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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_6 村上春树 (日)
  意识到时,我正在打那个孩子、打中田君。我抓住他的肩,一下接一下搧他的嘴巴,也许还喊叫了什么。我疯了,明显迷失了自我。我肯定羞愧难当惊慌失措。在那以前我一次也没打过孩子,在那里打人的不是我。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孩子们全都一动不动盯着我。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都脸朝着这边。脸色铁青地站立着的我、被打倒在地的中田君、我染血的毛巾就在孩子们的眼前。好长时间我们就像冻僵在了那里,谁也不动,谁也不开口。孩子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俨然青铜铸成的脸谱。树林笼罩在沉默之中,只闻鸟的叫声。那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我想时间并不长。但在我的感觉里是永恒的时间,是自己被逼到世界最边缘的时间。我终于回到我自己身上。周围景物恢复了色彩。我把沾血的毛巾藏在身后,双手抱起倒在地上的中田君。抱得紧紧的,由衷地道歉。我说是老师不好原谅我吧。他也好像处于受惊状态,眼睛呆愣愣的,很难认为我说的会传入他的耳朵。我一边抱着他一边把脸转向其他学生,叫他们去采蘑菇。于是孩子们若无其事地继续采蘑菇。一切都那么异乎寻常,那么突如其来。
  我紧紧抱着中田君,久久伫立不动。我真想就那样一死了之,真想遁去哪里。就在旁边那个世界上,一场凶残的战争正在进行,不知有多少人在接连死去。何为正确何为不正确,我再也无从分辨。我目睹的风景真是正确的风景不成?我眼中的色彩真是正确的色彩不成?我耳闻的鸟鸣真是正确的鸟鸣不成……我在树林深处孑然一身,六神无主,子宫里有很多血在不断外流。我沉浸在恼怒、惊惧、羞愧之中。我哭了,不出声地静静、静静哭泣。
  随后,孩子们的集体昏睡开始了。
  我想您可以理解,这种露骨的话在军方人员面前是无法出口的。那是战争年代,是我们靠“门面”活着的年代。所以,我向大家讲述时省略了我来月经的部分和中田君捡来我沾血的毛巾我因而打了他的部分。前面我已说了,我因此担心那会给先生们的调查研究造成不小的障碍。现在能够这么毫无隐瞒地讲出来,我心里感到释然。
  说不可思议也不可思议,孩子们竟一个也不记得那件事。就是说,谁也不记得沾血的毛巾和我打中田君的事,那段记忆从所有孩子的脑袋里失落得一干二净。事后不久我曾就此婉转地问过每一个人。或许因为那时已经开始了集体性昏睡。
  关于中田君,我想写几点作为班主任老师的感想。我也不知晓他后来情况如何。战后从问过我话的美国军官口中得知,中田被送去东京的军方医院,在那里也持续昏睡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恢复知觉,但更详细的情况未能使对方告诉我。当然,这方面的前后经过想必先生比我清楚。
  您也知道,中田君是插到我班上的五名疏散儿童之一。五人中他成绩最好,脑袋也好使。相貌端庄,衣着利落,但性格温和,全然不出风头。课堂上基本不主动举手,而指名问到时回答都很正确,被征求意见时说得有条有理。无论哪一科都能当场领会所教内容。哪个班上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即使放任不管也会不断用功,考进好的上一级学校,走上社会也会找到正确位置。天生优秀。
  只是,作为教师发现他身上有几点叫人难以理解。主要是他有时候表现出一种类似淡漠的态度。多么难的课题他都能挑战,但即便成功了他也几乎没有成功的喜悦。没有奋力拼搏时粗重的喘息,没有屡受挫折的痛苦,没有叹息没有欢笑,就像是因为不得不为而姑且为之,无非得心应手地处理找到头上的事务而已,同工厂工人手拿螺丝刀逐一拧一下传送带传来的相同的零件螺丝是一回事。
  我推测问题大约起因于家庭环境。当然,我不曾见过他东京的父母,准确的说不来,但在教师生涯中我见过几次这样的事例。有能力的孩子有时因其有能力而一个又一个冲击本应由身边大人达成的目标,这样一来,就会由于过多处理眼前的现实性课题而渐渐失去其中作为孩子应有的新鲜的激动和成就感。处于如此环境的孩子,不久就将牢牢关闭心扉,将心情的自然流露封在里面,而重新开启这种关闭的心扉则需要漫长的岁月和努力。孩子们的心很柔弱,可以被扭曲成任何样子,而一旦扭曲变硬,就很难复原,很多时候都无可奈何。当然,这些是您的专业范围,无须我这样的人现在多嘴多舌。
