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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歌一片作品——宋朝乡下人的进城生活

_7 清歌一片(当代)
杨昊怔怔瞧着顾早,从自己衣袖里拿出个锦盒,递了过来道:“给你的。”
顾早不明所以,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居然是一串精美异常的三层珍珠项链,最小的珠子也有弹珠大小,按着从小到大的顺次排列,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泽。
顾早一呆,她虽对珠宝没甚了解,只是这串项链,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急忙盖上了盒子,递回给他。
杨昊却是不接,只是默默看着她,模样很是固执。
顾早想了下,终是慢慢地收回了手,笑道:“谢谢你。只是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做菜时带着岂不是沾了油气?”
杨昊脸上这才露出了笑,道:“黄金宝石配你都嫌俗气了,只这真珠倒是勉强契合。”
顾早但笑不语。他这只怕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杨昊看了下顾早,又叹了口气。
顾早奇道:“你又怎么了?”
杨昊这才凑近了过来,低声道:“我几个月没去广州了,如今有些事,需得亲自去了那市舶司里走一趟。明日便要动身,这几日就是想着找到你道个别的,我完了事就立马赶回来。”
顾早一怔,随即点头对他笑道:“我知道了,你有事自当要去的。”
杨昊本想着那顾二姐知道了自己要离京的消息,多少总会要有些不舍,哪知如今见她却是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丝毫的难舍之情,心中便又是郁闷了起来,只是朝前走着,一句话也不说。
顾早略略一想,便已是明白了过来,暗自笑了下,靠了些过去,柔声哄道:“二爷,你去广州,我自然会日日里想你的。你也须想着我,莫要被那里的洋女人迷住了就不知道回来。”
杨昊听她在身边这样软软对着自己说话,这才觉得心里甜蜜了不少,站住了脚,瞧着四下里无人,一把拉了顾早的手央求道:“二姐,这几个月里我连你的面都没见过几次,你看我明日便要出远门,今夜便陪了我吧。”
杨昊说完,便瞧着顾早,见她眉头一皱,立刻便消了那侥幸的心,又抢着道:“是陪了我去逛下夜街。”说完便拿眼巴巴地盯着顾早。
顾早抿了嘴微微一笑,杨昊知她已是应了,立时便欢喜起来,连自己手被顾早甩脱也不恼,只是微微笑着。
顾早好不容易哄走了那杨二爷,这才回了自己家中。三姐正在忐忑地等着,和边上的柳枣有一句没一句地在说话。见她回来了,疾走了几步想迎上来,却又突地止住了脚,转身飞快地跑回自己屋子里,只把柳枣看得摸不着头脑。
顾早跟着进了她屋子,这才摸出了那块青玉,塞到了她的手里,笑道:“小定礼我都给你掏了过来,以后总归要安心了吧?”三姐羞得坐在那里低垂了头,面上飞红一片,手上却是紧紧攥着那块玉。
顾早把方才岳腾的话都转给了三姐,见她又喜又羞的样子,心中叹着小儿女谈情说爱的那酸甜滋味。她却是不想此刻太尉府里的另一个人现在也正是巴不得天快些黑了下来,好让他与佳人相约夜游。
六十章
夏日里白昼长,快到酉时末了,这天才有些擦黑下来。顾早炒完了最后一锅的菜,都送了出去,跟方氏三姐几个说了声有事要出去下。方氏因了她近日为了收买个酒楼的事情时常有外出,也不大在意,只说声早些回来,便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顾早到了后院,从井里打了水,洗了头发和澡,待晾干梳好了头,又换了身新做的夏衣,抬头瞧见那半个月亮已是挂在了柳梢之上,正要从后院的小门出去,想了下又回了自己屋里,从匣子里拿出了那瓶蔷薇水,往自己耳后和手腕上稍稍抹了些,这才开了门,悄悄地出去了。
因了是夏夜,此时街面上人来车往的,竟是丝毫不亚于白日。顾早到了街口,远远便瞧见杨二爷正站在桥边的一棵柳树下不停张望,一时兴起,自己便悄悄拐到了他身后,拍了下他的后背。
杨昊转过了身来,只一眼瞧见顾早那样俏生生立着,便是有些发呆了。原来她今日竟是用心打扮了下的。头上挽了个懒梳髻,斜斜插了两朵绿翠,身上是件窄袖短襦,下着鹅黄长裙,外罩件薄薄的水绿披帛,腰间裙幅的飘带上垂了个玉环绶,一阵夜风迎面吹来,杨昊似是闻到了一股对面她身上散来的淡淡的幽香,刹那只觉心旌动摇,只是不住看着,连话都忘了说。
顾早见他发傻的样子,微微有些羞赧,也不理他,自己转身便朝着桥面去了,杨昊这才追了过来,笑着低声问道:“你可是抹了我送你的玫瑰水了?”
顾早瞧他一眼,含笑不语。杨昊口里说着“真是香,让我仔细闻闻”,那头便已是凑了过来。
顾早见他当街便是露出了无赖的样子,怕被路人瞧见,侧头避过了,他却是嬉皮笑脸地还要挨过来,正一个进,一个退地在闹,迎面已是走来了个手跨竹篮的女孩,瞧见了他俩,便上前笑道:“大官人,今日正是立秋,何不买只楸叶花给夫人戴上?也好应个景。”
顾早一怔,却见杨昊已在那女孩的篮子里看了起来,最后挑了枝下缀楸叶的并蒂花,左右端详了下,簪到了顾早的鬓发之上。
顾早见那花颜色绯红,样似长绒,如蒲公英地散开,瞧着温婉多姿,只是自己却是不认得,待那卖花的女孩走了,这才笑着问道:“你给我戴的是什么花?”
杨昊左右端详了下顾早,这才笑眯眯道:“空留万古得魂在,结作双葩合一枝。这是前朝韦庄颂过的,名字便是夜芙蓉,也叫夜合欢。”
顾早正要笑他掉书袋,不料后面却是被他那个夜合欢给窘住了,正要骂他一句不正经,却见杨昊已是端正了面色,瞧着自己微微笑道:“此花相传是娥皇女英与虞舜的精魂合二为一所化。合欢者,一支并蒂,昼开夜合,相亲相爱,自古就是男女情爱的寓意。我也只盼你我如此一世,那便真的再无遗憾了。”
顾早心中有些感动,瞧着自己和他正在那街面灯火照不到的昏暗处,便上前轻轻握了下他的手。杨昊眉头一抬,正要顺势再捏住,顾早已是甩开了他手,笑着自己往前面人多的地去了。杨昊跟在后面,听她笑声似那银铃儿般脆亮,自己那心便似轻飘飘上了半空,只是转念想到明日离京,又要许久才能得见,那心便又沉了下来。
顾早平日里因为顾着自家那饭铺子,也是很少出来游玩,此时心情又好,哪里注意到自己身边杨昊此刻忽喜忽忧的心思,只顾看着路边各色摊点的东西,瞧着竟都觉得是好。忽然见前面有家挂着李和记的炒货店,想起这家店里的板栗和鸡头菱炒得在京中最是有名,连达官贵人和皇亲国戚都到这里要货的。此时正是鸡头菱上市的时候,便也要过去买,想着带回给方氏三姐几个。
顾早过去买鸡头菱,见已是用小片的新鲜荷叶包好,用红色的小绳子系着,闻着像是又掺了一点点的麝香。问了价钱,那伙计说是十文一包,顾早便拎了五包出来,边上的杨昊早已经是抢着把钱付掉了,又帮着顾早拎过了那几个荷叶包。
顾早笑了一下,也不和他抢。两人一路又走着往前逛,顾早开了一包,剥开个壳,见里面白皮嫩肉的,放入嘴里,刚吃时有些微微的苦涩,后感细腻香糯,吃完一颗,齿颊生津,竟是回味无穷。转头便叫杨昊也吃。
那杨昊却是摇头,顾早又叫,他才有些窘地说道:“我一个大男人,当街走路吃着东西,有些难看。”
顾早哑然失笑,自己亲自剥了一颗,送到了他的嘴边,笑眯眯看着他。杨昊这才张开了嘴,却是趁势一口含住了顾早的指尖。
顾早急忙缩回了手,狠狠瞪他一眼,见他却只是朝着自己嘿嘿一笑,哪里有半分不好意思的样子,也只能在心里暗骂他一句脸皮厚了。
杨昊吃完了一颗,觉得了些滋味,叫顾早再剥一颗喂自己,顾早不理他,只管自己吃,杨昊没奈何,这才作罢。
两人一路逛了下来,竟是不知不觉一直到了里城的梁门一带。顾早见月已高悬,应是亥时末的时辰了,怕再不回去方氏要担心,便转身说要回了。
杨昊虽是心中不愿,只是见她面上带了丝微微的疲色,心疼她白日里都是站着多,此刻又陪了自己走这老远的路,怕她腿脚酸痛,便叫了辆车,两人一道坐了回到那马行街。
方太饭馆此时已是打烊关门了,顾早出来时让三姐给自己留了后边小门的,便叫杨昊好回去了。他却是充耳未闻,一直送到了她家后院小巷子里的门口,这才停了下来。
顾早接回了杨昊手上剩下的那几包鸡头菱,推了门自己进去,迎面家里的那小黑便跑了过来,见是自家主人,便停在那里也不叫,只摇着尾巴。
顾早站在门里朝他微微点了下头,正想说一路顺风的告别话,那杨昊竟是跟着一脚跨了进来。
顾早有些惊讶,刚抬头想看他,不料他却已是箍住她腰肢,低头一下含住了她嘴唇,细细密密地亲着。两人方才都吃了些鸡头菱,此时这亲吻里也是带了丝菱角那淡淡的香甜气息。
顾早手上的那几个荷叶包早掉到了地上,好在是泥地,也没发出多大响声,只是也吓醒了顾早。想起这是自家的后院里,边上过去些便是三姐和方氏几个的屋子,虽是此刻都黑了灯的,只是也委实吓得不轻,拿手抵住了杨昊的脸,便要将他往外推。
那人看了她一晚上,心心念念想的就是这一刻,此时哪里肯走,反而将她抱得更紧,挪到了藤萝架子叶墙的后面,将她压在了墙上,这才低头附在她耳边轻道:“我这一去至少要一两个月才回……”一句话没说完,便又是亲了过来,一只手抱住了她腰臀,将她紧紧抵向了自己。
顾早胸口怦怦乱跳,也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出了方氏三姐,只得任由他搂住了一阵恣意爱怜,良久,才又觉得他一边舔舐着自己耳垂,一边压低了声音沙哑着道:“二姐,你叫我等你一两年……,我只怕要等不住了……”
顾早双手挂在了他脖颈上,软软地靠着,正喘息不已。听他如此说话,自己也觉一阵口干舌燥。掩饰着低头,却是瞧见自家那小黑正蹲在面前傻傻看着,喉咙里低低地呜咽作响,心中忍不住一阵好笑。
顾早笑着抬头看杨昊,见他正看着自己,月光下的神色看起来温柔一片,忽觉自己心中竟也是柔情万千,忍不住抬起手正要轻抚他的脸,却听自己屋子里响起了方氏一阵干咳的声音。吓得绮念顿消,一下子挣脱了杨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那脚却是不小心踢到了块小石头,发出了个响声。
顾早眼见屋子里亮起了灯光,知道方氏已是听到了声音要出来看个究竟,见杨昊竟还磨磨蹭蹭的不愿走的样子,急得扯了便往门外推去。堪堪关上了门,回转身来,瞧见那方氏已是出来了,急忙捋平了自己裙衫,叫了方氏一声。
方氏见顾早这么晚还未回来,放心不下,加上屋子里有些闷热,所以睡得很浅,朦胧中忽听得院子里似乎有什么响动,立刻便醒了过来,点了灯出来查看,见是顾早正站在那门边,这才放下心来。又瞧她似是有些慌慌张张,骂道:“去了哪里夜半三更才回,回来了也不进屋,杵在那里跟见了鬼似的做什么?”
