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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律师

约翰·格里森姆 (美)
  
  贫民律师
作者:约翰·格里森姆 译者:吕俊、李士芹
  书中主人公迈克尔·布罗克是一个年轻英俊、前途无量的律师,他正在一步步实现着他的“美国梦”。他服务于美国排行第五的大法律顾问公司,每年收入相当可观,成为这个大公司的股东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只是三年的时间)。但是一个突发的事件改变了他的人生航线,也惊醒了他即将实现的“美国梦”。一天一个患精神病的流浪汉持枪闯进这座律师大楼,把他以及其他几个人押作人质,但是这个流浪汉并无意杀害他们,只是问了一下他们的收入情况,他们对穷人的捐赠情况以及有没有人把交不起租金的房客驱赶出去等等。后来警察介入,把这个流浪汉打死了。这件事令迈克尔·布罗克感到奇怪,他想探个究竟,于是深入避难所去了解这个人的情况,在这里,他亲眼看到数以千计的无家可归者的生活惨状……
  译序
  相信不少的中国读者对约翰·格里森姆这个名字已不陌生。他是著名美国畅销书作家,美国文坛的一颗耀眼明星。自从一九八九年出版他的处女作《杀戮时刻》之后,已先后出版了八部小说:《鹈鹕案卷》、《终极证人》、《陷阱》、《毒气室》、《超级说客》、《失控的陪审团》、《合伙人》以及这本《贫民律师》。他的处女作《杀戮时刻》刚刚问世时并没有引起多少反响,只印发五千册,而且他自己就购买回一千册,可见销路不畅。但他并不气馁,又用了两年时间写出了第二部作品《陷阱》。这部小说为电影界看中,派拉蒙公司以六十万美元的代价买下这部著作的电影制作权,这一举动惊动各出版商,他们竞相购买该书的出版权,最后被双日出版社以二十万美元的价格买断。书一出版立刻引起轰动,一时间洛阳纸贵,被列为当年美国畅销书之榜首,并被译成二十七种文字。格里森姆也因此一举成名,这一成功使他受到极大的鼓舞,从此一发不可收,新作迭出,仅一九九四年他的新旧著作就有四部列入畅销书榜。这部《贫民律师》是一九九八年二月出版的一部最新力作,书一出版就引起巨大反响,被纽约《出版商周刊》列为当年畅销书的榜首。格里森姆的著作拥有广大的读者群,《今日美国》报道说,一九九三年夏天被采访的高级经济管理人员中,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在读他的作品。他的读者群年龄层次的跨度也相当大,从十岁到九十六岁,可见其影响面之广。一贯以保守严肃著称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曾发表文章说:“乘飞机的旅客人手一册格里森姆的小说,似乎已成了联邦航空管理局的规定。”目前他的作品不仅畅销欧美,而且也风靡世界。在我国,他的作品已全部有了译本。
  约翰·格里森姆一九五五年出生于阿肯色州的琼斯帕勒,其父是个建筑工人,家境清贫,并因父亲职业的缘故,生活漂泊不定。他热爱生活,对贫穷的人们富有同情心,也了解他们的疾苦,这一点在他作品中有充分的体现。他十二岁时,随父母举家迁往密西西比州绍瑟文。从那时起,他就喜欢读文学作品,特别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斯坦贝克的作品,并显露出他写作的才华。但他当时并没有成为作家的打算,而是在中学毕业后考入窃西西比大学主修会计专业,打算成为一名税务员,后来感到税法复杂多变,不是自己的所长。他所长的是思路敏捷,能言善辩,于是改学法律,在一九八一年通过律师考试,获得开业资格,成了一名刑法律师。在律师生涯的九年中他接触了上上下下,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使他对美国的法律也有了本质上的认识,这对他后来成为作家是十分重要的。他的这些著作几乎都以法律活动为背景,有法庭上的唇枪舌剑,有庭外的明争暗斗等生动的描述,这是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所以,人们称他是法律小说作家,他的这些小说都是以揭露美国社会的黑暗、法律界的内幕、上层统治者的腐败为主,也展示了在美国繁荣外表下,广大下层人民的疾苦,还有无数的无家可归者在死亡线上挣扎,他们又在法律的“逼迫”下一步步走向深渊,越陷越深,最终无力自拔。格里森姆对前者充满愤恨和鄙视,对后者充满了同情。总的来说,他的小说基调是惩恶扬善,伸张正义,抨击社会,同情弱者。格里森姆的小说不仅是以法律活动为背景,更主要的是对美国法律的剖析,指出这种貌似公正的法律实际上是富人们制定的,是保护他们的利益的,而这些法律中有许多条文就是逼迫穷人去犯法的。穷人们告贷无门,只能每况愈下,最后与罪犯为伍。这使我们想起以前英语课本中的《金喇叭》这个小故事,只有富人才能拥有金喇叭,而法律条文又是根据金喇叭来定的。穷人已被赶到了法律的边缘地带,只要有一点闪失,就会跌到犯罪的深渊,沦为罪人。对于这样一个过程,《贫民律师》一书作了精辟的描写。
  格里森姆的小说不同于他人之处在于以情节取胜,但情节又不十分复杂,线条明快,主副线分明,可读性很强,十分吸引人,有股一经翻开便让你难以释手的力量。他不在技巧雕琢上下工夫,语言朴实,简练,极少铺陈,更无大段的角色形象的刻划,心理以及景物的描写。但他绝不媚俗,语言干净,没有性和暴力的露骨描写,他说过,他不愿让尚健在的母亲读了他的作品而感到羞愧,也不愿让自己的子女感到难堪。
  《贫民律师》仍保持了原来的一些特点,而在情节处理技巧上更臻成熟。书中主人公迈克尔·布罗克是一个年轻英俊、前途无量的律师,他正在一步步实现着他的“美国梦”。他服务于美国排行第五的大法律顾问公司,每年收入相当可观,成为这个大公司的股东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只是三年的时间)。但是一个突发的事件改变了他的人生航线,也惊醒了他即将实现的“美国梦”。一天一个患精神病的流浪汉持枪闯进这座律师大楼,把他以及其他几个人押作人质,但是这个流浪汉并无意杀害他们,只是问了一下他们的收入情况,他们对穷人的捐赠情况以及有没有人把交不起租金的房客驱赶出去等等。后来警察介入,把这个流浪汉打死了。这件事令迈克尔·布罗克感到奇怪,他想探个究竟,于是深入避难所去了解这个人的情况,在这里,他亲眼看到数以千计的无家可归者的生活惨状。这时又发生一家母子五口人为避严寒在汽车中过夜而被一氧化碳熏死的惨案,这引起了他的强烈震撼和良心的自责,更坚定了他投身到为这些无家可归者中去为他们服务的决心。他发现那位流浪汉和那惨死的母子五人都是被从他们栖身的一个废弃的旧仓库中驱赶出来的,而这次驱赶活动却正是他所在公司的人参与的。这次驱赶活动是非法的,但他们公司的人销毁了一些证据,还在档案文件中做了手脚。他为了伸张正义,偷出档案复印下来留作证据,告发公司,但偷文件时被人察觉,偷出后没来得及复印又出了车祸,使得档案无法返还……后来,他和贫民律师事务所的莫迪凯一道起诉这家大律师公司,而这时这家公司也在以盗窃罪起诉他,一场捍卫贫民利益与维护大公司脸面、保护大资产阶级利益的斗争在法庭上展开了。最后,在迈克尔·布罗克的精神感召下,这家大律师公司的总负责人阿瑟,这位“律师的律师”同意让步,并主动提出,让他公司的几百名律师每人都抽出一部分时间来为贫民,尤其是无家可归的人,做义务的法律服务。迈克尔·布罗克以自己的行动感召了广大律师界,唤起了他们的良知,让他们认识到他们是为灵魂而工作,法律是一种神圣的召唤。
