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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时节又逢君》蜀客

_10 蜀客 (当代)
  这里会摆上一张竹塌吧?红凝看着墙边空地,陡然生出这样的想法,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好笑,必定是自己潜意识里认为摆张竹榻合适,就想当然了。
  可望着壁间的琴匣,为什么冥冥中能听到琴声?
  轻快缠绵的琴声,偏又透着几许豪迈,可知抚琴人高明的琴技,那种风流潇洒,还有发自心底的愉悦与满足,正如一个寂寞琴师觅得知音,又如一个春风得意的青年高中归来对着心爱的人开怀大笑。
  红凝扶着窗棂呆立许久,隐约有点不安,忙转身走出小轩。对于方才的古怪感觉,一路上她百思不得其解,正准备顺原路回去,哪知路过山坡时,忽然听得帷幕外有人在说话。
  “不能赶在年底完工?”不悦。
  “如今别的都弄得差不多了,只剩松园与摘月台来不及动工,大伙儿近日都没歇息过,实在赶不出来,眼下就要过年,总不能留着他们不让回去,敲敲打打,大过年的扰了你们清静,”回答的应该是工匠头儿,他刻意压低声音陪笑,“还望总管帮忙在段公子跟前说个情,宽限两个月,过了年二月里就能告成了。”
  “我试试,你那边也要催着些。”估计是收了贿赂,总管语气好了许多。
  ……
  原来是园子工程太大,难以在年底之前告竣,红凝暗忖,忽然想起方才小云说的那片要被铲了修摘月台的花圃,不由心中一动。
  花圃在园子的角落里,靠着山,十分简陋,矮矮的墙还缺了道口子,由于是冬季,圃中许多花枝都已经枯败凋残,惟独还有一树梅花傲然飘香,旁边斜坡下正好有一大片绿油油的叶子,与花繁叶少的腊梅互相映衬,生趣盎然。
  那是一丛茶花,长势格外茂盛。
  红凝喜欢茶花,尤其喜欢红茶花,不为别的,只因她觉得这种花开的气势很合自己的脾气,美得刚强,经得看耐得寒,当初她正是在茶花丛中昏倒,从而被锦绣带来这个世界的。
  “胆大无礼,这性子也只红山茶能配得上。”
  不知为何想起他的话,红凝忍不住苦笑,很明显当时自己误解了,把堂堂中天王当成茶花仙,自作多情了一番,而对方却是真的以花比人,根本就没有别的意思。
  忽然想起梦中那个小妖。
  花木之族,难道前世是与它有关?红茶花?
  红凝痴痴看了许久,摇头,前世的事已经是过去,现在自己是凡人不是小妖,知道了又能怎样?不需要。
  好奇心随之消散,她摸摸那精神的枝叶,想到这片花圃将来的命运,不由惆怅,半开玩笑:“打算怎么办?要我搬你走,还是听天由命?”
  茶花似听懂了她的话,花枝在风中摇摇。
  可惜我也不知道带你去哪里,红凝沉默半晌,起身,我的命运尚不能自主,又怎能拯救你的命运。
  突然不想再走下去。
  .
  近万年极少参与议事,最近却频繁出现在朝会上,神帝虽然没有表示,但众神仙岂有不明白的,纷纷道贺。
  应付完一批神仙,锦绣走进偏殿。
  神帝坐在案前看奏折,头也不抬:“近日你忙得很。”
  锦绣微微一笑,拂衣作礼:“花朝宫上神锦绣参见帝君。”
  神帝这才将视线从奏折上移开,示意他坐:“无事献殷勤,又有什么想要求我的?”
  锦绣看看旁边的椅子,没有坐:“我想替一个人削籍,望帝君恩准。”
  神帝不动声色:“胡月?”
  锦绣点头:“她难度情劫,再这样下去必遭天谴,而今之计,惟有自天册上削去妖籍,再借北界灵泉脱胎换骨转世为人,方能得脱大难。”
  神帝慢悠悠道:“削籍可以,只不过上次是为那丫头,这次又为胡月,朕倒不明白,你几时多情到这地步了?”
  锦绣道:“既是天女的表妹,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神帝抬眉:“天女?”
  锦绣对这称呼不作解释:“胡月凡心太重,强行修仙也再难有成,无论如何她都是北界王妃的外甥女,帝君何不做个人情,网开一面成全她?”
  神帝道:“朕的人情不能白做,既是北界王妃的外甥女,北界王怎的不提?”
  锦绣面不改色:“逆天行事,北界王自是担心将来祸及北界。”
  神帝道:“原来你还知道‘逆天行事’四个字。”
  见他有意嘲弄,锦绣好笑:“我已经做过不少,如今并无大碍,多一次也无妨。”
  神帝低头继续批阅奏折,轻描淡写:“此事不难,脱胎换骨,取北界灵泉一盏便好,朕答应替你跟北界王讨个情,至于削籍,不过是八十一道天刑,你可速速叫她来领。”
  锦绣道:“八十一道天刑,神仙也未必受得住,何况她尚未成仙。”
  神帝重新抬脸看他:“你的意思,打算叫谁替她领?”
  锦绣忍不住笑了:“师兄何必捉弄我。”
  神帝道:“你?”
  锦绣道:“除了我,还有谁受得过那些天刑。”
  神帝将奏折一推:“混帐!”
  锦绣不语。
  神帝起身走到他面前,冷冷道:“逆天削籍非同儿戏,天劫在即,你倒难得糊涂。”
  八十一道天刑,上神上仙也难以支撑,稍有不慎便折损修为,法力浅的甚至被打回原形,何况逆天削籍,将来更不知会招来什么祸患。
  锦绣沉默半日,微笑:“二十四万年的修行,师兄当我连这点天刑也受不起么,上次不也没事。”
  风流段郎
  走上黑白石子铺成的小径,似梦似真的感觉又开始蔓延,旁边泥地上草色青青,修竹掩映,似乎比年前更苍翠了些,虽是早春,头顶已有不知名的花瓣簌簌落下。
  红凝心神恍惚,放慢脚步。
  在别宅住了这么久,每日都无所事事,直到除夕过去,二月里段斐才查完各地的生意,下午车马刚刚抵达别宅,接着便是打扫房间清点物品更衣沐浴歇息,直到傍晚,打听着他用过晚饭,红凝才决定过去相见,与他道谢。
  “听竹轩”的匾已经挂上,门口垂着精致的布帘,里面隐约传出女人的笑声。
  两名陌生丫鬟站在门外,见了红凝都抿嘴笑,也不用她说明来意,其中一名丫鬟就掀开半面帘子朝里面报了声:“公子,先前你救的那位姑娘来谢你了。”
  门内沉默半晌,才响起一个男人含笑的声音,似恍然大悟:“是了,是当初我救回来的美人儿,快请进来。”
  几个月他就忘了这回事?红凝笑了笑,对这位公子的脾性也有了点了解,连丫鬟都敢当面放肆取笑,可见他待下人甚宽,于是掀起帘子走进去。
  房间早已不是先前空荡荡的模样,桌椅小几齐全,壁间还挂了精美的画,琴箫玉笛,每件东西都摆在该放的位置,昂贵的价格与精美的造型都显示着主人的品位。
  然而刚看清里面的情形,红凝就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愕然。
  墙边真的摆了张竹榻!
