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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梦记

_71 绿痕(当代)
  他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大意中了雨师的偷袭后,孔雀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甘心与自责,孔雀并不想死,自始至终,孔雀皆是有意拿下地藏的,只是在受伤过重转眼间就将死去的这情况下,孔雀也了解到自己死期已至,因此,孔雀才会在最后一刻,不顾一切放手一搏。
  一名臣子在生命的尽头,仍要为主上尽一己之力的模样,他怎么也无法忘记。
  初时他很迷惑,因他认为以孔雀的个性,孔雀不会在仍有一丝丝全身而退的希望时,咬牙力求战死,但后来当他听说了天宫那边的人传来的一些小道消息时,他虽豁然开朗,却也因此而不能释怀。
  这些日子来,他很想告诉死在冥斧下的孔雀一句话……他败得很不甘,若是可以,下一回,当他俩再次面对面时,孔雀别再用这种方式侮辱他这名一直很努力想超越他的对手。
  只可惜……不会再有下一回了。
  段重楼没好气地抚着发,“好吧,那就算是输给他好了,但那又如何?你已替地藏除去最具威胁性的大敌了。”
  他却摇首,“这一切赢得太容易了……”不该是这样的,帝国若真想拿下西域……不该只是这样。
  “当一天和尚,就撞一天钟。”段重楼才不愿意去想得那么远那么悲观,“眼下帝国与地藏偃旗息鼓,都步入了休养期,往后的事就往后再想吧,你别忘了,冥斧在你手中,而你也是我们地藏唯一能够倚靠的人。”
  唯一的倚靠?
  那日封诰来见他,也说了与这话类似的话,他说,他只是来见见继承了女娲一职的人而已。
  在某种转变下,他已成了一个女娲了吗?
  “你的伤可好些?”看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段重楼忍不住将两眼移向那时孔雀在他身上留下的几刀。
  他抚着伤处,“大致上都好了。”
  “孔雀已死,你就别再想着那家伙的事了,现下帝国的新西域将军可是阿尔泰,咱们该烦恼的是那个叛徒,还有你的身子才是。”虽然少了个孔雀,这可不代表帝国会愁没人可接替,这不,一个自告奋勇的阿尔泰不就去中土里攀上高枝了?
  一直都在心中很介意阿尔泰这个人的马秋堂,翻逼了记忆中属于阿尔泰的点点滴滴,可是得到的印象却很少。
  他只记得,阿尔泰虽名为牧王的义子,可实际九原国里朝事、大事、小事,全都由阿尔泰一手发落,而九原国也在有了阿尔泰之后,一夜致富般地以大批的羊、牛、马成为地藏中最会经商的牧国,偏偏这些能耐,并非牧国王子牧瑞迟所有,老牧王明知阿尔泰是接棒的不二人选,王子牧瑞迟也早认为阿尔泰有天会抢走王子之位,取而代之登上牧国王位,但,阿尔泰却没有,连抢都不抢,抛下了一切就走,他什么都不要。
  不要钱、不要人,甚至国也不要。
  “你可知他为何会离开九原国?”马秋堂还是想不通阿尔泰那捉摸不定的性子。
  段重楼翻了个白眼,“天晓得。”
  “帝国是究竟有何吸引他,值得他甘心抛弃家国?”
  孔雀为等待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甘冒风险让对手成长,但这是因孔雀本身就对武艺有些异样的执着,那阿尔泰呢?他并不像个会为武艺折服的人,真耍为了这点投效帝国,阿尔泰也应当知道他绝非夜色的对手……难道是为了财富?这也说不通,地藏本就够富裕了,九原国更是长年由阿尔泰一手把持,他不缺钱财。
  不为人不为财,那是为了什么?
  “新西域将军?”段重楼不以为然地问,“你认为阿尔泰凭什么以为他会是你的对手?”
  因阿尔泰是女娲……但这点他并不打算说出口。
  若他得到的消息没错,天孙的神器落到了阿尔泰的手上,非神人的阿尔泰,能得到神器,只怕就是封诰口中无意返回地藏的转世女娲之一,只是,身为地藏的神祇,为何阿尔泰要杀雨师?