  这本书之所以深受欢迎,是因为它十分深刻地揭示了美国社会,对美国法律的虚伪性有着深中肯綮的批判。例如,在第十八章中,有一段是写美国是如何让穷人越来越穷,甚至最终沦为罪犯的:现在美国城市有一种趋势,就是认为无家可归就是犯罪。大城市都已通过了各种法规,针对那些住在街头的人。不许乞讨,不许睡在公共场所的长椅上,不许在大桥下栖身,不许在公园存放个人物品,不许坐在人行道上,不许在公共场所吃东西……但如果衣着讲究的人在酒吧喝醉了酒,或在小巷子里撒尿,都不算什么。可要是无家可归的人这样做就要遭逮捕,而且经常有清除活动,即把他们从某一地区一起撵走。当然,并不是安排进避难所,而是像清除垃圾一样把他们圈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如果一旦入了狱,他首先就得付三十元罚金,这些人本来衣袋里就没有钱,这一来就等于让他遭一劫,他们在狱中的情况就更糟,受侮辱,受虐待,不堪忍受。更蠢的是,政府不建避难所而去修监狱,把一个人关在监狱里每天花的钱要比在收容所里提供食品、交通、设立咨询机构花钱还要多。可是政府却一方面拼命砍掉这方面的拨款,关闭收容所,同时又在律师身上花大笔钱来保护他们消灭穷人的法律。在政府的这种政策下,迈克尔·布罗克在不到一星期就看到六个无家可归的人死于非命。他对这些人充满同情,他买衣物送给这些人的孩子。愿意自己出资让他们住上温暖的汽车旅馆、吃上几顿饱饭,他为了使他们有法律的代言人,宁愿放弃优厚的待遇,不顾婚姻的破裂和父母兄弟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当上了收入菲薄的贫民律师,之所以这样做,他认为,一是因为这些人的确可怜,需要帮助;二是自己的灵魂同时也得到了净化。莫迪凯告诉他,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没有代言人,没有人听他们倾诉,也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疾苦,他们谁也指望不上,他们想要得到他们应得到的福利,可是电话都不知该打给谁。他们真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永远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们的电话听不到回音,他们连通讯地址都没有。那些官僚们才不管这些呢,他们只盯着他们想要帮助的人。那些官僚做事是有动机的。
  就这样,在不到一个月里,迈克尔·布罗克耳闻目睹的一切,让他彻底改变成另一个人。他说,我已不再是几个星期前的我了,我再也不能回到从前。我过去只关心金钱、财产、地位,而现在这些都变成了对我的折磨。他从为穷人的无偿服务中获得了乐趣,灵魂得到了安宁,实现了在法学院一年级时如其他一切法学院学生一样许下的诺言:当律师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伸张正义。通篇小说我们都可以感到作者这种情感和听到这种声音,它会感染每一个有同情心和善良感的读者,难怪他的小说如此受人欢迎。
  译者
  一九九八年八月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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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穿着橡胶靴子的那个人随我身后进了电梯,但起初我并没有看见他。不过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气味——有刺鼻的烟味、廉价酒的酒味以及那些露宿街头的流浪汉长期不洗澡的气味。电梯上升时,我们互相没有打招呼,我最后向他瞥去时才发现那双橡胶靴子是黑色的,很脏,而且很大。一件褴褛的战壕雨衣一直垂到膝下,雨衣里面一层一层的脏布缠裹在腰间,所以他显得很粗壮,几近于肥胖,但这可不是营养过剩所致。在哥伦比亚特区的冬天,那些流浪街头的人几乎把他们的全部衣物都穿在身上,起码给人们的感觉就是这样。
  他是个黑人,已上了年纪,须发灰白,像是多年未洗也未理了。他戴着太阳镜,双目直视,根本无视我的存在,这竟使得我也纳闷,真的,我又为什么去观察他呢?
  他不是这楼里的人,这不是他的房子,不是他的电梯,这是他根本住不起的地方。整个八层楼的律师都在为我们公司工作,他们是按小时来付酬的,这在我看来也是个不光彩的做法,尽管我已在这儿工作七年了。
  一定是个街头流浪汉到这里来暖暖身子,这在冬天的华盛顿闹市区是常有的事。但是我们是有保安人员来对付这些人的。
  我们在六楼停了下来,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根本没有按电钮,没有选择他要去的楼层。原来他是尾随我而来。我迅速地离开电梯,迈进德雷克和斯威尼律师大厦那层楼的豪华的大理石门厅。我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看他,他仍站在电梯里,两眼漫不经心地望着什么,似乎什么也没在看,仍然不理睬我。
  戴维尔太太是我们公司一位十分富于活力的接待员,以一种她特有的蔑视的表情向我打个招呼。“看那个电梯。”我说道。
  “怎么了?”
  “有个流浪汉,你可能得去叫保安。”
  “那些人。”她拿腔作调地用法国口音说道。
  “对了,再拿些消毒水来。”
  我走开了,把大衣脱了下来,把穿橡胶靴子的那个人忘到了脑后。整个下午,我一个会接着一个会,都是和一些重要人物研究重要的问题。我朝向墙角正要同我的秘书波利说话,突然听到一声枪响。
  戴维尔太太站在桌子后面,吓呆了,两眼盯着那个流浪汉手中那支手枪长长的枪管。由于我是第一个跑过来帮她的,他就把枪慢慢地对准我。我也变得僵直了。
  “别开枪。”我双手高举着对他说道。我看过不少电影里类似的情节,我深知该怎么去做。
  “闭嘴!”他咕哝道,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
  我身后大厅的过道有声音传来。有人喊道:“他有枪!”这时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我的同事在敲后门,我几乎都能看见他们从窗户跳了出去。
  就在我的左手旁有一个笨重的木门,通向大会议室,里面这时正有八名律师,他们都是我们诉讼科的人。八名嗅觉迟钝、又天不怕地不怕的讼师正在耗费他们的时间琢磨怎样毁坏人,其中最粗暴的是一个叫拉夫特的好斗的家伙。他猛地把门推开,喊道:“怎么搞的?”这时本来对准我的枪口又朝向他,那个穿橡胶靴子的人正好找到他要找的人。
  拉夫特在门口处命令道:“把枪放下!”话音未落接待厅里又响起了第二枪,子弹穿过拉夫特头上的天花板,吓得他刚才那股威风全都不见了。这时枪口又朝向我,我没有反抗,跟在拉夫特后面进了会议室。临进去前我看到戴维尔太太正在桌子后发抖,她已经吓呆了,把头缩进了脖子里,高跟鞋整齐地摆放在废纸篓旁。
  穿橡胶靴子的那个人将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把枪在空中慢慢地挥舞着,使屋里的八个人都对它望而生畏,它好像很好使,射击后的那股气味比那拿枪人身上的气味更引人注意。
  会议室中间一张大长桌子几乎把屋子占满了,桌上堆满了文件和报纸,就在几秒钟之前它们还显得是那么重要。一排窗子正俯视着下面的停车场。有两个门通向走廊。
  “都靠墙站好!”他命令说,那支枪就像十分有效的道具一样。他又把枪口对着我,离我的头很近,说道:“把门锁好!”
  我遵命把门锁上了。
  不知怎么,我总是想起那个邮局惨案中可怕的枪声——一个心怀不满的雇员午饭回来带回一支枪,把十五名一起工作的人全都打死了。我又想起了运动场上发生的几起惨案以及某个快餐店里的血案。
  那些受害者都是些无辜的儿童或是守法的公民。我们是一帮律师!
  他连吆喝带用枪威逼,我们八个人都靠墙站好了。当其他人都站得合他的意了,他又朝向我。他要干什么呢?要问一些问题吗?如果是那样,那就好了,我准保让他满意。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因为他戴着太阳镜,不过他可以看见我的眼睛,而且正把枪口对着我的眼睛。
  他把他那脏兮兮的战壕雨衣脱了下来,又把它叠好,好像是件新衣服似的。然后把它放在桌子的一角,这时在电梯里闻到的那股味又回来了,不过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站在桌子的一端,又开始慢慢地脱下里面的一层——一件塞得鼓鼓囊囊的灰色卡迪根式夹克衫。
  这衣服那么鼓胀原来是有原因的。在衣服里面,围腰系着一排红色的短棒,我虽没经过这方面的训练,但一眼也能看得出那是炸药。导火索就像彩色的意大利面条一样从短棒的两端伸出来,这些东西都用银色的导管胶带捆在一起。
  我的第一个本能反应是逃跑,飞扑到门边,如果幸运的话,他第一枪没有击中我,而我已打开锁,而第二枪再没有击中的话,我已扑倒在厅廊里了。但是我的双腿在发抖,血液好像也凝固了。我可以听见这八个靠墙站着的人的喘气声和轻轻的哀叹声。这使得那个人有些不安,他就像一个耐心的教授对他的学生说话那样:“请静一下。”他这种平静的声音使我紧张不安。他又把腰间的导火索调整了一下,接着从大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扎干净的尼龙绳和一把弹簧折刀。
  他还是在我们这些面如土色的人面前把枪晃来晃去,说道:“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这话听起来倒不错,可是谁敢相信呢?我数了一下雷管,一共十二支,我敢说,这足可以让我们一眨眼工夫就毫无痛苦地死去。
  这时,枪口又回到我的面前,“你,”他说道,“把他们绑起来。”
  拉夫特已经受够了。他向前移动一小步,说道:“喂,伙计,你到底要什么?”
