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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客

_4 大仲马(法)
第十章 十七世纪的捕鼠笼子
  捕鼠笼子不是今天才发明的,而是社会在形成的时候发明了警察,警察发明了捕鼠笼子。
  对于耶路撒冷街①的这个切口,读者恐怕还不熟悉,而且笔者虽然已经写了十五年书,但用这个词来称呼这种东西,还是头一回。因此,有必要向读者诸君解释一下何为捕鼠笼子。
  --------
  ①耶路撒冷街是当时法国警署所在地。
  凡是在一所房子里——不管是一所什么样的房子——逮捕了一名重罪嫌疑犯,立刻严密封锁这次逮捕的消息,而在这所房子的头一个房间里埋伏四五个人,听见有人敲门就开门让他进来,随即把门一关,把进来的人捉住。用这种办法,不出两三天,就可以把经常出入这所房子的人几乎全部捉住。
  捕鼠笼子就是这么一种玩意儿。
  波那瑟先生的住宅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捕鼠笼子,不管什么人,只要一进来,就会被红衣主教的人逮捕、审问。当然,由于专门有一条路通到达达尼昂所住的二层楼,所以上达达尼昂家的人不会遇到麻烦。
  况且,只有三个火枪手会上达达尼昂家来。他们三个人分头去探听,但什么也没有找到,什么也没有发现。阿托斯甚至去问过特雷维尔先生。这位可敬的火枪手一向沉默寡言,现在居然主动跑来询问,队长不免暗暗称奇。但是,特雷维尔先生也一无所知,只是最近一次他见到红衣主教、国王和王后时,红衣主教显得忧心忡忡,国王心神不定,王后则两眼发红,说明她夜里失眠或者哭过。不过,王后的情形并没令他感到意外,因为成婚以来,失眠和落泪,在王后乃是家常便饭。
  特雷维尔先生嘱咐阿托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效力于国王,尤其效力于王后,并且请他转告他的伙伴们也这样做。
  至于达达尼昂,他一步也没离开过家,而把自己的卧室变成观察哨所。他站在窗口,能看见一切来自投罗网的人;他又撬开了地板上的方砖,在地板上抠了一个洞。这样他的卧室和下面的房间就只剩一板之隔,下面房间里进行的审讯,包括审讯者和被审讯者的一切动静,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审讯之前,先是对被捕者仔细搜身,而审讯几乎总是提这样几个问题:
  “波那瑟太太是不是交给了你什么东西。叫你转给她丈夫或别的什么人?”
  “波那瑟先生是不是交给了你什么东西,叫你转给她太太或其他什么人?”
  “他们夫妇俩是否向你透露过什么秘密?”
  达达尼昂听了,心里琢磨开了:
  “他们要是知道点什么,是不会这样审问的。现在他们想了解什么呢?是想了解白金汉公爵是否在巴黎,他是否没有或者可能还没有与王后见面?”
  想到这里,达达尼昂顿住了,根据他所听到的情况,这不是不可能的。
  现在捕鼠笼子时时张着,达达尼昂的警惕性也一刻不能松懈。
  可怜的波那瑟被抓走的第二天晚上,阿托斯刚刚告别达达尼昂去特雷维尔先生那里,时钟刚敲响九点,还没铺床的普朗歇开始铺床,这时临街那边传来敲门声,门立刻开了又关上了:有人自己投进了捕鼠笼子。
  达达尼昂立刻跑到方砖被撬开的地方,趴在地板上侧耳倾听。
  立刻传来几声尖叫,接着是呻吟,有人捂住被捕者的嘴,不让他出声。审问还没有进行。
  “见鬼!”达达尼昂嘀咕道,“好像是个女人。他们正搜她身子,而她在挣扎。他们对她施行强暴——这帮坏蛋!”
  达达尼昂素来小心谨慎,这时尽了最大努力,才强忍住没有介入楼下发生的场面。
  “我对你们说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先生们,我对你们说我是波那瑟太太,我对你们说我是王后的人!”那不幸的女人嚷道。
  “波那瑟太太!”达达尼昂自言自语道,“看来我运气不错,大家都在寻找的人让我给碰上了!”
  “我们等的就是你!”审问者说道。
  嘴又被捂住了,声音越来越模糊,只听见一阵撕扯,撞得板壁乱响,受害者竭尽一个女人的全力,抵抗着四个男人。
  “请饶了我吧,先生们,请……”那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后面的话完全听不清了。
  “他们堵住了她的嘴,就要把她带走了,”达达尼昂像弹簧似地跳起来说道,“我的剑!好,剑就在我身边。普朗歇!”
  “什么事,先生?”
  “快去找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来。他们三个人肯定有一个在家里,也许三个人全回家了。叫他们带上武器快来,跑步来。哦!我记起来了,阿托斯在特雷维尔先生那里。”
  “可是,您去哪里?先生,您去哪里?”
  “我从窗口跳下去,”达达尼昂大声说,“为了争取时间。你呢,先把方砖重新铺上,将地板扫干净,然后从大门出去,跑步去我叫你去的地方。”
  “哎呀!先生,先生,您会摔死的。”普朗歇叫道。
  “闭嘴,傻瓜!”达达尼昂说着,用手抓住窗台边缘,从二层楼跳了下去。好在这楼不高,他一点儿也没受伤。
  他立刻跑去敲门,一边自言自语道:
  “我也要钻进这个捕鼠笼子了,叫那些胆敢来碰我这只老鼠的猫吃点苦头!”
