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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_3 村上春树 (日)
后来者都是退役军人。他们丢掉身影,如同附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的墙壁的蝉壳,在季风劲吹的西山坡各得其乐地打发时光。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保卫。每栋楼里住着6~9名年老的昔日军人。
看守人指定我住的,便是这等官舍中的一室。我这栋官舍住有一名大校一名少校一名中尉,另有一名中士。中士做饭打杂,大校发号施令,一如军营生活。老人们往日一味忙于备战、作战、停战,忙于应付革命、反革命,以至失去了成家的机会。一群孤独者。
他们每天早早醒来,习惯性地三口两口吃罢早饭,便自动自觉地投入各自的工作。有的用小竹板样的东西刮建筑物的旧漆,有的拔前院的杂草,有的修理家具,有的拉车去山下取定量供应的口粮。老人们如此把早上的工作干完,之后便聚在朝阳的地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分配给我的是二楼朝东的房间。一山横前,视野不大开阔,但仍可望见边上的河流和钟塔。房间看样子经久未用,白灰墙壁到处是黑乎乎的霉斑,窗棂落了一层泛白的灰尘。里面有一张旧床、一张小餐桌和两把椅子。窗口垂着发出一股霉气味儿的厚窗帘。木地板已磨得相当厉害,每走一步都吱呀作响。
清晨,隔壁的大校进来,两人共进早餐。下午便在这拉合窗帘的昏暗房间里下国际象棋。晴朗的午后,除下棋外,别无消磨时间的办法。
“这么大好天气还拉着窗帘憋在黑房间里,对你这样的年轻人肯定难以忍受吧?”大校道。
“是啊。”
“对我来说,有人陪我下棋自是求之不得。这里的人几乎都对下棋兴味索然。如今还想下棋的,怕只有我这样的人。”
“你是为什么抛弃影子的呢?”
老人盯视自己被窗帘空隙射进的阳光照亮的手指,须臾离开窗口,往餐桌我这边走来。
“问得是啊!”他说,“大概是因为保卫这镇子时间太长的缘故吧?一旦离开这里出去,我觉得我的人生恐怕就要彻底失去意义。咳,事到如今,倒是怎么都无所谓了。”
“抛掉影子后,可感到后悔过?”
“不后悔。”老人摇了几下头,“一次也没后悔。因为没有什么可值得后悔。”
我用壁将猴压死,打开一条可供王活动的通路。
“妙手妙手!”老人道,“可以用壁防角,王也重获自由。不过与此同时,我的骑士也可大展身手喽!”
在老人慢慢思考下一步的时间里,我煮了壶开水,加进新的咖啡。我思忖,以后无数个
午后都将如此度过。在这四面围有高墙的镇上,没有什么可供我选择。
正文 9.冷酷仙境(食欲、失意、列宁格勒)
等女孩时,我做了简单的晚饭。拿研钵将梅干弄碎,用来做了色拉调味汁,炸了沙丁鱼、豆腐和一些山芋片,还煮了洋芹菜和牛肉。效果均不坏。由于还有时间,我一边喝啤酒,一边用水煮襄荷做了凉拌菜,又做了个芝麻拌扁豆。然后歪在床头,欣赏劳贝尔·卡萨顿什弹奏的莫扎特的协奏曲,这是张旧唱片。我觉得莫扎特的音乐还是用旧唱片听起来更令人心旷神怡。当然这很可能是偏见。
时过7点,窗外完全黑了下来。她仍然没有出现。结果我从头到尾听完了第23号和24号钢琴协奏曲。或许她改变主意不来我这里也未可知。果真如此,我也无从责备她。无论怎么看,还是不来更地道。
不料,当我正找下一张唱片之时,门铃响了。从猫儿眼一望,见图书馆参考文献室那个女孩抱书站在走廊。我打开依然连着铁链的门,问走廊有无其他人。
“谁也没有呀。”她说。
我卸掉铁链,开门让她送来,她刚进门,我赶紧把门关死锁上。
“好香的味道!”她一下下抽着鼻子说,“看看厨房可以么?”
“请。不过,公寓大门口有可疑的人么?比如道路施工的,或坐在停车场车里的?”
“都没有。”说着,她把两本书随手放在餐桌上,一个个揭开煤气炉上的锅盖,“都是你做的?”
“是的。”我说,“要是肚子饿了,招待就是。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哪里,我顶喜欢不过。”
我把东西摆上餐桌,心悦诚服地看着她一一发起进攻。见她吃得如此动情,我深感这餐饭做得值得。我往一只大杯里加冰调了O牌威士忌,把厚牛肉排用强火大致一烤,撒上刚切好的生姜末,作为下酒菜喝起威士忌来。女孩一言不发,只顾闷头进食。我劝她喝酒,她说不要。
“那厚牛排,能给我一点?”
我把剩下的一半推到她面前,自己只喝威士忌。
“需要的话,还有米饭和梅干,大酱汤也可马上弄好。”我试着询问,以防她吃不尽兴。
“那好极了!”
于是我用干松鱼简单调味,加裙带菜和鲜葱做了个大酱汤,连同米饭和梅干端上桌来。她转眼间一扫而光,桌面只剩下梅子核。全部消灭之后,她这才总算满足地吁了口气,说:
“多谢招待。太好吃了。”
如此窈窕淑女吃东西竟这般狼吞虎咽,这光景我还是初次目睹,说是动人也算动人。直到她完全吃罢,我仍在半是钦佩半是惊愕地看着她的脸出神。
“喂,你总是这么能吃不成?”我咬咬牙问。
“嗯,是啊,总是这样的。”女孩神态自若地说。
“可看上去根本不胖。”
“胃扩张。”她说,“所以吃多少都胖不起来。”
“嗬,伙食上怕是开销不小吧?”实际她一个人已把我明天午间那份都吃了进去。
“那是够可观的。”她说,“在外面吃的时候,一般都得连吃两家。先用面条或饺子什么的垫垫底,然后再正正规规吃一顿。工资差不多都填到伙食费里去了。”
我再次问她喝不喝酒,她说想喝啤酒。我从电冰箱拿出啤酒,又试着抓了两大把香肠,用平底锅炒了。原以为她已鸣金收兵,不料除了我吃的两根以外,其余又被她劫掠一空。食欲真可谓锐不可挡,如用机关炮摧毁小仓房一般。我作为一周用量买来的食品眼看着就锐减下去。我本打算用这种猪牛肉混合香肠做一盘美味佳肴来着。
我端出现成的马铃薯色拉和裙带菜拌金枪鱼,她又连同第二瓶啤酒席卷而去。
“跟你说,我十分幸福!”她对我说。
我却是几乎什么也没进肚,只喝了三杯冰镇威士忌。看她吃看得呆了,全然上不来食欲。
“可以的话,还有甜食和巧克力蛋糕。”我提议。
不用说,这个她也吃了。光是看着我都觉得食物直顶嗓子眼。我是喜欢做吃的东西,但总的说来,饭量却不大。
或许由于这个缘故,我未能像样地挺起。精神全都集中在胃上了。应该挺起之时居然垂头丧气,自东京奥林匹克以来还是头一遭。这以前我对自己这方面的身体功能可以说始终怀有绝对的自信,因此这对我委实是不小的打击。
“喂,没关系,别放在心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安慰道。
长头发、胃扩张的女孩。图书馆参考文献室负责借阅的女孩。我们吃完甜点心,边喝威士忌喝啤酒边听唱片。听了两三张,然后上床躺倒。迄今为止我可谓同各种各样的女孩睡过,但同图书馆员还是初次,而且如此轻而易举地同对方进入性关系也是第一回。大概因为我招待了晚饭。可惜终归如上面说过的,我全然无能为力。胃膨胀得犹如海豚肚子,小腹无论如何也运不上力气。
女孩赤条条地紧贴在我身旁,用中指在我胸口正中划了几次,几次都划了十多厘米。
“这种情况嘛,谁都会偶尔碰上的,不必过于烦恼。”
然而她越是好言抚慰,不争气这一事实越是伴随着分外具体的现实感沉沉压在我心头。
我想起读过的一本书。书中有一段说古代认为较之勃起的阳物,不勃起的更富于美感。但这也没给我以多少慰藉。
“这以前和女孩困觉是什么时候?”她问。
我打开记忆之箱的封盖,在里面窸窸窣窣摸索了半天。“两周前吧,大约。”
“那时可一气呵成来着?”
“当然。”我说。这段时间我总觉得似乎每天都有人问起我的性生活。或许是眼下世间正流行的把戏。
“和谁?”