  马秋堂叹了口气,“你该问的是,女娲想对地藏做什么?”
  百年前那个曾深深爱过地藏的女娲,这一生,已不再爱地藏,既是不爱,那他们三人,为何又要出现在地藏的面前?
  或许,他该亲自向阿尔泰问个明白。
 
  抄经抄了一整晚,总算是抄完一迭又可让无邪烧个痛快的经文,急着去向她邀功的孔雀,在她的宅子里找不到她的人时,转身拐进一条他未曾走过的狭巷,远远的,就见一个老嬷嬷正在对无邪说些什么。
  “……别忘了妳的身分。”手拿龙头杖的嬷嬷,在察觉孔雀来到时,很快就收口。
  “我知道。”无邪面无表情地应着。
  嬷嬷手中的龙头杖,一下又一下击打在地面上的沉音,在这处地底造成了种沉重难以喘息的回响,孔雀若有所思地走至无邪的面前,伸手在状似出神的她面前挥了挥。
  “她是谁?”
  “她是自小带大我的嬷嬷。”无邪很快就换上一如以往的笑意,欣喜地瞧着他手中的东西,“没想到你真的写好了。”
  “妳有何把柄在她手上?”他的声音仍然很低沉。
  往前走的脚步顿了顿,半晌,她才缓缓回头以没药救的眼神看着他。
  “在你眼中,这世界真的很黑暗是不?”他真的待在朝中太久了,她轻轻叹息。
  “少敷衍我。”他才不吃这套。
  “我有我的私事,你别过问。”她也跟他打起太极拳,“我只能说,我跟浩瀚一样都是有责任的。”
  “妳的责任是什么?”身处在这儿,她还能有什么重责大任?那些所谓的责任,全都已经被陛下给扛了去,而她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无用皇后,只要安安分分的待在这就成了。
  “我的责任是,让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无邪给了他一个没想过的答案。
  他想了想,头一个问向她。
  “妳有开心的过日子吗?”
  她云淡风清地一笑,“我在努力了。”
  不知为何,今日她的笑颜,看起来,不似以往的天真,反倒有着勉强,他无意识地锁紧了眉。
  黄色的裙襬拖滑过小巷,看不过眼的孔雀抬手要她停一停,接着弯身替她撕去下襬,省得她三不五时踩着它。
  “高手。”手法真老练。
  他不客气地回敬,“能像妳一天到晚都在跌,那才叫高手。”除了轻功外,她一定也有练过金刚不坏之身。
  攀上她腰际的大掌,让无邪忍不住看了一下,孔雀只是挑挑眉,以一副壮烈成仁的口气告诉她。
  “实不想为,却不得不为。”这巷有多窄呀?平常她在空地上都可以跌个四脚朝天了,何况这等小巷?想让她的头多撞几个奖品回家吗?
  “那边。”极力按捺住笑的她,在走出了小巷后,伸手指向远处人工所做的小溪。
  他这才发现她手里提了个小篮,当她蹲在溪畔取下篮盖时,里头盛着的,是各色纸折的精巧小舟,他有些不明白她来这做什么。
  沉默了一会后,她静静地看着这条总是承担她许多事的小溪,然后蹲在溪畔伸出手就要去捞溪里最是色泽红艳的两颗石子,孔雀见她的衣袖都已弄湿了,赶紧一手环住她的身子将她整个人拉起,并以眼光责怪连这种小事都需要有旁人照顾的女人。
  无邪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他则是面无表情,她朝他伸出手,摊开玉掌,在近处宫灯的照耀下,那两颗不知当年是何国赠与浩瀚的大礼,就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上。
  自看到她掌心那两颗鲜艳到似火的石珠起,孔雀就大概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说,他只是等待着万事都要拐着弯的她,亲口告诉他这次她又想做什么。
  “我喜欢这条浩瀚为我造的小溪。”她边说边把红色的宝珠放进两艘色泽不同的纸舟里。
  “为何?”
