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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只白骨精

_2 清歌一片(当代)
  
  一身眼熟的蓝灰色半旧粗布袍服,两只大手骨节分明,五指微曲,此刻笔直地搭放在分开的两边膝盖上。即便是坐着,肩背也挺直,目光里透出一种沉静,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一旦需要,他就会立刻变得豪狠而不留情。
  
  林娇前世里就善于看人。今天的第一眼印象纯属意外不作数,现在用她的一双眼睛扫了下,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比起之前那个泛泛的印象,现在这个穿上了衣服、面无表情正襟危坐、看起来一下老成了不少的男人,才是他平时的真实状态吧?而且,他应该是个非常固执的人。这一点,从他抿起时习惯微微下垂的两边嘴角弧度可以看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砸的各种果子O(∩_∩)O,谢谢YOYO投雷。
☆、第 7 章
  杨敬轩本来以为她现在到了这,又会作出从前那副曾经差点骗了自己的模样——怯懦而安静,眼睛看着地面,因为这样似乎更能博同情。尽管他也知道,这屋子里此刻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自己,对这个女人都不会再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施舍,因为她触犯了千百年来约定成俗的一种规矩,而这种规矩,和立身立家的忠勇孝义一样,是他打小站在祠堂里看自己祖父严肃而公正地处置与族人有关的每一件事时就开始慢慢植入脑海里的。但现在,看到她迈着稳妥的小步进来,随了步伐,腰身带动下肢有韵律地微微扭动,他片刻前刚驱除掉的那种不自在立刻又回来了,脑子里竟又浮现出她湿淋淋往溪岸上爬的背影。这让他有些恼火。然后她的那双眼睛又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于是又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她在审视探究,这让他更加不快,甚至有点坐立不安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杨太公他们是完全正确的。自己先前的那点同情心实在是多余。这种女人再留在桃花村,一定是个祸根。驱逐她,是完全正确的决定。
  
  ***
  
  “太公,各位叔伯爷……”
  
  林娇朝杨太公和边上一溜坐着的人,包括那汉子,弯了下腰。这里的乡下妇人见长者,都行这样简单的礼。
  
  杨太公不过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唔声,另几个人看了眼杨太公,也学他的样。且因为进来了这个年轻小媳妇,她抬头挺胸往那一站,这间原本宽敞的屋子便顿时叫人有了种眼睛没地方放的狭仄感。所以几位德高望重长者的眼睛便都齐刷刷望着地上自己的脚尖。
  
  林娇见自己一圈礼下来,没丁点反应,那男人也不过冷淡地把目光从自己身上掠过便面无表情了,知道宴无好宴,话无好话,于是安静地站着,等着对面一字排开高高在上端坐着的杨姓男人们开口。这一刻,林娇其实有种感觉,自己好像就是刀俎下的鱼肉。
  
  在族权凌驾于一切的这里,族长对他这一脉系的族人拥有至高的话语权,对于族内某些事务的处置,连官府也插不了手。不管这个男人是谁,总之,甭指望今天坐这的人中的哪一个能对自己手下留情就是了。
  
  杨太公终于睁开眼睛,瓮声瓮气地说道:“林氏,你八岁到了咱村老杨家做童养媳,男人去打仗没了,杨家只剩一根独苗能武。落到如今这境况,本也算可怜。你若安安分分,族人自也会照应着。只是你不守妇道失德在先,能武年纪小,再让你这样带着他过,族人们都不放心。能武他叔叔百天早在我面前提过,由他来照管能武。老朽和族里的一干老人商议了下,都觉妥帖。百天终归是能武的亲叔叔,能武现在爹娘俱无,亲侄子不跟他过,还跟谁?大河是官府的人,正好回来做个见证。这事就这样定了!”
  
  林娇虽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只现在,听到这样的话真的从杨太公嘴里蹦出来,心还是跳了下,脸色微变。
  
  杨太公咳嗽一声,捋了下自己的胡须,接着说道:“林氏,至于你,也好办得很。咱们大夏朝也没哪条王法规定寡妇不能改嫁。老朽做主,还你个自由身,往后改嫁还是别的怎么样,与咱们再无干系。你失德在先,不过念你一个妇道人家,咱们素来以仁义为重,明日祠堂里过明了这事,给你五斗粮你回娘家吧。”见林娇想开口说话的样子,皱眉抬手挥了下,蓦地提高音量大声又喝道,“林氏,你再多说亦是无用,此事已成定局。你行为不检,不守妇道,便是赶走也不为过。给了你口粮,此时又唤了你来预先叫你晓得,也是出于一片善心,好叫你知晓自己到底错在何处,得个心服口服,免得明日举止失当惹人笑话。明天老朽将族人聚到宗祠,当着大家伙的面给你个文书,再把能武的事宣布下……”
  
  大约是情绪激动,话也说得长,一口气提不上来,结果杨太公就颤巍巍咳嗽起来。
  
  林娇想等他咳喘平息后再开口,至少要辩白几句,不想他一咳起来竟止不住了。原本青白的脸涨成了猪肝红,一脸的痛苦表情,胸腔中仿佛有一架破风箱在呼呼地拉,喉咙里格格作响,眼睛翻白要死掉一般。
  
  屋里的人一阵骚动,也没人管林娇了。杨敬轩一个箭步起身,托住杨太公用力抚拍他后背。
  
  “哎哟爹哎!为这么个货色,气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林娇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推搡了一把,踉跄几步停下,回头见推自己的居然是招娣。她正跟穿着蓝灰色夹袄的陈氏从自己身侧过,见林娇望过来,示威般地翘了下嘴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这半个月来,林娇也听说过关于杨太公家的一些事。如今乡下的地主,一般分两种。一种除了在村里有地,县城里也会开铺子做生意,另一种是只窝在村里的土鳖地主。杨太公就属于后者,喝完了粥还要舔一遍碗底的人。招娣是从前年成不好时,她爹用半袋子粮将她换了的。偌大的院里,除了个长腿老妈子,她烧火劈柴扫地煮饭,农忙时下地,当骡马般地被使唤,一人干三四个人的活。真要论出身和境况,这妹子其实也不比以前的春娇好多少,偏还要踩自己一脚,真的是女人为难女人了。碰到这种缺心眼的,林娇一时倒真没辙了。
  
