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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_28 村上春树 (日)
  我去厨房打开电热水瓶开关烧水,同时调整呼吸。佐伯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刚才少女坐过的那把椅子。
  “这么坐起来,简直和在图书馆里一样。”
  “是啊,”我赞同,“只是没有咖啡,没有大岛。”
  “只是一本书也没有,而且。”
  我做了两个香味茶,倒进杯子拿去餐桌。我们隔桌对坐。鸟叫声从打开的窗口传来。蜜蜂仍在玻璃窗上安睡。
  先开口的是佐伯:“今天到这里来,说实话很不容易,可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你和你聊聊。”
  我点头:“谢谢你来见我。”
  她唇角浮现出一如往日的微笑。“那本来是我必须对你说的。”她说。那微笑同少女的微笑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佐伯的微笑多少带有深度,这微乎其微的差异让我心旌摇颤。
  佐伯用手心捧似的拿着杯子。我注视着她耳朵上小巧玲珑的白珍珠耳环。她考虑了一小会儿,比平时花的时间要多。
  “我把记忆全部烧掉了。”她缓缓地斟酌词句,“一切化为青烟消失在天空。所以我对种种事情的记忆保持不了多久——各种各样的事,所有的事,也包括你。因此想尽快见到你,趁我的心还记得许多事的时候。”
  我歪起脖子看窗玻璃上的蜜蜂,黑色的蜂影变成一个点孤零零地落在窗台上。
  “首先比什么都要紧的是,”佐伯声音沉静地说,“趁还来得及离开这里。穿过森林离开,返回原来的生活。入口很快就要关上。你要保证这么做。”
  我摇头道:“嗳,佐伯女士,你还不清楚,哪里都没有我可以返回的世界。生来至今,我从不记得真正被谁爱过被谁需求过,也不晓得除了自己能依靠什么人。你所说的‘原来的生活’,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你还是要返回才行。”
  “即使那里什么也没有?即使没有一个人希望我留在那里?”
  “不是那样的。”她说,“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留在那里。”
  “但你不在那里,是吧?”
  佐伯俯视着两手拢住的茶杯:“是啊,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么你对返回那里的我到底希求什么呢?”
  “我希求于你的事只有一项,”说着,佐伯扬起脸笔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希望你记住我。只要有你记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无所谓。”
  沉默降临到我们中间。深深的沉默。一个疑问在我胸间膨胀,膨胀得堵塞我的喉咙,让我呼吸困难。但我终于将其咽了回去。
  “记忆就那么重要么?”我问起别的来。
  “要看情况。”她轻轻闭起眼睛,“在某些情况下它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你自己把它烧掉了。”
  “因为对我已没有用处了。”佐伯手背朝上把双手置于桌面,一如少女的动作,“嗳,田村君,求你件事——把那幅画带走。”
  “图书馆我房间里挂的那幅海边的画?”
  佐伯点头:“是的。《海边的卡夫卡》。希望你把那幅画带走,哪里都没关系,你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那幅画不归谁所有吗?”
  她摇头道:“那是我的东西,他去东京上学时送给我的。自那以来那幅画我从未离身,走到哪里都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只是在甲村图书馆工作后才临时送回那个房间,送回原来的场所。我给大岛写了封信放在图书馆我的写字台抽屉里,信上交待我把这幅画转让给你。那幅画本来就是你的。”
  “我的?”
