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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不开的夏天

_2 道尾秀介 (日)
  听了我的回答,谷尾警官紧抿嘴唇,竹梨警官耸了耸肩,岩村老师则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当时还有没有别人在场。不过我没有看见。”
  “那你也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听见。因为当时蝉鸣声太吵了,所以我也不能肯定。”
  谷尾警官重复了一句“蝉鸣声”,挠了挠鼻子。
  “——我看就到这儿吧。”
  之前一直用圆珠笔不停地作记录的竹梨警官啪啦啪啦地前后翻着笔记本,一边确认一边说。谷尾警官扬了扬眉毛,也点了头。两个人起身后,岩村老师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谢谢你给我们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线索。”
  谷尾警官的鱼尾纹显得更深了。
  “如果以后你想起了什么,注意到了什么,请随时跟我们联系。”
  说着,他从西服的里兜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名片上的名字旁边印着”刑事部第一搜查课”。我把名片放进了自己的钱包里。
  “老师您接下来打算——”谷尾警官转向岩村老师。
  “我必须得返回学校商量一下对策什么的。”
  “那我们一起走一段路吧。我们回案发现场去。得尽快召集人手对周围那一带进行搜查。估计已经有一些警察开始搜查了。好像从这一区域出去的车道上也已经开始盘查了。”
  “盘查?啊,对,S的……”岩村老师瞟了我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妈妈的话
  把警察和岩村老师送到玄关,我跟在他们三个人后面也走出了屋子。不经意发现妈妈正站在左手边的阴暗处,靠着墙壁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我。
  “啊呀,太太,您在这儿啊。今天打扰了。”
  已经走下台阶的岩村老师又转回身对我妈妈寒暄了一句。谷尾警官好像要摔倒似的一个急刹车,回身敬了个礼。
  “谢谢,谢谢。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这就回去了。——您的儿子肯定很难过。您跟他说点儿什么,让他高兴一下吧。”
  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嘴角微微向上挑了挑。谷尾警官一歪头,和竹梨警官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个人走出了玄关。我站在台阶上目送他们离去。
  “你又撒谎了吧。”
  仍旧是那种毫无抑扬顿挫的冷漠的声音。我疑惑不解地抬头看着妈妈。
  “我在这儿都听见了。什么S君吊死了之类的,都是谎话吧。你又在编瞎话欺骗妈妈。”
  “不是,真的不是!S君的身体真的消失了!”
  如果妈妈真的听到了我们刚才的对话就应该明白啊。
  “在现场真的发现了排泄物还有绳子的痕迹——警察先生不是也这么说嘛!”
  “那些事儿都是你干的吧?你为了让别人认为S君确实是吊死了故意弄的吧!”
  “我怎么会干那种事儿?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真的——”
  “你根本就不值得相信!”
  妈妈高高地举起了右手,我感到浑身僵硬。妈妈的手掌啪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墙壁上。
  “妈妈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了!”
  妈妈的声音颤抖着。
  “你什么时候都是谎话连篇。谎话连篇,总是给别人找麻烦……”
  说到这里,妈妈突然沉默了。少顷,又压低声音接着说:“要我说实话吗?妈妈从老师那里听说S君的事情的时候就想,其实,你□□□□吧?”
  妈妈最后的那句话在我的耳中疯狂地震动,随即又散裂成碎片。这句话对于我来说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我从心里狠狠地拒绝它。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把这种拒绝当成了自我保护的方法。并非有意为之,而是我已经变得能够主动地拒绝那些会伤害我的话语。如果没有这个本领,在这个家里,恐怕我早已经毁掉了。
  妈妈终于缓缓地走下了台阶。
  恍惚地看着妈妈的背影,我想,这个世界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念头始终留存在我的心里。
  二
  所婆婆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尸体会消失呢?”
  我倚着床棱坐下来,抱着双肘说。
  “是被什么人搬走了吧?”
  美香在一旁说。是啊,只能这么想了。既然已经死去的S君不会自己动,那么就一定是别的什么人把他搬走了。
  “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行动可真够快的啊。我看到S君的尸体之后马上就回到学校去报告了,而且我发现S君尸体的时候,周围也没有别人。院子里没有,房子附近也没有。整个屋子里都静悄悄的,玄关那儿就只有S君的鞋。要说有就只有大吉了。”
  “还是不明白啊——也许有什么人藏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想搬走S君的尸体?”
  我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重新面向美香,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
  美香小声叹了口气。
  “我也不明白啊。只是随便说说的。”
  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唔”了一声,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美香突然间大声说:“我有个好主意!”
  我“哦”了一声,看着美香。美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肯定是真的有好主意了。
  “我们去找所婆婆商量一下吧!”
  “对呀!”我不由得拍起手来。
  所婆婆是住在附近的一位老婆婆,和我们非常亲。老婆婆的名字叫“トコ”,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写成“所”,不过一旦我们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总是第一个想到去找所婆婆商量。所婆婆也很喜欢我们,总是像亲婆婆一样倾听我们的烦恼。
  “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对啊,所婆婆肯定能解开这个谜!要是怎么都解不开的话——就求婆婆用‘那种力量’来解决!”
  我和美香决定马上就去。走下楼梯,在玄关穿鞋时,在敞开的门的那一边,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妈妈的背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虽然我尽量不弄出声响,可是当我转动门把手的时候,背后还是传来了妈妈的声音。
  “到哪儿去?”
