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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_4 村上春树 (日)
声音再次消失。我朝话筒吼了几次,都无反应。沉默如同枪口冒出的烟从话筒口袅袅升起。音场混乱。我放回话筒,脱去睡袍,换上运动衫和棉布裤。而后去卫生间用电动刮须刀三下五除二刮了胡须,洗了把脸,对镜梳理头发。由于睡眠不足,脸肿得活脱脱成了廉价奶酪饼。我真想尽情酣睡,睡好后精神抖擞地开始普通地道的生活。为什么人们偏偏不准我休养生息呢?独角兽也罢夜鬼也罢,与我有何相干!
我在运动衫外面套上尼龙风衣,把钱夹、零币和小刀装入衣袋。略一迟疑,又把独角兽头骨用两条毛巾团团包起,连同火筷一起塞入旅行包,再把已装进安全盘的模糊运算完毕的手册贴其旁边投入包中。这间公寓套房绝对算不上安全。若是老手,不消洗一块手帕工夫便可把房门和保险柜全部打开。
我穿上终归只刷洗了一只的网球鞋,夹起旅行包走出房间。走廊里不见人影。我避开电梯,沿楼梯下楼。天光尚未破晓,公寓一片寂然。地下停车场也空无人影。
情况有点蹊跷,有一两个放哨的人其实未尝不可,然而没有。看来彻底忘了我的存在。
我拉开车门,旅行包放在助手席,打开引擎,5点眼看就到。我一面巡视左右,一面驱车驶出停车场往青山赶去。路面空空荡荡,除了匆匆返回的出租车和夜行卡车,几乎不见车影。我不时瞄一眼后望镜,未发现有车跟踪。
事情的发展未免反常。我素知符号士们的惯用伎俩。他们不干则已,一干必定彻底,全力以赴,一般不至于收买什么虎头蛇尾的煤气检修员,不至于放松监视既定的目标,而总是选择最快捷最正确的方法毫不犹豫地付诸实施。两年前他们曾逮住5名计算士,用电锯把头盖骨上端整个锯下,从中读取活的数据。结果尝试失败,致使被掏空脑浆、掀去天灵盖的5具计算士尸浮东京湾。他们做事便是如此一不做二不休。而这次却一反常态。
5点28分时我把汽车开进超级商场的停车场,马上就到约会时间。东方天际隐隐泛白。
我夹着旅行包走入商场。空旷的场内人影寥寥,收款台那里一个身穿条纹制眼的年轻男店员正坐在椅子上翻阅待售周刊。一个年龄和职业都不易估计的女子独自推着装满罐头和速食品的购物车在过道上东张西望。我拐过摆满酒类的货架,走到咖啡屋。
柜台前排列的大约一打的小圆凳上,没有她的身影。我在最靠边的凳子坐下,要来冷牛奶和三明治。牛奶冷得品不出什么滋味,三明治则是保鲜纸里的现成品,面包片黏糊糊地贴在一起。我慢悠悠地一小口一小口啃着三明治,滋滋有声地啜着牛奶。为了消磨时间,我看了好一会墙上贴的法兰克福观光广告画。季节为秋天,河边树木红叶纷披,河面天鹅戏水,身穿黑外套头戴鸭舌帽的老人在给天鹅喂食。河上有座城为壮观的古石桥,远处可望到圣保罗教堂的塔。凝目细看,桥两头各有一座借用桥栏建的小石景,开有几扇小窗,不清楚是何用途。蓝天,白云。河畔椅子坐着很多人,全都裹着外套,女性则大多头戴围巾。照片相当漂亮。一看都觉得身上发冷。这一方面是因为法兰克福的秋景显得凄凉萧瑟,另一方面是我自身的缘故——我一看见高耸的尖塔就觉得寒意袭身。
于是,我把目光落在对面墙上贴的香烟广告。一个脸色光鲜的年轻男子指间夹着点燃的过滤嘴香烟,以茫然的眼神斜望前方。香烟广告模特为什么总是千篇一律地做出渺无所见了无所想的神情呢?
看香烟广告比不上看法兰克福广告花费时间,我便转过头,打量空荡荡的商场。柜台正面,水果罐头如庞大的蚁冢高高难起:一堆桃,一堆葡萄柚,一堆柑橘。其前面摆着一张试尝桌。但天刚放亮,尚未开始试尝服务。没有人清早5时45分便试尝什么水果罐头。桌旁贴着一张题为“USA水果博览”的广告。游泳池前放一套白色的庭园桌椅,一位女郎从装有各种水果的盘子里拿水果来吃。女郎长得很美,碧眼金发,双腿修长,晒得恰到好处。水果广告中出现的无一不是这样的金发女郎。无论注视多长时间,只稍稍一转脸,就再也无从记起
长得是何模样——便是这种类型的美女。而这种美世间的确存在。如葡萄柚,无法分清彼此。
卖酒处的收款台是独立的,没有店员。正经人绝对不可能早餐前来买酒。所以这一角既无顾客又无店员,惟有酒瓶犹如刚刚栽好的小针叶树安分守己地各就各位。惟得可贵的是这里的墙上贴满广告画。略一数点,白兰地波本威士忌和伏特加各1张,苏格兰威士忌和国产威士忌各3张,日本酒2张,啤酒4张。我不晓得何以酒广告如此之多。或许因为在所有食品当中酒最具有喜庆意味。
不管怎样,正好用来打发时间。我从头到尾依序看去。看罢15张,我发觉所有酒中惟独加冰块的威士忌在视觉上最富有诗情画意。简言之,是摄影技术高超。一个宽底大玻璃杯里投进三四块菱形冰,再往里倒入沉稳的琥珀色威士忌。这么着,冰块溶出的白水同威士忌的琥珀色在交融之前漾出瞬间优美的泳姿,委实美不胜收。再注意细看,原来威士忌广告几乎全部用的是加冰镜头。若是对水的,恐怕印象淡薄;而若是纯威士忌,又大概不耐观赏。
另一发现,就是没有一张广告出现下酒菜。广告中喝酒之人,谁都不吃下酒菜,一律干喝。想必认为把下酒菜摄进画面会影响酒的纯粹性,也可能担心下酒菜会框定酒的形象,或顾虑看广告的人对下酒菜情有独钟。这似乎不难理解,我觉得任何做法都自有其相应的理由。
观看广告之间,不觉到了6点。胖女郎仍未出现。为什么这么久还迟迟不来呢?真令人纳闷。本来我让她尽快赶来,但这个问题怎么想都无济于事。我是以最快的速度来了,往下是她本身的事情。说起来此事原本就与我并无瓜葛。
我要了杯咖啡,没放糖没加奶慢悠悠地喝着。
时过6点,顾客三三两两多了起来。有来买早餐面包和牛奶的主妇,有来找东西聊以充饥的夜游归来的学生,也有来买卫生纸的妙龄女郎,以及来买3种报纸的白领职员。还来了两个肩扛高尔夫球具袋的中年男士,买了小瓶威士忌。虽说是中年,其实不过三十五六岁,同我不相上下。想来我也算是中年人了。只是因为没有穿那种怪里怪气的高尔夫运动服才略显年轻。
我庆幸自己是在超级商场里等地。若是别的场所,不可能如此轻松地消磨时间。我最喜欢超级商场这块天地。
等到6点半,我到底失去耐性,驾车来到新宿站,开进停车场,夹起旅行包走到短时行李寄存处前,求其代为保管。我说里面装的是易碎物品,请多加小心。值班男子于是把写有“小心易碎”字样并带有鸡尾酒杯图案的红色卡片别在提手处。我看着他把耐克牌蓝色旅行包认真放在架上的合适位置以后,接过了提货证。接着,去报摊买了260日元的信封和邮票,把提货证放入信封粘好,贴上邮票,写上以子虚乌有的公司名义设置的秘密私人信箱名称,用快信寄了出去。这样,除非有相当特殊的情况,否则不可能暴露实物。出于慎重,我时常使用这个办法。
把信投进邮筒之后,开车离开停车场,返回住处。想到这回已无东西担心被盗,心情豁然开朗。我把车停进车场,上楼回到房间,冲罢淋浴上床,一身轻松地酣然入睡。
11点有人进来。从事态发展分析,我想此时也该有人来,因此没太惊慌。不料来人没按门铃,竟直接体撞门扇。并且实际上远远超过一般拉门那种无所谓的程度,简直像用拆毁楼房的铁锤劈头盖脑地往门上猛砸,弄得地板上下颤抖,实在非比寻常。既然有如此力气,还不加勒死管理员抢走万能钥匙开门进来省事。就我来说,也还是由来人用万能钥匙开门谢天谢地,免得花钱修门。况且,经过如此一番胡乱折腾,说不定被逐出门去。
来人以身拉门的时间里,我穿上长裤,把运动衫从脑袋套进,刀藏在腰带后面,去卫生间小便。为防万一,我打开保险柜按动录音机上的非常键,消去里边磁带的声音。随后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和土豆色拉,当午餐吃了。阳台上备有应急梯,若想逃走自然不在话下,但我已心力交瘁,懒得抱头鼠窜。再说逃窜也解决不了我面临的任何问题。我已面临或被卷入一种十分棘手的境地,靠一己之力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这点上我需要找人认真商谈。
我受一位科学家之托,去其地下实验室处理数据。其时接受了一件类似独角兽头骨样的东西。拿回家不久,便来了一个想必被符号上收买的煤气检修员,企图偷那头骨。翌日晨,委托人的孙女打来电话,告知祖父遭夜鬼袭击求我前去救助。而我赶到约会场所,却不见她出现。我拥有两件重要物品。一件是头骨,一件是模糊运算完毕的数据,均被我暂时寄托在新宿站。
一切都莫名其妙,但愿能有人给自己一点暗示。否则,很可能在如此状态下抱着头骨永远逃遁不止。