  她侧着首,微笑地看着他,“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把我不想记住的往事,全都顺水载走。”
  孔雀总算是听明了她想说的是什么了,但他的想法与她不同,以往他都是这么认为,也知这世上,每人都有自己的苦,谁都无法替任何人来承担,一条小溪,就能轻易载走记忆中,那些爱恨愁怅,心碎与伤痛?
  光看他的表情,无邪就知已被他看穿了目的,但她并不感到沮丧,只是隔了一会淡淡地说。
  “孔雀,我二十三了。”
  孔雀看着她柔美的侧脸,不觉得岁数有改变她什么,也不知她为何会对他说起这些。
  “那又如何?”
  “我很快就会老了。”她的语气里有丝忧心。
  “老在妳前头的人多得是。”每个人都逃离不了生老病死,这是定数。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就一直在错过……”她低首看着匆匆流过的清澈溪水,“再这样下去,我会错过更多的。”
  “我送妳去见陛下可好?”以为她是在想年华总被他人误,有些同情她的孔雀,心房不禁因她一软。
  她轻轻摇首,“不了,他太忙了,我不希望他得腾出时间花心思在我身上。”
  “那……妳怎么办?”说这里是冷宫,一点也不为过,陛下不来这,而她又不去陛下那,难道她要将她一辈子的大好年华都锁在这里吗?
  她眨眨眼,“我的事与浩瀚有关?”
  “妳与陛下拜过天地不是吗?”他瞪向她,指出事实。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不是他这个臣子想嫌弃她,只是,她不但没有身为皇后的自觉,与人相处更是随和又随性,对男人的手,总是想拉就拉,就算是别的男人想碰她这尊贵之躯,她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是不爱陛下,故才不愿对陛下守身?还是从来就没人教导过她什么叫妇道?
  不知他在心生暗火的无邪,又自顾自地陷入自言自语的情境中。
  “其实当皇后也很好的,一来我没什么鸿鹄大志,二来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做皇后,我也真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妳喜欢拐弯抹角的说话?”他也多少摸清她这个人了。
  “简单的说,我是个没有心愿的人……”她先是垂下眼睫,而后渴盼地看着他,“平常人都会有心愿的,就像你,你一定也有的,对不对?”
  就算有,那也已经过去了。
  “你想到某人时总会皱眉……”她只看他一眼,接着便愁眉苦脸地抚着额,“我都已经尽量挑字眼不让你想到那儿去了,不然待会你又一定会对我摆脸色……”他不是男人吗?这么敏感做什么?她会很累的耶。
  他有表现出来吗?完全不认为自己神情有泄漏任何情绪的孔雀,在那种头一回见到她时深感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上来时,天生的警觉心让他忍下住再次因她而疑心四起。
  “一切不过是情海翻细浪,何苦?”她没留心他,只是继续苦着脸自言自语。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还是一样无辜得要命的脸庞,就是找不到哪里不对劲,是他太多心了吗?
  他不怎么情愿地更正,“记得吗?是我要讨好妳,而不是妳来讨好我。”
  “也对。”她一手拍着额,“都怪你太不尽责了,害我都忘了我留下你的目的。”
  “妳希望我怎么做?”或许试她一下她就会现出原形了。
  让人惊艳到得深深屏住呼吸,再用力喘口大气的俊容,猛然凑至无邪的面前,随尝他长则旷则毛上下眨呀眨,眼前的男人已从桃花随时可以朵朵开,变成妖艳盛绽得完全没有天理……使出浑身解数的孔雀很卖力。
  “那个……”她掩着嘴,以好抱歉的眼神看着他,“我实在很不想说……虽然说你的模样很极品,不过你这样冲着我笑,感觉真的有点阴森……还有你这样一直眨眼,眼不酸吗?”
  方才一定是他的错觉。
  “娘娘,我在勾引妳。”他索性放弃迂回那套,省得她天分不高他还要多浪费时间。
  她听了也没多大反应,只是两手拍拍他的肩,很诚恳地向他建议。
  “再努力点。”她还以为他是眼抽筋。
  “……”
  “以前呢,我有个心愿,那就是把浩瀚手中的东西都抢走。”放好了纸舟后,她在他的身旁坐下,“我和他也算是青梅竹马,打小一块长大,会有这念头不奇怪是不是?”