  “到所婆婆家去一下……”
  妈妈皱了一下眉头,接着”哦”了一声,撇了撇嘴。
  “那个疯疯癫癫的地方!”
  我什么也没说,走出了家门。
  天气酷热,我们一边听着蝉叫声,一边向所婆婆家走去。时不时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
  “哥哥,你有那样的手帕吗?”
  “这是岩村老师借我的。——哎呀,刚才还给他就好了。”
  走出小区,沿着大道向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五分钟左右,就是一条商业街。商业街的入口处,有一栋建筑上挂着个招牌,上面写着“大池面粉厂”。那格局是工厂和民宅连在一起,前面的一座钢筋混凝土的四角建筑是所婆婆的儿子还有其他员工工作的地方,对面木质结构的部分则是他们家人住的地方。住所的门边上挂着一个古老的木牌,上面用水墨写着“军荼利明王御祈祷所”。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所婆婆告诉我说,“军荼利”读作”グンダリ”,在以前的印度语中,是“盘成一团”的意思。那时妈妈也在我身边。在美香出生之前,妈妈总是和我一起出去。
  “哎呀,好久不见!”
  叔叔正好站在工厂的门口。我们总是把所婆婆的独生子叫做“面粉叔叔”。他“嘿哟”一声两手抱起一个堆放在地上的扁箱子,然后用下巴指了指住宅的方向。
  “最近你们也不来了,我们家的老太太可寂寞了。”
  面粉叔叔在说一些词的时候总是爱把舌头卷起来,我特别喜欢。
  “婆婆在吗?”
  “还在老地方待着呢吧。”
  我们来到了住宅的窗边,在敞开的窗子里面可以看到所婆婆的侧脸。所婆婆总是呆在那里,几乎没见过她出门。——透过那扇窗子看外面的风景可是婆婆的一大爱好。
  记得面粉叔叔什么时候好像这么说过。
  ——没有比不需要花钱的爱好更好的了——
  “婆婆,您好!”
  我隔着窗棂向所婆婆问了声好,婆婆的声音里充满喜悦:“哎呀呀,是道夫君来了啊!婆婆最近可是很寂寞呀。”
  所婆婆像电视里出现的人妖那样翻着眼珠看着我。
  “前阵子的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吗?那个 ‘线路声音’的问题……”
  我使劲儿点了点头。
  “是铁会收缩的缘故!”
  所婆婆慈爱地笑了笑,说:“正确!”
  坐电车的时候听到的线路的声音随着季节的不同会发生变化,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感到非常困惑的一个疑问。大概一个月前,我和美香一起到所婆婆这儿来询问。那个时候,所婆婆说:“道夫君,天冷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这是所婆婆一贯的方式。只给我一个提示,并不说出真正的答案。对于这种方式,我虽然有些不满,不过却更能从中体会到乐趣。
  所婆婆的那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就在前不久,我终于想明白了。
  “因为铁在夏天膨胀,在冬天收缩,所以,铁轨连接时就要留出缝隙。而那个缝隙在冬天会变大,所以那种‘咔哒咔哒’的声音也就变大了。对不对啊,婆婆?”
  “真聪明呀,道夫君!”
  所婆婆带着一种欣慰的表情看着我的脸。接着,她不经意地往下一看,突然大声地说:“哎哟哟,小美香也来了呀!”
  “来啦。婆婆您好!”
  “好像长大了点呢。”
  “怎么会呢,才一个月不见呀。”
  我插了一句。所婆婆还是一直盯着美香:“是吗?”
  “先不说那个。婆婆,我们今天还是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
  “什么事儿啊?”
  所婆婆的话音里似乎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意味,隐隐地含着一丝笑意。不过,马上婆婆就发现了今天我脸上的表情和往常不太一样。于是婆婆压低了声音说:“好像很严重啊。”
  “嗯,非常严重。”
  我把S君死了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所婆婆。所婆婆虽然不认识S君,但是因为是我的朋友死了,所以她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悲伤地叹气说:“天哪,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所婆婆一边说一边盯着自己的指甲看。接着,就用一种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始自言自语。看着婆婆的样子,我也感到眼睛里一阵痛楚,泪水涌了上来。
  “哥哥!”
  美香小声在一旁鼓励我。于是,我克制了一下,努力地仰起了脸。
  我还把S君的尸体消失了的事情告诉了所婆婆。
  “不见了……”
  “嗯。尸体、绳子,都不见了。椅子还是好好摆在厨房,大衣柜好像也搬回原位去了。可是我看见的时候S君真的已经死了啊!所以,一定是有什么人搬走了S君的尸体,把绳子藏起来,把椅子和大衣柜搬回了原位。而且把排泄物擦干净的肯定也是那个人!”
  “擦排泄物的痕迹有吗?”
  “嗯,有。那排泄物就是S君的。警察是这么说的。”
  所婆婆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地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
  “最好从最初开始考虑……”
  “最初?”
  “是啊——从最开始。从S君死的时候开始。”
  “从死的时候开始?就是说,不是从尸体消失的时候开始?”
  对于我的反问,所婆婆什么也没说。
  就这样过了约有一分钟。大概是觉得美香、所婆婆和我三个人同时沉默是很奇怪的事情吧,商业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不时地向我们这边张望。
  “婆婆,能不能用一下‘那种力量’啊?”
