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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_8 村上春树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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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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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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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杀猫手琼尼·沃克
  黑狗站起,带中田去厨房。离开书斋,沿昏暗的走廊没走几步就到了。窗户少,光线暗,收拾得固然干干净净,但看上去总有一种无机感,俨然学校的实验室。狗在大型冰箱门前止步,回头以冷冷的目光看着中田。
  打开左边的门,狗低声说。中田也知道其实并非狗在说话,而是出自琼尼·沃克之口。他通过狗向中田说话,通过狗的眼睛注视中田。
  中田按其吩咐打开电冰箱左侧鳄梨绿的门。电冰箱比中田还高,一开门,随着“咔”一声脆响,恒温器自动启动,发动机发出嗡嗡声,雾一般的白气从中涌出。看来左侧是冷冻柜,温度调得很低。
  里面整齐排列着圆形水果样的东西,数量大约二十个,此外什么都没有。中田弯下腰,凝目细看。白气大部分涌到门外之后,这才看清里面排列的不是水果。是猫的脑袋。颜色和大小各不相同的好些个猫脑袋被切割下来,像水果店阵列橙子那样分三层摆在电冰箱隔架上,每个都已冻僵,脸直盯盯地对着这边。中田屏住呼吸。
  仔细看好!狗命令道,亲眼看一看里边有胡麻没有。
  中田随即逐一细看猫的脑袋。看的当中倒没觉得怎么恐怖。中田脑袋里的念头首先是找出下落不明的胡麻。他慎重检查了所有的猫脑袋,确认里边没有胡麻。不错,是没有三毛猫。只剩下脑袋的猫们神情全都那么空漠,流露出痛苦的一只也没有。几乎所有的猫都睁着眼睛怔怔地注视空间的某一点。
  “小胡麻好像不在这里。”中田以平板板的语调对狗说道,继而咳嗽一声,关上电冰箱门。
  没看错?
  “是的,没看错。”
  狗站起来把中田领回书房。书房里,琼尼·沃克在皮转椅上以同一姿势等着,见中田进来,他像敬礼似的手扶丝织帽檐,很友好地一笑。之后“啪啪”拍两下手,狗离开房间。
  “那些猫的脑袋,都是我切割下来的。”说着,琼尼·沃克拿起威士忌酒杯喝了一口,“收藏。”
  “琼尼·沃克先生,到底是您在那块空地逮了好多猫杀掉的?”
  “是的,正是。我就是有名的杀猫手琼尼·沃克。”
  “中田我不大明白,问个问题可以么?”
  “可以可以。”琼尼·沃克向着空中举起威士忌酒杯,“问什么都行,随便你问,有问必答。不过,为节约时间起见,若让我先说——恕我失礼——的话,你首先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要杀猫吧?为什么要收藏猫的脑袋吧?”
  “是的,一点不错,那是中田我想知道的。”
  琼尼·沃克把酒杯置于桌面,定定地逼视着中田的脸:“此乃重要机密,对一般人我是不会这么一一透露的,因为是你中田君,今天就来个破例。所以你不可对别人说。当然喽,就是说了怕也没谁相信。”
  说罢,琼尼·沃克嗤嗤笑了起来。
  “听着,我这么杀猫,不仅仅是为了取乐。我不至于心理扭曲到以杀猫为乐的地步。或许不如说我没那么多闲工夫,毕竟找猫来杀是很费周折的事。我所以杀猫,是为了收集猫的灵魂。用收集来的猫魂做一支特殊笛子。然后吹那笛子,收集更大的灵魂;收集那更大的灵魂,做更大的笛子。最后大概可以做成宇宙那么大的笛子。不过先要从猫开始,要收集猫的灵魂,这是出发点。大凡做事都要有如此这般的顺序。严格依序行事,此乃敬意的表露。以灵魂为对象的工作就是这么一种性质,和对待菠萝甜瓜什么的不一样,是吧?”
  “那是。”中田回答。不过说老实话他完全摸不着边际。笛子?竖笛还是横笛?发怎样的声音?不说别的,所谓猫的灵魂是怎么一个东西?问题了超出中田的理解力,他所理解的只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三毛领回小泉那里去。
  “总之你是想领回胡麻。”琼尼·沃克仿佛看出了中田的心事。
  “是的,那当然。中田我想把小胡麻领回家去。”
  “那是你的使命。”琼尼·沃克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履行使命,理所当然。对了,你大概没有听过收集猫魂做成的笛子吧?”
  “啊,没有。”
  “那也难怪。那东西不是耳朵所能听到的。”
  “是耳朵听不到的笛子?”
  “不错。当然我能听到,我听不到就莫名其妙了。但传不到一般人耳朵。即使听着那笛声,也不知道正在听着;就算曾经听过,也不可能回想起来。不可思议的笛子。不过,没准你的耳朵可以听到。这里真有笛子倒可以试试,不巧现在没有。”说着,琼尼·沃克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上竖起一支手指,“实不相瞒,中田君,我正考虑往后是不是成批量地把猫脑袋割掉——差不多到了收获季节。聚集在那块空地的猫们能逮的也逮光了,该转移阵地了。你正找的三毛猫也在收获物之中。当然喽,脑袋割了你就不可能把胡麻领回小泉家了,对吧?”