  折腾里一阵,杨太公的咳喘总算稍缓了下,被陈百天和他儿媳妇陈氏搀着回房,剩下的几个老头摇头叹息着也散了,屋子里只剩林娇和已经迈步准备走的杨敬轩,还有个招娣站门槛外。
  
  “大河兄弟,我……”
  
  林娇眼见自己过来,连句囫囵话都没机会说,就被杨太公的一阵咳喘把人给搅散了,现在连最后的这个人也抬脚要走,想起刚才杨太公提过的他的名,嘴巴一张就喊出来了。
  
  这个叫杨大河的虽然一脸的正儿八经,用穿越前的词来形容,就是端着,端得厉害,但年纪看起来也不老,杨百天看着他时的那种眼神,想来不过是因为他在官府当了什么官的缘故。所以她觉得春娇这么称呼他应该没问题。
  
  杨敬轩右眼皮跳了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硬生生止住脚步,抬头盯她一眼,见她浑然不觉张嘴仿似还要说话,皱了下眉就大步而去了,只剩带过的一阵风,掠得林娇掉落在鬓边几缕散发在腮帮子上挠啊挠的。
  
  人就这样眨眼就都跑光,只剩个招娣还站门槛外鼓着腮帮子对她虎视眈眈,这模样有些滑稽,但林娇却实在没心情笑,因为她发现自己雪上加霜了——招娣见四下无人,只剩自己和比她还倒霉的林娇,于是呸了一声,嘲笑说:“老杨家的,你是不是吓得连脑子也瓜了?兄弟是你叫的?他是你男人的叔!还有大河这名,全村也就老太爷几个能叫!”
  
  林娇终于明白那男人最后盯自己一眼时脸上为什么是那种表情。她现在真后悔了。早知道中午碰到这人后回家就该向能武打听下的。现在晚了,什么都没搞清楚,糊里糊涂就又把人给得罪了。
  
  林娇跨出了门槛。招娣盯着她出门,仿佛怕她顺手拿院里的物件。看着她背影,连走路都好像在扭着腰肢,天生一副勾引男人的模样,想起今天看到文曲星替她挑水的情景,又羡又妒,忍不住呸一声,要冲她背影吐一口口水。
  
  “招娣——你死哪躲懒去了,赶紧烧火熬药去,马圈还没扫——”
  
  陈氏忽然从厢房里钻出个头,冲她吼了起来。
  
  招娣哎一声,口水咕咚一下咽了回去,慌慌张张往灶间赶去。
☆、第 8 章
  林娇从杨太公家出来时,心情就和西山头上开始偏西的日头一样,有些低落。就算她是穿越人士,遇到这样全部的人通通拿你当靶子的时候,难免也有双拳难敌四手的势单力薄感。低头一边走路,一边慢慢想着心事。经过路边一从爬了喇叭花的破竹篱时,身后忽然有只手伸了过来,拉住她衣服后摆。
  
  林娇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中午在路上碰到过的春杏,从她之前的样子看,应该与以前的春娇关系还不错。
  
  “阿娇,村里人这几天都在说太公要赶你走。我昨天听李二婶还说,你爹已经晓得了,气得半死,嫌你丢了他的脸说不让你进家门。我还听李二婶说,你嫂子已经访好了人,等你一回去就要把你嫁了,说是五河里的丁老五,那人我知道,前头那个女人就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春杏把林娇拉到竹篱笆后便低声急促地说了起来,“真要这样,往后你可咋办?”
  
  林娇含含糊糊说:“慢慢想办法吧。”
  
  “阿娇,咱俩是同个村出来的,还一样成了没男人的苦命人,你这样我心里也难受,就怕你啥都不晓得稀里糊涂回去了就又这样被坑了……”
  
  对面路上过来了两个背着大篓手拿草镰的妇人。春杏仿佛有些怕被看到,松开了林娇的手转身闪进了岔路。妇人发现了篱笆后的林娇,狐疑地在她身后打量了几眼,咬着耳朵去了。
  
  ***
  
  林娇回到了自己在村口石桥下的家,远远就见能武扶着那扇破门在外面等,急忙加紧脚步。
  
  “嫂子,他们叫你过去说啥了?”
  
  能武有些紧张地问。
  
  “没啥,咱们进去吧。”
  
  林娇不想让这孩子担心,伸手要拉他,他的手却紧紧把住门不放,声音大了点:“嫂子,我叔叔是不是要我跟他过?那你怎么办?不行,我要去找太公!我要跟嫂子过!”
  
  能武说着,人就要往外去。林娇忙一把扯住他,见他脸上已经挂着眼泪了,心里也有些酸,想了下,就柔声道:“你放心,嫂子既然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不会不管你的。你容嫂子先细细想下,咱们要想出一个对付他们的好主意。”
  
  能武眼里还有些疑虑,却也抬手,拿袖口擦了下脸。
  
  “看看,又用袖子擦,再这样袖子都亮得要照妖镜了。”
  
  林娇想缓和下气氛,玩笑了一句,顺便也再提醒下他改掉这习惯。
  
  能武破涕为笑,一边跟着林娇往里走,一边说道:“嫂子,实在不行,你就带我去求太公吧,太公一定会可怜我们的。”
  
  林娇随口应了两声。能武不过一个小孩,就算倒在地上撒泼打滚,也没人会把他的意愿当回事。他们只会往他头上安自己认为正当的套。想起那个杨大河,迂曲地朝能武打听。
  
  “哦,敬轩叔啊……”
  
  林娇终于知道了那个“大河兄弟”的大名和他的来头,心里慢慢浮出了个念头。但还很模糊,需要仔细斟酌下。
  
  ***
  
  这个白天剩下的辰光里,林娇基本就是仰在自己屋里的那张土坑上,盯着头顶破败的房顶,想着心事。
  
  灶堂镬盖下的包谷稀饭已经冒着热烟,看看天色擦黑,林娇进屋拿起之前包好撂在桌上的那个布包,掀帘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石青山送的那块布给还掉,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打消掉石寡妇的疑虑,这样明天自己才不会连个帮着说话的人也找不着。她对能武吩咐了一声,叫他肚子饿了先吃,自己到院子去把两只天黑回圈的小母鸡轰进鸡窝关好,正要开院门出去,从破缝里远远看见有个人躲躲闪闪地从泥巴路上过来,好像是往自家来,再一看,不是石青山是谁?
  