  “陛下一直都在让妳?”跟不上她转变话题速度的孔雀,也只能顺着她的风头转。
  她娇嗔地撇着嘴角,“才不呢,他小气得很,自小到大,我看中的,他从不曾让给我。”
  他们在谈论的是同一个人吗?那个浩瀚?连第一武将都可以为黄琮的要求大方拱手让出的浩瀚?他还以为这世上心胸最宽广者非浩瀚莫属,没想到她……她其实是想扯浩瀚的后腿,不想让浩瀚太完美吧?
  她扳着四根手指数算,“就拿四域将军来说好了,人是我挑的,我同他讨了这么多年,他却顽固得很,说不给就是不给。”
  他忙抬起一手,“等等……妳说什么人是妳挑的?”
  “你们四个啊。”
  什么是她挑的?他们四人是一路打上去的好吗?
  “为何妳要挑我们四人?”好,先不戳破她,看她还有什么惊人之语还没说。
  “直觉吧。”她两手捧着面颊细细回忆,“夜色是个无敌的女人,也是个忠贞不二的完美将军。在她那双弯刀下,你们连续败给了她这么多年,也败得不算冤枉。”
  孔雀没说什么,只是挑高眉看着她。
  “破浪呢,他从小到大性子都一样,他虽任性,但刀子嘴豆腐心,行事虽极端了点,但他很单纯的,四域将军里,就属他的性子最是可爱。”
  “可爱?”他愈听愈觉得她的眼光有问题。
  “至于石中玉,他是你们四人中最尽责的一个。”
  忍不下去了,“妳没说错人?”那颗只会吃饭和像条狗般跟在爱染身后的石头?
  她不受他的打扰,继续说完她想说的,“他虽不似夜色与破浪出尽风头,锋芒尽敛的他,却是浩瀚最得力的左右手。若是无他,帝国的南域至今恐还摆不平呢,若是无他,四域将军恐怕早散了也说不定。”
  “我呢?”怎漏了一个?
  无邪侧过脸,打量了他一番后,先是叹息拖了个老长,再转过脸下结论。
  “你是脾气最差的一个。”
  他脾气差?全朝哪个人不是夸他最会做人,最长袖善舞?夜色不近人情,破浪嚣张过头、眼高于顶,石中玉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人情世故,哪一回他们捅了大楼子不是他去收的?他脾气差?
  她愈想愈好笑,“想当初我要浩瀚挑你们时,日月二相还很不以为然呢。”
  孔雀面容蓦然一暗,音调也明显变得有些低哑。
  “或许二相早料到了也说不定。”
  “料到什么?”
  “我们四人无法替陛下打下天下。”这些年来,确如六器所说,四域将军无一人陛下打下天宫或是地藏或是海道,而现下,瞧,夜色被逐出中土,北域防守因此洞开;他战死于西域,西域等于就是无人防守,若是海皇一苏醒,别说是替陛下打下天下,就连四域也不知能否守得住。
  望着他那张理不清是疚还是罪的面容,无邪一手抚过他的脸颊让他面向她。
  “天下的定义是什么?”
  “中土与三道。”他制式地应着,“若是陛下择了他人为四域将军,或许,这片江山早已在陛下手中。”
  她拍拍他的脸,眼中有着笑意,“浩瀚眼中的江山,与你眼中的江山差别很大。他的江山不是你们所以为的那些。”
  “妳自认很了解陛下?”他这才发现他又被吃豆腐。
  “我不该吗?”浩瀚有那么难摸清楚吗?
  然而这在孔雀的耳里听来,却成了他们是夫妻,彼此相知相惜自是理所当然,不知怎地。他的心薄有点酸。
  “你以为浩瀚为何不顾一切也要让你复生?”她靠在他的臂上把玩着他的长发,“浩瀚不会放开你们四人的,因要他舍弃你们,他会很心痛的。”
  他没想过他们四人在浩瀚眼中这么重要……只是,真是这样吗?