“应召女郎。打电话叫的。”
“和那种女人困觉,对了,当时没有负罪感什么的?”
“不是女人,”我纠正道,“是女孩,20或21岁。谈不上什么负罪感,干脆利落,义无反顾。况且又不是第一次找应召女郎。”
“之后手淫来着?”
“没有。”我说。之后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今天还找不出时间去洗衣店取那件心爱的西装,更何况什么手淫之类。
听我这么一说,女孩领悟似的点点头:
“肯定因为这个。”
“因为没有手淫?”
“傻瓜,何至于!”她说,“因为工作嘛。不是忙得昏天黑地么?”
“是啊,前天足有26个小时没睡。”
“什么工作?”
“电脑方面的。”我回答。每当问到工作,我往往如此应对,一来基本上不算说谎,二来因为世上大多数人对电脑业务不具备很深的专门知识,不至于寻根问底。
“笃定长时间用脑,疲劳越积越多,所以才一时不听使唤的,常有之事。”
我“嗯”了一声。也许真是这样。筋疲力尽,加上两天来接二连三总是碰上别扭事弄得多少有点神经质,况且又目睹了摧枯拉朽般的进食场面,性功能难免一时败下阵去。大有可能。
可是我又觉得问题没这么简单,不是如此三言两语解释得尽的。此外还可能有某种因素。以前即使同样疲劳同样神经质时,也都把性功能发挥到了相当淋漓尽致的地步。这次可能起缘于她身上的某种特殊性。
特殊性。
胃扩张,长发,图书馆……
“喂,把耳朵贴在我肚子上。”说着,女孩把毛巾被蹬到脚下。
她的身子十分动人,珠滑玉润,颀长苗条,多余的肉一片都没有。我顺从地将耳朵贴在她乳房同肚脐之间如画布一样平坦的部位。尽管填充了那么一堆食物,肚子却全然没有鼓起,的确堪称奇迹,俨然哈勃·马科思那件贪婪地吞掉所有东西的大衣。女孩的皮肤又薄又软,十分温煦。
“嗯,听到什么了?”她问。
我屏息谛听。除了心脏缓缓地跳动,不闻任何声息。使人恍惚觉得躺在静悄悄的森林里,侧耳倾听远方传来的伐木的斧声。
“什么也听不到。”
“没听到胃的动静?”她说,“就是消化食物的声响。”
“具体我倒不清楚,不过我想恐怕不至于弄出声响,只是用胃液催化而已。当然,蠕动多少是有的,但不会有明晰的动静。”
“可我总感觉自己的胃在拼命动个不停,感觉非常明显。再好好听听!”
我按原来的姿势把精神集中到耳朵上,茫然地注视着她的小腹及其下面蓬蓬隆起的毛丛。然而还是全然听不见类似胃动的声响。听到的只有按一定间隔跳动的心音。《眼下之敌》中似乎有这样的镜头。在我全神贯注的耳朵下面,她巨大的胃宛如克尔特·尤尔根斯乘坐的U形艇一样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消化活动。
我一阵气馁,把脸从她身上移开,枕在枕头上伸手搂过女孩的肩。她头发的气味扑鼻而来。
“有汽水?”她问。
“电冰箱。”
“想喝对伏特加的汽水,可以么?”
“当然。”
“你也喝点什么?”
“同样。”
她光身下床,去厨房调制伏特加汽水。这时间里,我把收有《今晚告诉你》的约尼·玛蒂丝的唱片放在唱机上,折回床小声跟着哼唱。我,我垂头丧气的阳物,约尼·玛蒂丝。
“天空是一块巨大的黑板……”
正唱着,她用关于独角兽那本书代替托盘托着两杯饮料进来。我们边听约尼·玛蒂丝,边一小口一小口呷着浓烈的伏特加汽水。
“你多少岁?”她问。
“35。”我回答。准确而简洁的事实是世上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离婚很久了,现在单身。无小孩,无恋人。”
“我29。再过5个月30。”
我重新端详她的脸。怎么也看不出有这么大年纪。至多22或23。臀部完美地隆起,无一道皱纹。我觉得自己判断女性年龄的能力正迅速土崩瓦解。
“看上去年轻,真29了。”她说,“你其实是棒球选手什么的吧?”
我惊得险些把喝了几口的伏特加汽水洒在胸口。
“哪里。”我说,“棒球那玩艺儿有15年没打了。为什么想到这个?”
“在电视上好像看到过你。我看电视只看棒球转播和新闻。或者,莫不是在新闻中看到的?”
“我没上过新闻。”
“广告?”
“更谈不上。”
“那么肯定是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过,怎么看你都不像搞电脑工作的。”她说,“张口进化如何,闭口独角兽,衣袋里还有弹簧刀。”
她指了指我掉在地板上的裤子。果然后裤袋有刀探出头来。
“我在处理有关生物学的数据。这是一种生物工程学,牵扯到企业利润,因此才很小心。抢夺数据最近也闹得沸沸扬扬。”
“唔。”她一副难以信服的神情。
“你也在操作电脑,可看起来也绝对不像电脑工作者嘛。”
她用指尖“喀喀”敲了一会前齿。“我这完全是事务性的,只处理终端。把获书目录分门别类地输入过去,需要参考时再调出,查看利用情况,如此而已。当然也能够计算……大学毕业后读了两年电脑操作专科学校。”
“你在图书馆使用的是什么样的电脑?”
她把电脑型号告诉给我。属最新型中级办公电脑,性能要比给人的外观印象好得多,若使用得当,也可进行相当复杂的运算。我也只用过一次。
我闭上眼睛考虑电脑。这时间里她又调了两杯伏特加汽水端来。于是两人并靠在枕上,开始喝第二杯。唱片听罢,全自动唱机把唱针倒回,重新从头播放约尼·玛蒂丝的每分钟33.3转速唱片。我便再次哼唱“天空是一块巨大的黑板……”
“嗳,你不认为我俩是天生一对?”她对我说。她手中的伏特加杯底不时碰我侧腹,凉丝丝的。
“天生一对?”我反问。
“还不是?你35,我29,你不觉得年龄正合适?”
“年龄正合适?”我重复一遍。她的鹦鹉学舌彻底传染给了我。
“到了这样老大不小的年龄,有很多事可以互相心领神会,再说双方都是单身一人,怕是很可以默契。我不干涉你的生活,我也我行我素……莫非讨厌我?”
“哪里讨厌,还用说。”我应道,“你是胃扩张,我是性功能障碍,或许真个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她笑着伸出手轻轻抓住我的下体。那只手刚拿过伏特加酒杯,凉得我差点一跃而起。
“很快就会神气起来的。”她在我耳畔低语,“我保证让它神气如初。但不必操之过急。较之性欲,我的生活更以食欲为中心,即使现在这样也无所谓。对我来说,性交同做工考究的甜点心差不了许多。有则最好不过,没有也不碍事——如果其他方面能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满足的话。”
“甜点心。”我再次重复。
“甜点心。”她也重复一遍。“不过这个下次再详细告诉你,先谈独角兽好了。你找我来的本来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点下头,拿过两只喝光的杯子,放在地板上。她松开手,抄起两本书。一本是伯特兰·库珀的《动物考古学》,一本是沃尔赫斯的《幻兽辞典》。
“来之前我大致翻了一下。简单说来,这本书(说着,她把《幻兽辞典》拿在手上)认为独角兽这种动物类似龙和人鱼那样的人们幻想的产物。而这本(她拿起《动物考古学》)则从独角兽未必就不存在这一观点出发,力图进行实际考证。但遗憾的是,两本书关于独角兽记述都不太多。比龙和小鬼方面的记述要少,少得令人意外。我猜想这恐怕是因为独角兽这一存在过于默默无闻的缘故……实在抱歉,我们图书馆能查得到的只有这么点。”
“足矣足矣。只要弄清独角兽的概况即可。谢谢。”
她把两本书朝我递来。
“方便的话,你现在把书上内容挑主要的读一下好么?”我说,“还是从耳朵进来容易抓住要点。”
她点点头,首先拿起《幻兽辞典》,翻开第一页。
“如同我们对宇宙含义的无知一样,对龙的含义也同样无知。”她读道,“这是书的序言。”
“噢。”
接下去,她打开在后面夹书签的地方:
“首先必须清楚了解独角兽有两种。一种是发端于希腊的西欧独角兽,另一种是中国的独角兽。两种形状不同,人们的看法也大相径庭。比如希腊人对独角兽是这样描写的:“‘身体似马,头似雄鹿,足似象,尾则近乎猪。吼声粗犷。独角为黑色,从前额正中
突3英尺。据说此动物不可能生擒。’
“相比之下,中国的独角兽则是这般模样:
“‘鹿体、牛尾、马蹄。短角从前额突起,肉质。背部皮毛五色混杂,腹部则为褐色或黄色。’
“嗯,大有差别吧?”