  另外一点,我不得不认为那里面有暴力的影子。我一再从他些微的表情和动作中感觉出稍纵即逝的惊惧,那是对于长期被施以暴力的类似条件反射的反应。至于暴力是怎么一种程度,我不得而知。他也是自尊心很强的孩子,能巧妙地使其“惊惧”躲开我们的眼睛,然而有什么发生之时,那肌肉隐隐的痉挛是无法掩饰的。我的推测是:多多少少存在家庭暴力。同孩子们日常接触起来,这点大致看得出。
  农村家庭充满着暴力。父母差不多都是农民,都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起早贪晚干活干得筋疲力尽,再说总要有酒入肚,难免发脾气。发脾气时总是动手快于动口。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从孩子的角度看来,多少挨点打也不会在意,这种情况下就不至于留下心灵创伤。可是中田君的父亲是大学老师。他母亲——至少从来信上看——也像是有高度教养的人,即所谓城市精英之家。而那里若发生暴力,便应该是与乡下孩子在家中所受日常性暴力不同的、因素更为复杂且更为内向的暴力,是孩子只能一个人藏在心里的那类暴力。
  所以,即使是无意识的,我那时也不该在山上对他使用暴力。对此我非常遗憾,深感懊悔。那是我最做不得的事,因为他离开父母被半强制性地集体疏散到新环境,正准备以此为转机向我多少敞开心扉。
  也许他当时心中尚有的余地因我使用暴力而受到了致命的损毁。如果可能,我想慢慢花时间设法弥补自己的过失,然而由于后来的情况未能得以实现。中田君没有苏醒过来,被直接送去东京的医院,那以来再不曾同他见面。这成为一种悔恨留在我的心间。我仍清晰记得他被打时的表情,可以将他深深的惊惧和失望历历重现于眼前。
  啰啰嗦嗦写了这么多,最后请允许我再写一点。我丈夫于战争即将结束时在菲律宾战死了。说实话,我未受到太大的精神打击。当时我感觉到的仅仅、仅仅是深切的无奈,不是绝望不是愤怒。我一滴眼泪也没流。这是因为,这样的结果——丈夫将在某个战场上丢掉年轻生命的结果——我早已预想到了。在那之前一年我梦见同丈夫剧烈性交,意外来了月经,上山,慌乱之中打了中田君,孩子们陷入莫名其妙的昏睡——事情从那时开始就已被决定下来了,我已提前作为事实加以接受了。得知丈夫的死讯,不过是确认事实罢了。我灵魂的一部分依然留在那座山林之中,因为那是超越我人生所有行为的东西。
  最后,祝先生的研究取得更大进展。请多珍重。
  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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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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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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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舒伯特的奏鸣曲
 偏午时我正望着院子吃饭,大岛走来坐在身旁。这天除了我没有别的阅览者。我吃的东西一如往日,不外乎在车站小卖店买的最便宜的盒饭。我们聊了几句。大岛把自己当作午饭的三明治分一半给我,说今天为我多做了一份。
  “这么说你也许不高兴——从旁边看来你总好像吃不饱似的。”
  “正在把胃搞小。”我解释道。
  “刻意的?”他显得兴味盎然。
  我点头。
  “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吧?”
  我又一次点头。
  “意图我能理解,但不管怎么说正是能吃的时候,能吃的时候最好吃饱。在多种意义上你都处于正需要充分摄取营养的时期。”
  他给的三明治一看就能好吃,我道谢接过吃着。又白又柔的面包里夹着燻鲑鱼、水田芥和莴苣。面包皮响脆响脆。辣根加黄油。
  他把壶里的纯浓咖啡倒进大号杯,我则打开自带软包装牛奶喝着。
  “你在这里正拼命看什么呢?”
  “正在看漱石全集。”我说,“剩了几本没看,想趁此机会全部看完。”
  “喜欢漱石喜欢得要读破所有作品。”大岛说。
  我点头。
  白气从大岛手中的杯口冒出。天空虽然仍阴沉沉的,但雨现已停了。
  “来这里后都看了什么?”