  大约是她的反应太过激烈,引得房间里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每张脸上神色各异,奇怪的,促狭的,饶有兴味的……
  世间巧合事不少,那位置本来就适合摆放竹榻吧,红凝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发现失态,立即收起所有异色,换上礼貌的笑,同时将视线投向榻上的人,谁知这一望,心中震惊反而更多了。
  手执夜光杯,他就那么随意地半躺在榻上,美服华冠,身上饰物却并不多,这个人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富贵闲适的气度。鬓发如墨,双眉间距略嫌近了点,容易造成眉头微锁的错觉,凭添几分忧郁与清脱,挺直的鼻梁更让人感觉到他的果断,可那薄而有型的唇,却噙着数不尽道不明的笑意,几分暧昧,几分玩味。
  直到此刻红凝才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风流。
  更让她失神的,是那双眼睛。
  所有风流都在这双眼睛,漆黑深邃不见底,乍一看满含戏谑,可当你集中心思仔细看时,深处却是萧索一片。
  仿佛失落千百年的东西又找寻回来,红凝站在原地,整个人都痴了,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轻狂而落寞,竟看得她心里阵阵发紧。
  段斐饶有兴味打量她半晌,举杯:“美人儿要看我,尽可以过来看。”
  他开口时,红凝几乎以为他就要叫出“小红茶”了,谁知听到的话与意料中相去甚远,顿时惊醒过来,忍不住发笑,巧合吧,竟然把现实当成做梦,差点弄混淆,眼前的人是真真实实存在的,绝不是在梦中。
  红凝走到榻前作礼:“多谢段公子救命之恩。”
  段斐打量她几眼,目中满盛笑意:“怪道美人儿越来越少,原来都出家修行当道姑去了。”
  一名美丽女子倚在他肩头,另一名则半跪在榻前替他捶腿,闻言都笑起来。
  早已摸清楚此人的脾性,红凝也不计较他的轻佻无礼,微笑:“本来是不打算叨扰这么久的,但救命之恩,总该等段公子回来,说声谢谢再走。”
  段斐对客套话没什么兴趣:“你要如何谢我?”
  红凝认真想了想:“红凝身无长物。”
  段斐笑:“说要谢我,却身无长物,岂非太没诚意。”
  红凝也笑道;“段公子此言差矣,红凝是只剩诚意。”
  “难得,这世上有诚意的不多,我若再推脱反倒落了不是,”段斐饮尽酒,随手将玉杯递给身旁女子,笑问,“你们说,要她谢什么好?”
  女子是风月场上混的,应对自然在行,转了转眼珠,掩口取笑:“她自称身无长物,段郎要别的岂不吃亏,既有诚意,何不叫她以身相许?”
  “有理,”段斐赞许地点头,转而看红凝,“你可愿以身相许?”
  对方分明是在戏弄,红凝却听得一呆,随即自嘲:“红凝当真是只剩个人了,公子一定要报答,就只好以身相许。”
  话说得轻率,若是别人难免嫌弃看轻,段斐却一本正经:“也好,这么美的姑娘该用心打扮,戴戴花儿唱唱曲儿,捉妖这等事还是让给那些老和尚老道士吧,都说千年修仙,千年神仙何等寂寞,怎及人间好。”
  红凝淡淡打断他:“不过略懂点法术而已,怎敢奢望修仙。”
  段斐屈指敲敲额头:“你这么说,倒叫我想起一句话。”
  红凝露出询问之色。
  段斐接过女子重新斟好的酒,喝一口:“只羡鸳鸯不羡仙,美人儿说是不是?”
  红凝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段斐看了她半日,搁了酒杯,抬手让捶腿的女子离开,缓缓坐直,这姿势原本会令人显得严肃些,可在他做来,整个人看上去反而更潇洒亲切,尤其是那陡然间变得明亮的眼神,依稀竟带着一丝期盼:“美人儿好象没有去处?”
  红凝不语,这样的眼力,的确不是寻常纨绔子弟能有的。
  段斐起身离开竹榻,缓步踱到她面前。
  红凝这才发现他其实很高,几乎比她高了个头,那身段,那风采,绝对当得起“玉树临风”四字,纵然站在人堆里,也能一眼就认出来,让所有面对他的人先自觉矮了三分,不敢仰视,其实还有一半缘故是那隐约流露出来的魄力,能将生意做到这地步,自然就没人敢轻视。
  他俯下脸,逼近。
  红凝没有后退,也仰脸望着他。
  “特别的美人儿,”段斐轻轻捏她的下巴,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之色,“那就留下来以身相许,如何?”
  红凝几乎没有犹豫:“好。”
  仿佛早已料到她会答应,段斐自然而然揽着她到榻上坐下,向旁边二女笑道:“园子里今后更热闹了,新得美人儿,怎能不多喝几杯,快倒酒!”
  二女忙倒酒奉上。
  接过酒,段斐却没有立即喝,反将酒杯送至红凝唇边:“美人儿先陪你的段郎喝一杯。”
  红凝看看那酒,不慌不忙:“段公子真要我喝这杯酒?”
  段斐问得直接:“想要什么?”
  红凝抬手指着旁边两名女子:“把她们送走。”
  二女倒没发怒,都看着段斐撒娇:“段郎!”