“果然。”我说。
“不单单是外形,性格和寓意方面东西方也截然不同。西方人眼中的独角兽极其凶猛,富有攻击性,毕竟长有3英尺、也就是将近1公尺的长角嘛。根据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说法,捕获独角兽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用它的性欲:把一名妙龄少女放在独角兽跟前,它由于性欲过强而忘记攻击,而把头枕在少女膝头,人们乘机将其捕获。这角的用意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我想。”
“与此相比,中国的独角兽则是吉祥神圣的动物。它同龙、凤、龟并称四大瑞兽,在365种地上走兽之中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性格极其敦厚温和,走路十分小心,生怕踩了弱小的生灵。不吃活着的草,只吃枯草。寿命约为1000年。独角兽的出现意味圣人临世。例如孔子的母亲怀他之时便见到了独角兽。”
“‘70年后,一伙猎人杀了一头麒麟,角上还带有孔子母亲缚的彩绳。孔子去看这独角兽,并掉了眼泪。这是因为,孔子感到这头纯真而神秘的动物的死具有某种预言性,那条彩绳上有着他的过去。’
“如何,有趣吧?即使到了13世纪,独角兽仍然出现在中国的历史中。成吉思汗为征服印度而派出的一支先头远征队在沙漠正中遇到了独角兽。其头似马,额上有一只角,满身绿毛,很像鹿,讲人语。而且这样说:尔等主君回国的时候到了。
“成吉思汗的一名汉人大臣告诉他,这个动物叫‘角瑞’,是麒麟的一种。‘400年间,庞大的军队一直在西线征战,’大臣说,‘而上天讨厌流血,所以通过角瑞予以警告。请多开恩,挽救帝国吧!惟有中庸方能给人以无限快乐。’皇帝于是取消了征战计划。
“虽然统称为独角兽,东方的和西方的却如此不同。在东方意味着和平与静谧,在西方则象征攻击与情欲。但无论如何,独角兽都是子虚乌有的动物。惟其子虚乌有,才被赋予各种特殊的寓意。在这点上,我想东西方是共通的。”
“独角兽真的就不存在?”
“海豚当中固然有一种叫独角,但正确说来那并非角,而是头顶上长出的一颗上颚门牙。长约2.5米,笔直,上面刻有钻头状螺纹。不过这属于特殊的水生动物,中世纪的人们不大可能有机会目睹。就哺乳类来说,中新世倒是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动物而又纷纷消失,其中类似独角兽的则一种也没有。举例说……”
说到这里,她拿起《动物考古学》翻过大约三分之二的页数,说:
“这是中新世——约二千万年前——在北美大陆生息过的两种反刍动物。右边的叫希恩特肯拉斯,左边的是克拉尼奥肯拉斯。确实生有独立的单角,尽管是三角形。”
我接过书,看着上面的图片。希恩特肯拉斯类似小型马和鹿合二为一的动物,额头有两只牛角样的角,鼻前则生出一只尖端呈Y字形的长角。克拉尼奥肯拉斯的头部则比希恩特肯拉斯略微圆些,额头有两只鹿角样的角,另有一只弯弯长长的尖角折往身后探出。二者都给人以奇异之感。
“问题是,这些角为奇数的动物,终归全部消失殆尽。”说着,她从我手里拿过书,继续道:“就哺乳类这一分野而言,角为单只或奇数的动物是极为稀罕的存在。结合进化的过程来看,这属于一种畸形。换言之,不妨称之为进化途中的孤儿。即使不局限于哺乳类——例如生有三只角的巨犬恐怕倒是有过——这种存在也是非常例外的。这是因为,角乃攻击力高度集中的武器,无需三只。举个浅近的例子,比如肉叉,若有三只分又势必增加阻力,扎起来费时费事。而且,若其中一只碰上硬东西,在力学上就将产生三只无法同时触及物体的可能性。
“此外,在同复数敌人争斗的情况下,若是三只角,就很难准确扎中一个拔出后再扎另一个。”
“阻力大自然花时间。”我说。
“一点不错。”她把三只手指竖在我胸口上,“这是多角兽的弱点。命题一:多角兽的角功能逊于双角兽或独角兽。下面分析独角兽的弱点。不,恐怕最好还是先简单说明一下双角兽的必然性。双角兽的有利之点,首先来自动物身体的左右对称。所有动物的行动模式都取决于左右平衡的控制,即取决于力量的一分为二。小至鼻孔有两个,口也是左右对称,实质上也就是一分为二地发挥功能。肚脐倒是只有一个,但那是退化器官。”
“阳物呢?”我问。
“阳物和阴物合起为一对,就像面包卷和香肠。”
“那倒也是。”果然言之有理。
“最重要的莫过于眼睛。无论攻击还是防御都要靠眼睛发挥控制塔的作用。因此,角紧贴眼睛而生是最为合理的。犀牛便是好例子。犀牛在原理上是独角兽,但它严重近视,而这又起因于独角。就是说形同残废。犀牛之所以在有如此弱点的情况下得以传宗接代,是因为它是食草兽,且全身覆有坚硬的皮甲。这样,几乎没有防御的必要。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在形体上犀牛也同三角恐龙相差无多。可是独角兽不属于这一系列,至少在图片上找不到。身上也没有皮甲,全然……怎么说好呢……”
“没有武装。”我说。
“正是。在防御这点上同鹿差不多。况且近视,这是致命点。哪怕嗅觉和听觉再发达,在被堵住退路时也一筹莫展。所以,袭击独角兽同用高效散弹打飞不起来的鸭子是一回事。此外,独角的另一弱点,就是一受伤就是致命的。总之,就跟不带备用轮胎而横穿撒哈拉沙漠一个样。意思可明白?”
“明白。”
“独角还有一个弱点——很难用力。这点只要比较一下前齿和后齿就不难理解。后齿比前齿容易用力,是吧?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力量平衡问题。末端重,越往那里用力整体就越稳定。怎么样?这回该明白独角兽是相当严重的残次商品了吧?”
“明明白白。”我说,“你解释得非常妙。”
她莞尔一笑,手指摸着我的胸口。“不过,不仅仅如此。从理论上考虑,独角兽免于灭绝的可能性只有一种。这是至为重要之点。可猜得出来?”
我双手在胸口合拢,沉思了一两分钟。结论只有一个。
“没有天敌。”我说。
“正确。”说着,她吻了一下我的唇。“那么你假设一种没有天敌的状况。”
“首先要将活动场所隔绝开来,以防其他动物侵入。”我说,“譬如该地块像柯南道尔《失去的世界》里那样高高隆起,或深深下陷,或者如外围山那样用高墙团团围起。”
“妙!”她用食指在我心口窝砰砰敲着说道,“还真有在这种状况下发现独角兽头骨的记载。”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不知不觉之间,谈话正向核心逼近。
“是1917年在俄国战线发现的,1917年9月。”
“十月革命的前一月。第一次世界大战。克伦斯基内阁。”我说,“布尔什维克起义前夕。”
“在乌克兰战线,一个俄军士兵挖战壕时发现的。他以为不过是牛或大鹿的骨头,随便扔在一边。事情如果到此为止,那头骨也就被埋葬在历史的万丈深渊之中。但碰巧指挥该部队的大尉原来是彼得格勒大学的生物学研究生,于是他把头骨带回营房仔细察看。他发现这是一种迄今为止从未见过的动物头骨,便马上同彼得格勒大学的生物学主任教授联系,等待调查人员的到来。但没有人来。这也难怪,当时的俄国已极度混乱,连粮食、弹药和药品都难以保证运到前线,而且到处爆发抗议活动,学校调查队根本到不了前线。退一步说,即使到达前线,我想他们也几乎没时间进行现场勘查。因为俄军节节清退,前线连连后撤,那个地方早已被德军占领。”
“大尉怎么样了?”