喝罢啤酒,吃完土豆色拉,刚透过一口气,只听铁门一声爆炸般的巨响,陡然朝里打开,一个见所未见的大块头汉子闯进屋来。汉子身穿式样时髦的夏威夷衫,一条沾满油腻的土黄色军裤,脚上一双潜泳用的足鳍大小的白色网球鞋。和尚头,蒜头鼻,脖子粗如常人的腰,眼皮厚似深灰色铁片,眼球白色部分分外醒目,却不透明,泽如假眼。但仔细看去,发现黑眼珠不时晃动,知是天生如此。身高恐怕足有1米95,肩甚宽,夏威夷衫尽管大得俨然两折床单围身,但仍显得紧紧绷绷,胸口纽扣几乎一触即开。
大块头用打量我拔掉的葡萄酒瓶塞那样的眼神扫了一眼他自行破坏的门扇,然后把目光转向我。看上去他对我个人并不怀有种类特别复杂的感情。他像打量房间设备一样看着我。可能的话,我还真恨不得变成房间里的设备。
大块头把身体靠到我身旁,后面又闪出一个小个子男人。小个子身高不足1米50,单薄瘦削,五官倒还端庄。他身穿浅蓝色拉科斯特圆领羊袖衫和驼色短裤,脚上是浅褐色皮鞋,估计是在某处高级儿童服装店买的。劳力士手表在手腕上闪闪发光——当然没有儿童用的劳力士——显得格外之大,活像《星球大战》中或其他什么里边出现的通讯装置。年纪大约在30往后40往前。身高倘若增加20厘米,在电视剧中扮演奶油小生似也未尝不可。大块头鞋也没脱就踏进厨房,绕到餐桌另一侧,拉过椅子。小个子随后踱着方步走来,坐在上面。大个头则在烹调台坐定。把足有常人大腿根那般粗的手臂紧紧抱在胸前,将滞涩的目光定在我脊背的肾脏偏上一点的位置。我后悔自己未借助应急梯从阳台逃走。最近一段时间,我的判断力显然出了相当严重的失误。恐怕还是去加油站让人打开引擎盖检查一遍为好。
小个子看也没正眼看我一眼,更谈不上打招呼。他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盒和打火机,摆在桌面。烟是本森&黑吉斯牌,打火机是金色的“杜蓬”。见此二物,我觉得所谓贸易不平衡大半是外国政府散布的流言蜚语。他把打火机用两只手指夹着熟练地转动不已。倒像是登门访问的马戏团演员,但我当然并无发过此项邀请的记忆。
我在电冰箱的最上层摸索一会,找出很久以前酒店给的带有美国百威啤酒标记的烟灰缸,用手指拂去灰尘,放在小个子眼前。小个子以短促而悦耳的声响擦燃火柴为香烟点火,眯细眼睛往上喷了一口。他身体小得给人以奇妙之感。脸和手脚一齐小。如将普通人的形体均匀地缩小复印下来一般。因此那支香烟看起来大得仿佛一支崭新的彩色铅笔。
小个子闷声不响,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烟头。若是约翰·莱克·戈达尔的电影,应当出现“他正在盯视燃烧的香烟”这样的字幕,但那影片毕竟大大落后于时代,幸也罢不幸也罢。烟头化做为量不少的烟灰后,他用手指通通敲了几下,磕落于桌面,对烟灰缸则全然不屑一项。
“那扇门嘛,”小个子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开口道,“有必要搞坏它,所以搞坏了。当然喽,如果乖乖用钥匙来开也是可以开的。希望别见怪才好。”
“家里空空如也——你一搜我想就知道了。”我说。
“搜?”小个子不无惊讶地说,“搜?”他口叼香烟,嚓嚓有声地搔了搔手心。“搜?搜什么?”
“噢,那我倒不知道,反正你不是来搜查的吗?破门而入地。”
“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小个子说,“你肯定是误解了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来和你说话,别无他图。什么也不搜,什么也不要。要是有可口可乐,倒想解解渴。”
我打开冰箱,拿出两罐为对威士忌买来的可口可乐,同杯子一起放在桌面。随后为自己拿出一罐惠比须啤酒。
“你不也喝点?”我指着后面的大块头问。
小个子弯起手指示意,大块头悄然趋前,拿起桌上的可乐。长得虽牛高马大,动作却如风吹杨柳。
“喝完了干那个。”小个子对大块头说。然后转向我,说出两个字:“助兴。”
我背过身,看大块头一口喝干可乐。喝毕,他把罐倒过来,确认再无一滴可乐后,放在手心一攥,便不动声色地攥得面目全非——只见红色的可乐罐发出风吹报纸般的瑟瑟声响,顿时变作一枚普普通通的金属片。
“这个嘛,哪个都会。”小个子说。
或许哪个都会,可我不会。
继而,大块头用两指夹起瘪平的金属片,嘴唇稍稍一扭,便齐刷刷地纵向撕开。把电话簿一撕两半的光景我见过一次,而撕瘪平金属罐,还是头一遭目睹。没试自然不明白,不过恐怕非同儿戏。
“百元硬币都能弄弯。这点却是没什么人能如法炮制。”小个子说。
我颔首赞同。
“耳朵都能撕掉。”
我点头同意。
“三年前是职业摔跤手来着。”小个子说,“出类拔萃的选手。要不是膝盖受伤,拿冠军如探囊取物。年纪轻,有实力,别看这样,腿脚快着哩。可惜伤了膝盖,一切顿成画饼。摔跤须有速度才行。”
见他看我的脸,我赶紧点头。
“那以后就由我照顾,我是他堂弟嘛。”
“你们这个家族就不出中间体型的人?”我问。
“再说一遍!”小个子死死盯住我。
“没什么。”我说。
小个子显得有些困惑,沉吟片刻,索性把烟掷在地上,用鞋底碾灭。对此我毫无怨言。
“你也必须再宽心些才行。要舒展心胸,放松心情,否则说话很难推心置腹。”小个子说,“双肩不要绷得太紧。”
“再从冰箱里拿罐啤酒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你的房间,你的冰箱,你的啤酒,不是么?”
“我的门。”我补充道。
“门就忘掉好了。老想那个,身体自然绷紧。不就是不值几个钱的一扇小门吗?你钱也挣得不少,该搬到门好些的住处才是。”
我只好不再想门,从冰箱拿出啤酒喝着。小个子往杯里倒了可乐,等泡沫消失后,喝掉一半。
“啊,让你受惊,实在抱歉。不过一开始就已说了,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破门而入地?”
听我如此一说,小个子的脸急剧涨红,鼻孔骤然鼓大。
“不是跟你说把门忘掉吗,嗯?”他语气极为沉静。接着把同样的问话向大块头重复一遍,大块头点头肯定。此人看来非常浮躁。我是不大乐意搭理如此浮躁之人的。
“我们来此是出于好意,”小个子说,“你正在不知所措,所以前来详加指点。不知所措这个说法如不合适,改说无所适从也可以。如何?”
“是不知所措,是无所适从。”我说:“无任何知识,无任何暗示,无门,门无一扇。”
小个子抓起桌面的打火机,端坐未动地朝冰箱门摔去。一声不祥的闷响,我的冰箱随即出现一个显而易见的坑。大块头拾起落于地上的打火机,放回原处。一切恢复常态,惟独冰箱门落下一块伤痕。小个子像要平静自己心情似的喝掉另一半可乐。每次面对浮躁之人,我倒多少想试验一下其浮躁的程度。
“充其量不过是一两扇那副德性的门。想想事态的严重性好了!把这座公寓整个炸掉都在所不惜,看你还敢再说一句什么门!”
正文 13.冷酷仙境(法兰克福、门、独立组织)(下)
门——我在心中说道。问题不在于是否值钱,门是一种象征。
“门的事倒也罢了。问题是出了这种事我很可能被逐出这座公寓。毕竟这里住的全是正人君子,一向安安静静。”
“要是有谁向你说三道四把你撵走,就往我那里打电话。我保证想办法好好收拾他一顿。这回可以了吧?不给你找麻烦。”
我觉得,果真如此,事情难免更加复杂化。但我不想进一步刺激对方,便默默点头,接着喝啤酒。
“也许是多余的忠告——年过35,最好改掉喝啤酒的习惯。”小个子说,“啤酒那玩艺儿是学生哥儿或体力劳动者喝的。一来使肚皮突起,二来使人粗俗。到了如此年纪,还是葡萄酒或白兰地有益于健康。小便排泄过频会损坏身体新陈代谢的功能。适可而止!喝贵一点的酒,要是每天都喝一瓶两万元的葡萄酒,你自觉神清气爽。”
我点头喝了口啤酒。多管闲事!喝啤酒归喝啤酒,腹部脂肪我是通过游泳或跑步来去掉的。
“不过,我也不能光说人家,”小个子道,“谁都有弱点。就我来说,就是嗜烟和偏爱甜食。尤其甜食,吃起来简直不要命。对牙不好,又容易得糖尿病。”
我点头赞同。
小个子又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
“我是在巧克力工厂旁边长大的。喜欢甜食恐怕就是这个原因。说是巧克力工厂,但并非森永或明治那样的大厂,一家默默无闻的街道小厂罢了。对了,生产的就是小糕点铺或超级商场中削价处理的那类粗糙不堪没滋没味的货色。这么着,工厂每天每日都散发出巧克力味儿。好些东西都感染了这种味道,窗帘也好,枕头也好,猫也好,数不胜数。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喜欢巧克力。一嗅到巧克力味儿,就想起小时候的事。”
小个子扫了一眼劳力上表盘。我本打算再次提那扇门,又担心说来啰嗦,遂作罢。
“好了,”小个子说,“时间不多,闲言少叙。多少轻松些了吧?”