  林娇转身疾步钻回了屋子,对着能武叮嘱了几句。能武有些不解,只听到门外果然响起石青山的低声叫门声,只好出去应门。
  
  石青山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今天书院休日回家,到了屁股还没坐热,就被石寡妇催着回去,不止催,还亲自套了骡车送他到了半路才放下,要不是惦记着家里猪圈刚落仔的那几头猪仔,估计她会直接押他到书院大门。
  
  石青山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石寡妇的用意。这两年她也拦着他再像从前那样去村口石桥下的那家帮着挑水劈柴什么的,他反诘自己是在报恩,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他是个孝子,更知道自己娘不容易。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晚上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出现春娇水灵灵的一双眼睛和她的身影,甚至想得睡不着觉。
  
  石青山年岁也不小了,乡里像他这么大的男人,早娶妻生娃了。头几年石寡妇曾张罗着要给他娶亲,好几家附近的殷实人家慕文曲星的名,打发了媒婆上门要把女儿说过来,却被石青山给拦了,说男儿未立业何以成家,定要先考中功名再议此事。石寡妇拗不过儿子,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有这样的心志,忧的是怕耽误了年岁。后来晓得书院院长夫人有那点心思,心就一下放宽坦了,如今只盼着儿子考中功名,自己这一辈子也就算熬出头。没想到不知啥时候开始,村里就传开了儿子和春娇的闲话,她这才惊觉过来,冷眼查看几回,暗暗叫苦,从此一门心思地只想把这苗头掐断。正这半个月来,春娇的事闹得最欢腾,她见儿子回家,怕他再掺一脚惹更多闲话,拿出存到现在的那块年底腊肉和着山上摘来的嫩蒿剁碎拌成馅烙了一叠大饼装进儿子的褡裢,亲自送他回书院。
  
  石青山今天刚回,就从隔壁说话露口风的瘪嘴阿婆那里听来了半个月前春娇跳河的事,又惊又后怕。想起碰到她给她挑水时,她气色倒还好,却也仍满心牵挂。人是坐在石寡妇赶的骡车上,一门心思却都飞到了村口石桥下的那户人家里。到了半路把石寡妇劝回了,等她和骡车的影子成了小黑点,自己便掉头而去。快到村口时,天虽然已经擦黑,村路上人也不多了,只怕万一被熟人看见认出来再给她招麻烦,不走村道,特意拐了个大圈,从田埂小路上摸了过来。
  
  石青山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他要鼓起勇气对春娇说,叫她放心,他这次一定要考中,然后一定会娶她的。他想象着她听到他表白后的那种激动和幸福,自己也是满心满眼的激动,整个人甚至像得了疟疾一样地微微颤抖,差不多十里的路,他走得健步如飞,丝毫不觉脚乏。然而他的所有激动和激情在听到应门的能武告诉他,嫂子白天干活太累已经洗洗睡了下去后,就像鼓胀的鱼泡被顽童抬脚踩破了一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失望而不甘地张望了下能武身后黑漆漆的屋子,听不出里面那人想出来的半点动静,沉默了片刻,终于摘下自己背后的褡裢,从里面掏出石寡妇给他烙的那叠饼,低声说:“阿武,这是拌了腊肉馅的大饼,我吃不了这么多,你帮我吃。”然后塞到了不知所措的能武手里,转身默默去了。
  
  林娇躲在门里,从缝隙中看到石青山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啥,心里居然也有点伤感。她归结于她这是替前身春娇在感叹。感叹于这朦胧美好的青葱恋情还没来得及破土,就被她这个冒牌货给无情地掐了。当然这伤感很快就消失了。就算春娇还是春娇,这俩人很快也会变成罗密欧朱丽叶梁山伯祝英台。而自己的明天,这才是件棘手大事。
  
  “嫂子……”
  
  能武捧着一叠烙饼,傻乎乎地进屋。春娇暗叹口气,叮嘱能武在家呆着等她回来,便揣着布兜出去了。
  
  布是必须要还的,这是她向石寡妇表明心迹的有力道具。这叠烙饼是不敢还的,还是偷偷吃进肚子的好。被石寡妇知道他儿子把她亲手烙的腊肉饼也送了过来的话,自己明天就算侥幸没从桃花村滚蛋,以后也别想安生了。
  
  石家离老杨家不远,和这的大部分房子一样,是座带了个泥夯墙院的平房。现在天光还能看见路,林娇到了石家的门口,看见他家门半掩着,院子里没人,养的黑狗正懒洋洋地趴在院角的一棵椿树根脚上。林娇叫了一声婶子,推门而入,黑狗看见她,一下来了精神,猛地蹿了过来,冲着她汪汪地叫,呲牙咧嘴。
  
  石寡妇正在猪栏里喂猪,听见前面响动出来,看见是林娇,愣了下,解开身上的围兜扑打了下,朝叫个不停的黑狗喝了一声:“没眼色的东西!见天的熟人,看见了还瞎叫,叫唤什么!”
  
  黑狗被骂,声音这才消了下去,却仍警戒地蹲在那里盯着林娇,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呼之声。
  
  林娇绕过黑狗,跟着石寡妇进了屋子。石寡妇摸黑划着火石,点着桌上的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火光,拿起地上一个编了一半的竹篓,坐在凳上一边继续编,一边招呼林娇坐,笑着说:“饭吃啦?没吃在婶子家吃。”
  
  林娇挨到了她边上,把夹来的布包打开,递到了石寡妇面前说:“婶子,中午我担水,正好碰到青山,我腿脚昨天摔了,就喊青山帮我挑了几担水。青山挑完,连水都没喝一口,就说要回家看你,走得匆忙,把这包东西忘我家了。我打开见是块细布,就知道一定是青山孝顺,特意捎带来给婶子的,这不,家里的事安顿好,我就赶紧送了过来。”
  
  石寡妇有些惊讶,接过林娇手上的布,凑到油灯前看了下,刚想伸手去捏,忽然想起自己的手还脏,忙缩了回来,喜笑颜开地说:“这孩子,跟他说多少遍了,叫一心读书,不要替人抄字挣钱,他就是不听,说我辛苦……”忽然顿住了,伸手把灯捻得亮了些,再仔细看了下步,抬头狐疑地看着林娇。
  
  这细布染成了粉蓝,明显是给年轻女人穿的。石寡妇刚才没留意,现在一想,自然就起疑了,而且儿子要是买给自己的,为啥后来一字也没提?
  