“那年11月,他被吊死在电线杆上。从乌克兰到莫斯科电线杆齐刷刷一根连着一根,资产阶级出身的军官大多被吊在了上面。尽管他本人不过是丝毫没有政治性的生物学专业的一个普通学生。”
我眼前浮现出俄罗斯平原上一字排开的电线杆分别吊着一个个军官的情景。
“不过他在布尔什维克即将掌握军队实权之前,已把头骨交给一个将被转移到后方的可以信赖的伤员。他跟伤员讲定:如果能把头骨送交给彼得格勒大学的某某教授,会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酬金。但伤员得以从军医院出来带着头骨找到彼得格勒大学,已是转年2月的事了。当时大学已暂时关闭。学生们整天忙于革命,教授们大多被流放或逃亡,根本谈不上办大学。无奈,为日后换钱起见,他把头骨连同包装箱托付给在彼得格勒开马具店的堂兄保管,自己从彼得格勒返回300公里开外的故乡。但不知什么缘故,此人再未去彼得格勒,以至头骨被长期遗忘在马具店的仓库里默默长眠。
“头骨再次得见天日已经到了1935年。彼得格勒更名为列宁格勒。列宁去世,托洛茨基被流放,斯大林掌权。列宁格勒已几乎没有人坐什么马车,马具店老板把店卖掉一半,用剩下的部分开了一间卖曲棍球用品的小店。”
“曲棍球?”我问,“30年代的苏联会流行曲棍球?”
“不知道,这里是这么写的。不过列宁格勒在革命后也是比较时髦的地方,曲棍球之类人们还是打的吧?”
“也许。”
“反正清理仓库时,他发现了1918年堂弟留下的箱子。打开一看,见最上面有一封写给彼得格勒大学某某教授的信,信上写道由某某人捎去此物,望付给相应的报酬。不用说,马具店老板把箱子带去大学——就是现在的列宁格勒大学——求见那位教授。但教授因是犹太人,在托洛茨基倒台时被一起送去了西伯利亚。这么着,马具店老板失去了可望领取酬金的对象,但即使将这块莫名其妙的动物头骨珍藏一辈子也得不到一分一文。于是找到另一位生物学教授,讲了事情的原委,领了一点少得可怜的酬金,把头骨放在学校回来了。”
“不管怎样,经过18年头骨总算来到了大学。”我说。
“再说,”她接着道,“那位教授把头骨上上下下细细察看一番,结果得出的结论同年轻大尉18年前的看法完全一致——这头骨同现存的任何动物头骨都不相符,同可以设想一度存在过的任何动物头骨也不一样。头骨的形状最接近鹿,从颚的形态可以推断为食草性有蹄类,而双颊较之鹿则多少有些鼓胀。但与鹿差别最大的地方,主要在于额正中有一只独角。一句话,是独角兽。”
“长角来着?头骨上?”
“嗯,是的,是长角,当然不是完整无缺的角,只是角的残余。角在长约3厘米的地方利利索索地折断了。但从所剩部分推测,角大概长20厘米左右,直线形,同羚羊角很相似。基部的直径嘛,呃——约2厘米。”
“2厘米!”我重复一遍。我从老人那里得到的头骨上的小坑,直径也恰恰是2厘米。
“彼洛夫教授——那位教授的名字——领着几名助手和研究生赶到乌克兰,在年轻大尉的部队曾挖战壕的一带做了一个月的现场调查。遗憾的是未能找见相同的头骨。但在这个地方澄清了很多令人深感兴趣的事实。此地一般被称为伏尔塔费高地,状如小山,在多为一马平川的乌克兰西部,便成了为数不多的天然军事要塞。因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和奥地利军队同俄军在这里反复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第二次大战中又遭到了两方面军队的炮击,致使高地几乎变得面目全非。这当然是那以后的事了——当时伏尔塔费高地引起彼洛夫教授兴趣的,是从高地发掘出的各种动物骨骼同那一带动物的分布情况有相当明显的区别。所以他做了这样的假设:在古代,该高地并非呈台地形,而是像外围山一样,其中存在过特殊的生命体系。也就是你说的‘失去的世界’。”
“外围山?”
“嗯,就是外围着悬崖峭壁的圆形高地。经过数万年岁月,峭壁逐渐塌落,成为极其常见的坡势徐缓的山丘,而作为进化落伍者的独角兽便在没有天敌的情况下安安静静地栖息在山丘中间。高地有丰富的泉水,土质也肥沃,在理论上这一设想是成立的。因此教授列举了共计63项涉及动植物和地质学上的例证,附以独角兽头骨,以《伏尔塔茨高地生命体系的考察》为题向苏联科学院提交论文。这是1936年8月的事情。”
“评价大概不会好吧?”我问。
“是啊,人们几乎不屑一顾。更倒霉的是,当时莫斯科大学和列宁格勒大学之间正围绕科学院领导权争执不下,列宁格勒方面形势相当不妙,结果这种‘非辨证法式’的研究彻底坐了冷板凳。不过对于独角兽的存在却是任何人都不能无视的。毕竟这东西不同于假设,而作为实实在在的实物摆在那里。于是几个专家花了一年时间对这头骨进行了考证。他们也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头骨并非赝品,的的确确是独角动物的头骨。最后,科学院委员会认为它不外乎是同进化无缘的畸形鹿头骨、不具有作为科研对象的价值,退还给了列宁格勒大学的彼洛夫教授,再无下文。
“彼洛夫教授那以后也始终怀有希望,等待时来运转,以便自己的研究成果获得承认。可惜随着1940年苏德战争的爆发,这一希望化为泡影,教授亦于1943年在失意中去世。头骨也在1941年列宁格勒攻防战的白热化阶段下落不明。因为列宁格勒大学在德军炮击和苏军的弹雨之下沦为一片废墟,更何况头骨!就是这样,足以证明独角兽存在的惟一证据杳无踪影了。”
“就是说完全成了一团迷雾?”
“除了照片。”
“照片?”我问。
“照片,头骨照片。彼洛夫教授摄了近百张照片。一部分躲过战火,今天仍保存在列宁格勒大学资料馆里。”
我从她手中接过书,眼睛盯在她指的照片上。照片相当模糊,但大致轮廓还看得出。头骨放在铺着白布的桌面上,旁边摆着一块手表以示其大小。额正中画有一个白圈,标明角的位置。不错,的确和我从老人处得到的头骨同种同类。除了角的根部残存与否之外,其他一切看上去都毫无二致。我目光落在电视机上的头骨上。它被T恤包得严严实实,从远处看去活像一只熟睡的懒猫。我颇费踌躇,不知该不该把自己有块如此头骨的事告诉她,终归还是决定不告诉。所谓秘密,正因为了解它的人少才成其为秘密。
“头骨真的在战争中毁掉了?”
“呃,实情如何呢?”她边用小指尖摆弄额前的头发边说,“按书上的说法,列宁格勒战役异常惨烈,就像用压路机把大街小巷统统依序碾过一遍,而大学又是其中损失最重的地方,因此恐怕还是认为头骨被毁掉较为稳妥。当然,彼洛夫教授在战斗打响之前把它偷偷拿出藏在哪里也是可能的,或者德军作为战利品带往某处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样,后来再无人目睹过那块头骨。”
我再次看了看那幅照片,而后砰的一声合上书,放在枕边。我开始沉思,现在我手上的头骨果真就是保存在列宁格勒大学的那块呢,还是在其他地方发掘出的另外一块独角兽头骨呢?最简单的办法是直接询问老人——你是在哪里搞到这块头骨的?为什么赠给我?反正送交模糊完毕的数据时要再见老人一次,届时询问即可。眼下冥思苦索也无济于事。
我眼望天花板,怔怔地想着。正想之间,女孩把头放在我胸口,身体紧紧从旁贴来。我伸手抱过她。随着独角兽问题告一段落,心情多少畅快了,但阳物仍毫无起色。好在起也罢不起也罢看样子她并不介意,只管用指尖在我肚皮上窸窸窣窣地画着莫名其妙的图形。
正文 10.世界尽头(围墙)
一个阴天的下午,我来到看守人小屋跟前。我的影子此时正在帮看守人修理木板车。两人把车拉到广场正中,拆下旧垫板和侧板,正把新的换上。看门人用熟练的手势把新木板刨光,影子则用锤子敲打。看来影子的模样较之与我分别时几乎没什么变化。身体情况也不像很糟。但动作总好像有点不大自然,眼角现出似乎不快的皱纹。
我一走近,两人停手抬起脸来。
“有什么事?”看门人问。
“嗯,有句话要说。”
“工作马上就完,在里边等一下。”看门人往下看着刚才刨的木板说道。
影子一闪瞟了我一眼,旋即继续工作,估计对我满肚子意见。
我走进看门人小屋,坐在桌前等待看门人返回。桌面一如往常地乱七八糟。看门人收拾桌面只限于磨刀之时。脏乎乎的碟盘、水杯、烟斗、咖啡末儿和木屑一片狼藉。惟独壁架上排列的刀具井然有序,倒也赏心悦目。
看门人好久都没返回。我胳膊搭着椅背,百无聊赖地望天花板消磨时间。镇上时间多得令人忍无可忍,人们也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各自打发时间的方法。
外面,刨木声打锤声一直响个不停。
又过了一会,门开了,但过来的不是看门人,是我的影子。
“没工夫慢慢谈,”影子在我身旁边走边说,“只是来仓库取钉子。”
他打开里面的门,从右侧仓库取出钉盒。
“注意,好好听着,”影子一面比试盒中钉子长度一面说,“先绘一张镇子的地图。不要问别人,要用你自己的脚自己的眼睛实地勘察。大凡眼睛看到的,一律绘下,不得漏掉,哪怕再微不足道。”
“可要花时间的哟!”我说。
“赶在秋天结束之前交给我。”影子快速说道,“再配上文字说明。尤其要注意围墙的形状、东面的森林、河的入口和出口。就这些,记住了?”