  第三颗子弹又从他头上射过,打进天花板里,这倒不会伤着人,但声音很响,像大炮一样。这时可以听见门厅里戴维尔太太或其他女人的尖叫声。拉夫特吓得猛地蹲下,当他想站起来时,乌姆斯特德有力的臂肘抵住他的胸膛,又帮助他靠墙站好。
  “闭嘴。”乌姆斯特德咬着牙说。
  “不许叫我伙计。”那个人说。立刻,“伙计”这个称呼谁也不敢再用了。
  “那你让我们怎么称呼呢?”我问道,我已感到我很可能成了这伙人质的头儿。我说话时语调温和,样子十分顺从,他听起来十分受用。
  “叫先生。”他说,当然,先生这个称呼对于我们屋里的几个人来说都是再好不过了。
  电话铃响了。我当时立刻想到他可能会开枪把电话机打碎。不过他没这么干,而是要我把电话机拿给他,我把电话机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用左手拿起话筒,右手仍握着枪,枪口仍对着拉夫特。
  如果我们九个人进行投票选举谁该死,拉夫特肯定是第一个牺牲品。八对一。
  “喂。”那位先生接起电话,听了一会儿,然后就挂上了,他慢慢地退回到桌子一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拿着绳子。”他对我说。
  他要我们八个人用绳子捆住手腕连在一起。我截短绳子打好结,我尽量不去看我这些同事的表情,因为我正在把他们与死亡联结在一起。我感觉到手枪依然抵着我的后背。我做出狠狠地捆紧的样子,而实际上尽量放得很松,拉夫特还低声地咕哝着什么,我真想给他一巴掌。乌姆斯特德手腕子可以活动,而且当我捆完他的时候,绳索几乎都要脱落下来。马拉穆德流着汗,呼吸也很急促。他的年纪最大,是唯一的股东,两年前心脏病第一次发作。
  我禁不住看了一眼巴利·纳佐,他是我在律师界的唯一朋友。我们同岁,都是三十二,也是同一年加入这家公司的。他在普林斯顿大学读过书,我是在耶鲁大学学的法律。我们两人的妻子都是普罗维登斯人。他的婚姻颇富成果——四年间生了三个孩子,而我与妻子则长期不睦,现在已面临危机。
  我们目光相遇,我们俩都想到了他的几个孩子。这时我真感到没有孩子的幸运。
  有一辆警车驶了过来,那位先生指示我把五个窗子的百叶窗全都关起来,我慢吞吞地做着这件工作,扫视一下下面的停车场,看是否有人能看见我,以求获救。只有一辆警车停在那里,车灯亮着,里面却没有一个人。警察已经进了大楼。
  而我们就在这幢大楼里,九个白人青年和那位先生。
  按最新的统计,德雷克和斯威尼律师事务中心共有几百名律师为它工作,人员遍及全世界,而其中一半人集中在哥伦比亚特区,就集中在这位先生威胁之下的这幢大楼里。他要我打电话给“老板”,并告诉他说他是有武器的,而且有十二管炸药。我打电话给我们反托拉斯部门的负责人鲁道夫,并转达了这个口信。
  “迈克,你还好吗?”他问我,我们用的是那位先生的扬声电话,音量开到最高的程度。
  “很好,”我说,“请按他的要求来办。”
  “他有什么要求呢?”
  “我现在还不知道。”
  那位先生把枪一挥,谈话就中止了。
  按照他用手枪的指点,我选定了一个站立的位置,挨着会议桌,离他有几英尺远。这位先生有一个十分令人难以忍受的习惯,他总是心不在焉地摆弄捆在腰间的导火线。
  他低下头看了看,用手轻轻拉了拉一根红色导线,“这根红导线,我只要一拉,你们一下子就全完了。”他说完这话时,隔着太阳镜望着我。我这时感到不得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呢?”我问道,急于想和他进行对话。
  “我并不想这么干,可为什么不这么干呢?”
  我被他的措辞所打动,节奏缓慢,有条不紊,每一个音节都有相同的分量,他现在是个流落街头的人,但过去曾有过像样的生活。
  “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们呢?”我问道。
  “我不想和你争辩什么。”他郑重其事地说。问题是问不下去了,真糟透了。
  因为我是律师,时间对我们十分重要。我看了看表。这样如果万一发生什么情况好能准确记录下来,当然首先是我们得能活下来。时间是一点二十分。那位先生要我们不许发出任何声音,我们只好在令人心烦的寂静中煎熬着,这段时间一共持续十四分钟。
  我不相信我们就会这样地死去。看上去他没有杀死我们的动机和理由。我可以确定我们中没有人曾和他打过交道。我还记得我们在乘电梯上楼时,他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他只是想要寻找人质,用当今的标准来衡量,这样似乎是可以使杀人看起来更为合理。这真是不幸。
  正是这类滥杀无辜的事才是报纸、电台头条新闻的内容,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的播放,让人们摇头叹息。接下来的就会是几个律师死亡的新闻了。
  我似乎已看到报上的大字标题,听到播音员的声音,但我还是不相信这样的事真的会发生。
  我听到外面门廊里的说话声,外面的警笛声,还有警察的无线电对讲机呱啦呱啦的响声。
  “你中午饭吃的是什么?”那位先生问我,这一句话打破了屋里的沉寂。问题问得太突然,想撒个谎都来不及,我沉吟片刻,回答说:“烤鸡。”
  “就你一个人?”
  “不,我遇到了一个朋友。”他是我法学院的一个朋友,是菲利人。
  “你俩一共花了多少钱?”
  “三十美元。”
  他听了这话不太高兴。“三十美元,”他重复着,“两个人花了三十美元。”他摇了摇头,然后又看了看那八位律师。如果他要是问他们,我希望他们能撒谎。这伙人的胃口也是不会轻易满足的。三十美元对他们来说还不够买开胃酒的。
  “你们知道我吃的是什么?”他问我。
  “不知道。”
  “我喝的是汤,汤,还有饼干,在一个临时避难所里吃的。汤是免费的。我很高兴能喝碗免费的汤。三十美元可以让我一百个朋友吃顿饱饭,你知道吗?”
  我严肃地点点头,似乎我立刻意识到我的罪孽深重。
  “把你们的钱包、钱、表、珠宝全交上来。”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枪。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我问道。
  “不可以!”
  我把钱包、现金、表都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又搜其他人质的衣袋。
  “是为了位近亲。”那位先生说,我们都舒了口气。
  他让我把这些财物都放进一个手提包里,再把提包锁好,接着又叫我给“老板”打电话。电话铃刚一响,鲁道夫就拿起话筒,我可以猜得到警察部队就在他的办公室里。
  “鲁道夫吗?是我呀,我是迈克,我在用扬声电话给你打电话。”
  “我是鲁道夫,迈克,你还好吗?”
  “还好。你看,这位先生要我把紧靠接待室的门打开,把一只黑色手提包放在厅廊,然后再把门关上锁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手枪就抵在我的脑后,我把门慢慢地打开并把手提包扔到厅廊里,我抬头看了看,没看见一个人。
  大公司的律师们最大的乐趣是他们是按小时付酬的,几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转移他们这种乐趣。睡眠是其中之一,尽管我们大多数人睡眠都很少。吃饭实际上更促进了付酬,尤其是午饭,通常是客户来掏腰包或开支票。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我禁不住琢磨这幢大楼的其余四百名律师在这段等候人质危机结束的时间到底应如何要求付酬的。我可以看见他们,坐在汽车里取暖或用无线电话同别人聊天,或向某人在讨债。我想公司这下子免不了要吃大亏了。
  下面那些冷酷无情的人中有些人根本不在乎这场灾难以何种形式结束,只是一个劲地催促让它快点结束。
  那位先生似乎打了一会儿盹。他的头低下了,喘气也有些粗。拉夫特嘴里咕哝着些什么企图引起我的注意,然后把头向旁边晃动几下,好像是建议我采取行动。可问题是,那位先生右手握着枪,而且如果他真的是困了,也不应在打盹时还用左手紧紧地握在那吓人的红色导线上。
  拉夫特想让我唱主角。尽管拉夫特是公司里最有效率的行家,但他还不是股东,他也不是我这部门的,我们又没有在部队上受过训练。我没有听他的。
  “去年你挣了多少钱?”那位先生十分清醒地问我说,声音十分清晰。
  我一下子又愣住了:“我,哦,唔,让我想一想——”
  “不要撒谎。”
  “十二万。”
  他对这也感到不太受用。“你献出去多少?”
