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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脚张望的时光》-寂地著

寂地(当代)
《踮脚张望的时光》-寂地 著
  楔子
  林晓路蹦蹦跳跳地在昭觉寺里一路小跑,专注地看着脚底下那些随着微风起伏的树影,嘴里哼着轻快的歌谣。
  妈妈跟姨妈在身后几十米远轻声说话。
  “我在想是该给蕊蕊买文胸了,这丫头真是已经长大成人了,都快比我高了。你也该注意一下晓路的这些变化了。”姨妈跟别人比较起自己的女儿,总忍不住有点骄傲,“晓路只比蕊蕊小一岁,看起来还就只是个小孩儿。”
  蕊蕊确实值得姨妈骄傲,她是亲戚中成绩最好的孩子,又安静又懂礼貌。连生长发育也快过别人。
  林妈妈的目光跟午后的阳光一起落在林晓路瘦长的背影上,确实,跟她的表姐比起来,林晓路就好像迟迟没有发育的秧苗。
  “嗨,不用担心,晚成熟的麦子也一样能长得那么饱满的。”林妈妈笑着说。
  这些关于她的声音并没飘到林晓路的耳朵里。她正深深地呼吸散发着醉人树香的空气。
  她眯起眼睛抬头看,阳光透过那些枝叶,映射出一块块美丽的光斑,地面斑驳一片。
  她站在一棵千年古树的影子里,伸手接住一块明亮的光斑。它在自己掌心中微微跳动。
  林晓路的城堡与花园
  成都二十五中晚自习后。
  高二(2)班林晓路正站在学校的海报板前,套上骑自行车用的白手套。
  暗淡的路灯下,有一张不起眼的画在橱窗的角落里,有一角已经微卷了。林晓路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将它从看板上一点点地剥落——三天前她就已经认真地考察过,它是一张被双面胶贴在看板上的32开牛皮纸。
  当最后一点粘连的地方也毫无损伤地被剥落后,林晓路才松了口气。
  她迅速地把那张画夹进笔记本,拿出一张同样大小的牛皮纸(角落的位置贴着一个她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母“L”)贴回原来的位置。
  完成得那么完美。
  林晓路像窃取到政府机密的特工一般,骑上喷气摩托……不,是自行车,扬长而去。
  第二天,林晓路像往常一样骑自行车到学校上学。广播忽然大叫“林晓路!你已经被包围,举起手来!”
  花坛后面跳出来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用手枪对着林晓路。
  警车包围了学校。警察黄线把学校的海报板圈起来,宣布有重大的财产在昨天晚上失窃。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林晓路被列为重大嫌疑人并被逮捕。
  尽管警察使用了种种逼供手段,坚强不屈的林晓路依然一口咬定:“画不是我偷的!”
  警察无计可施,没有指纹,没有证据。
  一辆车飞速从林晓路的自行车面前闪过,将她从幻想中拉回来。
  过了街,就是学校了,二十五中,艺术职业高中。
  普通高中的孩子们常常羡慕这所学校的轻松好玩,不过也有一部分家长会对初三的孩子们说你再不努力就只好去读二十五中了这类的话。学习艺术可以因为你喜欢也可以因为成绩不好而无可奈何。
  星期二早晨七点三十分,这里和任何一座高中一样,学校挤满刚到的学生,操场上欣欣向荣一派嘈杂,八九点钟的太阳们互相问候着,讨论着昨天的作业不好做谁喜欢谁谁又失恋了之类的问题。
  林晓路中等偏高,较瘦。有一张让人看着眼熟,像某个亲切安静的同学的普通脸蛋。留着非常不起眼的蓬松短发,穿上规范如一的校服后,她毫不费力地潜入统一的红白蓝学生的海洋里,一名绝对普通的高中生。
  她是装璜系的学生,每个星期三天上文化课,然后两天是专业课,学素描,图案设计,有时候还要收集各种破铜烂铁,做一下立体构成。
  林晓路平安地走进了教室。没有警察,也没有警车。只有怒气冲冲的数学老师抱着一叠卷子并用力丢向讲台粉笔灰飞到第一排同学的鼻尖上引发了同样惊心动魄的效果。
  卷子被发下来之后,同学们交头接耳地看看周围的分数,在这所美术职业高中里,数学老师形同虚设。
  林晓路按照“ACDC”这样的顺序写下选择题后,就开始胡乱涂鸦,涂鸦上面是老师用红笔用力圈下的一个个逐渐由愤怒转为绝望的O。
  十六分。
  林晓路好奇地打探了五个同学,分别是:十二分,十八分,八分,二十分,三十二分。
  还好还好,符合林晓路的中庸路线。
  数学老师逐渐由愤怒转向平静,开始放低声音只对前排少数还愿意听课的人评讲卷子。
  高一下半学期林晓路才转学到这里的。
  从那时开始,她就跟这个学校保持一种半生不熟的关系。老师在叫她的名字前总要停顿三到五秒以确定她真叫林晓路。
  她愉快地享受着这种关系。这样可以在课堂上肆意发呆不担心忽然被叫到回答问题。
  林晓路高兴地用笔在作业本上涂涂画画着。从八岁父母离婚那年开始,她就习惯陷入这样无关痛痒的沉思里。
  那一年,妈妈不想再看到爸爸的脸于是离开原来的单位,去别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去了海南深圳等在那个飞机还不是很普及的年代看来非常遥远的地方,林晓路的小学都在外公外婆那里度过。
  三姑六婆亲戚们有一段时间总是担忧地摸着她的头,说:“孩子这么小就没爸妈管了。”
  其实林晓路不介意没爸妈管这件事。那时候她心系天下的安危,关心着电视里拯救世界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圣斗士。
  关于离婚这件事情,林晓路只记得他们一家三口坐一块儿开了个会,父母决定离婚。
  林晓路暂时先送去外公外婆那里。
  整个过程友好又平静。
  那天她平生第一次喝罐装可乐。后来那个可乐罐被带回家,表姐做了个小花篮。林晓路高兴地把花篮放到小河边,点上蜡烛,许了一个心愿——希望能见到圣斗士。
  对林晓路来说,圣斗士在十五寸的电视里拯救世界,比父母离婚这件事更大条。
  这个载着她宏伟心愿的花篮立刻就沉了。
  表姐蕊蕊忧伤地凝视着晓路失落的背影,以为她许下的心愿是爸爸妈妈能在一起。但孩子纯真的希望敌不过现实的残酷。表姐感慨万分。