“一点点。”
“那就言归正传。”小个子说,“刚才讲过了,我此行的目的,在于多多少少为你排忧解难。所以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只管发问。能回答的一定回答。”
随后,小个子朝我做出催问的手势:“问什么都行。”
“首先,我想了解你们是什么身份,对事态把握到什么程度。”我说。
“问得好!”说着,小个子寻求赞同似的望着大块头。大块头点头后,他又把目光收回到我身上。“关键时刻头脑清醒,不讲废话。”
小个子把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
“这么想好了:我是为帮助你而来这里的。至于属于哪个组织,眼下都没关系。同时,我们已经把握了大致事态。博士、头骨、模糊运算后的数据,基本了如指掌。连你不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下一个疑问?”
“昨天下午可曾买通煤气检修员来盗窃头骨?”
“前面说了,”小个子道,“我们不稀罕什么头骨,我们什么都不稀罕。”
“那么又是谁呢?是谁买通煤气工的?梦幻不成?”
“那个我们不知道。”小个子说,“此外还有不知道的,那就是博士正在搞的实验。他的所作所为我们固然一一心中有数,但不晓得其目标是什么。这点很想了解。”
“我也蒙在鼓里。”我说,“却惹了一身麻烦。”
“全都知道。你是一无所知,无非被人利用。”
“既然如此,来我这里也一无所获嘛。”
“只是来拜访一下。”说着,小个子用打火机角咚咚敲击桌面。“我们认为还是告知一声为好,而且相互汇拢一下信息和看法对今后很有益处。”
“想象一下可以吧?”
“请便。想象如小鸟一样自由,像大海一般浩瀚,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你们既非‘组织’里的,又不属于‘工厂’里的,做法和哪方面都不相同。估计是独立的小组织,而且瞄准新的市场。大概是想侵占‘工厂’的地盘吧,我想。”
“你瞧你瞧,”小个子对大块头说,“刚才我说了吧,脑袋清醒着咧!”
大块头点头。
“住这种廉价房间的,脑袋好使得出奇;老婆跟人私奔的,脑袋也灵得不一般。”小个子道。
“你的推测大体不错。”小个子继续道,“我们是打算把博士开发的新方法搞到手,以便在这场情报大战中一鸣惊人。且已做了相应的准备,资金也不缺。为此需要得到你这个人和博士的研究成果。这样我们就可以彻底打破‘组织’和‘工厂’的两极结构。这也正是情报战优秀的地方,平等得很。谁能搞到新的先进系统,谁就稳操胜券,而且是决定性的胜券。况且目前的状况也不正常,岂非彻头彻尾的垄断!情报中的某部分由‘组织’垄断,另一部分由‘工厂’独吞。谈不上竞争。这无论如何都有违于自由主义经济的法则。如何,你不认为不正常?”
“与我无关。”我说,“我这样的小喽啰不过像蚂蚁一样的干活罢了,此外概不考虑。所以,如果两位是来这里拉我入伙的话……”
“你好像还懵懵懂懂,”小个子咂咂舌,“我们压根儿就没想拉你入伙,只是说想得到你。再下一个疑问?”
“想了解夜鬼。”我说。
“夜鬼是在地下生活的。住在地铁、下水道那样的地方,靠吃城里的残羹剩饭和喝污水度日。几乎不同人发生关系。所以很少有人晓得夜鬼的存在。一般不至于加害于人,但偶尔也把单独误入地下的人逮住吃掉。地铁施工当中就不时发生作业人员下落不明的事件。”
“政府不知道?”
“政府当然知道。国家这东西是不会那么傻的。那帮家伙一清二楚——不过也仅仅限于最高领导层。”
“那为什么不提醒大家,或让大家躲开?”
“第一,”小个子说,“如让国民知道,势必引起一大场混乱。不是么?要是大家晓得自己脚下有一群莫名其妙的活物动来动去,哪个心里都不是滋味。第二,欲除无法。自卫队也不大可能钻到整个东京城的地下去把夜鬼全部斩尽杀绝。黑暗是它们最得意的场所。如果真的动手,必是一场恶战。
“第三,还会有这种情况:它们在皇宫下面筑有极大的巢穴。一旦事情不妙,就会捅开地面爬出,甚至能把地上的人拖入地下。那样一来,日本势必乱成一团,对吧?所以政府才不同夜鬼对阵,而听之任之。再说,若和它们携手合作,反倒可以控制一股巨大的势力。政变也好,战争也好,只要同夜鬼协同作战,就绝对不会失利。因为纵使发生核战争,它们也会死里逃生。不过目前阶段,谁也没同夜鬼结为同党。因为它们疑心太重,决不轻易同地上的人交流。”
“听说符号士同夜鬼打得火热?”我说。
“倒是有此风声。即使实有其事,也不过是极少一部分夜鬼由于某种缘故暂时被符号士笼络住了,不会有更深的发展。不能设想符号上同夜鬼会结成永久性同盟。不必当一回事。”
“可是博士被夜鬼劫走了呀!”
“这也的确听说了。详情我们也不晓得。也可能是博士为掩人耳目而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这种可能性也并非就不存在。毕竟情况过于错综复杂,发生什么都无足为奇。”
“博士在从事一项特殊研究。”说着,小个子从各个角度端详打火机。“为了同计算士和符号士这两大组织分庭抗礼而在推进自己独特的研究。符号士想超过计算士,计算士想排挤符号士。博士则在二者的夹缝中开展足以使整个世界结构彻底颠倒的研究。为此才需要你的帮助,而且需要的不是你作为计算士的能力,而是你本身。”
“我?”我愕然道,“为什么需要我?我又没什么特殊能力,平庸无奇。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自己会在颠覆世界上面推波助澜。”
“我们也在寻求这个答案。”小个子手里团团玩弄着打火机,“有所觉察,但不明确。总之他把研究焦点对准了你。这已做了长时间准备,现已到了最后攻坚阶段,在你本身不知不觉之间。”
“等这攻坚战一完,你们就把我和研究成果搞过去,对吧?”
“可以这样说吧。”小个子道,“问题是形势渐渐蹊跷起来,‘工厂’嗅到了什么并开始活动。因此作为我们也不得不采取行动。伤脑筋啊!”
“‘组织’可晓得此事?”
“估计还没有察觉到。当然,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对博士周围加以监视也是事实。”
“博士是何许人物呢?”
“博士在‘组织’中干了好几年。他干的当然不是你那种事务性工作,是在中央研究室。专业是……”
“‘组织’?”情况愈发微妙愈发复杂。尽管置身于话题的中心,却惟独我茫无所知。
“是的。也就是说博士曾是你的同事。”小个子说,“见面机会想必没有,仅仅隶属同一组织罢了。诚然,这组织——计算士组织也的确过于庞大过于复杂,加之奉行近乎恐怖的秘密主义,因此只有一小撮头头才了解什么地方在进行什么。总之,右手干什么左手不知道,右眼看的与左眼看的不是同一物体。一句话,情报量太大,任何人自己都无法处理。符号士企图窃为己有,计算士则全力守住不放。然而即使再扩大组织,哪一方都不可能把握洪水般汹涌的情报信息。”
“这样,博士有了自己的想法,而退出计算士组织,埋头搞自己的研究。他的专业面很广。大脑生理学、生物学、骨相学、心理学——大凡关于控制人类意识的研究,他都堪称出类拔苹的角色。在当今时代,不妨说是文艺复兴式的世界罕见的天才学者。”
想到自己曾对如此人物解释过何为分类运算模糊运算,不由自觉汗颜。
“现在计算上设计出的计算系统,即使说几乎全是他一人之功我想也不为过。你们不过是把他开发的秘密技术付诸实施的工蜂而已。”小个子说,“这样说不大客气吧?”
“没关系,不用客气。”
“话说回来,博士退出了组织。退出以后,不用说,符号士组织马上前来拉拢。毕竟退出组织的计算士大部分当了符号士。但博士拒绝了,说自己有必须独自开展研究的项目。这样一来,博士就成了计算士和符号士共同的敌手。因为,对计算士组织来说他过于了解秘密,对符号士组织而言他是敌阵中的一员。在那些家伙眼里,非友人即敌人。博士对此也了然于心,于是紧挨在夜鬼巢穴旁建造了实验室。实验室可去了?”
我点下头。
“这实在是条妙计。任何人都甭想靠近那个实验室。夜鬼就在那一带成群结队,无论计算士组织还是符号士组织都不是夜鬼的对手。他本人往来时则发出一种夜鬼讨厌的声波,使得夜鬼倏忽间无影无踪,就像摩西横渡红海时一样。堪称万无一失的防御系统。除去那个女郎,你是第一个得以进入实验室的人,或许。这就是说,你这一存在已重要到了如此地步。不管从哪方面看,博士的研究都到了最后关口,叫你去就是为了突破这道关口。”
我“唔”了一声。有生以来自己本身还从未曾如此举足轻重。这一点总使我觉得有些不很自然,不大习惯。“那么说,”我开口道,“博士让我处理的实验数据不外乎是叫我前去的诱饵,实质上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博士的目的在于把我叫去?”
“那也不尽然。”小个子扫了一眼手表,“那数据是严密设计出来的程序,好比定时炸弹,到时间就轰隆一声爆炸。当然这纯属想象,究竟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要直接向博士本人才行,呃——时间越来越少了,谈话就到此为止如何?往下还有个约会。”
“博士的孙女怎么样了?”
“那孩子怎么样?”小个子不可思议似的问,“我们也不晓得,又不可能一一监视不放。莫非对她有意思?”
“没有。”我想大约没有。
小个子离座站起时依然不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他抓起桌上的打火机揣进裤袋。“对立的立场我想大致你已了解了。再补充一点:我们现在有个计划,就是说眼下我们掌握的情报要比符号士的详细,已经抢先一步。问题是我们的组织较之‘工厂’弱小得多。假如他们真的加大马力,我们恐怕难免被甩在后面,被打得溃不成军。所以作为我们必须在此之前牵制住符号士。这层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明明白白。”
“但是单靠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必须借助别人的力量。你可以助一臂之力吧?”