  “我们四人中,妳最欣赏谁?”他挪了挪身子,免得她整个人都靠进他的怀里。
  “你。”她毫不犹豫地就选他。
  他眉心深锁,“为何?”
  “因为,你会提得起放得下。”
  豁然开朗的感觉,在他的心头点荡成一圈一圈的涟漪。原来,她兜这么大的圈,真正想对他说的就只是这句话。
  现下的他,有点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她看上去有些顺眼了,因她与浩瀚实在是很像。不同的是,浩瀚事事都搁在心里不会说出口,总是做了再说,即使遭人误会也无所谓,她却不然,她会直接说出口,即使要用拐弯抹角也无妨。
  “妳有眼光。”过了许久后,他抛给她一记媚眼。
  “我也这么认为。”她一脸得意。
  孔雀在她起身欲走时一手握住她。
  “妳错过了什么?”
  无邪愕然了一会,在没办法回避他眼瞳的状况下,她只好吐实。
  “人生。”
  “只消吩咐几句,不管妳有何心愿,我相信会有很多人都愿为妳完成心愿。”他不相信她连人生都无法拥有,心善又爱笑的她,应当是能够得到很多很多的,或许只要她开口要求,她就能达成她想要的,无论她要的是什么。
  然而,她却问得很无奈。
  “你认为人生是他人能给的吗?”
  他被她问住了。
  在这个问题前,他是比任何人都还来得要有心得,但那却是一种必须用血泪来换的心情。
  这世上,万般不由人,若每个人都可藉由他人来完成自己的人生,可让他人来实现心愿,那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不由人的事了。
  就像夜色想要的人生,他到现在还不知能怎么给她,又或许,他根本从来就没弄清楚过夜色想要的是什么。
  这些年来,他一味的给,夜色从来不受,而他不愿给的,却不得不拱手让出。
  有时他也会问自己,他究竟夏夜色什么?
  她的容貌?比夜色貌美之人太多了,或者,他爱的是她那无与伦比的武艺?而他所追求的,也只是武艺上的一种痴狂而已,就如同他待马秋堂一样?不是这样的,一定还有别的……一定还有别的……他不可能连爱上她什么都不知道。
  自天宫与夜色一战后,他一直很想找个可以让自己认输的借口,可找到后来,他却不堪的发现,触目可及的一切都可是嫁罪的借口,也都可是她拒绝接受他的理由。论姿质论相貌,风破晓都不过尔尔,或许还及不上他,可这又如何?这并没有让他感到安慰点,因他知道,他只是不愿承认在夜色心中风破晓比什么都重要而已。
  他没有想过,他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一个人的狼狈,或许还可忍受,但众人眼里盛着的同情,就像千根针日夜扎在他的心坎上。
  到头来,他已分不清究竟是情字困住了他,还是他让情字把自己困在里头。
  出兵西域时,他真存心想死吗?他记不太清楚,被腐蚀过的心房就像麻痹了般,而那时的他也什么都不愿想,他只是急着想要找个发泄的出口,想着也许在筋疲力尽后,他就不会觉得这么辛苦了,而他也不会认为,每一日在睁开眼时,要将空气吸进肺里,是这么的困难……
  就在那时,马秋堂给了他一个机会。
  任他沉湎于过去中的无邪,将篮中未施放的小舟交至他的手上,并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
  “这些,给你。”
  粉红与淡绿的纸折小舟,静立在他的掌心里,他看着无邪身后的黄裙愈拖愈远了,而常出现在她脸上的笑意也离他愈来愈远,很奇怪的,他有种想要比较的冲动。
  相识多年,夜色从不笑,无邪却总是以笑待人;夜色爱穿红色的衣裳,就像是期盼黎明来到的颜色;无邪则总是一身的黄衣黄裙,像座昏黄的灯,躲在黑暗中独自燃烧。
  像盏灯的她,照亮了什么人了吗?或许就算她连自己的前路都照不清,他想。她还是一样会笑得很开心吧?
