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幻灭

_28 巴尔扎克 (法)
途而论,那所屋子从路易十四时代起便是印刷工场。梅蒂维埃在巴黎查封吕西安的家具,家
具变了柯拉莉的;在昂古莱姆查封大卫的家具,家具又是妻子和父亲的(关于这一点,代理
人在庭上说了不少俏皮话);卡尚代表梅蒂维埃表示愤慨,要求传父子二人一齐到庭,驳斥
他们的主张。他说:“我们要揭穿这些人的骗局,他们居心不良,一味耍无赖,利用法律上
最正当最明确的条文做抵抗的武器,不肯偿付三千法郎!……三千法郎是哪儿来的?……从
可怜的梅蒂维埃银箱里拿的。他们还胆敢说贴现人的坏话……请问还成何世界!……请问是
不是要鼓励大家抢劫?……这种目无法律,败坏人心的要求,庭上决不能允许!……”昂古
莱姆法院被卡尚精彩的辩诉打动了,经过两造辩论以后,判决只有家具的产权属于赛夏太
太,赛夏老人的要求遭到驳斥,四百三十四法郎六十五生丁的讼费由他负担。
  ①定着物是法律名词,房屋及其定着物在法律上都是不动产。
好些诉讼代理人笑着说:“这是赛夏老头活该,他想来捞一把,偏偏要他惠钞!……”
判决书八月二十六日送达,以便二十八日查封印刷所的机器及其附属物。封条贴上
了!……法院根据原告请求,裁定就地拍卖。报上登出拍卖的广告。杜布隆很得意,以为九
月二日就能办查封物品的复核手续,接下来就拍卖。按照判决和执行命令,那时大卫欠梅蒂
维埃五千二百七十五法郎二十五生丁,利息在外;欠柏蒂-克洛垫付讼费一千二百法郎,再
加公费;柏蒂-克洛好比卖足气力而完全信任顾客的马夫,公费的数目让大卫自己斟酌。赛
夏太太大约欠柏蒂-克洛三百五十法郎,公费在外。赛夏老头欠四百三十四法郎六十五生丁
讼费,柏蒂-克洛还要他三百法郎公费。三个人总共欠到上万法郎。
以上的材料不无用处,除了外国人可以明白在法国打官司的内幕之外,立法的人也应当
知道,假定他有时间看书的话,诉讼程序能被人滥用到什么程度。我们不是应当赶快订一条
法律,规定在某种情形之下,诉讼代理人不得使讼费超过诉讼的目的吗?为了一分一厘的土
地,和价值上百万的产业办同样的手续,岂非笑话?这一段枯燥的叙述说明了诉讼的各个阶
段,让大家懂得手续,司法,讼费三个名词的重要,这是绝大多数的法国人万万想不到的。
司法界所谓叫一个人的局势恶化,就是这么回事。印刷所的五千斤铅字,照铸铁的价钱值两
千法郎。三架印刷车值六百法郎。其余的东西只好当废铁和旧木料卖。两夫妻的家具至多卖
到一千。大卫·赛夏的家私一共值四千左右,卡尚和柏蒂-克洛要他花到七千法郎讼费,而
将来两个代理人还有别的油水可捞,看下文就知道。当然,法国从南到北办案子的人,对柏
蒂-克洛没有一个不敬重不佩服;可是有良心的人对于科布和玛丽蓉不能不洒一滴同情之泪。
在那场战斗中,科布只要大卫不使唤他,老是坐在走道门口一张椅子上当看家狗。法院
派人送公事来,除了柏蒂-克洛的帮办在场监视之外,都归科布收下。拍卖印刷机和生财的
广告一贴出来,科布马上撕掉,还去扯下街上的广告,嘴里嚷着:混账东西!……欺侮这样
一个好人!……还说是大公无私的法律!玛丽蓉白天替一家造纸厂掌车,挣十个铜子做家里
的日常用度。沙尔东太太不哼一声,重新去熬夜,干那劳累的看护工作,每星期把工资交给
女儿。她已经托人念了两回九日经,觉得上帝对她的祷告听而不闻,对她点的蜡烛视而不
见,好生纳闷。
  
幻灭
十三 控诉的高潮
--------
九月二日,夏娃收到吕西安一封信。吕西安自从报告妹夫签了三张本票,被大卫把信藏
起,不让老婆知道以后,不曾和家里通过消息。
可怜的妹妹拿着倒霉的信不敢就拆,私下想:“这是他出门到现在写给我的第三封信。”
她为了节省,奶妈已经歇掉,那时正在用奶瓶喂孩子;她叫起大卫一同看信,发明家隔
天通宵造纸,天亮才睡觉。夫妻俩看过信以后的感触,我们不难想象。
亲爱的妹妹:
两天以前,清晨五时,我眼看一个最好的好人儿断气。世界上只有这女子能象你,象母
亲,象大卫那样爱我;除了毫无私心的感情之外,她还给了我母亲和妹妹不能给我的幸福,
爱情的幸福!可怜的柯拉莉为我牺牲了一切,也许是为我死的!我可一文不名,没有力量把
她埋葬……她在世的时候使我生活得到安慰;她的死只有你们能安慰我,亲爱的天使们!我
相信这纯洁的姑娘必定得到上帝的宽恕,她临死之前忏悔过了。唉!巴黎!……告诉你,夏
娃,法国所有的光荣和耻辱都集中在巴黎,我多少幻想在此破灭了!如今要去募化一点儿钱
把这个天使的遗体还给圣洁的土地,恐怕我还有更多的幻想要破灭!