  “现在是《虞美人草》,之前是《矿工》。”
  “《矿工》?”大岛像在梳理依稀的记忆,“记得是讲东京一个学生因为偶然原因在矿山做工,掺杂在矿工中体验残酷的劳动,又重返外面世界的故事。中篇小说。很早以前读过。内容不大像是漱石作品,文字也较粗糙,一般说来在漱石作品中是评价最不好的一部……你觉得什么地方有意思呢?”
  我试图将自己此前对这部小说朦朦胧胧感觉到的东西诉诸有形的词句,但此项作业需要叫乌鸦的少年的帮助。他不知从哪里张开翅膀飞来,为我找来若干词句。
  “主人公虽然是有钱人家子弟,但闹出了恋爱风波又无法收场,于是万念俱灰,离家出走。漫无目标奔走之间,一个举止怪异的矿工问他当不当矿工,他稀里糊涂跟到了足尾铜矿做工,下到很深的地下,在那里体验根本无从想象的劳动。也就是说,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在类似社会最底层的地方四处爬来爬去。”我喝着牛奶搜刮接下去的词句。叫乌鸦的少年返回多少需要时间,但大岛耐心等着。
  “那是生死攸关的体验。后来好歹离开,重新回到井外生活当中。至于主人公从那场体验中得到了什么教训,生活态度是否因此改变,对人生是否有了深入思考,以及是否对社会形态怀有疑问……凡此种种作品都没有写,他作为一个人成长起来那种类似筋骨的东西也几乎没有。读完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这部小说到底想说什么呢?不过怎么说呢,这‘不知其说什么’的部分奇异地留在了心里。倒是很难表达清楚。”
  “你想说的是:《矿工》这部小说的形成同《三四郎》那样的所谓近代教养小说有很大的不同,是吧?”
  我点头:“嗯,太难的我不大明白,或许是那样的。三四郎在故事中成长。碰壁,碰壁后认真思考,争取跨越过去。不错吧?而《矿工》的主人公则截然不同,对于眼前出现的东西他只是看个没完没了,原封不动地接受而已。一时的感想之类诚然有,却都不是特别认真的东西,或者不如说他总是在愁眉不展地回顾自己闹出的恋爱风波。至少表面上他下井时和出井后的状态没多大差别。也就是说,他几乎没有自己做出过判断或选择。怎么说呢,他活得十分被动。不过我是这样想的:人这东西实际上恐怕是很难以自己的力量加以选择的。”
  “那么说,你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重合到《矿工》主人公身上了?”
  我摇头:“不是那个意思,想都没那么想过。”
  “可是人这东西是要把自己附在什么上面才能生存的。”大岛说,“不能不那样。你也难免不知不觉地如法炮制。如歌德所说,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
  我就此思考着。
  大岛从杯中啜了一口咖啡,说道:“不管怎样,你关于漱石《矿工》的意见还是令人深感兴趣的,尤其作为实际离家出走的少年之见听起来格外有说服力。很想再读一遍。”
  我把大岛给我做的三明治吃光,喝完的牛奶盒捏瘪扔进废纸篓。
  “大岛,我有一件伤脑筋的事,除了你又没有别人可以商量。”我断然开口道。
  他摊开双手,做出“请讲”的表示。
  “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我今晚就无处可住。有睡袋,所以不需要被褥和床,只要有屋顶就成。哪里都可以。你知道这一带有屋顶的地方吗?”
  “据我推测,宾馆旅店不在你的选项之内,嗯?”
  我摇了下头:“也有经济上的原因。另外还有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方面的考虑。”
  “尤其担心少年科的警察。”
  “或许。”
  大岛思索片刻,“既然如此,住在这里即可。”
  “这个图书馆?”
  “是的。有屋顶,也有空房间,夜晚谁也不用。”
  “可这样做合适么?”
  “当然需要某种协调,但那是可能的,或者说不是不可能的。我想我可以设法做到。”
  “怎么做呢?”
  “你看有益的书,也能用自己的脑袋思考。看上去身体也结实,又有自立之心。生活有规律,甚至能刻意缩小自己的胃。我跟佐伯商量一下,争取让你当我的助手,睡在图书馆的空房间里。”
  “我当你大岛的助手?”