  林娇面不改色,笑眯眯道:“婶子,老早有一回,青山就问我,嫂子,我想给娘买块细布做件好的衣裳,就是不知道啥颜色好。问我娘,她肯定会拦我不让我买。我就跟青山说,弟啊,婶子年轻时就好看,现在多年操劳,可出来和村里的那帮子差不多辈的女人一比,还是拔尖的,蓝色儿衬肤。青山必定是记住这话,你瞧这布就是蓝的,色儿是有点嫩,但他必定是觉着这色儿好,这才给你挑了,是想着让婶子你穿了精神呢。”
  
  石寡妇半信半疑。
  
  她印象里的春娇,是个问一声答一句的,像这样麻利的一串话从嘴里出来,还真是少见。看了春娇一眼,见她一脸真诚,瞧着绝不像造谎,先便信了几分。心想只要她别瞎想着她家儿子,那就一切都好办,就算自家儿子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从来剃头担子一头热的男女事都不会长久。只是心中那芥蒂始终还在,又想既然今天她自己送上门了,那就直接跟她挑明,看她什么话说。于是把那块布在桌上一放,看着林娇正色道:“阿娇,你婶子婶子地叫我,我看你长大的,咱两家又是这样的关系,那婶子今天就有话说话。我家青山,你到底是啥想头?”
  
☆、第 9 章
  
  林娇等的就是她的起头,终于等到了,立刻装作不解道:“啥想头?青山是我弟,人热心,看能武可怜,时常过来帮把手的,他又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以后登科做官还和书院家的小姐成亲,不知道多出息,我这个嫂子到时候还要厚着脸皮求他扶持一把呢。”
  
  石寡妇微微松了口气,只是想起从前冷眼瞧见的他两人对眼时的情景,总还不放心,正要再盘问,忽然看见林娇一双眼通红,泪光盈盈,有些吃惊,赶忙问:“阿娇,你怎么了?”
  
  林娇顺势跪到了石寡妇面前,只是掉泪不说话,急得石寡妇直顿脚,见前戏差不多了,林娇终于甩出了最后一招,也是彻底打消石寡妇疑虑的杀手锏。她抹了下眼泪,低若蚊蝇地哼着说:“婶子,你前头不是跟我说过,我要是想另寻人,就跟你说吗?”
  
  石寡妇万分惊讶,盯了林娇片刻,迟疑道:“你……这是有人了?”
  
  林娇忙摇头,又点头,见石寡妇急得不行,这才含羞小声说:“旁人我也不敢说,只是婶子你比我亲娘还亲,我也就不怕,跟你直说了。是有这么个人了,要不是顾着能武,我指不定就真他走了……”
  
  石寡妇吓得妈呀一声,连连摇头:“阿娇,你糊涂啦,千万要不得。前头黄二皮的媳妇,跟个货郎跑了,被朱砂记入祠堂,到如今还时不时有人过去呸一口。咱改嫁没关系,旁人最多背后说道两句,私逃,那是下辈子也抬不起头做人的啊……”
  
  “婶子你放心,我知道轻重,没那么糊涂!”林娇忙澄清,又说,“那男人忠厚又实诚,也知道我的境况,应允了要等我。所以我才和婶子你偷偷说一句,往后青山做了官,我就求婶子帮我牵个线,有婶子的面子在,族里的人不敢不应……婶子,女人守寡的苦,那些男人又哪里晓得……”说着抹了下眼,泪又出来了。
  
  石寡妇被牵动心绪,想起自己守寡这些年的苦,眼睛也是有些发热,恨恨道:“男人死了婆娘,重情的最多等个一两年,没良心的几个月就另抱。变成咱女人,咋就这么命苦,改嫁就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阿娇你放心,等我家青山出头了,婶子一定给你做这个主!看谁敢说一句闲话!”
  
  石寡妇现在已经完全化身慈祥而正义的母亲,搂着林娇安慰了起来,林娇眼泪却更多了,说:“婶子,可眼下我就有道过不去的坎,明天说不定就要见不着婶子你了……”
  
  石寡妇一惊,忙追问。林娇便把今天的事说了,最后哽咽着道:“婶子,我这样被逼回我那个娘家,等着我的不就死路一条吗?”
  
  石寡妇越听越气,尤其是林娇说到那句“他们说我和青山弟不清不楚”,涨红了脸,狠狠拍了下大腿,呸了一口怒道:“阿娇,你放心。从前我对你有疑心,这才没咋样。如今我知道你是乖孩,那些断子绝孙的人眼红了,竟敢这么编派我儿子想坏他的名声,你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
  
  石寡妇正骂着,忽然听见院里又传来黑狗的叫,这才住了嘴出去看,见是杨太公家的招娣,正嚷着:“石家婶子,太公差我告一声,明早都到祠堂大场里,有事要说。别的人家都晓得了,我怕婶子你不知道,特意过来说的……”
  
  石寡妇劈面骂道:“我把你个瓜脑袋的!给我滚,老娘还用你跟我说!”
  
  招娣本是想借机讨好平日难得有机会说话的石寡妇,特意觑了个空溜出来的,没想到被痛骂,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她了,又见狗仗人势叫得更响,怕真扑过来,缩了下脖子嘀咕一句好心被雷劈,忙转身一溜烟跑了。
  
  石寡妇骂跑了招娣,转身对跟了出来的林娇说道:“阿娇你放心,明天婶子和你一道去祠堂。我就不信这天下还没说理的地儿了!”
  