  “对对,完全对。”中田说,不可能把割掉脑袋的猫带回小泉家里。两个小姑娘见了,很可能永远吃不下饭。
  “作为我希望割掉胡麻的脑袋,作为你则不希望——双方的使命、互相的利益于是发生冲突。世间常有的事。那么做个交易,就是说,如果你肯为我做某件事,我就把胡麻完好无损地交给你。”
  中田把手放在头上,用手心喀喳喀喳地抓摸花白短发。这是他认真思考什么的习惯动作。
“那是中田我能做到的?”
  “这话我想刚才已经说清楚了。”琼尼·沃克苦笑道。
  “是的,是说了。”中田想了起来,“是那样的,刚才是说清楚了。对不起。”
  “时间不多,单刀直入好了。我想求你做的,是结果了我,是要我的命。”
  “中田我结果了您琼尼·沃克先生?”
  “完全正确。”琼尼·沃克说,“说实在话,我已这么活累了,中田君。我活了很长很长年月,长得年龄都忘了,再不想活下去了。杀猫也有点儿杀腻了。问题是只要我活着,猫就不能不杀,就不能不收集猫的灵魂。严格依序从1到10,10到了又折回1,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已经腻了,累了。做下去也不受谁欢迎,更不受尊敬。但既然命中注定,又不能自己提出不干。而我连杀死自己都不可能,这也是命中注定。不能自杀,注定要如此的事多得很。如果想死,只能委托别人。所以我希望你结果了我,又怕又恨地利利索索结果了我。你先怕我,再恨我,之后结果我。”
  “为什么……”中田说,“为什么求中田我呢?中田我从没杀过什么人,这种事对中田我不大合适。”
  “这我完全清楚。你没杀过人,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事对你是不大合适。可是中田君,世上讲不通这种道理的地方也是有的,谁也不为你考虑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情况也是存在的,这东西你必须理解。战争就是一例。战争你知道吧?”
  “知道,战争是知道的。中田我出生的时候,一场大战正在进行,听人说过。”
  “一有战争,就要征兵。征去当兵,就要扛枪上战场杀死对,而且必须多杀。你喜欢杀人也好讨厌也好,这种事没人为你着想。迫不得已。否则你就要被杀。”
  琼尼·沃克用食指尖对着中田的前胸。“砰!”他说,“这就是人类历史的主题。”
  中田问:“知事大人也抓中田我当兵、命令我杀人吗?”
  “当然。知事大人发号施令:杀!”
  中田就此思考,但思考不好。知事大人何苦命令自己杀人呢?
  “这就是说,你必须这么考虑:这是战争,而你就是兵。现在你必须在此做出决断——是我来杀猫,还是你来杀我,二者必居其一。你现在在此被迫做出选择。当然在你看来实属荒唐的选择,可是你想想看,这世上绝大多数选择都是荒唐的,不是吗?”
  琼尼·沃克的手轻轻碰了一下丝织帽,像在确认帽子是否好端端地扣在自己头上。
  “但有一点对你是救助——假如你需要救助这个劳什子——是我自己本身真心找死。是我求你结果我的,求你帮忙。所以,对结果我你不必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毕竟只是做我所希望的事罢了。难道不是吗?并非把不想死的人强行弄死,甚至不妨称为功德之举。”
  中田用手揩去额头发际那里冒出的汗珠:“可是中田我横竖做不成那样的事。你就是叫我结果,我也不知如何结果。”
  “言之有理。”琼尼·沃克显得心悦诚服,“有道理,也算是一理嘛。不知如何结果,毕竟结果人是头一次……的确如你所说。说法我明白了。那好,我教给你个办法。结果人时候的诀窍么,中田君,就是别犹豫。怀着巨大的偏见当机立断——此乃杀人秘诀。正好这里有个不错的样板——虽然杀的不是人——不妨供你参考。”
  琼尼·沃克从转椅上起身,从写字台后拿起一个大皮包。他把皮包放在自己刚才坐的转椅上,喜不自胜地吹着口哨打开包盖,变戏法似的从中掏出一只猫。没有见过的猫。灰纹公猫。刚刚进入成年的年轻猫。猫浑身瘫软,但眼睛睁着,知觉似乎有。琼尼·沃克依然吹着口哨,像给人看刚抓到的鱼一样双手捧猫递出。口哨吹的是迪斯尼电影《白雪公主》中七个小人唱的“哈伊嗬”。
  “包里面有五只猫,都是在那块空地逮的。刚刚出炉,产地直销,新鲜无比。打针麻痹了身体。不是麻醉,所以没有睡觉,有感觉,痛也感觉得到。但肌肉弛缓,手脚不能动,也不能歪脖子。又抓又刨的就不好办了,所以弄成这样子。我这就用小刀把这些猫的肚子剖开,取出还在跳的心脏,割去脑袋。在你眼前进行。要流很多血。痛当然痛得厉害。你被剖腹剜心也要痛的。猫也一样,不痛不可能。我也于心不忍。我也并非心狠手辣的虐待狂。但没有办法。没有痛是不行的。注定如此。又是注定。喏喏,这里面注定的事委实太多了,奈何奈何!”琼尼·沃克朝中田闭起一只眼睛。“但工作归工作,使命归使命。一只接一只依序处理下去,最后收拾胡麻。还有点儿时间,最后时候到来之前你做出决定即可。我来杀猫,或你来杀我,任选其一。”