你的 遭难的哥哥吕西安。
八月二十九日于巴黎
我的轻率的行动使你受累不浅,经过情形你终有一天会知道,会原谅我的。你放心:一
个为着我受过剧烈刺激的商人,好心的卡缪索先生,看见我和柯拉莉为难之极,答应料理这
件事。
“信纸上眼泪还没干呢!”夏娃望着大卫说;大卫看了她同情的神气,也流露出他从前
对吕西安的好感。
他说:“可怜的孩子,既然那女的那么爱他,他一定伤心得不得了。”大卫自己可是一
个幸福的丈夫。
听着痛苦的呼号,丈夫同妻子都忘了自身的痛苦。那时玛丽蓉奔进来说道:“太太,他
们来了!……他们!……”
“谁?”
“杜布隆和他手下的人,该死的!科布正在跟他们打架,他们要来拍卖……”
柏蒂-克洛在卧室外面的屋子里大声嚷道:“不会,不会,拍卖不成的,你们放心!我
才送出上诉的状子。这回的判决指责我们居心不良,我们不能接受。我不预备在这儿辩诉。
为了替你们争取时间,我特意让卡尚信口开河,我有把握在普瓦捷再打一次胜仗……”
“这胜仗要花多少钱呢?”赛夏太太问。
“赢了,你们给我一笔公费;输了,你们花一千法郎。”可怜的夏娃叫道:“我的天
哪!挽回不是比不挽回更糟吗?
……”
象夏娃这样的老实人也被官司的炮火照亮了眼睛。柏蒂-克洛听着这话,同时觉得夏娃
美不可言,怔住了。
赛夏老头接到柏蒂-克洛通知,刚好赶到。老人在儿子媳妇的卧房中出现,孩子在摇篮
里对着家庭的不幸微笑,可以说这一幕的角色到齐了。
年轻的代理人说:“赛夏爸爸,你出头告了一状,欠我七百法郎;这笔钱你将来和房租
加在一起,向你儿子去要吧。”
柏蒂-克洛的神情口吻挖苦得厉害,种葡萄的老人也领会到了。
夏娃离开摇篮,过去拥抱老人,说道:“你要肯替儿子作保,倒花不了这许多……”
科布和杜布隆的助手争吵,惊动了街坊;大卫看见屋前挤满着人,好不难受,只是向父
亲伸出手去,没有向他问好。
老人问柏蒂-克洛:“怎么我会欠你七百法郎?”
“第一,我替你当了差。既然是为你的房租,你和你的债务人应当对我负连带责任。你
儿子要不付这笔费用,就归你付……这还是小事,再过几小时,人家要送大卫进监狱了,你
是不是让他去呢?”
“他欠多少?”