  后来表姐根据这件事写成了一篇措辞优美悲切催人泪下的文章《谁来给她爱》发表在校报上。
  后来表姐的那篇作文被收进了《小学生作文大全》成为学校的骄傲,也让林晓路所读的小学很出名。蕊蕊大概不知道什么叫隐私权所以从头到尾地使用真名,当校报访问她的时候她充满正义地对老师们说了妹妹的故事。
  某天上课时班主任叫林晓路起立。
  然后全班同学被教语文的班主任告知:“一定要多多关心林晓路。”老师花了十分钟介绍表姐的文章写得如何好哪些写作手法可以运用在考试里等等等。
  但同学们目光炙热刷刷地望向林晓路,一瞬间林晓路觉得自己像只被曝露在聚光灯下的小老鼠。
  下课之后,同学们带着怜悯的目光压过来,林晓路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于是她说:“你们别担心我。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吵架,彼此看着都不愉快。所以我很高兴他们离婚了。他们应该去过自己想要的新生活。”
  她以为自己会赢来善意的笑容,然后跟大家恢复之前平等和谐的同学关系。
  但林晓路的话超出了小朋友的理解范围。居然希望父母离婚。这是多么丑陋的嘴脸啊!于是他们集体排斥了林晓路。
  那之后林晓路就不再跟同学们说真心话了,因为说出来就是大冒险。
  于是,整个小学时期,林晓路没有朋友。
  如果你没有很多说话的机会,你就会有一颗想像力异常丰富的大脑。
  每个孤独的小孩都想在非现实的世界里找到一点平衡,在漫画以盗版的形式铺天盖地进入中国的时候,林晓路漂浮在那些劣质印刷的纸片构筑的海洋上。
  搭乘着它们去了希腊,去了古埃及、凡尔赛,见证了被印坏的网点纸覆盖着的人类未来与过去的历史。
  书本中走出来的那些纸片小人似乎环绕在林晓路的周围,为她建筑起一个安全的堡垒。没有朋友的她半只脚踏在梦境里长大了。
  直到转学到二十五中的两个月后,路过校园黑板报,林晓路惊鸿一瞥地看到了某个人。
  某天,林晓路打扫完教室,推着自行车回家路过学校广场上的黑板报栏,看到一片被粉笔灰涂抹得美丽无比的建筑物。
  一个男孩正站在那里画着。
  没错。像个最普通的校园爱情故事。发生在初夏的夕阳余辉下,一切都被淡金色笼罩着,安静的校园里弥漫着清新的草味,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正用粉笔专心地画着一片梦一般的欧式建筑。
  一个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女孩在离他五米远的背后静静地看着他。时间在这一刻暂停,林晓路幻想世界里的纸片小人们统统谢幕。
  一分钟过去了,男孩下意识地回了下头,林晓路立刻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没看清楚男孩的样子。只记得他的校服后面,有一片溅开的黑色墨点,被洗得有点发蓝。
  然后,整整三个星期林晓路装做各种状态逗留在那块黑板报前。却始终没有再看到那个墨水点男孩。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林晓路失落的同时,也构思出一个美丽的故事。
  也许那个男孩并不是真的存在的。他是学校一个鬼魂。善良而且孤独。在每个办板报的日子,一个人安静地在学校画到最后。
  他在几年之前死于一场车祸——在某个夏天的黄昏。他画完黑板报在回家的路上,一辆车撞上了他。
  死之前他还挂念着,他的板报并没有画完。
  也许在那时候,也有一个女生默默地喜欢着他,在学校广播发出他死亡消息的时候,女生悄悄地去了黑板报前低声哭泣。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的心情。
  林晓路被自己想出来的这个故事的忧伤情绪感染。放学的时候经过那张画,总是放慢脚步,然后深深叹气。
  早上第二节课下课铃声如同充满革命感的急促音乐响起,是课间操,林晓路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尤其是她的心里感觉非常blue的时候。
  学生们挤成一团从狭窄黑暗的楼道里拥出,散开,扑向操场。林晓路慢慢地移动,被后面的人撞来撞去。
  忽然,周围所有的人动作都缓慢下来,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朝思暮想的墨水点在前方拥挤的校服白底上晃动着,目光紧跟着墨水点移动。那个瘦瘦高高的背影逐渐扩展开来,原来他是有影子的,原来他真的存在!
  墨水点移动到高二的位置站定了。离林晓路五十几米远。他和自己一样万分不精神地比划着广播体操的动作。
  林晓路耳边忽然奏起欢乐颂,她的调查工作在山穷水尽之时,忽然有了重大的突破!
  1. 墨水点男生是个大活人。
  2. 他是高二(一)班的学生。
  走过去问个好认识一下也不会死的。但林晓路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
  当别的高中女生忙着一放学就脱下难看的运动装校服,露出被紧身衣包裹着的刚成形的稚嫩曲线,急切地投入到萌动起来初恋中,轰轰烈烈地把她们还没成熟的身心撞向世界的时候,林晓路像只寄居蟹般,躲在壳里胆小的露出她的两只眼睛,悄悄凝望自己的爱情。
  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缩回去,假装自己只是躺在路边的海螺壳而已。
  她开始好奇各种各样能跟他强拉硬扯上一点关系的事情,恨不得认认真真地做笔记。
  高一的班级都没有晚自习。放学后推着车离开的时候,林晓路只能望着高二(一)班还亮着的窗户,忧伤地叹一口气。时间平静地过去。
  那个学期结束之前的最后一次课间操,音乐安静后,一种放假之前的欢畅感弥漫在空气里。
  林晓路发着愣盯着前面遥远的墨水点背影。想着漫长的暑假两个月又看不到他了,自己在小忧伤里漂浮旋转起来。走神走得魂都飞没了。
  忽然耳朵边炸开一个声音:“Han Che!你给我过来!”