  段斐大笑。
  红凝心里又是一阵紧,那笑声仿佛多年前就听过,不太沉也不太浮,七分愉悦,三分洒脱,春风得意,开怀至极。
  “新来的美人儿会吃醋,只好先送你们回去了,”段斐含笑哄二人,然后提高声音,“秋水绿绮,还不快送两位姑娘。”
  两名丫鬟应声而入。
  想不到她来真的,先前提“以身相许”的那位已笑不出来了,二女都毫不掩饰地怒视红凝两眼,这才起身。
  其实整个甘州城谁不知道段斐的风流名声,做出这种事毫不稀奇,二女本是他从外面接回来的,早就清楚他的脾性,爱新鲜,处处留情,因此虽然灰心失望,倒也没有见怪,只不过女人们顶多暗地较劲,还从没有当面示威赶人走的,红凝此举伤了她们颜面,自然可恨。
  段斐冲二女举杯:“先回去,过几日我再……”
  红凝打断他:“他不会再来找你们。”
  这回连段斐也听得呆了下,二女再也忍不住,其中说“以身相许”的那位轻笑一声,婉言:“妹妹这话未免说得太早。”
  红凝悠然:“我不过说说,答不答应,还不是要看段公子。”
  二女看段斐。
  “答应,当然答应,”许是看错了,落寞的眼睛里似有光芒闪过,段斐忍了笑,“想不到美人儿这么厉害,那今后你们自己珍重,不必等我了。”
  他说得随意,二女自然也不会放心上,冷笑着离去。
  .
  要风流郎答应不去偷腥,只是因为不满他的轻佻与戏弄而故意提的条件,原以为被嘲笑两句自不量力就罢了,谁知他这么轻易答应下来,虽然未必当真,但说送走就送走,整个过程从提起到结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红凝犹未回神,酒已送到唇边,一时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段斐也不逼她,眉眼中尽是笑意:“如今只我们两个,美人儿还不满意?”
  弄假成真,红凝看着酒杯迟疑。
  段斐将酒杯送回桌上,没有生气:“既不愿意,想走便走吧。”
  红凝取过酒杯饮干。
  段斐意外:“果真要跟着我?”
  红凝将酒杯放回去,淡淡道:“段公子问了两遍,是怀疑我的诚意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段斐往那只杯子里重新斟满酒,也端起来喝了口,格外透出几分暧昧:“这可关系到你的终身,我有什么好?”
  红凝垂眸浅笑:“段公子年轻有为,且有千万身家,要什么有什么,哪个女人不满意的。”
  段斐斜倚着锦垫,笑赞:“说的好,我还缺什么。”深邃的眼睛里,隐约有一丝失望之色掠过,他叹息:“我不介意多养个人,只是她们虽被你赶走了,但除了她们还有别人,你未必留得住我,最好想清楚些,将来莫要后悔。”
  “将来”二字听得心头一阵空虚,红凝暗暗自嘲,断然道:“我已经无处可去,有个栖身之地就好,怎敢奢望留住段公子。”
  单身女子想寻个归宿,答得合情合理,段斐看了她半日,伸手摸摸她的脸,没再调笑,声音柔和了些:“至少你今晚留住我了,天底下的东西有一大半我都能取来,美人儿想要什么礼物?”
  红凝摇头:“你的便是我的,何必非要取到面前,且放着,将来要的时候再取吧。”
  段斐愣了半晌,挑眉:“好大的口气,坦白得很,你就不怕我听了不喜欢?”未等回答,他忽然拥着她翻身倒下。
  身上陡然增加了重量,红凝本能地吃惊想要反抗,反应过来立即停住,移开视线:“你现在……”
  段斐毫不意外,示意她看窗外:“天色不早,该歇息了。”
  红凝镇定:“榻上太凉。”
  是欲拒还迎,还是真正的紧张,段斐久经风月场,怎会看不出来:“头一次?”
  红凝沉默。
  经验丰富的男人,对付一个生涩女孩子绰绰有余,段斐自然不放在心上,笑了笑,俯下脸在她耳畔,柔声:“不怕,一次就好了。”
  轻轻的吻没有直接落在唇上,却是在额头,居然能感受到一丝疼惜,纵然不很期待,却也绝不至于太令人反感,一个真正的风流男人才知道怎么让女孩子放下戒心。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红凝闭上眼。
  既然不知道做什么,那就顺其自然,实际上她并没有奢望过什么“一心人”,这时代凡人的生活不都这样?嫁人生子,终了一生,这样也不错,只不过那个人不该是杨缜,看着他的脸,就会因为想起另一个人而心生内疚,段斐就不存在这些问题。
  额间发际,细细的吻逐渐往下,甚至还俏皮地在她鼻尖一点,最后才落到唇上,两个陌生人,肌肤之亲向来是最直接的拉近距离的办法,此刻他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小心,如同熟悉的情侣,多了几分热情,手指轻轻拔下她的发簪,把玩她的秀发。
  耳畔一热,红凝忍不住颤抖。
  手缓缓往下,熟练地解开她的衣带,褪去那身青衣。
  温柔的唇印上锁骨,勾起酥酥麻麻的感觉,红凝如触电般睁开眼。
  几乎同时,段斐从她身上起来:“忘了你大病初愈,先好好歇息几日再说。”
  红凝意外,虽不知道他为何改变主意,却也没来由松了口气。
  欣赏过她的表情变化,段斐随手扯过那件青衣裳丢到地下,然后从架上取过一件自己的衣裳递给她:“这些就不要再穿了,我不喜欢女道士,美人儿就该打扮得婀娜多姿乖巧可人,过两日我带你进城做衣裳,再买几件好看的首饰,用几盒胭脂。”
  .
  花朝宫,锦绣坐在案前,双眉紧锁,杏仙垂首跪在地上。
  锦绣责备:“前些时候白菊竟一株未放,他们并未接到花信,在花朝宫多年,你也不是头一次执掌花事,小梅信得过所以将此事托付与你,谁知你这般大意,现下若不主动请罪受罚,今后叫他们如何服你?”