  年轻人拿起敲门锤刚敲了一下,房间里的撕扯声立刻停止了,一阵脚步声一直响到门边,门开了。达达尼昂握着明晃晃的剑,蹿进波那瑟老板屋里。门后大概安了根弹簧,在他背后自动关上了。
  于是,波那瑟这座晦气的楼里还没有搬走的住户和隔壁的邻居,听见几声大叫,拳打脚踢,刀剑相碰和一声长长的家具被打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些被这阵杂乱的声音惊动的人跑到窗口,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扇门又开了,四个穿黑衣服的人不是从里面跑出来,而是像惊弓的乌鸦从里面飞出来,地上和桌子角上残留着他们翅膀上的羽毛,即他们的衣服和斗篷上扯下来的碎布片。
  应该说,达达尼昂没费多少力气就取得了胜利,因为四个密探只有一个带了武器,而且只是勉强招架了几下。其他三个倒是企图用椅子、凳子和盆盆罐罐砸倒达达尼昂,但是加斯科尼人的剑给他们造成的两三处皮肉创伤,就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仅仅十分钟他们便落荒而逃,战场落在了达达尼昂手里。
  那些邻居,以骚乱不已的年代巴黎居民特有的冷静推开窗户,看见四个穿黑衣服的人逃走了,又立刻将窗户关上:本能告诉他们,现在暂时无事了。
  再说,时间也不早了。那时和现在一样,卢森堡公园附近一带的居民睡得早。
  房间里只剩下达达尼昂和波那瑟太太。他向她转过身:那可怜的女人仰卧在一张扶手椅上,已经半昏迷。达达尼昂很快打量她一眼。
  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颇有姿色,棕色头发,蓝色眼睛,鼻头微翘,牙齿洁白而整齐,皮肤白里透红。然而,也只有这些特征可以使人把她当成一位豪门贵妇。她的一双手白是白,但不纤巧,一双脚也看不出她是一个高贵的女性。幸好达达尼昂还不会去注意这些细节。
  达达尼昂正打量波那瑟太太,即如刚才所说,正打量到她的脚时,看见地上有一条细麻纱手绢。他凭习惯捡起来,发现角上有一个由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恰好与那条差点使他和阿拉米斯拼命的手绢上的一模一样。
  自那次以后,达达尼昂对绣有勋徽图案的手绢就存有戒心,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就把拾起的手绢放进波那瑟太太的口袋里。这时,波那瑟太太恢复了知觉。她睁开眼睛,恐惧地看一看周围,见房间里没有人,只剩下她和她的救命恩人,立刻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波那瑟太太的微笑是世界上最迷人的。
  “啊!先生,”她说道,“是您救了我,请接受我的感谢。”
  “夫人,”达达尼昂说,“我所做的事,任何绅士处在我的地位都会做的,因此您根本不用谢我。”
  “哪里话,先生,哪里话。我希望向您表明,您救助的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可是,刚才这些人想要我怎么样?我起初还以为他们是小偷呢。还有,为什么波那瑟先生不在这儿?”
  “夫人,这些人比小偷危险得多,因为他们是红衣主教的密探。至于您丈夫波那瑟先生嘛,他不在这里,因为昨天有人来抓了他,送到巴士底狱去了。”
  “我丈夫关进了巴士底狱!”波那瑟太太叫起来,“啊!天哪!他做了什么事?可怜的亲人!他可是绝对清白无辜的!”
  少妇那张还惶恐不安的脸上,仿佛透出了一丝微笑。
  “他做了什么事吗,夫人?”达达尼昂说道,“我想他唯一的罪过,就是既有福分又倒霉地做了您的丈夫。”
  “哦,先生,您知道了……”
  “我知道您被绑架了,夫人。”
  “被谁绑架的?您知道吗?啊!您知道就请告诉我。”
  “是一个四十至四十五岁的男人,此人头发乌黑,肤色黧黑,左鬓角下有块伤疤。”
  “对,对。可是他的姓名呢?”
  “啊!姓名吗?这我可不知道。”
  “我丈夫知道我被绑架了吗?”
  “绑架者本人写的一封信通知了他。”
  “他对这件事的原因可有怀疑?”波那瑟太太不无尴尬地问道。
  “他归结为政治方面的原因,我想。”
  “起初我也怀疑过,现在我和他想法一样啦。因此,我可爱的波那瑟一刻也没怀疑过我……”
  “啊!不用说怀疑,夫人,他对您的聪明,尤其对您的爱情自豪得不得了呢。”
  漂亮的少妇红红的嘴唇上又掠过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
  “可是,”达达尼昂又说道,“您是怎样逃出来的?”
  “是利用他们让我独自呆着的机会。从今天早上起,我就知道我遭绑架与什么事情有关,于是我利用床单,打窗口逃了出来。我以为我丈夫在家里,便跑了来。”
  “是想求他保护您?”
  “啊!不,这个可爱又可怜的人,我知道他没有能力保护我,但是他对我们有别的用处,所以我想来通知他。”
  “通知他什么?”
  “啊!这件事不是我自己的秘密,我不能告诉您。”
  “再说,”达达尼昂说道,“请原谅,夫人,作为禁军,我提醒您要谨慎。再说,我想这里也不是谈机密事的地方。被我赶走的那些人,会带着打手回来的。如果他们看见我们在这里,我们就完了。我倒是派了人去找我的三个朋友,不过谁知道能否在家里找到他们!”
  “对,对,您说得对。”波那瑟太太害怕地说,“走吧,咱们逃走吧。”
  说罢,她挽起达达尼昂的胳膊,急忙拽着他走。
  “可是去哪儿呢?”达达尼昂说道,“往哪儿逃呢?”
  “先离开这座房子再说。”
  少妇和小伙子连门都没关,就迅速沿着掘墓人街往下走,拐进王爷壕沟街,一直走到圣絮比斯广场才停下。
  “现在怎么办?”达达尼昂问道,“您要我把您送到什么地方?”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您。”波那瑟太太说道,“我本来想叫我丈夫去通知拉波特先生,好让拉波特先生确切告诉我们,三天来罗浮宫发生了什么事,我去那里是不是有危险。”
  “噢,”达达尼昂说道,“我可以去通知拉波特先生。”
  “倒也是,只不过有一个麻烦:罗浮宫里的人认识波那瑟先生,放他进去,可是谁也不认识您,您会被拒之于门外的。”
  “唔!”达达尼昂说,“在罗浮宫的某道小门口,总有一个忠实于您的门房吧,只要说句暗语不就……”
  波那瑟太太目不转睛地盯住年轻人。
  “如果我把暗语告诉您,”她说道,“您能不能在用完之后就立即忘掉?”