  听了美香的建议,所婆婆为难地说:“哎呀,最近很少用了呀。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好了呢。”
  “试一下嘛。我们真的很迷惑啊。”
  我又请求了一次,所婆婆仿佛陷入沉思般闭上了眼睛。
  我看了一眼所婆婆的背后,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大约一米半高的木雕佛像,那就是军荼利明王。那瞪视着前方的面容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怖。佛像的基座看上去好像是岩石制成,但实际上也有一部分是木制的。军荼利明王有三只眼,八只手,每只手里都举着戟和火焰等等许多东西。所有的手臂和脚上都缠绕着无数的蛇。这些蛇就象征着转世。
  “哦嗯,阿密哩体……”
  突然,所婆婆开口了。我松了口气,看着她。那种语言听起来很熟悉,也就是说,所婆婆开始运用“那种力量”了。
  “哦嗯,阿密哩体,唔嗯,啪嗒……哦嗯,阿密哩体,唔嗯,啪嗒……哦嗯,阿密哩体,唔嗯,啪嗒……”
  一次又一次,所婆婆念着同样的经文,双眼紧闭,认真地,低声地。我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动,仿佛是一个别的什么生物。
  突然,所婆婆停了下来。
  我屏住呼吸注视着所婆婆的脸。
  所婆婆用一种微弱的,宛如晚风掠过一般的声音说:“气味——”
  只有这么两个字。
  “气味?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所婆婆没有任何回答。接下来,无论我们问什么,所婆婆都不再开口,只是一脸倦容、茫然若失地盯着某个地方。
  那一些感觉
  那天晚上,爸爸难得地很早就下了班,八点左右就回到了家中。关于S君的事情,妈妈对爸爸只字未提。看上去对妈妈来说,别说是S君的尸体消失,就是S君的死这件事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想到这里,我感到十分懊恼。可是如果在妈妈面前提起S君的事情,我恐怕又要被说成撒谎骗人了。所以,我也什么都没说。
  晚餐是咖喱饭。刚开始吃饭,妈妈就下了桌,餐桌边只留下美香、爸爸和我。看准这个时机,我打算把S君的事情告诉爸爸。但是很遗憾,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小美香,妈妈今天给你买了哆来咪宝贝的杯子哟。”
  妈妈在四处堆放着垃圾的地板中间轻盈地走来走去,像唱歌一样说着。
  “你看,可爱吧?”
  妈妈把一只白色的马克杯放在和我相对的桌面上。杯子的表面上印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哆来咪宝贝。现在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哆来咪宝贝的茶碗、筷子、汤匙、叉子等等等等,眼看着几乎所有的餐具都是哆来咪宝贝图案的了。每次吃饭的时候,我的眼前晃动的全都是哆来咪宝贝的身影。
  “用这个杯子喝什么呢?果汁?大麦茶?”
  ——总是果汁。
  美香悄悄地说。妈妈好像踩着舞步似的从冰箱里取出苹果汁倒进马克杯。我也把自己的玻璃杯放在了旁边,结果果然被妈妈推到了一边。
  “你就喝水吧。”
  我站起来,到水龙头那里接了一杯水。回到餐桌旁边的时候,爸爸透过眼镜向我投来一瞥。嘴角微扬,带着一种无奈的笑意,似乎在说:“真够呛啊”,然后马上就移开了视线。爸爸总是认为平稳安宁比什么都重要。
  看着爸爸,我总会想到乌龟。睡眼惺忪,面带倦容,就像在沙子和水之间发呆的草龟。而且就连上唇略微向前突出的模样都很像。爸爸也总是动作悠闲迟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从未见过他慌张失措。
  一边吃着咖喱饭,我一边越发觉得坐立不安。看样子是没有机会跟爸爸说S君的事情了。总有一天爸爸会从别的什么渠道得知这件事情吧,也会知道我和这件事有着怎样的关联。到那时爸爸该会多震惊啊。而且我没有亲口对爸爸讲这件事会给爸爸带来多大的打击啊。我不想被爸爸厌弃。
  “嗯,爸爸。”
  犹豫再三,我还是试着开了口。
  “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呢?”
  我这样说的话,妈妈估计不会有什么过分的反应,爸爸如果以后知道了S君的事情,估计也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了。弄不好爸爸还会想:“朋友突然死亡,儿子受到了打击。感受力很强的孩子很难直接把事实说出来。”真是个好主意,我不禁得意起来。
  “人死了之后?是啊,根据我听说的,人死了之后,好像会转世。在日本有这种说法。爷爷的葬礼上,庙里的法师就是这么说的。对了,葬礼你不是也去了吗?”
  “嗯。可是,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的确有人说过关于转世的事。印象中后面似乎还有很多复杂难懂的话。
  “那时候你四岁?五岁?”镜片后面,爸爸的目光惺忪而倦怠。然后,爸爸接着说:“——人死了之后,灵魂就会从肉体中脱离出来,那个灵魂就在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之间犹豫,徘徊。灵魂徘徊的这个过程,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叫七七。就是说这个期间,灵魂就在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之间徘徊。”诡异的风吹过,像纸片一样在空中飞舞的S君的模样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么说来那就是S君的灵魂吧。
  “在七七的状态下,每隔七天灵魂就有一次转世的机会。最开始的七天没有转成,那就等下一个七天,还不行,就再等下一个……”
  “哦,一个星期啊。”
  “对,一星期。在这许多机会中,有人转世了,也有人没有。”
  “那么,也有人一直都不转世?”
