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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_16 村上春树 (日)
  她点头:“是啊。疲劳时显得很上年纪吧?”
  “哪儿的话。仍那么漂亮,和平时一样。”我实话实说。
  佐伯笑笑:“你年龄不大,倒很会讨女人欢心。”
  我脸红了。
  佐伯指着椅子。仍是昨天坐的椅子,位置也完全一样。我坐在上面。
  “不过,对于疲劳我已经相当习惯了。你大概还没有习惯。”
  “我想还没有。”
  “当然我在十五岁时也没习惯。”她拿着咖啡杯的手柄,静静地喝了一口,“田村君,窗外看见什么了?”
  我看她身后的窗外:“看见树、天空和云,看见树枝上落的鸟。”
  “是哪里都有的普通景致,是吧?”
  “是的。”
  “假如明天有可能看不见它们,对你来说会不会成为极其特别和宝贵的景致呢?”
  “我想会的。”
  “曾这样思考过事物?”
  “思考过。”
  她显出意外的神色:“什么时候?”
  “恋爱的时候。”我说。
  佐伯浅浅地一笑,笑意在她嘴角停留片刻,令人联想起夏日清晨洒在小坑坑里尚未蒸发的水。
  “你在恋爱。”她说。
  “是的。”
  “就是说,她的容貌和身姿对你来说每天都是特别的、宝贵的?”
  “是那样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失去。”
  佐伯注视了一会儿我的脸。她已经没了笑意。
  “假定一只鸟落在细树枝上,”佐伯说,“树枝被风吹得剧烈摇摆。那一来,鸟的视野也将跟着剧烈摇摆,是吧?”
  我点头。
  “那种时候鸟是怎样稳定视觉信息的呢?”
  我摇头:“不知道。”
  “让脑袋随着树枝的摇摆上上下下,一下一下地。下次风大的日子你好好观察一下鸟,我时常从这窗口往外看。你不认为这样的人生很累——随着自己所落的树枝一次次摇头晃脑的人生?”
  “我想是的。”
  “可是鸟对此已经习惯了,对它们来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它们没法意识到,所以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累。但我是人,有时候就觉得累。”
  “您落在哪里的树枝上呢?”
  “看怎么想。”她说,“不时有大风吹来。”
  她把杯子放回托盘,拧开自来水笔帽。该告辞了。我从椅子上立起。
  “佐伯女士,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问您。”我果断地开口。
  “可是个人的?”
  “个人的。也许失礼。”
  “但很重要?”
  “是的,对于我很重要。”
  她把自来水笔放回写字台,眼里浮现出不无中立性的光。
  “可以的,问吧。”
  “您有孩子吗?”
  她吸一口气,停顿不语。表情从她脸上缓缓远离,又重新返回,就好像游行队伍沿同一条路走过去又折回来。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有个人问题,不是心血来潮问的。”
  她拿起粗杆勃朗·布兰①,确认墨水存量,体味其粗硕感和手感,又把自来水笔放下,抬起脸。
  “跟你说田村君,我也知道不对,但这件事既不能说Yes也不能说No,至少现在。我累了,风又大。”
  我点头:“对不起,是不该问这个的。”
  “没关系,不是你不好。”佐伯以温柔的声音说,“咖啡谢谢了。你做的咖啡非常够味儿。”
  我出门走下楼梯,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沿上翻开书页,但内容无法进入大脑,我不过是用眼睛追逐上面排列的字罢了。和看随机数表是一回事。我放下书,走到窗前打量庭园。树枝上有鸟。但四下无风。我渐渐弄不明白自己思恋的对象是作为十五岁少女的佐伯,还是
  ①Bont Blanc,德国产高级自来水笔商标名。②
  现在年过五十的佐伯,二者之间应有的界线摇摆不定,逐渐淡化,无法合成图像。这让我困惑。我闭目合眼,寻求心情的主轴。
  不过也对,一如佐伯所言,对我来说她的容貌和身姿每天都是特别的、宝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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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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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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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性爱女郎
  卡内尔·山德士年纪虽大,身体却很敏捷,脚步也快,俨然训练有素的竞走选手,而且似乎对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为走近路,他爬上又暗又窄的阶梯,侧身从楼房间隙穿过,跳过壕沟,吆喝一两声在树篱里叫嚷的狗。那不很大的白西装背影宛如寻觅归宿的急匆匆的魂灵一般在都市小巷间快速移行。星野很吃力地跟在后面,以防他倏忽不见。跟着跟着,逐渐上气不接下气,腋下渗出汗来。卡内尔·山德士一次也没回头看小伙子是否尾随其后。
  “喂喂,老伯,还很远吗?”星野吃不消了,在他背后问道。
  “瞧你这年轻人说的什么?这么几步路就受不了?”卡内尔·山德士依然头也不回。
  “问题是,老伯,我可算是客人哟!这么疲于奔命,弄得浑身瘫软,性欲可就上不来喽!”