“五六千法郎,欠你和欠他老婆的不算在内。”
蓝白两色的卧房中间,一个美丽的女人在摇篮旁边掉眼泪,大卫痛苦不堪,再加上一个
说不定是来诱老人上钩的代理人;老头儿望着这个动人的场面大起疑心,只道他们想挑动他
做爷的感情,敲他一笔钱。他走过去瞧着孩子抚弄,孩子向他伸着小手。家里把小孩儿当作
英国贵族的儿子一样照顾,给他戴着一顶绒布里子的绣花帽子。
老祖父说:“嗳,让大卫自个儿去对付吧。我只关切这个孩子,——他妈妈不会不赞
成。大卫本领大得很,自有办法还债的。”
代理人含讥带讽的说道:“你的心思,我来替你痛痛快快说了吧。赛夏爸爸,你忌妒你
的儿子。说老实话,大卫今天的局面是你造成的,你的印刷所卖了他二倍的价钱,你要他付
这笔高利贷式的款子,把他弄穷了。是的,你别摇头,你印刷所里真正值钱的东西是卖给库
安泰弟兄的那份报纸,卖来的钱统统进了你的腰包……你恨你儿子,不但因为你剥削了他,
还因为你给他受了教育,比你高了一等。你假装疼孙子,遮盖你对儿子媳妇的冷酷,原因是
儿子媳妇hicetnunc①就要花你的钱,而你对孙子的感情要等你inextremis②才兑现。你喜
欢这小家伙,表示你在骨肉中间也有喜欢的人,免得人家说你硬心肠。赛夏爸爸,你骨子里
就是这么一个想法……”
  ①拉丁文:此刻。
②拉丁文:身后。
“难道你要我听这些话才叫我来的吗?”老人说着,把代理人,媳妇,儿子,一个个瞧
过来。
夏娃对柏蒂-克洛说:“先生,你认为我们非倾家荡产不可吗?我丈夫从来没抱怨过父
亲……”种葡萄的很狡猾的瞧着媳妇,媳妇发觉老人起了疑心,便对老人说:“大卫不知和
我说过多少回,说你爱他另有一种方式。”
柏蒂-克洛按照长子库安泰的意思,挑拨父子的感情,不让老人帮助大卫过关。
隔天长子库安泰对柏蒂-克洛说:“等咱们把大卫关进监狱那一天,我介绍你去见
德·塞农什太太。”
对丈夫的感情使赛夏太太特别机灵,上回她看出赛里泽变心,这时又猜到柏蒂-克洛对
赛夏老人的反感是假装的。大卫很诧异,不懂柏蒂-克洛对他父亲和他的业务怎么会看得这
样清楚。忠厚的印刷商既不知道他的辩护人和库安泰弟兄有勾结,也不知道库安泰弟兄躲在
梅蒂维埃背后。当时大卫的沉默在种葡萄老人的眼中便是一种侮辱。代理人趁他主顾发怔的
当口脱身了。
“再见,亲爱的大卫,我通知过你了:羁押的命令不因上诉而失效,债权人目前只有这
条路可走,他们非走不可。你快快溜吧!……再不然,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去找库安泰弟兄
谈谈倒是个办法,他们有的是资金,你的发明要是已经成功,符合你的期望,不妨同他们合
作;他们很好说话……”
“什么发明?”赛夏老头问。
代理人道:“你知道你儿子是傻瓜,放弃了印刷所,什么念头都不转吗?他说他有办法
用三法郎成本,造出现在卖十法郎一令的纸……”
赛夏老头叫道:“又来哄我了!你们象集市上的骗子,都是串通的。大卫要有这个秘
诀,还要我帮忙吗?他早已变了财主了。小朋友们,再会。”
老人说完走下楼梯。
“你想法躲起来吧,”柏蒂-克洛和大卫说着,急急忙忙去追老赛夏,再要逼他一下。
葡萄园主在桑树广场上一边走一边咕哝,被柏蒂-克洛追上了。他陪老人一直走到乌
莫,分手的时候威吓说,本星期内不付讼费,就请法院强制执行。
赛夏老头回答:“要我付也可以,只消你替我剥夺儿子的继承权,不损害我的孙子和媳
妇!……”说完突然走开了。
代理人回到昂古莱姆,心上想:“长子库安泰把他的对手看得再清楚没有!……他明明
告诉我,要老头儿付七百法郎,等于拦着他不替儿子还七千法郎的债。不过纸厂老板是个老
狐狸,我不能上他的当,此刻不是听他空口说白话的时候了。”赛夏老头和代理人走了,夏
娃问丈夫:“大卫,我的朋友,你打算怎办呢?……”
大卫望着玛丽蓉道:“你把最大的锅子放在火上,这一下我有把握了!”