  当时只顾与北瑶天女商量事情,竟将任务忘得干净,杏仙撇撇嘴,低声:“杏杏知错。”
  锦绣略加思索,道:“禁足一年,在水月镜里思过。”
  杏仙立即抬脸,似不能相信。
  水月镜是花朝宫的极境,一旦进去,就不能再利用法术与外界互通音信,除非有花神之令,外人更不得擅入,杏仙这样的性子,要她独自在里面住一年,梅仙也觉得这处罚过于重了,说情:“杏杏并非有意延误,何况花朝会当前,演练歌舞还需她……”
  锦绣道:“这些事暂且移交给别人。”说完神色缓和了些:“水月镜里清静,正适宜修行之用,这一年能在里面潜心修行,提升法力,参悟心得,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杏仙急道:“可……”
  锦绣打断她:“担心天女?她若有事找你,我自会派人传话。”
  俏脸立即涨红,杏仙再也不好说什么,望着他半晌,见并没有宽恕的意思,顿时眼圈一红,低头跑出去了。
  梅仙担心:“杏杏对神尊大人很是敬慕,这样会不会太重了。”
  锦绣示意她取过花册:“身为司花使,须时刻记得自己的责任,她性子本就浮躁,若再纵容下去,将来如何办事?须知你如今已是百花之主,她是你的部下,情面固然要有,但若一味碍着这些,出错不予责罚,必失威信,将来花朝宫人人如此,你又如何号令?稍后我叫人送她进去,过几天你再带几粒丹药送去给她,不必说我的意思。”
  梅仙答应着,眼角余光忽然瞟见他的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惊呼:“这是……神尊大人!”
  锦绣将长袖拉下了些:“先下去吧,有事再来报我。”
  梅仙犹自发呆,那样的伤痕她曾经见过一次,只不过是在千年前,没受过天刑的都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附骨之痛,那次他整整三个月不能躺下休息,夜夜在亭子里静坐,白天照常理事,云淡风轻的不露半点破绽,外人不知道内情,花朝宫上下都在奇怪为什么突然会少了只小妖,至今还有人以为小花妖是被送走了。
  除了天刑,还有什么能伤到他?
  传言是真的!他又受了天刑!
  可这次是为谁,因为天女的面?梅仙移开视线,低声:“晋升在即,神尊大人该保重。”垂首退下。
宝剑赠美人
  先前在重州时,只当重州城已是当朝最繁华的城市,想不到这甘州城竟丝毫不逊色,不只风物特别,男女的衣着口音也很有特色,与别处大不相同,红凝身为外地人,非但不觉得陌生,反而有种亲切感。
  走在街上,看身旁一派热闹景象,那种如梦境般的不真实的感觉又浮上来了。想不久前自己还在重州与杨缜逛街,如今转眼就到了什么甘州,身旁的人也变成甘州风流公子,这其中变化实在太快,遇雨,被救,生病,答应段斐……一切真的是恍然如梦。
  “美人儿在想什么?”段斐揽住她的腰,端详,“虽然美,脸色却太苍白了些。”说完也不顾旁人的眼光,揽着她就往旁边店里走:“去买点胭脂,这里的胭脂水粉很有名。”
  红凝没有拒绝,随他进了店。
  甘州谁不知道这个金主?二人刚进门,掌柜就堆了满脸笑,立即吩咐伙计将最新最好的货摆出来让二人挑选,自己则亲手端上最好的茶。
  十来盒胭脂一字排开。
  段斐往旁边椅子上坐下,笑看她:“美人儿喜欢哪样便取哪样。”
  红凝本性不好这些,看了两眼:“随便吧。”
  这回连掌柜也意外了,这些胭脂都不是寻常女人用得起的,往常他不知带了多少美人光顾,不是欣喜若狂爽快应下,便是挑三拣四有意撒娇,却从没得到过这答案,顿时也没了主意,心道叫你随便挑你还故作矜持,于是试探性地问段斐:“段公子看……”
  段斐不甚在意:“都买回去吧。”
  话音未落,红凝已随手取了盒:“那就这盒。”
  掌柜的笑僵在脸上,姓段的没娶老婆吧,只是个外头的女人,还不趁机得点好处,用得着替他省么,这么好的炫耀机会白白丢过,傻了吧!转念一想他似乎又明白了什么,露出恍然之色,暗暗佩服,还真比别的姑娘高明,懂得放长线钓大鱼。
  段斐果然顺着她:“美人儿看上哪盒就哪盒。”
  眼见下人付过帐,将那盒胭脂收起,红凝也知道方才的举动不合身份,暗自后悔,随口解释:“我不爱擦胭脂,买那么多也是白丢了……”忽然停住,苦笑,果然是节俭成习惯了,装也装不像。
  段斐笑着附和:“美人儿说得对。”
  看不出他究竟怎么想的,红凝索性闭嘴不再多说,跟着他走出门,先后又买了些金银首饰和布料,当然她已留心许多,充分显示眼光品位,挑选时全无顾忌,一圈下来,四名随从手里都抱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和布料。
  路过自家的银庄,段斐忽然想起些要事,带着随从进去找掌柜,红凝对这些不感兴趣,便推说看杂耍,独自在街上闲逛。
  前面围着许多人,挤进去一看,却是位三十来岁的落魄书生在卖剑。
  “这不是寻常的剑,乃是柄千年古剑,驱鬼避邪,安家镇宅,是祖上做官时传下来的,”按照程序,书生先将剑吹嘘了番,然后作出愁苦之色,“可惜如今家境败落,衣食无着落,只得为它另觅良主,谁出得起价,我便将这家传宝剑卖与他了。”
  剑横搁在地上,隐隐泛着青光,无甚特别,剑鞘更是木头做的,有点破旧,看上去实在不入眼,因此众人都将信将疑,议论纷纷,却无人开口问价。
  红凝是内行人,发现那股强烈的煞气,便知是柄古剑没错,于是走上前:“怎么卖?”
  摆了这么久无人问津,那书生正在着急,闻言大喜:“果然姑娘是识货人,既这样,姑娘就估摸着出个价吧,合适的话我便卖了。”
  明知他是外行,红凝却不好昧着良心骗他,想身上此刻只带了二十两银子,便问:“二十两银子,如何?”
  想不到这柄祖传破剑能值二十两,书生大喜,也不问有没有出价更高的,立即双手将剑奉上:“二十两说定,此剑就是姑娘的了。”
  花二十两银子买柄破剑,周围众人有惋惜的有摇头的也有赞她识货的,红凝不在意,取了银子递与书生,接过那剑把玩。
  剑身冰寒,杀气逼人。
  正如一个改行的武师,看到好武器也会心痒,无意买得一柄好剑,明知今后不用降妖除鬼,红凝还是很喜欢,正要转身走,忽听得旁边响起一个声音:“慢着。”
  那是名盛装女子,雪面柳眉,打扮十分惹眼,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和几名家丁。原本准备散去的人群立即又聚拢来,谁不知道这位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正是苏知府的千金苏小姐。
  红凝却不认识她,皱眉:“有事?”