  教导主任怒气冲冲的脸就在后面。
  也许是吓的,林晓路心狂跳。墨水点男生转过头,一脸不情愿地一路小跑站到林晓路的身边。他跑过的地面扬起细小的灰尘,他跑步带来的空气流动产生风贴着林晓路的脸刮过去。
  即使只是这轻微的一阵风。空气有几度,天有几分蓝,哈里路呀,哈里路呀。
  真是叫人心花怒放的一天。教导主任是那样的和蔼可亲。
  林晓路很想听听教导主任到底跟他说些什么,但这时,一声解散,同学们的欢呼淹没了他们的声音。
  她想装做系鞋带,低头看到自己穿的是一双不需要鞋带的平底鞋。肠子都悔绿了。
  韩hán彻chè
  查了所有读音觉得只有这两个字才可能组成一个像样的名字。
  第一次在二十五中领成绩单的那天,林晓路发现自己的忐忑不安是多余的。
  上初中后她的成绩都是班上倒数七名以后。这一次她居然是五十六个同学中的第二十四名。
  更没想到的是老师对数学考了五十分以上的三位同学竟然还提出了特别的表扬。
  这是什么世道。
  上了这么多年学,林晓路终于找到了这个合适自己的幻想恣意生长又不会带来麻烦的地方。
  教政治的班主任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篇回想自己初中跟高一生活的总结一千五百字。
  然后,她严肃地说,初中三年我想很多同学都是不知道怎么迷迷糊糊地就过了,高中也是三年都过完一年了,现在你们都长大了,应该好好回想过去的学习生活里有哪些不足。
  “过去的学习生活。”
  林晓路皱起眉头抄下这排字后,蹬着自行车,奔向睡意矇眬的暑气里。
  语文老师的三篇作文也是洋洋洒洒地就写完了,暑假生活的数学题答案被老师裁掉了,但没有关系,林晓路用工整的字迹抄满自己毫不理解的公式,并注意了疏密关系的排列。
  英语老师没有裁答案,她太了解二十五中的学生了,她只提了一个要求,抄答案的时候拜托看看为什么。不要单纯地抄。林晓路喜欢这个老师的看得开,认真地抄完了英语作业。
  然后是设计作业,她画了很多建筑物,想画出记忆里韩彻的画的美感,但它们七歪八扭着在纸上抽抽着。翻遍了自己所有的漫画书,都没有找到韩彻画的那种建筑。在韩彻的画从黑板上被擦去的那一天起林晓路对它的印象渐渐模糊。在她幻化的记忆中它们越来越美丽——那种梦幻中童话一般的建筑。暑假就要结束,她头皮发麻地开始写那篇总结,写完高一的生活,再把废话跟排场话填充到极限,数来数去还是少那么几百字。
  初中生活,总落不下笔。
  林晓路记忆回路里没有被想起的事情。
  上初中的时候爸爸觉得她还是该在市级的学校读书,把林晓路接到乐山,他的家庭里。
  那个被外公外婆各路亲戚不断地告诉林晓路“就是她破坏你们家庭”的“坏”女人已经正大光明地变成爸爸的合法妻子。
  昏暗的屋子中间还有一小孩子光着雪白屁股在爬。那是爸爸的亲儿子。他们三个组合在一起已经是一个普通平凡却又幸福完整的家庭,林晓路有点不知道把自己摆在哪里。
  还有,小县城的教学质量比不上市区。加上在陌生的环境里林晓路更加沉默寡言地把心缩回自己的堡垒中去。埋头在书本里,跟着三毛流浪到了撒哈拉,跟着鹦鹉骡号穿梭在海底,跟着安徒生骑着那只铜猪俯视那些下着雨水的忧伤的城市……于是她原本普通的成绩一落千丈,跌入万劫不复的谷底。
  这个谷底没有宝石,也没有秃鹰飞过,林晓路不能跟神话故事里的阿拉伯人一样靠装死来脱离困境。
  三十五分的数学卷子铺天盖地轰隆隆地压下来,把林晓路斑斓的幻想世界压成废墟。林晓路痛定思痛。
  于是认真地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下人生计划,其中最高端的一项,是考大学。写着写着她开始走神把她的人生计划画成城堡状,围墙下开满鲜花。
  而那时候爸爸凑巧走近她的桌子看她写作业的情况。结果他看到的是一张画得花里胡哨的纸。爸爸拿着那张纸揉成一团。轻蔑地说:“你这个样子,考个屁的大学?”然后把林晓路的人生理想往垃圾桶里一丢,掉头走了。
  林晓路。十二岁,就这么彻底被否决到原本连抗战都可以胜利的八年之后了。
  林晓路惟一长于其他孩子的地方就是画一些小画片。
  但这就好像爸爸对她人生计划的评价一样,算个屁。
  班主任老师李希仁猛地抽起林晓路的课本——她正专著地在上面涂鸦。然后啪地把书甩在还没回过神来的她的脸上。叫她回去把她爸叫过来。
  林晓路的爸爸是不可能来学校的,连该来的家长会也不会来的。
  林晓路理解,这不是爸爸的错,爸爸第一次到学校尽一个家长的责任的时候,林晓路考的成绩倒数第六名,于是李希仁老师在几十个家长的面前语重心长地对林晓路爸爸说:“就算儿子重要,女儿也一样重要嘛。多花点时间关心女儿的学习吧。”李老师说完这句话后满意地环视着教室里别的家长,她的镜片擦得闪闪发光,她的脸因为自豪而微微涨红,自己真是一个对所有同学的家庭环境都了解,对每个同学都很关心的,热心肠的,好老师啊。
  爸爸是一个有礼貌的成年人,不能给一个人民教师脸色看。于是就把这个铁青的脸色留着回家,一脚踹给林晓路,然后一个星期没跟她说话。
  林晓路松了口气,这是很轻的惩罚,而且,反正平时爸爸也不怎么跟她说话。
  从那以后的家长会开完,林晓路就跟另外几个家长不来的孩子一起,上课时间站在教室门口享受清新空气——这也是李希仁老师的一个特别创意。不出三天,不来的家长们纷纷赔着笑脸来拜访。
  于是教室外就只剩下林晓路一个人,她学会给围栏外行走的人起各种绰号,杜撰他们的离谱的故事来忘掉发麻的双腿。等到黄昏到来之后一天又过去了。
  回家就可以坐下看书,涂鸦什么的。还不用交作业,老师问的话同学们会帮她解释:“李老师叫她站外面。”
  一个星期之后,李希仁受不了其他老师的询问,只好让林晓路进教室了。
  这一次林晓路也做好了又站一个星期的准备,所以坚定地站在教室门口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这句歇后语是爸爸教她的,当爸爸看到她那始终没有进步的成绩就把这句话送给了她。
  “不是叫你快回去吗,怎么还在这里?”李老师斜眼看着她。手里晃着那本满是涂鸦的语文书,哗哗地用力翻:“把这些给你爸看看!”