  “我以名誉和绅士的信义担保!”达达尼昂用令人信服的真诚口气说道。
  “好,我相信您,您看上去是个正直的青年。再说,您的忠诚也许最终会使您青云直上的。”
  “我不想赌咒发誓,”达达尼昂说道,“只要能为国王效力,让王后高兴的事,我一定竭尽全力,认认真真去做。请把我当成朋友使唤吧。”
  “可是,这期间您让我呆在什么地方呢?”
  “有不有这样一个人,您可以呆在他家里,等待拉波特先生来接您?”
  “没有,我不想把自己托付给任何人。”
  “等一等,”达达尼昂说,“我们走到阿托斯的门口了。对,就这么办。”
  “阿托斯是什么人?”
  “我的一个朋友。”
  “如果他在家里看见了我怎么办?”
  “他不在家,我把您送进他的寓所之后,把钥匙带走。”
  “他回来了呢?”
  “他不会回来。再说,我会告诉他,我带回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现在在他家里。”
  “可是您知道,这会严重影响我的名誉。”
  “有什么关系!这里又没有人认识您。况且,我们现在的处境,也顾不了那么多体面啦!”
  “那么就去您朋友家吧。他住在哪儿?”
  “费鲁街,离这里两步远。”
  “咱们去吧。”
  两个人又朝前走。不出达达尼昂所料,阿托斯不在家。看门人像以往一样,把他看成这个家庭的挚友,将钥匙给了他。他拿了钥匙,上了楼梯,把波那瑟太太领进我们已经描写过的那套小公寓。
  “您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达达尼昂说道,“等一等,从里面把门插上,不要对任何人开门,除非听见这样敲三下,听!”他敲了三下,两下是连着敲的,相当响;另一下是停了停之后敲的,比较轻。
  “好,”波那瑟太太说,“现在该轮到我来吩咐您了。”
  “听候吩咐。”
  “您去罗浮宫临梯子街那道小门口,找热尔曼。”
  “好的,然后呢?”
  “他会问您有什么事,您就以这样两个地理名词回答他:
  图尔和布鲁塞尔。他马上就会听从您的吩咐。”
  “我吩咐他什么呢?”
  “吩咐他去找王后的近侍拉波特先生。”
  “他找来了拉波特先生呢?”
  “你就叫拉波特到我这里来。”
  “好。不过,将来我去什么地方,怎样再和您见面呢?”
  “您可是很希望再和我见面?”
  “当然。”
  “那么好吧,这件事就让我来安排,放心吧。”
  “我相信您这句话。”
  “请相信就是了。”
  达达尼昂向波那瑟太太告别,同时以最多情的目光,凝视一眼这个娇小而可爱的女人。下楼梯的时候,他听见身后的门关上后落了两重锁。他疾步如飞,一会儿就到了罗浮宫,进梯子街那道小门时,时钟正敲响十点。我们刚才叙述的种种变故,都相继发生在半小时之内。
  一切都像波那瑟太太事先所讲的那样进行的。热尔曼听到暗语,赶紧鞠了一躬;十分钟后,拉波特就来到了门房的小屋子里,达达尼昂三言两语把事情介绍了一下,并告诉他波那瑟太太在什么地方。拉波特连问两遍问准了地址,就紧跑着走了,走了不到十步又回转来。
  “年轻人,”他对达达尼昂说道,“我有一言相劝。”
  “什么事?”
  “刚才发生的事可能给您惹来一些麻烦。”
  “您这样相信?”
  “是的。您是否有个朋友,他家里的钟走得慢?”
  “怎么?”
  “去看他吧,以便他能够证明九点半钟您在他家里。在司法上,这叫做‘不在现场的证明’。”
  达达尼昂觉得这个劝告是谨慎的,便飞跑到特雷维尔先生官邸。不过,他不与大家一起去客厅,而是请求去特雷维尔先生的办公室。达达尼昂是官邸的常客,他的请求毫无困难地应准了。有人进去向特雷维尔通报,他年轻的同乡请求单独接见,有重要事情向他禀报。五分钟之后,特雷维尔先生问达达尼昂,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时间这么晚他登门有什么要事。
  “请见谅,先生!”达达尼昂刚才利用单独呆着的机会,把时钟倒拨了三刻钟,这时他说道,“现在才九点二十五分,我想我来得不算太晚。”
  “九点二十五分!”特雷维尔先生叫起来,抬头看一眼钟,“这怎么可能!”
  “您还是看看钟吧,先生,”达达尼昂说道,“钟是错不了的。”
  “不错,”特雷维尔说,“我还以为要晚一些呢。好啦,您有什么事?”