  “那倒不是。究竟是在第几个七天转世因人而异。但是,到了七七,也就是第四十九天的时候,所有人都一定会转世成什么,不过这个嘛,宗派不同,说法也不一样。”
  说完,爸爸瞥了妈妈一眼。妈妈一脸怒容,一言不发地吃着咖喱饭。我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开始埋头吃饭。
  一边吃饭,我一边呆呆地想,S君如果转世的话,会变成什么呢?爸爸应该变成乌龟吧;妈妈呢,一定会变成螳螂。
  就在这时,爸爸突然做出了一个十分异常的举动。
  “哎?”
  爸爸向敞开着的餐厅门外望去,皱着眉,略微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地盯着没有灯光的黑暗走廊,拿在手里的汤匙也停在半空。
  “怎么了?爸爸?”我询问道。
  “嗯,也没什么。”但是爸爸的目光还停留在走廊里。
  “究竟是什么啊!”
  妈妈不耐烦地看看爸爸的脸,又看看视线所及的那个黑暗的走廊。走廊里什么也没有。走廊的暗处,墙上的时钟正指向八点十五分。
  “最近没去给爷爷扫墓啊……”
  爸爸一边说,一边又重新开始吃饭。我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可是爸爸只是缓缓地眨了眨眼,耸了耸肩。从那以后,一直到吃完饭,爸爸都是一言不发,也没有再往走廊看上一眼。我望着爸爸的侧影,感觉他似乎是在一直思考着什么,又似乎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怔怔地发呆。爸爸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我满脑子都缠绕着这个疑问。
  吃完咖喱饭,我突然想上厕所。
  “我去一下厕所。”
  “真脏啊。”美香厌恶地说。
  往厕所走的途中,我无意中看了看走廊的暗处和楼梯内侧。但是除了暗影和灰尘之外什么也没有。关上厕所的门,坐在座便上的时候——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那是比平常人更加缓慢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我以为那或许是爸爸或妈妈忘了我正在用卫生间。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
  “我在里面!”我说。
  可是对方却没有回答,好像始终站在那里。冲完水,我打开门,可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困惑地回到了餐桌旁。
  “刚才谁去厕所了吗?”爸爸摇了摇头,妈妈沉默地继续吃着饭,只是厌烦地哼了一声。再问估计妈妈又要大发雷霆,于是我把自己用的餐具放到水槽里,和美香一起上了楼。我在房间门口突然站住了。
  “不进去吗?”美香不解地问。
  “不,进去。不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迟迟没有去开房门。我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缘故。只是在那一瞬间我就是不想去开门。
  但是也不能就这么在门口站着。我握住了门把手,但是还是不想一把把门打开。于是,我把门开了一道缝,向前一步,靠近门缝向屋里看。没有电灯的房间里一片昏暗。
  一瞬间,我突然间感觉眼前仿佛有一面镜子。
  就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张嘴仿佛在大叫一般咧开,里面的牙齿上上下下七扭八歪,像锯齿一样。
  我慢慢地关上了门。
  “怎么了?为什么又关上了?”
  美香问道。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哥哥,怎么了?”
  “不好了,美香……”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了口。
  “好像,S君来了……”
  “S君?在哪儿?”
  我没有回答,只是举起一只手,指了指房间里面。
  “说什么胡话啊!”
  美香坚决地说。
  确实是S君的脸。瞪得大大的眼睛死盯着我。虽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能感觉到他在向我大声喊着什么。
  “啊,不会的,根本不可能。”
  我摇了摇头。肯定是因为刚才听了爸爸说的灵魂啊什么这个那个的所以才会有这种幻觉。我对自己这么说。然后我重新握住了门把手,可是我的手还是在发抖。
  “美香,我要开门了……”
  “嗯!”
  扭了扭门把手,深吸一口气,我猛地打开了房门。房间里的空气扑面而来,似乎听得见那空气流动的声响。我努力站稳,拼命注视着房门内的一切。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我伸手拧开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闪了两三下后终于亮了,照得满室通明。我仍然站在门口,仔细巡视着房间里的几乎每一个角落。果然,哪里都没有S君的身影。
  “我说没有吧。”
  “恐怕已经……”
  S君的作文
  那天夜里,我正坐在桌旁想着这件事的时候,美香在窗边隔着栏杆向外望着说:“总觉得有点理解所婆婆的心情了。”
  我把椅子调过来,面向美香。耳边不知从哪传来微弱的,蟋蟀的叫声。
  “你现在就开始跟所婆婆有同样的爱好啊,太早了吧?”
  “哥哥,你也过来呀,可好玩了。”
  我站起来,和美香一起向窗外望去。从那里可以看到邻居家的阳台和小小的庭院,剩下的就只有那深深浅浅,一望无际的黑暗的夜空了。
  “这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啊!你看,像不像马蹄蟹?”
  “什么?——噢,邻居家的柿子树?马蹄蟹?美香你净知道这些怪词儿。”
  “不是一起在电视上看的嘛。”
  “是吗……”
  “你看你看,天空也好神奇呀,那么多星星浮着,也不掉下来。”
  “噢,那个呀,那是因为没有重力。”
  我这样回答。可是美香根本没有看我,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没有梦想的人”。我不明白星星不掉下来怎么就有梦想了。我把椅子拉回原位,抱着靠背坐下来。
  “对了,那个‘气味’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所婆婆说的那个?”