  她点头:“因为你在那里。而且我坐在旁边看你。很久很久以前,在海边,天上飘浮着雪白雪白的云絮,季节总是夏季。”
  我闭目合眼。我置身于夏日海边,歪在帆布椅上。我的皮肤可以感觉出粗粗拉拉的帆布质地,可以把海潮的清香深深吸入肺腑。即使闭上眼睛阳光也闪闪耀眼。涛声传来。涛声像被时间摇晃着,时远时近。有人在稍离开些的地方画我的像。旁边坐着身穿淡蓝色半袖连衣裙的少女,往这边看着。她戴一顶有白色蝴蝶结的草帽,手里抓一把沙子。笔直下泻的头发,修长有力的手指。弹钢琴的手指。两只手臂在太阳光下宛如瓷器一般泛着光泽。闭成一条线的嘴唇两端漾出自然的笑意。我爱她,她爱我。
  这是记忆。
  “那幅画请你一直带在身边。”佐伯说。
  她起身走到窗前,眼望窗外。太阳刚刚移过中天。蜜蜂还在睡。佐伯扬起右手,手遮凉棚眺望远处,之后回头看我。
  “该动身了。”她说。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的耳朵碰在我的脖颈上。耳轮硬硬的感触。我把两只手掌放在她背部,努力读取那里的符号。她的头发拂掠我的脸颊。她的双手把我紧紧抱住,指尖扣进我的脊背。那是抓在时间墙壁上的手指。海潮的清香。拍岸的涛音。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在遥远的地方。
  “你是我的母亲吗?”我终于问道。
  “答案你应该早已知晓。”佐伯说。
  我是知晓答案,但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不能把它诉诸语言。倘诉诸语言,答案必定失去意义。
  “我在久远的往昔扔掉了不该扔的东西。”她说,“扔掉了我比什么都珍爱的东西。我害怕迟早会失去,所以不能不用自己的手扔掉。我想,与其被夺走或由于偶然原因消失,还不如自行扔掉为好。当然那里边也有不可能减却的愤怒。然而那是错误的,那是我绝对不可扔掉的东西。”
  我默然。
  “于是你被不该抛弃你的人抛弃了。”佐伯说,“嗳,田村君,你能原谅我么?”
  “我有原谅你的资格吗?”
  她冲着我的肩膀一再点头。“假如愤怒和恐惧不阻碍你的话。”
  “佐伯女士,如果我有那样的资格,我就原谅你。”我说。
  妈妈!我说,我原谅你。你心中冰冻的什么发出声响。
  佐伯默默放开我。她解开拢发的发卡,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尖端刺入右腕的内侧,强有力地。接着她用右手使劲按住旁边的静脉。伤口很快淌出血来,最初一滴落在地板时声音大得令人意外。接着,她一言不发地把那只胳膊朝我伸来,又一滴血落在地板上。我弓身吻住不大的伤口。我的舌头舔她的血,闭目品尝血的滋味。我把吸出的血含在口中缓缓咽下。我在喉咙深处接受她的血。血被我干渴的心肌静悄悄地吸入,这时我才晓得自己是何等的渴求她的心。我的心位于极远的世界,而同时我的身体又站在这里,同活灵无异。我甚至想就这样把她所有的血吸干,可是我不能那样。我把嘴唇从她手臂上移开,看着她的脸。
  “再见,田村卡夫卡君。”佐伯说,“回到原来的场所,继续活下去。”
  “佐伯女士,”
  “什么?”
  “我不清楚活着的意义。”
  她把手从我身上拿开,抬头看我,伸手把手指按在我嘴唇上。“看画!”她静静地说,“像我过去那样看画,经常看。”
  她离去了。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去外面。我立于窗前目送她的背影。她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一座建筑物的背后,我依然手扶窗台久久地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说不定她会想起忘说了什么而折身回来。然而佐伯没有返回。这里唯有不在这一形式如凹坑一般剩留下来。
  一直睡着的蜜蜂醒来,围着我飞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似的从敞开的窗口飞了出去。太阳继续照着。我回到餐桌前,坐在椅子上。桌上她的杯子里还剩有一点点香味茶,我没有碰,让它原样放在那里。杯字看上去仿佛已然失去的记忆的隐喻。
  脱去新换的T恤,穿回原来有汗味儿的T恤。拿起已经死掉的手表戴到左腕,把大岛给的帽子帽檐朝后扣到脑袋上,戴上天蓝色太阳镜,穿上长袖衫,进厨房接一杯自来水一饮而尽。把杯子放进洗涤槽,回头打量一圈房间,那里有餐桌,有椅子,那是少女坐过的椅子——佐伯坐过的椅子。餐桌上有茶没喝完的杯子。我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答案你应该早已知晓,佐伯说。
  打开门走出。关门。下檐廊阶梯。地面上清晰地印出我的身影,好像紧贴在脚下。太阳还高。
  森林入口处,两个士兵背靠着树干在等我。看见我,他们也什么都没问,似乎早已知道我在想什么。两人依然斜挎步枪。高个儿士兵嘴里叼着一棵草。
  “入口还开着。”高个儿叼着草说,“至少刚才看的时候还开着。”
  “用来时的速度前进不要紧吧?”壮个儿说,“跟得上?”