言毕,影子看也没看我一眼,径自开门离去。影子走后,我将他的话复述一遍:围墙的形状、东面的森林、河的入口和出口。绘制地图——主意的确不错。这样既可把握镇的基本结构,又能有效地利用剩余时间。更可欣慰的是影子仍在信赖我。
稍顷,看门人来了。他进屋先用毛巾擦了把汗,又擦去手上的污垢,这才一屁股坐在我对面。
“那么,什么事啊?”
“来见见影子。”我回答。
看门人连连点头,给烟斗装满烟,划火柴点燃。
“现在不行。”看门人说,“抱歉,还为时太早。时下这个季节影子还很有力气。要等白天再短一点才成,我不会亏待他的。”
说罢,他用手指把火柴杆折为两段,扔进桌上的碟子里。
“这也是为了你好。要是在中间阶段同影子藕断丝连,日后有很多麻烦。我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我不至于为难他,你就再忍耐些日子。”
我默默点头。一来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理睬,二来反正我已同影子大致谈过了。往下只消等待看门人给我机会就是。
看门人从椅子欠身立起,走到水龙头前用大大的瓷杯喝了好几杯水。
“工作可顺利?”
“啊,一点点习惯了。”我说。
“那就好。”看门人接着说道,“做工作最好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工作不踏实人难免想入非非。”
外面继续传来影子打钉的声音。
“如何,不一块散散步去?”看门人提议,“让你见识一下有趣的东西。”
我随着看门人走到门外。广场上影子正在车上敲打最后一块木块。除去支柱和车轴,车已焕然一新。
看门人穿过广场,把我领到围墙瞭望楼下。这是个闷热而阴沉的午后。从西面鼓胀上来的乌云遮掩了围墙上空,看情形马上就要下雨。看门人身上的衬衫已被汗水整个浸透,紧紧裹着他巨大的躯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是围墙。”看门人用手心像拍马一样拍了几下墙壁。“高7米,把镇子团团围住。能翻越它的只有飞鸟。出入口仅这一道门。过去还有东门,现在已被封死,你都看见了,墙是用砖砌的,但不是普通砖,任何人都甭想碰伤它毁坏它,无论大炮还是地震、狂风。”
说罢,看门人从脚下抬起一截木棍,用刀削尖。刀快得简直富有诗意,转眼间木棍就成了小楔。
“好么,注意看着。”看门人说,“砖与砖之间没有粘合物,因为无此必要。砖块相互紧贴紧靠,其缝隙连一根头发丝都别想伸进。”
看门人用锐利的楔尖在砖块之间戳了戳、竟达一毫米也戳不进去。继而,看门人扔开楔子,用刀尖划着砖块表面。声音尖锐刺耳,却留不下丝毫伤痕。他看了着刀尖,折回放入衣袋。
“对这围墙任何人都奈何不得。爬也爬不上。因为这墙无懈可击。记住:谁都休想从这里出去,趁早死了那份心思。”
随后,看门人把大手放在我背上。
“晓得你心里不好受。但这过程任何人都要经历,你也必须学会忍耐。那以后就会时来运转,就再也不会烦恼不会痛苦,四大皆空。什么瞬间心情之类,那东西一文不值。忘掉影子,我不会为难他。这里是世界尽头。世界到此为止,再无出路。所以你也无处可去。”
如此言毕,看门人又拍了一下我的背。
回来路上,我在旧桥正中靠在栏杆上,眼望流水思索看门人的话。
至于我是何以抛弃原来世界而不得不来到这世界尽头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无从记起,记不起其过程、意义和目的。是某种东西、某种力量——是某种岂有此理的强大力量将我送到这里来的!因而我才失去身影和记忆,并正将失去心。
水流在我脚下发出舒心惬意的声响。河中有块沙洲,上面生着柳树。依依长垂的柳枝随着水波得意地摇曳不止。河水妩媚多姿,晶莹澄澈,深处的岩石附近,游鱼历历可数。看河时间里,我不知不觉地恢复了平素沉静的心情。
桥下是石阶,可以下到河中沙洲。柳树阴下放有一凳,周围常有几头独角兽歇息。我时常下到那里,掏出衣袋里的面包,撕成一块块喂它们。它们几经迟疑,终于悄然伸长脖子,从我手心舔起面包屑。而这往往只限于年老者或幼小者。
随着秋意日深,它们那使人联想到一泓深湖的眼睛渐渐增加了悲哀之色。树叶退绿,百草凋零,告诉它们忍饥挨饿的漫长冬季正一天天逼近。而且如老人所预言的,对我恐怕也是漫长而难熬的季节。
正文 11.冷酷仙境(穿衣、西瓜、混沌)
时针指到9点半时,女孩翻身下床,拾起掉在地板的衣服,慢慢悠悠穿在身上。我在床上躺着,枕着胳膊用眼角呆呆瞧她穿衣。那一件件裹上身体的光景,使得她宛似冬日里瘦削的小鸟一样动作流畅而得体,充满静谧感。她向上拉上裙子拉链,依序扣好衬衣扣,最后坐在床沿穿上长筒袜。末了,吻了吻我脸颊。脱衣服的方式富有轻力的女孩想必为数不少,而穿衣服时给人以美感的则寥寥无几。她穿罢所有衣服,用指尖往上撩起长发理了理,于是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替换一新。
“谢谢你招待的美餐。”
“不客气。”
“你经常那样自己做东西吃?”她问。
“要是工作不很忙的话。”我说,“工作忙时做不来。随便吃点剩的,或到外面吃。”
她坐在餐椅上,从手袋掏香烟点燃。
“我自己不怎么动手。从根本上说我不很喜欢弄锅弄勺。一想到7点前要赶回家做一大堆东西再逐个打扫到肚子里,就觉得头痛。你不觉得那一来活着就像只为这张嘴巴似的?”