夏娃听了,性急慌忙拿起帽子,披肩和皮鞋,吩咐科布:“你去换了衣服,陪我走一
遭;我要知道是不是还有一条生路……”
夏娃出了门,玛丽蓉说道:“先生,别一相情愿,叫太太急坏了。先挣起钱来还了债,
再消消停停找你发财的门道不好吗?……”
大卫答道:“别多嘴,玛丽蓉;最后一关快攻下来了。发明执照和改良执照可以一齐到
手了。”
在法国,改良执照是发明家的致命伤。一个人花了十年心血摸索出一项工业上的秘密,
或是造出一架机器,或是发明随便什么东西,领到一张执照,满以为发明的东西抓在自己手
中;谁知他要想得不够周到的话,会撞出一个同行来加上一只螺丝,把他的发明改良一下,
专利权就给抢走。光是发明廉价的纸浆,造纸问题并没全部解决。别人尽可把你的方法推进
一步。大卫·赛夏因此要考虑周密,免得经过不少阻难,好容易才找到的生财之道被人抢
去。荷兰纸(纯粹用旧麻布做的纸虽则荷兰已经不再制造,至今保持这个名称)都薄薄的上
一层胶,并且是用手工一张一张上胶的,所以成本很高。若能用一种便宜的胶水在煮纸浆的
锅内上胶,——如今就用这办法,可是还不十分完善,——他的发明就没有什么需要改进
了。最近一个月,大卫正在研究锅内上胶的方法。
他要把两个秘诀同时找到。
夏娃出去是看她母亲。沙尔东太太服侍的产妇碰巧是首席署理检察官的太太,那太太才
替讷韦尔的弥洛家生下一个儿子,未来的继承人。夏娃对一切吃公事饭的人都不敢相信,想
拿她的处境去请教孤儿寡妇的法定保护人,问他能否牺牲她妻子的权利,出让她的产权,代
大卫还债;同时也想知道柏蒂-克洛那种暧昧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官看赛夏太太长得这样漂亮,大出意外,对她不但象对一般女性那样有礼,还特别客
气,那是夏娃难得遇到的。法官眼睛里的表情,夏娃出嫁以后只有在科布眼中见到,而象她
这样美丽的女子往往用这个criterium①观察男人。青年对妇女自会流露出一种绝对服从的
表情,倘若为了某种私欲,某种利害关系,或者年龄关系,男人眼中没有这表情,女人就要
提防,注意这个男人。库安泰弟兄,柏蒂-克洛,赛里泽,夏娃心目中所有的敌人,都用淡
漠冰冷的眼光瞧她;在署理检察官面前,她却感到身心舒泰。检察官一面殷勤相待,一面寥
寥几句就指出夏娃的计划没有希望。
  ①拉丁文:标准。
他说:“太太,你丈夫放弃全部财物,抵充你在共有财产中的优先部分,家具包括在你
丈夫放弃的财物之内,这个判决将来高等法院未必会变更。你的优先权不应当包庇一项诈欺
行为。日后你以债权人资格可以分到查封财物的售价;你公公因为大卫欠他房租,也有优先
权。在这个情形之下,高等法院一朝裁定之后,为了法律上所谓分配问题,还可能引起别的
争执。”
夏娃说:“那么柏蒂-克洛先生是不是要断送我们呢?”