  于是,达达尼昂讲了一段很长的有关王后的事情,讲了他对王后陛下的担心,以及传闻红衣主教对付白金汉的种种计划。这一切他讲得从容不迫,泰然自若,不由得特雷维尔先生不相信,尤其正如我们说过的,特雷维尔本人也已注意到,红衣主教、国王和王后之间的关系,出现了某种新动向。
  十点正,达达尼昂告辞特雷维尔先生。特雷维尔感谢他提供的情况,嘱咐他要时时记住为国王和王后效力,然后就回客厅去了。但是,达达尼昂走到台阶底下,突然想起忘了自己的手杖,便急忙上楼,返回特雷维尔办公室里,用手指把钟点拨正,这样第二天就谁也觉察不到有人动过时钟。现在他放心了,有人可以证明他“不在现场”了。于是,他下了台阶,一会儿就到了街上。
第十一章 牵线搭桥
  拜访过特雷维尔先生,达达尼昂思绪纷繁,特意选择了一条最长的路往家里走。
  达达尼昂放着平常的路不走,仰望着夜空的星星,时而叹息,时而微笑,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在想波那瑟太太。在一位火枪手学徒心目中,那少妇几乎是一个理想的心上人儿。她俊俏,神秘,对宫廷里的秘密差不多件件了如指掌,这使得她那风姿绰约的容颜,平添了许多端庄的魅力,让人一看就知道,她绝非感情冷漠的女性。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情场新手神魂颠倒。更何况,是达达尼昂从那些试图对她动手动脚、施以强暴的歹徒手里,把她解救出来的。这搭救不是件小事,使得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感恩的情感,这种情感很容易带上爱慕的性质。
  美梦乘上想象的翅膀,飞得可真是快极了。达达尼昂已经看见少妇派了人来,交给他一张约会的便条、一条金链子或一颗钻石。前面提到,年轻的骑士可以毫无羞耻地接受国王的赏钱;这里不得不补充一句:在那种道德观念淡薄的时代,年轻的骑士在情妇面前也是不顾廉耻的,情妇们几乎总是把贵重而永久性的纪念品赠送给他们,好像试图以坚固的礼品来征服他们脆弱的情感。
  当时的男人靠女人发迹而不会感到脸红。仅仅拥有美貌的女人也只能奉献其美貌,所谓“天下最美丽的姑娘只能奉献其所有”的说法,多半源出于此。富有的女人除了美貌,还能奉献其部分钱财。我们可以列举那个风流时代的许多英雄人物,如果当初不是情妇把相当充实的钱袋子系在他们的马鞍子上,他们是不可能立功疆场,扬名天下的。
  达达尼昂一无所有,他那种乡下人的畏缩心理,犹如薄薄的油彩,一现即谢的昙花,桃子上的绒毛,早已被他的朋友三个火枪手离经叛道的建议之风刮得无影无踪。达达尼昂也摆脱不了当时奇特的习俗,虽然身居巴黎,却自视如在战场,即像在弗朗德尔地区①,对面是西班牙人,身旁是女人,随时都有敌人要去拼杀,随时都有赞助要去接受。
  --------
  ①弗朗德尔地区南段为法国领土,北段为比利时领土,但在十七世纪为西班牙所占,西法两国经常在这里发生争夺战。
  不过应该说,当时达达尼昂受着一种更高尚,更超逸的情感支配。那个服饰用品商说过他家境殷实,小伙子当然想得到,像波那瑟那样一个笨蛋,家里银箱的钥匙肯定掌握在老婆手里。但是,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他见到波那瑟太太时所产生的感情。这种爱情的萌发,基本上与利益不相干,利益只不过是后来的事情。我们说“基本上”,因为想到一个年轻女性美丽、温雅、聪颖同时又富有,这丝毫不会损害爱情的萌发,相反却会促进它的成长。
  富裕的生活,能提供许多贵族式的保养和癖好,而这正是美貌不可缺少的。一双精致雪白的长统袜,一件缎袍,一条花边披肩,一双漂亮的皮鞋,一根颜色鲜艳的头带,这些固然不会使一个丑陋的女人变得漂亮,却能使一个漂亮的女人变得美丽,还没有算那双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手;手,尤其是女人的手,必须长期清闲不劳作,才能保持美丽。
  再则,达达尼昂的财产状况我们没有隐瞒,所以读者诸君都知道,达达尼昂不是腰缠万贯的大富翁;他倒是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大富翁,不过他私下确定的这个时来运转的日期相当遥远。眼前么,看到自己所爱的女人渴望得到一般女人视为幸福的千百种小玩意儿,而自己却没有能力送给她,多么令人颓丧!当女人富有,情郎贫穷时,情郎无力提供这些东西,至少女人可以自己提供,尽管她获得这类享受所花的钱通常都是丈夫的,却很少因此感谢丈夫。
  达达尼昂准备做最温柔的情郎,可眼下还得当一个非常忠实的朋友。他在考虑与服饰用品商的妻子谈恋爱的种种计划时,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朋友。这个漂亮的波那瑟太太,把她带到圣德尼平原或者圣日耳曼市场去遛达遛达该多美,并且请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陪同,让他们看看他达达尼昂征服的这样一个美人儿,那该多么神气!且说,路走长了,人就饿,达达尼昂感觉到这一点,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如能这样小吃小酌一餐,一边触着朋友的手,另一边碰到情妇的脚,那才惬意哩!不过说到底,在紧急关头,在陷入绝境之时,达达尼昂是会挺身而出搭救朋友的。
  那么,达达尼昂曾经高声斥责着推到卫士手里,而低声许诺一定会去搭救的那个波那瑟呢?我们应当坦白地告诉读者,此刻达达尼昂根本没有想到他,即使想到了,心里也会说:就让他呆在他所呆的地方吧,至于那是什么地方,管他呢!在人类的所有感情中,爱情是最自私的。
  不过,请读者放心:如果达达尼昂忘记了他的房东,或者借口不知道他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而假装忘记了他,那么我们是不会忘记他的,我们也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过,让我们暂且像这个坠入情网的加斯科尼人一样行动吧,至于那个可敬的服饰用品店老板,我们等会儿再回头来谈他。
  达达尼昂想象着未来的爱情,又是对夜色独言自语,又是朝星星微笑,再次沿着舍斯米迪街——当时叫沙斯米迪街——朝前走。走到阿拉米斯所住的街区,他想去看一下这位朋友,顺便向他解释一下,他为什么打发普朗歇请他立即去捕鼠笼子。普朗歇赶到的时候,阿拉米斯如果正好在家,那么他无疑早就跑到掘墓人街去了,不过到了那里又没见到人,也许只见到两个伙伴,而他们三个谁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搅扰了人家,是应该去解释一下的——这话达达尼昂大声说了出来。
  尔后,他心里对自己说,这也是个机会,可以谈谈娇小、漂亮的波那瑟太太。这个波那瑟太太即使还没有完全占据他的心,也已经装满了他的脑袋。不应当要求初恋的人严守秘密。初恋总是伴随着巨大的喜悦,这种喜悦之情必须倾吐出来,否则它会把人憋死的。