  “说是助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干,无非帮我开关图书馆的门。实质性清扫有专门干这行的人定期上门,电脑输入交给专家,此外没什么事可干。其余时间尽情看书就是。不坏吧?”大岛说。
  “当然不坏,可……”往下不清楚说什么好,“可是,我想佐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毕竟我才十五岁,又是来历不明离家出走的少年。”
  “佐伯这个人嘛,怎么说呢……”说到这里,大岛少见地停顿下来物色字眼,“不寻常的。”
  “不寻常?”
  “简单说来,就是不以常规性标准考虑问题。”
  我点点头。但我琢磨不出不以常规性标准考虑问题具体意味着什么。“就是说是特殊人喽?”
  大岛摇头道:“不,不是那样的。若说特殊,我这人才是特殊人。就她而言,只是说不受常识性条条框框的束缚。”
  我仍未搞清所谓不寻常同特殊的区别,但我觉得还是不追问下去为好,至少在现在。
  大岛略停一下说:“不过也是,今晚马上就住下来恐怕无论如何都有些勉强,所以得先把你领去别的地方。事情定下之前你就在那边住两三天时间。不要紧的?地方倒是离这里远一点儿。”
  我说不要紧。
  “五点图书馆关门。”大岛说,“收拾一下,五点半从这里出发。你坐我的车,把你拉到那里。眼下那里谁也没有,屋顶基本上有。”
  “谢谢。”
  “到那儿之后再谢。跟你预想的相差很多也不一定。”
  回阅览室继续看《虞美人草》。我原本就不是快速读书家,是一行一行追看那一类型。词章之乐。若词章乐不起来,必然半途而废。快五点时,我把小说读到最后,放回书架,然后坐在沙发上闭起眼睛,怅怅地回想昨晚的事。想樱花,想她的房间,想她为我做的事。很多事情发生变化,推向前去。
  五点半我在甲村图书馆门口等大岛出来。他把我领去后面停车场,让我坐在绿色赛车的助手席山。马自达活动篷顶式。篷已合拢。潇洒的敞开式双排座。但行李座太小,放不下我的背囊,只好用绳子绑在后头行李架上。
  “行车时间蛮长的,路上停靠在哪里吃饭吧。”说着,他发动引擎打火。
  “往哪儿去呢?”
  “高知。”他说,“去过?”
  我摇头。“有多远?”
  “是啊……到目的地大约要两个半钟头。翻山,南下。”
  “去那么远没问题么?”
  “没问题。路笔直笔直畅通无阻,太阳又没下山,油箱满满的。”
  傍晚时分我们穿过市区,先开上西行高速公路。他巧妙地变换着车道在车与车之间穿梭,左手频频换档,时而减速时而加速。每次引擎的旋转声都有细微变化。每当他压下变速杆把油门猛踩到底,车速便一瞬间超过一百四十公里。
  “变速装置是特殊的,提速快。这点和普通的马自达赛车不同。熟悉车?”
  我摇头。对车什么的我一无所知。
  “你喜欢开车?”
  “医生不准我从事危险运动,所以代之以开车。补偿行为。”
  “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
  “病名说起来很长,简而言之,是一种血友病。”大岛若无其事地说,“血友病可知道?”
  “大致。”我说。生物课上教过。“一旦出血就止不住。由于遗传关系,血液不凝固。”
  “正确。血友病也有好多种,我是比较罕见的一种。虽然不至于要死要活,但必须小心,尽量别受伤。一旦出血,就得先去医院再说。而且你也知道,一般医院里贮存的血很多时候存在种种问题。感染爱滋病坐以待毙不在我的人生选项之内。所以,关于血液我在这座城市里备有特殊门路。由于这个缘故,我不旅行。除了定期去广岛一家大学附属医院,我几乎不离开这里。再说,我本来就不很喜欢旅行和运动,因此不觉得难受。只是做饭有点儿不方便,不能拿菜刀真正做饭菜是悲哀的事情。”
  “开车也是相当危险的运动,我想。”
  “危险种类不同。我开车的时候,尽可能开出速度来。开出速度,发生交通事故就不是折断手指那样的小事故。而若大量出血,血友病患者也好健康人也好生存条件都差不许多。公平!不必考虑凝固不凝固那类啰嗦事,可以怡然自得无牵无挂地死去。”
  “确实。”
  大岛笑道:“不过别担心,轻易不会出事。别看这样,性格上我非常谨慎,从不勉强,车本身也保持在最佳状态。况且,死的时候我想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死。”
  “拉上谁一起死不在大岛人生选项之内。”
  “正确。”
  我们走进高速公路服务站的餐厅吃晚饭。我吃炸鸡块和色拉,他吃咖哩海鲜和色拉。以充饥为目的的饮食。他付账。之后又上车前进。四周彻底黑了下来。一踏加速器,引擎转速仪的指针猛然跳起。
  “听音乐可以的?”大岛问。
  我说可以。
  他按下CD唱机的放音键,古典钢琴乐响起。我倾听了一会儿音乐。大体听得出。不是贝多芬,不是舒曼,从年代上说介于二者之间。
  “舒伯特?”