“或许。”我也有同感。
我穿衣服的时候,她从手袋里取出小记事簿,用圆珠笔写了点什么,撕下递给我。
“家里的电话号码。”她说,“要是想见我或有好吃的剩下,就请打个电话,我即刻报到。”
女孩带着该还的三本哺乳类书走后,房间好像顿时寂静得出奇。我站在电视机前,取下衣服罩,再次细看那独角兽头骨。尽管堪称证据的证据一件也未掌握,但我还是开始觉得这头骨很可能就是那位薄命的青年步兵大尉在乌克兰前线掘得的谜一样的头骨本身.越看越恍惚觉得头骨漾出某种类似奇特因缘的氛围。当然,或许由于刚刚听过那段叙述才有如此感觉罢了。我几乎不意识地用不锈钢火筷再度轻叩头骨。
之后,我归拢碟碗杯子,放在水槽里洗,用抹布擦净餐桌。差不多到了该开始“模糊”的时间。为免受干扰,我把电话转到录音服务功能,拔掉门铃接线,除了厨房外熄掉家里所有的灯。我必须在两小时之内自己一人集中全剧精力进行模糊运算作业。
我进行模糊作业的通行令是“世界尽头”。我根据“世界尽头”这一标题下带有高度私人意味的剧情,将分类运算完毕的数值转换为电脑计算用语。当然,虽说是剧情,却同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种完全是两回事,而更为混乱、更无明晰的情节,无非姑且称之为“剧情”而已。但不管怎样,全然没有人教给我它具有怎样的内容。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世界尽头”这个标题。
决定“剧情”的是“组织”里的那伙科学家。我为当计算士经受了一年训练,通过最终考试后,他们把我冷冻了两个星期。这时间里,他们把我的脑波巨细无遗地审查一遍,从中抽出我的意识核,将其定为我进行模糊作业时的通行令,又反过来输入我的脑中。然后告诉我:这便是你用于模糊的通行令,标题叫“世界尽头”。由此之故,我的意识彻底成了双重结构。就是说,首先具有作为整体混沌状态的意识,而其中有个如同梅干核那样的集约混沌状态的意识核。
但是他们没有教授我意识核的内容。
“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个。”他们对我解释道,“因为这世上再没有比无意识性更正确的了。到达一定年龄——我们经过缜密计算设定为28岁——之后,人的意识就整体来说基本不再变化。我们一般所称呼的意识变革,从整个脑功能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表层误差。所以,‘世界尽头’这个意识核,在你停止呼吸之前将始终不渝准确无误地作为你的意识核发挥作用。说到这里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我说。
“所有种类的理论分析,都好比像用短小的针尖切西瓜一样。他们可以在表皮划出痕迹,但永远无法触及瓜瓤。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将瓜皮和瓜瓤利索地分离开来。当然,世上也有光啃瓜皮而沾沾自喜的怪人。”
“总而言之,”他们继续道,“我们必须使你的通行令永远免受你自身意识的表层摇晃的干扰。假如我们教给你所谓世界尽头是如此这般一回事,也就是说像剥西瓜皮一样,那么你肯定要这样那样摆弄个没完——什么这里这样合适啦,那里加进那个啦等等。而一旦真的这样,作为通行令的普遍性必然转眼之间全部消失,模糊就无以成立。”
“所以我才给你的西瓜包上厚厚的皮。”另有一个人说,“你可以将其呼叫出来,因为那是你本身,但你不能知道。一切在混沌的大海中进行。就是说,你将空手潜入混沌之海并空手而归。我的意思你懂吧?”
“我想是懂的。”
“还有一个问题,”他们说,“那就是:人是否应该明确知道自己的意识核?”
“不懂。”我回答。
“我们也不懂。”他们说,“可以说,这是个超越科学的问题。这和在洛斯·阿拉莫斯研究原子弹的科学家们碰到的是同一类问题。”
“恐怕比洛斯·阿拉莫斯还要重大。”一个人说,“就经验而言,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实验。”
“实验?”我问。
“实验。”他们说,“再不可告诉你更多的了,对不起。”
随后,他们教给我模糊作业的方法:一个人单独进行,半夜进行,不可空腹或满腹,反复听三遍业已确定的发音方式。这样我就可以呼叫出“世界末日”的剧情。但在它呼出的同时我的意识即沉入混沌之中。我在这片混沌中模糊数值。模糊完毕,“世界尽头”的呼叫便被解除,我的意识也从混沌中浮出。模糊作业固然结束,而我什么也不记得。逆反模糊则不折不扣是逆反,为此需听逆反模糊的声音模式。
这就是输入我脑中的程序。可以说,我不过类似无意识的隧道而已,一切从这隧道中通过。所以进行模糊作业时,我每每感到极度惶惑不安。分类运算是例外。清洗虽然费事,但可以对当时的自己怀有自豪感。因为必须将全部才能集中于此。
相比之下,在模糊作业方面则谈不上任何自豪和才能。自己无非是被利用。有人在利用我所不知道的我的意识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处理什么。在模糊作业上面我觉得自己甚至不能算是计算士。
然而无需说,我无权选择自己中意的计算方式。我仅仅被赋予分类和模糊这两种方式,并严禁我擅自改变。若不满意,只能放弃计算上这一职业。而我又无意放弃。只要不同“组织”发生龃龉,作为个人还真找不到比当计算士更能充分施展自己才干的职业,且收入可观。若干上15年,即可积攒一笔足够日后悠闲度日的钱款。为此我才不止一次地攻破几乎令人头晕的高倍率考试,忍受住了严格的训练。
醉酒对模糊作业并无妨碍。总的说来,上边的人往往示意适当喝点酒以消除紧张情绪。但作为我个人,则原则上在开始模糊之前把酒精从体内排泄干净。尤其自模糊方式被“冻结”以来,我已有两个月未曾接触这项作业,眼下就更得小心从事。我用冷水洗了淋浴,做了15分钟大运动量体操,喝了两杯浓咖啡。这样醉意即可大致消失。
然后,我打开保险柜,取出打有转换数值的纸和小型录音机摆在餐桌上,准备好5支削得恰到好处的铅笔,在桌前坐定。
首先要调好录音带。我戴上耳机,转动录音带,让数字式磁带计数器向前转至16,返回到9,再前进到26。如此静止10秒以后,计数器上的数字即告消失,从中发出信号音。若进行与此不同的作业,则录音带的声音自动消失。
调好录音带,我把新记录本放于右侧,左侧放转换数值。至此一切准备就绪。房间的门和所有可能进入的窗口安装的报警器亮起红灯“ON”。毫无疏漏。我伸出手,按下录音机的放音键,信号音旋即传出。俄尔,温吞吞的混沌状态无声无息地涌上前来,将我吞入其中。
(将我)
吞入——俄尔混沌→
起响音号
正文 12.世界尽头(世界尽头的地图)
同影子相见的第二天,我就迅速着手绘制镇子地图。?
每天傍晚,我首先爬上西山顶眺望四周。可惜山不高,无法将镇子尽收眼底。加之视力大大下降,不可能把围绕镇子的高墙形状一一看得真真切切,充其量把握住镇子的大致走向。
镇子既不太大也不很小。就是说,既不大得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和认识能力,又没有小到足以轻易把握其全貌的程度——这就是我在西山顶上了解的全部情况。高高的围墙把镇子团团圈在里边,河流将镇子切为南北两半,晚空为河面镀上一层浓重的灰色。不久,街头响起号角,兽们四起的蹄音如泡沫一般笼罩四野。
终归,为弄清围墙形状我只好沿墙步行。而这绝对算不得美差。我只能在阴云密布的白天或傍晚外出,又要加很多小心才能走到远离西山的地方。路上,有时阴沉沉的天空突然晴空万里,相反又有时下起倾盆大雨。因此,我每天早上都要请大校视察天象。大校对天气的预测基本百发百中。
“我还从没有为天气伤过脑筋。”老人不无得意地说,“只消看一眼云的流向,就知道个十之八九。”
但是,毕竟天有不测风云(即使在老人眼里),我的远征仍同样伴随危险。
况且,围墙附近大多是茂密的竹丛、树林或嶙峋的怪石,很难近前察看清楚。人家全都集中在流过镇中心的河的西岸,甚至偏离一步都不容易找到路。仅有的一条可以摸索前进的小路也半途而废,被密密麻麻的荆棘丛吞得无迹可寻。每当这时我就得不辞劳苦地绕路而行,或折回原路。
勘察从镇的西端,即看门人小屋所在的西门一带开始,而后绕钟塔巡视街道。起始阶段的作业进行得十分顺利,顺利得大大出乎意料。从城门往北延伸的围墙附近全是长着齐腰高密草的平坦原野,一望无边,没有任何堪称障碍的障碍,一条像模像样的小道穿针走线一般在草丛中伸展开去。原野上,可以见到同云雀极为相似的小鸟的巢。它们从草丛中展翅飞起,在空中盘旋觅食,然后又返回原处。也有为数不多的独角兽,兽们仿佛在水里飘浮一样在草原中清楚地探出脖颈和脊背,一面寻找食用绿芽一面缓缓移动。
向前走一会沿墙往右一拐,已开始崩塌的旧兵营便在南边出现了。这是三栋不带装饰色彩的简朴的双层建筑物。稍离开一点,建有一群像是军官用的比官舍略小的住宅楼。楼与楼之间长着树木,四周围着低矮的石墙。但眼下则遍地高草,不闻人声。想必官舍里的退役军人往日曾在这兵营中的某栋中住过,而后来由于某种原因移往西山官舍,致使兵营沦为废墟。广阔的草原看样子当时也作为练兵场使用来着,草丛中堑壕遗址随处可见,还有竖旗竿用的石礅。
继续向东前行不久,平坦的草原渐渐消失,代之以树林。草原中开始出现一丛丛孤零零的灌木,继而变为正规的树林。灌木大多向上直立,纤细的树干难解难分地相抱而生,正好在我肩部至头部的高度蓬蓬展开枝叶。树下杂草萋萋,点点处处开放着指尖大小的深色小花。随着树木的增多,地面起伏也明显起来。灌木中甚至有种高大的树木突兀而起。除了在树枝间往来飞跃的小鸟的鸣啭,四下不闻任何声籁。
踏着羊肠小道行走之间,树木的长势渐次繁茂蓊郁,头上遮满高举的树枝。视野也随之闭塞起来,无法继续追寻围墙的外形。无奈,我走上往南拐的小径,走回镇子,过桥返回住处。
结果,直到秋天降临我绘出仍仅仅是极其模糊粗糙的镇子轮廓。大致说来,地形以东西向为长,北面的树林和南面的山丘南北向翼然鼓出。南山东侧的斜坡上一片高低错落的怪石沿围墙伸展。较之北面的树林,镇子东侧的树林要剽悍阴森得多,顺河边蔓延开去。这里边几乎无路可寻。勉强有条小径可以沿河行至东门,看到周边高墙的光景。如看门人所说,东门已被水泥样的东西牢牢堵死,任何人都休想从中出入。
从东大山汹涌而下的河流,由东门旁边穿过墙脚出现在我们面前,经镇中心向西一直流去,在旧桥那里冲积出几块漂亮的河中绿洲。河上架着三座桥:东桥、旧桥和西桥。旧桥最旧最大,也最美观。河过西桥之后,急不可耐地向南拐弯,以多少转头返东的流势抵达南面围墙,并在墙前淘出一道深谷,切开西山脚。
然而河并未穿开南墙,而在墙前不远的地方汇成一泓水潭,从那里泻入石灰岩生成的水底洞。按大校的说法,墙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石灰岩旷野,其下面布满网眼般的地下水脉。
自然,这期间我也始终没停止读梦工作。6点钟推开图书馆门,同女孩一起吃晚饭,饭后读梦。
如今一晚上我能读五六个梦了。手指可以驾轻就熟地捕捉纷纭复杂的光线,可以真切地感觉出其形象和反响。尽管我还不能理解读梦工作的意义所在,甚至不明白古梦赖以形成的原理,但从女孩的反应来看,她对我的工作颇为满意。我的双眼已不再在头骨放出的光线面前感到疼痛,疲劳也大为减轻。女孩把我读完的头骨一个个摆在台面。而当我翌日傍晚来图书馆时,台面的头骨全已消失不见。
“你进步可真够快的!”女孩说,“作业进展好像比预想的快得多。”
“头骨到底有多少?”