  林晓路此时只是担忧地想万一她太生气把它撕个粉碎怎么办?那就没有语文书上课了。嗯,只好一个星期都不吃早饭,省下钱去新华书店买一本。
  林晓路记得一个星期没早饭吃是什么感觉,但那次是为了机器猫。她从来不会跟爸爸要钱买必需品之外的东西。那时候她早上出门时把钱留在抽屉里,怕自己饿得挨不住了最后还是会把钱花在食物上,每天她都饿得很后悔,但是每天她都坚持不带早饭钱。
  饿,想到这个词,她都感觉到胃痛了,只好咬着嘴唇。
  但李老师这么好的老师怎么会撕书呢?她把三角形的眼睛挤到一起,将书端起来伸直双手端详了一会。又看看林晓路因胃痛显得苦大仇深的表情。目光柔和了一些。
  最近的黑板报又要比赛了。李老师正在为这个事情发愁。但不能耽搁孩子们学习呀!林晓路没关系。多拿一个奖项,评优秀班级就多一份希望。一个好老师要把学生们的作用都发挥起来。
  “画画是可以的,但不要用上课时间画嘛。这次就算了。绝不能有下次!”
  然后李老师就打发林晓路用上课时间去画板报——毕竟只是小孩子,太晚回家不好。一个好老师要对学生的安全负责。
  那次黑板报得了年级组的奖,但不是李老师希望的全校大奖。所以她还是没给林晓路好脸色看——这不是因为没拿奖,只是不能让林晓路太得意,得让孩子明白,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学习。一个好老师要对学生进行正确的思想引导。
  初三毕业考试结束后的下午,林晓路在校门口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她脚步轻快地冲到她面前,有点害羞地喊道:“妈妈!”
  妈妈终于回来了。
  那一年,林晓路又“幸运”地被分配到重点高中,她的分数在同学们中间就越发显得寒碜。
  虽然妈妈不会跟爸爸一样打她手心。
  可两门功课加起来都没有别人一门高的成绩,开朗的妈妈也一样在家长会尴尬。虽然妈妈只是对她说:尽力就好啦。
  直到有一天,妈妈拿着一张报纸,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招生广告,说成都有二十五中那样一个美术职业学校,那时候,妈妈正考虑调到成都的工作要不要接受。
  “你不是喜欢画画么,干脆就学画画吧!”
  于是妈妈一拍大腿,带着她风风火火地搬到了成都,结束了林晓路的咸鱼生涯。
  林晓路羞于面对回忆里的自己,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个黑暗角落里的丑陋的小怪物。所以,只要一有机会就要一路狂奔不回头地离开那里。
  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嗯,有了。
  拿出本新作业本,尽量在不显得夸张的情况下把字写大跟提行空格,工整地抄写一遍。这样怎么也是浩浩荡荡的好几页呢,老师不可能挨个数字的。
  暑假作业就这样大功告成了。
  暑假的最后一天妈妈带林晓路去买了文胸,林晓路在夏季的校服里,穿了文胸,还要再套上一件背心,确信真的不会透出内衣的痕迹,才把它们折叠在枕头边放心地睡去。
  那时候世界上的一切对林晓路来说还是那么简单。
  她此刻想到的,不过是在明天的开学典礼上又可以看到韩彻的背影了,心里洋溢着快乐。
  她闭上眼睛渐渐滑入光怪陆离的梦境,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将要“啪”的一声被打开了。
二、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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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
  新学期已经开始一月后林晓路的大事记里只有这么两件事:
  一、高三做操的位置变了,调整到了队伍后面,林晓路只有在转体运动时才看得到韩彻。
  二、韩彻的家住在玉林小区芳草东街那里。跟林晓路家并不顺路。得多绕十分钟的自行车路程才能到达玉林小区。然后再从另一条绕大环线回去。
  这两件事情都让林晓路有点沮丧。
  于是国庆假期期间她花了很多时间在那一片绕着玩。
  芳草西街上的斜路口边,有一个小店叫做“中央公园”是卖漫画书的地方。隔壁有家店就叫“公园旁边”。是家模型店——或者说是家看起来像是个模型店的不明地带。
  韩彻有时候会在“公园旁边”买模型。平时林晓路总是不敢走近……这一带基本没有穿着二十五中女生这样红白相间的校服的学生,韩彻那普蓝色加白的衣服也是格外醒目的。她怕被注意到。
  国庆期间“公园旁边”始终拉着卷帘门。
  周五是教政治的班主任的晚自习,没有人敢逃走。这对林晓路来说没什么影响,只不过是把在家发呆的时间挪到了教室。而且感谢晚自习她才能跟高三的韩彻一起放学。
  但这个时候林晓路有点如坐针毡了,下课的铃声已经响过十分钟,班主任还在挨个批评那些逃课的人。外面已经由刚放学的欢喜喧哗变得渐渐安静。林晓路今天打算去“中央公园”买新出的杂志。她希望能边享受跟踪韩彻的乐趣边顺路去买。
  可那些逃课者——什么苏妍啊,谢思瑶啊,张珊李石王马志啊等等这些名字抓住她的腿,把她这个无辜者拖到陈老师布啦布啦的责备中。
  关她什么事嘛!她连这些名字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最后陈老师说:“就是你们拖累了其他遵守纪律的同学,希望你们以后多为他们着想吧!”
  但老师您干吗不就留他们得了……
  冲下楼的时候高三那层楼的灯已经熄灭。车库里更是一派人去车空的凄凉景象。她失落地骑上自行车。
  那夜色呀,漆黑如惨淡的世道;这少年哟,盼望着引路的光亮。
  光一亮——今天,就光明正大地走入“公园旁边”吧!
  时间是七点五十,十月底的暑气在傍晚已经完全退去。林晓路朝着伟大的人生之路迈了一步。
  “公园旁边”入口跟其他的店铺一样一半都是玻璃挡住,充当门面橱窗的架子被刷成红色,林晓路注意到最宽的一层上,穿比基尼的明日香小鸟依人状地靠在半米高的美国漫画里的地狱男孩脚边。周围的日本罗丽们,各自拧出性感的姿势甜美地笑啊笑。
  似乎是一家精品模型店。
  !