  “是啊,还有‘从最初开始考虑’也是不知道究竟指的是什么。”
  所婆婆当时的那口气好像就是在说“如果只从S君尸体的消失开始考虑,是肯定不会知道真相的”。
  “我说美香,所婆婆说的‘气味’,会不会指的就是S君的排泄物啊?听说那里面混着西瓜籽。”
  “有什么气味吗?哥哥发现的时候闻到了吗?”
  我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从格窗垂下的绳索的尽头,S君摇摆着。在那身体下面是一滩排泄物的水渍。
  “嗯,好像真的有味道。那时候倒是没注意。不过这和S君尸体的消失有什么关联呢……”
  真是摸不着头脑。这时,一个茶色的东西映入眼帘。是书架上图鉴右边插着的要带给S君的东西。我伸手把它取了出来。
  “哥哥,那是什么啊?”
  “S君的作文。今天本来是叫我给S君带去的。”
  从信封中拿出里面的作文,S君杂乱无章的字迹一下子跃到眼前。这篇名为《邪恶的国王》的作文,虽说是作文,但是好像并不是S君的亲身体验,而是更像一篇小说。
  在第一张稿纸上能看见浅浅的、小小的×形记号。把稿纸举起来借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看,那个记号还不止一个,而是遍布在稿纸的各个角落。被打上×形记号的文字分别是“は、ん、靴、い、物、で、ど、せ”。
  “这是什么啊?”
  “暗号?”
  美香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喜悦。我笑了笑说“怎么会呢”,把稿纸在荧光灯下来回变换着各种角度。×形记号看样子并不是直接写上去的,而是留下的微微凹陷的痕迹。感觉就好像是先在空白的稿纸上用铅笔描出×形的记号,用橡皮擦掉后才在上面写的作文。
  “这是草纸吗……”
  美香让我赶快给她读一读作文,虽然我没有多大兴趣,但还是读了起来。
  “很久以前,有一个邪恶的国王。”
  美香依旧望着窗外,听着我结结巴巴地读。“……那个国王每隔三个月就从自己领土中的某个地方抓来一个人,然后把这些人关在城附近的一座高塔的塔顶。被抓来的人什么样的都有,卖鞋的、老师、哲学家、新兵等等。他们都没有任何应该被抓的理由。“实际上就是谁都可以。国王抓这些人是因为国王想要他们所拥有的一样可以吃的东西,而这样东西实际上任何人都有。
  “这些人被关押的塔顶是一个用红砖砌的小房间,只有马车的货架那么大,连躺下来睡觉都不能。没有窗子,里面一片漆黑。红砖墙上插着两根竹筒,就像是双筒望远镜一样,这两根竹筒的直径正好和人的眼睛一致。漆黑的房间里,只有通过这两根竹筒才能透过来一点点光亮。
  “被抓来的人虽然被孤独和不安笼罩着,可是还是会一边想着‘这是什么啊?’一边通过这两根竹筒向外看。而且这房间里面除了两根竹筒之外什么也没有,所以他们就每天都向外看。他们只能靠着很少的面包和水维持生命,因此,日复一日地通过竹筒向外看就构成了他们的生活。
  “透过竹筒能看到城顶。城顶的一端总是飘扬着三角形的国旗。被抓起来的人每天就眺望着城顶与国旗。他们在这仅有的风景之中一直等待着有那么一刻,会有什么人能够帮助自己逃脱。他们就这样一直等待着。无论风雨,总是眺望着竹筒另一端的风景,等待着机会的来临,以日渐瘦弱的身躯顽强地生存着。
  “就这样,他们被关押了三个月。每天早晨一醒过来,他们就马上通过竹筒向外张望,可是看到的还是和前一天没有任何变化的风景。他们不禁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三个月到了,国王就要从他们这里取走国王想要的那种吃的东西了。
  “满三个月的那天早晨,那些一无所知的人们一如既往抱着希望顺着两根竹筒向外张望。这时他们一定会发出‘啊’的一声。
  “城顶上,一面旗迎风招展。可是那并不是以往他们看到的国旗。被抓来的人们惊异的双眼贴着那两根竹筒,重新去看那面旗。他们都感到万分震惊。
  “取代国旗的那面旗上写着‘等着!马上就去救你们!’