  “不错。”他双手搭在方向盘的以时钟来说是十时十分的位置,一闪瞥了我一眼。“喜欢舒伯特的音乐?”
  我说不是特别喜欢。
  大岛点头道:“开车的时候,我经常用大音量听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晓得为什么?”
  “不晓得。”
  “因为完美地演奏弗朗茨·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是世界上难度最大的作业之一。尤其这首D大调奏鸣曲,难度非同一般。单独拿出这部作品的一两个乐章,某种程度上弹得完美的钢琴手是有的,然而将四个乐章排在一起,刻意从谐调性这个角度听来,据我所知,令人满意的演奏一个也谈不上。迄今为止有无数名钢琴手向此曲挑战,但哪一个都有显而易见的缺陷,还没有堪称这一个的演奏。你猜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
  “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罗伯特·舒曼诚然是舒伯特钢琴乐难得的知音,然而即便他也称其如天堂路一般冗长。”
  “既然曲子本身不完美,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名钢琴手向它挑战呢?”
  “问得好。”言毕,大岛略一停顿。音乐笼罩了沉默。“我也很难详细解释。不过有一点可以断言:某种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强有力地吸引人们的心——至少强有力地吸引某种人的心。比如你为漱石的《矿工》所吸引。因为那里边有《心》和《三四郎》那样的完美作品所没有的吸引力。你发现了那部作品。换言之,那部作品发现了你。舒伯特的D大调奏鸣曲也是如此,那里边具有惟独那部作品才有的拨动人心弦的方式。”
  “那么,”我说,“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听舒伯特的奏鸣曲呢,尤其是在开车的时候?”
  “舒伯特的奏鸣曲、尤其是D大调奏鸣曲,如果照原样一气演奏下来,就不成其为艺术。正如舒曼指出的,作为牧歌则太长,技术上则过于单一。倘若如实弹奏,势必成为了无情趣的骨董。所以钢琴手们才各显神通,独出机杼。例如,喏,这里强调承转,这里有意放慢,这里特别加快,这里高低错落。否则节奏就出不来。而若稍不小心,这样的算计就会使作品的格调倾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乐。弹奏这首D大调的任何一位钢琴手都挣扎在这种二律背反之中,无一例外。”大岛倾听着音乐,口里哼着旋律,继续下文,“我经常一边开车一边听舒伯特,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刚才也说了——几乎所有的演奏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不完美的演奏。优质的稠密的不完美性能够刺激人的意识,唤起注意力。如果听舍此无他那样的完美音乐和完美演奏开车,说不定就想闭上眼睛一死了之。而我倾听D大调奏鸣曲,从中听出人之活动的局限,得知某种不完美性只能通过无数不完美的聚集方能具体表现出来,这点给我以鼓励。我说的可明白?”
  “或多或少。”
  “抱歉。”大岛说,“一说起这个,我就如醉如痴。”
  “可是不完美性也分很多种类,也有程度问题吧?”我问。
  “自然。”
  “比较地说也可以的——以往听过的D大调奏鸣曲中,你认为最出色的是谁的演奏呢?”
  “好难的问题。”他说。
  大岛就此思索起来。他下按换档,移到超车线,一阵风地追过运输公司的大型冷冻卡车,又拉起车挡,返回行车线。
  “不是我有意吓唬你,夜间在高速公路上,这绿色赛车是最难看见的一种车。一不小心就非常危险,尤其在隧道里。按理赛车的车身颜色该涂红的,那样容易看见。法拉利大多是红色就因为这个道理。”他说,“可我就是喜欢绿色。危险也要绿的。绿是林木色,红是血色。”
  他看一眼手表,又随着音乐哼唱起来。
  “一般地说,作为演奏最为一气呵成的是布莱迪和阿什克纳济。不过坦率说来,我个人不中意他俩的演奏,或者说不为其吸引。舒伯特么,让我来说,乃是向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挑战而又败北的音乐。这是浪漫主义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舒伯特的音乐是浪漫主义的精华。”
  我注意细听舒伯特的奏鸣曲。
  “如何,单调的音乐吧?”