  “不要紧,跟得上。”
  “万一到那里入口已经关上,想必你也不好办。”高个儿说。
  “那可就白跑一趟了。”另一个说。
  “是的。”我说。
  “对离开这里没什么可犹豫的?”高个儿问。
  “没有。”
  “那就抓紧吧!”
  “最好不要回头!”壮个儿士兵说。
  “嗯,不回头好。”高个儿士兵接上一句。
  于是我们重新走进森林。
  我夹在空白与空白之间,分不出何为正确何为不正确,甚至自己希求什么都浑浑噩噩。我独自站在呼啸而来的沙尘暴中,自己伸出的指尖都已看不见。我哪里也去不成,碎骨般的白沙将我重重包围。但佐伯不知从哪里向我开口了。“你还是要返回才行。”佐伯斩钉截铁地说,“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在那里。”
  定身法解除,我重新合为一体,热血返回我的全身。那是她给我的血,是她最后的血。下一瞬间我转身向前,朝两个士兵追去。拐弯之后,山洼中的小世界从视野里消失,消失在梦与梦之间。往下我集中注意力在森林中穿行,注意不迷路、不偏离路。这比什么都重要。
  入口仍开着,到傍晚还有时间。我向两个士兵道谢。他们放下枪,和上次一样坐在平坦的大石头上。高个儿士兵把一棵草叼在嘴上。两人一口粗气也不喘。
  “刺刀的用法别忘了。”高个儿说,“刺中对方后马上用力搅,把肠子搅断,否则你会落得同样下场——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但不光是这样。”壮个儿说。
  “当然,”高个儿清了下嗓子,“我们只谈黑暗面。”
  “而且善恶的判断十分困难。”壮个儿士兵说。
  “可那是回避不了的。”高个儿接口道。
  “或许。”壮个儿说。
  “还有一点,”高个儿说,“离开这里后,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不可再次回头。”
  “这点非常要紧。”壮个儿强调。
  “刚才好歹挺过来了,”高个儿说,“但这次就要动真格的。路上不要回头。”
  “绝对不要。”壮个儿叮嘱道。
  “明白了。”我说。
  我再次致谢,向两人告别:“再见!”
  他们站起来并齐脚跟敬礼。我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我清楚,他们也清楚。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同士兵们分手后我一个人是怎样走回大岛的小屋的,我几乎记不得了,似乎穿越森林时我一直在想别的什么事。但我没有迷路,只依稀记得发现了去时扔在路傍的尼龙袋,几乎条件反射地拾在手里,并同样拾起了指南针、柴刀和喷漆罐。也记得我留在路旁树干上的黄色标记,看上去像大飞蛾沾在那里的翅瓣。
  我站在小屋前的广场上仰望天空。回过神时,我的周围已活生生地充溢着大自然的交响曲:鸟的鸣叫声,小河流水声,风吹树叶声——都是很轻微的声音。简直像耳塞因为什么突然掉出来似的,那些声音着充满令人惊奇的生机,亲切地传到我的耳里。所有声音交融互汇,却又可以真切地分辨每一音节。我看一眼左腕上的手表。手表不知何时已开始显示,绿色表盘浮现出阿拉伯数字,若无其事地频频变化。4:16——现在的时刻。
  走进小屋,衣服没换就上床躺下。穿过茂密的森林之后,身体是那样的渴求休息。我仰卧着闭起眼睛。一只蜜蜂在窗玻璃上歇息。少女的双臂在晨光中如瓷器般闪闪生辉。“比如么,”她说。
  “看画!”佐伯说,“像我过去那样。”
  雪白的沙子从少女纤细的指间滑落。海浪轻轻四溅的声音传来了。腾起,下落,溅开。腾起,下落,溅开。我的意识被昏暗的走廊般的场所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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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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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千年一次的机会
 
  “乱套了!”星野重复一句。
  “没什么可乱套的嘛,星野君。”黑猫不无吃力地说。猫的脸很大,看样子岁数不小。“你一个人挺无聊的吧?一整天和石头说话。”
  “你怎么会讲人话呢?”