  “看到这些,那些被抓来的人们激动得浑身发抖。终于来了!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们的双眼闪动着希望的光芒。
  “就在此时,国王已经坐在了餐桌旁。看准时间,国王按下了桌上的按钮。机械开始工作了。
  “所谓的机械,是一个巨大的吸尘器。吸尘器的管道连接到塔顶。管道的一端刚好和那两根竹筒相连。
  “不一会儿,国王面前的盘子里就骨碌骨碌滚落下了两粒圆圆的东西。那就是塔顶上被关起来的人们的眼球。
  “国王用叉子叉起眼球,一口吞了下去,然后说:“噢,希望。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国王爱吃的东西就是希望。国王把那东西吃下去,将国家变得更加强大。可是据说没过多久,这个国家就灭亡了。”七月二十日早上七点五十分。古濑泰造像一只虾一样弓着身子,踩着褐色的落叶,一步步向前走去。他身上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左手拿着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和一支铅笔。
  “今天这是怎么了,腰疼得这么厉害……”
  泰造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不住地抚着腰。
  “要不是为了这工作,可真懒得往外走啊。”
  这份工作其实是一份兼职。每天早上八点整,泰造都要准时去看一看放置在柞树林深处的百叶箱。百叶箱里放着一支温度计和一支干湿计,泰造要分别把它们的刻度记录在记事本里。这份工作也眼看就快干了整整一年了。
  歧阜县一所农业大学的研究室要在全国的几处柞树林搜集一年中的温度和湿度数据,好像要做一项什么研究。所以才在报纸的地区栏内登载了招募数据记录人员的广告。泰造看到广告后去应聘,得到了这份工作。其实本来还有一些其他应聘者,不过因为泰造的家离柞树林最近,所以就被选中了。实际上泰造的家就在柞树林的旁边。而研究室就将百叶箱设置在泰造家后门外的柞树林里,沿着林中的小路要走上大约二十分钟。
  每过一个月,泰造就要把记录下来的温度和湿度数据整理一下,寄给农业大学。同时泰造也会收到八千日元的现金支付单。
  其实泰造也并不是为了钱。
  大约十年前,泰造从自己二十岁起就工作的公司退休了。因为在上班的时候并没有乱花钱,所以现在泰造手头有足够的养老存款,此外还能领到满额的厚生年金;妻子已经过世,独生女也已经出嫁,甚至可以说泰造已经想不出该把钱花在哪儿。
  或许就是想以某种方式和其他人保持一种关联吧。
  “我可从来没那样想过……”
  泰造自言自语道。自从两年前妻子死了以后,泰造就发现自己自言自语的时候越发多了起来。想到此,泰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风从头顶的树梢吹过,树叶一片沙沙响。
  清晨的柞树林,有一种使人微微出汗的润泽空气,让人感觉很舒服。被柞树的庞大树冠遮住了的太阳,在落叶堆积的地面上投下马赛克形状的光斑。
  不大一会儿工夫,泰造就到了目的地。在林间小路的旁边,百叶箱被孤零零地设置在那里。这个百叶箱虽然好像是学生们亲手做的,手艺却真不错。四个支架离地大约有一米来高,百叶箱体大概有六十平方厘米左右。设计得非常好,几乎没见过它漏雨或是被风吹得摇晃之类的情况。百叶箱通体都涂着白色的油漆,看上去简直像是小人国的别墅似的。箱体四面都是羽板,其中一面是一个左右对开的小门,将这个小门设计在北面,估计是为了防止日光直射。泰造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熟练地打开了垂在对开小门边上的锁头,向百叶箱里面看了看,把温度计和干湿计的刻度记录在记事本上。
  “一切正常。”
  虽然并不是为了发现异常情况才来的,可是每次记录完毕,泰造还是会这样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
  关上对开小门,按原样锁好,泰造一如既往地想顺着来路返回,正要迈步的时候——
  ……我……
  一个孩子的声音。
  哎呀。泰造转过身侧耳倾听。这时一阵风却不合时宜地刮了起来,吹得柞树的叶子杂声四起。杂声响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可孩子的声音也消失了。
  泰造紧紧抿着皱纹遍布的嘴唇,向林间小路望去。大概再有十米远就是柞树林的尽头了,可以看到左右两边的低竹围栏从那里一直向远处延伸。
  “刚才是S君的声音吧。”
  肤色黝黑,清瘦,黑头发长短不齐,总是乱蓬蓬的,短裤底下孤零零地露出两条 O 形的细腿,可能是因为罗圈腿的缘故,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的,而且双眼还严重斜视,这就是那个男孩给人的印象。每次看到那孩子,泰造总是觉得他格外可怜。S君的家和泰造家的方向相反,百叶箱就在这两家之间。竹围栏的另一侧就是S君家的庭院了。S君就在那里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好像他的父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泰造伸长了脖子,凝视着竹围栏的那一端。
  透过树叶的缝隙可以看到S君家的后廊。对着后廊的一排可以出入的大窗子都关得死死的,唯有最右边的那一扇大开着。正方形的窗户中出现了S君的身影。从泰造的位置看过去就像是电视里的画面一样。
  “那孩子在干什么啊……”
  当时S君究竟在干什么泰造也没有多想。后来泰造为此后悔不已。他总是在想,如果当时再多走几步,仔细看看S房间里的情形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啊啊,好疼……”
  由于伸长了脖子眯缝着眼睛看,泰造感到腰部一阵钝痛,他皱了皱眉,又像虾那样弓起了身子。
  “早上还是偶尔煮点儿荞麦面吃吧……”
  回转身,泰造沿着林间小道返回了。
  透过树冠的缝隙露出的夏日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经遍布灰色的阴云。
  同一天的下午三点十五分。
  泰造一只手提着超市的购物袋,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太阳炙烤着柏油路,前面的路面上可以看到路面反射的阳光。前年,泰造迎来了七十周岁的生日,和他一起走过大半生的妻子也因为胰脏癌过世了。那之后,泰造突然也觉得身体有什么地方开始不适了。心律不齐、眩晕、偏头痛,最严重的就是腰痛。从每天早上起床开始一直到晚上睡觉前,腰部周围一种好像涂了一层粘土一般难受的重感就始终这么缠绕着。有时候还会毫无征兆地袭来一阵像是被钉进木楔子一般的剧痛。泰造也曾去在电话薄上查到的医院看过,医生说这是变形性腰椎病,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产生的疾病,还说这是椎间板和腰部关节的韧带老化的缘故。泰造接受了四次诊疗,费用虽然很高,但是却并不奏效,之后泰造索性就不再去了。——是不是,也有些精神作用呢?
  最后一次治疗的时候,年轻的主治医生说了这么一句。那不过是因为没有治疗效果而找的借口吧,或者也有可能是作为专业医生的正确判断呢?