  “的确。”我说。
  “舒伯特是经过训练才能理解的音乐。刚听的时候我也感到单调,你那样的年龄那是当然的。但你很快就会领悟。在这个世界上,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向来如此。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单调的时间,但没有忍受厌倦的余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别。”
  “你刚才说自己是‘特殊人’的时候,指的是血友病吧?”
  “那也是有的。”说罢,他看着我这边微微一笑。一种仿佛含有恶魔意味的微笑。“但不光是,还有别的。”
  舒伯特天堂路一般冗长的奏鸣曲结束之后,我们再不听音乐,也自然而然地缄口不语,分别委身于沉默编织出的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似看非看地看着陆续出现的道路标识。向南转过交叉点后,长长的隧道一个接一个闪现出来。大岛全神贯注地赶车超车。赶超大型车时,耳边“咻”一声传来空气的低吼,就好像什么灵魂出窍时的动静。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以确认背囊是否仍在后头行李架上绑着。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深山老林之中,很难说是舒适的住处。住在那儿时间里,你恐怕见不着任何人。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大岛说:“那样的地方也不碍事?”
  我说不碍事。
  “你已习惯孤独了。”大岛说。
  我点头。
  “不过,孤独的种类也林林总总,其中很可能有你预想不到的孤独。”
  “比如什么样的?”
  大岛用指尖顶了一下眼镜桥:“无可奉告。因为孤独因你本身而千变万化。”
  开下高速公路,驶入一般国道。从高速公路出口前行不远,沿路有个小镇,镇上有小超市。大岛停下车,买了一个人几乎提不动袋子那么多的食品。蔬菜和水果、苏打饼干、牛奶和矿泉水、罐头、面包、熟食,差不多全是无需烹调的、可以直接食用的东西。仍由他付款。我刚要付,他默默摇头。
  我们再次上车,沿路前进。我在助手席上抱着行李座放不下的食品袋。开出小镇,路面完全暗了,人家越来越少,来往的车也越来越少。路面窄得很难相向开车,但大岛把车灯光束开得足足的,几乎不减速地风驰电掣。制动和加速频频转换,车档在2与3之间往返。表情已从大岛脸上消失,他集中注意力开车,双唇紧闭,眼睛逼视前方黑暗中的一点,右手握方向盘,左手置于短短的变速球柄。
  不久,公路左侧变成悬崖峭壁,下面似有山溪流淌。弯拐得越来越急,路面开始不平稳,车尾发出夸张的声音摇来摆去。但我已不再考虑危险,在这里弄出交通事故恐怕不在他的人生选项之中。
  手表数字接近9。我打开一点儿车窗,凉瓦瓦的空气涌了进来。四周的回声也已不同。我们是在山中朝更深的地方行进。路总算离开了悬崖(多少让我舒一口气),驶入森林。高大的树木在我们周围魔术一样耸立着,车灯舔一般逐一扫过树干。沥青路面早已没了,车轮碾飞石子,石子反弹在车体上发出脆响。灯光随着路面的坑坑洼洼急切切的上蹿下跳。星星月亮都没出来,细雨不时拍打前车窗的玻璃。
  “常来这里的?”我问。
  “过去是的。现在有工作,不怎么来了。我的哥哥是冲浪运动员,住在高知海岸,开一家冲浪用品店,造小汽艇,偶尔他也来住。你会冲浪?”