  走进门,却毫无心理准备地看到了一个真人大小的石佛头。
  他泰然自若地挂着正对门的墙壁上。比起平时出现在寺院里的那些佛像,他显得更纤瘦优美。但不变的是那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目光。林晓路得在心里向他致敬完才能分神开始观察起别的地方。
  地板的黑白大格子瓷砖十分前卫,墙壁却又刷成了八十年代招待所的感觉——白墙刷上一米高的粉绿色顺便也刷了杂物间的门。
  两边的铝制货架模型堆得乱七八糟不说,还塞了很多奇怪的异国情调的饰物进去,它们老大不情愿地拥挤在一起。
  大红色的沙发在玻璃柜台的后面。墙壁上方钉着三块木板,站着不少五颜六色的书。
  空气中残留着优雅的檀香味——但照店主的品味来看,这应该是用来驱蚊的。
  玻璃柜台后忽然冒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叼着烟的脑袋。
  他对林晓路说的第一句话是:“二十五中的?”
  林晓路后退了一步,说:“啥?”
  “你们今天专业课吧?带颜料了没?借我用用。”大叔指指林晓路背着的画板。
  “哦。”林晓路脑子一片空白,去自行车后座取下夹在那里的颜料盒。然后又脑子一片空白地站在台阶上递给这个莫名其妙的大叔。
  大叔接过来打开一看,皱着眉头说:“真是弄得乱七八糟的啊。”
  谁画水彩的时候颜料盒是干干净净的嘛。林晓路正怄气,身后传来自行车刹车的声音,然后一个男孩的声音喊:“胡哥!我要的模型到了吗?”
  “还没呢!星期六过来看看吧!”胡子大叔说这个话的时候衔着的烟头上下抖动,飘落了一些烟灰到他衬衣上。林晓路下意识地转头一看,心里格登一下。
  韩彻。
  这一带确实少见二十五中校服的学生。韩彻疑惑地多看了她一眼。然后骑车掉头离去。这时候路灯忽然都亮了。
  街道一下笼罩在橘黄色的光线里。
  少年,你走过的地方,如此的,诗情画意。
  大叔从玻璃柜台后面拽出一张四开大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用黑色马克笔写着“限量版零波零手办预定中”。然后从林晓路的颜料盒里拿出一只相对干净的水粉笔,蘸了蘸浑浊的大红色,在这句话下面拿红笔划了一条强调线。然后随便地往店门口一贴。
  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但大叔显然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很满意,拍拍手,恍然大悟一般地问林晓路:“对了你想买什么吗?”
  林晓路本来就不是来买东西的。情急之下就指佛头问:“那个多少钱?”
  大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正义而有力地回答道:“不卖!”
  要的就是这个答案。
  “哦。”林晓路觉得赶紧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才是上策,一脸黑线地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她家住在一个大商业广场旁的老式住宅小区。慢慢上楼,从漆黑的楼道石灰墙留空的通风里望出去,对面的居民楼都亮着柔和的光芒。周围的黑暗温柔地伏在她脚边。
  很早很早以前,那个经常停电的小县城,大人还在外面点着蜡烛继续搓麻将,林晓路常被留在家里早早睡觉。夏天她依然用被子裹住全身,幻想着黑暗的角落里各种影子正向她侵袭过来。车开过,光线滑过窗台落下的一道道忽明忽暗的轨迹,窗台上外婆种的花们,影子在那些轨迹里蠢蠢欲动,好像一等林晓路睡着,它们盛大的舞会就要开始。
  七楼,靠右。
  推开门是一个两室一厅的房间。原本不大的客厅有一半被妈妈当做工作室。那些材料从妈妈的房间一直蔓延出来,样品,色卡,还有各种颜色的花布。花里胡哨的一长排。
  妈妈从电脑前扭过头说:饭在冰箱里,锅里还有汤。
  又是萝卜排骨汤。妈妈会做的菜非常有限,她天生就不是家庭型的女人。
  年轻的时候妈妈曾是县排球队的队员。林晓路见过她十六岁时的照片,扎着两个小辫,又黑又瘦。挂着跟现在一样的开朗笑容。妈妈有双漂亮的大眼睛,林晓路却没有继承。
  她现在是一家外资染料企业四川地区的销售代表。表面看在家工作很轻松自由,其实需要不断地出差,去四川各地的厂家解决印染的技术销售问题。
  还好她天生就充满精力。有次甚至自己一个人押着几吨货连夜给急用的厂家送去,加上她又有一个像男人的名字。当接货的厂长看到货运列车上跳下来一个女人的时候惊讶得都合不拢嘴。二话没说就签订了长期订货合同。
  很小的时候林晓路总跟她写信。那时候她还一本正经地把自己存下的几毛几块零花钱塞到信封里寄给妈妈。妈妈简直哭笑不得。
  这些事情林晓路都不记得,但当妈妈讲给朋友听的时候,林晓路总在旁边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她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总觉得不自在,这种不自在让她显得表情严肃。
  这个星期天林晓路骑着自行车跑了三条街才找到卖英语报纸的地方。总算有个标题是L开头的。
  这个L的使命是被剪下来贴在一张32开的牛皮纸上,夹进笔记本揣到书包里。
  关灯,盖上被子,黑暗中有各种各样微弱的光线。一个星期以来点点滴滴的记忆在那条通往睡眠的轨迹上重现。国庆节之后学校的展示橱窗全都换过了。
  高三(一)班的展示栏里,林晓路的视线从那两米宽的缤纷色彩里从左滑到右。
  那一刻她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她花了半年在别的杂志书本上都没有找到的那种建筑跟笔触,拥挤在那32开的褐黄色牛皮纸上,上面只有铅笔跟黑色钢笔调和出的灰色,还有少量的白色让这些看似黯然的建筑闪闪发光。
  左上角,像是极不情愿破坏这幅画般,用铅笔很低调的轻轻写着“高三(一)班韩彻”。
  在这张画的旁边都是彩色的,这张画好像一个因为主力队员受伤而不得不上场的替补队员极害羞地站在那里。有一个角甚至都卷起来了。
  林晓路怎么能忍心把它丢在那里。
  她从没想到韩彻会对这件事做出反应。
  偷到韩彻的画之后平静地过了四天。 星期五的课间操之后,跑过展示台前,林晓路回头看了一眼被她用来换掉韩彻的画的那张牛皮纸——她已经好几天没注意这个。
  好像有点不一样?