法官回答:“柏蒂-克洛的做法同你丈夫的委托书完全符合,因为你丈夫的目的,据代
理人说来是要拖延时间。我看还是放弃上诉,你和你公公两人不妨在拍卖的时候买下你业务
上最需要的生财机器,你以不超过你应得的部分为限,你公公以不超过积欠的房租为限……
不过这个目的一时也谈不到,那些代理人还想盘剥你们呢……”
“那么我是完全落在公公手里了,我欠他房租,又欠他生财用具的租费;梅蒂维埃先生
几乎拿不到什么①,我丈夫还得被梅蒂维埃控告……”
  ①法国民法规定,妻子在共有财产中的应得部分,以及债务人欠缴的房租,都比一
般的债务占有优先权。大卫的印刷所拍卖所得,或许还不够偿付妻子和父亲。
“一点不错,太太。”
“这么说来,我们以后的处境比现在还要糟……”
“太太,归根到底,法律是支持债权人的。你们收过三千法郎,应当归清……”
“噢!先生,难道你以为我们……”
夏娃忽然停住,觉得替自己洗刷不免泄漏哥哥的秘密。
法官说:“噢!我知道事情有点蹊跷:债务人明明规矩老实,爱惜名誉,还有些了不起
的表现……而债主只是代人出面……”
夏娃心中害怕,傻支支的望着法官。
法官意味深长的瞧了她一眼,说道:“告诉你,我们在庭上听着律师滔滔不绝的辩诉,
尽有时间考虑案子。”
夏娃回去,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伤心得不得了。晚上七点,杜布隆送来羁押债务人的公
事。官司到了高潮。
大卫说:“从明天起,我只能夜里出门了。”
夏娃和沙尔东太太直掉眼泪。在她们心目中,一个人躲起来是大大丢脸的事。
  
幻灭
十四 为什么羁押债务人在外省 是绝无仅有之事
--------
科布和玛丽蓉久已认为主人是忠厚长者,听说他自由受到威胁,不由得大为惊慌;他们
替主人提心吊胆,进去看沙尔东太太,夏娃和大卫,问问可有什么事能够让他们出力。他们
俩进去,三个人正在流泪,他们一向过着简单的生活,想不到现在要把大卫藏起来。说不定
有些暗探已经在注意大卫的行动,象他这样心不在焉的人,怎么逃得过他们的监视呢?
科布说:“如果太太肯等一等,我可以到敌人的阵地上去侦察一下。别看我模样儿象德
国人,这个差事我是内行;我是地道的法国人,乖得很呢。”
玛丽蓉说:“太太,让他去吧,他一心想保护先生。科布不是阿尔萨斯人,是……是一
条真正的看家狗!”
大卫说:“行,科布,你去吧。究竟怎么办,咱们还来得及考虑。”
科布赶往执达员家。大卫的敌人正在那里骤会,商量如何抓他。
在外省,逮捕债务人的事即使发生,也是一桩过火的,出乎常规的事。第一,大家素来
相熟,谁也不敢使出人人厌恶的手段。债权人和债务人一辈子都得见面。其次,尽管外省人
痛恨破产(他们叫倒账)这种合法的盗窃,一个做买卖的要是有心来一次大规模的倒账,尽
可溜往巴黎。巴黎好比外省的比利时①,有些藏身之处叫人不得其门而入,而执达员手中的
逮捕状过了法定期限就失效。此外,还有其他的阻碍几乎使逮捕无从执行。住宅不得侵犯的
法律在外省始终受到尊重,没有例外;执达员不能象在巴黎一样进入第三者家中逮捕债务
人。立法的人认为巴黎应当除外,因为巴黎一幢屋子经常住着许多人家。在外省,就算要走
进债务人自己的屋子去抓人,执达员也必须请治安法官协助。治安法官是管辖执达员的上
司,他是否同意和执达员合作,多半可以自由决定。治安法官有一点值得称赞,他觉得逮捕
债务人这个义务不好随便承担,他不愿被盲目的情欲或者私仇利用。还有另外一些困难同样
不容易解决:象人身羁押这种严酷的法律本是不必要的,而风俗习惯的影响还能改变法律的
性质,甚至使法律不生效力。大城市中有的是无所不为的光棍流氓,甘心替人做奸细;小城
的居民彼此都熟悉,不可能受执达员雇用。万一最穷苦的阶层中有人干了这种卑鄙的勾当,
在当地就要立脚不住。在巴黎或者别的人口稠密的地方,逮捕债务人是商务警察的独行生
意,在外省却是一桩极其棘手的事,债务人和执达员为此互相斗法,各显神通,有些异想天
开的玩意给报纸的社会新闻提供的材料,有时竟妙不可言。