  苏小姐也不答话,只拿眼睛看身旁的丫鬟,丫鬟会意,上前丢了两锭银子给那书生:“这剑我们小姐买了,二十五两银子。”
  看看手上银子,书生呆了片刻,马上陪笑看红凝:“这……苏小姐出的价比姑娘高,姑娘看……”
  红凝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收了我的银子,还要变卦不成?”
  书生自知理亏,一时无言。
  丫鬟上前道:“这剑我们小姐要买了送给老爷的,姑娘不如做个人情,让了吧。”
  对方话说得委婉,表情却很是傲气,红凝更加反感,淡淡道:“剑是我买的,你们老爷是天王老子不成,还能抢我的东西?”
  丫鬟沉了脸要说话,却被苏小姐止住:“既然这位姑娘已经买下了,我们就出三十两,请姑娘转卖吧。”
  那书生一听钱要落别人手上,大急,上前扯红凝:“我不卖了!”
  已经决定与过去作别,红凝原不是非要这剑不可,只不过当时是看他急需用钱的样子,所以有心买下,如今听苏小姐这么说,正打算松口,谁知他反倒主动来拉扯,一时激起了性子,挑眉退开两步:“卖出的东西又拿回去,天底下有这道理么。”
  书生涨红脸指着她,转向人群:“这是我的家传宝剑,她却只肯给二十两,分明是欺我不识想坑骗我的银子么!”
  众人有说他不是的,有说他上当的。
  听他说得不像话,红凝怒上心头:“坑骗你又如何,是你亲手将剑送到我手上,我可有抢你的?”
  见她要走,旁边丫鬟忙伸手拉住,有意放慢语速:“姑娘不如行个方便,让给我们小姐吧。”
  有好心人也含蓄地劝:“既是苏知府家的小姐看上,姑娘就让了吧。”
  这片刻工夫,书生已过来拦住她:“你……怎的不讲理,众位街坊快些看,这丫头出不起钱,就想骗我的宝剑!”
  明知交易已经做成,真想要剑,完全可以私下找自己商量,如今知府小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价,分明就是有恃无恐,要逼自己让出剑来,红凝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听得人群里一个声音传来:“说谁出不起钱?”
  五个人走出来,当先是名年轻公子,绣着金边的白袍,最上等的面料,最精致的做工,似乎只适合穿在这个人身上,加上俊美的形容,鬓发如墨,眉眼含笑,天生的风流倜傥之相,他就那么随意往人群中一站,已是道亮眼的风景。
  很快有人认出他,低声传开,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姑娘打扮素净得很,哪点像他的人,难怪先前没认出来,如今可有好戏看了。
  苏小姐也看着他发呆。
  他却不看旁人,揽过红凝的腰,柔声责备:“美人儿要买剑,怎的不说明白些,叫他到银号取钱便是。”
  红凝一笑。
  苏小姐回神,柔声招呼:“段公子。”
  段斐这才看到她,惊讶:“原来苏小姐也在。”
  红凝特意强调:“苏小姐也想买剑。”
  “是么,我看看,”段斐从她手中取过剑,拔出来看了看,赞道,“果然好剑!”又将剑送回鞘中,重新揽住她:“美人儿好眼力,我们出一百两够不够?”
  红凝会意,浅笑:“罢了,这么贵,还是让给苏小姐吧。”
  他主动把价抬这么高,苏小姐大家身份,怎好意思当面压价,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真要花这么多银子买剑也太不合算,知道惹错了人,那张俏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所幸她也不是没见过场面,很快就镇定了,嫣然一笑:“确实贵了些,既然有段公子在,我怎好夺人所爱?”
  段斐道了声“多谢”,就有下人上来付钱给书生。
  红凝本是鄙视那书生,又怪苏小姐无礼,见他有意给自己挣脸面,便顺水推舟领了这番好意,如今真花这么多银子买剑,也看不下去:“算了,一柄破剑而已。”
  “那又如何,你喜欢,”段斐含笑低头,鼻子贴上她的脸,“我的美人儿不爱红妆爱武装,难得遇上心爱之物,还想着给我省银子。”
  二人情状甚是亲密,外人看来也就那回事,有羡慕的有惋惜的,都在意料中,这位风流公子什么荒唐事没干过,不差这一件。
  倒是苏小姐看得脸红,低声别过,带丫鬟离去。
  红凝看看那背影,似笑非笑:“真正的美人儿走了。”
  段斐大笑:“可惜,果然可惜。”笑声忽然压低,他低头,双眸深处隐约有光华沉淀,带着几分戏谑:“可惜别人家的比不上我的,我的美人儿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喜欢钱。”
  红凝及时侧脸躲过他的吻,转身就走。
  “不过多看两眼,又吃醋了。”段斐一脸无奈跟上。
  身形僵了僵,红凝走得更快。
  背后果然响起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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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来件衣裳,五颜六色,轻薄柔软如羽毛。
  榻上,段斐斜依锦垫,手执夜光杯,津津有味看了许久,忽然眼睛一亮,伸手将她拉入怀:“这件好。”
  红衣如火,苍白的脸也被衬得有了颜色。
  段斐饮尽酒,随手将夜光杯搁到桌上,低头称赞:“美人儿天生就该穿这件衣裳。”
  红凝噙着笑,不露痕迹地侧了脸想要避开那酒味,谁知淡淡的酒气喷在脸上,混杂着他身上的味道,竟也不觉得反感。
  “来戴镯子,”段斐取过旁边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古朴的玉镯,他拿起一只轻轻戴在她手上,再拉着那手端详片刻,皱眉,“要配你的手,这等货色还差了些。”
  红凝微笑:“上哪儿找比这更好的。”
  段斐真的想起来:“解州店里有对好的,明日我叫人去取。”
  红凝摇头,忍不住道:“那是苏知府的小姐。”
  “我知道是知府家的小姐,”段斐并没放在心上,拿起她的手亲了口,“怎么,还在吃醋?”