  上面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大问号。旁边还有一些字。
  周围的同学来来往往,她只好低下头跑开,装做不在意的样子——说不定韩彻正在观察谁对这个“?”有反应,然后揭发这桩盗窃案的凶手。
  她心神不定地挨到晚自习下课后,又在楼梯口里转来转去,直到看到韩彻已经骑上自行车消失在校门口,才悄悄来到橱窗前,揭下那张通缉令。奔向自行车棚。双手微微颤抖地在昏暗的灯光下吃力地看着那排字。
  “你是谁?为什么拿走我的画?”
  好普通的一句话。把纸翻过来,除了双面胶的痕迹什么也没有。
  这是韩彻写的?要继续贴牛皮纸回答他么?要买一大堆报纸剪下上面的字来问他画的是哪里的建筑么?难道要从这里一直开始你来我往的交流?太危险了,一定会被发现的。
  看着那张牛皮纸林晓路的脑子乱成一团。
  “喂!你是我们班的吧!”
  有人打断了她的思考。抬起头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女生。
  “你叫什么名字啊?”女孩问。
  “林晓路。”她有点紧张地说,“不好意思我也不记得你的名字……”
  “我是谢思遥!”
  这个名字倒是不陌生,就是经常出现在逃课名单中的一个。这个名字第一次具像化了——跟她想像中的坏女生形象完全不同。
  谢思遥个子比她矮一点,皮肤可以美型地说是好看的小麦色,也可以说很黑。中长直发,鼻子小巧,标致的杏仁眼,脸上挂着稚气的笑容,一副单纯可爱的样子。
  “今天陈蓉有没有点名?”陈蓉就是班主任的名字。看样子这个女孩逃了晚自习出去,现在回来拿自行车的。
  “没有。”林晓路说。大概班主任终于也觉得每个周末都折腾来上课的同学是不理智的吧。
  “你手里拿的什么呀?”谢思遥注意到了林晓路手里的东西,她这才想起她还一本正经地把它举在手里,想藏已经来不及。
  “没什么。”林晓路不习惯跟陌生人说话。加上她有点紧张手里的秘密被发现,于是转身就要走。
  谢思遥是个在学校那样的小社会里很吃得开的女生,她早就习惯大家对她友好对她微笑,带着几分得罪不起的畏惧。
  但林晓路从回答她的问题开始的那种僵硬的态度已经让她感到不爽了,她推着车转头离开的一瞬间,谢思遥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有什么不能看的啊?情书啊?”谢思遥当然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于是伸手去夺林晓路手里的纸,此刻,她还是在笑的。
  林晓路最不会察言观色,她没意识到这是谢思遥在给她台阶下,如果这时候她能开朗地说两句玩笑话,那么这事就平静地过去了,两个人都可以心情很好地走出学校,继续在表面的和平与笑容下互不干涉地生活下去。
  但林晓路说:“不关你的事吧。”把她的不高兴毫不隐瞒地写在脸上。
  这种态度,激怒了谢思遥。她一把夺过林晓路手里的纸,撕成碎片丢在地上。
  韩彻留下的东西!林晓路噌的一下就火了,一把推倒了谢思遥。她撞在了后面的车子上,并没有受伤。可是……
  伤自尊了!忒伤自尊了!谢思遥在学校从来没被人打过。
  尤其是打她的居然是林晓路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她惊讶地看着林晓路面无表情地从地上拣起碎片放在口袋里。
  谢思遥并不笨,林晓路的行为难以预料,在这里单枪匹马地跟她耗着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她忍住愤怒,压低声音说:“厉害呀,我记住你了。林晓路。”
  林晓路骑上车就走了,没有搭理她,看起来非常有气势。
  其实林晓路的心里已经七上八下了!她一点都不想再跟这类人扯上关系。只想安静地过完高中生活。
  她知道那一巴掌把自己高中剩下的平静时光都毁了。
  但那是韩彻留下的字条啊!对自己来说那么珍贵的东西!呀呀呀呀呀呀,怎么办才才好!算了,等周一再想吧。想也没有用,林晓路决定先忘记这件事情。
  台灯下,林晓路小心地把那些纸片拼在一起。
  上面再没有别的线索。摸出抽屉深处夹着韩彻那张画的笔记本,两张牛皮纸经历了千辛万苦才会聚到了一起。韩彻对偷走他画的人感到了好奇。
  那张画的背后,还有一张建筑物的草图,虽然只有个简单的轮廓,还是能看出那是一座有很多尖角,造型非常奇特的建筑。
  下面写着“圣家族大教堂”“安冬尼?高第”。
  旁边居然还记着一些作业内容什么的。感觉好像是上课的时候一边画一边顺手写下的笔记。
  林晓路推断这张牛皮纸是从一本本子上撕下来的。韩彻可能画了整整一本呢。
  噢,韩彻。他在世界工地的各个景点前拿着那本牛皮纸速写本画下自己喜欢的建筑,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举起铅笔认真地量着建筑物。 林晓路穿着阿拉伯人的衣服只露出眼睛,在罗马广场的石柱后悄悄看着,多美好的光景。
  林晓路托着下巴,在自己的想像里飘呀飘。周日她又晃到了“中央公园”书店,这里除了杂志就是漫画了。压根找不到跟建筑有关的,还是去别的书店看吧。
  离开之前她多此一举地探头望了望“公园旁边”。那个奇怪的大叔正站在门边皱着眉头打电话。
  !
  被发现了!
  林晓路赶快缩回头,想他在打电话应该没注意到自己。
  可是,大叔对电话喊:“等等。我马上来!你别乱来!”然后向林晓路走过来。
  “嘿——要买佛头的小姑娘!”大叔喊,并对她挥挥手。
  是在叫我吗不是在叫我吧认错人啦。林晓路后退了一步。这个星期已经够倒霉了。莫非他改变主意了要把佛头卖给我?不要啊!