“‘组织’。”我说。
“啧啧,”小个子对大块头说,“我说他头脑清醒吧。”随即又注视我的脸,“这是需要诱饵的。没有诱饵谁都不肯上钩。拿你做诱饵好了。”
“兴致不大。”
“这不是兴致大不大的问题。”小个子说,“我们也在殊死拼搏。这回我倒有一点要问——这房间中你最珍惜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说,“没有一样值得珍惜,清一色便宜货。”
“这我知道。不过,不希望被人破坏的东西总有一两件吧?哪怕再便宜,毕竟也靠它在此生活嘛。”
“破坏?”我吃了一惊,“破坏是怎么回事?”
“破坏……就是破坏嘛,比如门的下场。”说着,小个子指了指门拉手门锁已不翼而飞的扭曲变形的门。“为了破坏的破坏,全都弄它个稀巴烂!”
“为什么?”
“一两句解释不清,再说解释与否反正都要破坏。所以,要是有不希望破坏的只管说。不乱来的。”
“录像机,”我只好直言,“监控电视。这两件贵,又刚买。还有壁橱上贮存的威士忌。”
“此外?”
“皮夹克和新做的三件头西装。皮夹克是美国空军轰炸机型的,领上带毛。”
“此外?”
我沉思片刻,看另外还有没有值钱之物。再没有了。我家不是保管贵重物那类场所。
“仅此而已。”
小个子点点头,大块头也点点头。
大块头首先逐个打开壁柜和抽屉,从抽屉中拉出锻炼肌肉的对拉弹簧键,绕到背后,贴着脊背拉直。我还从未见过把这弹链完全贴背拉直的人物,也算开了眼界。真个十分了得。
他像拿棒球很一样双手握着对拉弹簧链,到卧室去了。我探长身子,看他做何举动。大块头在监控电视机前站定,抡起肩上的弹簧链对准电视荧屏狠命抡去。随着显像管粉身碎骨之声,以及浑似一百个闪光灯同时烧毁的声响,三个月前新买的27英寸电视机便如西瓜一般被砸得一塌糊涂。
“等等……”说着,我急欲起身。小个子啪地一拍桌面,把我止住。
继而,大块头举起录像机,把平面部分对准电视机角咬牙切齿地摔打不止。几个按键四下飞溅,拉线短路,一缕白烟犹如得救的魂灵浮在空中。确认录像机已惨遭彻底毁坏之后,大块头将报废的机体扔在地板上,这回从衣袋中抽出一把刀,随着咔一声单纯明快的声响,明晃晃的刀身一闪而出。他随即拉开立柜,将两套加起来差不多价值20万元的服装——轰炸机式夹克和三件头西服利利索索地划裂开来。
“怎么好这样胡来,”我对小个子吼道,“不是说不破坏贵重物吗?”
“我可没那么说,”小个子泰然自若地回答,“只是问你最珍惜什么,没有说不破坏。破坏就是要从珍贵的开始,岂非明摆着的事!”
“得得。”说着,我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起来,和小个子一起观看大块头破坏我这两室一厅的小而富有格调的住房。
正文 14.世界尽头(森林)
不久,秋光杳然逝去。一天早晨睁眼醒来,但见秋天已经完结。天空已不复见金秋那潇洒飘逸的云影,而代之以阴晦厚重的云层。那云层俨然带来的信的使者从北大山顶探出头来。对镇子来说,秋天是令人心情怡然的美的天使,可惜其逗留时间过于短暂,而其动身起程又过于猝然。
秋天远逝之后,有一段为时不长的空白。那空白很奇妙,静静的,既不似秋天又不同于冬日。包裹兽体的金毛渐渐失去光泽,恰如被漂白过一般明显泛起白色,告诉人们寒冬即将来临。所有生物所有事象都为抵御冰雪季节而缩起脖颈,绷紧身体。冬天的预感犹若肉眼看不见的薄膜覆盖着全镇,就连风的奏鸣、草木的摇曳、夜的静谧和人们的足音都仿佛蕴含某种暗示滞重而陌生。甚至原来使我感到心旷神怡的河中沙洲的琤琮声,也不再抚慰我的心灵。一切一切都为保全自己而紧紧闭起外壳,而开始带有一种完结性。对它们来说,冬天是不同于任何其他季节的季节。小鸟的鸣啭也变得短促变得尖锐,时而惟见其拍动的双翅摇颤着这冰冷冷的空白。
“今年冬天怕是要冷得特殊,”老大校道,“一望云形就晓得。喏,你看。”老人把我领到窗边,指着压在北大山的又黑又厚的云层说,“以往每到这一时节,北大山就有预示冬日来临的云片出现。它好比先头部队,我们可以根据当时云的形状来预测冬天寒冷的程度。若是呆板扳平展展的云,说明是温暖的冬季;越厚则冬天越冷。而最糟糕的是状如大鹏展翅的云。有它出现,冬天肯定冷得滴水成冰。就是那种云!”
我眯缝起眼睛望着北大山的上空。尽管有些迷离,但还是能辨出老人所说的云形。云片横向拉长,足以遮蔽北大山的两端。中间则如山一样翼然膨胀开来,形状确实很像老人说的大鹏展翅。那是一只飞越山顶而来的不吉利的灰色巨鸟。
“滴水成冰的冬天五六十年才有一次。”大校说,“对了,你恐怕没有大衣吧。”
“嗯,没有。”我说。我有的只是进镇时发给的不很厚的棉衣。
老人打开立柜,从中拽出一件藏青色军大衣递到我手中。大衣重如石头,粗羊毛直扎皮肤。
“重是重了点,总比没有强。是近来专为你搞来的。但愿大小合适。”
我把胳膊伸进衣袖。肩部有点宽。真不习惯,重得真可以使人东倒西歪。不过看来还算合身。况且正如老人所言,总比没有强。我道了谢。
“你还在绘地图?”老大校问。
“嗯,”我说,“还剩有几部分,可能的话,想把它最后绘完。好容易绘到这个地步。”
“绘地图倒没什么要紧。那是你的自由,又不妨碍别人。不过,不是我说话不中听,冬天来到后不要出远门,不可离开人家附近。尤其像今年这么严寒的冬天,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分。这里虽说地方不大,但冬天里有许多你不知道的危险地带。绘地图要等明年春天再动手完成。”
“明白了。”我说,“可冬天要什么时候开始呢?”
“下雪。飘过一片雪花冬天就算开始。而河中河洲的积雪化尽之时,便是冬天结束之日。”
我们一面望着北大山的云层,一面啜着早间咖啡。
“另外还有一件要事。”老人说,“入冬后尽量别接近围墙,还有森林。冬天开始后这类存在力量大得很。”
“森林到底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老人略一沉吟,“什么也没有的。至少那里没有任何你所需要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森林是多余的场所。”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老人打开炉盖,扒去灰,添了几根细柴棍和煤块。
“估计今晚就要生炉子了。”他说,“这柴棍和煤块取自森林,蘑菇和菜等吃的东西也来自森林。在这个意义上,森林于我们是必不可少的,但仅此而已,再无他用。”
“既是这样,那么森林里该有人挖煤拾柴采蘑菇?”
“不错,那里是有人居住。他们搞来煤块柴禾蘑菇供应镇子,我们给他们粮食服装之类。这种交换由特定人在特定场所每周进行一次。此外概无交往。他们不靠近镇子,我们不走近森林。我们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什么地方不同?”
“在所有意义上。”老人说,“大凡可以想到的方面他们全与我们不同。不过要注意:切不可对他们发生兴趣。他们危险,他们很可能给你某种不良影响。因为——怎么说呢——你这人还没有安稳下来。在适得其所地完全安稳下来之前,最好对无谓的危险避而远之。森林不外乎森林,你在地图上只消标明‘森林’即可。明白了?”