顾早急忙捡起方才掉地上的那几个荷叶包,递了过来笑道:“我约那清风楼的卖家谈完了事,见街上热闹,就自己逛了下,不知不觉竟是这晚才回来,给你带了几包鸡头菱回来,你吃吃看。”
方氏接了过来,口气这才缓了下来,叫她关门早些睡了。顾早急忙应了下来,她这才自己回了屋子去。
顾早擦了把额头的汗,转身要闩门,却见杨昊似是还站在外边没走,开了门一看,他正望着自己笑得有些得意,恨恨地正要关门,却是又被他一把捉住了手。
顾早在里,杨昊在外,那手却是被他抓着不放,耳边又听见方氏在屋子里叫唤自己的声音,没奈何只好又踮起脚亲了下他的脸,低声软语央求了几句,那杨昊这才放开了她手,被她推着一步三回头地依依不舍离去了。
六十一章
顾早洗漱了回屋躺下时,方氏已是睡着了。顾早想着方才和那杨昊的浓情蜜意,面上竟又是一阵发热。他一去要数月不回,方才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只是此时心中竟也是隐隐有些失落。正柔肠百转间,突地又想到他家那个太尉府,心情竟是一落千丈,也没心思去想杨昊了,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朝里睡了。
第二日起了身,顾早已是如常无二了,和家里人照常忙过了晌午,这才略微收拾了下又出门去了。这次出去却是真的有事要与人商谈。
原来自这方太饭馆做得顺当了起来后,顾早便将心思放在了酒楼之上。这段时日里来,她不时出去查看城里的各色酒楼,自己心里也是渐渐地有了些谱。
原来这东京城中万业繁盛,最盛的就要数那酒楼了。举凡白矾楼、会仙楼、和乐楼、长庆楼、状元楼、三元楼、花月楼等等,举不胜举,这些酒楼大多都是建筑在稠密的店铺民宅区,故规模稍大些的,都是向空中发展,动辄几层,尤其那白矾楼,顾早听闻客人站在西楼第一层竟高得可以下看皇宫,结果后来被官府禁止登楼眺望。
城中的酒楼虽是不错,只是在牙人那里跑了不知多少趟,却是始终没有看中的。一来价格不菲,二来也确实不合顾早的意。如今却是有一家,牙人说是那主人因了经营不善,生意寡淡,便想转手了出去。顾早前些日子过去看了下,心中觉着不错,如今过去正是要和那主人谈价钱的。
顾早看中的这家,却是坐落在城东东水门之畔的。这酒楼原叫清风楼,迥异于城中那些临街而立,堂皇富丽的大酒家,依着汴河而建,里面三两座一层的楼阁,楼与楼之间用飞桥栏槛连接起来,四周园子虽也不大,却是修竹夹牖,野卉喷香,佳木秀阴,瞧着倒更像是个私人宅园。
顾早到了那牙人的铺子,主家还没来。那牙人一心想做成生意,便不住口地夸赞那酒楼好,又说价钱便宜,只闭口不提那地方偏远,顾早也只是笑听着不接话。
没一会那主家便来了,穿了个八宝团花绸衫,四五十岁的样子。因了两人之前见过一次,所以此次见面,也未多说,寒暄了几句,便直奔正题了。
顾早看着那人道:“你家那酒楼有些偏远,你出的那价钱,确是偏高了。”
那要卖酒楼的姓王,名有生,本是个外地商贾,从前也是从别人手里将这清风楼接过来的,本想着借了这汴京餐饮宝地的繁盛再赚一把,只是几年下来,一来这酒楼确实偏了,二来他本就不是此行当中人,所出的菜品酒水也不过是跟那城里的大酒家模仿着走,生意自是好不起来,如今竟是多开一日,那银子便要多打水漂一日,没奈何这才想着转了收手。只是牌子挂了许久,只见来看的人,真想买的却是没有,自己正没了指望,那日里却是听牙人说有人勉强看中,便想着这回一定要把这烫手山芋脱手了出去才好。
王有生上次刚见买主,见对方竟然是个不过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心中便是有些失望,待交谈了几句,见她虽是言谈间带笑,只是那说出的话却是隐含锋芒,分寸不让的,这才收起了轻视之心,认真对待了。此时又听顾早一开口便是如此说话,便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这清风楼虽是坐落偏了些,只是那楼台阁榭看着都还簇新,里面酒楼的家伙用具当初也都是比着城里一等酒家备置的,这样的价钱,若不是我如今周转所需,还真的是舍不得出卖呢。”
顾早闻言,微微笑道:“王大官人这话就外行了。你这清风楼地处偏远就不用提了,我若买下,里外必定是要重新翻一遍的。你那些家伙用具,当初便是再好,如今几年过去了,也早就顶不了几个钱。我如今要买的,不过是那地和屋架子而已。这样的价钱,委实太高,怪不得挂了许久都不曾出卖。我是真心要买的,你若再这样想着狠咬一口,那生意就难做成了。”
王有生被顾早说得哑口无言,咬咬牙道:“也罢,看你是真心的,我便再喊个一口价,五千两。这便是我当初从那上家手里买来时的价钱,低了是万万不能的。”
顾早心里盘算了下,点了点头道:“王大官人既是让了步,那我便也不还价了。这五千两银子对王大官人是九牛一毛,只是我如今手头却是一时拿不出这许多钱。我有个计较,说了出来,还请仔细斟酌下,若是愿意,咱俩便白纸黑字立下契约,若是不愿,那就当我白说。”
王有生眉头微微皱了下,只是瞧着对面那女子晶亮的眼睛,仍点了下头。
顾早笑道:”我想着先付两千银子,剩下的三千两,约定了还款的数额和期限,每到日期,我便付你一笔,当然是算上利钱的,一到两年内付清,你看如何?”
顾早此话一出,不只那王有生,便是边上的牙人也是有些惊讶,笑道:“我做这牵线的恁多年,今日倒是第一次听到有小娘子这样的买卖。
顾早笑而不答,只是看着自己对面的那王有生。
王有生起先也是有些惊讶,下意识地便要摇头,只是转念一想,自己这酒楼放着是日日赔钱,瞧着又无别的买家感兴趣,今日若是丢了这买卖,下次又不知何时才能脱手。且自己如今手头也并非急着用钱,若是按这方式成交,也就和拿那钱出去放债差不多。这样想着,那神色便是有些舒缓起来。
顾早留心查看他神色,见他眉头渐渐松开,便知是有戏了。当下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含笑看着。
王有生想妥了,这才稍稍点了下头。
那牙人眼见牙钱到手,心中大喜,更是张罗着现在便要立文书,却被顾早叫住了,摸出份自己预先写好的文书,对王有生笑道:”这上面有约定的还款方式以及利钱等细项内容,王大官人拿去可以细看下,若是觉得有需商榷的地方,只管提出,若是看了觉得尚妥,那便择日再到此处正式立了文书交易。”
那王有生也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手,见顾早做事条理,心中也是满意,当下接了过来,两人约定了下次到此的日期,这才各自散了。
顾早从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私房菜馆,虽是深巷小弄,却是吸引那闻香而来的饕餮食客。从前没有实现的梦想,如今却眼见事成,心情不禁大好。这买卖中她看中的,正是这清风楼的花竹扶疏和简疏雅野之气,想着凭了自己的手艺,加上到时的一些宣传广告,不愁吸引不来东京城里无数附庸风雅的文人雅士。
晚间待铺子里打了烊,顾早叫拢了一家人,便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下。众人闻言,反应不一。三姐是笑着点头,柳枣是拍手大乐,只那方氏,听要这许多银子,又听是城东靠水那里的偏远处,便是有些不喜起来,皱了眉头道:“二姐,不是我说你,如今守着这样一个饭铺,生意不知有多好,虽没日进斗金的,那饱腹是没问题的。你若嫌钱进得少,再去开家一样的,本钱也不大。城里那生意好的大酒楼,哪个不是靠在街面的。如今这买卖,我只怕是绣花被单罩盖鸡笼,瞧着好,里面却是空着呢。”
顾早笑道:“娘,城中有城中的好处,那里也有那里的好处。城中若是这样的地方,没有上万休想拿下。我既是看中了那地,心中自是有数,到时做了起来就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方氏不信,仍是唠叨个不停,念到最后,见她被三姐柳枣围住不停打听那清风楼的事情,自己的话似是半分也没进去,没奈何也只得住了嘴。
顾早的心思却是已经转到了那首付的两千两上面。这银子听起来虽是不多,只是如今她自己手头上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两,剩下的那缺口,却仍是要想法子筹措的。本想着去顾大家借,只是想到近日听过来串门的秀娘说起顾大不顾胡氏吵闹,已是将肚子高高隆起的那李寡妇硬是安在了家中,如今日日里没得安宁,立刻便打消了这念头。
顾早心中惦记着银钱,那面上便是难免露了出来。方氏瞧着眼里,虽是气她不听自己的话,只是也有些心疼她的不易,思前想后,终是趁晚间睡觉时,咬牙将自己那私房尽数都掏了出来,气哼哼地丢到了顾早面前。
顾早瞧着床上堆着的银钱,足有两百两之多,倒是吃了一惊,问过了才知道原来是她早些年里顾二还在的时候的私房,加上后来进京后存起来的,一直藏着不露,如今见自己为钱犯难,竟是一股脑儿都掏了出来。心中感动,忍不住便上前抱住了方氏那硕大的身躯。
方氏生平第一次被自家女儿这样抱着,虽是有些不习惯,心却是立时便软乎起来,口里却是仍是嘴硬道:“你如今哄着我把私房都掏了出来,往后我便是要靠你养我的老了。”
顾早擦了下眼睛,笑眯眯道:“娘,你放心,我日后定当让你出门坐大轿,回家坐炕头,吃饭也不用你动手,自有调羹送到你嘴边。”
方氏呸了一口道:“你这不是咒我是废人吗?”自己说着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顾早笑嘻嘻地将那银钱都收了起来。
第二日那顾大姐被方氏告知了消息,亲自送了两百两银子。连沈娘子并几个从前在染院桥时和顾早好的婶子们知道了,竟也是凑了两百两一齐送了过来。顾早知道她们素日里赚钱也是不易,如今这样送钱过来,真的是重比千金了,只是看着这银钱,半晌才道:“婶子们的情谊,我顾二姐今日是领下了。日后待那新酒楼开起来有了进项,必当加倍奉还。”
沈娘子和那几个街坊对望一眼,笑嘻嘻道:“你若是真看得起我们这点碎末银子,便教我们都入你那酒楼的股。有你在,我们还只坐等着以后年年不断分红钱呢。”
顾早笑道:“婶子们看得起我,我是求之不得。日后必定不会负了你们的心意。”
那沈娘子和另几个街坊婶子本就是冲着份子来的,心中开始还有些惴惴,怕顾早不愿提携,如今见她应得痛快,一个个都是喜笑颜开,七嘴八舌笑道:“有你这样的手艺和手段,我们盼都盼不来这样的好事呢。”
方氏见自家女儿被人看重,心里欢喜,早忘了自己前几日里的不悦,也凑了过去说笑了几句。
众人正在那里谈笑言欢,突地却是见到临街大门口停下了几个骑在马上昂首挺胸的人,瞧着样子像是宫中出来的,只是又面白无须,待出声说话了,才知道竟然是皇宫小黄门里出来的宦官。
那为首的宦官下了马,开口便是问道:“这里可是有个会做菜的顾二姐?”
方氏沈娘子一众人本以为这些黄门宦官是走错了地,待听到对方一声便叫出了顾早的名字,一个个都有些呆若木鸡,不知道顾早如何竟会惹来皇城里的人。
顾早虽也是十分惊讶,只是瞧着那人的面色,并无什么戾气,便分开了众人到了跟前,行了个礼应了。
那宦官看了眼顾早,面上露出了笑道:“你便是顾家二姐?咱家奉了太后的金言,请顾家二姐进宫过去叙下话。”
六十二章
那宦官此言一出,顾早倒还好,只她身后的方氏沈娘子一干人却是愣住了。还是方氏反应得快,扯了顾早到一边,急急问道:“二姐,你何时和皇宫里的那位有了关系?竟瞒我瞒得这样紧?如今叫你过去叙话,叙的又是什么话?不会是你惹了什么祸事吧?”
顾早见方氏呲牙裂嘴的怪模样,知她为自己担心,只是和她一时也说不清楚,便压低了声音道:“娘,你瞧那中官,和我说话也是面上带了笑的,若是叫了我去杀头,哪里还用得着带个笑脸?娘你就放心在家,不要出去乱说就好。”
方氏听顾早这样说,又见那宦官确实一脸和气的,心就放下了大半,转念一想,自家的女儿竟然和当今太后也相识,日后若是攀上了情,还不知道有多少好处,立刻便又心花怒放了起来。
顾早知道自己老娘的心思,转回头瞧见那宦官还立着在等的样子,便只吩咐了她几声安心在家,见她喜笑颜开不住点头了,这才和三姐沈娘子几个道了声别,跟了那宦官出去。
顾早上了那有大内印记的马车,在马行街众人的各色议论中,一路往那皇宫去了。
马车到了那皇宫正门的宣德楼,拐了过去,一直沿着宫墙往北又行了段路,这才从那拱辰门进了皇宫。
顾早一早便曾听闻,真宗年间,官家便嫌皇宫窄小,有意扩建,只是住在宫城外的百姓商家死活不愿搬迁,最后也只能作罢。发展到如今,竟听说若逢大市,百姓的商铺摊位有时都挤过了宣德楼门外皇家正道上所列的用来挡道的朱红杈子。官家与百姓协商,叫退出一些,百姓就是不肯,官家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只能不了了之。
从前这些都不过是听闻而已,此时跟着那宦官进了皇宫,顾早虽是低头敛目地小心走路,只是倒也真的觉得皇宫里视野窄小,和她从前见过的紫禁城,那真的无法比拟。倒是入了太后所居的宝禄宫,才觉得有些皇家气派了。里面池泉相流,文禽奇兽,怪石幽岩,嘉葩名木。想来是当今皇帝一片孝心,所以将那皇宫里最好的地尊了给太后居住。
那宦官并未带了顾早直接去见太后,倒是七弯八拐地最后入了个地,那宦官说是太后宝禄宫里的尚食处,里面已经站了个宫人模样的中年妇人,自称姓李,瞧着倒像是上次在太尉府里站在太后身边伺候的。
顾早也未细看,只是上前行了个礼,那李宫人已是笑道:“顾家二姐,太后近日里饮食不振。昨日吃到那御厨房进上的菜点,突地想起了去岁在太尉府老夫人寿筵时吃过的菜,说是有些想念那个味道,我便撺掇着派人将你请了过来。”
顾早方才一路过来,心中揣测着也正是这个理,如今听那她这样道来,心便已是放了下来,笑道:“能让太后惦念我做的菜,也是我的脸面。自当用心让太后吃得满意。”
那李宫人见顾早应得爽快,心中也是欢喜,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太后茹素一年,想是吃厌了宫中御厨的花样,前个月又不小心染了热风寒,经了调理如今身子虽是好了些,只是那胃口却是大败。皇上请了高僧给太后**,那高僧说太后茹素虽是好的,只是也需量力而为,若是为了茹素坏了身子,那便失了修善的本意。太后觉着有理,如今也略吃些荤腥。”
顾早听她说到最后,心里已是明白了。想是太后吃素败坏了胃口,又加年老体弱染了病,皇帝一片孝心,请了高僧名为**,实则不过是拐了个弯让太后改回原来的饮食习惯罢了。想来那御厨房的见太后乍改饮食习惯,所上的菜品过于荤腥,一时让太后又吃堵腻了也未可知。只略想了下,便笑道:“太后饮食不振,我若做那过于油腻的,想来也是不行。我老家本是淮扬,那里的菜色清淡味雅,我琢磨着做几道这样的出来,让太后吃吃看可否中意?”