  “帮我看一下店!我一会就回来!”大叔说完这句话之后从林晓路手里夺过自行车,一溜烟地消失在玉林小区的巷子里。
  林晓路愣在路边。来来往往的车流依旧忙碌地穿梭着,大叔不见踪影。
  不知站了多久,她才开始在想自己是不是被打劫了。
  林晓路转头看着店里那个慈眉善目的佛头,佛头也眯着眼睛一脸释然地看着她。
  哎,和尚跑了庙还在,进去坐坐好了。
  那些模型都是不敢去动的,货架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玩意让林晓路觉得说不定这个大叔的身份是一个被诅咒的巫师,他先要借用一个人的红颜料破除咒语,七天之后再借用这个人的自行车逃离这个地方。
  她要在这里无聊地呆上一辈子,变成玉林小区的老巫婆……
  直到那些沙发上面堆的书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才没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这些书的装帧在市面上都不多见,不少都是繁体字,还有一些英文书……林晓路的手指滑过它们,落下一层薄灰。
  安东尼·高第
  一本厚厚的黄色书侧上有这么几个蓝色的字。仿佛是一个咒语般瞬间在她心里格登地跳跃了一下。
  这本书又厚又沉。封面上是一个拼贴满彩色瓷砖的塔顶,蓝色天空下红色的圆顶、奇怪的装饰衍生向天空,像只变形的章鱼。
  林晓路咬着嘴唇翻开。照片上那些绚丽的色彩扑面而来,古怪造型的建筑仿佛在某种音乐里扭曲着曼延满整个纸张,所有的东西都好像来自童话世界,阳台会呼吸,墙壁会说话,那些穹顶与柱子倾泻满整个房间。
  那个她寻找了大半年时间的谜底终于被解开。韩彻的那张草稿的轮廓,终于在这本书里用照片的形式清晰地呈现。他画的就是它,圣家族大教堂。林晓路的心跳得好厉害。
  其实林晓路是愿意拿自行车换这本书的——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像韩彻画里那片童话般美丽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巴塞罗那,安东尼?高第是那里的建筑师。
  当林晓路在为高第悲惨的意外死亡哀叹跟想像着要是圣家族大教堂真的建完会是什么样而入神的时候,没注意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真是太对不起了!”大叔又把林晓路给吓了一跳。恍惚地抬起头从巴塞罗那回到了玉林小区。
  可是。为什么我又在这里跟他一起吃饭呢?
  恍惚中一碗热腾腾牛肉米线啪地放在林晓路面前。
  周围的吵吵闹闹的夜市,蒸笼牛肉的烟雾中食客们谈笑的声音汇聚成嗡嗡的一片。大叔已经叫老板娘开了一瓶啤酒。
  林晓路不知道该说什么,惟一能做的事就是低头吃米线。
  “你这个小姑娘表情怎么总这么严肃?”大叔夹起一块粉蒸肉丢到林晓路碗里。
  三块五毛一碗的牛肉米线就打算当一下午自行车的租金?林晓路白了他一眼继续一声不吭地吃着。
  “对不起嘛!忽然把你的自行车骑走。我一哥们失恋,在那里吵着要自杀,安眠药都买好了,打电话跟我说要照顾他妈什么的。照顾他妈!我一听就蒙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你借自行车给我完全是救人一命啊!他家那破胡同里,出租都开不进去!”
  原来是这样!林晓路的自行车发挥了这么伟大的功效。
  “那你的朋友怎么样了?”她终于问话了。
  “洗完胃在医院躺着呢。”大叔把眉毛拧成一团,“这混蛋一听我说我这就去,立刻就吞了一瓶安眠药。我踹开门,那家伙清醒着呢,见着我第一句话是,快给我女朋友打电话!我说,打个头!打120吧!”
  林晓路想像着大叔气急败坏地踹开那个可怜虫的门又把他一顿骂拖去医院的画面忍不住笑起来了。
  “原来你是会笑的,我还以为你就一直这么严肃呢!”大叔说,“小姑娘就是要多笑笑,我跟你这么大点的时候,成天就傻开心。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学生都死气沉沉的,一副别人欠了几斤谷子不还的表情。”
  原来我平时的表情是别人欠了几斤谷子的表情吗?林晓路很少去想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的。
  “不过你个性还真好,换了其他小姑娘肯定对我劈头一顿骂了!以后经常到店里来玩啊!看你也不怎么活泼,要多交点朋友才好!”大叔伸出手说,“我叫胡旭!”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说她个性好。她伸出手,穿过那张比澳大利亚海岸线还长的桌子,握了握大叔的手说:“我叫林晓路。” 米线吃完了在开始寒冷的夜晚里全身都暖暖的,在这个城市里她有了第一个算做朋友的人。夜市里的人群依然喧哗,用力踩一下自行车。穿过那些被橘色灯光簇拥起来的小摊位。有人在划拳,有人在讲价,还有人在吵架,面红耳赤地贡献着自己的嗓门跟情绪,他们不同的面孔跟表情,全都融合到这条喧闹的街道里。
  没有人能孤独地活下去,没有人能避免跟周围的世界发生摩擦,不用害怕。
  艺术大楼的拐角处,林晓路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走过去。
  周一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谢思遥走过来说:“我们的事没完呢。跟我过来吧。”
  周围的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很多人第一次注意到林晓路。
  这种熟悉的,毫不在乎她却又对她的遭遇感到好奇的目光又一次聚集在了她身上。谢思遥果然是个人物。
  “你个小姑娘,表情怎么总这么严肃。”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想起大叔说过的这句话,林晓路可不想在这个引人注目的时刻,脸上是别人欠了几斤谷子的小气表情。
  放松,放松。就算被揍一顿,也要保持尊严。
  林晓路抬起头,笑着回答道:“好啊!”口气轻松得好像要跟她一起去吃饭。
  周围目光中传达的压迫感在这个笑容下消失了。大家都觉得应该不是什么事,又各忙各的去了。
  “这就是打你的人?”
  艺术大楼背后站着三个人,两个没穿校服的男生,和一个高挑的姑娘,齐耳的漆黑短发。脸上带着笑意,却冷冷的。林晓路认得她是自己班的。
  丢出问题的那个男生跟谢思遥差不多黑。高而且瘦。态度中却透出一种老大的气势。严阵以待地等了半天只来了个林晓路这样的敌人让他大失所望。
  “她厉害着呢!”谢思遥对他的藐视感到不满。站到另一个女孩旁边。摆出等着看好戏的姿态。
  “当你干哥还真麻烦!”老大苦笑着耸了下肩膀,转头对旁边的男孩说,“大白,先打回来再叫她道歉。”
  大白走过来就抓住林晓路的衣领,她站直了也只到这个男孩的胸前。
  在他看来,她就是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又鸟)而已。甚至都懒得凶林晓路,一副要自己真用全力就会不小心弄死了她也有失身份尊严的派头。
  “别太过分了,人家一个女孩子。”另外那个女孩在旁边无关痛痒地笑着。
  这笑容更让林晓路明白,几分钟后,她会一个人蹲在这里,脸上带着伤,身上满是淤青。而这些女孩会得意地从她身边走过。
  她并不害怕落在她身上的拳头脸上的耳光,这些东西她都不陌生。
  但从此后,她又将以一个可怜人的身份出现在同学里。那种她一直逃避的同情却好奇的目光又将照射在她身上。那些黑暗中窃窃私语讨论着她的遭遇当做娱乐的声音,又将在她的生活周围筑起一道墙。
  反抗过,最坏又能是什么结果?