“多得不得了,一两千吧。不参观参观?”
她把我领进柜台深处的一间书库。书库很大,空空荡荡,如学校的教室。里面摆着几排书架,架上触目尽是白色的独角兽头骨。这光景,与其说是书库,莫如说是墓场更合适。死者发出的凉丝丝的空气静静弥漫在整个房间。
“啧啧,”我说,“这要何年何月才能全部读完?”
“用不着全部读完。”她说,“只读你所能读的就行了。剩下的由下一个读梦人接着读就是。反正古梦一直在这里沉睡。”
“你还要给下一个读梦人当助手?”
“不不,我帮忙的仅限于你。一个司库只能帮一个读梦人。所以如果你不再读梦,我就得离开图书馆。”
我点下头。理由倒不清楚,但我觉得这样做是极为理所当然的。我们望着靠墙摆在书架上的白色头骨阵列,望了许久。
“你可去过南面的水潭?”我问。
“嗯,去过,很多年以前了。还是小时候母亲领去的。一般人是不大去那种地方的,母亲有点怪。水潭怎么了?”
“只是想看看。”
她摇头道:“那里比你想的危险得多。你不应该靠近水潭。没必要去,去也没什么意思。何苦要去那里?”
“想尽可能详细了解这个地方,包括每一个角落。你不带我,我就独自一个人去。”
她看了一会我的脸,妥协似的叹了口气。
“也罢。看样子,我再说你也听不过去,可又不能叫你一个人去。不过有一点你好好记住:我非常害怕那个水潭,再不想去第二次。那里的确有某种不自然的东西。”
“没关系,”我说,“两人一起去,多加小心,有什么好怕的!”
女孩摇了摇头:“你没见过,自然不晓得水潭的真正厉害。那里的水不是普通水,是能把人叫过去的水。不骗你。”
“保证不靠近,”我握着她的手保证道,“只从远处看,看一眼就行。"
11月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我们吃罢午饭,往南面的水潭赶去。河在水潭前一些的地方往西山拐去,把西山脚切出一道深谷,四周灌木丛生,封闭了小路。我们不得不从东面绕行南山后坡。由于早晨下过雨,每迈一步,地面厚厚的落叶都在脚下发出湿重重的声响。途中,有两头对面走来的独角兽同我们交错而过。它们慢悠悠地左右摇晃着金黄色的脖颈,表情麻木地踱过我们的身旁。
“吃的东西少了。”女孩说,“冬天眼看就到,都在拼命寻找树上的果实,所以才来这种地方。平时兽们是不来这里的。”
离开南山坡不远,再看不到兽的出没,清晰可辨的道路也到此为止。到处是渺无人烟的荒凉原野和早已废弃的村落。如此西行之间,水潭的声响开始隐隐约约传到耳畔。
它与我以往听过的任何声响都有所不同。既不同于瀑布的轰鸣,又有异于风的怒号,亦非地动之声,而类似巨大喉咙吐出的粗重喘息。其声时而低回,时而高扬,时而断断续续,甚至杂乱无章,如咽如泣。
“简直像有人对我们吼叫什么。”我说。
女孩只是回头看我一眼,一声未吭,用戴手套的双手拨开灌木丛,继续带头前行。
“路比以前糟多了!”她说,“过去来时还没有这么狼狈,恐怕还是回去为妙。”
“好容易来到这里,走吧,走到哪算哪。”
我们循着水声,在高高低低的灌木丛中往前走了10多分钟,眼前豁然一片开朗:漫漫的灌木丛到此结束,平展展的草原在我们面前沿河涌向远方。右边可以望见河流劈开的深谷。穿过深谷的河流舒展胸怀,淌过灌木丛,流到我们站立的草地,随后拐了最后一个弯,便陡然放慢流速,颜色亦随之变成给人以不祥之感的深蓝色,缓缓推进。前端膨胀得宛似吞掉一头小动物的蛇腹,在那里形成一泓巨大的水潭。我沿河朝水潭那边走去。
“近前不得哟!”女孩悄然抓过我的胳膊。“表面上水波不兴,显得老老实实,而下面的漩涡可凶着哩。一旦被拉将进去,就休想重见天日。”
“有多深?”
“不堪设想。漩涡像锥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扎向谭底,肯定越来越深。听说过去往里投异教徒和罪犯来着……”
“后来如何呢?”
“被投过去的人,再没有浮出来的。地洞听说过吧?潭底有好几个地洞,张着嘴把人吸进去。人就只能在黑暗中永远彷徨。”
如蒸气一般从水潭中涌出的巨大喘息统治着周围,仿佛地底回响的无数死者的痛苦呻吟。
女孩拾起一块掌心大小的木块,朝水潭中央扔去。打中的木块在水面漂浮了五六秒,而后突然瑟瑟发抖,就像被什么拖住后脚似的沉入水中,再未浮出。
“才刚说了,水下翻腾着强有力的漩涡。这回明白了吧?”
我们坐在离水潭十多米远的草地上,啃着衣袋里的面包。从远处看,那一带的风景倒是充满平和与静谧。秋日的野花点缀着草原,树木红叶欲燃,其中间便是没有一丝波纹的镜面般的水潭。水潭前面耸立着白色的石灰岩悬崖,黑乎乎的砖墙劈头盖脑地盘踞在上面。除去水潭的喘息,四下一片岑寂,连树叶都静止不动。
“你干吗那么想要地图?”女孩问,“就算有地图,你也永远离不开这个镇子的哟!”
她弹去膝头的面包屑,视线移往水潭那边。”想离开镇子?”