李宫人点头应了,亲自带了顾早进了厨间。里面正立了几个人,瞧见顾早进来,面上虽是带了些不满的神色,只是也不敢太过,都上来招呼。
顾早应了,这才对着那看起来是厨官的人笑道:“我不过会做些乡野里的小菜,太后老人家也是一时兴起贪图新鲜才召了我来,过后便要回去的。此处初来乍到,还请各位提点一二,免得闹了笑话贻笑大方。”
那几个人本是担心顾早来了会抢她饭碗,此时听她如此说道,那心便是放下了大半,自然纷纷点头应了下来。
顾早瞧了下厨间里已有的菜色,又将自己等下要用的报了出来,便有人飞快出去置办了。待那食材都妥当了,顾早便先动手做起了三套汤。
所谓三套汤,其实就和川菜中的那道开水白菜中用到的“开水”差不多。只不过顾早现在要煮的,比那清汤还要高级了些,原是来自鲁菜菜系的孔府家宴中用到的高汤,后来又被她自己琢磨着改良过的。要三只肥鸡、三只肥鸭、三个肘子、三斤猪后腿骨分成三等份,依次在锅里放入一份,加葱、姜、盐,开锅后撇沫儿,煮三个小时,把锅子中所有原料捞出别用,取汤再撇去浮沫。再用一斤鸡腿肉剁成茸的“红俏”和一斤鸡脯肉剁成的“白俏”,待汤加温后分别下入二“俏”,这是就会有奇妙的现象发生,汤里的杂质都会被那二俏吸附了过去,待汤色变得清如白水,再捞出二“俏”拍成肉饼,推入汤中再吊一小时,等二俏的鲜味全部融入汤中之后,再捞出过滤,这样吊好的汤才是高汤中的极品。烧菜时加入,根本无需味精,成菜便是极其鲜美。
因了这高汤熬制费事,顾早平日里也不大用。此刻既是奉命被叫了进宫,想着普通的滋味应也是难让太后满意,便也不怕麻烦细细熬了起来。待熬汤的功夫,又做起了一道同样也是费时的菜,叫做酥鲫鱼。
这酥鱼是选每条一两左右的鲜活野生小鲫鱼,剖洗干净,取葱白比着小鲫鱼切成等长的段,再用发好的海带下过焯一下捞出,卷成葱段粗细的海带卷,用长的葱白将海带卷两头捆上。取了个砂锅子,打破两个碗,在砂锅子的底部铺上一层瓷片儿。先将海带卷在瓷片儿上码一层,再放一层葱段,最后把小鲫鱼肚子向上头朝锅边排一层后,加入黄酒、香醋、酱料、糖霜、姜片儿,放在旺火上煮,将开时撇去浮沫,然后用一个盘子压在鱼上,盖上砂锅盖子,放在微火上焖三小时,把盖子打开加入几勺香油,继续焖半个时辰,这才成菜。
顾早进宫之时还是晌午未到,待那一锅子的汤熬好,那酥鲫鱼快成菜之时,也已是申时末了,便动手做起了另几道菜,海米拌香芹、丝瓜炒鲜核桃仁,糟煨茭白,都是清爽的。
顾早先是选了几棵芹菜,只取中间的黄嫩心部分,逐根从菜梗两端择去菜筋,掰成一寸的小段,按嫩和极嫩的用两个小碟分别盛放,再拿了二十来个小海米,搓去了上面残留的壳,放在碗里,倒入米酒没过海米,坐蒸锅,开锅上蒸笼约一刻钟取出。又用沸水分两次焯了嫩和极嫩的芹菜,断生即捞上盘,加了少许糖霜和盐拌好,最后添了两勺那清汤待自然冷却。
这丝瓜原产印度,此时传入中国还未久,算是个稀罕菜,顾早平日里也不大见到,此时见此处有,便选了两根瓜条直溜通体深绿的嫩丝瓜,平放在砧板上,一手按住丝瓜,一手用方才打碎剩下的破瓷片压在丝瓜的顶端向下刮,薄薄刮去一层外皮。这法子她从前也常用,之所以弃刨子不用而用瓷片刮,不过是要整条丝瓜去皮后还是通体碧绿,若是用刨子,那就要连内皮也剐去露出白肉了。刮皮后洗净,切滚刀,再将之前剥出浸在水里的新鲜青核桃仁捞出控水,锅坐火上,放油少许,待油热了倒入鲜核桃仁儿,稍稍过油,随即捞上控油。将炒锅重置火上,再倒入油,热后下丝瓜、核桃仁、姜末、老酒、盐糖,加高汤,快速掂翻下炒锅,随即离火出锅装盘,要的便是个脆快麻利,让这菜炒后仍是丝瓜碧绿,核桃仁儿雪白,绿白相间,十分养眼。
那糟煨茭白要用到香糟酒。御厨里自也是有的,顾早尝闻了下,味道也算是地道的。便取了几根嫩茭白,一剖为二,用刀把茭白拍碎,又往香糟酒里加足了高汤,再加姜汁、盐、糖,下锅子烧开,随即下茭白碎块,开锅后勾了薄芡,再开即倒入大海碗中,此时茭白碎片尽数浮在汤面,醇香之中有清香,弥觉口爽神怡。
顾早这几道菜都做好了,太后身边的那李宫人也已是踩点过来,叫两个小宫女装了食盒,又将顾早也一并带了去,说是太后吩咐的。
顾早跟了那李宫人,到了太后面前。只一眼,虽瞧着仍是面上带了笑,只比起去年看到时似是清减了不少。也不多看,只规规矩矩地磕了头问了安,便垂手立在一边。
太后瞧着自己面前这几个菜上来,还未入口,先便已是闻到了股清香,心中便是有些满意。待一样样尝过,竟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好吃,面前那一碗香米饭尽数吃了下肚,还觉未饱,又叫再添,被边上那李宫人给劝住了,说是太医叮嘱每餐不宜饥饱太过,这才罢了。
顾早见太后吃得满意,那心算是彻底放了下来。微微抬眼,见太后指着那盘子海米香芹叹道:“这菜倒是让老身想起了自己还是女孩时,家边那草绿堤软的沟渠旁,就这野芹绿油油一片漫开来,葱茏水嫩的,轻轻一使劲,拔出一根,根须上还连着泥土的,抖了去放在手上,感觉就是凉凉嫩嫩的。老身那时最爱吃的就是这个了。转眼间竟是几十年过去,顾家二姐你这菜做的,方才这几口却真的像是又品到了当年的滋味了。”
顾早笑道:“古人就有云,菜之美者,云梦之芹。不过是这芹菜自身香美,和了那海米的鲜甜而已。”
太后点了点头,又指着另几道菜道:“你这几个菜,不但瞧着和御厨里上来的大不相同,便是味道也是要好了许多。这小鲫鱼香软无骨,入口即化,老身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这就不用说了。便是那糟茭白,老身素日里也是吃过不少,只你这个味道,竟是鲜美了无数,不但有糟香,闻着竟还似还有清香,像是在莲塘菇蒲之间,方才就着饭,连喝了几大口。”
顾早笑应道:“太后果然是个会品滋味的。我素来也爱茭白本身的那股子清香,烧制这个菜的时候,唯恐这淡淡的清香在加热中会散去,所以既免去了先煮,又免去了煨,只是加入鲜汤中烧滚浮上便成了。”
太后仔细看了眼顾早,笑叹道:“你这孩子,上次便知道你是个心灵手巧的,今日这几个菜,更是合了老身的心意。你可愿意留在宫里御厨房给老身做个饭菜什么的?定当不会亏待了你。”
六十三章
顾早心中一跳,所幸方才就已经想过太后可能要发话留人的,看了那李宫人一眼,笑道:“太后老人家怜惜我叫留在宫里,真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只是有一桩事,我想着还是说了出来,太后就当是听个新鲜。我本是扬州乡下的,从前因了家中生计,给人做过两年妾,只是后来家主死了被遣了回,这才全家搬到了京城的。刚来时住在染院桥,那里住的都是些和我家一样讨生活的小门小户人家,只是个个都是热心肠的,也不知道给了我家多少助力。刚前几天我算着要盘下个东门边亏损了的小酒楼,只是手头银钱还缺些,那些个从前的街坊婶子们知道了,竟是凑了一包银钱送来。他们家中男人不过都是些出卖力气的瓦匠泥工,如此待我,真的不亚于雪里送了炭火。我当时便应了她们都入了我那小酒楼的份子,说日后定当努力经营,不负她们此时待我的这一番心意。如今太后看中了我,那真的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我若长留在了宫里,那小酒楼便是做不起来了,便是想着那些街坊婶子们的心意,我也需得先去向她们告个罪才好。”
顾早如此说话,不过是想着如今官家待民还算亲厚,这样便委婉地表示了拒绝之意。若是太后体恤,那是最好,若真的还不行,那也只能再谋了。她却是万万不会想到,此刻这个坐在她面前,曾经把持了十数年朝政的铁腕老太,当年竟也是和她有着同样的出身。
原来这太后名刘娥,幼时父亲出征战死沙场,其母只好带着她投奔娘家,十四岁时便被嫁给了个银匠作妾,不被大妇所容,只得到了京城开封击鼗说鼓儿词谋生。她手艺出众,为人和善,因了机缘结识了当时还是襄王的未来真宗赵恒,两人便私定了终身,却遭了太宗极力反对。又不知历了多少艰辛,十五年后,三十六岁时才最后被接入宫,最后成了真宗的皇后。她生性机灵聪颖,通书史,陪着真宗批阅奏摺、商讨国事,处理宫内事物,她的周谨恭密,使得真宗非常信任她,这才有了后来真宗过世后她辅佐年幼的仁宗把持朝政的经历。
太后如今福寿齐全,也不大想起从前的那心酸过去了,只是方才被顾早的一番话竟是勾动了心思。仔细朝着顾早看去,见她站着姿容秀丽,神情娴雅,一双眼睛却是透着灵气,越看竟越觉得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顾早那话说完了,见太后微微点头,并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面上神色却似有些怪异,正有些惴惴,耳边已是听太后叹了口气道:“我如今久居宫里,民间那世情竟都是有些忘了。如今听你说来,倒也是勾起了从前的一番回想。与你也算是个投缘的,也罢,就不勉强你待在宫里陪我这无趣的老身了。”
顾早刚想回两句话,边上那李宫人已是笑了起来道:“先皇从前想扩建皇宫,百姓们不愿搬迁,最后也就让地于民了,京中百姓都赞官家仁厚。如今太后竟也是效仿了先皇,把顾家二姐让给那些染院桥的姑媳们,传了出去,不也是佳话一桩吗?”