  “献出去?”
  “是的,捐献给慈善事业。”
  “噢,是这样的,我真的记不清了,是我的妻子负责家中这些财务什么的。”
  那八名律师似乎都立刻移动了一下位置。
  那位先生虽然不满意我的回答,但也没有反驳。“那么,是谁来填写税单呢?”
  “你说的是国内收入总署的税单吗?”
  “是的,就是那种表。”
  “这些事是由我们税收部门来搞的,就在下面的二楼。”
  “就在这幢楼吗?”
  “是的。”
  “好,那就把它给我拿来,把你们每个人的税收记录都给我拿来。”
  我看了看他们几个人的脸色,其中有两个人似乎想要说:“干脆一枪把我打死得了。”我一定是犹豫得太久了,因为那位先生已喊了起来:“现在就去拿!”说话时又在挥动着手枪。
  我打电话给鲁道夫,他也迟疑起来,我喊了起来:“把税单电传过来!”我简直是在命令他,“就要去年的。”
  我们都盯着墙角的电传机,足足有十五分钟,担心如果我们的1040表不及时赶到,那位先生就先把我们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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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当档案员给我传输材料的时候,我坐在那位先生用枪给我指定好的地点一张一张地把电传纸取下来。我的同伴已经站了两个小时,背靠着墙,仍然是捆在一起的,几乎无法活动。一个个无精打采的,已经有些坚持不住了,样子十分可怜。
  但是他们最难受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先从你开始,”他对我说,“叫什么名字?”
  “迈克尔·布罗克。”我很有礼貌地回答。
  “你去年年收入是多少?”
  “我已经告诉你了,交税前是十二万元。”
  “你捐赠了多少?”
  我当然可以撒谎。我虽不是税收律师,但我仍有信心可以巧妙地对付他的问题。我看到了我的1040表传输过来,我抓紧时间飞速地浏览了一下那几页内容。克莱尔做实习医生已是第二年了,年收入在三万一千美元,这样一来我们俩的收入是相当可观的。克莱尔读书的费用,在乔治顿的一套漂亮的公寓每月二千四百美元,两辆新型汽车以及相应的汽车费用,还有要维持高水准的生活所需其他费用,我们俩只要花上两万两千美元就可以了。
  那位先生仍在耐心地等待。而实际上他的耐心反而使我心虚,丧失了刚才那种自信。我猜测那些警察正在天花板上的通风道里爬着或登上附近的树,或在邻楼的屋顶上来回巡视,观察我们这间办公室的结构,就像我们在电视里所看到的那种情形一样:他们在寻找一个可以射击凶犯头颅的角度,而凶犯却对此一无所知。他已接受这样的命运,准备去死。而我们其他人可不希望会有这样的命运。
  他还在玩弄着他那红色导火索,这使我的心率快达到了每分钟一百次。
  “我给耶鲁大学捐赠了一千美金,”我说,“又捐了两千给地方基督教会联合会。”
  “你捐助多少给穷人?”
  我不知道捐赠给耶鲁大学的钱是否用于资助贫困学生了。“给联合会的钱就是用来散发给城里的穷人的,我可以肯定一些穷人会得到的。”
  “你又给那些挨饿的人多少钱呢?”
  “我交各种税的钱是五万三千美元,其中相当一部分用于需要照顾的儿童,或其他什么人的福利、医疗等项事业。”
  “你是出于自愿这么做的吗?是以一种奉献的精神做的吗?”
  “对此我并不抱怨。”我说,其实这和大多数国民一样,都不是真心话。
  “你挨过饿吗?”
  他喜欢简短的回答,而我也没有心情去和他耍脑筋或施展幽默。“没有,”我说,“到目前还没有挨过饿。”
  “你在冰天雪地里睡过觉吗?”
  “也没有。”
  “你挣不少钱,可是我在你旁边走过时你连几个零钱也舍不得给。”他又用抢指点着其他几个人,“还有你们,我坐在路边乞讨,你们就在我身边走过。你们喝一杯咖啡的钱就足够我吃几顿饭。你们为什么不能去帮助那些身无分文的人,那些有病没钱治的人,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你们是那么富有。”
  我也和那位先生一起注视着这些可怜虫,那景色可不太雅观。大多数人都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只有拉夫特看着桌子底下。回想着我们每个人在特区的街上遇到那些乞讨的人时的想法,如果你给了他几个零钱,他就会立刻钻进酒馆,或是再缠着你多要一些钱,即便你给了他钱,他也不会就此离开这里不再乞讨。
  又是一阵沉默。一架直升飞机就在附近盘旋,我完全可以猜测出他们在停车场那儿正如何策划着。他们在催促那位先生发话,电话始终接通着,但始终没有通话。他不想与任何人谈话,也不想谈判。他只和我们会议室这几个人说话。
  “你们中哪个人挣钱最多?”他问我。马拉穆德是我们当中唯一的股东,我胡乱地翻着这些文件,终于找到了他的。
  “我挣得最多。”马拉穆德主动说。
  “你叫什么名字?”
  “内特·马拉穆德。”
  我很快地看完了内特的收入明细表,能看到一位股东成功的每一细节的机会并不多,但现在这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多少?”那位先生问我。
  哦,国内收入总署的记录真是明晰得很。你想要知道什么?总收入?调节后的总收入?净收入?应课多少税?是月薪还是周薪?是商业收入还是投资盈利?应有尽有。
  马拉穆德在公司的月薪是五万美元,而每年从公司中获红利五十万一千美元,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去年是个丰收年,这我们都知道,所以,我们那些股东中有许多人收入都逾百万美元,他也是其中之一。
  我决定还是小心行事,在这张明细表的后面还隐藏着许多其他收入情况,如房屋出租、股利,还有一个小买卖等等。我想如果那位先生看到这张明细账目表,他都得会和这些数字去拼命。
  “一百一十万。”我说,表上还有二十万我没报。
  他沉思了一会儿,“你挣了一百万美元。”他对马拉穆德说。马拉穆德面无愧色。
  “是的,不错。”
  “你捐了多少钱给挨饿的人、无家可归的人?”
  我已经迅速地看过了他各项扣除项目的真实情况。
  “我无法准确地记起具体数目了,我和妻子给慈善事业的捐赠是不少的。我所知道的一次捐赠就是五千美元,是捐给特区基金会的。我想你会知道的,那个基金会把钱财布施给穷人。我们捐赠数目是不小的。而且我们也很高兴这样做。”
  “我相信你是高兴这样做的。”那位先生说,语气里第一次露出一些讽刺的意味。
  他不打算让我继续解释我们是何等大方慷慨了,他需要的是更为实际的情况。他叫我写下我们九个人的名字,并在旁边注上去年的收入和给慈善事业捐赠的情况。
  这是需要时间的。我拿不定主意:是快点把它写完呢,还是故意拖延一下时间呢?他如果不喜欢这些算术是否就会把我们一块杀死呢?也许我得慢一点做才好,因为从这表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们这些富人的确收入颇丰,而捐出的钱相比之下是太少了些,我知道,这种僵持的局面持续越久,解救人员就会越急切。
  他并没有说每隔一小时就杀一个人质,他也没有要求释放在押的同伙,他似乎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出,真的。
  我不紧不慢,马拉穆德也不慌不忙。最后轮到了克尔伯恩,他做见习律师已是第三年了,收入才八万六千美元。令我不快的是我的伙伴巴利·纳佐竟然比我还多挣一万一千美元。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
  “如果把这些数字都加起来,是三百万美元。”我向那位先生报告说。他似乎又在打盹,不过手却仍然握在红色导线上。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那么给了穷人多少钱呢?”
  “总共是十八万元。”
  “我不要总数,别把我和我的那些人同交响音乐和犹太教会混到一块儿去,也别把我们与你们白人的俱乐部相提并论,你们在俱乐部里拍卖你们的酒、你们的手稿,然后给童子军几块美元。我在说食物的问题,婴儿的食品。就在这里,就在这座城市,你们在这里挣几百万美元,可是还有那么多婴儿在夜里饿得直哭,因为他们太饿了。你们为他们的食品捐了多少?”