  琼尼·沃克把全身瘫软的猫放在写字台上。拉出抽屉,双手捧出一个大黑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把里面包的东西排列在台面上:小圆锯、大大小小的手术刀、大型的刀,哪一把都像刚一样磨好白亮亮光闪闪的。琼尼·沃克爱不释手地一把把检查一遍,排在台面上。感觉上似已各就各位,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这时间里他一直爱用口哨吹奏“哈伊嗬”。
  “中田君,大凡事物必有顺序。”琼尼·沃克说,“看得太超前了不行。看得太超前,势必忽视脚下,人往往跌倒。可另一方面,光看脚下也不行。不看好前面,会撞上什么。所以么,要在多少往前看的同时按部就班处理眼下事物。这点至为关键,无论做什么。”
  琼尼·沃克眯细眼睛,温柔地抚摸了一会儿猫的脑袋,之后用食指尖在猫柔软的腹部上下移动,旋即右手拿手术刀,一不预告二不迟疑,将年轻公猫的肚皮一下子纵向分开,鲜红的内脏鼓涌而出。猫要张嘴呻吟,但几乎发不出声,想必舌头麻痹了,嘴都好像张不开。然而眼睛却不容怀疑地被剧痛扭歪了。中田想象不出会痛到什么程度。继之,血突如其来地四下溅开。血染红了琼尼·沃克的手,溅在马甲上,可是琼尼·沃克全然不以为意。他一边吹着“哈伊嗬”口哨,一边把手伸进猫腹,用小手术刀灵巧地剜下心脏。很小的心脏,看上去还在跳动。他把血淋淋的小心脏放在手心里递到中田眼前。
  “喏,心脏!还在动。瞧一眼!”
  琼尼·沃克把猫心给中田看了一会儿,然后理所当然似的直接投入嘴里。他一鼓一鼓地蠕动两腮,一声不响地慢慢品味,细细咀嚼,眼中浮现出纯粹的心满意足的神色,就像吃到刚出炉的糕点的小孩一样。然后,他用手背擦去嘴角沾的血糊,伸出舌尖仔细舔拭嘴唇。
  “温暖、新鲜,在嘴里还会动呢。”
  中田哑口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切。移一下眼睛都不可能。感觉中像有什么开始在脑袋里动了。房间里充满了刚流出的血腥味儿。
  琼尼·沃克吹着“哈伊嗬”口哨用锯切割猫的脑袋。锯齿咯嘣咯嘣地锯断颈骨。手势训练有素。不是粗骨,花不了多少时间,然而那声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沉重感。他依依不舍地把锯断的猫脑袋放在金属盘里,俨然欣赏艺术品一般,稍稍离开,眯缝眼睛,细细端详。口哨的吹奏暂时中断,他用指甲把牙缝里嵌的什么剔出,又扔进嘴里,美滋滋的细嚼慢咽,心满意足地“咕噜”咽了口唾液,最后打开黑色塑料垃圾袋,把割下脑袋剜出心脏的猫身体随便投了进去,仿佛在说空壳没用了。
  “一曲终了。”说着,琼尼·沃克把沾满血的双手朝中田伸来,“你不认为这活做得很漂亮?当然喽,能吃到活心算是外快,可每次都弄得这么浑身是血也真够人受的。‘那滚滚而来的波涛,那一碧万顷的大海,只要把手浸入,也倾刻间一色鲜红’——《麦克白》里的台词。倒不至于有《麦克白》那么严重,但洗衣费也不是个小数。毕竟是特殊的衣装。穿上手术服戴上手套自是便利,却又不能那样。这也是那个所谓注定如此。”
  中田一言不发。脑袋里有什么动个不停。一股血味儿。耳边响起“哈伊嗬”的口哨声。
  琼尼·沃克从皮包里掏出下一只猫。白毛母猫。不那么年轻,尾巴尖有点儿弯曲。琼尼·沃克和刚才一样摸了一会儿它的脑袋,之后用手指在肚皮上拉了一条类似骑缝线的线,从喉头到尾根慢慢地、笔直地拉出虚拟线,随即取刀在手,同样一气划开。往下也是刚才的重复。无声的呻吟。全身的痉挛。涌出的内脏。剜出仍跳的心,递出让中田过目,投入口中。缓慢的咀嚼。满足的微笑。用手背揩血糊。口哨“哈伊嗬”。
  中田深深陷进沙发,闭起眼睛,双手抱头,指尖扣进太阳穴。他身上显然开始发生了什么。急剧的惶惑正要大大改变他肉体的结构。呼吸不知不觉之间加快,脖颈有剧烈的痛感。视野似乎正在被全面更替。
  “中田君,中田君,”琼尼·沃克声音朗朗地说,“那不行的。精彩的刚要开始!前两个不过是垫场戏,不过是前奏曲。往下才轮到你老相识联翩出场,可要睁大眼睛看好。过瘾的在后头呢!我也是绞尽脑汁精心安排的,这点你一定得理解!”