  “好个不争气的家伙!那也算男人?走这几步就上不来的那一丁点儿性欲,还不如压根儿没有。”
  “得得。”
  卡内尔·山德士穿过胡同,也不理睬信号灯,自顾横穿大街,又行走多时,之后过桥进入神社院内。神社相当大,但夜色已深,里面空无人影。卡内尔·山德士指着社务所前面的长凳叫他坐下。凳旁竖着一根很大的水银灯,照得周围如同白昼。星野乖乖坐在凳上,卡内尔·山德士挨着坐下。
  “我说老伯,你总不至于叫我在这里干上一家伙吧?”星野不安地说。
  “少说傻话!你又不是宫岛的公鹿,怎么好在神社院里插插,不像话!把人家看成什么了!”卡内尔·山德士从衣袋里掏出银色手机,按下三个缩位号码。
  “啊,是我。”听到有人接起,卡内尔·山德士说道,“老地方,神社。旁边有个叫星野的小子。是的……对对。老营生。知道了。好了,快些过来。”
  卡内尔·山德士关掉手机,揣进白西装口袋。
  “你经常这么把女孩叫到神社来?”星野问。
  “不好?”
  “不不,也不是特别不好。但更合适的场所也该有的么,或者说常识性的场所……例如酒吧啦,在宾馆房间直接等着啦……”
  “神社安静,空气也好。”
  “那倒是。不过么,深更半夜在神社社务所前的凳子上等女孩,心里总不够踏实,好像被狐狸迷住魂了似的。”
  “胡说,你把四国看成什么地方了?高松是县政府所在地,堂而皇之的都市,哪里有什么狐狸出没!”
  “狐狸是开玩笑。可老伯你毕竟也算是从事服务业的,最好多少考虑一下气氛什么的,搞得漂亮些也是必要的。也许我是多管闲事了。”
  “哼,纯属多管闲事。”卡内尔·山德士毅然决然地说,“对了,石头。”
  “嗯,想知道石头。”
  “先插插好了,完了再说石头。”
  “插插很重要?”
  卡内尔·山德士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别有意味地摸了摸山羊胡:“重要,先插插很重要。一如仪式。先插插,石头的事下一步再说。星野,我想那女孩你肯定满意,毕竟是我手里货真价实的头一号。乳房胀鼓鼓,皮肤滑溜溜,腰肢曲弯弯,那里湿漉漉,百分之百的性爱女郎。拿汽车打比方,简直就是床上的四轮驱动车。踩一踩就是爱欲的涡轮机,手指一箍就是怒涛的变位球档。好了好了要拐弯了,荡神销魂的变速齿轮。来啊来啊,超车线上勇往直前,冲啊冲啊,星野君一飞冲天!”
  “老伯,你真是太有个性了!”小伙子佩服地说。
  “我可不是因为好玩儿才吃这碗饭的!”
  十五分钟后女郎出现了。如卡内尔·山德士所说,确是身段绝佳的美女。紧绷绷的黑色超短裙,黑色高跟鞋,肩上垂一个黑色漆皮小挎包。当模特都没什么奇怪。胸部相当丰满,从大开的领口可以清楚窥见其波端浪尾。
  “这回行了吧,星野?”卡内尔·山德士问。
  星野呆若木鸡,一声不响地点了下头。他想不出说什么好。
  “倾国倾城的性爱美女,星野!千金一刻,爱在今宵!”说罢,卡内尔·山德士第一次露出微笑,捏了星野屁股一把。
  女郎领星野走出神社,进了附近一家爱巢旅馆。女郎往浴缸里放满水,径自三两把脱光了,又将星野脱光了。她在浴缸里把星野洗净,上下舔了一遍,随即施展星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超弩级①口舌性爱技艺。星野来不及考虑什么便一泻而出。
  “啧啧,这么厉害。头一遭。”星野把身体缓缓沉进浴缸说。
  “这只是刚刚开始,”女郎说,“更厉害的在后头呢。”
  “已经够舒服的了。”
  “怎么个程度?”