  “可是,这么把背弯成像虾米一样就感觉很舒服。这又是为什么呢……”
  果然,只要尽量弓起身子维持着那个虾一样的姿势,疼痛就缓解不少。这可不是医生的建议,而是泰造自己摸索出来的。这个姿势肯定是修正了椎间板和关节之间那微妙的错位,而那正是疼痛的根源所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泰造就总是看起来像搞怪一般地弓着腰走路。泰造的身体已经不是仅仅弯成了“く”字形,而是几乎弯成了一个“つ”字形。
  到了家,进了门,穿过起居室,拉开位于厨房的冰箱门,泰造伸直身子,把购物袋里的竹轮取出来,放进冰箱。这些东西都是给那只常到泰造家院子里来的雌猫买的。
  那只猫刚好是泰造的妻子刚刚过世的时候出现的,是一只有点胖的短尾巴三色猫。在有一次泰造把吃剩下的烤鱼放在那里之后,那只猫就几乎天天都来觅食。泰造总觉得那只猫是死去妻子的转世。所以现在只要去超市,泰造就总会给那只猫买点儿吃的回来。
  泰造向窗外望去,庭院里没有花坛,只有一个小小的储物架,真是煞风景。就在那里,那只雌猫慢吞吞地摇着尾巴出现了。泰造拿出刚放进冰箱里的竹轮,扔过去一条。雌猫立即咬住了竹轮,连点儿感谢的意思都没有就立即跑出了庭院,踪影全无。那副对人爱搭不理的样子也和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样。
  可千万别被杀了啊——
  泰造的目光依旧停在庭院里,心中不禁自言自语道。
  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谁呀?真稀奇……”
  门前站着两个身着西服的陌生男子。是父子俩?泰造寻思着。像父亲的那个脸颊瘦削,翻着眼睛看人的那副表情看上去有点儿谦卑。像儿子的那个额头很宽,面颊光滑。
  “对不起,打扰您了。实在是太冒昧了。”
  年长的那一位自来熟地说着,同时,两个人都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了黑色的证件,也几乎是同时打开,出示给泰造看。
  “警察啊……”
  “是的。这附近发生了一桩案件。我们现在正在挨家挨户地调查。”
  一边说话一边点头的好像叫谷尾。另一位似乎叫竹梨。
  “案件?什么事儿啊?”
  泰造试探着询问道。
  “这里面,柞树林的另一头,有一户人家吧?”谷尾警官回答道。那一瞬间,泰造的脑海里一下子掠过了那个场景。四方窗户里,小小的,宛如电视画面的那个场景。还有画面中的那个黝黑瘦弱的少年。“您认识那家的孩子吗?那孩子,失踪了。”
  “不见了?”
  “是的。不见了。嗯,古濑先生……”
  谷尾警官拧过身子,重新确认了一下门边邮筒上的姓名。
  “古濑先生今天有没有看到过什么?怎么说呢,就是说,您有没有看到过什么古怪的事?”
  谨慎地选择用语的语气。
  “没有什么古怪的东西,我今天早上还看到S君了啊。”
  泰造的回答让两位警官全都扬起了眉毛。
  “啊,是吗!什么时候?在哪里?”
  竹梨警官第一次开口,声音令人意外地非常低沉。再仔细看看,脸也稍显老成。泰造开始觉得这两个人恐怕该是差不多年纪吧。
  “今天早上八点。绝对不会错。”
  随即,泰造就把自己每天早上八点到柞树林深处去看百叶箱的事情对两位警官作了说明。
  “那地方离S君家很近,几乎挨着。竹围栏的另一边就是他们家的院子了。”
  “哦,原来如此。”
  看来两位警官已经想像出百叶箱的位置了。
  “所以我就看见了。他们家朝着院子最右边的那扇窗,S君刚好就在那儿。”
  “那时候,S君什么样子?”
  谷尾警官追问。
  “什么样子——哎呀,我也没有认真看,不过,没什么不一样的。一个人在屋里,在干着什么。”
  “干着什么?”
  泰造用指尖抹了抹干燥的嘴唇,回答说:“具体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两个警官也并没有露出特别失望的神色。谷尾警官随即又问道:“那您今天有没有在附近看到过搬运大件货物的人?”