  巴黎两小时之前天就黑了,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市郊圣日耳曼各处的钟楼正敲响十一点。气候温煦。达达尼昂沿着一条如今已变成阿萨街的小巷走着。微风习习,把夜露滋润的花园里的芳香,沿着沃吉拉尔街一阵阵送过来。他呼吸着,同时听到远处平原上偏僻的小酒店里,传来醉鬼的阵阵歌声,隔着厚厚的窗板,声音显得沉闷。走到小巷尽头,达达尼昂向左拐。阿拉米斯的住所位于卡塞特街和塞万多尼街之间。
  达达尼昂刚过卡塞特街,就认出了朋友家的门。一丛埃及无花果树和铁线莲,浓密的枝叶像把大圆伞,门就隐藏在下面。蓦地,达达尼昂看见从塞万多尼街口出来一个影子似的东西。那东西披件斗篷,达达尼昂起初以为是个男人,但从那娇小的身材,踌躇的步履,欲进又止的样子,他很快认出那是一个女人。那女人似乎对她要找的房子没有把握,抬起眼睛辨认,停了一会儿,转身走开,又走回去。达达尼昂觉得奇怪。
  “我上前问问她要不要帮忙吧!”他想道,“看样子,她挺年轻,也许还蛮标致哩!啊!是的。不过,这么深更半夜的,一个女人在街上走,多半是去会情郎。哟!我要是搅扰了人家的幽会,日后要想攀交情,可就没门儿罗。”
  这时,那女人又朝前走,一座座房子、一个个窗户数着去。这无需费多少时间,也不困难,因为那段街只有三座公寓,临街的窗户只有两扇:一扇是与阿拉米斯的住宅平行的一栋小楼的窗户,另一扇就是阿拉米斯这栋住宅本身的窗户。
  “乖乖!”达达尼昂想起了那位神学家的侄女,“乖乖!要是那个迟归的妞儿在找我们这位朋友的家,那可真有意思。说实话,看上去还真像哩!啊!亲爱的阿拉米斯,这回我可要弄它个水落石出。”
  于是,他尽量缩着身子,溜到街道最暗的那一侧,躲在一个墙凹里的石凳旁。
  年轻女人继续朝前走;显示出她年轻的,一是她步履轻盈,二是她刚刚轻轻咳了一声,听得出她的嗓音挺清脆。达达尼昂认为这咳嗽是个暗号。
  这时,要么是有人用相应的暗号回答了这声咳嗽,使这位夤夜的寻访者不再犹豫,要么是她并未靠外来的帮助而自己发觉已到达目的地,她毅然走到阿拉米斯家的窗下,屈起指头在护窗板上间歇均匀地敲了三下。
  “她果然是来找阿拉米斯的,”达达尼昂悄声说,“哈!假道学先生,我可摸透你研究神学的底细啦。”
  三下刚敲过,里面的窗门就开了,玻璃窗里漏出一道灯光。
  “哈哈!”窥伺者又暗自说道,“不敲门敲窗户,哈!这幽会是事先约定的。瞧吧,外面的护窗板就要推开了,这个女人肯定要从窗户里爬进去。好极了。”
  可是,令达达尼昂大感意外的是,护窗板并未推开,那亮了一会儿的灯光又消失了,一切回到了黑暗之中。
  达达尼昂想情况不会这样持续下去,他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侧起耳朵倾听着。
  他估计得不错: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两声干脆的敲击声。
  年轻女人只敲了一下作为回答,护窗板就推开了。
  人们可以判断,达达尼昂是否在贪婪地看,贪婪地听。
  遗憾的是,灯光挪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但年轻人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再说,有人肯定,加斯科尼人的眼睛像猫眼睛一样,具有在黑暗中看得见东西的特性。
  达达尼昂看见年轻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东西,急忙打开。那东西呈现了一方手绢的形状。她把那展开的东西的一角给对方看。
  这使达达尼昂想起波那瑟太太脚边的那条手绢,而那条手绢又曾经使他想起阿拉米斯脚下的那一条。
  “见鬼!这条手绢代表了什么?”
  达达尼昂处在他所站的地方,看不见阿拉米斯的脸。我们说阿拉米斯的脸,因为小伙子丝毫不怀疑,在里面和外边的女人说话的人肯定是他的朋友。因此,好奇心胜过了谨慎,他利用我们描述的两个人物正全神贯注看手绢的时机,从躲藏的地方出来,闪电般快速但仍然蹑手蹑脚地蹿到墙的一角。紧贴墙壁站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阿拉米斯房间里的情形。
  到了那里,达达尼昂正想叫一声吓一吓阿拉米斯,却发现与夜访者说话的不是阿拉米斯,而是一个女人。不过,达达尼昂只是从服装的款式判断那是个女人,并没太看清她的面部轮廓。
  就在同一时刻,房间里面的女人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块手绢,换取了从外面递给她看的那一块。随后,两个女人交谈了几句。最后,窗板放下了。窗外的那个女人回转身,从离达达尼昂三四步远的地方走过,一边戴上斗篷的帽子。不过这谨慎的动作太晚了,达达尼昂已经认出她是波那瑟太太。
  波那瑟太太!在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时,达达尼昂脑海里已经闪过一丝怀疑。可是,波那瑟太太既然已派了人去找拉波特先生,通知他来领她去罗浮宫,怎么可能冒着第二次被绑架的危险,深夜十一点半钟只身一个人在巴黎街头奔走呢?
  除非是为了一件很紧要的事情。什么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很紧要的事情?当然是爱情。
  不过,她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另一个人,而冒这么大的风险呢?小伙子心里这样问道。他俨然已是一个正式情人,心灵受着嫉妒这个恶魔的啃啮。
  现在要弄清波那瑟太太往哪儿去,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就是跟踪她。这办法真简单,达达尼昂自然而然地立即采用了。
  可是,波那瑟太太瞥见年轻人像一尊神像离开神龛,又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拔腿便逃。
  达达尼昂紧追不舍。追上一个被斗篷裹得跑不动的女人,在他并不是一件难事。波那瑟太太拐进那条街刚跑完三分之一,就被追上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筋疲力尽,不过那不是因为疲劳,而是因为恐惧。当达达尼昂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她一个膝盖一弯,人就倒了下去,用窒息的声音喊道:
  “你杀了我吧,不过你什么也休想知道。”
  达达尼昂揽住她的腰,把她扶起来,但从她身体的重量,感到她就要晕过去了,便赶紧向他表白一片忠诚,好使她放心。这种表白丝毫没有打动波那瑟太太,因为同样的表白完全可能出自世间最不良的意图。但是声音起了很大作用。少妇觉得这声音好耳熟,便睁开眼睛,看一眼把她吓得半死的这个男人,认出是达达尼昂,就高兴得叫起来:
  “啊!是您!是您!感谢上帝!”
