她恨死了她女儿,因为她竟然同这个人睡在一起。她已经碰到了她……不想她的手所接触到的,却是那幅油画,却是基督的脚。
  她大叫一声,仰面倒了下去。放在地上的蜡烛随即被碰翻,很快熄灭了。
  后来怎样呢?她久久地沉陷于梦幻中,梦见许多古怪而又可怕的事情。眼前总浮现着紧紧搂在一起的乔治和苏珊,站在一旁的耶稣基督,在为他们的可恶爱情祝福。
  她隐约感到自己并不是躺在房间里。她想站起身,离开这地方,但周身麻木,手脚瘫软,怎么也动不了,只有头脑还较为清醒,但也充斥着许多荒诞离奇、虚无缥缈的可怕梦幻。来自南国的植物,因形状古怪,香味浓郁而常会使人昏昏欲睡,做出这种颠三倒四,甚至危及生命的恶梦来。
  天亮后,人们在《基督凌波图》前发现她时,她已是人事不知,气息奄奄了。她的身体状况是那样糟,谁都担心她是活不了多久了。不想第二天,她又恢复了知觉,且一醒过来便呜咽不止。
  关于苏珊的失踪,对仆人说的是,已临时决定将她送到一所寄宿学校去了。这期间,瓦尔特先生收到了杜·洛瓦一封长信。他立刻作了回复,同意将女儿嫁给他。
  杜·洛瓦这封长信是在他离开巴黎时投入邮筒的,因为他在动身前的头天晚上就写好了。这封信言辞殷殷,说他早就对姑娘产生爱慕之心了,不过他们之间并未山盟海誓,私订终身。只是在她主动跑来对他说,定要与他终身相伴时,他才觉得有必要将她留下来,甚至藏起来,直到她父母给予正式答复。虽然他觉得,他们的结合主要取决于姑娘本人的意愿,但父母的同意却可使之具有合法性。
  他要瓦尔特先生把信寄到邮局,他的一位朋友会设法转寄给他。
  现在,他终于如愿得偿,因此将苏珊带回巴黎,送到了她父母身边。他自己则打算过一段时候再露面。
  他们俩在塞纳河边的一个名叫拉罗舍—吉昂的地方呆了六天。
  苏珊从未像这次外出玩得那样痛快,完全是一副无忧无虑牧羊女的样子。由于在外人面前,杜·洛瓦一直把她说成是自己的妹妹,两人的相处因而亲密无间,无拘无束,很有一点纯洁初恋的味道。因为杜·洛瓦觉得,自己对她还是以不操之过急为好。他们到达那里的第二天,苏珊便买了些内衣和村姑穿的衣服,走到河边钓起鱼来,头上戴着顶大草帽,草帽上插着几朵野花。她觉得这地方真是美极了,且有一座年代久远的钟楼和一座古堡,古堡内陈列着精致的壁毯。
  杜·洛瓦穿着一件在当地一家商店买的短上装,不时带着苏珊在河边漫步,或在水上泛舟。他们情爱甚笃,时时相拥,激动得浑身发颤。在她,完全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心态,而他却有点难以自持了。不过他终究不是那种一时冲动,便忘乎所以的人。因此当他对苏珊说:“你父亲已同意把你嫁给我,我们明天就回巴黎”,苏珊竟有点恋恋不舍:“这样快就走?做你的妻子可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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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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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所熟悉的君士坦丁堡街那间小套房现在是一片漆黑,在公寓大门边相遇的乔治·杜·洛瓦和克洛蒂尔德·德·马莱尔匆匆进入房间后,杜·洛瓦还没来得及打开百叶窗,克洛蒂尔德便向他问道:
  “这么说,你要娶苏珊·瓦尔特了?”
  杜·洛瓦轻轻点了点头,说道:
  “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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