  本欲商量正事,他却嬉皮笑脸有意戏弄,红凝哭笑不得,索性别过脸。
  “在担心我?”段斐大笑,摸摸她的脸,“有我在,美人儿只管天天试你的新衣裳,不要想太多,想太多就容易老了,变成老婆子我就不要你。”
  做生意,许多时候都要指靠官府,红凝原本是担心惹恼苏知府会招来麻烦,此刻听他的口气似乎不甚在意,想必是自有把握应付了,于是不再多说,暗暗疑惑—— 一个把生意做到这地步举止又特别的人,绝不会默默无闻,可惜往常对这些生意方面的事没多大兴趣,否则应该会听说过他的名字和事迹吧。
  湿热感从耳垂处传来,如触电般,身体一阵颤抖。
  衣裳已滑到肩下,红凝下意识抓住那手。
  “走神了,在想什么?”段斐若无其事抬起脸,仿佛什么都没做过。
  红凝松开手,垂眸:“没有。”
  段斐压低声音:“天色不早。”
  红凝不语。
  段斐道:“我该回房歇息了?”
  红凝沉默片刻,忍不住唇角一弯:“这里是段公子府上,所有东西包括我都是段公子的,段公子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何必问我。”
  段斐看着她半晌:“因为舍不得。”
  红凝微露询问之色。
  “舍不得,就是舍不得,”段斐笑着推开她,“难得遇上特别的美人儿,我喜欢她主动些,或者哪天她会自己过来找我。”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她会把她的心交给我。”
  红凝愣。
  “你真的是想找个归宿?我看,就算找到了你也未必会安心,”他站起身朝门外走,袍袖飘扬,“你只是累了,不想再走,所以要找个地方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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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有顾虑吧,真的只是累了?长久地维持着一个姿势,手有些麻,红凝缓缓从榻上起身坐直,沉默,或许是因为他看得太清楚,一语道破她的弱点,又或许是因为他明明知道却无半点责怪之意,心竟隐隐酸痛。
  一双手轻轻替她拉起衣衫。
  红凝抬眼。
  锦绣看着她,凤目中神色复杂,依稀竟有笑意:“人间每过一世都不会再记得前世,转过十世,你已不记得他了。”
  红凝心中一动:“我前世和他有关系?”
  锦绣没有正面回答:“不论有无关系,前世已过,情债还尽,你们的缘份早已了断。”
  怪不得会有那么强烈的熟悉感,时常还会梦见他,或许在前世自己和他真的很亲密,可如今却落得对面不相识的地步,红凝抑制住心中那丝惆怅:“你既然知道今生与前世有区别,那更该明白,我也不再是前世那个小妖。”
  有时候看得最清楚的人反而更执著,锦绣沉默。
  红凝淡淡道:“世上缘份本来就是生了又灭,灭了又生,了断也可以再续。”
  锦绣道:“他喜欢的不是你。”
  红凝忍怒,笑起来:“中天王太自信了,他会不会喜欢我,现在说似乎为时过早。”
  锦绣看了她半晌:“看到的未必是真的,他自有他的缘分。”
  “缘分只会是自己争取的,”红凝没去细想话中意思,起身要走,“他了解我,愿意等我,我也很愿意和他继续发展下去,凡人和凡人结合好象不违反什么天意。”
  锦绣扣住她的手腕:“不要任性。”
  察觉到他的怒气,红凝莞尔:“中天王当我是跟你赌气?那就错了,我是真的有点喜欢他……”忽然停住,倒抽一口冷气,震惊。
  怒意逐渐退去,锦绣看看那些伤痕:“不妨。”正宗神族后裔,拥有高贵的血统、扭转乾坤的法力和举足轻重的地位,只要她愿意,他就能给她别人想要的一切,可惟独她想要的,除了这件事别的都不能答应。
  他以为自己在担心?红凝自觉好笑,恢复平静:“想不到神仙也会受伤。”
  锦绣放开她,缓缓缩回手:“天界有正神邪仙,天将镇守中天,受伤更免不了。”
  红凝了然:“中天王守护天庭果然尽心得很。”
  话中讽刺之意明显,锦绣没有理会:“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不想见你师父?”
  “想见,可成天对着你们这些神仙,我就不想了,”红凝看着他,“我宁愿做个凡人,你不是说可以送我回去么,那现在就送我走吧。”
  回去,就意味着她会彻底忘记这里的一切,从此与前世再无瓜葛,她当真毫不迟疑说出了这话。
  锦绣沉默片刻,道:“过些时候吧。”
  红凝微嗤:“还想让我修仙,不死心?”
  对上那双满含嘲讽的眼睛,锦绣没什么意外:“现下还不能送你回去,近日我或许没空,过些时候再来看你。”转身消失。
  就算答应,目前也未必有这能力,刚受过天刑,勉强作法助她穿越轮回,恐怕会很险,何况还有最后的机会。
赴宴
  二月早春,花圃里满眼新绿,白衣如雪,拥着红衣如火。
  丫鬟们呈上小银剪。
  段斐笑推怀中人:“好花配美人儿,去选两朵花戴。”
  天气尚寒,群花初醒,含苞待放,晚梅花刚凋零,桃花将吐,早杏花也绽了一两枝,其余开了的虽不少,却都是些不起眼的杂花,惟独斜坡下那丛茶花开得正盛,清晨几丝细雨滋润,花的颜色愈深了些,红而美,远远望去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仿佛有种奇特的力量在指引,红凝心中一动,缓步走过去。
  越接近,那茶花越发鲜活,仿佛有了生命。
  红凝俯身作挑选状,事实上却在发呆,自从进来这园子之后,总被一种熟悉而不安的感觉缠绕着,可具体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这里的每件景物、每个人、以及日常发生的事,都和往常经历的见过的没什么两样,并无任何不合理之处,然而那听竹轩,这茶花,都让她感觉似曾相识,冥冥中好象有什么声音在召唤。
  正在出神,段斐已伸手将她拉起来:“怎么了?”
  红凝忙抛开思绪,一笑:“这么多,不知道选哪一朵。”
  段斐看看那花,又看她:“这花倒配你,我来选。”
  眼见小银剪伸向花枝,忽然没来由心痛,红凝拉住他的手:“算了,好好的摘它做什么,不如开得长久好看。”
  段斐含笑低头:“美人儿既知道惜花,也该明白,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情此景想到这两句诗不出奇,但自他口中念出来,无端便带上了几分挑逗之意,红凝忍不住笑了,这是个不知名的朝代,想不到也有这诗,可见天底下处处有巧合,更巧的是二人前世有关系,今生偏又遇上,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难道真如锦绣所言,一世缘尽就再没瓜葛了?