  “不错,是我。”达达尼昂说道,“是上帝派我来守护您的。”
  “您是带着这种用意跟踪我的吗?”少妇不胜娇媚地笑一笑问道。她那有点爱嘲讽的性格又占了上风;本来当成敌人的,却认出是自己的朋友,从那一刻起,心里的一切恐惧全都烟消云散了。
  “不,”达达尼昂说道,“不是。我是偶然遇到您的,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敲我一个朋友家的窗户……”
  “您的一个朋友?”波那瑟太太打断他问道。
  “是呀,阿拉米斯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阿拉米斯!您讲的什么?”
  “得了吧,莫非您想说您不认识阿拉米斯?”
  “我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
  “您也是头一回来这座房子?”
  “自然。”
  “您不知道这座房子里住着一个年轻人?”
  “不知道。”
  “不知道住着一位火枪手?”
  “一点也不知道。”
  “您真的不是来找他的?”
  “绝对不是。再说,您看见了的,和我说话的是个女人。”
  “不假。不过,那女人是阿拉米斯的朋友。”
  “这我全然不知。”
  “可是,她住在他家里啊。”
  “这与我不相干。”
  “那么她是谁?”
  “啊!这不是我本人的秘密。”
  “亲爱的波那瑟太太,您很可爱,但同时也是最神秘莫测的女人。”
  “我因此而不可爱了吗?”
  “不,恰恰相反,您是值得爱慕的。”
  “那么,请挽起我的胳膊吧。”
  “很愿意。那么现在呢?”
  “现在吗,送我走吧。”
  “去哪儿?”
  “去我要去的地方。”
  “可是您要去哪里?”
  “您会知道的,因为您把我送到门口就行了。”
  “还要等您吗?”
  “不必。”
  “那么您一个人回来?”
  “也许是,也许不是。”
  “后来陪您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还不知道。”
  “我会知道的!”
  “您怎么能知道?”
  “我要等在门口看您出来。”
  “要是这样,现在就分手吧!”
  “为什么?”
  “我不需要您了。”
  “可是您恳求过……”
  “一位绅士的帮助,而不是一个密探的监视。”
  “这句话未免有点难听!”
  “那些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老跟着人家的人叫做什么?”
  “不知趣的人。”
  “这说法太轻了。”
  “行了,夫人,看来一切都得遵照您的意志办。”
  “为什么您不争取立即照办呢?”
  “难道没有一点什么要后悔的?”
  “您真的后悔了?”
  “这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我答应一切按照您的意志办,只要您让我陪您一直走到您要去的地方。”
  “然后您就离开我吗?”
  “离开。”
  “不在门口窥伺?”
  “不。”
  “可是君子之言?”
  “绅士的信誉!”
  “那么,请挽起我的胳膊走吧。”
  达达尼昂将胳膊伸给波那瑟太太;波那瑟太太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的浑身直哆嗦。两个人走到了竖琴街坡上。到了那里,少妇似乎又犹豫起来了,就像在沃吉拉尔街一样。最后,她好像根据某些标记认出了一扇门,便径直走到那扇门前。
  “现在,先生,”她说道,“这就是我要办事的地方。十分感谢您盛情陪同,这使我免遭危险;我一个人走,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的。不过,现在是该您实践诺言的时刻了,我已到达目的地。”
  “您回去的时候什么也不怕吗?”
  “除了强盗我什么也不怕。”
  “强盗不会找您麻烦?”
  “他们能抢走我什么?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
  “您忘了那条带勋徽的漂亮绣花手绢。”
  “哪一条?”
  “我在您脚边捡到又放回您口袋里的那一条。”
  “住嘴!住嘴!坏家伙!”少妇嚷起来,“您想毁了我吗?”
  “看吧,您还是有危险的,既然一句话就使您害怕得发抖,而且您也承认,如果这句话让旁人听见了,您就完了。哎!行啦,夫人,”达达尼昂大声说着,一把抓住少妇的手,用热烈的目光注视着她,“行啦!您就更慷慨一点,信任我吧。您难道从我的眼睛里看不出来,我心里只有忠诚和同情?”
  “当然看得出来,”波那瑟夫人答道,“正因为如此,您打听我的秘密,我可以奉告,可是别人的,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很好,”达达尼昂说,“我会发现的,既然这些秘密关系到您的生命,它们也应该成为我的秘密。”
  “请不要这样做,”少妇大声说,口气之严肃令达达尼昂不由得打个寒战,“啊!绝不要插手与我有关的事情,不要试图帮助我完成我所致力的事情。凭您对我的关心,凭您对我终生难忘的恩情,我请求您这样。请您还是相信我所说的吧。不要再把我放在心上,我对您已不再存在,就像您从来没见过我一样。”
  “阿拉米斯也应该和我一样做吗,夫人?”达达尼昂不高兴地问道。
  “这是您第二次或第三次提到这个名字了,先生。然而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认识这个人。”
  “一个男人,您去敲了他的窗户却不认识他,得了吧,夫人!在您看来,我也太轻信啦!”
  “老实讲吧,您这是为了套我的话,才编出这个故事,造出这个人物的。”
  “我没编任何东西,没造任何东西,夫人,我说的完全是事实。”
  “您说您的一位朋友住在那座房子里?”
  “我说过,我第三次重复这句话:那座房子是我的一位朋友住的,这位朋友就是阿拉米斯。”
  “这一切以后会弄清楚的。”少妇低声说道,“现在吗,先生,请不要说了。”
  “能把我这颗心剖开给您看就好了,”达达尼昂说道,“您看到里面有那么多好奇,肯定会怜悯我的;您看到里面有那么多爱情,肯定会立即满足我的好奇的。对爱您的人根本就不用害怕。”
  “您谈到爱情,未免太快了吧,先生。”少妇摇头说道。
  “这是因为我一见钟情,而且是头一回:我还不到二十岁呢。”
  少妇偷偷地打量他。
  “请听我说,我已经摸到线索了,”达达尼昂说道,“三个月前,我差点与阿拉米斯决斗,为的就是一条手绢,与您在他家里让那个女人看的那条一模一样的手绢;两条手绢绣的图案完全一样,我可以肯定。”
  “先生,”少妇说,“老实讲吧,您这些问题烦死我了。”
  “夫人,您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请想一想吧,要是您身上带着这块手绢被抓住,给人家搜查出来了,您不会受连累吗?”