  他又在看着我,我盯着我眼前的报纸。我不能撒谎。
  他继续说道:“整个城里到处都是施粥所,在那里穷人和无家可归的人可以得到点吃的,你们向施粥所捐过多少钱?到底捐过没有?”
  “没有直接捐过,”我回答说,“不过那些捐给慈善事业的——”
  “闭嘴!”
  他又在挥舞着那该死的枪。
  “那么,对那些躲在避难所的无家可归的人呢?那些在华氏十度的天气才能在棚户区找到个安身之地的穷人呢?你们又捐了多少?这些报纸上列出了多少这样的棚户房?”
  我仍然没敢编造。“一个也没有列出。”我轻声地回答道。
  他跳了起来,威吓着我们,银色胶带下几根红色的棒棒清晰可见。他把椅子向后一踢。“那些医院呢?我们有那么多小医疗所,有那些挣那么多钱的装模作样的医生。他们只是花了一点时间帮助那些病人,他们可不是白干的。政府从前是替他们付租金,帮助他们买药品和设备的。现在政府由一些笨蛋统治着,一切拨款都没有了。你们又捐了多少钱给这些小医疗所呢?”
  拉夫特看了看我,似乎我应做点什么,例如,突然看见报纸上写着什么说:“嗨,看这儿,我们捐给医疗站和施粥所五十万美元。”
  这正是拉夫特可能会做的,而我可不会。我可不想挨枪子儿。那位先生比看起来的样子要精明多了。当那位先生走到窗口去从小百叶窗向外望时,我迅速地扫了一眼报纸。“到处都是警察,”他说道,声音大到我们都能听到,“还有不少的救护车。”
  他不一会儿就把刚才的事忘了,慢慢地沿着会议桌旁边走了过来,又来到他的人质跟前。他们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尤其关注着炸药。他慢慢地举起枪,瞄准克尔伯恩的鼻子,离他不到三英尺远。
  “你给医疗所捐了多少?”
  “没有捐过。”克尔伯恩紧闭双眼,听声音几乎都快哭了。我的心都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屏住了。
  “向施粥处呢?”
  “也没有。”
  “向无家可归的棚户房呢?”
  “没有。”
  他并没有向克尔伯恩开枪,而是把枪口又对准了纳佐,又重复了相同的问题。纳佐的答案也是如出一辙,那位先生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用枪指着,问着指同的问题,得到的也是别无二致的回答。他没一枪把拉夫特打死,真有些令我们失望。
  “三百万美元,”他厌恶地说,“竟然没有一文钱是捐给生病和挨饿的人,你们这些可怜的家伙。”
  我们是感到很可怜,现在我意识到他并不想杀死我们。
  一个街头流浪汉怎么会有炸药呢?又会有谁教他使用雷管的呢?
  黄昏时,他说他饿了。他叫我打电话给“老板”,让他从L大街与西北十七街交汇处的循道宗布道团的施粥所要些浓汤来,他说那儿的汤里菜放得多,而且面包也比大多数其他地方新鲜一些。
  “那里的食物可以带出去吃吗?”鲁道夫问道,他的声调可以听得出有些怀疑,这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在屋里回荡着。
  “鲁道夫,你照办就是!”我向他吼道,“要够十个人吃的。”那位先生叫我把电话挂上,接着又叫我接通。
  我可以看到我的四个朋友和一群警察穿过交通高峰期的城市,屈尊去完成一个小小的使命,在那里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浪者在低头喝着汤,对他们的到来感到纳闷,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要十份浓汤,外加面包。
  那位先生又听到直升飞机的声音时再一次来到窗前,他向外窥探,又向后退了一步,手捻着胡须,捉摸着形势。他们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还需要动用直升机呢?可能是为了运送伤员吧?
  乌姆斯特德一个小时以来就一直坐立不安,这让拉夫特和马拉穆德十分不舒服,因为他被捆在这两人之间,手腕连着手腕。他最后终于受不了了。
  “唔,先生,对不起,我实在不得已,我得去男生屋。”①
  ①男生屋,原文是boys’room,学生用语,即男厕所,由men’s room变化而来。
  那位先生仍然手捻胡须:“男生屋?什么是男生屋?”
  “我要撒尿,先生。”乌姆斯特德说,样子真像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我实在憋不住了。”
  那位先生环视一下房间,发现咖啡桌上有一只瓷花瓶,又把枪一挥,命令我给他松绑。
  “这就是男生屋。”那位先生说。
  乌姆斯特德把花从瓶中拿出去,背朝着我们开始撒尿,时间可够长的,我们这时低头看着地板,他终于尿完了。这时那位先生又叫我们把会议桌挪靠窗子。这个会议桌有二十英尺长,是坚硬的核桃木制的。这个公司的家具都是这种质量的,我和乌姆斯特德一人把一头,其余人在一侧一起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这个大桌子,直到先生喊声停,我们才住手,我们一共向前移了六英尺。他又命令我只把马拉穆德和拉夫特绑在一起,而没有绑乌姆斯特德。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接着他让那个连在一起的七个人坐在桌子上,背靠着墙。没有人敢问为什么,但我估计他是需要一个屏障以防神枪手的射击。后来我才知道警察已经派狙击手悄悄地爬上邻楼,大概先生已发现了他们。
  在站了五个小时之后,拉夫特和这一伙人终于可以坐了下来。乌姆斯特德和我可以坐在椅子上,而那位先生拿了一把椅子在桌子的一端坐下。我们就这样等候着。
  流浪生活一定能教会一个人有耐性。他长时间地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心满意足的样子,双眼隐在太阳镜的后面,头一动不动。
  “有谁曾把付不起房租的人赶出去过?”他无所指地含糊地问了一句,可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回答,又问了一遍。
  我们面面相觑,困惑不解,我们中间似乎没有他所说的那种情况。他似乎在盯着桌子上的某处,就离克尔伯恩的脚不远。
  “你们不仅对无家可归的人毫不关心,而且还把他们赶到街头上去。”
  我们只好点点头,就像按同一个乐谱唱歌一样。就是他用再难听的话来说我们,我们也会领受的。
  在七点差几分的时候,我们要的外卖已经到了。敲门声很响。那位先生又叫我打个电话警告警察说,只要他看到或听见外面有人,他就杀死我们当中的一人。我十分谨慎地向鲁道夫把这一警告做了传达,我并且告诉他不要企图采取救援活动,我们正在谈判。
  鲁道夫说他明白。
  乌姆斯特德走到门旁,打开门,然后等着那位先生发指示。先生就在他身后,枪口离乌姆斯特德的头不超过一英尺。
  “慢慢地打开门。”先生说。
  我在先生身后几英尺处站着,门开了。食物是放在一个小推车上面的,就是我们律师专职助手拉我们收集的大量材料的那种小车。我可以看到四个大塑料盒的汤还有一个牛皮纸袋子,里面装的面包。我想知道有没有喝的东西,我们始终没有发现。
  乌姆斯特德迈出走廊一步去拉车,正要向回拉时,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在会议室里听起来特别响。原来一个警察神枪手就躲在戴维尔太太那张办公桌的背后,离会议室有四十英尺远,但他对他要找的目标却看得一清二楚。当乌姆斯特德低头去拉车时,那位先生的头在瞬间暴露给他,那位神枪手就一下子把它打开了花。
  那位先生身子向后一仰,连一声都没吭就倒下了,我的脸上立刻溅满了血和粘液。我还以为我也被击中了,我记得我当时痛得惊叫了一声。乌姆斯特德在大厅里也叫喊起来。原来在桌子上的那七个人都像遭训斥的狗一样从桌子上爬了下来,其中一半人拖着另一半人,叫喊着向门口冲去。我跪在地上,紧闭双眼等候炸药的爆炸,接着我又逃向另外的一扇门,逃离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我打开了锁,把门撞开,当我最后看那位先生时,他还在一块十分贵重的东方地毯上抽搐着。他的手摊放在两侧,根本不在红色导火索旁边了。
  这时门厅里挤满了警察,都戴着吓人的头盔,穿着厚厚的坎肩,又有几十个人,都猫着腰,匆匆赶到。他们让人分不清谁是谁,他们把我们连搀带架穿过接待大厅,直奔电梯。
  “你受伤了吗?”他们问我。
  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受伤没有。我的脸上和衬衣上都是血,而那种粘稠的液体后来医生说是脑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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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我们的家人和朋友都在一楼等候,他们尽量呆在离那位先生远一些的地方。办公室和门廊里挤满了我们的同事和熟人,有好几十人,都在等候着我们获救,当他们看到我们时,只听得一片欢呼声。
  因为我浑身是血,他们把我送到地下室的一个小健身房里。这个小健身房也是我们公司的,但这些律师们从来不用它。因为我们太忙了,几乎没有时间来锻炼,如果发现谁还有闲工夫,准得又派上更多的活儿。
  医生立刻把我包围了,我的妻子却不在其中。我向他们解释说这血不是我的,他们立刻松了口气,所以先给我做了一个常规检查。血压有些上升,脉搏快得厉害,他们给我服了一片药。
  我真想洗个淋浴。他们却把我放在一张桌子上,让我躺下观察我的血压。“我是不是要休克?”我问道。
  “恐怕不会。”
  我真有一种要休克的感觉,克莱尔到哪儿去了?整整六个小时我就在枪口下度过的,生命随时受着威胁,而她竟不肯像其他人的家属那样在这里等候。
  淋浴的水很热,我洗了很长时间,我用香波把头洗了三遍,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水冲刷着我。时间好像凝固了。什么都不重要了。我还活着,我还在呼吸,身上还散发着热量。
  我换上了一身别人的运动服,衣服太大了些。接着我又回到桌子那儿去再做一次血压检查。我的秘书波利走了进来,久久地拥抱着我。这时我真是渴望这种拥抱。她的两眼充满泪水。
  “克莱尔在哪儿?”我问她。
  “她在当班候诊,我一直在打电话给医院。”
  波利心里明白,我们的婚姻已不会持续很久了。
  “你还好吗?”她问道。
  “我想还可以。”
  我向医生表示了感谢然后离开了健身房。鲁道夫在走廊里遇到了我,十分笨拙地拥抱着我。他向我说了声“祝贺你”,好像我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
  “你明天不必来上班了,这大家都会理解的。”他说。难道他以为休息一天就能解决我所有的问题吗?