  他吹着“哈伊嗬”,拿下一只猫出来。中田沉进沙发不动,睁眼注视着那猫。是川村君!川村用那眼睛定定地看中田,中田也看那眼睛。但他什么也思考不成,站都站不起来。
  “应该没必要介绍了。但为慎重起见,作为礼节还是走一遍过场为好。”琼尼·沃克说,“唔——,这位是猫川村君,这位是中田君,二位要好好互相关照。”
  琼尼·沃克以造作的手势举起丝织帽向中田致意,向川村寒喧。
  “首先要正常寒喧。但寒喧一结束,告别即刻开始。Hello,good bye。樱花如风转眼去,唯有拜拜是人生!”琼尼·沃克如此说罢,用指尖爱抚着川村柔软的腹部,动作十分轻柔,充满爱意。“如欲制止,此其时也。时间如水东逝,琼尼·沃克毫不踌躇。杀猫高手我琼尼·沃克辞典里决无踌躇二字。”
  琼尼·沃克果然毫不踌躇地划开川村的肚皮。清楚地传来川村的悲鸣。想必舌头尚未充分麻痹。或者那仅仅是中田耳朵听到的特殊悲鸣亦未可知。神经冻僵般的惨叫。中田闭目合眼,双手抱头。他觉得手在簌簌发抖。
  “闭眼睛不行!”琼尼·沃克斩钉截铁地说,“这也是注定事项,不能闭眼睛。闭了眼睛情况也丝毫不会好转。不是说闭起眼什么就会消失,恰恰相反,睁开眼时事情变得更糟。我们居住的就是这样的世界。中田君,要好好睁开眼睛。闭眼睛是怯懦的表现,把眼睛从现实移开是胆小鬼的行为。即使在你闭眼捂耳之时,时间也照样挺进,喀、喀、喀。”
  中田顺从地睁开眼睛。琼尼·沃克这才炫耀似的吃起了川村的心脏,吃得比上次更慢、更津津有味。
  “软乎乎热乎乎,简直是刚摘出的鳗鱼肝。”琼尼·沃克说着,将血红的食指含到嘴里舔了舔,再拿出来向上竖起,“一旦尝过这个滋味就着迷上瘾,无法忘掉,尤其是血粘糊得恰到好处,妙不可言。”
  他用布把手术刀上的血浆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快活地吹着口哨,用圆锯割川村的脑袋。细密的锯齿锯着颈骨,血沫四下飞溅。
  “求求您,琼尼·沃克先生,中田我好像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琼尼·沃克不再吹口哨,中止作业,手放到脸颊那里,喀嗤喀嗤地搔耳垂。
  “那不成啊,中田君,不忍看是不行的。抱歉,这个时候是不能听你一说就洗手不干的。刚才也说了吧,这是战争!已然开始的战争是极难偃旗息鼓的。一旦拔剑出鞘,就必须见血。道理论不得,逻辑推不得,任性撒娇不得。注定如此。所以,你如果不想让我继续杀猫,就只能你来杀我。奋然站起,怀抱偏见,果断出手,速战速决。那一来就一切玩完,曲终人散。”
  琼尼·沃克再次吹响口哨,锯断川村的脑袋,将没有脑袋的死尸随手甩进垃圾袋。金属盘上已排出三个猫脑袋。尽管那般痛苦不堪,但哪张猫脸都无表情。同冷冻柜中排列的猫脸一样,眼神全都那么空漠。
  “下一个是短毛猫。”
  如此说罢,琼尼·沃克从皮包里抓住瘫软的短毛猫。那当然是咪咪。
  “‘我的名字叫咪咪’,对吧?普契尼的歌剧。这只猫的确有那么一种卖弄风情而又不失优雅的气质。我也中意普契尼。普契尼的音乐——怎么说呢——让人感觉到类似永远的反时代性的东西。诚然通俗易懂,却又永不过时,不可思议。作为艺术乃是难以企及的高峰。”琼尼·沃克用口哨吹出《我的名字叫咪咪》的一节,“不过么,中田君,逮这咪咪可是累得我好苦啊。动作敏捷,疑心重重,头脑机灵,轻易不肯上钩,真可谓难中之难。可我毕竟是世所罕见赫赫有名的杀猫高手,逃得出我琼尼·沃克大人之手的猫,纵世界之大也难有一只。此非我自吹自擂,不过是如实叙述不易捕捉的事实罢了……就在那个地方,哪里跑!记得么,短毛小咪咪!不管怎么说,我顶喜欢短毛猫。你怕是有所不知,提起短毛猫的心脏,那可是极品,味道别具品位,可比西洋松露。不怕不怕,小咪咪,没什么可牵挂的。你那小巧玲珑温情脉脉的心脏由我琼尼·沃克先生美美地品尝就是。唔唔,颤抖得够厉害的嘛!”
  “琼尼·沃克先生,”中田的语音仿佛从腹底挤出,“求您了,这样的事快请停下来吧。再继续下去,中田我就要疯了。我觉得中田我好像不是中田我了。”
  琼尼·沃克让咪咪躺在台面上,照样在它肚皮上笔直地缓缓移动手指。
  “你不再是你,”他静静地说,在舌尖上细细品味这五个字,“这点非常重要,中田君,人不再是人这点。”
  琼尼·沃克在写字台上拿起还没用的新手术刀,用指尖试了试刀尖的锋利度,随即试割似的“刷”地削在自己手背上。俄顷,血滴了下来。血从他的手背滴在台面上,也滴在咪咪身上。
  琼尼·沃克嗤嗤笑道:“人不再是人。”他重复一遍:“你不再是你。对,中田君,说得妙!不管怎么说,这是关键。‘啊,我的心头爬满毒蝎!’这也是《麦克白》的台词吧。”
  中田无声地从沙发上立起,任何人、甚至中田本人都无法阻止其行动。他大踏步地走向前去,毫不犹豫地操起台面上放的刀。一把呈切牛排餐刀形状的大刀。中田紧紧握住木柄,毅然决然地将刀刃捅进琼尼·沃克的胸膛,几乎捅到刀柄。他在黑马甲上直戳一下,旋即拔出,狠狠扎入其他部位。耳边响起很大的声音。起初中田不知是什么声音。原来是琼尼·沃克高声大笑。刀深深捅入胸口、鲜血流出之时,他仍在大笑不止。
  “对了,这就对了!”琼尼·沃克叫道,“果断地扎我,扎得好!”