  没冲过,我说。
  “有机会让我哥哥教你。一个很有两下子的冲浪手!”大岛说,“见了面你就知道,和我相当不同:高高大大,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晒得黑黑的,喜欢啤酒,听不出舒伯特和瓦格纳的区别。但我们十分要好。”
  沿山道又行了一程,穿过几座幽深的森林,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大岛停下车,引擎没关就跳下车去,把张着铁丝网的像入口处似的东西拿掉锁推开,随后把车开进去,又跑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坏路。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稍微平坦些的地方,道路在此终止。大岛停住车,在驾驶席上长长吁地了口气,双手把前额的头发撩去后面,扭动钥匙熄掉引擎,拉下停车闸。
  引擎熄掉后,沉甸甸的岑寂压来了。冷却扇开始转动,因过度使用而发热的引擎暴露在外部空气中,“咝咝”作响。可以看见引擎罩上微微腾起的热气。很近的地方似乎有小河流淌,水流声低低传来。风时而在远离头顶的上方奏出象征性的声音。我打开车门下来。空气中一团一块地混杂着冷气,我把套在T恤外的防风衣拉链拉到颏下。
  眼前有一座小建筑物。形如小窝棚。由于太黑,细处看不真切,唯见黑魆魆的轮廓以森林为背景浮现出来。大岛仍让车灯亮着,手拿小电筒慢慢走去,登上几阶檐廊的阶梯,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进门擦火柴点灯,而后站在门前的檐廊上,手遮灯光向我招呼道:“欢迎光临寒舍!”他的身影俨然古典章回小说中的插图。
  我登上檐廊阶梯,进入建筑物。大岛给天花板垂下的大煤油灯点火。
  建筑物内只有一个箱子样的大房间。角落安一张小床。有吃饭用的桌子,有两把木椅,有个旧沙发。沙发垫已晒得不可救药。看上去就像把若干家庭不要的家具随手拾来凑在一起。有个把厚木板用块状物垫起几层做成的书架,上面排列着很多书。书脊都很旧了,是被实实在在地看过的。有个装衣服的老式木箱,有简易厨房,有台面,有个小煤气灶,有洗涤槽。但没有下水道,旁边放一个铝桶算是替代物。木架上摆着锅和壶。长柄平底锅挂在墙上。房间正中有个黑铁柴炉。
  “哥哥差不多只靠一个人就造了这座小屋。用原有的樵夫窝棚大幅度改造的。人相当巧。我还小的时候也帮了点儿忙,在不至于受伤的情况下。非我自吹,极有原始风味。刚才也说了,没有电,没有下水道,厕所也没有。作为文明的产物,勉强有液化气。”
  大岛拿起壶,用矿泉水简单涮了涮,准备烧水。
  “这座山本是祖父的所有物。祖父是高知的财主,有很多土地和财产。十多年前他去世后,哥哥和我作为遗产继承了这座山林。基本上是整整一座山。其他亲戚谁也不要这样的地方,一来偏僻,二来几乎不具有资产价值。作为山林利用必须雇人打理,而那相当费钱。”
  我拉开窗帘往外看,但对面只有浓重的黑暗如墙壁连成一面。
  “正是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大岛把卡莫米尔袋泡茶放入壶中,“我来过这里好几次,一个人生活。那期间谁也不见,跟谁也不说话。哥哥半强迫地叫我那样做的。得我这种病的人,一般是不许那样的,因为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有危险,但哥哥不在乎这个。”他靠在厨房台板上等水烧开。“哥哥并不是想严格锻炼我,没那样的念头,只是因为他相信对我来说那样做是必要的。不过的确有好处,这里的生活对于我是很意义的体验。可以看许多书,可以一个人慢慢思考。说实话,从某个时期开始我差不多没有上学,喜欢不来学校,学校方面也不大喜欢我。怎么说呢,因为我与众不同。初中算是好歹靠情面混出来了,往下便单枪匹马,和现在的你一样。这话过说了?”
  我摇头:“所以你待我好?”
  “这个是有的。”他略一停顿,“但也不尽然。”
  大岛把一个茶杯递到我手里,自己也喝着。热乎乎的卡莫米尔茶使长途奔波中亢奋起来的神经安稳下来了。
  大岛看一眼表:“我差不多该回去了,简单介绍一下吧。附近有条清亮清亮的河,要用水去那里拎。就是不远那里涌出的水,可以直接喝,比什么矿泉水地道得多。烧柴里边堆着,冷了生炉子就是。这里够冷的,即使八月份我有时也要生火。火炉当灶炉,能做简单的饭菜。另外后面工具房里有干各种活需要的工具,自己按需要找。箱子里有我哥哥的衣服,随便穿好了,他那人不会一一介意谁穿了自己的衣服。”
  大岛双手叉腰,把房间打量了一圈。
  “一看你就知道,小屋不是为浪漫目的建造的,但若只考虑存活,应该没什么不便。此外有个忠告:最好别进入森林深处。那是很深很深的森林,路也没一条像样的。走进树林时,要时时把小屋留在视野内。再往里头去就有可能迷路,一旦迷路就很难找回原处。我也吃过一次大亏,在离这里不过几百米远的地方左一圈右一圈整整转了半日。也许你认为日本是小国,何至于迷在森林出不来,可是一旦迷路,森林这东西是深得没有尽头的。”
  我把他这个忠告记在脑袋里。
  “还有,下山的事也最好不要考虑,除非有相当紧急的情况。距有人家的地方实在太远。就在这里等着,我很快会来接你。估计两三天内就能来,两三天吃的已准备好了。对了,可带手机了?”