  “明天再说吧。”我答道。
  “你还需要休息一下。”他又补充说,好像医生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还想找巴利·纳佐谈一谈,可我们那几个做人质的伙伴都走了。谁也没受伤,当时只是用绳子把手腕捆了一下。
  因为没有人伤着,这些人又都兴奋起来,个个面带微笑,但德雷克和斯威尼公司的兴奋很快就平息下来。大部分律师和职员都焦急地在一楼等候,但都离那位先生和炸药很远。波利拿着我的大衣,我把它披在大汗衫上,我那带有流苏的洛弗衫看起来样子很怪,我对此也毫不在乎。
  “外面有几个记者。”波利说。
  啊,我几乎把新闻媒体给忘了,多么好的素材!这可不是普通的在职射击训练,而是疯狂的流浪汉对一群律师的人质劫持。
  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采访到,不是吗?律师逃脱了,罪犯吃了枪子儿,导火索虽已嘶嘶作响,但当罪犯倒地时又把它压灭了。不然该是什么样子呢?一声枪响,一声爆炸,白光一闪,窗子被震成碎片,残肢断臂落得满街都是,及时的新闻采访和现场直播,又成了第九频道的今晚头条新闻。
  “我开车把你送回去吧,”波利说道,“跟我来。”现在如果有人告诉我该去做什么我真是万分感激。我现在思想有些迟钝,头脑中一个接着一个的静止状态,没有内容,也没有情节背景。
  我们离开底楼时,服务人员为我们打开了门。外面冷风刺面,我感受到空气的清新,这时我的肺一阵疼痛。当波利跑去开车时,我躲在建筑物的一个角落,望着外面的广场,那儿有几辆警车和救护车以及电视台的采访车,还有一辆消防车。他们正在往车上装东西,准备离开了。一辆救护车的车尾正对着大楼,无疑是要把那位先生的尸体送到停尸房。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第一次微笑地说我还活着!
  我闭上双眼,做了一次简短而无声的祈祷,感谢上帝。
  身后有了声音,当我们都默不做声地坐在车里时,波利抚着方向盘开始慢慢地启动车,她等着我开口说话,我听到了那神枪手的清脆的枪声。那找准目标后的砰的一声,接着是那几个人质惊慌地逃离桌子冲到门外。
  我都看见了什么?我曾看了看那张桌子,那七个人急切地望着门口,当那位先生用枪对准乌姆斯特德的脑袋时,又都把目光朝向那位先生。当他被击中时我就在他的身后,如果子弹没射中他而打中了我,后果又将如何!子弹会穿透墙壁,穿透门,也会穿透人体。
  “他并没打算杀死我们。”我说,声音小得刚可以听见。
  波利听到我开口了,她也舒了口气,“那么他在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他要什么呢?”
  “他也从来没说。真是令人惊讶,我们之间说话极少,我们坐在那儿几个小时,就是互相看着对方。”
  “他为什么不同警察对话呢?”
  “谁知道?这正是他最大的错误。如果他把电话接通,我本可以说服警察,告诉他们他并不想杀害我们。”
  “你不怪警察吧,是不是?”
  “当然不怪,想着提醒我给他们写信。”
  “明天上班吗?”
  “我明天还能干什么呢?”
  “我想你该休息一天。”
  “我需要休息一年,一天有什么用!”
  我们的公寓在乔治顿P街一排联立楼房的三楼。波利在路边把车停下,我向她道了谢就下了车,从没有灯光的窗子就可以知道克莱尔不在家。
  我和克莱尔相识是在我搬到特区来的一周以后。那时我刚从耶鲁毕业,又在一家大公司找到了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就像我们班其他五十人一样都有着光辉灿烂的前程,她也从美利坚大学刚刚获得政治学学位。她的祖父曾做过罗得岛的地方官,她的家族几个世纪以来有着很好的社会关系。
  德雷克和斯威尼公司与其他大公司一样,都把第一年当成新兵训练营,我每天要工作十五个小时,每周工作六天,每周日是我和克莱尔见面的日子。我们想结婚以后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至少我们可以睡在一张床上,可能睡觉就是我们的一切了。
  婚礼很排场,但蜜月却很简单,当这段时光过后,我又回到我每周九十小时工作的办公室,在我们婚后的第三个月中,我们有十八天都没有性接触,这是她数过的。
  开初几个月她还觉得挺好玩,但渐渐地厌倦了被忽视的生活。我并没有怪罪她。但是那些年轻的同事在神圣的德雷克和斯威尼公司的办公室里谁也不抱怨这类事。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人可望成为股东,所以竞争是十分残酷的。因为回报是相当可观的,每年至少是一百万美元,按小时付酬也比让妻子高兴更为重要。离婚已是屡见不鲜的,我从没有叫鲁道夫减轻我的工作负担。
  到我们结婚快一年的时候,克莱尔已十分恼怒,我们开始争吵。
  她决定去医学院读书,她已厌倦天天坐在家里看电视。她想她也会成为像我一样的自我专注的人,我想这个想法倒不错,这样可以使我大大减轻负疚感。
  在公司工作四年之后,关于挑选股东的事他们渐渐露出一些风声。我把这些信息收集起来同其他同事进行一下比较,我感到我进入这个圈子还应该是最快的,但是我还要加倍地努力工作才行。
  克莱尔决心要比我呆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些。所以我们两个都愚蠢地滑到了工作狂的极端上去了。我们不再争吵,只是各人干各人的。她有她的朋友和她的兴趣,我有我的。幸运的是我们没犯下生孩子的错误。
  我希望我做事与众不同。我们曾经相爱,而现在再让它离开。
  当我走进漆黑的公寓时,几年来我第一次感到我需要克莱尔。当你已和死神面对面时,你需要有人和你谈一谈。你需要感受别人对你的需要,需要别人的爱抚,需要有人告诉你有人在关心你。
  我倒了一杯伏特加,加了些冰,坐在公寓的沙发上。我郁郁不乐一个人生闷气,因为我太孤独了,后来我的思绪又转到我同那位先生一同度过的六小时。
  后来又喝了一杯伏特加。我听到了她来到门口的声音,她打开门,叫声“迈克尔”。
  我一声没吭,因为我还在生气,她走进房间,当她看见我时停住了。“你还好吗?”她关切地问道。
  “我挺好。”我轻声说道。
  她放下大衣和提包,走到沙发旁边,在我身边转来转去。
  “你到哪儿去了?”我问她。
  “在医院。”
  “当然。”我喝了一大口酒,“我这一天可够难受的。”
  “我都知道了,迈克尔。”
  “你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
  “那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在医院呀。”
  “我们这九个人当了六个小时的人质,八个人的家人都去了,因为他们关心自己的亲人,我们算幸运,逃了出来,是秘书开车把我送回来的。”
  “可我离不开呀。”
  “你当然离不开,你根本不关心我。”
  她搬过一把椅子放在沙发旁边,我们互相看着对方。“他们让我呆在医院,”她开始解释,语调冷冰冰的,“我们知道人质的问题,只要有这种情况发生就可能有人伤亡。在这种事发生时,他们都会通知医院,要每个人都进入待命状态。”
  我又深深地饮了一口酒,想找一些更刺激的话来说。
  “我就是到你的办公室也帮不了什么忙,”她继续说道,“我一直在医院等候。”
  “你打电话了吗?”