  林娇感激涕零地又要下跪,被石寡妇拦住,蹬蹬蹬跑进了屋里,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个用帕子包着的烙饼,豪爽地塞了过来说:“阿娇,比起你平日一指头戳不出一句话的蔫样,婶子倒更稀罕现在,往后就要这样才好。饼是婶子今天做给你青山弟的,夹了腊肉和嫩蒿菜,只留了一个,刚在锅底烘过,可香了。你拿去和能武吃,平日可吃不到的。”
  
  林娇这一回是真的有些惭愧了,知道这肉该是去年底藏到现在的,想起家里的那一叠,哪里好意思再接,推来推去,最后石寡妇掰了一小半留下,林娇实在推不过她,只得接了过来,真诚地连声道谢。
  
  石寡妇叹了口气:“谢啥子?说起来还是婶子不好,之前不问你,只听信了旁人的烂舌头自个儿猜疑,倒是委屈你了。说起来我家青山的命就是你那没了的男人用命换的,别说一个烙饼,就是叫我赔命我都要赔呢!”
  
  林娇又站着与她说了几句话,心里还记挂着另件事儿,便告辞说要回去。石寡妇正要送她,忽然想起刚才忘了问件事,压低声道:“阿娇,弄了半天,你还没跟婶子说你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呢,婶子认识吗?”
  
  林娇忸怩了一会,急得石寡妇直跳脚,这才说:“婶子,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就是隔个十天半月会过来一趟的那个货郎。”
  
  石寡妇一惊,第一反应咋又是货郎?再一想,桃花村人多,三两天就会有货郎补锅匠挑着担子过来转一圈,其中好几个好像都还是后生,到底是哪个?又再追问。林娇这回是抵死不说,只羞答答表示往后再讲,惹得石寡妇笑着拧了她一把腰,骂道:“你不说婶子还不觉,一说,倒觉得是有几个后生瞧着挺不错的。小蹄子作,不说拉倒,你当婶子稀罕听啊,等以后你求我的时候,看你还说不说。”又借了西山顶新爬出月亮光,打量了下林娇,叹气说:“这么招人疼的一个小女人,刚那腰身我掐着,软得跟水似的,叫跟我这样的守寡,天也难容。往后哪个烂男人敢欺负你,跟婶子说,我咬死他!走,走,婶子送你回去。”
  
  因为心事尽消,石寡妇很是快活,一直送林娇到了离家没多远的地,这才回去。
  
  林娇目送石寡妇的身影在月光下消失,低落了一个下午的心情终于好了不少。靠着抹在袖子上的花椒面,石寡妇现在已经彻底成了她的人。明天有她往自己身边一站,嘴仗的事根本就轮不到自己了,那底气可噌噌地往上涨。只是光有她一人,还不敢保证一定能顶翻那帮子人,所以现在,她要去进行今晚的第二桩事。
  
  林娇出来时没吃饭,那大半块饼的香味现在不住往她鼻子里钻,大半个月没沾过肉了,她忽然嘴里生津,赶紧找了路边暗处的一块石头坐下狠狠咬了一口。厚实焦脆的面,配上肥腻腊肉和鲜嫩蒿菜,一咬满口香,上辈子都好像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林娇埋头啃完烙饼打着饱嗝站起来,摸摸鼓胀的肚皮,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冒险又艰难,她从前没这样的经验。但现在,把它当做一项工作的话,哪怕是虎口拔牙,她也要去试一试。
  
  为了自己和能武,豁出去了。
  
  ***
  
  那男人的房子在村北,虽然破败下去了,但沿着村道到底就是,而且比周围别的房子都要大,所以并不难找。
  
  林娇走在坑洼不平的泥巴路村道上。深蓝夜空下的淡淡月光把她周围白天可见的杂乱和肮脏都掩盖了起来,整个村落显得宁静而安详。房屋散布在她的左右两边,房前屋后树影婆娑,篱墙林立,家家户户的门窗里透着朦胧的昏黄灯光,除了偶尔有远处的几声狗吠和近处小孩的哇哇哭声,就只剩自己鞋底踩踏路面发出的轻微踢踏声了。
  
  要不是心情忐忑,她现在也算置身在一首乡村小夜曲里,走过最后一段铺了石板的路,拐个弯,停了下来。
  
  前族长的祖屋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了,没有灯火透出来。月光之下,看起来像一只四四方方的漆黑怪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娇慢慢到了大门前。门早没了从前的气派,月光下看起来却也像黑森森的一张大嘴。林娇伸手试着轻轻推了下,居然没上闩,吱呀一声开了,弄出的声响反倒吓了林娇一跳。做贼般地急忙回头看了下,并没什么异样,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合上门,试探着朝里面走去,见脚下一片平整,院子很大,只是空阔,除了墙角散放的几个碾子和磨盘,再没什么东西了。
  
  和杨太公家一样,这也是座三进的院落。林娇到了黑漆漆的前排院房前,不轻不重地叫了声门,没见里面有任何响动,再过了中间走道到后面,还是一片沉寂。除了瓦头上钻出的一蓬蓬的草还会随风动几下,这座屋子就像月光下的死城一样。
  
  林娇起先的忐忑和紧张到现在已经被沮丧和失望给取代了。
  
  她一个下午,都在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等下要说的台词,拿捏着精心设计过的每一声语调和每一个肢体动作,但现在,对象没了。这感觉就好像小学时终于背下了一篇长长的课文,第二天上课老师叫遍了人,被叫的都背不出来,却偏偏就是不点她一样,空虚失落得要命。
  
  林娇绕着院子又兜了一大圈,还是没人。
  
  乡下没什么夜生活,要省油蜡的话,一入夜就钻炕。白天那帮人已经定了她的罪,现在想必也不会再秉烛继续商议如何对付她。现在这里没人,她猜想他莫非是回了县城?但好像又不对,明天对自己的那场公审大会,他应该也要来的……
  
  林娇怏怏地朝大门去,走了几步,忽然想起那匹老马,急忙转身去找牲口圈。要是马在,那他人就还在,自己再等等就是。
  
  这爿地的人造房时,习惯把猪圈牛栏都搭在屋子后的西北角,风水上说能聚地气养五畜。林娇绕了过去,果然看到一排低矮的棚栏,地上东一堆檩条西一簇麦杆的,老马正被拴在一根柱子上安静地低头嚼着草料,而那个人正背对着她,高高站在一架靠墙的梯顶上,看样子好像在铺刚扎好的棚顶。一阵夜风吹过,林娇闻到了一股混着牲畜粪肥气味的麦秆清香。
  
  老马先发现她,停了咀嚼的动作,晃着脑袋拽动拴住自己的缰绳,两只前蹄抬摆了几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这嘴巴刁得……”男人停了自己手上的动作,低头看着他的马,低声呵呵笑了起来,随风送来的声音里,满是宠溺和温柔,“你先凑合嚼着吧,等我修好你的窝棚再给你抓鱼去。”
  