  我说带了,用手指了一下背囊。
  他淡然一笑:“那就放在那里好了。手机这里用不上,电波根本到不了,广播当然也听不成。就是说——你同世界完全隔绝。书是尽可以读。”
  我忽然想起一个现实性问题:“没有厕所,在哪里方便呢?”
  大岛大大地摊开双手:“这广阔而深邃的森林都是你的,厕所在哪里由你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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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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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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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找猫能手
  中田一连几天往围墙里面那块空地跑,只有一天因一大早下倾盆大雨留在家做简单的木工细活,此外每天都从早到晚坐在空地草丛中等待下落不明的三毛猫露头或戴奇特高帽的男子出现,然而一无所获。
  天快黑时,中田顺路到委托人家里口头报告当天搜索内容——为寻找失踪的猫获得了什么情报,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委托人作为当日酬金差不多总是给他三千日元。这是中田的劳动行情,倒也不是谁定下来的,无非中田乃“找猫名手”的评价一传十十传百传遍整个社区,与此同时一天三千日元的酬金额度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固定下来了。不单单钱,还必须附带什么,吃的也行穿的亦可,另外猫实际找来的时候要作为成功礼金交给中田一万日元。
  并非平日总有找猫的委托,因此一个月下来收入也没有多少,但公共费用由替他管理父母遗产(款额不很大)和一点点存款的大弟弟支付,东京都还有面向高龄残疾人的生活补贴发下,靠这笔补贴金维持生活基本无大问题。所以,找猫得到的酬金就成了他可以完全自由支配的钱,且在中田眼里还是个不小的数目(说实话,除了时不时吃一次鳗鱼,还真想不出其他用途)。剩下的钱就藏在房间榻榻米下面,不会看书写字的中田银行和邮局都去不成,因为那里不管做什么都要把自己的姓名和住所写在格式纸上。
  中田将自己能同猫说话一事作为独自的秘密。知晓中田能同猫说话的,除了猫们,唯有中田。倘对其他人讲了,势必被视为脑袋有问题。当然,脑袋不好使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脑袋不好使和脑袋有问题毕竟两码事。
  他在路旁同哪里的猫说话时偶尔也有人从身边走过,但即使看见了也没怎么注意。老人像对人那样说对动物话不是多么稀罕的光景,所以,就算大家欣赏他能同猫说话,为他那么了解猫的习惯和想法感到惊奇,他也不置一词,只是微微一笑而已。中田老实认真,彬彬有礼,且总是面带微笑,因此在附近太太们中间评价十分之高。衣着甚为整洁这点亦是深受好评的原由之一,尽管贫穷,但中田极为喜欢入浴和洗衣服,再说找猫委托人除了现款酬金还常常送给他自家不要的崭新崭新的衣服。带有杰克·尼克拉斯标记的橙红色高尔夫球服也许很难说与中田相得益彰,但本人当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中田站在门口向当时的委托人小泉太太讷讷地详细报告情况。
  “关于小胡麻的事,总算得到一个情报:一位叫川村君的几天前在二丁目围墙里一块大空地上看见像是小胡麻的三毛猫。同这里隔着两三条很大的路,但无论年龄、花纹还是项圈的式样都同小胡麻一致。中田我准备密切监视那块空地,带上盒饭从早到晚坐在那里。不不,这请您不必介意。中田我本来就是闲人,只要不下大雨就没问题。只是,如果太太觉得再没必要监视,就请告诉中田我一声,中田我当即中止监视。”
  川村君不是人而是褐花猫这点他隐瞒下来,亮出这张底牌,事情难免说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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