  “过去未来都考虑不来。”
  “‘所谓纯粹的现在,即吞噬未来的、过去的、难以把握的过程。据实而言,所有知觉均已成记忆。’”
  小伙子抬起头,半张着嘴看女郎的脸:“什么呀,这?”
  “亨利·柏格森②。”女郎吻在龟头上,一边舔残存的精液一边说:“唔叽吁唧唧。”
  “听不清。”
  “《物质与记忆》。没读过?”
  “我想没有。”星野想了想说。除去自卫队时期被迫熟读的《陆上自卫队特殊车辆操作教程》(再除去两天来在图书馆查阅的四国历史和风俗),记忆中只读过漫画周刊。
  “你读了?”
  女郎点头:“不能不读,在大学里学哲学嘛。快考试了。”
  “原来如此。”小伙子佩服起来,“这是勤工俭学?”
  “嗯。学费必须交的。”
  接下去,女郎领他上床,用指尖和舌尖温柔地爱抚他的全身,很快使他再次勃起,而且勃起得壮壮实实,如迎来狂欢节的比萨斜塔一样向前倾斜。
  “喏喏,又来劲了!”说罢,女郎缓慢地进入下一系列动作,“嗳,可有类似点播节目的什么?比如希望我如何如何啦。山德士说,叫我提供充足的服务。”
  “点播节目什么的一时想不起来,能引用一段更为哲学的什么吗?什么意思我理解不
  ————
  ①原指超过弩级舰(与英国1906年建造的无畏号战舰同级的军舰)的战舰。②③法国哲学家(1859-1941)。④好,但或许能推迟射精。这样子下去,很快又要一泻而出。”
  “倒也是。老古是有点儿古老,黑格尔可以的?”
  “什么都无所谓,你喜欢的就行。”
  “就来黑格尔好了。是有点儿古老,铿锵铿锵铿铿锵,Oldies but goodies①。”
  “妙。”
  “‘“我”既是相关的内容,同时又是相关之事本身。’”
  “嗬!”
  “黑格尔对‘自我意识’下了定义,认为人不仅可以将自己与容体分开来把握,而且可以通过将自己投射在作为媒介的客体上来主动地更深刻地理解自己。这就是自我意识。”
  “一头雾水。”
  “这就是我现在为你做的,星野君。对我来说,我是自己,星野君是客体。对于你当然要反过来,星野君是自己,我是客体。而我们就是在这样互相交换互相投射自己与客体的过程中来确立自我意识的,主动地。简单说来。”
  “还不大明白,不过好像受到了鼓励。”
  “关键就在这里。”女郎说。
  完事之后,星野告别女郎,独自返回神社。卡内尔·山德士以同一姿势坐在同一长凳上等他。
  “哎哟,老伯,你一直在这儿等着?”星野问。
  卡内尔·山德士悻悻地摇头:“说的什么糊涂话!我难道能在这种地方老老实实等那么长时间?我看上去就那么有工夫?你星野在哪里的床上寻欢作乐升天入地时,也不知是什么报应,我在胡同里吭哧吭哧干活来着。刚才有电话进来说完事了,我这才跑步赶回这里。如何?我那个性爱女郎十分了得吧?”
  “嗯,妙,无可挑剔,宝贝!主动地说话,叫我射了三次,身体好像轻了两公斤。”
  “那比什么都好。那,刚才说的石头……”
  “对,这是大事。”
  “说实话,石头就在这神社的树林里。”
  ①意为“古老但优秀的音乐”。②
  “那可是‘入口石’哟。”
  “是的,是‘入口石’。”
  “老伯,你莫不是随便说着玩儿?”
  卡内尔·山德士听了陡然抬起头来:“说的什么混帐话!迄今为止我骗过你一次吗?信口开河了吗?说是百分之百的性爱女郎就是百分之百的性爱女郎。而且是跳楼价,才一万五千日元就厚着脸皮射了三次,到头来还疑神疑鬼!”
  “不不,当然不是信不过你,所以你别那么生气,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因为事情太巧太顺利了,觉得有点蹊跷罢了。还不是,正散步时恰巧给打扮奇特的老伯叫住,说要告诉石头的事,接着又跟厉害的女郎干了一家伙……”
  “三家伙。”
  “都无所谓。干完三家伙马上说要找的石头就在这里——任凭谁都要划问号的。”
  “你小子端的不开窍。所谓神启就是这么个东西。”卡内尔·山德士咂了下舌头,“神启是超越日常性的因缘的。没有神启,那算什么人生!关键是要从观察的理性飞跃到行为的理性上去。我说的可明白了?你这个镀了金的榆木疙瘩脑袋!”