  泰造摇了摇头。谷尾警官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说了句“这样啊”。
  “那就这样吧,以后如果有什么情况,请允许我们再来打扰。”
  谷尾警官举起手行了个礼,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然后他又催促了一下竹梨警官,两人一同离开了泰造家。目送着两人消失在阳光下的身影,泰造怔怔地呆立着。
  此时,泰造的脑海里清晰地再现出了那个情景。
  今天早晨,背向S家的院子步履蹒跚地向自己家走去的时候,在林间小路上,也就是大概在S家和自己家之间的中间地带,背后传来了似乎非常慌乱、急促的脚步声。泰造停下脚步转身看去,那个身影正好从眼前掠过。
  “该不该说出来呢……”
  好不容易有机会和警察面对面。
  总有一天必须要说出来。泰造咽了一口粘粘的唾沫,小声叹了一口气。
  三
  S君
  总是对什么事情念念不忘实在是一件要命的事。
  但是比起故意去忘记什么来说,这种念念不忘的痛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暑假一晃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关于S君的事情,无论是老师还是警察都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报纸上也找不到任何与S君有关的报道。这可能是由于警方还没有发布任何调查结论的缘故吧。个中原因我不是不明白。肯定是因为现在还不能确定S君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了。不过搜查似乎还在继续进行着。附近经常会看到巡逻的警车,从这里向外驶出的出行车道上也从早到晚都在不停地盘查。盘查没完了地持续着也正证明了事情还没有任何进展。
  《N镇又发现动物离奇死亡》
  在报纸的地方板块上我看到了这样的标题。在那张小小的地图上,又在新近发现小猫尸体的地方增加了记号。也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个地方——那天我在S君家附近看见小猫尸体的那块空地。自然报纸也公布了猫的尸体被折断了腿,嘴里被塞了香皂这些细节。不过,这一切的缘由还是一无所知。
  我的每一天早晨都是从被妈妈又高又尖的声音弄醒开始的:“小美香,妈妈走啦!”确认了关门的声响,我马上从二层床上跳下来,把房间的窗子打开,然后或者下楼从冰箱里找出早饭,一边吃一边看电视,或者在院子里掏蚂蚁窝。这样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如果美香说“饿了”,那就吃午饭。每天的餐桌上都有用保鲜膜盖好的午饭,但是总是一个人的份儿。从岩村老师和警察来我家的那一天起,妈妈就几乎再也不给我准备午饭了。那盛在哆来咪宝贝的碗里,旁边放着哆来咪宝贝的筷子和勺子的午餐我是碰不得的。所以,照顾美香吃完午饭之后我还是得打开冰箱翻来翻去找吃的。
  好几天就那么过去了,我一心一意做的只有一件事——忘记。
  我想忘掉的是吃咖喱饭那天,爸爸突然死死地盯着走廊暗角处的那个姿势和表情。我还想忘掉那天在厕所门前突然停下来的那脚步声。而我最想忘记的还是开房门那一瞬间看到的S君的那张脸。
  可是,我却怎么也忘不掉。越是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要想,不要想”,脑子里就越是充满了S君的模样。在我脑海中的S君面容苍白,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走着,一会儿又突然大喊一声,变成了半透明的……
  或许不该这么强迫自己去忘记。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我坐在餐桌前发呆,美香忽然对我提了一个建议。她犹犹豫豫地说,与其这样,不如把那天晚上我看到的S君的脸,听到的S君的脚步声都当成错觉。这样会不会感觉好一点呢?
  也就是将已经发生的一切都当做玩笑来接受吧。
  “这个很难做到啊。我也希望自己会这么想啊。可是无论如何我也没办法认为那是错觉。因为我的的确确看到了S君吊死的模样,爸爸不是也说,人死了会有灵魂的吗?”
  我的这些话就像我这个人一样,吞吞吐吐,迟疑不决。
  “可是,已经过去一个星期啦。哥哥,你总是这样——”美香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话了?”我看着美香。
  “没什么。”美香小声回答。
  此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我知道美香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心里想的应该跟我是一件事。似乎是为了配合我们的沉默,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阴云遮蔽了太阳,真是最糟糕的时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视线已从美香身上移开,落在墙壁的某一点上。那里挂着一本月历,上半部分印着一个两手举着一个捉虫网的硕大的哆来咪宝贝,下半部分印着七月份的三十一个日期。
  今天是七月二十七日。而我看到S君的尸体是七月二十日。
  “不要在意啊。”美香轻快地说。
  “不在意?不在意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最好别在意。”
  “倒底是别在意什么事情啊?”
  “不管怎么说就是别在意了,好不好?”
  “不好!总是说别在意别在意,究竟是让我别在意什么呀?”
  “什么都行。对什么都别在意。”
  “当然在意啊!”
  ……
  我们脸对着脸,就这样互相看着。“刚才,听见什么了吗?”美香低声问道。我也低声回答说:“听见了。”
  “哪儿?”
  我没有回答美香的疑问,而是把视线移到餐厅的另一端,也就是与通向二楼的楼梯相连的那个地方。总觉得刚才听到的声音是S君的,好像是从二楼传来的。
  “我去看看!”
  我站了起来,走到楼梯口,向上望去。我和美香的那间儿童卧室的门一直关着。我上了楼梯。因为过于紧张,我感觉脚下怪怪的,楼梯踩上去就像是踩着海绵之类的东西。一步一步上着楼梯,我感到心脏在肋骨的内侧像动物一般狂躁。
  走上最后一级楼梯,握住门把手,我不由自主地又咽了一口唾沫。扭开门锁,房间里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任何人。我上下左右谨慎地观察着。
  地板。双层床。桌子。椅子。书架。
  双腿抖个不停。
  腋下全是汗。
  窗户。窗帘。墙壁。天花板。
  呼吸困难。
  心头一阵冰冷。
  (打扰啦……)
  仿佛全身血管里的血一下子被放了出来,一瞬间意识模糊。但我还是拼命睁开了眼睛。S君的声音。可是却看不到他。哪里都看不到他。只有吃吃的笑声从墙壁那边传来。
  不,不是墙壁,是窗户,窗外——不,也不是外面……
  “呀,道夫君!”S君的身体——
  还是那么摇晃着。被从窗子吹进的微风吹着,S君的身体画着小圈。
  “好久不见啊。虽然不过就是一星期。”
  我哑口无言,只是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从窗户内侧垂下来的S君。
  “吓了一跳吧?哈哈哈,吓了一跳吧?”S君的声音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加刺耳了。有点儿像从小型收音机里流淌出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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