“明白了。”
“还有,冬天的围墙更是危险无比。一到冬天,围墙便愈发森严地围紧镇子,监视我们是否被万无一失地围在其中。大凡这里发生的事,没有一件能逃过围墙的眼睛。所以,无论你采取何种形式,都万万不可同围墙发生关系,切勿接近。我说过几次了,你这人还没有安稳下来。你迷惘你困惑你后悔你气馁。对你来说,冬天是最危险的季节。”
问题是,我必须赶在冬天到来之前横竖去一次森林,去看个究竟。已经到了向影子交地图的原定期限,并且他交待过我要察看森林。只要看了一次森林,地图就算完成。随着北大山的云层缓慢而稳健地展开双翼漫上镇子上空,太阳光骤然减弱了金辉。天空
如罩上细细的粉尘,一片迷濛,阳光沉淀其中,奄奄一息。对我受伤的双眼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大好季节。天空再也不会晴得万里无云,呼啸的风也无力吹走这样的云层。我从河边小路进入森林。为避免迷路,我决定尽可能沿墙根来窥看森林里面的情景。这
样也才能够把包拢森林的围墙形状绘入地图。
但这场探索决不轻松。途中有深似地面整个下陷造成的笔陡的深壑,有比我个头还高出一截的茂密巨大的野莓丛,有挡住去路的沼泽。而且到处挂满黏糊糊的大蜘蛛网,缠绕我的睑、脖子和手臂。四周树丛不时传来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的沙沙声。高耸的树枝遮天蔽日,使得森林如海底一般幽暗。树阴下长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蘑菇,宛如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肤病。
尽管如此,当我一度离开围墙而踏入森林里面,眼前仍然展现出近乎不可思议的静谧而平和的天地。没有任何人染指的神秘的大自然生成的大地那清新的气息充溢四周,静静地抚慰着我这颗心。在我眼里,根本看不出这就是老大校忠告以至警告过我的危险地带。这里有树木青草和各种微小生命组成的无休无尽的生命循环。哪怕一块石头一抔土都令人感觉出其中不可撼动的天意。
离开围墙后,越是深入森林,这种印象就越强烈。不吉祥的阴影淡然远近,树形和草叶的颜色也仿佛变得沉稳而柔和,鸟的叫声听起来也悠扬悦耳。随处闪出的小块草块也好,走线一般从密树间穿行的小溪也好,都未使人产生围墙附近森林所给予的那种紧张感和压抑感。我不明白何以有如此霄壤之别。或许由于围墙以其强力扰乱了森林的空气,也可能仅仅是地形上的原因。
但是无论森林里边的行走令我如何惬意,我仍然不敢完全离开围墙。森林毕竟深无尽头,一旦过于深入,辨别方向甚至都不可能。既无路可走,又无标识可循。所以,我总是在保持眼角可以瞥见围墙那样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森林对我是朋友还是敌人,这点我还难以判断。再说,这种恬适与惬意乃是要把我诱入其中的幻景也未可知。不管怎么说,正如老人所指出的,我对于这个镇子还是个摇摆不定的弱小存在,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分。
我想也许因为自己尚未真正走进森林的纵深处,没发现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既无脚印,又不见摸过什么的手痕。对于在林中同他们相遇,我半是感到害怕,半是怀着期待。但如此转了几日,全然没有发现暗示他们存在的现象。我猜想他们很可能住在林中更深远的地方,或者巧妙地躲着我。
探索到第三天或第四天时,在恰好东墙向南大幅度转弯的地方,我发现墙根处有一小块草地。在围墙拐角的挟迫下,草地呈扇面形舒展开来。周围密密麻麻的树林居然停止进犯而留出这块小小的空间。奇怪的是,墙根景致所特有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紧张感也在这一角荡然无存,漾溢着林内的安详与静谧。潮润而绵软的小草如地毯一般温柔地覆满地面,头上是一方被断然切成异形的天宇。草地的一端遗留着几块石基,说明这里曾有过建筑物。踏着一块块石基踱去,发觉原来的建筑布局相当工整相当正规,起码并非临时凑合的小屋。曾有三个独立的房间,有厨房有浴室有门厅。我一边循着遗址踱步,一边想象建筑物存在时的情形。
至于何人出于何动机在林中筑此屋宇,之后又缘何尽皆拆毁,我则揣度不出。
厨房后侧剩有一口石井。井中填满了土,上面杂草葳蕤。埋井者想必是当时撤离这里的人。为什么我自是不得而知。
我在井旁弓身坐下,倚着古旧的石栏仰望天空。只见从北大山吹来的风微微摇曳着将这残缺的天宇围成半圆形的树枝,沙沙作响。满含湿气的积云不紧不慢地横空而过。我竖起上衣领,注视着流云蹒跚的脚步。
建筑物遗址后面耸立着围墙。在森林中我还是第一次这般切近地目视围墙。挨近看来,的确可以感到墙在喘息不已。如此坐在东面林中豁然闪出的野地,背靠古井谛听风声之间,我觉得看门人的话还是可信的。倘若这世上存在完美无缺之物,那便是这围墙。想必它一开始使存在于此,如云在空中游移,雨在大地汇川。
围墙过于庞大,无法将其纳入一页地图。其喘息过于剧烈,曲线过于优美。每次面对围墙写生,我都觉得有一片漫无边际的疲软感席卷而来。围墙还能根据视角的不同而难以置信地明显变换表情,致使我难以把握真实面目。
我决定闭目小睡。尖锐的风声持续不停,树木和墙壁密实地护拥着我,使我免受冷风的侵袭。睡前我想到影子。该是把地图交给他的时候了。诚然,细部还不准确,森林内部仍几近空白,但冬天已迫在眉睫,且入冬后反正也没有可能继续勘测。我已在速写本上基本勾勒出了镇的形状及其中存在物的位置和形态,记下了我所掌握的全部事实。往下就轮到影子以此为基础进行策划了。
看门人虽然对让不让我同影子会面心中无数,但到底同我讲定,允许我在白昼变短影子体力变弱之后同其相见。如今冬季即将来临,条件当已具备。
接下去,我仍闭目合眼,想图书馆的女孩。然而越想我越觉得心中的失落感是那样深重。它来自何处如何产生我固然无法确切地把握,但属于纯粹的失落感却是千真万确。我正在眼睁睁地看她身上失去什么,且持续不断地。
我每天同她见面,可是这一事实并未填补我心中广大的空白。我在图书馆一个房间里阅读古梦时,她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的身旁。我们一块儿吃晚饭,一块儿喝温吞吞的饮料,还送她回家。两人边走路边拉拉杂杂地闲聊。她谈她父亲和两个妹妹的日常起居。
但当我把她送到家门口分手之后,我的失落感似乎比见面前还要深重。对这片茫无头绪的失落感我实在束手无策。这口井太深,太暗,任凭多少土都无法填满空白。
我猜测,这片失落感说不定在某个地方同我失去的记忆相关相连。记忆在向她寻求什么,而我自身却做不出相应的反应,以致其间的差距在我心头留下无可救药的空白。这问题眼下的确使我棘手。我本身这个存在过于软弱无力风雨飘摇。
终于,我把这些纷纭的思绪统统赶出脑海,沉入睡眠之中。
一觉醒来,周围气温低得可怕。我不禁打个寒战,用上衣紧紧裹住身体。已是日暮时分。我从地上站起,抖落大衣上的草屑。这当儿,第一场雪轻飘飘触在我脸上。仰首望天,云层比刚才低垂得多,且愈发黑了,透出不祥之感。我发现几枚形状硕大而依稀的雪片自上空乘风款款飘向地面。冬天来了!
我离开前再次打量一番围墙。在雪花飞舞阴晦凝重的天宇下,围墙更加显示出完美的丰姿。我往墙的上头望去,竟觉得它在俯视我,严然刚刚觉醒的原始动物在我面前巍然矗立。
它仿佛在对我说:你为什么呆在这里?你在物色什么?
然而我无法回答。低气温中短暂的睡眠从我体内夺走了所有温煦,向我头内注入了形态奇妙而模糊的混合物样的东西。这使我觉得自己的四肢和头脑完全成了他人的持有物。一切都那么沉重,却又那般缥缈。
我尽量不让目光接触围墙,穿过森林,急切切往东门赶去。道路长不见头,暮色迅速加深,身体失去微妙的平衡感。途中我不得不几次止住脚步喘息换气,不得不聚拢继续前进的体力,把分散迟钝的精神集中在一起。暮色苍茫中,我觉得有一种异物劈头盖脑地重重压着自己。森林里恍惚听见有号角声传来。但听见也罢不听见也罢,反正它已不留任何痕迹地穿过自己的意识。
勉强穿过森林来到河边时,地面早已笼罩在凝重的夜色中。星月皆无,惟有夹雪的冷风和寒意袭人的水声统治四野。我已无从记起此后我是花了多长时间才走回图书馆的。我记得的只是沿河边路永不间断地行走不止。柳枝在黑暗中摇曳,冷风在头顶呼啸。无论怎样行走,道路都漫不见头。
女孩让我坐在炉前,手放在我额头上。她的手凉得厉害,以致我的头像磕在冰柱上似的作痛。我条件反射地想把她的手拨开,但胳膊抬不起来。刚要使劲抬起,却一阵作呕。
“烧得不得了!”女孩说,“到底去哪里干什么来着?”
我本想回答,但所有语言都从意识中遁去。我甚至无法准确理解她的话语。
女孩不知从哪里找来好几条毛毯,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包起,让我躺在炉旁。躺倒时她的头发碰着我的脸颊。我不由涌起一股愿望:不能失去她!至于这愿望是来源于我本身的意识,还是浮自昔日记忆的断片,我则无以判断。失却的东西过多,我又过于疲劳。我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这虚脱感中一点点分崩离析。一种奇异的分裂感——仿佛惟独意识上升而肉体则全力遏止的分裂感俘虏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应寄身于哪个方向。
这时间里,女孩始终紧握我的手。
“睡吧。”我听她说。声音恍惚来自冥冥的远处。
正文 15.冷酷仙境(威士忌、拷问、屠格涅夫)
大块头在水槽里把我贮存的威士忌打得一瓶不剩——的确一瓶也不剩。我同附近酒店的老板成了熟人,每次削价处理威士忌时,对方都送一两瓶过来,结果我现在的库存量相当可观。
大块头首先打烂了2瓶威尔德·泰西,接着开始摔苏格兰C·S,毁掉了3瓶I·W,粉碎了2瓶杰克·丹尼,埋葬了劳塞斯,报销了赫格,最后把半打芝华士一起送上西天。声音震天动地,气味直冲霄汉。毕竟同时打碎的是足够我喝半年的威士忌,气味当然非同小可,满屋子酒气扑鼻。
“光是呆在这里都能醉过去。”小个子感慨道。
我万念俱灰,支着下巴坐在桌旁,眼看支离破碎的酒瓶在水槽中越积越高。在上的必然掉下,有形的必然解体。伴随着酒瓶的炸裂之声,大块头打起刺耳的口哨。听起来那与其说是口哨,莫如说是用牙刷摩擦空气裂缝那参差不齐的剖面所发出的声响。曲名则听不出来,或者没有旋律,不过是牙刷或上或下地摩擦剖面或在中间出入而已。一听都觉得神经大受磨损。我频频转动脖颈,把啤酒倒入喉咙。胃袋硬得活像外勤银行职员的公文包。
大块头继续进行并无意义可言的破坏。当然,对他俩来说也可能有某种意义,但对我却是没有。他将床一把掀翻,用刀割裂床垫。又把立柜里的衣服一古脑儿掏空,把桌子抽屉统统摔在地上。接着揭掉空调器的配电盘,踢翻垃圾筒,将抽屉里的东西用不同的办法——砸毁摔碎。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卧室和客厅沦为废墟之后,即刻移师厨房。我和小个子则转到客厅,把靠背割得七零八落且上下倒置的沙发弄回原处,坐下观看大块头在厨房大发淫威。沙发坐垫几乎完好无缺委实堪称不幸中的一幸。这沙发坐上去极为舒坦,是我从一个摄影师熟人手里低价买下来的。那摄影师在广告摄影方面乃一把好手,可惜神经不知哪里出了故障,偏要躲进长野县的深山老林,临行前把事务所的沙发处理给了我。对他的神经我固然深感惋惜,但还是为能搞到这个沙发而暗自庆幸。至少可以不必另买。
我坐在沙发右端双手捧着罐装啤酒,小个子在左端架腿靠臂。尽管声音如此之大,左邻右舍却无一人前来过问。此层楼住的差不多都是单身,若非有相当例外的原因,平日白天几乎空无一人。这两人想必晓得个中情况才如此肆无忌惮地弄得震天价响吧?有些可能。他俩全都了然于心。表面上似嫌鲁莽,行动起来却精打细算,无一疏漏。
小个子不时觑一眼劳力士,确认作业进展状况,大块头则稳准狠地在房间里往来砍杀,片甲不留。给他如此搜查一遍,恐怕连一支铅笔都无处藏身,然而他们——如小个子起始宣称的那样——什么也没搜查,只是一味破坏。
为什么?