  “我可没讲什么人话!”
  “把我搞糊涂了。那么我们为什么能这样交谈呢——猫和人之间?”
  “我们是站在世界的分界线上讲共通的语言,事情简单得很。”
  星野沉思起来。“世界的分界线?共通的语言?”
  “要糊涂你就糊涂着吧,解释起来话长。”说着,猫短促地晃了几下尾巴,似乎对啰嗦事表示鄙视。
  “我说,你莫不是卡内尔·山德士?”星野问。
  “卡内尔·山德士?”猫显得不耐烦,“那家伙谁晓得!我就是我,不是别的什么人。普通的市井猫。”
  “有名字?”
  “名字总是有的。”
  “什么名字?”
  “土罗。”
  “土罗?”星野问,“寿司用的土罗①?”
  “正是。”猫说,“说实话,是附近一家寿司店饲养的。也养狗,狗名叫铁火②。”
  ①金枪中鱼脂肪较多的部位,常用来做寿司。②③一种用生金枪鱼做的菜肴。④“那,你土罗君可知道我的名字!”
  “你大名鼎鼎,星野君嘛!”黑猫土罗说罢,终于笑了一瞬间。第一次看见猫笑。但那笑稍纵即逝,猫又恢复到原来无可形容的神情。“猫无所不知,中田君昨天死掉也好,那里有块不寻常的石头也好。大凡这一带发生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毕竟活得年头多。”
  “嗬!”星野钦佩起来,“喂喂,站着说话累,不进里边来,土罗君?”
  猫依然趴在扶手不动,摇头道:“不了,我在这里挺好,进去反倒心神不定。天气又好,在这里说话蛮不错的嘛。”
  “我倒怎么都无所谓。”星野说,“怎么样,肚子不饿?吃的东西我想是有的。”
  猫摇摇头:“不是我夸口,食物我应有尽有,莫如说在为如何减量而苦恼。毕竟被养在寿司店,身上胆固醇越积越多。胖了,就很难在高处上蹿下跳。”
  “那么,土罗君,”星野说,“今天来这里莫非有什么事?”
  “啊,”猫说,“你怕够为难的吧?一个人剩下来,又要面对那么一块麻烦的石头。”
  “说的是,一点不错。正为这个焦头烂额呢。”
  “若是为难,我可以助一臂之力。”
  “你肯相助,作为我是求之不得。”星野说,“人们常说‘忙得连猫手都想借’。”
  “问题在于石头。”说着,土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把飞来的苍蝇赶走,“只要归还石头,你的任务就算完成,想回哪里都可以。不是这样么?”
  “嗯,是那么回事。只要把入口石关上,事情就彻底结束。中田也说来着,东西一旦打开,就得再关上。这是规定。”
  “所以我来告诉你如何处理。”
  “你知道如何处理?”
  “当然知道。”猫说,“刚才我不是说了么,猫无所不知,和狗不同。”
  “那,如何处理呢?”
  “把那家伙除掉!”猫以奇妙的语声说。
  “除掉?”
  “是的,由你星野君把那家伙杀死。”
  “那家伙是谁?”