  ①过去法国的政治犯及其他罪犯往往以比利时为逋逃薮。
长子库安泰不愿意出面;胖子库安泰自称为受梅蒂维埃委托办这桩案子,带着赛里泽到
杜布隆家。那时库安泰已经雇用赛里泽做印刷所监工,另外许他一千法郎,要他帮着对付大
卫。杜布隆有两个助手可以调派。因此库安泰弟兄有三条猎狗监视他们的目的物。逮捕的时
候,杜布隆还能调动宪兵;按照判决书规定,遇到执达员要求,宪兵应当出来协助。杜布隐
的事务所设在屋子底层,事务所里面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当下五个人正在那儿集会。
事务所外边有一个宽敞的走廊,铺着石板,象一条过道。临街的门不大不小,两旁挂着
司法人员的金漆招牌,中间刻着执达员三个黑字。事务所临街的两个窗洞装着粗大的铁栅。
办公室朝着园子。执达员对园艺女神极有感情,靠墙的花果架上,果树种得出色,而且是他
亲自种的。厨房正对事务所,厨房背后是楼梯。屋子在一条小街上,坐落在一八三○年后才
完工,而当时还在建造的新法院后面。要了解科布那天的遭遇,以上的细节不能说没有用
处。阿尔萨斯人打算见执达员,假装出卖主人,探听对方的圈套,好回去防备。厨娘出来开
门,科布说要见杜布隆先生。女用人正在洗碗,被人打搅,不大高兴,她打开事务所的门,
叫陌生人进去等着,说先生在办公室里和人谈话。她报告主人有一个汉子找他。杜布隆听见
汉子两字,知道是乡下人,吩咐说:“叫他等着!”科布便靠着办公室的门坐下。
胖子库安泰道:“喂,你打算怎么进行?最好明儿早上就逮住他,省点时间。”
赛里泽道:“那容易得很,他名副其实是个傻瓜。”
科布一听库安泰的声音和那两句话,马上猜到里面就在谈他东家的事;等到他听出赛里
泽的口音,愈加诧异了。
他毛骨悚然的想道:“那小子还吃过他的饭呢。”
杜布隆道:“朋友们,我看应当这样:从美景街和桑树广场起,咱们一路布置人马,距
离远一些,可是各个方向都要照顾到,才能监视傻瓜,——这绰号我很喜欢,——一直监视
到他躲进一幢他自以为安全的屋子;让他太太平平住几日,然后有一天在日出或日落之前可
能碰到他。①”
  ①执达员不得闯入债务人家中,详见上文:他只能等债务人于清晨或傍晚偷偷出外时逮捕。
胖子库安泰道:“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说不定会跑掉的。”
杜布隆道:“他在家里;他要出门,我准知道。我派了一个司法人员守在桑树广场,另
外一个站在法院的拐角儿上,还有一个离开我屋子三十步。那家伙一出门,我手下的人立刻
吹口哨为号;他走不到三十步,我就靠这个电报式的通讯知道了。
一般执达员都把助手冠冕堂皇的称为司法人员。
科布想不到运气这么好,轻轻走出事务所,对女用人说:
“杜布隆先生一时还不得空,我明儿清早再来。”
当过骑兵的阿尔萨斯人物忽然想出一个主意,立刻实行。他赶到一家相识的马行,挑了
一匹马,叫人配好坐鞍等着;然后急急忙忙回到主人家里。赛夏太太正在伤心绝望。
大卫看阿尔萨斯人脸上又惊又喜,问道:“什么事啊,科布?”
“你们被坏蛋包围了。最好把先生藏起来。太太可想出什么地方吗?”
忠心的科布说出赛里泽的叛变,屋子四周的埋伏,胖子库安泰的参与,还有那些人的设
计划策,可知大卫的处境险恶极了。
可怜的夏娃垂头丧气的说道:“原来是库安泰弟兄在逼你,怪不得梅蒂维埃态度这样强
硬……他们开着纸厂,想抢你的发明。”
沙尔东太太叫道:“有什么办法逃出他们的手掌呢?”
科布道:“只消太太有地方藏起先生,我保证送他去,绝对没人知道。”
夏娃道:“你们只能在夜里进巴齐讷家,我先去跟她讲好。
遇到这种情形,巴齐讷同我一样可靠。”
大卫头脑清楚了一些,说道:“暗探会跟着你的,最好想法通知巴齐讷而不用咱们亲自
去。”
科布道:“太太尽管去。我有个计策:让我陪先生出门,叫暗探跟着我们走。那个时候
太太去看克莱热小姐,没有人钉了。我租好一匹马,等会叫先生坐在我背后;谁要追得上我
们才算本事呢!”