莫非想让第三者以为他们已统统搜过不成?
第三者是谁呢?
我不再思考,喝干最后一口啤酒,空罐置于茶几。大块头拉开餐柜,将玻璃杯扫落在地,又向碟盘发起攻击。带过滤器的咖啡壶、茶壶、盐瓶、白糖罐、面粉罐,全部粉身碎骨,大米撒了一地。冷冻箱里的冷冻食品也惨遭同一下场。约有一打的冻虾、一大块牛脊肉、冰淇淋、最高级的黄油、长达30厘米的大块咸大马哈鱼子和试做的番茄汁,全都发出陨石群撞击沥青路面般的声响,零乱不堪地滚落在漆布地板上。
进而,大块头双手抱起冰箱,先往前,然后冰箱门朝下推倒在地。散热器的配线大概断了,溅出细小的火花。我大为头疼:该如何向前来维修的家电修理工说明故障原因呢?
这场破坏戛然而止,一如其开始之时,既无“可是”“但是”。又无“然而”“不过”,倏忽间完全止息,长时间的沉默笼罩四周。大块头不再打口哨,立在厨房与客厅的门口处以空漠的目光望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房间变成这般狼狈模样花了多长时间。大约15分钟到30分钟。比15分钟长,较30分钟短。但从小个子目视劳力士表盘时现出的满意神情看来,我猜想这可能近乎破坏两室一套住房所需标准时间。从全程马拉松所需时间到卫生纸一次所用长度,世上实在充满各种各样的标准值。
“收拾怕是很花时间。”小个子说。
“算是吧,”我说,“而且花钱。”
“钱不钱当前不在话下,这是战争!算计钱是打不赢战争的。”
“不是我的战争。”
“至于谁的战争倒无所谓,谁的钱也无所谓。所谓战争就是这么回事,听天由命。”
小个子从衣袋掏出雪白的手帕,捂住嘴咳嗽两三声。又察看一会手帕,揣回原来的衣袋。也许出于偏见,我是不大相信身上带手帕的男人。我便是如此存在为数甚多的偏见。所以不很受人喜欢,因为不受喜欢偏见也就越来越多。
“我们走后不久,‘组织’那帮人就会赶来。他们要调查我们,看我们闯入你房间搜寻什么,问你头骨在哪里。但你对头骨一无所知。明白么?不知道的事无法告诉,没有的东西拿不出来,纵使受到拷问。所以我们同来时一样空手回去。”
“拷问?”
“免得你受怀疑,那些家伙不知道你去博士那里,知道这点的眼下只有我们。所以你不至于受害。你是成绩优秀的计算士,那些家伙肯定相信你的话,而以为我们是‘工厂’,并开始行动。我们早已算计好了。”
“拷问?”我间,“拷问,如何拷问?”
“过会儿告诉你,别急。”
“假如我把分类运算的实情告诉给本部的人呢?”我试着问。
“那一来,你就被他们干掉。”小个子说,“这不是骗你,真的!你瞒着组织去博士那里做了被禁止的模糊运算。光是这一件就已非同小可,何况博士又拿你来做实验。这可不是儿戏!你现在的处境比你自已想象的危险得多。听着,坦率地说,你一只脚已经站在桥栏,要好好想一想往哪边落才行。摔伤后可就追悔莫及。”
我们在沙发左右两端面面相觑。
“有一点想问问,”我说,“我帮着你们对‘组织’说谎究竟有何好处?作为现实问题,计算士毕竟属于‘组织’,而关于你们我则毫不了解。我何苦非得同外人勾结来欺骗自己人呢?”
“简单得很,”小个子说,“我们把握了你所面临的大致境况,正在利用你。而你的组织对你的处境还几乎浑然不觉。一旦发觉,很可能除掉你。我们的估算百发百中。简单吧?”
“可是,‘组织’迟早总要发觉的,无论境况如何。‘组织’极其庞大,而且不傻。”
“或许。”小个子说,“但那还需要一段时间。而在那一时间里,如果顺利我们也好你也好说不定可以解决掉各自的问题。所谓选择就是这么一种东西。要尽量选择可能性多的,哪怕仅多百分之一。这和下国际象棋一样,受挫的时候就逃,逃的过程中对方很可能出错。
纵使再厉害的对手也不能保证不出错。那么……”
说着,小个子看了下表,朝大块头啪地打个响指。大块头旋即像接通电源的机器人一般猛地扬起下颏,三步两步来到沙发跟前,屏风似的在我面前稳稳站定。不,与其说是屏风,莫如说更接近于露天电影场的巨型银幕,挡得前面一无所见。天花板的灯光整个被他遮住,淡淡的阴影包笼着我,我蓦然想起小时在校园观看日蚀的情景。大家把蜡烛油涂在玻璃板上,用来代替过滤镜观望太阳。差不多已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往事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岁月似乎把我带到了妙不可言的场所。
“那么,”小个子重复道,“往下需要你稍微难受一下。稍微——或者说相当难受也未尝不可。这是为你本人着想,只能请你忍耐。我们其实也不是想干才干的,实属迫不得己,脱下裤子!”
我无可奈何地脱下裤子。反抗也于事无补。
“跪在地上!”
我乖乖地撤离沙发,在地毯跪下。以只穿运动衫和短裤的形象跪在地上实在有些奇妙。但还没容我深想,大块头便绕到背后两手插进我腋下,拦腰攒住我手腕。其动作一气呵成,恰到好处。被勒得特紧的感触自是没有,但若想多少动一动身子,肩和手腕便如被拧一般作痛。接下去,又用他的脚把我的脚腕死死固定。这么着,我便如同射击游戏室壁架上摆的假鸭子,全然动弹不得。
小个子去厨房拿回大块头放在桌子上的快刀,将刀身弹出大约7厘米,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仔细烧了烧刀刃。刀本身倒也小巧玲珑,不给人以凶残之感。但我一眼即看出并非附近杂货铺卖的那类便宜货。就切割人体来说,其大小已绰绰有余。人体与熊体不同,绵软如桃,有7厘米管用的刀刃基本可以随心所欲。
用火消罢毒,小个子静候片刻,以便刀刃降温。随后,他把左手放在我白色短裤的腹部橡皮带处,往下拉到阳物露出一半的部位。
“有点痛,咬牙忍着。”他说。
我觉得有个网球大小的块状空气从胃涌至喉咙,鼻头浮出汗珠。我很怕,害怕自己的阳物受伤。如若受伤,将永无勃起之日。
但小个子丝毫没有伤害我的阳物,而在我肚脐往下约5厘米的地方横向切了一道6厘米左右的口子。仍有些发热的锋利刀刃轻轻吃进我的小腹,如用直尺画线一般往右一拉。我刚要收腹,但由于大块头顶在背部,纹丝动弹不得。更何况小个子还用左手紧紧握着我的阳物。我直觉得浑身所有的汗毛孔一齐冒出冷汗。稍顷,一股滞重的痛感猛然袭来。小个子用纸巾擦去刀口上的血,收起刀身,大块头随即离开我的身体。眼看血把我的白色短裤染得通红。大块头从卫生间另拿来一条毛巾,我接过捂住伤口。
“缝七针就行。”小个子说,“多少会留下伤疤,好在那个位置别人看不见。可怜固然可怜,毕竟人有旦夕祸福,就忍耐一下吧。”
我把毛巾从伤口拿开,看被割成什么样子。伤口不算很深,但仍可见到带血的淡粉色的肉。
“我们一离开,‘组织’就有人赶来,你就亮出这伤口,就说我们威胁你,逼你道出头骨下落,否则还要深切,但由于实在不知头骨在什么地方,无法说出,所以我们才无可奈何地走了,这就是拷问。我们认真起来,干得比这还要厉害咧。不过现在这个程度足矣。要是还有几次机会,肯定叫你好好瞧瞧更厉害的。”
我用毛巾捂着小腹,默默点头。原因我说不清,总之觉得还是言听计从为妙。
“不过,那位可怜的煤气检修员果真是你们雇的吧?”我问,“莫非你们故意马失前蹄,以便我多加小心,好把头骨和数据藏起来不成?”