  琼尼·沃克倒下一边还在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很响亮,像是好笑得实在忍俊不禁。但不一会儿,笑声变成呜咽声,变成血涌喉咙声,类似堵塞的排水管刚要疏通时的咕嘟声。之后,他浑身剧烈抽搐,血从口中猛然喷出。滑溜溜的黑块儿也一起冒出,那是刚刚嚼过的猫心。血落在写字台上,也溅在中田身穿的高尔夫球服上。无论琼尼·沃克还是中田都满身血污,台面躺的咪咪也鲜血淋漓。
  回过神时,琼尼·沃克已倒在中田脚下死了。侧着身,像寒夜里冻成一团的孩子,真真正正死了。左手按在喉咙那里,右手像在摸索什么似的伸得直直的。抽搐已然停止,当然大笑声也消失了,但嘴角仍淡淡地印着冷笑,仿佛因某种作用而永远贴在了那里。木地板上一大滩血。丝织帽在他倒地时脱落,滚到房间角落去了。琼尼·沃克脑勺头发稀疏,可以看到头皮。没了帽子,他看上去苍老得多衰弱得多。
  中田扔开刀。刀打在地板上,很大一声响,仿佛远处一台巨大机器的齿轮往前转了一下。中田久久立在死尸旁一动不动。房间里一切都静止了,惟独血仍在悄然流淌,血滩仍在一点点扩展。他振作精神,抱起台面上躺着的咪咪。手心可以感觉出它身子的绵软和温暖。猫虽然浑身是血,但似乎没有伤。咪咪眼珠一动不动地向上看着中田的脸,像要说什么,却由于药力的关系开不了口。
  接着,中田在皮包里找出胡麻,用右手抱起。尽管只在相片上看过,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仿佛是同早已熟识的猫久别重逢。
  “小胡麻!”中田唤道。
  中田一手抱一只猫坐在沙发上。
  “回家吧!”中田对猫们说。可他站不起来了。那只黑狗不知从哪里走来,蹲在琼尼·沃克尸体旁边。狗也许舔了池水一般的血滩,但他记不清了,头昏昏沉沉。中田大大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意识渐次模糊,就此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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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成为甲村图书馆的一员
  小屋生活的第三个夜晚。随着时间的推移,静寂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夜晚不再觉得那么害怕了。往炉里添柴,把椅子搬到炉前看书。看书看累了,就清空大脑呆呆地眼望炉里的火苗。火苗怎么都看不厌。形状多种多样,颜色各所不一,像活物一样动来动去,自由自在。降生,相逢,分别,消亡。
  不是阴天就出门仰望天空。星星已不再让我感到那么多无奈,而开始觉得它们可近可亲。每颗星星发光都不一样。我记住几颗星星,观察它们的光闪。星星就好像想起什么大事似的陡然放出强光。月亮又白又亮,凝眸看去,几乎看得见上面的石山。那种时候我就全然不能思考什么,只能屏息敛气,一动不动看得出神。
  MD随身听的充电式电池已经用完,但没有音乐也不觉得什么缺憾。替代音乐的声音无处不有。鸟的鸣啭,虫的叫声,小溪的低吟浅唱,树叶的随风轻语,屋顶什么走动的足音,下雨的动静,以及时而传来耳畔的那无法说明无可形容的声响……地球上充满着这么多新鲜美妙的天籁,而过去我竟浑然不觉,对这么重要的现象竟一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就像在弥补过去的损失,久久坐在檐廊里,闭目合眼,平心静气,一点不漏地倾听那里的声音。
  对森林也不像刚来时那么恐怖了。甚至开始对森林怀有发自内心的敬意和亲切感。当然,我所能涉足的仍只限于小屋周围有小路的范围。不能偏离小路。只要不轻举妄动就不存在危险。森林默默地接收我或置我于不顾,它把那里的安逸与美丽多少分赠给了我。但不管怎么说,一旦踏到界外,悄然埋伏在那里的兽们便可能挥舞利爪将我抓去。
  我沿着已然踩出的路散步了好几回。躺在林中那一小块圆形空地上,让身体浸泡在日光之中。紧紧闭起眼睛,一边沐浴阳光,一边倾听掠过树梢的风声、鸟们的振翅声、羊齿草叶的磨擦声。植物浓郁的馨香把我包拢起来。这种时候我便从万有引力中解放出来,得以稍稍离开地面。我轻飘飘浮在空中。当然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很久,睁眼走出森林即刻消失——只是当时的瞬间感觉。虽然明知如此,但那到底是心醉神迷的体验,毕竟我浮在了空中。
  下了几场大雨,都很快晴了。这里山上的气候的确多变。每当下雨我就赤身裸体跑到外面,打香皂冲洗全身。若运动出汗,就脱得一丝不挂,在檐廊里做日光浴。喝很多茶,坐在檐廊的椅子上专心看书。天黑了就在炉前看。看历史,看科学,看民俗学神话学社会学心理学,看莎士比亚。比之一本书从头看到尾,反复细看重点部分直至融会贯通的时候更多。阅读有一种实在感,觉得般般样样的知识一个接一个被我吸入体内。想看的书书架上应有尽有,食品贮备也绰绰有余,但我自己很清楚:对我来说这里不过是一个临时驿站。我将很快离开这里。这地方过于安详、过于自然、过于完美。而这不可能是给予现在的我的。还太早——多半。
  大岛是第四天上午来的。没听到车响,他背一个小背囊,走路上来。我正赤裸裸地坐在檐廊的椅子上,在太阳光中打盹,没觉察出他的脚步声。大概他是半开玩笑地蹑手蹑脚上来的。他悄悄爬上檐廊,伸手轻摸我的头。我慌忙跳起找遮体的毛巾。但毛巾不在够得到的地方。
  “别不好意思。”大岛说,“我在这里时也常光身子晒太阳来着。平时总也晒不到阳光的地方给太阳晒一晒舒服得很。”
  在大岛面前光身躺着,我透不过气来。我的阴毛阴茎睾丸坦露在太阳光下,看上去是那般无防无备易损易伤。我不知如何是好,到了现在又不好慌忙遮挡。
  “你好!”我说,“走路来的?”