  他蹲在溪边拿起掌心中的两只小舟,轻放在水面上后,看它逐流远去,一如他当初背对着夜色离去的时候,亲自斩断所有的退路,逼自己心死。
  红尘梦堪多,一切不过是情海翻细浪,何苦?
  提得起放得下……她说得可真容易。只是那个爱笑的女子可知道,还忘的代价,永远都所费昂贵,甚至,非得要赔上性命才肯醒悟?
  不过她的确知道,爱情,就像纸摺的小舟。
  一旦将手松开,它就永不再回来。
  当官当了七、八年,大风大浪也自认见识得够多了,他这武将还身兼四域将军的发言人,在朝中哪个难缠的对手没过过、哪件棘手的圣差没办过?其实昏君和佞臣那一套他应该也很行的,只是浩瀚并非昏君,所以目前他还没有机会可试试当佞臣的滋味。
  只可惜,好汉不能提当年勇……早知道以往有机会就去练练佞臣那一套了,说不定现下就能派上用场。
  都怪以往他被惯坏了,老以为女人只分两种,不是那种哄几句话就可打发,或是痛痛快快互打一场,战败称降就解决一切,反正女人嘛,不就是那回事?可是现在他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女人,专会用甜蜜蜜的笑脸,叫你去做会被砍人头的事。
  就像这种事。
  “妳说什么?”面部表情极力保持着优雅的孔雀,很努力地将腹内愈烧愈旺的怒火压下。
  无邪说得好简单,“我想上去外头逛逛,你陪我去。”
  “我可送妳去与陛下聚聚。”他将脸一板。想家是吗?他就送她回陛下那,他也正好顺道脱离她的魔掌,再好不过,她开心,他也开心,皆大欢喜。
  “我才不要去见他,他闷死人了。”她大大地摇首,让孔雀愈看愈不痛快。
  难道住在墓里的她就不闷吗?
  “不去找陛下,妳想上哪?逛京城?”他两脚在她面前站定,等着看她有什么花招可以耍。
  “迷陀域。”她的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提及迷陀域三字,孔雀的表情微微变了。
  “不成。”
  “为何?”她纳闷地看着他像是想要掩饰什么的样子。
  “妳是帝国的皇后。”他很快即振作,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无邪非但不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还赏给他一副你想太多的表情。
  “那又如何?”天天都提醒她,她干脆在额上刻上皇后两字算了。
  “妳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妳不能去那。”孔雀忽然有种想要将她捉起来,再狠狠摇一摇的冲动。
  什么叫那又如何?
  她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域?迷陀域之所以称作四不管地带,就因那儿没有法,无论是人子与神子被逐出的罪人们,全都流遵在此,在那儿,要三教九流有三教九流,要卧虎藏龙有卧虎藏龙,那里还有个帝国前第一武将!
  她呢?她是什么身分?她时常不记得那便罢了,但他这个臣子可无法替她忘掉半分,她这千金之躯要是出了一丁点的小岔子,他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你在命令我?”无邪盯着他认真起来显得有点恐怖的脸庞。
  “我是在与妳商量。”他面上还是一派温文有礼,其实他是只差没龇牙咧嘴了。
  “我要去。”开始耍任性。
  见她又用那张无辜到极点的小脸要任性,这回孔雀的面色就直接变得铁青,而一旁的北斗和南斗,则是撇过脸去装作没看到。
  “无论你许不许,我都会去迷陀域。”皇后娘娘再次颁布懿旨。
  他瞇眼冷问:“妳去那做什么?”
  “北斗、南斗,去准备一下。”将孔雀视为无物的她,转身朝另两人弹指。
  “都给我站住不许动!”他用力一喝,某两人的脚跟被迫定在原地生根不许动弹。
  再次遭他嗓门吓着的无邪,一双大眼真写满了慌张,孔雀见了,没好气地抹抹脸,走至她的面前压下脾气对她说。
  “这事妳最好是同陛下商量过后再说。”
  “他会答应的。”她拍拍地抚着手臂,一点都不担心这点。
  “妳怎知道?”
  “因我比你还了解他。”这回她干脆做得更绝,“北斗,这事你去问一下你的陛下,若有必要,就连圣旨也顺道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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