顾早看了眼李宫人。她方才送菜过来的路上便是悄悄递过去了一些银钱,想着的就是等下见了太后说话时有个照应。此时见她出言,既赞了太后,也是帮了自己,当下也含笑附和了几句。
太后虽是知道那李宫人在拣好听的说,只是心中也是舒服,呵呵笑了下。
顾早这才又笑道:“御膳房里的御厨们,自然是技艺超群的。只不过皇家的御厨们做菜讲究大气,不似我这样没有章法地随兴所至而已。这两次侥幸投了太后的口味,也不过是个新鲜。太后若真看得上,我便将我的一些小菜录谱下来留在此处,太后想吃让御厨做了便可。”
太后闻言点头,又看了眼顾早笑道:“只是日后若那御厨们做不出今日的味道,我再叫人把你拎了过来也未可知。”
顾早笑眯眯道:“这是太后对我的恩典。太后便是不来拎我,待我哪日想出了什么新的菜式,也必定是求请太后品尝下的,只盼太后那时候莫要嫌我脸皮厚过城墙便好。”
顾早此言一出,只把那太后逗得笑了半日才指着她道:“看你像是个稳重的,哪知说起俏皮话来竟也是一套一套。”
顾早笑而不语,心中庆幸了下总算是躲过了留在宫中伺候的命,又未得罪太后。只是又微微有些感慨,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是和那拍康熙马屁的韦小宝差不多了。
顾早在太后的宝禄宫中又留了两日,每日里都是想着法子做些新鲜的给太后吃。眼见着没几日就是中秋,记挂着家中和那酒楼,有心想回去了。只是见太后似乎吃出了自己做菜的滋味,每日里有时叫自己过去陪着说话的当,也是丝毫不提让她出宫的事,心中便暗暗有些着急,只是自己也不好开口提说离去。
昨日顾早做了个鳢鱼卷,是将鱼披薄片,卷火腿条、笋条、木耳丝作筒,用胡芫扎腰入油滚了,又做了个雪梨煨羊肉,太后说是好吃,叫今日晚膳时再做。顾早细细地做了,又连着别的几样菜看那宫女送去了,想了下,便跟着过去,想找个空提出宫的事。
那仁宗皇帝是个孝子,太后虽非他亲身母亲,却是日日里早晚进礼,嘘寒问暖的。这几日见太后饮食大进,精神见长,心中也是欢喜,待听说了是新叫来的一个厨娘做的菜合了太后胃口,便有心要厚赏了留在宫中。此时正陪着太后身边在说话,晚膳传了进来,见太后留饭,便也一道吃了,果然是和自己平日里吃的滋味有些不同,尤其是那雪梨煨羊肉,竟是第一次吃到这样搭配的羊肉,鲜甜可口,又全无腥膻之气。又听太后夸赞了一番那厨娘,只最后听说她竟是不愿留在宫中,虽觉可惜,只也知道不好强迫。当下又陪了说些别的话,这才辞拜了出去。
顾早在外站在一干宫人宦官的队列之末,正凝神等待太后用完了膳再求见,耳边突听得一个宦官叫着“圣驾离宫”,这才知道里面竟还有个当今的皇帝,心中一凛,急忙低垂下头,跟着那些个宫人宦官跪送了,这才站起了身。方才不过一个马虎眼,也没看清皇帝的长相,只影影绰绰觉得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顾早叫人通报到了太后跟前,行了礼,这才笑道:“原本不该提这茬的,只是我出来时我母亲以为去了便要回的,如今三四天过去了,我怕她担心,想请太后恩典,容我先行回家,下次再来陪太后说笑。”
太后这几日里日日吃到翻新的菜,一时竟是舍不得让她走,闻言笑道:“是老身疏忽了,这就让人去你家知会一声,过几日再出去也不迟。”
顾早心中虽是有些失望,只是面上无奈也是笑着谢过,正要退下,冷不丁又听李宫人笑道:“太后,你老人家不是一直嚷着整日关在这宫里闷吗?只是銮驾又不好随便出宫。顾家二姐这般伶俐,她的娘想必也是差不到哪里去,何不将她娘也请了过来,一来是陪太后说话解解闷气,二来,顾家二姐有她娘在身边,想必也是会更安心给太后琢磨吃食。”
顾早闻言大惊,急忙推辞道:“万万不可。我母亲是个乡野村妇,说话粗鄙不堪,真到了太后面前,只怕是会冲撞了太后金体。”
太后却是摇头笑道:“老身哪里就这么没见过世面,会被你娘的几句话给吓住?如今在宫里见多了那些日日里过来问安的宫妃贵妇,一个个说话文雅倒是文雅,只是没意思的很。李娘所说,很合老身心意,明日便派人将你娘接了过来吧。”
顾早看了下李宫人,见她正笑眯眯望着自己,知她不过是想帮着自己讨恩典,哪里又知道自己那只老娘的真面目?心中真的是哑巴吃黄连了,也不敢再推辞了去,只得忐忑不安地谢过了退下。
却说方氏三姐几个自顾早被带去了宫中,便是日日里张望着她回来。起先方氏还是有些得意,拿话在那不时过来探听消息的邻人面前自夸,只是几日过去了,竟是仍不见顾早回来,也没个消息的,便有些不安起来,没事便往那皇宫宣德楼门前转悠,见着里面出来的便问顾早下落,又哪里问得出什么,回家便是和三姐柳枣几个一道忧心忡忡起来。
胡氏第一日听街坊传闻顾早入宫觐见太后,立时便过来探听消息,被方氏的大话听得又羡又妒,回家一夜都没安生,暗叹自家时运不济,不但女儿婚事不顺,连自己也是被那李寡妇的大肚子给弄得夜夜里挠墙。这日一大早,忍不住又过去了,知道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又见她一家面上都带了愁色,便拿话安慰。她自己也觉那安慰的话说得不错,诸如“平头百姓的还是安生过日子好,沾惹那皇家的事,只怕是没好果子吃”等等,落在方氏耳里自是听成了幸灾乐祸。气得方氏拍案而起,拿了靠在墙边的笤帚便扫过去,胡氏大声怪叫,三姐柳枣在一边拉劝着。
这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方太饭铺的门口又出现了上次来过的那个黄门宦官,身后跟了的五六个人,手上都捧了东西。
方氏和胡氏立时便停了打闹,立在那里呆呆不动。那宦官见这两个妇人粗俗不懂礼数,略皱了下眉,这才尖着嗓子说道:“顾二姐做菜甚得太后赏识,赏赐绫两匹、绢两匹、二十两绵,钱两百贯。”
胡氏闻言,立时呆若木鸡。方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只立在那里迟疑不前,被三姐拉了一道下跪谢了恩。
方氏眼见着那堆叠在桌上的绫罗布匹和钱,这才醒悟了过来,只喜得嘴巴不住打颤,连个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又见自家门口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个个嘴里都啧啧称羡的,更是喜形于色。还是三姐机灵,给那宦官让座递茶,又背着人顺了些谢银到那宦官手中。
那宦官喝了口茶,这才不紧不慢道:“太后另有个天大的恩赏,赐顾二姐的母亲入宫见驾。这就收拾下跟了咱家走吧。”
此言一出,方氏自己就不用说,便是三姐也是呆住,更遑论那胡氏和围观的众人了,个个都是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
方氏惊讶过后,便喜得差点要飞上天了,急急忙忙去了后院,换了件自认最体面的衣衫,又仔仔细细收拾了下自己的头面,这才在三姐和柳枣的讶异表情中跟了那宦官喜孜孜出门入宫去了。
顾早估摸着时辰,自己娘应该已是被带入宫见太后了,恨不得立刻便插了翅膀过去提点下她,只是没有太后传唤,自己也不好贸然过去,只得一边整着手上的几只螃蟹,一边心急火燎地等着。好容易等到了那叫传膳的宫女,又得了传唤自己的口谕,这才急急忙忙赶去了太后日常所居的那花厅。
顾早进了屋子,转过个屏风,一眼便看见了自家的娘,却是当场愣得目瞪口呆。见她身上紧紧裹了件七八成新的大花绸衫,头上插了两朵花,两个脸颊上居然还抹了些三姐的桃花胭脂,只是抹得不匀,便如在那锅底上擦了两个红鸡蛋。
六十四章
顾早哭笑不得,见她看起来眉飞色舞的,也不知道方才讲了什么。偷眼看向太后,却见她正笑吟吟的并未见愠色,悄悄松了口气,见过了礼,这才挨到了方氏身边,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
顾早是想叫她收敛着些,别不知天高地厚地胡乱讲话。哪知方氏竟是转过头,露出个笑脸喜滋滋道:“二姐,我从前只在戏文里听过前朝的太后。如今见了真太后的面,才知道她老人家原来竟似那画里的观音菩萨走出来一样,没见过这般和气的……”
顾早有些发窘,又扯了下方氏。这次却是被她不悦地瞪了一眼道:“你老扯我做什么?方才我给太后老人家讲了个贾官人吃烧鸭的笑话,太后正赞我讲得好呢。”
顾早无奈,只得站在那里闭口不言。太后已是笑呵呵道:“顾家二姐,你娘果然是个有趣的人。方才讲的这笑话,我从前也未曾听过,确是好笑。叫了她来,果真是叫对了人呢。”
顾早略略笑了下,又谦了几句,见方氏面上带了得色,心中只暗暗期盼她莫要得意忘形脱了底。出丑倒是小事,这里是皇家宫室,虽不能说是龙潭虎穴,只是也半分马虎不得。
那李宫人上来为太后布好了菜。今日顾早做的和前几日又不同。因了中秋将近,那蟹素有“七尖八团蟹正肥”之说,御膳房里新送来了几篓子肥蟹,午膳便用蟹作了主菜。几只蒸蟹、蟹肉煨细丁豆腐、又绿球鱼翅,荠菜瓤鸡片等几个菜。
太后命李宫人赐了个绣墩给方氏,让坐在下首陪着吃。顾早阻拦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娘欢天喜地地趴下去磕了个响头,这才屁股稍稍挨边地果真坐在了那绣墩之上。
太后让李宫人分了两只螃蟹到方氏面前的盘碟里。方氏蘸了姜醋,剥壳掰腿,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吃到那两只大螯之时,一边的李宫人正要递给她一支开螯的银钳,却见方氏已是将那大螯放进嘴里,嘎嘣一声便是咬裂了壳,掏出了里面的白肉吃了下去,连那肉末也刮了出来没剩一分,没一会,她面前的桌上便是积了一大堆的蟹壳。只把太后看得一愣一愣,自己也忘了吃,只顾看着方氏了。
顾早见她吃相粗陋,微微清了下嗓子。方氏不满地横了她一眼,喝了口热胃的暖姜水,这才抹了下嘴,看向太后笑道:“太后赏赐的螃蟹,果然是滋味好得很,竟比我做从前吃过的那甜秫秸的蟹还要肥壮呢。”
顾早一怔,不知道自家娘这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只是太后却是被勾起了兴致,笑问着何为甜秫秸蟹。
方氏引的就是太后发问,立时便绘声绘色道:“河边上的甜秫秸红了,马上要打籽了,河里的螃蟹就知道了。谁告诉它们的?是河里的老螃蟹。螃蟹也和天上飞的那雁一样,雁有头雁,螃蟹也有头蟹。它每年都在甜秫秸熟了的时候去地里吃籽。头蟹鬼着呢,它知道哪块地里的籽最着吃,就跟小螃蟹说好了,今日晚间捎带了你们去吃。到了晚上,那头蟹就带着它大大小小的子子孙孙们横排着队直奔那甜秫秸的地啦。到了地里头,用大钳子一夹,那杆就断了,蟹子蟹孙们就是这样吃这红红的甜秫秸。吃饱喝足了,下半夜再列了队打道回府。种地的庄稼人在螃蟹去的路上用竹劈儿编成的帘子插在河沿上,再在前头点个灯火,给螃蟹照亮。那螃蟹也追亮,认准了回家的路,就得往这走。庄稼人蹲一边等着,等头蟹翻过了帘子过去了不抓,从第二只开始拣着肥壮的逮,抓起来放进蒲包里,一会就可以逮一大包的螃蟹呢。”
方氏说着,连顾早都听得有些入神,太后和她身边的那些个宫人更是津津有味,待方氏讲完了,李宫人奇道:“为何单单不抓那头蟹呢?”
方氏咳了一声道:“这就有个讲究了。抓了头蟹,往后可就没人带路了,那还怎么抓螃蟹啊?”
李宫人和太后点了点头,俱是恍然大悟的样子。太后一想,又开声问道:“那为何偏要等那螃蟹吃过了回来才抓呢,不在它们到秫秸地里前抓?”
方氏得意洋洋道:“那可不成。那死囚牢里的犯人处决前也要管个饱饭,螃蟹被抓,哪能不让它先美美吃一顿呢。”
方氏话音刚落,太后和那些宫人们便是都笑了起来。方氏更是得意,从方才自己那剥出的一大堆蟹壳里翻找出个东西,举了起来道:“太后,这蟹里的沙囊,里面还有个典故哩。”
顾早一怔,心道她莫非是要讲前些日子自己在家弄蟹时顺口讲过的那白娘子?正想着,太后已是笑着让讲。方氏又喝了口姜茶,这才开口说起了书,果然便是那白蛇。
那白蛇传最早还是在明末才有故事的雏形,此时的人哪里听过。只不过比起顾早之前讲的,那方氏现在更是添油加醋:“……,许仙让法海给蒙到庙里去了,白蛇可急了,她得救夫君哪,就水漫金山了。法海也急了,两人就打了起来。法海哪打得过白蛇啊,哧溜就脚底抹油跑了,白蛇就追。法海让白蛇追得跟什么似的,走投无路,看见个螃蟹就钻到蟹壳里去了。那螃蟹也是成了精,不是好惹的啊,我叫你钻,我就把嘴一闭,叫你有进没出……”说着,那手已是撕开了沙囊,放到自己方才喝剩的那姜茶杯里,用水把上面的泥沙淘几下,再把囊皮把两边一翻,递到了太后面前指着道:“诺,太后您老人家瞧,这可不正是一个小和尚吗?”
太后凑了过来细瞧,失笑道:“可不正是个坐在椅子上的小和尚吗?”又叹了口气道:“这法海当真是可恶,人家两口子好好的过着小日子,他非要去瞎掺和什么……”
方氏一拍大腿,应声和道:“可不是嘛,所以被关了起来也是活该!”
顾早见方氏和太后一唱一和,竟是津津有味没完没了的样子,心中也是有些纳罕。说话间,太后面前的那饭食也是已经用了不少,快到平日午歇的时辰,才被李宫人打断了去。
太后叫方氏陪了顾早下去,娘俩说些体己话。顾早和方氏各自谢了,这才退了下去。
顾早带了方氏到自己这几日暂住的屋里,屏退了两个分派过来的小宫女,关上了门,低声道:“娘,你平日里嘴巴大些也没什么,如今到了太后跟前,万万不要那样卖弄嘴巴了。方才不过是凑巧才投了太后的心意,再说多了,难保就有一两句差池,万一惹厌了这里的贵人,那就真的没好果子吃了。还有,若是太后再赏你座和饭食什么的,你万万不能再这样托大……”
顾早话未说完,那方氏便白了她一眼抢着道:“你娘我活了几十年,你当我这关节也不知道?太后叫了我进宫,要的便是个新鲜。我若是装出个斯文样,那岂不是扫了她老人家的兴?你放心,我自不会触霉头,总归会拣太后喜欢听的话讲就是了。”
顾早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娘,万没想到她竟也有这样的一番心思。正想着,那方氏已是美滋滋地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衣裳,笑问道:“二姐,你瞧我这身打扮喜庆吧?我这绸衫,平日还愁只能压箱底,今日倒真的派上了用场,穿到了太后的面前,总算是得了些体面。”
顾早强忍着笑摇了下头,也懒怠说她那打扮。自己在这皇宫中本就是小心万分了,如今身边又多了方氏这个定时炸弹,心中只是盼着早一日出去也是好一日。
如此又过了几日,转眼已是秋社了。时人都有当日蒸煮社饭,社糕,社酒,立社设祭,酬拜土神的习俗。皇宫中也是如此,当晚,后宫以曹皇后为首的一干后妃美人都齐齐聚到了太后的宝禄宫,祭拜了土神,便留了下来陪着太后吃酒赏花。那方氏照例也是被赏了个墩子坐在太后下首。
宫里的这一干妃子美人们,这几日去太后处朝见问安时早就知道了方氏这号不伦不类的人物,虽心中鄙夷她的粗俗不堪,只是见太后喜欢,面上也是个个都显出亲近之意,赏赐不断的。此时见太后被方氏的那些土笑话逗得笑口不停,一个个也都卖了力气陪着笑,一时这花园里娇声笑语不绝于耳,煞是热闹。
顾早跟了送菜的宫人进上社饭社糕之时,被太后瞧见,挥了挥手叫过去了,这才笑道:“过两日便是中秋了,老身再不好留你在这宫中给我做饭,也需回去和家人一道赏月过节。”
顾早闻言,心中十分欢喜,只是面上也不敢太过,只稍稍露出了点笑脸,谢过了太后。又听太后道:“你给我做了这许多日的饭菜,赏赐自是不能少的。你自己说说,想要些什么赏赐?”