  
☆、第 10 章
  男人说话间,仿佛觉察到什么似的,忽然回头朝林娇的方向望了过来。
  
  林娇竟生出了一丝仿佛无意间窥破旁人秘密的尴尬。见对方已经回头,只好从墙旮旯的阴影里出来,朝那架梯子走了几步,停在五六米之外的一堆草垛边上,喊了声“敬轩叔”。
  
  喊这一声“敬轩叔”,她在来的路上练了不下十数回:口气要诚恳,态度要恭谦,更要充分展示出她此刻虽然冒昧夜访但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却满怀了的正当与坦诚。
  
  林娇喊完了,微微低着头,等着他的反应。
  
  男人仿佛有些惊讶,站在墙头边定了片刻,但很快就回过了头,把手上的那爿棚顶压好,然后不急不慢地下了梯,弯腰一边用根麻绳捆扎地上散乱的檩条,一边发话了:“这时候了,你来做什么?”问这话的时候,声音是冷淡的,而眼睛压根就没看向林娇。
  
  “敬轩叔,我过来,只是心里有股气儿堵着,不问清楚我难受。今儿白天你们也没给我机会张口,我现在过来就是想问问你,你们到底凭啥就定了我的罪赶我走?”
  
  林娇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字很是清晰。说完了话,那男人停了手上的动作,终于直起身转向她。月光里见他神色平静地说:“白天太公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就凭我是淫-妇的罪名?”林娇说,“你们拿这莫须有的罪名随随便便地定了我的罪赶我走,有没有想过我万一是被冤枉的?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个人,这样被赶回娘家,我还有什么活路?”
  
  ***
  
  杨敬轩没料到她竟会如此直白,顿了下,才皱眉道:“你平日要是自省些,别人怎会对你说三道四?”
  
  林娇抬眼,直视他一双因了月光而隐隐闪着幽光的眼,微微冷笑道:“好个自省。我再自省,也架不住一帮子人全拿我当靶子。我晓得你们背后说我跟石家的儿子有私。我现在就把话放这儿,我与他若真有私,天打五雷轰也绝不皱一下眉头。我家与他家的关系你也知道的,我就是他铁板钉钉的嫂子!他是感激我男人换了他的命,心疼能武年岁小,这才不避人眼地往我家多跑了几趟帮些忙而已。从来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落入那些有心人眼里,我和他说一句话自然也就成了私情!敬轩叔你没常在村里,听了人言信这些,我也不怪你,但我必定要叫你知道,连青山他娘都知道我和青山是清白的,她刚就跟我说,往后谁要敢再造一句这谣言她绝不依!”
  
  林娇说完,用眼角余光打量他的反应,见他带了些惊讶地略微扬眉似要开口,忙又抢着打断继续说道,“敬轩叔,我晓得你要问黄二皮的事。”
  
  杨敬轩确实有些意外于这女人刚才不带换气儿噼里啪啦的一习子话。他想说的其实也不是黄二皮,只被她抢了话,只好闭口了。
  
  “那个黄二皮,论样貌是贼眉鼠目,论房和地,连他自个儿子也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林春娇就算渴男人渴得白日里发春梦了,也不该找他这号人。他干嘛要诬陷我坏我名声?我名声彻底坏了被赶跑了对谁有利?有点脑子的人稍微一想就知道。不是我对长者妄加揣测心存不敬,实在是我家的叔婶那算盘打得太精,把手都伸到他亲侄子的头上了。头些年家里就剩我们几个老小的时候,怎么没见他夫妻俩帮过一回忙?连有一年春耕他们家的牛闲了,我婆婆上门去借牛都要收斗粮才放,现在干嘛这么好心?还不是冲着能武的那几亩地!能武要是落入他家,以后难保不被谋算了去。就算有你们这些族人盯着,也不过一天两天,能盯一辈子?人家那可是关上了门过日子!能武饱了饥了你们能看到?万一哪天有个什么不好,那夫妻俩把自个儿推得一干二净,那能武找谁伸冤去?”
  
  林娇抬袖擦了下眼睛,放下手时,眼睛里已经泪光盈然。
  
  杨敬轩不具备对付女人的充足经验,见她一眨眼的功夫,眼泪就开始掉,浑身不自在,更是词穷,迟疑了下,终于问道:“那你找过来到底什么意思?”
  
  林娇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这个人的迟钝,又抹了下眼睛,哽咽着说:“敬轩叔,我真的是被冤枉的。只是他们那些人根本不会信我一个女人的话。我再清白也经不住一百个一千人齐齐拿墨汁泼我啊。要就我自己,我也就认了,只怪自己生就了这黄连命。只是一想到能武,我这心里就难受啊。我听能武说你是好人,不会像他们那些人一样,所以这才豁了胆地找了过来,就是盼着叔你能给能武做个主,他听说明儿起要跟他叔婶过,吓得脸都黄了,啥都说不出来只会掉眼泪,哭着叫我过来求下你,说叔你一定会给他做主的。你们男人不是最讲公义吗?如今一群人合起来这样偏听偏信,这算什么公义啊……”
  
  按照预先的设计,林娇顺势再跪一下就更好。比如之前她就跪在石寡妇跟前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心理障碍。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对面的人换成了杨敬轩,林娇的膝盖就死活打不了弯,一边抹因了刺激还不住冒泪的眼睛,一边偷偷打量他的神色。见他眼睛盯着地面,嘴角虽还紧紧抿着,神色却不像刚开始那样绷着,仿佛已经被自己说动了,心中一松,干脆取消。
  
  杨敬轩确实是被林娇声情并茂的一番话给说得有些松动了。想起黄二皮素来无赖,说与这女人有勾搭也不过是他一面之词,而且杨百天夫妇虽然来往不多,但精吝是村里排得上号的,自己先前也确实有过若真把能武归他抚养往后则要多留意着些的念头。所以这女人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杨敬轩这样想着,终于抬眼望了过去。见她站在月光下,没了片刻前说话时的慷慨决然,一双眼里挂着泪珠,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透了种说不出是什么的味道。二人四目恰巧相对,脑子里忽然又跳出了中午在溪边发生的一幕,浑身一下又僵硬了,心里顿时冒出了个念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林娇见他神情放缓,以为被自己打动了,正想趁热打铁请求他为自己和能武到杨太公面前说句话。她知道他有这个影响力。有了他的话,再加上石寡妇,她知道自己肯定可以留下。不想忽然间见他神色又绷了起来,心咯噔跳了一下。
  