  “受什么连累?手绢上的图案不就是我的姓名的起首字母吗?C.B.正是康斯坦斯·波那瑟嘛。”
  “或许是卡米尔·布瓦-特拉西呢。”
  “别这么大声,先生,再次请您别这么大声!咳!既然我所冒的危险不能使您住嘴,那就请您想想您自己所冒的危险吧!”
  “我?”
  “是呀,您。认识我就有坐牢、杀头的危险。”
  “那么,我再也不离开您啦。”
  “先生,”少妇双手合掌恳求道,“先生,看在老天份上,看在军人的荣誉份上,看在绅士的礼貌份上,请走吧。您听,都敲子夜十二点钟了,人家已经在等我了。”
  “夫人,”年轻人欠欠身子说,“谁这样要求我,我都不能拒绝。您该满意了吧,我这就走。”
  “您不跟踪我,不窥伺我?”
  “我立即回家去。”
  “啊!我就知道您是个正直的小伙子!”波那瑟太太大声说着,向达达尼昂伸过一只手,伸出另一只手去抓安在墙壁里几乎看不见的小门的敲门锤。
  达达尼昂抓住伸过来的那只手,热烈地吻了一下。
  “啊!我宁愿压根儿没见过您。”达达尼昂天真而粗鲁地大声说道。女人一般喜欢这种态度,认为这比矫揉造作的礼貌好,因为这流露出了最深层的思想,表明感情胜过了理智。
  “好啦,”波那瑟太太用近乎温存的口气说,继续握住达达尼昂还没有松开的手,“好啦,我就不说您这么多了,今天失去的东西,将来还可能找回来,谁说得准,有朝一日我获得了解脱,是否会满足您的好奇心呢?”
  “对我的爱情您也能这样许诺吗?”达达尼昂高兴之极大声问道。
  “啊!这方面吗,我可不想承诺,这取决于您唤起我的感情达到什么程度。”
  “就像今天这样,夫人……”
  “今天吗,先生,我还只怀有感激之情。”
  “啊!您太可爱了,”达达尼昂黯然神伤地说,“您愚弄了我的爱情。”
  “不,我只是利用了您的慷慨,如此而已。不过,请您相信,与某些人交往,一切都是可以重新获得的。”
  “啊!您使我变成了最幸福的人。请不要忘了今天晚上,不要忘了这个许诺。”
  “放心吧,在适当的时候和地点,我会记起一切的。好啦,走吧,看在老天的份上,请走吧。人家午夜十二点正等我呢。我迟到啦。”
  “迟到五分钟。”
  “是的,可是在某些情况下,五分钟等于五百年。”
  “在恋爱的时候。”
  “对呀,谁对您说我要应付的不是一个情郎?”
  “在等您的是个男人?”达达尼昂叫起来,“一个男人!”
  “得啦,您瞧,又要争论起来了不是?”波那瑟太太强露微笑,而这微笑掩饰不住焦急的神色。
  “好,好,我走,我这就走。我相信您,我一定忠心不二,哪怕这忠心是愚蠢的。再见,夫人,再见!”
  他感觉到似乎需要一种强烈的震撼,才能放开自己攥着的那只手,所以猛跑着离开了。波那瑟太太像先头敲窗板一样,在门上慢慢地、均匀地敲了三下。达达尼昂走到街道拐角的地方回头一看,只见门开了又关上了,漂亮的波那瑟太太消失在门里。
  达达尼昂继续走着。他许下了诺言,不去窥伺波那瑟太太,所以即使她的生命取决于她要去的地方,取决于应该陪伴他的人,他也只能回家去,因为他说过他就回去。五分钟后,他到了掘墓人街。
  “可怜的阿托斯,”他自言自语道,“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定在等我的时候睡着了,不然就回家去了,而一回到家,他就知道有一个女人来过。一个女人来过阿托斯家里!不管怎么说,”达达尼昂继续独言自语,“阿拉米斯家倒是有个女人,这一切好生奇怪,我多么希望知道结果如何啊。”
  “不好,先生,不好。”突然一个声音接过他的话说道。小伙子听出这是普朗歇的声音,原来他刚才像一门心思想某种事情的人一样,独言自语地把心里所想说了出来,一边说一边踏进了通向他的住所台阶脚下的小巷子。
  “什么不好?你说什么,笨蛋?”达达尼昂问道,“出了什么事?”
  “一连串祸事。”
  “什么祸事?”
  “首先,阿托斯先生给抓走了。”
  “阿托斯给抓走了!为何抓走了?”
  “他们在您屋子里找到他,把他当成您抓走了。”
  “究竟是谁抓走了他?”
  “被您赶走的那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找来的卫士。”
  “他为什么不讲出自己的姓名?为什么不说他与这件事无关?”
  “他是有意不说的,先生。相反,他走到我身边对我说:‘现在是你主人需要自由,不是我,因为他知道一切,而我什么也不知道。人家以为抓的是他,这就会为他赢得时间;三天之后我再讲出我是谁,他们就不得不放我出来。”
  “真了不起,阿托斯!多么高尚的心灵。”达达尼昂喃喃说道,“我就看出他是这样的人!那些密探干什么啦?”
  “四个人把阿托斯先生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反正不是巴士底狱,就是主教堡;留下两个人和那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到处乱翻,把所有文件全抄走了。还剩两个人,在这些人搜查时把守着门口。搜查完了之后,他们就都走了,留下的屋子空空的,门窗都没关。”
  “波托斯和阿拉米斯呢?”
  “我没找到他们,他们没来。”
  “不过,他们随时都可能来。你给他们留了话,说我等他们,不是吗?”