  “亲眼一看便知,知道这就是那家伙。”黑猫说,“但不亲眼看就莫名其妙。原本就不是实实在在有形体的东西。一个时候一个样。”
  “是人不成?”
  “不是人。只有这点可以保证。”
  “那,外形是什么样的呢?”
  “那个我不晓得。”土罗说,“刚才不是说了么,亲眼一看便知,不看不知道——说得一清二楚。”
  星野叹了口气:“那,那家伙的本来面目到底是什么呢?”
  “那个你不知道也不碍事。反正那家伙现在老老实实的,正在黑暗处大气也不敢出地窥视着四周的动静,但不可能永远老实待着,迟早要出动。估计今天就差不多了。那家伙肯定从你面前通过。千载一遇的良机!”
  “千载一遇?”
  “一千年才有一次的机会。”黑猫解释说,“你在这里以逸待劳,等着除掉那家伙即可。容易得很。之后随便你去哪里。”
  “除掉它在法律上没有问题吗?”
  “法律我不懂。”猫说,“我终究是猫。不过那家伙不是人,跟法律应该没有关系。说千道万,总之要干掉那家伙。这点市井猫都明白。”
  “可怎么干掉好呢?多大、外形什么样都不了解嘛!这样,干的方案就定不下来。”
  “怎么干都行。拿锤子打、用菜刀捅、勒脖子、用火烧、张嘴咬——只管用你中意的办法,总之弄到断气就是。以横扫一切的偏见斩草除根。你不是参加过自卫队么?不是拿国民的纳税钱学过开枪么?刺刀的磨法不也学了么?你不是士兵么?如何干掉自己动脑筋好了!”
  “在自卫队学的是普通战争的打法,”星野有气无力地争辩,“根本没接受过用铁榔头伏击不知大小不知外形的不是人的东西的训练。”
  “那家伙想从‘入口’进到里面去。”土罗不理会星野的辩解,“但是不能进入里面,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放入。要在那家伙进入‘入口’前把它干掉,这比什么都要紧。明白?错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
  “千年一次的机会。”
  “正确。”土罗说,“当然千年一次这说法在措辞上……”
  “不过么,土罗君,那家伙没准十分危险吧?”星野战战兢兢地问,“我是想把它干掉,但反过来被它干掉可就万事休矣。”
  “移动时间里估计没有多大危险。”猫说,“移动终止时才有危险,危险得不得了。所以要趁它移动时干掉,给它致命一击。”
  “估计?”
  黑猫未予回答,眯细眼睛伸个懒腰,缓缓站起:“那么再见,星野君。一定要稳准狠地把它干掉,否则中田君死不瞑目。你喜欢中田君,是吧?”
  “啊,那是个好人。”
  “所以要干掉那家伙,以横扫一切的偏见斩草除根。那是中田君所希望的。而你是能为中田君做到的。你继承了资格。这以前你一直在回避人生责任,活得稀里糊涂。现在正是还账的时机。不要畏畏缩缩。我也在后面声援你!”
  “让我很受鼓舞。”星野说,“那,我现在心生一念……”
  “什么?”
  “入口石之所以还开着没关上,说不定是为了把那家伙引出来?”
  “有那个可能。”黑猫土罗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对了,星野君,有一点忘说了——那家伙只在夜间行动,大概夜深时分。所以你要白天把觉睡足,晚上打盹让它跑掉就麻烦了。”
  黑猫轻巧地从扶手往下跳到旁边的房脊,笔直地竖起黑尾巴走开了。块头儿虽然不小,却很敏捷。星野从阳台上目送其背影,猫则一次也没回头。
  “得得,”星野说,“一塌糊涂!”