  “自己与客体之间的投射与交换……”星野战战兢兢地说。
  “对了,明白这个就好。这是关键所在。跟我来,这就让你拜见那块宝贝石头。服务到家了,星野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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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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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佐伯的梦
  我用图书馆的公共电话给樱花打电话。回想起来,在她宿舍留宿之后还一次都没跟她联系过,只是在离开时给她留了一个简单的便条,我为此感到羞愧。离开她宿舍就来了图书馆,大岛用车把我拉去他那座小屋,在不通电话的深山里过了几天。返回图书馆后开始在此生活工作,每天夜晚目睹佐伯的活灵(或类似活灵),并对那个十五岁少女一往情深。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事。可我当然不能说出。
  电话是晚上快九点时打的,铃响第六遍她接起。
  “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呢?”樱花以生硬的声音说。
  “还在高松。”
  她半天什么也没说,一味沉默。电话机背后开着电视音乐节目。
  “总算还活着。”我加上一句。
  又沉默片刻,之后她无奈似的叹息一声。
  “可你不该趁我不在时慌慌张张离去嘛!我也够放心不下的,那天比平时提早回来,还多买了些东西。”
  “呃,我也觉得抱歉,真的。但那时候没办法不离开。心里乱糟糟的,很想慢慢考虑点什么,或者说想重振旗鼓。可是跟你在一起,怎么说好呢……表达不好。”
  “刺激太强了?”
  “嗯。以前我一次也没在女人身边待过。”
  “倒也是。”
  “女人的气味啦什么的。还有好多好多……”
  “年轻也真是够麻烦的,这个那个。”
  “或许。”我说,“你工作很忙?”
  “嗯,忙得不得了。也好,现在正想干活存钱,忙点儿倒也没什么。”
  我停顿一下说:“嗳,说实在的,这里的警察在搜查我的行踪。”
  樱花略一沉吟,小声细气地问道:“莫不是跟那血有关系?”
  我决定暂且说谎:“不不,那不是的。跟血没有关系,找我是因为我是出走少年。找到了好带回东京,没别的事。我担心弄不好警察会把电话打到你那里,上次你让我留宿那天夜里,我用自己的手机打你的手机来着,电话公司的记录显示我在高松,也查了你的电话号码。”
  “是么,”她说,“不过我这个号码不必担心,用现金卡,查不出机主。况且本来是我的那个他的,我借来用,和我的姓名场所都连不上。放心好了。”
  “那就好。”我说,“作为我不想给你添更多的麻烦。”
  “这么体贴人,我都快掉泪了。”
  “真是那么想的。”
  “知道知道。”她不耐烦地说,“那么,出走少年现在住在哪里呢?”
  “住在一个熟人那里。”
  “这座城里你该没有熟人吧?”
  我没办法好好回答。几天来发生的事到底怎样才能说得简单明了呢?
  “说来话长。”我说。
  “你这人,说来话长的事看来真够多的。”
  “唔。为什么不知道,反正动不动就那样。”
  “作为倾向?”
  “大概。”我说,“等有时间时慢慢说给你听。也不是特意隐瞒,只是电话里说不明白。”
  “不说明白也可以的。只是,不至于是有危险的地方吧?”
  “危险一点儿没有,放心。”
  她又叹息一声:“知道你是特立独行的性格,不过那种跟法律对着干的事要尽量避免才好,因为没有希望获胜。像彼利小子那样,不到二十岁就一下子没命了。”
  “彼利小子不是二十岁前没命的。”我纠正道,“杀了二十一个人,二十一岁没命的。”
  “噢——”她说,“不说这个了。可有什么事?”
  “只是想道声谢谢。你帮了那么大忙,却一声谢谢也没说就离开了,心里总不爽快。”
  “这我很清楚的,不必挂在心上。”
  “另外想听听你的声音。”我说。
  “你这么说我当然高兴。我的声音可能顶什么用?”
  “怎么说好呢……我也觉得说法有些怪——你樱花在这现实世界中活着,呼吸现实空气,述说现实话语。跟你这么说话,可以得知自己姑且同现实世界正常连在一起,而这对我是相当要紧的事。”
  “你身边其他人不是这样的?”
  “可能不是。”
  “越听越糊涂。就是说你是在远离现实的场所同远离现实的人在一起?”
  我就此思索。“换个说法,或许可以那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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