  “是的,先生。”
  “好,你呆在这里别动窝儿。如果他们来了,你就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说我在松球酒店等他们,这里会有危险,我的住所可能受到了监视。我赶到特雷维尔先生那里去,向他报告这一切,然后再去会波托斯和阿拉米斯。”
  “好的,先生。”普朗歇答道。
  “你呆在这里,不要怕!”达达尼昂走了几步又返回去鼓励跟班一句。
  “放心吧,先生。”普朗歇说道,“您还不了解我,勇气我有的是。一件事交给了我,您就放心吧,我会全心全意办好的。再说,我是庇卡底人啊!”
  “那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达达尼昂说道,“你就是死了,也不要离开岗位。”
  “是呀,先生,为了证明我对先生的忠诚,没有什么我办不到的。”
  “不错,”达达尼昂想道,“看来,我管教这小子曾使用的方法真不错,必要的时候还得用。”
  一天的奔跑,达达尼昂两腿已经有点累了,但他一说完,就快步如飞地向老鸽棚街跑去。
  特雷维尔先生不在官邸,他带着火枪队在罗浮宫里守卫。
  非找到特雷维尔先生不可,这么紧要的事情不能不告诉他。达达尼昂决定想法子进罗浮宫。他身上穿的是埃萨尔禁军队的军服,这也许会起到通行证的作用。
  他沿小奥古斯丁街往下走,又沿河堤而上,预备过新桥,忽然又想摆渡过去,可是到了河边,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这才发现身上没有摆渡钱。
  快到格内戈街时,他看见从多菲娜街结伴走出来两个人,他们的模样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结伴的两个人,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
  从外表看,那女人像波那瑟太太,那男人则酷似阿拉米斯。
  再说,那女人披着一件黑斗篷。此刻达达尼昂闭上眼睛,还能想起贴近沃吉拉尔街那扇窗板和竖琴街那扇门的斗篷。
  还有呢,那男人穿着火枪手制服。
  那女人将斗篷的风帽罩在头上,那男人用一块手帕遮住脸。他们所采取的这种谨慎措施说明,两个人都想不让人认出来。
  两个人上了桥,这正是达达尼昂要走的路,因为达达尼昂要去罗浮宫,他便跟在他们后面。
  达达尼昂还没走出二十步,就确信:那女人是波那瑟太太,那男人是阿拉米斯。
  他顿时疑窦丛生,心里的嫉妒就像开了锅。
  他同时被两个人背叛了,一个是他的朋友,另一个是他已经当作情妇一样爱着的女人。波那瑟太太对他指天发誓,说她不认识阿拉米斯,可是半个钟头过后,他却看见她挽着阿拉米斯的胳膊。
  达达尼昂根本不去想,他认识这个漂亮的服饰用品店老板娘才三个小时,她并不欠他什么情分,除了对他从抓她的那些黑衣人手中搭救了她那点感激之情,她也没有对他许诺过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侮辱、被背弃、被愚弄的情夫,热血和怒火一齐升到了脸上,决计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
  那少妇和那青年觉察到有人跟踪,便加快了脚步。达达尼昂紧跑几步,超过了他们。等他们走到萨马丽丹大厦前面时,趁着路灯把大厦和桥的那一部分照得通亮,他猝然回转身朝他们走去。
  达达尼昂在他们面前停住了脚步,他们也在他面前停住了。
  “您要干什么,先生?”那位火枪手后退一步,带着外国口音问道。这口音向达达尼昂证明,他的推测有一部分错了。
  “不是阿拉米斯!”他大声说。
  “对,先生,不是阿拉米斯。从您惊讶的口气,看得出您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我原谅您。”
  “您愿谅我!”达达尼昂嚷起来。
  “是的,”陌生人道,“请让我过去,既然您要找的人不是我。”
  “您说得对,先生,”达达尼昂说,“我要找的人不是您,而是夫人。”
  “是夫人!您并不认识她。”外国人说。
  “您说错了,先生,我认识她。”
  “喂!”波那瑟太太以责备的口气说,“喂,先生!您用军人的荣誉和绅士的信用向我许诺过的,我希望您不至于言而无信吧。”
  “您呢,夫人,”达达尼昂尴尬地说,“您也向我许诺过……”
  “请挽住我的胳膊,夫人,”外国人说,“我们继续走路。”
  可是,达达尼昂被所发生的一切搞得惊愕,沮丧,懵懵懂懂,他双手抱拳,挺立在那位火枪手和波那瑟太太面前。
  那位火枪手抢前两步,用手推开达达尼昂。
  达达尼昂往后一跃,剑已出鞘。
  与此同时,陌生人也闪电般拔剑在手。
  “看在上天份上,大人!”波那瑟太太叫着冲到两个好斗者之间,两手抓住双方的剑。
  “大人!”达达尼昂猛醒过来,大叫道,“大人!对不起,先生,您莫非是……”
  “白金汉公爵大人,”波那瑟太太低声说道,“现在您可能叫我们大家都完蛋啦。”
  “大人,夫人,对不起,一百个对不起。因为我爱她,大人,我起了嫉妒心,您知道什么叫做爱。大人,宽恕我吧,请告诉我怎样才能用性命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您是一位正直的青年,”白金汉说着向达达尼昂伸过一只手,达达尼昂毕恭毕敬地握住,“您表示愿为我效劳,我愿意接受,请离二十步远跟在我们后面,一直把我们送到罗浮宫;
  如果有人盯我们的梢,就收拾了他!”
  达达尼昂将出鞘的剑夹在腋下,让波那瑟太太和公爵先行二十步,跟在他们后面,准备不折不扣地执行查理一世这位高贵、潇洒的宰相的训示。
  幸运的是,这位年轻的效忠者,没有任何机会向公爵表示他的忠诚;少妇和那位风度翩翩的火枪手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就从梯子街的小门进了罗浮宫。
  达达尼昂立刻赶到松球酒家,见波托斯和阿拉米斯已在等他。
  他没有过多地解释约他们出来的原因,只是对他们说,有件事他原以为要他们介入才能办成,现在他一个人就了结了。
  故事讲到这里,我们暂让这三位朋友返回各自的寓所,而循着罗浮宫里的曲径回廊,去追踪白金汉公爵及其向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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