  她只作不懂:“我没念过几本书,怎及段公子风雅。”
  段斐不逼她:“不戴花了?”
  红凝指着墙头红杏:“摘两朵吧。”
  段斐将银剪递给丫鬟。
  两朵红杏鲜妍,煞是好看,剪得恰到好处,采花的丫鬟眼光也很不俗,然而红凝接到手里便觉一阵烦躁,随手丢开:“不戴了。”
  段斐既不惊讶也不生气,笑道:“原来是我看错,将你误当作惜花之人。”
  刚说完,就见一个五十来岁穿戴体面的家仆走来,正是韩管家,与众丫鬟招呼过,他上前问:“公子,如今只剩这摘月台了,是不是尽快动工?”
  不远处堆着巨石,一块块垒得如山高,想是等着铲了这些花就用来修建摘月台用,红凝低头看那丛茶花,虽觉不忍,也没有出言劝阻,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再怎样努力,终究还是逃不出既定的命数。
  段斐瞟她一眼:“这茶花开得好,留着给美人儿看几日,开过了再动工。”
  韩管家答应着退下。
  红凝道:“何必延误工期。”
  “你喜欢,延误几日又何妨,”段斐拥她入怀,俯下脸,“若是心里感激,就亲我一口。”
  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
  说话半真半假,做事随心所欲,此人好象根本不知道“身份”二字,从来没有正经的时候,红凝好气又无奈,推开他就走。
  .
  姹紫嫣红,浓香沁鼻,桃花菊花兰花杏花等各色花枝堆满了房间,花丛中,陆玖一身白衣半躺在床上,媚笑着要一名花仙变牡丹,原来自他醒来后,陆瑶便提议搬出花朝宫外,另安置在花朝城里一处宅子里养伤,碍着他北界公子的身份,众花仙花妖多有奉承的,也有碍着脸面不敢得罪的,离了锦绣的视线,他便越发放肆了。
  陆瑶掀帘走进来,见状俏脸一沉,喝令众仙娥退下:“好了伤疤忘了痛么,我因怕他见你无礼,都搬到这边来了,你还闹什么。”
  陆玖全不在意:“恭喜你如愿以偿。”
  陆瑶走过去坐下:“这话奇怪,什么意思。”
  陆玖笑意不减:“未来姐夫一心想让那丫头成仙,如今你不慎放我出去,落到她手上,偏又被未来姐夫救了回来,你说那丫头会怎样?”
  陆瑶装作不懂:“她怎样,我如何知道。”
  陆玖道:“那丫头脾气倔得很,你说她能不恨我这未来姐夫么?”
  陆瑶瞟他:“她恨不恨与我何干。”
  陆玖笑道;“怎的无干,她若成仙,天天在姐夫眼前走来走去,姐夫难免不旧情复发,说不定就收在身边了,如今她因为恨姐夫再不肯修仙,错过今世就永远是凡人,你从此便高枕无忧矣。”
  陆瑶道:“那是你想太多了,无凭无据就要冤枉亲姐姐?”
  陆玖道:“你自小行事都周密得很,岂会留下证据,中天王妃已经捞到手,你还不知足,要的也太多了。”
  陆瑶道:“能要多点,为何不要。”
  陆玖嘲讽:“怕只怕九条尾巴贪心不足,算计来算计去,到头来反而什么也得不到。”
  陆瑶脸色微变,怒视他。
  陆玖大笑,抬手指着她:“对了对了,你那些贤惠留着给姐夫看,跟我装什么,难道将来你能保证中天王宫只住你一个女人?”
  怒气逐渐散去,陆瑶叹了口气:“那不同,论姿色我还怕她们?他当年是什么样的性子谁不清楚,如今这丫头都在人间转了十世,他还念念不忘,可见恋的不是她的姿色。”她柔声:“阿玖,你我终是姐弟,纵有委屈,我又怎会害你,上次若不是我及时求他来,你早已死在昆仑天君的斩神刀下了。”
  陆玖咳嗽两声,这才露出几分病态,冷笑:“这次你却险些毁了我千年修行。”
  陆瑶道:“我也没料到那丫头这么厉害。”
  陆玖道;“你可知道她为何这般恨我?”
  陆瑶道:“因为她师兄。”
  陆玖道:“帝君不是已赐过金莲露了么,只要她修仙,将来自有相见之日,但她为何不肯?”
  陆瑶脸色不太好。
  陆玖笑道:“再聪明还是个女人,你当是她记恨姐夫的缘故?”
  陆瑶愣了下,似想到什么,恍然:“这件事她并不知道,你姐夫没告诉她?”