  “林氏……”杨敬轩已经决定了,双眼越过林娇的头顶,望着她背后的那道土墙,声音平平地说,“你说自己是蒙冤的。我并非族长,定不了你的罪,也无法为你开脱。但黑便是黑,白便是白,你清白与否,明天到了祠堂之时,把人都叫来对质一番便明白,绝不会冤屈了你的。不早了,你回去吧,在此与我多说也是无用,落人眼中更是话柄。”
  
  杨敬轩说完,再不看林娇一眼,转身朝他的老马走去,到了跟前解开缰绳,揉了下它的脑袋,牵着要走了。
  
  林娇目瞪口呆。这一番动情陈词,连自己都有些感动了,没想到最后,别看他说得冠冕堂皇,言下之意不就是不管俩字。这样的世道,遇到奸-情嫌疑,要是对质有用,那世上也就没有窦娥冤了。
  
  林娇望着他已经走了几步的背影,心中一阵窝火,冷冷说道:“站住!”
  
  杨敬轩听到背后传来变调的一声“站住”,脚步迟疑了下,转身看着她,说:“还有什么事?”
  
  “听好了,敬轩叔……”
  
  林娇重重咬着“敬轩叔”这三字的音,朝他慢慢走了过去,一直到了两人只剩一胳膊肘的距离,对面那男人的脸也越绷越紧的时候,这才停了下来,仰头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鼻子里忽然钻进了一阵顺风飘来的仿佛杂了皂荚清香的年轻女人体味,月光下她仰脸看着自己时的一张小脸雪白,露出的笑容又透出了丝诡异……
  
  杨敬轩头皮一阵发麻,后背汗毛呼得一下竖了起来,下意识地微微退后了半步。
  
  “敬轩叔,我要你明天帮我开口说话,拍烂我二叔的小算盘……”林娇笑眯眯地说,“要不然……要不然我就当着全村人的面,说你才是我的奸夫!”
  
  杨敬轩的瞳孔瞬间紧缩,不可置信地盯着对面的这个女人。起头的震惊和恼怒过后,他忽然竟觉得可笑,忍不住要提醒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我劝你还是莫耍奸猾。我说没有,你觉得旁人会信你还是信我?”
  
  林娇收了笑脸,斜眼看着杨敬轩冷冷道:“你是正儿八经的族长传人,还是衙门里的官。我一个没脸没皮的寡妇空口说的话,人家自然不信。可我有凭有据的,可不是空口白话。我要是对人说,你右边大腿根边有个圆疤,你觉得人家会不会信?你敢不敢脱下裤子叫人验下你到底有没有?”
  
  杨敬轩大惊,定定盯着林娇,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怒道:“林氏,你竟无耻大胆到这等地步!”
  
  林娇望着他,又露出了微笑,口气很是轻松,就好像两人在说闲话一样:“是你逼我的,叔,”她现在叫“叔”已经叫得十分顺溜了,“我没办法。我本来不是一直好好在跟你说道理,就差没跪下来求你主持公道吗?但你不听啊。你既然也和他们一样不讲理,我就只能无耻大胆了。嗯,让我想想,这样一来,我会彻底落了淫-妇的名,大概要被浸猪笼啊点天灯啊什么的。也没什么,反正被赶回娘家也没活头,死就死呗,我烂命一条不在乎。但是你就不一样啦。你爷爷是德高望重的老族长,你们家祖宗都是。你自己还是全县人都敬仰的神刀捕头,前途无限啊。摊上这么一档子通奸私情的事,就算他们不敢拿你怎样,可是你的名声就会坏啦,没几天全县的人就都知道你堂堂一个……”
  
  杨敬轩脸色铁青,拳头都捏得格格直响。林娇却不怕,反而凑了些过去,笑眯眯道:“敬轩叔,你想打我吗?要不要我现在就大喊几声把村人都招过来啊?”
  
  杨敬轩做梦没想到事情最后竟变成这样。其实刚才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意思是到时候他会看情况秉公处置,不会偏听一方。没想到这女人没听懂他的意思,或者说是懂了,却因了心虚而气急败坏?最后竟翻脸这样咬他一口,阴险至极,无耻至极,简直到了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地步。
  
  “你……”
  
  他没什么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与女人斗嘴吵架更是陌生。现在见她竟还把一张脸凑了过来,额头几乎顶到自己的下巴,蹬蹬蹬连退三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爱古言、好好看书a、小蜗牛同学投雷。
☆、第 11 章
  林娇见他月光下的一张脸黑得像铁,知道他气得要命了。反正自己要说的话都说了,也该止雨收篷,赶紧后退一步,又换成一副真挚的口气:“敬轩叔您千万别气。我根本就没想抹黑您的意思。您这么高大全,我就想抹黑我也没那本事。但我林春娇敢对天发誓我清清白白绝无□。我这样也不过是给自己求条活路。您是明白人,一定知道怎样对你我都好。只要您这次帮我一把,我保证以后我会把能武当亲弟弟好好过日子的,我先代我弟弟能武向你道谢了。”
  
  林娇说完笑眯眯从他身边过,走了。走到土墙拐角的地方,偷偷回头瞟一眼,见那人还僵立在原地,月光下的背影石像般地纹丝不动,只剩身边的那匹老马不住甩着尾巴。
  
  林娇匆匆回家时,屋里一片漆黑,能武还没睡,正坐在黑暗里等。听见她回来的动静,赶紧摸索着点了灯。
  
  “嫂子,你去婶子家这么久?”昏暗的油灯里,他看起来有些不安。
  
  他还不知道明天祠堂的“公审大会”,林娇没打算让他知道,不想叫他一个小孩去面对这阵仗,只简单提了几句,笑道:“石家婶子拉我多说了几句话,这才回来晚了。”
  