“聪明,”小个子说着,看了眼大块头的脸,“脑袋就该这样运转。这样才能在竞争中活下去,如果幸运的话。”
言毕,两人离开房间。他们无需开门,无需关门。我房间那扇拉手不翼而飞四框扭曲变形的不锈钢门,现在向全世界开放。
我脱下沾满血污的短裤,扔进垃圾篓,用浸湿的软纱布擦净伤口四周的血。每次前后弯腰,伤口便火辣辣地痛。运动衫衣襟也有血迹,也一扔了之。接着,我从散落一地的衣服当中拨弄半天,挑一件即使沾血也不显眼的T恤和一条最小的三角裤穿了。
然后,去厨房喝了两杯白水,边想问题边等“组织”来人。
过了30分钟,本部来了三个人。一个便是经常来我这里取数据的盛气凌人的年轻男联络员。此人一如往常地身穿深色西服、白衬衫,打一条银行贷款员的那种领带。其余两人穿着胶底布面轻便鞋,一副运输公司搬运工的打扮。但看上去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像银行职员和搬运工之辈,只不过借助这副不引人注目的装束而已。眼睛总是不断打量前后左右,身上肌肉时刻绷紧,以随时应付一切事态。
他们也同样没有敲门,穿鞋径直升堂入室。搬运工模样的两人仔仔细细地检查房间,联络员则从我嘴里听取情况。他从上衣内侧口袋掏出一个黑皮手册,用夏普记录笔记下谈话要点。我说有两人来搜寻头骨,出示了腹部伤口。对方对着伤口看了好一会儿,但未发表任何感想。
“头骨?头骨到底是什么?”他问。
“哪里晓得什么头骨,”我说,“我还想问人呢。”
“真的没有印象?”年轻联络员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凋问道。“这点极其关键,请认真回忆一下,过后改口可就来不及了。符号士们不至于毫无根据采取不必要的行动。既然他们来你房间搜寻头骨,那么就有根据说明你房间存在头骨。零是什么也产生不出的。而且那头骨具有搜寻的价值。不能认为你同头骨没有任何关联。”
“既然头骨那么宝贵,就请告诉头骨含义好了,嗯?”我说。
联络员用夏普笔尖通通敲着手册。
“这就开始调查。”他说,“彻底调查。只要动真格的,没有什么能瞒住我们。一旦查明你有所隐瞒,那就不是件小事。听明白了?”
明白了,我说。管它三七二十一、以后的事谁都捉摸不透。
“我们已隐约觉察出符号士们在密谋策划什么。那些家伙已开始行动。但还摸不准其具体用心,也可能什么地方同你有关。头骨的含义尚不清楚。不过暗示次数越是增加,我们越能接近事态的核心。这点毫无疑问。”
“我该如何是好呢?”
“提高警惕,休养身体。工作请暂时辞掉。有什么情况马上同我们联系。电话能用吧?”
我拿起话筒一试,电话安然无恙。大概那两人有意放电话一条生路。究竟如何当然不得而知。
“能用。”我说。
“好么,”他说,“哪怕再小的事也请即刻同我联系,不要试图自行解决,不要存心隐瞒什么。那些家伙不是好惹的,下次光划肚皮怕是不能了结。”
“划肚皮?”我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检查房间的两个搬运工打扮的男子完成任务后折回厨房。
“彻头彻尾地搜寻一遍,”年长的一个说,“没一个得以幸免,顺序也无懈可击。老手干的,定是符号士无疑。”
联络员点下头,两人出房间走了。只剩下我和联络员。
“为什么搜头骨要割衣服呢?”我问,“那种地方藏不住头骨的嘛——就算是什么头骨的话。”
“那些家伙是老手。老手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你或许会把头骨寄存在自助存物柜里,而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钥匙是什么地方都能藏的。”
“言之有理。”我说。的确言之有理。
“不过符号士们没向你提过什么建议?”
“建议?”
“就是目的在于把你拉入‘工厂’的建议,例如金钱地位等等,或者来硬的一手。”
“那倒没听说。”我回答,“只是割肚皮打听头骨来着。”
“注意,好好听着,”联络员说,“即便那些家伙花言巧语拉你下水,你也不得动摇。你要是反戈一击,我们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除掉。这不是戏言,一言为定。我们有国家这个靠山,我们无所不能。”
“小心就是。”我说。
他们走后,我开始就事情的发展状况加以梳理归纳。但无论梳理得如何头头是道,我都没有出路。问题的关键在于博士到底想干什么,不弄清这点,一切推断都无从谈起。还有,我全然揣度不出那老人的脑袋里究竟翻腾着怎样的念头。
清楚的只有一点:我背叛了“组织”,尽管迫不得已。一旦真相大白——早早晚晚——势必如那个盛气凌人的联络员所预言的,我陷入相当窘迫的境地,纵令是由于威胁而不得不说谎的。我就算坦白交侍,怕也得不到那伙人的饶恕。
为此思来想去之间,伤口又开始作痛,于是翻开电话薄,查到近处一家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叫车拉我去医院包扎伤口。我用毛巾按住伤口,外面套一条肥肥大大的裤子,穿上鞋。穿鞋向前弯腰时,痛得简直像身体要从中间断成两截。其实腹部不过被割出二三毫米宽的小口,整个人就变得如此狼狈不堪,既不能正常穿鞋,又无法上下楼梯。
我乘电梯下楼,坐在门口树下等出租车开来。表针指在午后1时半。那两人破门而入,到现在才不过两个半小时。然而这两个半小时却异常之长,仿佛过了10个钟头。
提着购物篮的主妇络绎不绝地从我眼前走过。大葱和萝卜从超级商场购物袋口上探头探脑。我不由有点羡慕她们。她们既不会被砸坏冰箱,又不至于被刀子划破肚皮。只消考虑一下葱和萝卜的调理方式和小孩的成绩,岁月即可风平浪静地流过。她们无需抱住独角兽头骨不放,脑袋不必遭受莫名其妙的密码和复杂程序的困扰。这便是普普通通的生活。我想到厨房地板上现在大约正在融化的冻虾冻牛肉和黄油番茄汁。今天一天务必全部吃完,可我根本没有食欲。
邮递员骑着超级两用自行车赶来,把邮件熟练地分别放进大门口旁排列的信箱。观看之间,发现有的信箱塞得满员,有的则一无所获。我那信箱他也碰都没碰,不屑一顾。信箱旁边有一株盆栽橡胶树,盆内扔着冰淇淋棍和香烟头。看上去橡胶树也和我同样疲
劳。人们随意往里扔烟头,随意撕叶片。此处何时开始有盆栽橡胶树的呢?我全然无从记起。从脏污程度看,想必已摆根久了。我每天都从前面经过,但在落得刀子划破肚皮而在门口等出租车的下场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医生看罢我的伤口,问我何以弄成这样。
“在女人身上出现一点麻烦。”我说。此外无法解释。谁看都显然是刀伤。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我们男方有报告警察的义务。”医生道。
“警察不好办。”我说,“也怪我不好,所幸伤还不深,想私了算了。拜托了!”
医生口中嘟囔了一会,终归不再坚持,让我躺在床上为伤口消毒,打了几针,拿出针线麻利地缝合伤口。随后,护士用充满狐疑的目光瞪着我。啪的一声把厚厚的纱布贴在受伤部位,用橡胶皮带样的东西拦腰固定。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有些滑稽。
“尽可能别做剧烈运动。”医生说,“也不要喝酒,不要性交,不要过分地笑。最好看看书,轻松些日子。明天再来。”
我道过谢,在窗口付款,领了消炎药返回住处。并且遵从医嘱,歪在床上看屠格涅夫的《罗亭》。本来想看《春潮》。但在这形同废墟的房间里找到这一本已费了好一番折腾,再说细想之下《春潮》也并不比《罗亭》好出许多。
于是我腰缝绷带,天还未晚就倒在床上看屠格涅夫富有古典情调的小说。看着看着,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这三天时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找的。
一切都是主动找上门的,我不过受连累而已。
我走进厨房,在水槽中高高隆起的威士忌瓶子碎片堆上专心拔弄。几乎所有的酒瓶都被击得粉身碎骨,残片四溅,惟见一瓶帝王牌居然下半端幸免于难,里边尚存大约一杯分量的威士忌。斟进酒杯,对着灯光看了看,没发现玻璃屑,我持杯上床,一边干喝温吞吞的威士忌一边继续看书。第一次看《罗亭》时还在读大学,已是15年前的事了。15年后我腰缠绷带重读此书。重读之间,我意识到较之从前,自己开始对罗亭怀有类似好意的心情。人不能够改正自身的缺点。脾性这东西大约在25岁前便已成定局,此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其本质。问题是人们往往拘泥于外界对自身脾性的反应。也是借助醉意,我有些同情罗亭。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出场人物几乎都不令人同情,而对屠格涅夫笔下的主人公则马上产生同情之心。我甚至同情《87分署》系列小说中出现的人物。这恐怕是因为我本身在人性上有诸多缺点。缺点多的人常常同情同样缺点多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人物身上的缺点很多时
候很难使人视为缺点,因而我不可能对他们的缺点倾注百分之百的同情。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缺点则往往过于明显过于静止。
读罢袖珍本《罗亭》,扔到书架上面,又去水槽物色像样的威士忌残骸。发现有块瓶底剩有一点点杰克·丹尼黑牌威士忌,赶紧倒入杯中,折回床开始看司汤达的《红与黑》。总之我好像喜欢看落后于时代的作品。当今时代到底有几多年轻人看《红与黑》呢?不管怎样,读着读着我又同情上了于连·索雷尔。于连·索雷尔身上,缺点在15岁以前便大局己定,这一事实也檄发了我的同情心。人生的种种要素仅在15岁便固定下亲,这在别人看来也是非常不忍的事。他自行投入监牢也是如此。蜷缩在四面墙世界里的他,不断朝毁灭行进。
有什么打动我的心。
是墙壁!