夏娃扑在丈夫怀里说:“好吧,朋友,再见了。以后我们都不能去看你,免得你被他们
抓住。在你躲起来的时期,咱们不能见面,只好通信,巴齐讷替你把信送往邮局,我给你的
信写巴齐讷的名字。”
大卫和科布走出屋子,果然听见一阵阵的口哨,他们把几个暗探一直引到巴莱门下的马
行。科布上了马,叫主人坐在背后,紧紧抱着他。
“口哨尽管吹吧,好家伙!我才不怕呢!”科布嚷道,“你们休想追上我这个老骑兵。”
老骑兵把马一夹,风驰电掣一般直奔田野,暗探没法跟踪,也没法知道他们上哪儿。
夏娃先去找波斯泰尔,想出一个巧妙的推托,说要向他请教。她听了许多同情她的空
话,跟侮辱差不多;然后辞了波斯泰尔夫妇,偷偷溜入巴齐讷家,说出自己的苦处,要求帮
忙。巴齐讷特别小心,把夏娃让进卧房,打开一个相连的小间,里头只有一扇活动的天窗,
外面绝对看不见。女工要烧烫斗,工厂的壁炉经常生火,烟囱和小间的壁炉烟囱并在一起。
两个朋友打开壁炉的盖板,地下铺了旧被,怕大卫不小心闹出响声;放一张帆布床,一个作
实验用的小风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让大卫能够坐,能够写东西。巴齐讷答应夜里送食
物。巴齐讷的房间从来没人进去,大卫不用防敌人,也不用怕警察了。
夏娃拥抱着她的朋友,说道:“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夏娃又去看波斯泰尔,说还有些疑问请高明的商务裁判解释,临了让波斯泰尔送回家,
一路听他埋怨。小药房老板每句话都暗示:“你要嫁了我,哪会落到这个田地?……”波斯
泰尔回去,发现老婆忌妒赛夏太太长得好看,又恼丈夫对客人太殷勤。直到药剂师说出棕色
头发,高个子的女人好比漂亮的马,中看不中用,远不如红头发,小个子的女人,雷奥妮的
气才平下去。大概波斯泰尔还有具体表现,证明他的话完全真诚,所以第二天波斯泰尔太太
对丈夫很亲热。
夏娃告诉母亲和玛丽蓉说:“现在咱们好放心了。”她们俩在家,照玛丽蓉的说法,还
急得要命呢。
夏娃不由自主望了望卧室,玛丽蓉说:“噢!他们走啦。”
  
幻灭
十五 两桩试验,一桩成功,一桩失败
--------
科布在通往巴黎的大路上赶了四里多路,问道:“咱们上哪儿呢?……”
大卫回答:“既然到了这条路上,就上马萨克吧。我想再试一试,打动我父亲的心。”
“我看还是打冲锋,夺一个炮兵阵地容易得多;你家老先生没有心肝。”
做印刷工出身的老头儿不信任儿子,象大众一样只用成绩来判断他。先是老人不承认剥
削大卫;其次看不见时代变了,只是心上想:“我给了他一个印刷所,跟我开场的时候一
样;他本事不知比我高多少,偏偏什么都干不出来!”他不了解儿子,当儿子没有出息,自
以为比聪明的大卫强得多,他想:“还不是我替他留着一份口粮!”思想感情对利害关系的
影响,伦理学家永远没法叫人完全了解。这个影响,同利害关系对思想感情的影响不相上
下。一切自然规律都有双重的相反的作用。大卫不但了解父亲,而且气量很大,肯原谅他。
科布和大卫八点钟赶到马萨克,老头儿快吃完晚饭,不久要上床了。
父亲对儿子冷笑道:“你是遭了官司才来看我的。”
科布愤愤的嚷道:“平时你们俩怎么能碰在一起呢?……他在云端里,你老是在葡萄园
里……你还是拿出钱来还债吧,这是你做老子的责任……”
大卫道:“别多嘴,科布,你出去,把马寄在库图瓦太太家,别让牲口给父亲添麻烦。
你也应当知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科布叽叽咕咕的走了,好比一条狗因为谨慎,挨了主人的骂,一边服从一边抗议。大卫
不说出自己的秘密,只建议提出真凭实据,证实他的发明,将来给父亲一份利润,只消他肯
垫一笔款子让大卫应付眼前的急用,或者作为经营新发明的东西的资本。
“嘿!你怎么证明你能不花本钱,平空白地造出好纸来?”退休的印刷商醉眼矇眬的望
着儿子,又狡猾,又好奇,又贪心。那眼神可以说是一堆乌云中漏出来的闪电,因为老熊的
习惯始终不改,睡觉之前定要灌两瓶陈年好酒,照他说是细细品尝。
大卫回答:“那容易得很。我身边没有纸,我打这儿过是躲开杜布隆;走在马萨克路
上,我想起跟放印子钱的人办得通的交涉,在你这里也许照样好办。我除了随身衣服,什么
都没有。请你把我关进一间密室,谁也不能进去,谁也看不见我……”
“怎么!”老人恶狠狠的瞪着儿子说,“你不让我看你动手……”
大卫回答:“爸爸,你曾经给我证明,做买卖是没有父亲的……”
“啊!我生了你出来,你还防我!”