我默然摇头。摇头是表示否定,还是表示犹豫,我也不得而知,连这点都稀里糊涂。
“不知道。”我说,“仅仅想了解罢了:镇子的形状如何,结构如何,何处有何生活,是什么在限制我,控制我,如此而已。至于将来还要做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女孩慢慢左右摇头,盯住我的眼睛。
“没有将来的。”她说,“你还不明白?这里是真真正正的世界尽头,我们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里。”
我仰面躺倒看天。我所能看的,只是阴暗的天空。清晨淋过雨的地面又潮又凉,但大地那沁人心脾的清香仍荡漾在四周。
几只冬鸟扑棱棱地从草丛飞起,越过围墙消失在蓝天之中。惟独鸟才可飞越围墙!低垂而厚重的云层,预告严酷的冬季已迫在眉睫。
正文 13.冷酷仙境(法兰克福、门、独立组织)(上)
像往常那样,我的意识从视野角落依序回归。首先捕捉意识的是视野右端的卫生间门扇和左端的台灯,继而渐次转往内侧,如湖面结冰时一样在正中汇合。视野的正中间是闹钟,钟针指在11时26分。这闹钟是在一个人的婚礼上得到的。为止住钟的闹声,必须同时按下其右侧的红钮和左侧的黑钮,否则便闹个不停。这一设计很独特,目的在于防止尚未彻底醒来便条件反射地按钮止住闹声而旋即昏睡过去这种世间习惯性动作。的确,每次铃响,我都不得不好好从床上坐起,把闹钟放在膝部才能同时按下左右两个扭。这样一来,我的意识也就被迫一步步踏入觉醒的世界。我已啰嗦过几次,这闹钟是在一个人的婚礼上得到的。至于谁的婚礼则想不起了。25岁至30之间,我周围还有相当一些可称为朋友或熟人的男女,一年中要碰上几次婚礼,这闹钟便是在其中某一次得到的。若我自己买,绝不至于挑这种必须同时按住两个钮才可止住闹声的繁琐闹钟。相对说来,我算是起床痛快的。
当我的视野同放闹钟的地方相结合的时候,我反射性地拿起闹钟放在膝头,双手按下红黑两钮。随即我发现闹钟根本没响,我刚才并非睡觉,自然没有调钟,不过偶然把闹钟置于餐桌而已。我是在进行模糊运算来着。无需中止钟的闹声。
我把用钟放回桌面,环视四周。房间状况较之我开始模糊运算前毫无改变。报警器的红灯显示“ON”,餐桌角放着空咖啡杯。代替烟灰缸的玻璃碟上直挺挺躺着她最后吸剩的半截香烟,牌子是“万宝路”。没沾口红。由此想来,她全然没有化妆。
接下去,我仔细看了眼前的手册和铅笔。原本削得细细尖尖的五支F铅笔,两支断了,两支贴根磨秃了,惟有一支原封未动。右手中指还残留着长时间写东西造成的轻度麻痹感。
模糊运算已经完成。手册上密密麻麻写满16页蝇头数值。
我按手册上的要求,将分类转换数值和模糊运算后的数值逐项合算,然后将最初用的一览表拿去水槽烧掉,把手册装进安全盒,连同录音机一起放入保险柜。最后,坐在沙发上吁了口气。任务已完成一半。至少下一天可以好好休养生息。
我往杯里倒了大约二指高的威士忌,闭目分两口饮下。温吞吞的酒精通过喉头,经肠道进入胃中。俄尔,温吞感浴血管扩散到身体各个部位。首先胸口和脸颊变暖,继之双手变暖,最后脚也暖和起来。我去卫生间刷了牙,喝了两杯水,小便,又进厨房重新削尖铅笔,整齐地摆在笔盘上。之后把闹钟放在床头枕旁,调回电话自动应答装置。时针指向11点57分。明天还完整无缺地保留未动。我匆匆脱去衣服,换睡袍钻进被窝,把毛巾被一直拉到下巴,熄掉床头灯,准备美美地睡上12个钟头。要在没有任何打扰的情况下足足睡12个小时。鸟鸣也罢,世人乘电车上班也罢,天底下什么地方火山喷发也罢,以色列的装甲师毁掉中东某个村庄也罢,反正我要大睡特睡。
我开始考虑辞去计算士工作以后的生活。我要存一大笔钱,加上退休金,从从容容地打发时光,学习希腊语和大提琴。把琴盒放在小汽车后座,开上山去一个人尽情尽兴地练琴。
如果顺利,说不定能在山上买一幢别墅——一座带有像样厨房的整洁漂亮的小房,在那里读书,听音乐,看旧电影录像,烧菜做饭。提起饭菜,不由想起图书馆负责参考文献的长
头发女孩,觉得和她一起在那里——那座小房——倒也不坏。我做,她吃。
如此思考饭菜的时间里,我堕入了梦乡。睡意如同天空塌落一般突然降临我的头顶。大提琴也好小房也好饭菜也好,统统烟消云散,了无踪影。惟独我存留下来,如金枪鱼一样沉沉睡去。
有人用钻头在我头上打洞,塞进一条硬纸绳般的东西。绳似乎很长,源源不断地塞入头中。我挥手想把绳拨开,但怎么拨都无济于事,绳依然连连进入头内。
我翻身坐起,用手心换了摸脑袋两侧,并无绳,也无洞。有铃在响,持续地响。我抓起闹钟放在膝头,双手按下红或黑钮。然而铃还是响个不停。是电话铃!时针指在4点18分。
外面尚黑——凌晨4点18分。
我下床走去厨房,拿起话筒。每次半夜电话铃响,我都下定决心,睡前一定把电话移回卧室,但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小腿肯定又要撞上桌腿或煤气取暖炉之类。
“喂喂。”
电话另一端无声无息,犹如电话机整个埋进了沙地。
“喂喂!”我大声吼叫。
但话筒仍寂无声息。既不闻喘息,又听不见“咯噔”声。静得险些使我也顺着电话线陷入沉默之中。我气呼呼地放下话筒,从电冰箱里拿出牛奶咕嘟嘟喝了,重新上床躺下。
电话铃再度响起是4点46分。我爬下床,沿同样路线摸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
“喂喂。”我开口道。
“喂喂,”一个女子的声音。听不出是谁。“刚才真对不起,音场乱套了,声音不时被整个消除。”
“声音消除?”
“嗯,是的。”女子说,“音场刚才突然混乱起来,肯定祖父身上发生了什么。喂,听得清?”
“听得清。”我说。原来是送给我独角兽头骨的那位奇特老人的孙女,那个身穿粉红色西服裙的胖女郎。
“祖父一直未归,音场又一下子乱成一团,情况笃定不妙。往实验室打电话也没人接……定是夜鬼对祖父下了毒手。”
“不会弄错?不就是祖父埋头实验而没有回来吗?上次不也是忘记给你消音的事了?他就是那种类型的人,一上来情绪就把其他一切忘到了脑后。”
“不同的,情况不一样,这我心里清楚。我同祖父之间有一种相互感应,每当对方发生意外就有所感觉。祖父肯定发生了什么,肯定非同小可。况且声音护栏都已被毁掉,毫无疑问。所以地下音场才混乱不堪。”
“什么?”
“声音护栏,一种防止夜鬼靠近的发出特殊声音的装置。而这装置已被狠命弄坏,以致周围声音完全失去谐调。绝对是夜鬼偷袭了祖父。”
“为什么?”
“因为都在盯着祖父的研究,夜鬼啦符号士啦等等。这伙家伙一心把祖父的研究成果据为己有。他们向祖父提出过做交易的事,祖父一口拒绝,因此怀恨在心。求求你,请你马上过来,肯定事情不妙,帮我一把,求你了!”
我脑海中推出夜鬼在地道中得意徘徊的情景。想到现在要钻到那种地方,立时毛骨悚然。
“我说,实在抱歉,我的工作是负责计算,其他事项合同中没写,再说我也无能为力。
当然,假如我力所能及,自然乐意从命。但我不可能通过同夜鬼搏斗而把你祖父抢救出来。
那应该由警察或‘组织’上的行家里手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来干才是。”
“警察例外。要是求那伙人帮忙,无疑弄得满城风雨,不可收拾。而要是眼下就把祖父的研究公之于世,世界可真就完了。”
“世界完了?”
“拜托了,”女郎道,“快来帮我。要不然就无可挽回了。这次袭击我祖父,下次就轮到你。”
“怎么会轮到我呢?若是你倒情有可原,我对你祖父的研究却是一无所知的呀!”
“你是钥匙,缺你打不开门。”
“不理解你说的什么。”
“详情没工夫在电话里说。反正事情至关重要,远远超除你的想象。总之相信我好了,对你很重要哟!一定要尽快想办法,迟一步就统统报销,不是我危言耸听。”
“罢了罢了,”我看看表,“不管怎样,你也还是最好离开那里。如果你的预感不错,那里就太危险了。”
“到哪儿去呢?”
“我把青山一间昼夜营业的超级商场位置告诉她。在里面一间咖啡屋等我,我5点半前赶到。”
“我怕得很,总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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