  “我想打的,可电话总是占线。后来一个警察来了电话,他又把电话挂断了。”
  “那么两个多小时以前你在哪儿?”
  “在手术室,一个小孩被汽车撞了,手术时他死了。”
  “真是不幸。”我说。我总也搞不懂医生是如何能够面对这么多的死亡和痛苦的,那位先生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第二具死尸。
  “我也认为太不幸了。”她说,她一边说着一面去厨房里取了一杯酒,我们就在这昏暗之中相对而坐,呆了好一会儿。因为我们平时交谈很少,所以谈起活来并不容易。
  “你想把今天的事说说吗?”她问道。
  “不,现在不。”我真的不想说。酒和我吃的药片混和在一起,我喘气有些粗。我又想起那位先生,他是多么镇定和平静,就是在挥舞着手枪,腰上缠着炸药时也是如此,他在长期的沉默之中也无动于衷。
  我现在也需要沉默。明天我会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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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药力的作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四点钟,我醒来时嗅到那位先生脑浆的刺鼻的气味。我在黑暗之中有好一阵子感到狂躁不安,我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眼睛,用手不断拍打着沙发,这时我听到有动静,克莱尔就睡在我身边的椅子上。
  “还好吗?”她碰了碰我的肩膀,柔声地说,“就当是场噩梦。”
  “递给我一杯水好吗?”我说,她去了厨房。
  我们谈了一个小时。我把我记住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她靠近我坐着,给我揉膝盖,手里还端着水杯,关注地听着,在过去五年中我们交谈得太少了。
  她在七点钟时要去查房,所以我们一起烧早饭,早餐的内容是华夫饼和咸肉。我们就在厨房的柜台上用餐,前面有一台小电视机。六点的早间新闻一开始就是人质的内容,人质危机时楼里有几声枪响,楼外围了许多人,当危机结束时,我们这些人质中有几个匆忙离开了。至少有一架直升机是这个新闻电视台的,它的摄像机紧紧地瞄准我们的窗子,当那位先生向窗外窥视时,可以看到他,但时间很短,仅仅几秒钟。
  他的名字叫德文·哈迪,四十五岁,越战老兵,有过前科,但不严重。在新闻之后放了他的面部照片,那是一次因抢劫遭逮捕时留下的档案材料,但看起来并不太像那位先生,没有胡须,没戴眼镜,看起来也更年轻一些,新闻报道说他是无家可归的,而且吸毒。但这次犯罪的动机尚不明确。也没有家人出现。
  对于这条新闻没有外界评论,这一报道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接下来的是天气预报,报告说下午晚些时候可能有大雪。那是二月十二日,在这以前已下过一场大雪了。
  克莱尔开车送我去上班,当时才六点四十分,当我发现我的汽车旁边已停了几辆其他进口车时,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停车场从没有空闲过,我们有些人就睡在办公室里。
  我答应她在上午晚些时候打电话给她,这样午饭我们就在医院里吃。她告诉我要悠着点,起码在这一两天要注意一些。
  我该做些什么呢?躺在沙发吃药片吗?最理想的是休息一天,然后再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
  我向大厅里的两个十分警觉的保安人员道了早安,四部电梯中有三部开着门在等候上班的人们,我挑选了一下,还是走进昨天早晨与那位先生邂逅的那部电梯,当时的情景又慢慢地浮现脑海。
  立刻有一百个问题交织在一起:他为什么选择了我们这座楼?选择了我们公司?在进入大厅之前的一段时间他在哪儿来着?通常在前面巡视的保安人员当时到哪儿去了?每天这里都有几百名律师进进出出,为什么选中了我?为什么选中了六楼?
  他在追求什么呢?我不相信德文·哈迪仅为惩戒几位有钱而又不够慷慨的律师竟以自己生命为代价去换取。他可以去找更有钱而且更贪婪的人去报复。
  他问的一个问题“有谁把付不起租金的房客赶走过”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的,但我不一会儿就不再想了。
  电梯停了下来,我走出电梯,这一次没有人跟在我身后。戴维尔太太这时候还不知在什么地方睡觉,六楼里十分清静。在她的办公桌前我停了下来,看了看通往会议室的两扇门。我慢慢地把靠近我的那扇门打开,这就是乌姆斯特德站在那里时子弹从他头顶上飞过射中那位先生头颅的地方。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地打开灯的开关。
  就好像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似的,会议室桌椅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那位先生死时弄脏的地毯已被更漂亮的地毯所替换。墙上新涂了一层漆,甚至在当时拉夫特头上天花板上的弹孔都不见了。
  公司的头头们昨天夜里一定花了不少钱把现场搞得如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今天一整天这间屋子肯定会吸引一些人来看,但他们肯定会一无所获的。这样只能耽误他们一会儿时问。我们这个崭新的办公室里不能有一丝社会渣滓的痕迹。这种掩饰是十分冷酷的,而且是令人伤心的,我明白这其中的原因。我是有钱的白人。我还期待什么呢?还要立个纪念碑吗?还是留作纪念馆呢?还要让那位先生的流浪汉同伙送来一束束鲜花吗?
  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但这种新漆的气味让我有些恶心。
  在我的办公桌上,在固定的位置上,每天早晨都放一份《华尔街日报》和《华盛顿邮报》。我以前知道每天送报人的名字,但很早就忘了。在邮报的城市版的第一页,在中间折叠线下,就是德文·哈迪被击毙的消息以及昨天人质危机的长篇报道。
  我很快就读完了全文,因为我认为我比任何记者对这件事情都知道得更清楚。但我也从报上知道一些新的内容。那些红棒棒并不是炸药,而是把扫帚把锯成一段一段的再缠上吓人的银白色胶带,把我们这些人吓得灵魂出窍。枪是真的,0.44口径的自动枪,是偷来的。
  因为这是邮报,所以对德文·哈迪的报道比对我们这些人质报道要多,报道内容基本是公允的。我感到很满意。德雷克和斯威尼公司的任何人都没说一句话。
  根据在十四街的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一个名叫莫迪凯·格林的人说,德文·哈迪曾在国家植物园当过多年的看门人,由于削减预算而失去工作,曾因抢劫入狱服刑数月,后来就流落街头了。他又饮酒又用毒品,生活十分艰难,不时在商店趁人多时扒窃。格林的这个事务所已几次向他催款,至于他是否有家人,他的律师则一无所知。
  对于这次的犯罪动机,格林也提不出合理的解释。不过他的确说到最近他被人从栖身的一个旧仓库里驱赶出去。
  因付不起租金而驱赶住户是要由律师履行法律程序的。对于特区中数以千计的公司中是哪一家曾把那位先生驱逐出去的问题我有了一个很好的想法。
  据格林先生说,十四街那个律师事务所是由一个慈善机关办的,仅是为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服务的。“原来我们由联邦政府支付费用时,我们曾有七名律师,现在只剩下两名了。”他这样告诉我们。
  难怪《华尔街日报》对此事只字未提,如果我们这九名服务于全国第五大公司的律师中有谁被杀害甚至受了轻伤,都会在报纸的头版上出现。
  感谢上帝,这不是一个长篇报道,我还在办公桌旁坐着,看着报纸,没有任何损伤地做着工作。不然我也会在停尸房里同那位先生躺在一起了。
  波利来了,这时八点还差几分,她满脸微笑,手里端着一盘她自己烤的小点心。她看到我来上班一点也不感到惊奇。
  实际上,我们这九个当过人质的人都来上班了,而且都是提前来的。看来谁要是仍呆在家里让老婆去悉心服侍倒是一种明显软弱的标志了。
  “阿瑟来电话。”波利说。在我们公司叫阿瑟的不下十个,但只有一个阿瑟在公司的各大厅里走来走去时人们不用姓来称呼。阿瑟·雅各布斯是高级股东,是总经理,是公司的原动力,是众望所归的人。如果说公司也有心脏和灵魂的话,那就是阿瑟。七年之中我同他只谈过三次话。
  我告诉他说我很好。他称赞我的勇气和临危不惧,让我感到我几乎成了英雄。我纳闷,这些情况他怎么会知道。他可能先和马拉穆德交谈过了,然后一级一级向下来。这样一来就有热闹了,乌姆斯特德和那个瓷花瓶一定是最精彩的故事。
  阿瑟在十点钟要会见我们这几个人,就在会议室,并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录像。
  “为什么?”我问道。
  “诉讼部门的那帮伙计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他说道。尽管他已八十岁的高龄了,但声音还是那么响亮清脆。“他的家人很可能会控告警察。”
  “当然。”我说。
  “而且他们还可能把我们也推上被告席。人们对于任何事都可能会控告的,这你是知道的。”
  谢天谢地,我心里说,如果没有诉讼案我们这些律师还有什么用?