  “天气好得很嘛!不开动双腿岂不可惜。在大门那儿下车走来的。”说着,他把搭在栏杆上的毛巾递给我。我把毛巾围在腰间,心里好歹踏实下来。
  他小声唱着歌烧水,从小背囊里拿出准备好的面粉、鸡蛋和纸盒牛奶,把平底锅烧热做薄烙饼。黄油和糖浆抹在饼上,又拿出莴苣、西红柿和元葱。大岛做色拉时,用刀十分小心缓慢。我们吃这个当午餐。
  “三天怎么过的?”大岛边切烙饼边问。
  我讲了这里的生活如何如何快活,但没讲进森林时的情形,总觉得还是不讲为好。
  “那就好。”大岛说,“估计你会满意。”
  “但我们这就返回城里,是吧?”
  “是的。我们返回城里。”
  我们做回去的准备,手脚麻利地拾掇小屋。餐具洗好放进橱内,火炉清扫干净。水桶里的水倒掉,关闭液化气瓶的阀门。耐放的食品收进餐柜,不耐放的处理掉。用扫帚扫地板,用抹布擦桌擦椅。垃圾在外面挖坑埋了,塑料袋之类揉成小团带回。
  大岛把小屋锁上,我最后回头看小屋。刚才那么实实在在,现在竟像是虚拟物。仅仅离开几步,那里有过的事物便倏然失去了现实感,就连理应刚才还在那里的我本身也似乎变得虚无缥渺了。到大岛停车的地方走路要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几乎不开口,沿路下山。这时间里大岛哼着什么旋律,我则陷入漫无边际的思绪中。
  绿色小赛车以俨然融入周围树木的姿势静等大岛折回。他关上门,缠两道铁链上了挂锁,以免陌生人迷路(或故意)闯入。我的背囊同来时一样绑在后面行李架上。车篷收起,车整个敞开。
  “我们这就回城。”他说。
  我点头。
  “在大自然中一个人孤零零生活的确妙不可言,但一直那样下去并不容易。”大岛说。他戴上太阳镜,系好安全带。
  我也坐进助手席,系上安全带。
  “理论上不是不可能,实际上也有人实践。但大自然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不自然的,安逸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带有威胁性的,而顺利接受这种悖反性则需要相应的准备和经验。所以我们姑且返回城去,返回社会与人们的活动中。”
  大岛踩下油门,车驶下山路。和来时不同,这回他开得很悠然,不慌不忙。欣赏着周围铺展的风景,玩味着风的感触。风拂动他额前的长发,撩向脑后。不久,沙土路面没有了,接下去是狭窄的柏油路,小村落和农田也开始映入眼帘。
  “说起悖反性,”大岛再次想起似的说,“从最初见你时我就感觉到了。你一方面强烈追求什么,一方面又极力回避它。你身上有着叫人这么认为的地方。”
  “追求?追求什么?”
  大岛摇头。对着后视镜蹙起眉头。“呃——,追求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印象作为印象说出来罢了。”
  我默然。
  “就经验性来说,人强烈追求什么的时候,那东西基本上是不来的;而当你极力回避它的时候,它却自然找到头上。当然这仅仅是泛论。”
  “如果适用这泛论,我究竟会怎么样呢——假如我像你说的,自己在追求什么的同时又想回避它。”
  “很难回答。”大岛笑笑,略一停顿说道,“不过斗胆说来,恐怕是这样的:那个什么在你追求的时候,是不会以相应形式出现的。”
  “听起来有点儿像不吉利的预言。”
  “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我问。
  “希腊悲剧。卡桑德拉是发布预言的女子,特洛伊的公主。她成为神殿女巫,被阿波罗赋予预知命运的能力,作为回礼她被要求同阿波罗发生肉体关系,但她拒绝了。阿波罗气恼地向她施以诅咒。希腊的神们与其说是宗教性的,莫如说富有神话色彩。就是说,他们有着同常人一样的精神缺陷:发脾气、好色、嫉妒、健忘。”
  他从仪表盘下的小箱里取出一个装有柠檬糖的小盒,拿一粒放到嘴里。也劝我吃一粒。我接过投入口中。
  “那是怎么一种诅咒呢?”