顾早犹疑了下,正想着怎生回话,却见方氏已是从那绣墩滚了下来跪到了地上,磕了个响头道:“太后老人家既是要赏赐我家二姐,我这个做娘的便厚了脸皮代她求了。她前些天也不知哪根筋错搭了,竟盘了个东水门边的小酒楼,那里荒天野地的,我怕日后招徕不到客人上门,那便连我投进去的那些个棺材本也要打水漂。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请太后给那酒楼赐个招牌。有了太后的墨宝,莫说不愁生意上门,便是那大鬼小鬼的也不敢近前半分哪。”
顾早眼一亮,心中暗叹自己倒真的是小看了方氏,没想到自己平日里这个咋咋忽忽粗线条的娘,此时竟是打出了这样的算盘。若是当真求来了太后的墨宝,自家那酒楼就当真是要坐等出名了。只是不知道太后会如何作响。
太后果然一怔,只很快便指着方氏呵呵笑了起来道:“你要这赏赐倒也不错。只是我如今已是多年不动笔了,那字写出来哪里能做你家的招牌?”
顾早听太后这般说话,以为不愿,怕方氏不识好歹还要歪缠,正要谢了恩拉她一道退下,又听太后接着说道:“也罢,我明日便让皇儿给你家那酒楼赐个字,他的字只怕比我更金贵些。”
顾早这边还没反应过来,方氏那边便已是欢天喜地连磕了几个响头,谢了又谢。顾早这才醒悟过来,心中也是高兴,急忙也上前谢过,这才和方氏一道退了下来。当晚二人便被送出了宫,回到家中,青武也正回了,与三姐柳枣一道看方氏在那里炫耀这几日得来的赏赐物件,又听她吹嘘自己在太后面前的丰功伟绩,顾早也只笑眯眯在一边听着,全家都欢欢喜喜。
太后那话果然顶用。回来的第二日,午时刚过,正是饭铺里生意最好的时候,那来过两趟的黄门宦官又左拥右簇地出现在了顾早家的大门口,只是这次,手上那个金漆托盘里的却是当朝皇帝新鲜手书的“方太楼”三个赐字,左下角还印了个朱红的皇帝私鉴。
顾早一家和正在铺子里吃饭的,连同那围了过来看热闹的一大干人,纷纷跪下了迎接皇帝的赐字。那宦官又打着官腔勉励了几句,收了顾早递去的喜庆钱,这才打马回去。
那宦官一走,顾早家饭铺的生意也就做不成了,整条街的人几乎都涌了过来想要瞻仰下当今官家的亲笔赐字,又围住了方氏和顾早七嘴八舌。有奉承的,有打听内情的,也有攀交情的,差点把那条门槛都挤破了,乱哄哄了将近个把时辰,人才渐渐有些散去。
方氏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众星拱月的滋味,别人是星子,她便是正中那最亮的月,意气风发,红光满面,讲得是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直把太后夸得是天上的神仙老母下凡,自己便正是老母身边伺候的玉女。待人少了些,也顾不得喝口水润润嗓子,急急忙忙将那副纸恭恭敬敬摆在了自己屋子里的桌案上,找了个青纱罩罩起来。
六十五章
顾早见方氏那郑重其事的样子,也不拦着,只寻思着哪日找人拓印了字做个新的招牌。又想着自己上次本是和那王有生约好前两日里就要去牙人处交割的,只自己身在皇宫出不来,现在见空了下来,青武又在家,便叫了一道去了牙人处。
那牙人前几日左等右等不见顾早过来,以为她反悔了,正心痛那到手的牙钱又飞了,突然见她笑吟吟地和一个少年进来说是交易,自是高兴,自己陪在铺子里,打发了个伙计去请王有生。
王有生前几日拿了顾早的那文书,回去仔细研读了几回,见并无什么需要增删之处,便一心只想成交了好甩掉那招惹他心烦的清风楼。到了约定那日去了却不见人来,也和牙人一样以为顾早改了主意,这几日正有些怏怏的,突见那牙铺里的伙计来叫,说是买家来了,立时便揣了地契文书过来。
顾早也不提自己前几日进宫的事情,只说家中有事耽搁了,又道了歉。那王有生自然不在意,在牙人出具的文书上签字画押了,轮到顾早,她却是叫青武签了。
青武有些迟疑,只是敌不过顾早的坚持,只得在那文书上签押了自己的姓名。王有生知他俩是姐弟,又见顾早也签押作了还款的保人,且款项付清之前那地契一人存有一半,也不怕她赖了去,自然也就不计较了。又一道去了官府报备,这交易就算完成了。
顾早心想事成,心情自是不错。方才她之所以用青武的名字作那酒楼的交易,却是有个考虑的。原来自她睁开眼来到此处,便只知道自己是个被李家大妇赶出门的妾。起初倒也不大在意,只是如今有时想起,自己竟是从未见过当年那卖身时所立的契约,也不知上面到底写了什么。问起方氏,她只说是三年之期的妾约,再多问几句,便是直翻白眼,一概不知了。
顾早知她不识字,当年卖她时和她那个没见过面的短命爹估计也根本没看过那文书,拿了钱便了事的。自己粗粗估算了日子,现今那三年之期虽应已是满了的,只是文书不在自己手上,总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加上自己如今也并非单立的女户,干脆便用青武的名字置办这酒楼,无论如何更为妥当些。又想着下次什么若是回去了东山,一定总要拜请里正娘子帮自己去从前卖身的那户人家里打探个究竟才好放心。
中秋既到,京里的各店里都卖新酒,大酒楼的门面彩楼更是装饰一新,竖起雕绘了花头的竹竿,高高悬挂着写有“醉仙”字样的各色锦旗。顾早一家也置办了梨枣、栗子、葡萄、青黄相杂的橙子和橘子等各种时令水果。
顾早此时还未见到后世那样的月饼,只一种被称为“月团”的菱花形面饼倒是和她熟知的月饼有些相似,也是里面夹了各种馅料的,只是并非中秋节才有,和菊花饼、梅花饼等一样,都是四时皆有的。趁了几分兴致,便自己用上白细面与熟猪油拌匀了摘块擀成了饼,又将生脂油丁,胡桃仁、橙丝、瓜仁、松仁、糖霜同蒸过,加少许熟干面拌匀了作馅料,包入饼内,放在个印花模子里印成形,上到个平底炉里烙熟了,自己尝了口,香酥油甜,十分可口,便送了沈娘子些,叫带回去分给那些老街坊们尝下。晚间铺子自是早早打烊,叫了前几日刚考过解试正在等放成绩的岳腾也一道过来,一家人坐在天井中,吃着各种吃食,赏着明月。先讲论了下自家刚买的那酒楼的装潢和开张事宜,又说起了岳腾的解试,见他信心满满,都是高兴,末了自又是被方氏绕回了她前几日在宫中之时的所见所闻。
顾早背靠一张小竹椅,听着方氏在那里聒噪不停,偶尔也插几句话恭维下她。正面上带着笑,耳边突地听到了边上不知哪个院落里飘来的一阵笙竽之声,又听一个女伶唱道:“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
那女伶的声音柔媚,和了那笙竽,随风送来入耳之时,竟是悠扬如同仙乐。
顾早抬头,瞧着天上的那一轮明月,心中念了遍“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心底里蓦地生起了一丝悲凉之意。忽又想起了那个人,此时此刻,远离京城的他不知道是否也正抬头望着这轮明月,遥想着千里之外的自己?抬眼间,见三姐和岳腾两人正对上了眼神,一个含羞,一个带情,不过只一眼便各自含笑低垂下了眼睛。
顾早忽觉得心绪有些低落,眼睛望着那架已在结荚的藤萝,想起他离去前那晚自己和他在此的一幕,暗自出神。
方氏见自那歌声响起,本在听自己说话的几个人都是变得心不在焉了,就只剩个柳枣还在那里听,心中便是不悦起来,嘀咕着道:“什么破曲子,依依呀呀地,听得我鸡皮都掉了一地。”
青武立刻纠正道:“娘,这是前人太白的诗句,叹的是世事变幻,人生无常……”
“管它太白还是太黑,好好的花月夜,唱这哭丧样的曲子,怪不吉利。”方氏立时打断了青武的话。
顾早见青武无可奈何的样子,笑了下收回心思,又引着方氏回到了她方才的话题,方氏果然又高兴了起来,在那里说个不停。一家人直到月上中天,这才各自散了歇息。
中秋过后,顾早几乎日日都泡在东水门那里,监督着酒楼的装修进程。将那些荒杂的草木都拔了去,种作成片的竹林,错列了一组定名为“丛玉”、“夹竹”、“报风”的竹木结构亭子。又在亭边深挖了个池,虽不大,却是种了莲藕浮萍,里面投了鱼苗进去,在边上结了竹杪为庐为廊,作钓鱼休憩之所。因园子里本就种有菊花,此时有些已是含苞打蕾了,只稍加打理了下,过一两个月想必便会在秋风中盛放。那几间酒楼,本是半新不旧的,顾早叫人在外墙木头上刷了清漆,看起来也是簇新了。里面的厅院,下设堂桌,楼与楼之间廊庑掩映,楼上是用作包厢的小阁子,俱都吊窗花竹,各垂帘幕。因了请来做工的都是沈娘子丈夫那一帮熟识的,所以个个用心,那活计做得又快又是漂亮。
转眼已是半个多月过去,那簇新的光漆招牌也是打造完毕。这原先清风楼里的厨子和一些跑堂传菜的知道了新东家,一个个地自己都过来想继续留下做。顾早试了下那两个厨子,见手艺还是可以,便连那些伙计都留了下来,只是少不得要新立一些规矩,如此忙忙乱乱,又是几日过去了。
顾早这日最后巡睃了一遍那酒楼的整葺进程,见不日就要完工,只等着挑个吉日开张了,这才满意地回了马行街,此时已是午后时分了。刚进门,一眼就看到胡氏正和秀娘一道坐在自己家中。虽是心中不喜胡氏,只是看见秀娘,还是十分欢喜,上前拉住了说话。
胡氏瞧见顾早回来了,这才撇开了一直对自己爱理不理的方氏,笑嘻嘻道:“二姐,你家那新酒楼,得了当今官家的亲笔题词匾额,我听说还未开张,那名声便已是传遍了半个京城,个个都在伸着脖子等开业,抢着去喝头一杯酒水呢。”说着便是一阵啧啧称羡。
胡氏前段日子捧了些银钱过来,说是借给她家修葺酒楼所用。顾早知她没那么热心,没说三句果然便是说要入股,被顾早婉言拒绝,有些恼羞地离去,已是好几日没上门了。如今见她又笑嘻嘻地挨了过来,还拉了秀娘一道,便有些提防。此时听她开口如此说话,也只淡淡一笑,没有搭腔。
胡氏见顾早不理自己,也不以为意,只嘿嘿笑了两下,这才说道:“二姐,你家那新酒楼开业了,想必是日进斗金的。这小地方就盘给了我家吧。从前被那姓胡的坑去了不少钱,如今这布的生意也不好做,日日里在家都吃着老本,再这样只怕就连秀娘的嫁妆本也要被啃光了。”
秀娘见自己被胡氏抬出作挡牌,有些羞惭。顾早轻拍了下她手,笑对胡氏道:“你家不是又新开了个布庄吗,只怕日进斗金的是伯娘家吧。这小饭铺利钱微薄,又是个辛苦活,伯娘看得上,我本是没有二话的,只是不巧前几日我刚应了从前染院桥的一干媳妇婶子们,交给她们一手打理了,还请伯娘见谅。”
胡氏见这盘算又落了空,面露失望,只是不死心,扯住顾早还要再说,突地却是瞧见门口停下了三四辆精致的马车,先是下来几个穿红戴绿丫头模样的,又搀扶下了个满头银丝,面带威严之相的老夫人,再是个端庄的中年妇人,手边也扶了个娇娇俏俏的少妇,一个个都是珠翠满头,绫罗缠身的。胡氏瞧着正有些发呆,却见那些人已是呼啦啦地簇拥着正当中的那老夫人进了门。
方氏在太尉府做了一个多月,只有日远远地凑巧观过一眼老夫人,如今也不大记得面貌了,只是还认得她身边的那蕙心,再见这老太太的气派,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虽是有些摸不清头脑这太尉府的女眷们为何今日齐齐到了自家,只是也急急忙忙面上带笑地到了近前招呼,又用自己的衣袖擦抹干净了两条凳子,端到了面前让坐,却被姜氏身边的那年轻女子嗤鼻道:“瞧你就是个没眼色的,谁耐烦坐你家的凳子,没得沾了一身油腻。”
顾早朝那女子看去,见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模样倒也齐整,只是眉间眼角总带了丝骄气,生生地破坏了一张脸的美感,又见她自进来就站在姜氏身边,只略一想,便猜想应是太尉府那小霸王的新娶的夫人。见方氏无端被她羞辱,心中有些气不过,自己上前对着老夫人见了个礼,这才看向那女子淡淡道:“我娘眼色本确实是不大好。只凑巧前两日刚被太后召进了宫,作陪了几日,那礼数多多少少还是学了些回来的,如仍是有不周之处,还请小夫人见谅。”
那发话的女子正是许娇娘。她自嫁入太尉府,和杨焕是阴阳不调,日日里闹得鸡飞狗跳,那杨焕动辄出去混得彻夜不归,到老夫人和婆婆姜氏面前诉苦,起初几次还被袒护着。只数次多了,那老夫人便是装聋作哑起来,姜氏更是面露不喜之色,言语里隐隐露出怪她自己无能的意思。偏她又是个好强的,这样丢脸的事情也不好拿去娘家人面前说道,只自己心中暗自气苦。前几个月又隐隐听府里的下人传言,说小公爷娶她之前就看上了个女子,本正闹着要纳为妾的,只是被那女子拒绝了这才没奈何作罢的,打听过来是那马行街上开饭铺的顾二姐,心中便是落下了根刺,恨不得亲自过来一趟瞧瞧那顾二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今日知道老夫人正要去马行街,虽是不大明白老夫人的用意,只瞧她神色凛冽,知道必定不是好事,心中便起了幸灾乐祸之意,急急忙忙缠了姜氏也一道跟了过来。
许娇娘方一进来,便给了个方氏没脸色,心中正有些得意,却不料被一个女子不咸不淡地顶了回来,话里还隐隐指她自个才是没礼数的那个,偏又搬出了太后这顶华盖,压得她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见这女子站在那里,容貌秀色,神情从容,自己虽是华服珠翠,竟感觉硬是被她的那气度给压下了半个头,那气势便有些弱了下去,只不甘心就这样落了下风,正要再开口反击,听见边上老夫人用手上的拐杖顿了下地,顿时闭上了口。
老夫人瞧着顾早,这才开口,不急不缓地问道:“顾家二姐,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要找你到此?”