  我对他的关心表示了感谢。他接着又去找下一个人质。
  九点钟时人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到我的办公室,其中不乏好心善意的人,也有好传闲话的人,都表现出对我的关心,但更对一些细节感兴趣,都急于知道洋情。可是我有太多的工作,无法满足他们。在客人来访停下来时,我坐下来,看着我那成堆的需要处理的文件,我感到麻木了,我没有伸手去取。
  情况不一样了,工作不重要了。我的办公桌并不是生命也不是死亡。我已看到了死亡,甚至感受到了死亡。我天真地想我可以耸耸肩就把这一切忘掉,或很迅速地恢复过来,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
  我想到德文·哈迪,以及他那红棒棒,还有五颜六色东倒西歪的导火线。他恐怕要花上几个小时去搞这些玩艺儿来筹划这一行动。他偷了枪,又选择了我们的公司,结果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把命也丢了。而且同我一起工作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曾谴责过他。
  我终于离开了。交通状况会越来越差,有一些我很难忍受的人也同我搭讪,两个记者打来电话。我告诉波利我有些事要出去,她告诉我别忘了同阿瑟的会晤。我钻迸我的汽车,发动后打开暖气,我坐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思想在斗争到底有无必要再旧事重提。如果我不去,阿瑟会不安的,没有人对阿瑟的约会爽约。
  我把车开起来。这是做傻事的少有的机会,我已受到心理的创伤,我不得不离开,阿瑟和公司的人会让我休息一会儿的。
  我朝乔治顿那个方向驶去,也没有具体目标。云层越来越黑,人们在人行道上匆匆忙忙地走着,清理路面积雪的人已做好了准备。在M大街我看见一个乞丐,我当时怀疑他是否是德文·哈迪。这些流浪汉在暴风雪中到哪儿去呢?
  我给医院打电话,他们告诉我说我妻子正在做抢救手术,要几个小时才能结束。我们打算在医院进行的浪漫的午餐看来就算告吹了。
  我转向东北方向驶去,经过洛根广场,进入这座城市比较差的区域,我来到十四街,找到那个律师事务所。我把车停在十四街和西北Q街交界处的路边,我想我肯定将再也见不到我的车了。
  事务所占了整个大楼的一半,它是一个维多利亚式的大楼,曾经有过它的辉煌时期。顶楼的窗子上钉着胶合板,那胶合板已有年头了。与搂相邻的是个自助洗衣店,门面看起来很脏,不远处就是许多破旧的房屋。
  入口处有一个天篷,是刺眼的黄色,我不知道是应敲敲门还是直接闯进去。门没有锁,我轻轻地扭动门钮,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按类别划分的律师办公室,但与德雷克和斯威尼的办公室大不相同,那里是大理石地面,红木家具,而这里在我面前的大办公室是四张金属桌子,每个上面都堆满了档案材料,足有一英尺高,桌子四周的破地毯上也堆满了档案材料,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废纸篓已满满的,一些法律文件都团成了纸团,扔得满地都是。靠一面墙立着文件柜,颜色不一。文字处理机和电话机都有十年的历史了。木制书架每层隔板中间都塌陷了,一张很大的已褪色的马丁·路德·金的照片歪歪斜斜地挂在后墙上。从这个屋子还隔出几间小办公室。
  这间屋子又脏又乱却很繁忙,我被这里的景象吸引住了。
  一个长得很凶的西班牙裔女人停下打字机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在找谁?”这简直是找碴儿而不是询问。德雷克和斯威尼公司的接待员如果这样接待客人早被解雇了。
  她叫索菲亚·门多萨,我是从她桌上的名牌知道的。我很快就发现她的工作不仅仅是接待。从旁边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吼叫,把我吓了一跳,可是索菲亚却安之若素。
  “我找莫迪凯·格林。”我很有礼貌地回答道。就在这时,他随着那声吼叫从里屋来到这间大屋,他的脚步很重,每迈一步地板都跟着颤抖一下。他刚才是朝屋子另一端名叫亚伯拉罕的人吼的。
  索菲亚朝他点点头,接着丢下我不理又去打字。格林是个大个子黑人,至少六英尺五英寸,块头很大,体重一定不轻。他刚刚五十出头,胡须是灰白色,眼镜是圆形的,红色镜框。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一边在咯吱咯吱响的地板上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一边喊着亚伯拉罕。不一会儿他走进了另一间办公室,不见了,几秒钟之后又从那间办公室里走出来,仍然没看见亚伯拉罕露面。这时他又看我一眼,然后问道:“有事吗?”
  我走上前去先做了个自我介绍。
  “很高兴见到你。”他说道,但看上去他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你在想什么?”他接着问道。
  “德文·哈迪。”我说。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把目光转向索菲亚,这时她正在埋头工作。他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那是一间十二英尺见方的屋子,几乎可利用的每一平方英寸的地面上都堆满了马尼拉纸的档案和破破烂烂的法律书籍。
  我把一张我的德雷克和斯威尼公司的烫金压花名片递给他,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又还给了我,说道:“要去走访贫民窟吗?”
  “不。”我答道,把名片收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呢?”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昨天射向哈迪的子弹差一点击中我。”
  “你当时和他都在屋里?”
  “一点不错。”
  他深吸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他指着我身旁的一把椅子,说:“请坐,可能会弄脏你的衣服。”
  我们都坐了下来,我的膝盖抵着他的办公桌,我的双手深深插进大衣衣袋里。暖气在他身后发出响声。我们目光相遇,然后又都移开。既然是我来造访,我总得说点什么,但他却先开了口。
  “我猜想你昨天一定很倒霉。”他说道,他那刺耳的嗓音低多了,声音中充满了同情。
  “还不像哈迪那么倒霉。我在报上看到你的名字,所以我来找你。”
  “我还是不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认为他的家人会起诉吗?如果起诉的话,我应该提供情况。”
  “他没有家室,也不会有什么官司的事,我倒是可以就这件事大做文章,我想开枪射击的那个警察一定是个白人,这样我可以从市政府敲笔钱。这么做虽然他们不高兴,可是可以解决问题。不过这可不是我开玩笑的想法。”他把手在桌子上一挥,“这类事儿我干得多了。”
  “我没有看见那个警察。”我这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不提官司的事了,你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这儿来的,今天早晨我上班后,坐在办公桌旁,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可是思想总是不能集中,我开了车出去转了转,就转到这儿来了。”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好像他在努力捉摸这件事:“你喝杯咖啡吗?”
  “不,谢谢,你很了解哈迪先生吧?”
  “是的,德文是定期来这儿的。”
  “他现在在哪?”
  “大概在特区总医院的停尸房里。”
  “如果他没有家人,他怎么办呢?”
  “市政府会把他当无人认领的尸体埋葬的,书上管这叫做乞丐的葬礼,在体育场附近有一个公墓,他们就把这些人埋在那儿,你要是知道有多少无人认领的人埋在那儿你都会吃惊的。”
  “我肯定会的。”
  “实际上,你会对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生活的任何一个方面都会吃惊的。”
  这是可以推测出来的事,我没有心情去深入了解。“你知道他有艾滋病吗?”
  他把头仰过去,望着天花板,想了想,问道:“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
  “我就站在他的身后,他脑袋开花时,我满脸溅的都是血,所以我问一下。”
  这样一来,我就从一个坏家伙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白人。
  “我想他不会有艾滋病。”
  “他们死时有人给他们检查吗?”
  “你说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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