  “施加给卡桑德拉的诅咒?”
  我点头。
  “她说出口的预言百发百中,然而谁也不信以为真。这就是阿波罗施加的诅咒。而且她说出的预言不知何故全是不吉利的预言——背叛、过失、人的死、国的陷落。所以,人们不但不相信她,还嘲笑她憎恨她。如果你没读过,应该读欧里庇得斯或埃斯库罗斯的戏剧。我们时代具有的本质性问题在那里描写得十分鲜明。连同choros。”
  “choros?”
  “希腊剧中有叫choros的合唱队出场。他们站在舞台后头,齐声解说状况,或代言出场人物的深层意识,或时而热心地说服他们。便利得很。我时不时心想,若是自己身后也有那么一队人就好了。”
  “你也有预言什么的能力?”
  “没有。”他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假如听起来我预言的似乎全是不吉利的事情,那是因为我是富于常识的现实主义者。我以泛论演绎性地述说事物,结果听起来简直像是不吉利的预言。为什么呢?无非因为我们周围的现实无一不是不吉利预言的实现。随便哪天的报纸,只要翻开来把上面的好消息和坏消息放在天秤上称一称,就谁都不难明白了。”
  要拐弯时,大岛小心减速。身体完全感觉不出震动。洗炼的减速。仅引擎旋转声有变化。
  “不过有个好消息。”大岛说,“我们决定欢迎你,你将成为甲村纪念图书馆的一员。你或许有那样的资格。”
  我不由得看大岛的脸:“就是说,我将在甲村图书馆做工?”
  “再说得准确些,往后你将成为图书馆的一部分。你住在那座图书馆,在那里生活。开馆时间到了你打开图书馆,闭馆时间到了你关上图书馆。你生活有规律,体力似乎也有,所以这样的工作对于你应该不会成为负担。但对于没有体力的我和佐伯来说,有你代劳就十分难得。此外恐怕还要做一点点日常性杂务,不是难事,比如为我做一杯好喝的咖啡,或去买一点儿东西……你住的房间准备好了图书馆附属房间,带淋浴。本来就是作客房用的,但我们图书馆一般没有留宿的客人,眼下完全闲着。由你在那里生活。最便利的是你可以随便看你喜欢的书,只要你在图书馆里。”
  “为什么……”我一时欲言无语。
  “为什么这样的事是可能的?”大岛接道。“作为原理很简单。我理解你,佐伯理解我。我接受你,佐伯接受我。就算你是身份不明的十五岁离家出走少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那,归根结底你怎么想呢——关于自己成为图书馆一部分?”
  我思索片刻,说道:“本来我想找个有屋顶的地方睡觉,仅此而已。更多的事情现在考虑不好。不大明白成为图书馆一部分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如果能允许我住在那图书馆里,自是求之不得,又不用坐电车跑来跑去。”
  “那就这么定了!”大岛说,“我这就领你去图书馆。你将成为图书馆的一部分。”
  我们开上国道,穿过几个城镇。消费贷款的巨幅广告板,为引人注意装饰得花花绿绿的加油站,落地玻璃窗餐馆,西方城堡样式的爱巢旅馆,关门大吉后只剩招牌的录像带出租店,有很大停车场的扒金库游戏厅——这些东西展现在我的眼前。麦当劳、家庭式商场、罗森超市、吉野家①……充满噪音的现实感把我们包围起来。大型卡车的气闸声,喇叭声,排气声。昨天还在我身旁亲热的炉火苗、星星的闪烁、森林中的静寂渐渐远去消失连完整地想起它们都不可能了。
  “关于佐伯,有几点想让你了解一下。”大岛说,“我的母亲从小是佐伯的同学,非常要好。听母亲说,她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学习成绩好,文章写得好,体育全能,钢琴也不一般,无论让干什么都首屈一指,而且长得漂亮。现在也漂亮,当然。”
  我点头。
  “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有了固定的恋人。甲村家的长子。两人同龄,美丽的少女和美丽的少年,罗密欧和朱丽叶。两人是远亲,家也离得近,无论干什么去哪里都形影不离,自然心心相印,长大就作为一男一女相爱了。简直像一心同体——母亲告诉我。”
  等信号的时间里,他仰望天空。信号变绿,他一踩油门,冲到油罐车前面。
  “还记得一次我在图书馆跟你说的话——每个人都四处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
  ①日本的牛肉盖浇饭连锁店。
  “男男和女女和男女。”
  “对。阿里斯托芬的故事。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在拼死拼活寻觅自己剩下那一半的过程中笨拙地送走人生的,但佐伯和他没有如此寻觅的必要,两人一降生就正好找到了对方。”
  “幸运啊!”