那世界四面皆壁。
我合上书,把仅有的一点黑牌威士忌倒入喉咙,就四面墙世界思索良久。我可以较为容易跑在脑海中推出墙壁和门的祥式,墙非常之高,门非常之大,且一片沉寂。我便置身其中。然而我的囊识十分朦胧,看不清周围景致。整座城市的景致——甚至细微之处都历历在目。惟独自己周围扑朔迷离。有谁从这不透明轻纱的对面呼唤我。
这简直同电影镜头无异。我开始回忆以前看过的历史影片中有无这样的场面。可是《无敌大将》也好《本·哈》也好,《十戒》也好《圣衣》也好《斯巴达克斯》也好,均无如此镜头。那么,这景致恐怕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的幻想。
那墙壁所暗示的,我想肯定是自己被框定的人生。一片沉寂则是消音后遗症。四周之所以迷迷蒙蒙,是因为想像力面临毁灭性的危机。呼唤我的大约是那位粉红色女郎。
分析完这瞬间涌起的幻想之后,我又翻开书。但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在书上。我想,我的人生是零,是无,是彻底的无。迄今我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使谁幸福了?没使任何人幸福。我没有妻室,没有朋友,没有门,一扇也没有。阳物垂头丧气,甚至工作也朝不保夕。
作为我人生最终目的的大提琴和希腊语那片祥和的世界正面临危机。假如工作就此失去,我无论如何也不具有使之实现的经济余力。况且若被“组织”追至天涯海角,自然无暇背诵希腊语的不规则动词。
我闭目合眼,吸了一口深如印加水井的空气,再次回到《红与黑》。失去的业已失去,再多思多想也无可挽回。
注意到时,天已完全黑尽。屠格涅夫并司汤达式的夜色在我周围合拢。或许由于静卧未动,肚皮刀口多少不那么痛了。犹远方击鼓般迟钝而隐约的痛感虽然不时从刀口驰往侧腹,而一旦过去,往下便太平无事,足可使人忘却伤口,时针已指在7点20分,我依然没有食欲。早上5点半用牛奶送进去一个不管用的三明治,其后在厨房吃了一点土豆色拉,到现在还什么也没进肚。一想到食物胃就似乎变硬。我筋疲力尽,睡眠不足,加之肚皮开裂,房间又如被小人国的工兵队实施爆破一般四下狼藉,根本没有产生食欲的余地。
几年前我读过一本描写世界垃圾遍布以致沦为废墟的科幻小说,而我的房间光景与之毫无二致。地上散乱扔着形形色色种种样样的废物:被割裂的三件头西服,毁掉的录像机、电视机,打碎的花瓶,折断脖子的台灯,踩烂的唱片,沧海横流的番茄汁,断断续续的扩音器软线……扔得到处都是的衬衫和内衣大多或被穿鞋的脚踩得污七八糟,或溅上墨水,或沾上葡萄汁,几乎不堪再用。原来床头柜上一盘我3天前开始吃的葡萄,被扔得满地开花,踩得体无完肤。约瑟夫·康拉德和托马斯·哈代自甘寂寞的作品集被花瓶里的脏水淋得一塌糊涂。剑兰插花也像献给阵亡者的一样落在浅驼色的开士米毛衣胸口,袖子被西德佩利康公司专门生产的蓝墨水染上了高尔夫球大小的污痕。
全部化为废品。
一堆无处消化的废品堆。微生物死了变石油,大树倒了成煤层。而这里的一切全都是没有归宿不折不扣的废品。毁掉的录像机又能去哪里呢?
我又一次走进厨房,拨弄水槽里的威士忌瓶子碎片。遗憾的是再也找不到一滴威士忌。剩下的威士忌未能进入我的胃袋,而像俄耳浦斯一样统统顺着下水通流入地下的虚无,流入夜鬼横行无忌的世界。
在水槽不断拨弄之间,右手中指尖被玻璃片划破了。我看着血从指肚溢出,继而一滴滴落在威士忌商标,看了好久。受过一次大伤后,这小伤便不足为奇了。没有人由于指尖出血而一命呜呼。
我任凭血液流淌,直至把劳塞斯商标染红。但血流个无休无止,我只好不再看,靠纸巾擦净伤口,用药用胶布缠好。
厨房地板上滚动着七八个空啤酒罐,犹一场炮战后的弹壳。我于是拾起。罐的表面早已变得不凉不热,但终究强过没有。我一手拿一罐啤酒上床,一边滋滋有声地啜着,一边接着看《红与黑》。作为我,很想借助酒精排除三天来体内积蓄的紧张,顺势大睡一场。不管明天如何纠纷四起——基本可以断言——我都要尽情睡一大觉,至少睡得地球如迈克尔·杰克逊一样旋转一周那样长的时间。新的纠纷应伴之以新的绝望感即可。
时近9点,睡魔袭来。我这如月球背面一般荒芜的斗室,睡意居然也肯光顾。我把读了四分之三的《红与黑》扔在地上,按下幸存的床头灯开关,侧身弓腰,沉入梦乡。我是这荒芜房间中的小小胎儿,在应该苏醒之前,任何人都无从打扰。我是处于纠纷包围中的绝望的王子,我将一直沉沉昏睡,直到“大众”高尔夫球大小的癞蛤蟆来同我接吻。
然而出乎意科,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半夜11点,身穿粉红色西服套裙的胖女郎走来摇我的肩膀。看来我的睡眠成了价格低得惊人的拍卖品,众人依序近前,像敲打半旧车轮胎似的踢动我的睡眠。他们不该有如此权利。我并非半旧车,尽管半新不旧。
“躲开!”我说。
“喂,求求你,起来,求你了!”女郎道。
“躲开躲开!”我重复道。
“不是睡觉时候!”女郎说着,用拳头咚咚捶打我的侧腹。一股打开地狱之门般的剧痛穿过我的全身。
“快起呀,”她说,“这样下去世界要完蛋的!”
正文 16.世界尽头(冬季的到来)
睁眼醒来,我躲在床上。床发出熟悉的气昧。床是我的床,房间是我的房间。可我觉得一切都与以前多少有些异样,活像照我记忆复制出来的场景。天花板的污迹也好,石灰墙的伤痕也好,无一例外。
窗外在下雨,冰一样清晰入目的冬雨连连洒向地面。亦可听到雨打房顶之声。但距离感难以把握。房顶似乎近在耳畔,又好像远在1公里之外。
窗前有大校的身影。老人拿一把椅子端坐窗前,一如往常挺胸直背,岿然不动地注视外面的雨。我不理解老人何以看雨看得如此执著。雨不外乎雨,不外乎拍打房顶淋湿大地注入江河之物。
我想抬起胳膊,用手心摸下脸颊,但抬不起来。一切重得要命。想出声告知老人,声音也发不出。肺叶中的空气块也无从排出。看来身体功能已全线崩溃,荡然无存。我睁眼看窗看雨看老人。自己的身体何故狼狈到如此地步呢?我无法想起。一想脑袋便痛得像要裂开。
“冬天啦,”老人说着,用指尖敲敲窗玻璃,“冬天来了,这回你可以晓得冬天的厉害了。”
我微微点了下头。
不错,是冬天之壁在让我吃苦受罪。我是穿过森林赶到图书馆的。我蓦地记起女孩头发触摸脸颊的感触。
“是图书馆女孩把你带到这里的,请看门人帮的忙。你烧得直说梦话。汗出得不得了,足有一水桶。前天的事。”
“前天……”
“是的,你整整睡了两天两夜。”老人说,“还以为永远醒不来了呢。是到森林里去了吧?”
“对不起。”我说。
老人端下炉子上加温的锅,把东西盛进盘子。随后扶我坐起,靠在床头靠背上。靠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首先得吃!”老人说,“思考也好道歉也好都放到后头去。可有食欲?”
“没有,”我说,“对吸气甚至都厌烦。”
“不过这个横竖得喝下去,三口就行,喝完三口,剩下的不喝也成。三口就完事。能喝吧?”
我点点头。
汤加了草药进去,苦得令人作呕。但我还是咬牙喝了三口。喝罢,直觉得浑身上下软成一团。
“好了,”老人把汤倒回盘子,“苦是有点苦,但能把恶汗从你身上排出去。再睡一觉,醒来心情大有好转。放心地睡吧,醒时有我在这里。”
睁开眼睛时,窗外一片漆黑。强风把雨滴打在窗玻璃上。老人就在我枕旁。
“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吧?”
“好像比刚才舒服了不少。”我说,“现在几点?”
“晚上8点。”
我急欲从床上爬起,但身体仍有点不稳。
“去哪儿?”老人问。
“图书馆,得去图书馆读梦。”
“瞎说,这样子连50米也走不了。”
“可我不能休息。”
老人摇摇头:
“古梦会等你的,再说看门人和女孩都知你寸步难行,图书馆也没开门。”
老人叹息着走去炉前,倒了杯茶转来。风每隔一些时候便来拍门。
“依我看,你怕是对那女孩有些意思。”老人说,“我没打算问,但不能不问,一直陪在你身边嘛。发烧时人总要说梦话,没什么难为情的。青年人谁都恋爱,对吧?”
我默默点头。
“女孩不错,对你非常关心。”说着,老人呷了口茶。“不过,就事态发展来说,你对她怀有恋情恐怕是不合适的。这种话我原来不大想说,但事已至此,还是多少透露一点才好。”
“为什么不合适呢?”
“因为她不可能回报你的心意。这怪不得任何人。既不怪你,又不怪她。大胆说来,乃是世界的体制造成的,而这体制又不能改变,如同不能使河水倒流。”
我从床上坐起,双手摸腮。脸好像小了一圈。
“你大概指的是心吧?”
老人颔首。
“我有心她没心,所以无论我怎样爱她都毫无所得,是吧?”
“不错。”老人说,“你也正在失去。如你所言,她没有心,我也没有,谁都没有。”
“可是她十分关怀我呀,不是吗?她那么把我放在心上,不睡觉地护理我。这难道不是心的一种表现?”
“不,不对。关怀和心还不是一回事。关怀属于独立的功能。说得再准确一点,属于表层功能。那仅仅是习惯,与心不同。心则是更深更强的东西,且更加矛盾。”
我闭起眼睛,把四下飞散开去的思绪一个个拾到一起。
“我是这样想的。”我说,“人们心的失去,大概是影子的死去造成的,对吧?”
“完全正确。”
“就是说,她的影子已经死去,所以心也就不能失而复得,是吧?”
老人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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