  猫消失后,星野先进厨房寻找能当武器的东西。里面有刀尖锋利的切生鱼片刀和状如柴刀的沉重菜刀。厨房只有简单的烹调用具,惟独菜刀种类相当齐全。除了菜刀,还找到了沉甸甸的大号铁锤和尼龙绳,碎冰锥也有。
  这种时候有支自动步枪可就解决问题了,星野边找边想。在自卫队时学过自动步枪,射击训练次次成绩不俗。当然厨房里没有什么自动步枪,何况在这么幽静的住宅区打一梭子自动步枪,笃定惹出一场轰动。
  他把两把菜刀、碎冰锥、铁锤和尼龙绳摆在客厅茶几上,手电筒也放了上去,然后在石头旁坐下,摸着石头。
  “得得,昏天黑地!”星野对石头说,“居然要拿铁锤和菜刀同莫名其妙的东西搏斗,这像什么话嘛!而且是附近黑猫指示的!站在我星野君角度想想好了,一塌糊涂!”
  石头当然没有应声。
  “黑猫土罗君估计那家伙有危险,但终究是估计。作为预测未免乐观。万一阴差阳错忽然跑出一个《侏罗纪公园》那样的家伙,我星野君可如何是好呢?不就乌呼哀哉了?”
  无言。
  星野拿起铁锤挥舞几下。
  “不过回想起来,一切都属身不由己。说到底,从在富士川高速公路服务站让中田搭车开始,作为命运想必就已安排好了,结局必然如此。蒙在鼓里的只有我星野君一个。命运这东西真是莫名其妙。”星野说,“喂,石头君,你也这么想的吧?”
  无语。
  “啊,算了算了。说来说去,路毕竟是我自己选的,只能奉陪到底。出来怎样一个青面獠牙的家伙自是判断不出,也罢,作为我星野君也只管竭尽全力就是。此生虽短,快活事时不时也受用了,有趣场景也经历了。据黑猫土罗的说法,这可是千年一次的机会。我星野君在此花落灯熄未尝不是造化。一切都因为中田。”
  石头依然缄默无声。
  星野按猫说的在沙发上打盹以备夜战。依猫之言睡午觉固然奇妙,不过实际躺倒之后足足睡了一个小时。傍晚,进厨房把冷冻咖喱海虾解冻,搁在饭上吃了。暮色降临之后,他在石旁坐下,把菜刀和铁锤放在手够得到的地方。
  星野熄掉房间照明,只留一盏小台灯。他觉得这样好些。既然那家伙夜间才动,还是尽量弄暗些为好,作为我星野君也想速战速决。好咧,要动就动吧,快快决一胜负,往下我还要回名古屋宿舍给某处的一个女孩打电话呢。
  星野对石头也几乎不搭话了。他缄口不语,时而觑一眼手表,无聊时就拿起菜刀和铁锤挥舞一番。他想,假如发生什么,那也要在真正的深夜。不过也有可能提前发生,作为他不可错过机会,毕竟千年一次。不能粗心大意。嘴里闲得难受了,就嚼一片苏打饼干,喝一小口矿泉水。
  “喂,石头君,”子夜时分星野低声道,“这回好歹熬过十二点了,正是妖怪出动时分。关键时刻到了,咱俩可得看准,看到底发生什么!”
  星野手摸石头。石头表面似乎多少增加了温度,但也许是神经过敏的关系。他像鼓励自己似的一再用手心抚摸石头。“你石头君也要在背后支援我哟!我星野君是多少需要那种精神支援的。”
  三点刚过,从中田尸体所在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就像有什么在榻榻米上爬。可是中田那个房间没有榻榻米,地上铺着地毯。星野抬起头,细听那响动。没听错。什么响动不知道,总之中田躺的房间里显然发生了什么。心脏在胸腔里发出很大的声音。星野右手紧握寿司刀,左手拿起手电筒,铁锤插进裤腰带,从地上站起。“好咧!”他不知对谁说了一声。
  他蹑手蹑脚走到中田房间门前,悄悄打开,按下手电筒开关,把光柱迅速朝中田尸体那里扫去,因为窸窸窣窣无疑是从那里传来的。手电筒光柱照出一个白白长长的物体,物体正从已死的中田口中一扭一扭蠕动着往外爬,形状让人想起黄瓜。粗细同壮男人胳膊差不多,全长不知多长,出来了大约一半。身体上像有黏液,滑溜溜地泛着白光。为了让那家伙通过,中田的嘴跟蛇口一样张得很大很大,大概下巴骨都掉了。
  星野咕噜一声吞了口唾液,拿手电筒的手瑟瑟颤抖,光柱随之摇动。罢了罢了,这东西可如何干掉?看上去无手无脚无眼无鼻,滑溜溜没有抓手,怎样才能把这样的家伙弄断气呢?它到底算何种生物呢?