方氏见老夫人口气不善,自家女儿也是神色凝重,虽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是怕二姐吃亏,急忙抢着道:“老夫人也是个菩萨样的人,找我家二姐自然是有好事了。”
顾早暗叹了口气,心道要来的终是来了。不愿方氏在那继续陪着笑脸对人,对着三姐使了个眼色。三姐已是隐隐猜到了所为何事,急忙上前拉后了方氏几步。顾早这才重新面上带了微笑,对着老夫人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不知老夫人是要在这里说,还是移尊贵步到我屋子里去?”
六十六章
老夫人定睛瞧去,见她此时面上仍是那样淡淡的,既未失了礼数,也无惊慌之色,心中也是暗暗点头,思忖了下道:“也罢,你就随了我进去说吧。”
顾早笑了下,等老夫人自己拄着拐杖进了后院,这才跟了进去。那姜氏和许娇娘正也要进去,早被蕙心轻轻拦住,笑道:“夫人,老夫人说了只和顾家二姐一人说的。”
姜氏面上虽是有些不解,只是也住了脚步,只许娇娘还不依地叫唤了一声“祖母”,见老夫人似是没听见,连个头都没回,这才无奈顿了下脚,停在了外面。
老夫人进了顾早的屋子,稍稍打量了下里面的摆设。见除了窗边的瓶子里斜斜插了束桂枝,此外就干干净净,别无他物了。这才看向顾早,盯了半日,冷笑了下道:“顾家二姐,我从前倒是小瞧了你。原来不但我家的孙儿看上了你,如今连我的儿子也是一样。我家孙儿想你作妾,被你给拒掉了,如今你倒是愿意做我家儿子的妾室了吗?”
顾早瞧着老夫人道:“二爷可是在老夫人面前提过此事?”
老夫人冷哼了声,这才恨恨道:“他若是在我面前提就好了。这个不孝的儿子,亏得我素日里最是宠他,连他屡次拒了我给他排的婚姻大事也没强迫过,只怕委屈了他。未想他却倒是不声不响地给我来这一手。若不是他走之前我瞧出端倪,从三蹲那里套出了话,只怕到如今还是被蒙在鼓里!”
顾早一怔。这样的场面,她之前其实也是偶尔想过,只是如今真的身临其境,才知道从前无论怎么想象都是那样的贫乏,想说些什么,却是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等到老夫人停了下来,这才缓缓道:“老夫人今日既是到了我家,除了这些,应还是要讲别的话的。还请一并道来吧。”
老夫人那眼锐利地盯着顾早良久,才有些突兀地点了下头,面上神色一松,叹了口气道:“顾家二姐,我知道你是个能干利落人。你从前若没有那做过旁人妾室的过往,是个清白之身,今日既是入了我家二郎的眼,我惜你是个作当家主母的料,说不定也就不管两家的门第之差,闭上眼睛应了也就应了。只是如今你那过去实在是上不了台面,我叫我如何能让一个作过旁人妾室的女子入我家门叫我一声娘?你这样的一个明白人,难道还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
顾早听老夫人讲完了,叹了口气,这才低低说道:“老夫人今日愿意与我独处一室才开口讲这些,已是给了我天大面子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听了老夫人的话才是。只是有几句话,老夫人便是不爱听,我也只能讲了。我从前确是被卖过作妾,只是依了律条,妾之契约最多三年便是到期,我如今已是个自由身了。我自认也并非存心是那攀龙附凤之人,与贵府的二爷相识也不过是机缘巧合。如今到了这一步,敬慕二爷为人是几分,余下几分不过是为他对我的那一片心而已。这话我从前在杨二爷面前说过,如今在老夫人面前也少不得要说下。从今往后,二爷他若是掉头不再顾我,我顾二姐再低贱,也绝不会再踏入贵府半寸的地。只是他若是不愿舍我,老夫人再瞧我不上,我也不能违约舍了二爷。”
顾早话说完了,自觉心头的石头终是落到了地,不禁微微长吁了口气,看向了老夫人。
出乎意料,老夫人竟似知道她会如此说,面上倒并无大的惊异之色,只是有些怪异地盯着她瞧了半日,这才慢条斯理从自己的衣袖中摸出了张折叠起来的纸,淡淡笑道:“顾家二姐,我如今倒是有些佩服起你的胆色。只是有句话要告诉你。这便是你当年被卖给李家时所立的契约。你仔细瞧清楚了,上面写的是十年之期的使女,并非你自己以为的三年之妾。我倒是奇怪了,以你现在的利落干练,从前怎的这样被那买家和中人诓骗都不知晓?那李官人死了,你被赶出了李家,这契约却仍是有效的。那李家的大妇如今正后悔当初不该一时考虑不周只将你赶了出去,若是连人拿去转卖,还能多得几个钱的。我前些日子派人快马去了扬州,不过只想多探听些你的底细,却不料能从那李家人的手上买到了这卖身契。说句不好的,你的生死如今都是掌握在我的手上了。”
顾早大惊,睁大了眼瞧着老夫人已经摊在手心的那契约,果真瞧见上面清清楚楚所列如老夫人说的那样,又有签字画押,此据为凭的字样并一个朱红的指印,想是从前的顾二姐所画。
饶是顾早再镇定,脸色也已是微微有些变了。她从前也确曾想过那顾二姐的卖身契问题,只是无论如何也是万万不会想到,这中间竟会生出这样一个幺蛾子。那当初的李家用三年妾婢的钱哄着签了个十年使女的契,固然黑心,只是顾二姐自己和那爹娘,也确实是太过轻慢了,竟连契约都不看个究竟就做成了交易,想是那牙人和李家欺的便是对方是些不识字又好财的乡下人吧。
顾早不过只慌了一下,很快便也镇定了下来。老夫人虽是很快便收了那契约,只是既是在她面前拿出了这东西,想是不过要拿此要挟她而已。暗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是又吃了一惊。
那老夫人此刻竟是拿了桌上晚间点油灯用的火折子,开了盖,将那纸张凑了过去点着,没一会,那纸便成了焦黑的几片灰烬,扑跌着落到了地上。
顾早看着地上的那几片灰烬,半日里仍是没有闪过神来,耳边又听见老夫人说话的声音,这才心神一凛,抬眼望去。
老夫人的脸上,此番竟是带了丝微微的笑意道:“顾家二姐,我惜你是个爽利的人,也不想用这卖身契来要挟你,如今当着你的面烧了这纸,是凭了我自己的良心做事,指望你也要凭了自己良心,须得多体谅些我这做娘的心。我最后只一句话,你若是愿意做妾,我也不管你从前那些个幺蛾子的事情,自当也成全了自己儿子的心意。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着已是迈步朝外稳稳走去,不过刚出了门口,堵在通道上的蕙心便是瞧见了,飞快地过来搀住了老夫人,又回头瞧了眼脸色有些发白的顾早,微微叹了口气,这才扶了老夫人出去。
老夫人重一出现在外面,那姜氏和许娇娘便是立刻围了上来,许娇娘更是问长问短,又伸着脖子往里面瞧。老夫人横了她一眼,径直便往外出去,那方氏点头哈腰送到了门口,直到几辆马车都望不到影子了,这才匆匆忙忙赶往了后院屋里,一脚进去瞧见了顾早,抓住便问东问西,顾早勉强应了几句。只一边的三姐瞧出她虽也是在笑,只脸色苍白有些不对,急忙拉出了方氏,又带上了门,这才拖着方氏往前走去,说是二姐精神不佳让休息下,叫她与自己预备晚间的菜。那方氏虽是不满,只是想起顾早方才那脸色确实和平日有些不同,又放心不下,摘了一会菜又过去拍门,听里面顾早似是赛住鼻子应了声好,说只想歇息下,这才没奈何又去洗菜。过了一会想想又不放心,正要再去拍门,却见那门自己开了,顾早正站在门后,面上已是常色,只眼睛更清亮了些。
方氏又一把扯住了顾早,不依不饶地追问。顾早想了下,叹了口气道:“娘,方才那老夫人过来,是叫我做她府上二公子的妾。被我拒了。”
方氏大惊,咬了半日手指头,才终是将那太尉府二公子和从前见过的大胡子联系了起来,面上先是一阵喜色,待反应了过来不对,这才顿足大呼道:“你个不知好歹的,这么好的事情,怎的不和我商量下就自作主张拒掉了?好不容易来了个瞧得上你的人,又是那样的出身,你竟还不知足。岂不知道便是那贵人的妾,也不知道要好过平头百姓的妻不知多少?”
顾早微微苦笑了下,只是不说话,反倒是一边的三姐听不下去,插嘴恨声道:“娘,你莫要再提做妾的事情了,姐姐前次的事情你竟是都忘记了吗?那家人不过是个有些钱的富户,便也这样容不下人,你如今又要将姐姐往那太尉府里塞,莫非是想让姐姐进去了便出不来?”
方氏被说得面上发热,只是心尤有不甘,还想再念,见顾早神色有些惨淡,终是叹了口气,闭了口走开去厨间摘菜了。
太尉府老夫人来访后不过十来日,顾早家的那方太楼便是在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开门迎客了。这开门当日,不但被那些慕名而来的酒客食客挤得水泄不通,便是那京里有名的白矾楼、会仙楼、玉春楼等都派了人送来了红彩和开门利市红包,那红彩一条条地被悬挂在园子的大门口,瞧着好不喜庆。顾早丢了这些日子那些乌七八糟的心思,精神抖擞,和那几个厨子一道直忙到了晚间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又亲自督促着打了烊,这才满身疲惫地和方氏三姐一道坐了预先租用过来的车子回了马行街的家。
顾早刚进家门,便被柳枣悄悄扯到了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姐姐,那个杨家的二爷方才又来过了一趟,被我好不容易才打发走了,连昨日他已是来过好几趟了,你当真就这么避而不见?我只怕他明日便要找到那新酒楼去了。”
顾早心中一下又是纷乱了起来,低头沉思了下,终是叹了口气道:“该来的终是会来。明日我在这里等他来吧。”
柳枣微微点了下头,却是突然指着顾早的身后睁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老大。
顾早心一跳,猛地转过头去,也是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杨昊正站在她家那铺子的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只是那神色里,却似带了丝强压抑着的怒气。
顾早还未反应过来,杨昊已是大步跨了进来,一把扯住了顾早的手,便往外面拉去。顾早挣扎着想甩脱了手,却哪里甩得开,反倒是被他攥得更紧,几乎是连拉带抱地强行给拖出了门外,一把丢到了马背上,自己也跨了上去,转瞬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只剩下柳枣一人还呆立在那里,半晌才拍了下额头,急急忙忙地一边嚷着,一边进去报信了。
六十七章
那杨昊箍她箍得紧,又不说话,顾早不过略略挣扎了几下便停住了,任由他在马上带着,也不知往哪个方向去,最后似是到了个宅院门前才停了下来。顾早被他横抱下马,又几乎是强拖着穿过个园子,最后进了间屋子,那杨昊这才松开了手,一脚踢上了门,转头便狠狠地盯着顾早。
顾早与他对望一眼,终是有些心虚地转头躲开他的视线,却被他猛地用手托住了下颚,强迫着又看向了他。
顾早舔了下自己有些发干的唇,勉强笑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到这做什么?”
杨昊不耐烦地道:“是我自己的一个园子。”这话刚说完,便又是哼了一声道:“我昨日回来到今天,找了你不知几次,你为何都要躲着不愿见我?”
顾早垂下了眼睛,低声道:“这几日我家的新酒楼开张,我有些忙……”只是话未说完,便已是被他又抬起了下巴,冷冷道:“是我母亲找过了你,说了些话,你才故意这样躲着不见我的吧?”
顾早一怔,望了他的眼睛片刻,终是低低叹了口气道:“二爷,你的母亲,她是个好的。她说的话,其实我从前本就考虑过的,字字都没说错。只是后来我一时忘形……如今她过来,其实不过是提醒下我罢了。我……”
“所以你现在就被她的几句话给压了,忘了你自己从前对我的许诺吗?”杨昊突地打断了她的话,冷声道,“你从前答应过我,过个一到两年,只要我的心意不变,你便会嫁我的。如今我没变,你却是要叫我离你远些,往后再也不要出现在你面前吗?”
顾早下巴被他捏得生疼,见他把头压过来,又是咄咄逼人的样子,心中蓦地也是恼了起来,拍开了他手怒道:“杨昊,你母亲说得并没错。她前次来找我,如果单是用权势来压我,你也知道我性子,绝不会低头的。只是她那日说的话,字字句句我都挑不出一个错处。我只见了一个母亲的心。她是个极其明理的,做事又磊落,我若还是那样不管不顾,就是我的不好了。她一心为你,你也还是须得体谅些她的心。”
顾早说着,杨昊眼里那火星子便渐渐似要飞溅了出来,咬牙冷笑着道:“她的心?你何时倒只是顾着她的心了,那我的心呢,你又置于何地?”