  陆玖道:“所以你不妨试探一下,若果真是这缘故,她知道了说不定就肯修仙,姐夫只有感激你的,千年后她与她师兄团聚,就不会再恨我,姐夫也死了心,你也放了心,岂不大家都好。”
  这或许是个好办法,但谁能保证她知道后不会消除对他的恨意,不会再出意外?人间十世他都没死心,成仙跟了别人又怎样,只要她在,他的心就永远不会回来。
  陆瑶转动茶杯,浅笑:“如今她突然消失了,我正在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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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城里郑公家出了喜事,摆酒宴请亲友,郑公在甘州城也算有头脸的人物,因此一大清早郑府就车马盈门,宾客不绝,素日交好的官员和大户都在邀请之列,纷纷携女眷登门道贺,鞭炮声响成一片,热闹非常。
  一辆华丽的马车徐徐行来,车后跟着七八个骑马的衣着不凡的家仆。
  马车在郑府大门外停下,车帘掀起,出来一名年轻公子,华美的衣袍,高大俊逸的身形,矫健潇洒的行动,引得众女宾侧目,听到他的名字之后都摇头笑,几名未出阁的姑娘们羞得掩面转身,却又偷偷拿眼睛瞟他,在某种程度上,段斐这个名字虽象征着年轻有为,但同时也是风流浪荡的代名词。
  有段斐的地方自然不会少了美人儿,而且每次各不相同,众人都在好奇这次会是一位什么样的美人儿。
  果然,段斐站定后,便回身从车内扶下一名红衣女子。红艳的衫子,最上好的布料,最精细的做工,最时兴的样式,略嫌单薄的身材因此显出几分婀娜,分明是淡淡的笑,看上去也变得明朗热情了。
  在场男人们私下已开始品评,多数都露出赞赏之色,相反,女人们只是嗤笑。
  此人向来好说话,但要在甘州立足,绝不能得罪,郑公亲自迎上来。礼单与贺礼已先派人送到,段斐拱手道贺,说了几句吉利话,郑公大笑,拉着他一道进了门。
  郑府虽不及段府富丽,规矩却比段府立得严多了,尽显大户人家的气派,段斐刚进去,立即便有专门招呼女眷的妇人上来将红凝请进后园,与众夫人小姐们坐在一处品茶赏花,闲谈说笑。
  见她来了,众人碍着段斐的面都客气地问候,称呼“姑娘”,公认的风流公子,人人都知道他不会娶妻,且并未承认收她作小妾,只有这称呼最合适。红凝也不计较,大方应下,让小丫鬟自去玩耍,自己则静静坐着喝茶,段斐今日带她赴宴,并不曾多嘱咐什么,这些夫人小姐们的谈话内容也实在引不起兴趣,因此她坐了会儿便借口赏花起身离开。
  刚走出不远,身后便传来议论声,以及异样的不屑的目光。陪在风流公子身旁的女人会有什么好身份,这些夫人小姐表面待她客气,内心还是鄙薄的,红凝明白缘故,不以为然,只当听不见,自顾自闲逛,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这一个月来,段斐待她确实不错,她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她没想到的他也会想到,什么都依着她,并无半分强迫的意思。
  风流公子都是这样的手段么,变着法儿俘获女人的心,真情假意谁知道,红凝低头笑,隐约觉得不安,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正在走神,身后有人唤她:“姑娘怎的不过去坐,也热闹些。”
  红凝回头,只见二女并肩走来,其中一位年轻贵妇打扮,另一位正是当日在街上与自己争着买剑的苏知府的女儿苏小姐,不知是不是凑巧,她今日也穿了件红衫子,珠翠光闪,加上本就是有名的美女,盛妆打扮更觉惊艳。
  同样身穿红衣,肌肤如雪发如云,然而远处男人们看过来,头一次没有将目光停留在苏小姐身上。
  这身红衣似乎天生就适合她,夺目的光彩掩盖了她所有的不足。
  红凝自然没留意,苏小姐却有些不忿,自觉与一个身份低贱的女人撞了颜色,还给比下去,因此她特地拉了那位贵妇过来打招呼,面上笑道:“那日不知你身份,你可不要见怪。”
  对方有意无意加重“身份”二字, 红凝怎会不明白,淡淡道:“苏小姐客气。”
  苏小姐笑推身旁妇人,介绍:“这是文家夫人。”
  “我见姑娘的衣裳样式时新得很,这钗也没见过,所以来见识见识,”那文夫人也不作礼,上下打量红凝两眼,“段公子最是怜香惜玉,姑娘若尽心伏侍,将来好处必定更多。”
  红凝生性不爱打扮,今日因为跟段斐赴喜宴,不好太素净,便少少戴了两三件首饰,可就这两三件,已将对方满身珠宝给比下去了,女人们难免妒忌,所以她这“伏侍”就有了另一层意思,分明是讽刺她以色事人,苏小姐未出阁,将脸转向了一边,只作听不见。
  红凝微微一笑:“是么,我先前倒不明白,多谢夫人教导。”
  文夫人顿时涨红了脸,不好发作,冷笑:“不知姑娘出身哪家楼里?”
  红凝道:“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夫人有兴趣,红凝愿意引路。”
  见文夫人没占到便宜,反被激怒,苏小姐忙圆场:“姑娘现下自是住段公子家里了,二姐总问这些做什么。”说完,她转脸看旁边的桃花,岔开话题:“论起桃花,还是凉州最有名了,可惜三王叛乱过去这么久,我前日随爹路过那里,方圆数十里都不见人,桃花也不开了,怪萧条可怜的。”
  文夫人道:“当时害得我们生意也不敢做。”
  苏小姐笑:“所幸我们甘州离得远,爹也没受连累。”
  她二人兀自闲话,红凝在旁边听得呆了呆,总觉得不安,但最近经常有类似的感受,也没去深究,转身欲离开,却见一名丫鬟端了个盘子路过,上面放着三盏热茶:“夫人小姐们要喝茶么?”
  文夫人笑看红凝:“说了这么久,口也干了,有劳姑娘替我拿一杯过来。”
  分明带了丫鬟,却故意使唤别人,红凝怎会不知道她是借此显示身份,不过这时拒绝倒显得自己小气,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于是随手取了杯递过去。
  文夫人正要接,忽然惊道:“我的玉佩怎的不见了?”
  苏小姐会意,马上吩咐丫鬟们俯身寻找。
  红凝端着茶皱眉,那茶是新斟上的,隔着杯子越发烫手,端茶的丫鬟转眼就已离开,这么失礼,分明是这两人有意串通了看笑话,再瞧附近并无搁置之处,换作别人必定丢了茶杯或被烫伤,未免狼狈,不过这对红凝来说只是小事,她没耐心再看二女演戏,正要作法脱身,可目光无意中一扫,立即打消了这念头。
  “段公子。”
  “段公子来了。”
  听到声音,文夫人与苏小姐忙直起身作礼,苏小姐笑问:“段公子怎的不在那边,倒跑过来了?”
  “过来看看我的美人儿,”段斐随口应着,走到红凝面前,“听说美人儿把丫头都打发出去了,跟前没人伺候,恐有不便。”
  见他并不看自己,苏小姐涨红脸,笑得有些勉强了。
  文夫人揶揄:“段公子待姑娘向来是好的。”
  段斐面不改色,顺手就去接红凝手上的茶杯:“她们怎的如此失礼,喝过茶就该来收了,哪有要客人自己拿着的道理……”
  茶杯落地声。
  “谁送的茶,全没规矩!”段斐退开半步避开四溅的茶水,面有愠色,“这些丫头粗手粗脚,你就该骂她们,烫着没有?”
  看他故意做出这么关切的模样,红凝暗笑,既是对方过分,她也不打算装什么气度,摇头:“丫头们没什么,是文夫人要喝茶,叫我顺手替她拿着。”
  段斐冷了脸,转而看文夫人。
  文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竟不知该说什么。
  带了丫鬟却要别人递茶伏侍,段斐岂会看不出来,淡淡道:“我的人只配给夫人使唤递茶么。”
  苏小姐见不对,忙堆出一脸歉意,上前解释:“方才二姐见姑娘离得近,并不知这茶烫手,姑娘可曾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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