  这家伙莫非像寄生虫一样一直躲在中田体内?还是说它类似中田的魂灵呢?不,那不至于,那不可能,星野凭直觉坚信。如此怪模怪样的家伙不可能在中田体内,这点事我也清楚。这家伙恐怕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无非想通过中田钻到入口里面,无非擅自跑来想把中田当作通道巧妙利用,而中田是不该被这样利用的。无论如何要把它干掉。如黑猫土罗所说,以横扫一切的偏见斩草除根!
  他毅然决然走到中田跟前,把切生鱼片刀朝大约是白东西脑袋的部位扎去。拔出又扎。反复了不知多少次。然而几乎没有手感,简直就像咕哧一下子扎进了软乎乎的蔬菜。滑溜溜的白色表皮下面没有肉,没有骨,没有内脏,没有脑浆。一拔刀,伤口马上被黏液封住,没有血也没有体液冒出。星野想,这家伙毫无感觉!这白色活物不管星野怎么击打都满不在乎,仍然从中田口中缓慢而坚定地继续外爬。
  星野把切生鱼片刀扔在地上,折回客厅拿起茶几上类似柴刀的大号菜刀返回,使出浑身力气朝那白色活物砍去。脑袋部位应声裂开。不出所料,里面什么也没有,塞的全是同表皮一样的白浆浆的东西。但他还是连砍数刀,终于将头的一部分砍掉。砍掉的部分在地板上如蛞蝓一样拧动片刻,死去似的不再动了。然而这也未能阻止其余部分继续伸展。伤口立即被黏液封住,缺少的部分又鼓出恢复原状,仍在不断外爬,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白色活物从中田口中一节节外爬,几乎全部爬出。全长将近一米,还带有尾巴。由于有尾巴,总算分出了前后。尾巴如鲵鱼又短又粗,尖端则陡然变细。没有腿。眼睛没有嘴没有鼻子没有,但毫无疑问它是有意志的东西,莫如说这家伙只有意志,星野无端地清楚这一点。这家伙只是在移动过程中因为某种原由偶然采取了这一形体。星野脊背一阵发冷。总之非把它干掉不可。
  星野这回用铁锤试了试。几乎无济于事。用铁疙瘩一砸,砸的部位固然深陷,但很快被软乎乎的皮肤和黏液填满复原。他拿来小茶几,拎着茶几腿往那白物身上猛打。可是无论怎么用力都阻止不了白物的蠕动。速度绝对不快,但无疑正朝着隔壁入口石那边如笨蛇一般蠕动着爬去。
  这家伙跟任何活物都不一样,星野想道,使用任何武器看来都奈何不得。没有该刺的心脏,没有该勒的脖子。到底怎么办呢?但死活不能让它爬进“入口”,因为这家伙是邪恶之物,黑猫土罗说过“一看便知”,一点不错,一看就知道不能放它活着。
  星野返回客厅寻找可以当武器用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随后,目光蓦地落在脚下石头上。入口石!说不定可以用它把那家伙砸死。在淡淡的黑暗中,石头看上去比平时约略泛红。星野蹲下试着搬了搬。石头死沉死沉的,纹丝不动。
  “噢,你成入口石了。”星野说,“这就是说,只要在那家伙赶来之前把你关上,那家伙就进不来了。”
  星野拼出所有力气搬石,然而石头还是不动。
  “搬不动啊!”星野喘着粗气对石头说,“我说石头君,看来你比上次还重,重得我胯下两个蛋蛋都快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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