顾早见他满面怒容,脸色铁青,自己与他相识这么久来,倒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表情,想是已经气极,心中微微地有些歉疚,刚想安慰几句,突地又想起老夫人那日烧在地上的那张纸,一咬牙,冷冷道:“二爷,从前里说过的话,就只当是错话吧。往后我再不会有嫁你的念头,你也早日放下的好。”
顾早说完那几句话,也不管对面杨昊那手已是紧紧捏成了个拳头,格格作响,自己低头便绕过了他,疾步朝着门走去。只是手还未碰到那门棂,她身后的杨昊已是拦腰一把横抱住了她,几步走到屋子里放置的一张床榻前,将她重重掼在了塌上。
那塌上铺垫了锦缎,顾早倒也不痛,抬眼看向他,见他模样有些骇人,心中也是微微吃惊。一只手撑住床榻坐了起来,有些恼怒地道:“杨昊,你要做什么?”只是话未说完,自己便已是被他整个人又压回了塌上。
顾早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只是一双手已被他按压在了床上,身上又被压住,只脚胡乱踢了几下,又急又气,正要开口,那杨昊却已是低头吻上了她。
这一次哪里还有从前的半分柔情蜜意,顾早只觉自己被他吻得生疼,好不容易透出了口气,却又觉得胸口一凉,他已是移到了她脖颈下,叼开了衣襟,吻上了那里。
顾早心头砰砰乱跳,想推开他,偏那里被他不停亲吻舔咬,又被他几日未刮胡子的下颌磨蹭,只觉又麻又痒又有微微的刺痛,竟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直到他含上那樱桃小颗恋恋不舍,这才用尽了力气推开了他,拢上了自己的衣襟,坐了起来对他怒目而视,又羞又气道:“杨昊,你这是要强人所难了吗?”
杨昊被顾早推开,见她面带赤霞,发丝散乱,胸口那衣襟也是胡乱掩上,隐隐可见里面的一片旖旎,正觉意犹未尽,被她这样当头一句,又被勾起了方才的心头怒火,甩了张纸到顾早面前,怒道:“你倒是仔细看看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顾早见他神色,怒气中又似是有嗤笑之意。疑惑着摊开了纸,不过只一眼,便是愣住了,半日里回不过神来。
杨昊见她如遭雷击的样子,冷笑着道:“你可瞧清楚了?这才是你那张卖身契,你看见烧掉的那张,不过是个仿的!”
顾早再看一遍那上面的字,又用自己的拇指对那上面的指印,仔细瞧去,果真是一模一样。
杨昊见她面色苍白,心中虽是不忍,只一想到她方才那绝情的样子,气便又不打一处来,冷声道:“我瞧你平日里也不笨,前次怎的也会被我母亲蒙哄了去?这才是你那真的卖身契。”
顾早心中刹时百转千回,乱得不行,只怔怔盯着自己手上的那张纸,又抬头瞧着杨昊,想说些什么,只是张了下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杨昊坐到了她面前道:“我带了三蹲去广州,一路瞧他就是不对,待知道他跟我出去前竟已是被我母亲恐吓出了你的事情,怕你会受委屈,半路就掉头回来了,却没想还是迟了一步,我母亲果然已是找上了你。我一回来就想见你一面,把事情说清楚,你竟然避而不见。你道我是那么容易被打发的人吗?”
顾早叹了口气,垂下了头。
杨昊顿了下,又冷笑道:“你不肯见我,我便去见我母亲。待得知她烧了你的卖身契换你答应不再与我纠缠,我便觉得不信了。我母亲是个什么心思的,我自然比你要知道。她又怎会做出这样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事情?”
那杨昊说完了这话,便也不再开口,屋子里静得连他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了。
“你如今待要如何?”顾早再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那张纸,抬头看向杨昊,低声道:”如今我的卖身契在你手上,你待要如何?”
顾早话音刚落,那杨昊便已是面上又现了怒色,一下从塌上起来,一把夺过那张纸,哗啦撕成了两片,用力甩到了地上,这才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拿了这纸过来就是为了要挟你?”
顾早吓了一跳,急忙摇头道:“你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
杨昊低头,盯着顾早看了半晌。顾早见他面色阴沉,也不知在想什么,那心里便是有些不安起来,又被他这样盯着有些局促,正要自己也从塌上下来,却是听见他已是冷声道:“二姐,你既拿了我的心,我也不管你心里那些弯弯绕绕有多少,就算你说心里没我,如今也是休想再一脚将我踢开的。你回去了就等着我遣了人去提亲吧。”
顾早一下从塌上跪了起来,吃惊道:“杨昊,你当真要忤逆你母亲的心意?”
杨昊看着她冷冷道:“自我决意要娶了你,就已是在忤逆她了。这是我的事情,你无需多想。”
顾早一窘,只是见他并非像随口说说的样子,心中又着急了,怕他要来真的,忍不住大声道:“你从前应过我,不会逼迫我的。如今又怎的改了?况且我也说过,我如今还没有成亲的心思。”
杨昊见她脸上那不加掩饰的不悦之色,心头的怒火便又烧了起来,强压住了才道:“从前我以为你跟我是一条心,自然是不会逼迫的。如今你改了主意,那就自当别论了。你再多说也是无用,还是回去好生准备婚事吧!”说完便掉头而出,那门被他甩得砰砰作响,连窗棂都抖了几下。
顾早又惊又怒,急忙下榻要去追他再论道,跑了几步才发觉自己是赤脚,原来方才被他压住纠缠间,那双绣鞋早被自己踢掉了。拣了一只回来,另一只却是不知道踢到了哪里,心慌意乱间一时竟是找不到,正气恼间,突见那门又被踢开,杨昊已是站在那里冷声道:“你还不出来,是要我再抱你出去上马吗?”
顾早一脚穿了个绣鞋,另一只脚却是光着踩在地上,见他一双眼睛又看了过来,掉头不理会,自顾又俯□去那床底查看,冷不丁却是又被他抱了起来,稳稳放到了塌上,这才看见他手上正拎了另一只绣鞋,蹲了下来一边要给自己穿上,一边嘲道:“原来你不只脑子不好,卖身时被人诓,前几日又被人骗,连那眼睛也是不行。明明就在屏扇后面,却硬是去床底翻找。”
顾早恼怒,一脚便是朝他踢了过去,却是被他一把抓住,想缩回来,却又哪里动得了,只觉得自己脚被他紧紧握住。见他蹲在自己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中有些羞怒,却又无可奈何,正沮丧着,却见他另一只已是伸向了自己的衣襟,身子往后一缩,抬眼怒道:“你又想做什么?”
杨昊却是给她拉拢了方才还没完全对合的衣襟,又低头给她穿上了鞋子,这才站起身来道:“过几日成亲了,你这脾性也要好好改下。虽则我也不说你,只男人都喜欢温柔小性些的妻。”说着已是拂袖出去了。
顾早坐在那里,气得动弹不得,半日才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瞧见地上那被撕破的纸,叹了口气,又回来俯身捡了起来折好,这才出去了。
出了那屋子的门,走了几步到了个月形拱门前,这才发现这宅子并不小,面前就分了两条甬道。看了下前面,早见不到那人的影子了,正犹豫着要往哪边走,这才看到个老仆模样的人过来,对着自己恭敬道:“夫人请这边走。”
顾早窘了下,低声道了个谢,匆匆沿着那老仆指的方向去。刚出门,却见杨昊已是静静坐在马上,看起来正在等着自己。见她出来了,皱眉道:“怎的这么慢,好半日才出来。”
顾早便似没听到,转头不理,自己朝前走去,只没几步,那人便已是赶了上来将马横在路上,朝她伸出了手,见她直挺挺站在那里不动,一个俯身便是将她又捞上了马背。
顾早回头怒道:“方才也就罢了,这回又这样,让人瞧见了只怕又要说道了。我自己坐车回去。”
杨昊哼了声道:“我自己的妻,我喜欢便是,管别人那么多做什么。”说着已是催马向前了。
顾早知此时和他多说也是无用,没奈何只得坐好了身子,由他一路直载到了自家那条街。所幸此时已是夜深,街上大多店铺都已打烊,倒也没什么人看到,只自家门口却仍是有烛火光透出来,想是在等自己回来的,急急忙忙扶着杨昊的手爬下了马,朝着大门走了几步,想了下,又转头对着他低声道:“二爷,你说的那事,现在万万是不行的,莫说你母亲,便是我自己……”
顾早话未说完,杨昊已是不耐烦地皱眉道:“我已是想妥了,你只安心等我来娶你就好了。你再打旁的主意也是没用。”说完一拉缰绳,掉马便是离去了。
顾早望着那一人一马渐渐远去,怔在那里半日动弹不得。
六十八章
那方氏从柳枣嘴里得知顾早是被太尉府的那位给挟持走的,不但不恼,反倒是喜笑颜开地。顾早回了家门,那方氏自是免不了追根究底。顾早哪有心思应对,也不管方氏不满,只胡乱几句搪塞了过去。下来的几日里,本是心中有些惴惴的。只是一来并未见到什么动静,二来那新开的酒楼生意实在是好,满城的食客便都似都是以在此饮酒取乐为荣,那楼上小包间的位置竟是已经被预定到了半月之后,顾早每日一去那里便是忙得天昏地暗的,哪里还有时间去愁烦自己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了。
顾早心知这盛况固是借了酒楼门口高高悬挂的那匾牌,只是菜色酒水,自己也是万万不敢掉以轻心的。那酒水都是来自各酒铺的上好佳酿,有那桃源酒、碧香酒、五香烧酒、山药酒、葡萄酒、黄精酒、羊羔酒、菊花酒、金晶露曲等等,光是各种酒水的样酒,就摆满了柜台后的整整一面墙。至于菜色,除了那些个当时菜谱上有的,更是别出心裁地推出了几套花肴。当令的便是菊肴、桂肴了。
那菊宴的菜色有菊花肉丝、菊花鱼球、菊花鸡丝、菊花竹荪汤、菊花脆肚丝、菊花鱼肉饼、菊花蟹黄鱼翅、菊花豆腐、菊花鱼丸,糕点是脆皮菊花糕、菊花馅饼、菊花枣泥包,菊花藕片,又有菊花百合粥、菊杞地黄粥,汤饮乃菊花蜜饮、菊槐茶、菊花凌霄茶、菊花桑薄茶等等,名目繁多,佐以菊花酒;桂肴的菜色有桂花鳜鱼、桂花鸭肉茄饼、桂花兔肉、桂花盐水鸭、桂花桂花等,糕点是那桂花茯莲糕、桂花糖藕、桂花荸荠饼、桂花核桃冻、桂花鲜栗羹,桂花桔茶等等,配的是桂花酒。多是些京城里人第一次见到的菜色。这其中最为称道的要算是菊花火锅和桂花鱼片火锅了。
这两个火锅,用的绝不是简单烧的鸡鸭汤,而是上好排骨吊出的高汤,鲜而不腻,一清似水。锅子里的料子是鳜鱼片、小活虾、猪肚、腰片、鲜蔬,什件都是去疣抽筋一烫即熟,菊花和桂花选得精,洗得净,粉丝、馓子都用头锅油炸,更无那烟缭味,配以顾早自己调配出来的酱料,吃过的人无不叫好,开业没几日,这两色火锅竟俨然成了来客必点的招牌菜式了。更是有不少文人雅士慕名结伴到了此处,瞻仰过当今官家的亲笔手书后,在那竹林水阁之中叫了一整桌的花宴,品着清酒,吟诗作对,留词题画,好不风雅。
转眼,这日便是武举原定的解试放榜了。全国十八个州路共取七十名进入次年二月的省试。一早那岳腾便去了宣德楼前等待放榜。自他去后,那三姐眼见着就是没心做事了,好容易到了下午时分,酒楼里人少了些,顾早正坐在柜台后核帐,见到岳腾急匆匆赶了回来,面上隐隐带了喜色。
顾早心知应是上榜了,只看了边上的三姐一眼,也不说话。那三姐已是霍地起立,急问道:“怎样,中了没有?”
岳腾站在柜台面前,微微点了下头。此时已是过秋了,他却是额头出了细汗,想来方才都是一路跑着过来的。三姐这才拍了拍自己胸口,长长吁出了一口气,冷不丁看见一边的顾早坐在那里看着自己正微微地笑,那脸便是唰地红了起来。
三姐正又喜又羞之时,那方氏手上拿了块布巾在擦那窗棂,正从后面转了出来,听三姐问那中了没中的话,这才知道原来今日是岳腾武举放榜之日。待听得是中了,那眼睛便直直地盯着岳腾瞧了半日不放,又飘到了一边三姐身上,突地拍了大腿叫了起来道:“中啦?真的中啦?好,好,晚间总要给你摆个酒道个贺的,你可莫要摆起了举人老爷的架子,翻脸不认人了。想当初你落难时,我可是好菜好饭招待过你的。”
那岳腾被方氏一番话说得面上通红,吃吃道:“我如今还只是中了个解试,后面还有省试和殿试,若都通过了,那才算是真的中了……”
方氏闻言,大失所望,转念一想,过去拍了下岳腾的肩,笑眯眯道:“也好。那这酒就先存着了,等到你最后中了的时候再摆。”
岳腾忙不迭点头,顾早摇了摇头,笑道:“娘,前些天刚开张,这里还乱得很,所以你来帮下也好。这几日已是稳了下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如今不用你这么辛苦着做了,你只管去家里坐着,没事出去逛逛就好。”
方氏瞪了一眼道:“我在家坐着也是闲得发慌,出去逛你又嫌我会嚼舌,如今没事擦抹下墙面的,又累不到。”
顾早见她不听,也只得由了她去。到了晚间,却是自己亲自下厨整了一桌的小宴,摆在方太楼中,又叫了沈娘子一干熟识的一道吃了,算是为岳腾庆贺武举初中。饭毕,岳腾却是寻了空找了顾早,说是因了离明年二月的省试还有好几个月,自己想着先回趟老家,一来是向父母报喜,二来,便是将自己与三姐的事情禀告下,征得同意后,待明年回来便正式上门提亲了。
顾早含笑应了。第二日那岳腾便收拾好了行囊,脚上穿了双三姐给新做的鞋子要走了。顾早怕三姐和他有话要别,自己告别过后,便寻了个由头叫了方氏离开,给他俩自个道别。等三姐转回了屋里,顾早瞧她面上虽是带了笑,只那眼睛却是有些发红,想是方才依依不舍之时抹了两把眼泪所致,怕她难为情,只当做没看见,转回头继续和身边的胡掌柜说话。
这胡掌柜从前也是清风楼的老人,年近五十,能写会算,是个老实人,只是需要前面有人指着他去做的那种。自那清风楼关门歇业了,这胡掌柜就赋闲在家了,前几日刚听旧日的人说起如今清风楼改头换面有了新东家,生意做得红火,那新东家待下面的人又和气,虽条条框框比从前定得严苛了些,只是工钱开得也高,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那的名声了,便老了脸皮上门也想求个位子。他自是不敢再望想原先掌柜位子的,只说随便什么活都行。顾早和他交谈几句,见他言谈和气,会写会算,瞧着也不像是个油滑的,正好自己也想找个人帮着打理酒楼的事,便有心留下他,过段日子若是果真可以,便让他做回那掌柜之职也是未尝不可以的。
顾早正和那胡掌柜说着话,突然见被安排在酒楼园子大门外迎客的一个小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用手指着外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外面……外面来了宫里的人,说是太后下了什么旨意,让出去接……”
顾早一惊,也顾不得说话了,急忙出去了,果然瞧见酒楼大门外新铺的青砖大路立了几匹高头大门,那正坐在前马上的,不正是和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那黄门宦官?急忙上前恭恭敬敬给让到了酒楼大堂,请了上座,上了茶茗,这才听那宦官笑眯眯道:“顾家二姐,咱家这次来,是带了太后旨意的,这就宣旨了。”
顾早心跳如雷,心中隐隐已是猜想应是和杨昊那日临去前丢下的话有关,心中暗自叫苦,只是没奈何也只得跪在了早趴地上的方氏身边,凝神细听。
那宦官干咳一声,从身边一个小太监手上托的那金盘上取了条卷帛,展开自己先看了遍,才开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太后制曰:婉娩天资,才明夙赋。闺门雍睦,兰蕙扬芳。今者封顾门二姐为县主,赐号安福,另赐金册。徽章载茂,永绥后禄。钦哉!”