  能武终于被林娇哄去睡觉了。林娇草草收拾洗漱了下,闭门回了自己的屋躺在土炕上,闭上眼睛,眼前不觉浮现出那男人最后时刻黑得不能再黑的一张脸,觉得有些好笑,只笑过之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最后一招,老实说就是铤而走险了。在她的计划里,要是杨敬轩被她开始的陈词说动开口答应了,她自然不会甩出这样狗血的一招。但后来发现他竟铁石心肠,先入为主固守己见,没办法只好使出这杀手锏。要怪也只能挂他运气不好,正好在水里叫自己看见了。不充分利用一下,实在对不住那一眼。
  
  按照逻辑,只要这个杨敬轩的思维正常,他十有□会、也不得不屈服。和一个女人有私情,而且论辈分,还是侄媳,这样的事若真传扬开来,他往后也就不用在这爿地界做人了。只要他稍微屈服下,明天适时开口说一两句话,再加上石寡妇帮着,她就有极大的胜算。当然同时这也意味着从此彻底得罪了这个人。但对这一点,林娇倒不是很担心。这个人虽然不招待见,但越是这种脾性的人,越不会在背后捅刀。最多让他留下个恶妇心机女的恶劣印象,以后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已。
  
  话虽如此,林娇其实也还是有些担心。这个杨敬轩一看就很固执。万一他要是个固执到一条黑道走到底的死脑筋,宁死不屈,或者明天干脆就不露面,那该怎么办?她说那些其实也不过是恐吓而已,和他又没仇。他要不来,自己不好真的拖他下水来个鱼死网破。要是明天只有石寡妇一个的话,事情就有点悬。
  
  林娇患得患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突然醒来,见朦胧的天光已经从蒙了层破绵纸的四方形小窗里射进来。天反正已经亮了,自己也尽力过。接下来如何,就看老天了。
  
  ***
  
  初春的清晨还有些冷,麦田和和远山山腰间弥漫着飘荡的雾气。等太阳升到祠堂大场边那棵百年老槐树的顶上时,那里已经一改平日的旷寂站满了人。三五个一群地低声窃窃私语,不断有人陆续到来,到处嗡嗡声一片。
  
  林娇到时,大场上已经挤满了人,连那棵老槐树上也爬满小孩,猴子一样地挂着,热闹得简直像赶集。她一出现,一下就成了焦点,中间哗啦一声分出了条道。她没理睬旁人的各种目光,径直走到最前面,这才停了下来。
  
  族长和一干主事的人还没到,林娇站在老槐树斑驳的树影下,看向祠堂。这祠堂也不知道历了多少年头的风雨了。门柱和大门上的黑漆剥落殆尽,露出一片一片灰白的木底,檐瓦缝中东一簇西一簇地长着瓦草。从已经大开的大门往里看去,里堂悬挂着列祖列宗显考显妣像,阴仄仄一片。唯独依稀残留着金箔痕迹的两边四字对联“长绵世泽”“丕振家声”还龙飞凤舞,叫人依稀可以想象一下当年的庄严和肃穆。
  
  日影投射到祠堂大门前两根柱子的脚石上时,林娇听到身后起了一阵骚动,再回头看,见杨太公拄着拐杖和昨天见过的那几个老者终于慢悠悠地晃了过来。走在最后的就是杨敬轩。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眉头是皱着的,脸色是很差的,经过林娇边上时,眼睛是平视着前方的,一张脸却愈发阴沉,整个人就像尊门神。
  
  林娇见他终于出现了。只要过来,就是自己赢了,管他脸色如何呢。又扭头看向站自己不远处的石寡妇,见她朝自己微微点了下头,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祠堂大门前早摆了一溜椅子,等杨太公一行人坐定,杨百天和胡兰花也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站到了林娇边上。胡兰花瞥她一眼,神色有些得意。
  
  “乡亲们!大家伙静一静!太公有话说!”
  
  杨百天回身嚷了一句,抬手压下众人的说话声。等四周都安静了下来,谄媚地朝杨太公哈腰道:“太公,就等您开口嘞!”
  
  杨太公扶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严肃地说:“众位,今天把大家伙都聚到这,是有个事要宣布。老杨家的事,大家也都知道。老朽与族里几个人商议了下,决定往后由他亲叔百天照管能武,给林氏五斗粮一纸文书放她出门。文书已经写好在此。林氏上前拿了,往后与咱桃花村再无任何干系!”
  
  杨太公话说完了,因为前头几天村里就有这传闻,所以村人并不惊讶,场子里鸦雀无声。林娇没回头,却也感觉到各种各样的目光都跟探照灯似的在往自己后背上射。
  
  “太公,粮我不要,文书我不能拿,桃花村我也不会走!”
  
  林娇微微上前一步,大声说道。四下仍是一片死寂,但很快,大场里就起了阵骚动,反应了过来的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祠堂大门口坐着的那一排人,除了杨敬轩面无表情,旁边几个都有点懵。等反应了过来,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几个老者面面相觑。杨太公本已坐下,闻言又站了起来,重重顿了下拐杖怒道:“林氏,你失心疯了不成?昨日唤了你时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到这时候竟还胡言乱语!这有你说话的份儿?”
  
  林娇再上前两步,到了杨太公面前,这才朗声道:“有太公和一干族里的长者在,我自然不敢胡言乱语。只太公方才说的事,往狠了讲,就是把我逼上绝路。我虽不懂啥大道理,却也晓得连官府斩断头犯,也要先有个公堂会审定罪名。我再糊涂也不敢拿自个的名声和性命不当回事儿,这才斗胆要问个清楚。太公和诸位长者到底为啥要赶我走?”
  
  杨太公哼了一声道:“你不守妇道败坏乡风,村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这般让你走,已经给了天大的颜面,你还不知好歹,莫非真是要难看?”
  
  林娇说:“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成双。扣我这样的罪名,须得有真凭实证。谁亲眼见我偷汉子了?站出来指认我便是!把奸夫也一并揪出来了的话,别说叫我走路,就算把我浸猪笼了,我也绝不会喊一声冤!只像如今这样,不过凭了几句见风就是雨的闲言碎语就赶我走,坏我名节,就算告到官府里去我也不怕!”
  
  林娇说到奸夫的时候,特意咬了重重的音,瞥杨敬轩一眼,见他眼睛还是不看自己,但因了距离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嘴角的肌肉飞快地抽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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