  大岛点头:“幸运之至,在到达某一点之前。”大岛用手心抚摸脸颊,像在确认是否刮过胡须。然而他脸颊上连胡须痕迹都没有,如瓷器一般光溜溜的。
  “少年长到十八岁进了东京一所大学,成绩出众,想学专业知识,也想到大城市开开眼界。她考进本地的音乐大学专学钢琴。这地方保守,她又生长在保守之家,况且她是独生女,父母不愿意把女儿送去东京。这么着,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分离,就好像被上帝一刀切开了。
  “当然,两人天天书来信往。‘或许如此分开一次也是很重要的,’他在信中写道,‘因为两相分离可以确认我们实际在多大程度上珍惜对方和需要对方。’可是她不那么认为。因为她明白两人的关系已经牢固得无须特意确认。他则不明白,或者说即使明白也无法顺理成章地接受,所以才毅然去了东京,大概是想通过磨练来让两人的关系变得更为牢不可破。男人往往有这样的念头。
  “十九岁的时候她写了一首诗,谱上曲,用钢琴弹唱。旋律忧郁、纯真、优美动人。相比之下,歌词则是象征性、思索性的,文字总的来说是晦涩的。这种对比是新鲜的。不用说,无论诗还是旋律都浓缩着她对远方的他的思念之情。她在人前演唱了几次。平时她显得腼腆,但喜欢唱歌,学生时代参加过民谣乐队。一个听她演唱的人很是欣赏,做成简单的录音带寄给唱片公司一个相识的制作人,制作人也大为欣赏,决定把她叫到东京的录音室正式录音。
  “她生来第一次去了东京,见到恋人。录音期间,不断找时间像以前那样亲热。母亲说大概两人十四五岁时就开始有了日常性的性关系。两人早熟,并像早熟男女常见的那样没办法顺利长大,永远停留在十四五岁阶段。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每次都要重新确认自己是何等需求对方。哪一方都完全不为其他异性动心,即使天各一方,两人之间也丝毫没有别人插足的余地。喂,这种童话似的爱情故事你不感到无聊?”
  我摇头:“我觉得往下肯定急转直下。”
  “不错。”大岛说,“此乃故事这种东西的发展规律——急转直下,别开生面。幸福只有一种,不幸千差万别,正如托尔斯泰所指出的。幸福是寓言,不幸是故事。言归正传。唱片出来了,一路畅销。而且不是一般的畅销,是戏剧性的畅销。销量节节攀升,一百万、二百万,准确数字无从知晓。总之在当时是破记录的。唱片封套上有她的照片,她坐在录音室三角钢琴前,脸朝这边灿然微笑。
  “由于没准备其他曲目,环形录音唱片的B面录了同一首歌的器乐曲。管弦乐团和钢琴。她弹钢琴同样精彩。那是一九七零年前后的事。当时没有一家广播电台不播这首曲——母亲这么说的。我那时还没出生,自然不知道。不过最终她作为歌手推出来的只此一曲。没出密纹唱片,环形录音唱片也没出第二张。”
  “我可听过那支曲?”
  “你常听广播?”
  我摇头。我几乎不听广播。
  “那,你恐怕没听过。因为如今很少有机会听到,除非听广播里的老歌特集。不过歌的确是好。我有收录那首歌的CD,不时听一听,当然是在没有佐伯的地方,因为她非常讨厌别人触及那件事。或者不如说,大凡过去的事她都不乐意被人触及。”
  “歌名叫什么呢?”
  “《海边的卡夫卡》。”大岛说。
  “《海边的卡夫卡》?”
  “是的哟,田村卡夫卡君。和你同名,堪称奇缘吧。”
  “那不是我真正的名字。田村倒是真的。”
  “可那是你自己选的吧?”
  我点头。名字是我选的。很早以前我就决定为新生的自己选用这个名字。
  “不如说这点很重要。”
  二十岁时佐伯的恋人死了。正是《海边的卡夫卡》最走红的时候。他就读的大学因罢课处于封锁状态,他钻过路障给住在里面的一个朋友送东西,是夜间快十点的时候。占据建筑物的学生们把他错看成对立派的头目(长得像),抓起来绑在椅子上,以间谍嫌疑进行“审讯”。他想向对方解释他不是那个人,但每次都遭到一顿铁管、四棱棍的痛打。倒地就被皮靴底踢起。天亮前他死了。头盖骨凹陷,肋骨折断,肺叶破裂,尸体像死狗一样被扔在路旁。两天后学校请求机动队冲进校园,只消几小时便彻底解除封锁,以杀人嫌疑逮捕了几个学生。学生们承认所犯罪行,被送上法庭。由于本来没有杀人意图,两人以伤害致死罪被判短期徒刑。对任何人没有意义的死。
  她再不唱歌,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电话也不接。他的葬礼她也没露面。她向自己就读的音乐大学提交了退学报告。如此几个月过后,当人们觉察时,她的身影已从街上消失。没有一个人知道佐伯去了哪里和做什么,甚至父母都未必知晓其准确去向,她像烟一样消失在了虚空里。即使最要好的朋友即大岛的母亲也对佐伯的下落一无所知。也有人说她在富士林海里自杀未遂,现在住进精神病院。又有人说熟人的熟人在东京街上同她不期而遇。据那人说,她在东京从事写什么东西的工作。还有人说她结婚有了孩子。但哪一种都是无法证实的传言。如此二十多年过去了。
  有一点是清楚的:那期间无论佐伯在哪里做什么,经济上都应该没有问题。她银行账户里有《海边的卡夫卡》的版税打入,去掉所得税还剩有为数不小的款额。歌曲在电台播放或收入老歌CD,尽管款额不大,但仍有版税进来,足可以用来在远方什么地方悄然独立谋生。况且她父母家境宽裕,她又是独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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