那宦官声音本就偏于尖细,此时又因了故意拉长声调作那抑扬顿挫之腔,几句话下来,方氏哪里听得清楚在说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是个好事。又不敢问那宦官,只看了眼顾早,悄悄凑了过去低声问道:“方才只听清了个你的名,说的都是啥?”
顾早听完了那一串饶舌的话,早已是愣在了那里,连个谢恩都忘了说,被方氏这样问,也只是微微摇了下头,闷声不语。
那宦官见边上闻讯而来一道下跪听旨的酒客当中都有不少人已是面露艳羡之色了,只这跪在最前面的几人不是傻着就是愣着,还以为是欢喜得痴呆了,提醒道:“顾家二姐,太后对你青眼有加,破格恩封你为安福县主,这可是郡王之女才有的封号,你还不快快接旨谢恩?”
顾早还没怎样,那方氏已是喜得趴在那里不停磕头了。顾早强压住心中的惊异,也是伏身下去口称谢恩了,上前双手接过了那金册,又封了个大喜包给了那宦官并几个跟来的小太监,恭恭敬敬送了出去。
那几个黄门中人一走,顾早就被不绝于耳的恭贺声给围得水泄不通,她酒楼里的一干茶饭量酒博士自是不用说,连那恰在楼里吃酒的不少客人也是过来道喜了。方氏双手捧金元宝似地捧着那金灿灿的册子,虽是认不得字,也是横看竖看个不停。只三姐看出了顾早面色不对,有些担心地拉了一下,顾早这才勉强对她笑了下。
这边正乱哄哄热闹着,那边竟像是商量好似的,走进了一个戴了紫色帷帽,拖裙到颈,身着红背子的套服,衣饰华丽的中年女子,站到了大堂中间,眼睛溜了一圈里面的各色人等,见众人的眼光都投到了自己这里,这才不慌不忙道:“顾家二姐的母亲可在?”
方氏正在那里被人围着乐呵,突听见有人叫唤自己,忙不迭排了众人过去,笑眯了眼应了声。见这妇人装束和那些来自家酒楼聚饮的贵妇人们相差无几,偏偏却没有仆丛跟随在后,倒是有些吃不准是什么来头了,只是盯着瞧个不停。
方氏不认得这妇人,边上那些久居京中的酒客们当中却是有人识得。原来这京中皇室为使宗室与有钱有势的人家联姻,选定了数十名官媒人。京中那些严循明媒正娶戒律的名门,来往通言靠的就是这般打扮的官媒。
那官媒见方氏盯着自己瞧,也不以为杵,只是微微一笑,从自己的抹胸里取出张花笺纸,递了过来道:“我是那京中杨太尉府上遣来的官媒,姓林。太尉府主事老夫人听闻贵府女儿二姐贤德淑雅,又被当今皇太后亲封为安福县主,有意为其幼子单名昊的求亲,得成佳偶。照了规矩,今日先递上个男家的草贴,也叫个利市团圆吉帖。还望贵府看后给起个女家的草贴,我好递还回去,再行下步定贴。”
那方氏生平何曾见过这样仪态周正的官媒,又听说是要给二姐和那太尉府的公子议亲,脑子里早迷糊得成了一团粥,那林官媒说一声,她便点个头,待林官媒说完了,她愣了半晌,才冒出一句,有些迟疑道:“是把我家二姐说给那太尉府的做妾吗?”
方氏问完,那林官媒便捂了嘴轻笑下,这才道:“瞧您这位夫人说的,纳妾哪里还要劳动我上门递贴?一顶小轿子边门进去不就完事了。今日要议的,自然是那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的正室夫人。”
方氏这才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半日回不过神来。那林官媒见她没反应,正要再催,却瞧见边上闪出个年轻女子,对着自己微笑着见了个礼,心中便是喝彩了一声,暗道保过无数桩高门大户的媒,这般周正利落的女子倒是第一次见到。正瞧着,又听见那女子道:“林婶子安好。我便是那顾二姐,烦请婶子借一步说话?”
那林官媒怔了下,便也点了下头,跟着顾早进去了后楼她留下一间自己用的屋子,被请上了座,奉了茶,这才问道:“不知有何话要说?”
顾早暗叹了口气,这才犹豫着道:“林婶子今日上门说要为我保媒,按理我也不该多问。只是那太尉府门第高深,我家实是高攀不上,还请退了这草贴回去。我在这里多多拜谢婶子了。”
林官媒似是吃惊地看了她半日,这才摇头道:“这可奇了。我做了十几年的官媒,保的还都是王室公卿府邸的媒,今日倒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你既是这个态度,我也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桩婚事,你愿意是最好,不愿意也是要成的。你道我为何赶点这么巧,那黄门的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到?那太后既是下了恩指册封了你为县主,明里虽是没提这桩婚事,那暗里就是要抬举了你嫁入太尉府的。太后老人家是给足了你面子,你如今若是回绝了去,这岂不是扫了太后的脸面?我瞧你也是个伶俐的人,不会连这关节都想不通吧?”
顾早心中咯噔了一下,暗恨那杨昊不知道在背后使了什么手段,让自己如今这般骑虎难下了。正沉吟间,只听那门已是咯噔一下被推开,方氏手上拿了个纸,媚笑着朝那林官媒递了过去道:“这便是我家的草帖子,方才匆匆忙忙请个会写字的客人当场写的,还应了送他这一桌酒呢。”说完又回转头狠狠瞪了顾早骂道:“你这蹄子,吃错了药?这样的好事上门,你竟还想着往外推了去。今日你便是杀了我,我也非要把你摁进那花轿里不可的。”
那林官媒笑吟吟接过了纳入自己抹胸里的口袋,喝了一口方才的茶,也不看顾早一眼,被方氏送着一路出去了。
六十九章
那胡氏第二日便知道了顾早被册县主,又逢太尉府提亲,要嫁作正室的消息,半日里好不容易才消化掉了,挑拣了自己店里最好的一匹料子过来道贺。见顾早不大理会自己,便转向了方氏,口口声声地称道个不停。方氏生平第一次在胡氏面前做大,说什么都被点头奉承,感觉甚是不错,你一句我一语的竟又是十分投机起来了。待胡氏走后,那方氏却是独自犯起了愁来。抬头瞧见顾早没事人那样的自顾在忙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嫁入那大户人家,虽是个争脸的好事。只是终归是我家高攀了人家,别的不说,那嫁妆就让人犯愁了。如今就这酒楼还值两个钱……”
顾早抬头看了眼方氏,淡淡道:“娘,你便是拿这酒楼作了我的嫁妆,在你是压上了全副身家,在人家那里只怕还瞧不上眼的。这酒楼还要留着给青武三姐和你们几个安身立命的,你莫要为了脸面打它主意。”
方氏见自家女儿自昨日起就有些不大说话的,此刻瞧她终是开口说了个长句,便叹了口气道:“你伯娘说如今京中嫁女儿的人家,尤其是嫁入这种官宦之家的,那嫁妆动辄都是以万贯十万贯计的,否则日后便是进去了,也是要叫婆家人看轻的。”
顾早难得见到方氏愁眉不展的样子,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担心,随口玩笑道:“那我便去求见了太后,叫收回这县主名号,不嫁了事。”
方氏睁大了眼睛,呸了一口道:“你当这太后赐的名号说收就收吗?这样抬举你了,你还不知好歹地去惹人眼。我虽不知理,只是看那戏里的太后皇上,说出的话那就是铁板钉钉。你敢打这样的主意,是要叫我那好容易求来的那招财招牌被收了回去吗?”
顾早一怔。这道理她自也是知道,方才不过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只是此时被方氏这样提点,那心便不由自主愈发沉重了些。
那林官媒拿了方氏给的草帖,不过两日便用个彩色绸缎铺的盘子里放了个定帖送过来,上面列着男家曾祖、祖父、父亲三代名讳官职,议亲的男子名姓,生辰八字等等内容。方氏怕顾早一时糊涂又说些混话出来,赶了她去不让掺和。顾早也没心绪,索性由着她自己拉了沈娘子过来,两人折腾得那叫一个欢实。到了个选定的日子,也同样将定贴教那林官媒送了过去。
那定贴交换了的不过第二日,林官媒便又是过来了,身后跟了一长溜仆役小厮模样的,肩挑手拿的都是些崭新的定礼。待那林官媒笑着说是合过八字了,大相相宜,乃大吉大利,子孙满堂之属。
林官媒说完,身后便是闪出个身穿簇新青衣管家模样的,对着方氏行礼过后,便指挥着那些小厮将小定之礼一一摆放了下来。方氏眼见着那珠翠首饰、金器银件、销金裙褶、缎匹茶饼,又有两只羊,并四罐装上大花的酒樽,俱都盖了绿销金酒衣,就连酒担也用红绿缎系上了,差点被耀花了眼。留了林官媒和一干送定礼的吃过了酒,又封了小红包才送走了。
那些人一走,方氏又细细看了遍那些东西,啧啧称叹了几下道:“太尉府果然是与别家不同啊。从前在那扬州之时,我见过的最好的也不过是两幅缴担红,加些布匹什么的,他家一出手却是这般排场。”
三姐见一边的顾早默默不语,摇了下头回道:“娘,你只看他家那礼送得光鲜,怎不想想你回礼时也须匹配得上?总不好就一副光秃秃回鱼筷送了回去吧?”
方氏被三姐提醒,这才想起了备回礼才是如今的头等大事,指挥着酒楼里的几个伙计将东西抬到了后面,锁进了库房,自己便又匆匆忙忙出去了。
顾早知她出去是又去找沈娘子一干人商量去了,知道拦不住的,也就由了她去。到了晚间,酒楼里生意又是忙了起来,园子的门前车马来来往往,里面火杖通明,竹林水阁间丝竹之声绕耳不绝。顾早查看了一遍园子,见胡掌柜统着,迎宾跑堂点菜传菜的各司其职,并无异状,便到了大厨房教那几个厨子几道自己新出的菜色。正教着,突见厨间外一个传菜的小子在门口探头不停。知他碍了酒楼里非司厨的不得擅自进入厨间的规矩,所以没有进来。
那小子见顾早看到了自己,急忙朝她招了下手。顾早出去了,他才苦着脸道:“掌柜的,梅楼的雪醅阁里有位客人,那嘴竟是刁得不行,满桌的菜硬说没一样合他口味的。我辩解了两句,他就恼了起来,拍着桌子要你去见他说道下。掌柜的,我也知道进了这门的,那都是咱的财神,我哪敢不敬,实在是看他就是来寻衅的,气不过才……。”
顾早思忖了下,便让那小子接着去做事,自己洗了手,稍稍收拾了下,便往那雪醅阁里去。到了门口,恰见个传菜的手上端了盘荔枝鸡要进去,便接了过来。
顾早敲了两下门,见里面没应,便推门进去了,只是立时便愣在了那里。
那客人转回了原本对着阁子窗外几杆竹枝的脸,冲着顾早笑了下,不是那杨昊还是谁?
顾早站在那里不动,面上似是罩了层薄霜。杨昊却似是未曾注意,只笑着到了她跟前,接过她手上的那盘子荔枝鸡,随意放到了桌上,这才又过来,想要拉她的手入座,却被顾早闪了过去。
顾早立在那里,面上的寒霜渐消,最后成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抬眼望着杨昊,客气又冷淡地道:“杨二爷,方才我这里的一个小子没有伺候好你,惹你生气,我来给你赔礼了。”
杨昊只微微一怔,那手又已是朝顾早的牵了过来,这次却是瞧准了的,握住了便没放开,拉她到了张椅子前硬是按了下去,自己也勾了张过来坐到了她面前,这才笑嘻嘻道:“娘子息怒。为夫的不过是想见娘子一面,偏你又忙得很,只好出此下策才将你哄了过来的。”
顾早见他凑过来的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又想起他那个晚上时的强横模样,自觉这几日心中强压下的郁气一下子便是咕嘟咕嘟往上冒了,腾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走。那杨昊眼疾手快,她刚迈开了步子,便已是被他从后面紧紧拦腰抱住了。
顾早用手死命掰他揽在自己腰腹之前的手,却哪里掰得开,反被他抱得更紧。心里一酸,那原本的怒气也不知怎的竟成了酸楚,眼泪竟是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杨昊感觉到自己身前之人停了挣扎,正窃喜着,那手背之上却被溅了颗泪珠,这才知道她是在滴泪,慌忙松开了手,扶住了她肩膀转向了自己,一边擦着她脸上的泪,一边心慌意乱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就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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