  想到这,她镇定下来,平静地说:“等一下。”男孩举起的手愣在半空中。
  “我肯定打不过你们的。所以先不用着急。” 林晓路把自己的衣领拽出来,说,“你们打我,就是为了帮她求一个公平吧。那就请让我说明一下为什么打她。因为我不愿意给她看我手里的东西,她就把它撕了。那对我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动手了。她无理取闹。”
  大家都愣着没说话。谢思遥憋红了脸一副就要爆发的样子。
  “不过,我也确实有要道歉的。”林晓路转过头看着谢思遥,“我比你高一点,力量是不公平的,这一点,很对不起。”她的语气很诚恳。让旁边那个高大的大白有点尴尬地羞愧起来了。
  脑子一片空白的林晓路不知道自己其实很幸运。这个小老大看过太多的黑帮片仁啊义啊什么的在他心目中是个重要的东西。他有自己的骄傲,本来就不屑欺负一个弱女子来耍威风。
  他看着林晓路哈哈大笑说:“好了,本来就不是个大事。”
  又摸摸谢思遥几乎都要冒出蒸气来的脑袋,说:“嗯,能欺负到你的,果然还是有两下子的。妹妹就别为这些小事生气啦。”
  大哥给的台阶,谢思遥当然只好顺着下了。没好气地对林晓路摆摆手,“走吧走吧。”
  大家的面子都顺利保住了,和平的日子得以延续。
  第二天林晓路才知道另外的那个短发漆黑笑容冰凉的女孩就是经常出现在逃课名单里的苏妍。
  很久之后林晓路才知道那个高高瘦瘦很有派头的男孩就是拿刀砍过人的玉林高中的老大任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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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日子继续被平静地撕下,直到又换上新一本日历。
  林晓路第一次在成都迎接新年,这里的一切都比她身后退远的小城更加汹涌庞大。
  那夜天府广场上挤满狂欢的人群,漫天飘舞着人造雪花跟星星点点的亮片,白色的泡沫飞洒在那些欣喜的脑袋上。人们簇拥在一起,涌向钟楼。陌生的人们在这一刻整齐地倒数出一个声音,新的一年在震耳欲聋的欢呼中降临。
  “嘿!小蔓!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个要买佛头的小姑娘!”林晓路刚在“公园旁边”把自行车停下,就被无比隆重地介绍了。离春节还有一段时间呢,大叔却已经站在门口贴福字了。
  “就那个让你把自行车骑走一下午还不报警的小姑娘呀!”从大叔身后被叫做小蔓的女人笑眯眯地探出头,“以后他这样你就直接报警吧!他早该去监狱蹲两天了!”
  林晓路愣愣地站着,看着这个穿着很正经深灰色的职业装,却又忽闪着两只孩童般天真的大眼睛的女人。
  “她表情真的好严肃呢!” 她把自己那头浓密的自然卷黑发往后一撩,转过头对大叔说。
  好歹林晓路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在脑子里拍醒了遇到陌生人就短路的自己,挤出笑容说:“姐……姐姐好!我是来借书的……”
  “不借!”大叔的口气跟当时不卖佛头一样坚定,“再好的朋友书也不外借!我丢了太多书了!不过你可以在店里看!”
  早知道当时直接揣走算了,林晓路想。眼巴巴地望着躺在灰尘里的那本《安东尼?高第》。
  “还跟我说人家救了你朋友一命呢!什么态度啊!”张小蔓掐了一下大叔,让他瞬间扭成一团,又对林晓路说,“不过,他的书确实不借人的,很多都是在世界各地旅游的时候买的。很难找。连我他都不借的!”
  “你等等啊!”大叔从张小蔓旁边的危险区逃走,冲到里面储物间,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后,顶着一头灰出来把一个(又鸟)蛋大小的石头塞到林晓路手里。
  是一个缩小版的佛头呢。纤瘦的佛主眯着眼睛慈祥地望着林晓路,小归小,依旧有那副普度众生的气派。
  佛头的底座上刻着一排小小的梵文,林晓路不认识。
  “这排字是什么意思啊?”林晓路问。
  “不知道!反正送你了!跟这个大佛头都是在尼泊尔买的!”大叔表情得意。
  林晓路没听明白,以为尼泊尔是一家店的名字,盯着他头顶的那层灰说:“你们也该做一下年终扫除了!”
  可是。为什么我又在这里跟他们一起扫除呢?
  恍惚中湿毛巾已递到林晓路的手里,三个人的任务已经分配完,她已经在擦着书架上的灰尘了。
  大叔一边拖地,一边开始讲述这个佛头的来历。
  时间是五年前某个冬天的早晨,地点是成都的一家忙乱无比设计公司。人物是设计总监——青年才俊的大叔。那段时间前程锦绣的大叔不知为何终日忧伤,却始终找不到原因。
  郁郁寡欢的大叔望着阴沉的天空,忽然一拍脑袋从座位上跳起来,喊:“哔……(此乃脏话消音处理)的成都!已经一个月都没哔……放晴了!”
  “原来这个佛头……就是传说中的,晴天娃娃。”林晓路用平静又缓慢的语气插嘴道。
  “别打岔!好好听人说话!”大叔喊。
  于是,豁然开朗的大叔把桌子一掀对着经理办公室喊:“我要请一个星期的假!”没等经理回答,群魔乱舞的大叔已经冲出公司大楼了。
  当天下午三点的时候,英姿飒爽的大叔站在了西藏的贡嘎机场。冬天的拉萨晴空万里!如浴春风的大叔心情狂喜。
  什么破烂抑郁症啊,就是见不着太阳嘛!
  生命,是需要阳光的。醍醐灌顶的大叔感叹着。
  林晓路总觉得拉萨是个很远的地方,她只见过照片上的沧桑肃穆的转经筒,在蓝色的天幕下与飘荡的五色旗映衬成一种神秘悠远的浪漫。
  此刻,大叔灰蒙蒙的头顶仿佛还顶着拉萨的太阳,瞬间在林晓路眼中闪闪发光了。
  “可是……这个故事跟佛头有联系吗?”林晓路问。
  “我还没说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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