“不是防你,是防不让我活下去的人。”
老人道:“你说的对,应当各管各。好吧,我让你待在酒窖里。”
“我带科布进去,你给我一个锅子煮纸浆,”大卫说着,没有注意父亲的眼神。“再替
我找些朝鲜蓟,芦笋的梗子,有刺的荨麻,芦苇,你可以到你小沟旁边去割。明儿早上,我
带着上等好纸走出你的酒窖。”
“要是真的……”大熊打了一个饱嗝儿,“说不定我能给你……我可以考虑是不是能给
你……比如说两万五千法郎,不过要保证每年对本对利……”
大卫说:“你尽管考我就是了!——科布,你骑着马到芒斯勒去,问木工买一个大号的
鬃筛,再上杂货铺买些胶水,速去速回。”
老子在儿子面前放了一瓶酒,一些面包,吃剩的冷肉,说道:“你吃吧……吃饱了好干
活,我替你找破布去,可是你的破布全是青的,我只怕太青呢!①”
过了两小时,晚上十一点光景,老人把儿子和科布关进一间同酒窖相连的小屋子,顶上
盖着瓦,屋内放着煮酒用的东西。大家知道,所谓科尼亚克②全是用这种昂古莱姆领地出的
酒做的。
  ①当时纸浆都是用破布做的,故破布变为造纸原料的代名词;大卫想用植物纤维做
原料,所以说是青的。
②法国的科尼亚克和英国的白兰地性质相仿。科尼亚克本是夏朗德省的一个首邑,以产酒著名。
大卫道:“唔,这儿真象一个工场……木柴,铜盆,什么都有。”
赛夏老头道:“好,明儿见,就要把你们关起来了,还要放出两条狗,我才放心没有人
送纸给你。明天你给我看过样品,我跟你合伙;等事情落实了,咱们就来好好的干……”
科布和大卫在小屋里用两块厚木板把草杆压碎,整理,大约花了两小时。火烧旺了,水
也开了。清早两点,科布不象大卫那么忙,听见一声叹息,好象醉鬼的打嗝;屋内点着两支
油烛,科布端起一支来到处搜寻。煮酒的小屋通往酒窖的门被空酒桶遮住了,门框上面有一
个小方洞,正好露出赛夏老头那张紫红的脸。狡猾的老人带儿子进屋,走的是平日送货出去
的门;从酒窖里把桶子推进煮酒的小屋,只消走里边的门,用不着绕过院子。
科布道:“哎啊!老爹,这个太不象话了,你想偷儿子的秘密……你喝饱了酒干的什么
勾当,你知道没有?简直下流。”
大卫叫了声:“噢!爸爸。”
“我来瞧瞧你们可需要什么东西,”老人说着,酒醒了一半。
“你是关切我们,才端了一座梯子来,是不是?……”科布搬开空桶,打开门,发见老
人站在一座小梯上,只穿着衬衣。
大卫道:“你要闹出病来了!”
老人不好意思的走下梯子,说道:“我大概是梦游。因为你不相信你父亲,我梦见你跟
魔鬼打交道,做那做不到的事。”
科布道:“你自己魔鬼上了身,才这样财迷心窍。”
大卫道:“爸爸,去睡觉吧;你要关我们尽管关,可是不必再来,科布守在这儿,不会
让你看的。”
第二天早上四点,大卫把造纸的痕迹收拾干净,走出煮酒的小屋,拿三十来张纸交给父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