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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

_8 兰晓龙(当代)
  史今:“给我……给我棵烟。”
  伍六一很诧异地拿出烟,当发现史今是用左手来接时,干脆点上了塞进史今嘴里,史今吸了第一口,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在咳嗽中他的话全被崩成全无伦次的碎语:“人哪……兵哪……六一,我有得选择吗?”
  伍六一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深吸了口气,然后对他的班长和挚友吼了起来:“你魔障了!你疯啦?”
  车舱里本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一只被许三多一并关进车舱的流萤给这里带来一线微光。许三多仍然蜷着,看着那一线微光。远远的军令和军号声,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远得似乎与他完全无关。
  那天我发现战车的另外一个用处,你可以把自己关在里边,假装世界上除了你没有别人,假装你已经死了。我不再想爸爸、哥哥、班长、老马。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想想他们,也会造成他们的负担。
  我后来常想起那个失败的晚上,我想,如果我不出来,我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样。
  那只流萤终于坠下死了,它早该死了,只不知这之前飞了多远的路程。许三多沉浸在彻底的黑暗中。然后战车咣的一声大响,是被人在外边踢的,然后又是狠狠地一脚。史今的声音在车外,是从没有过的震怒:“出来!滚出来!钢七连的车不是给你干这个用的!”
  许三多没动,也没打算动。史今似乎在外边拉舱门,但舱门已经被许三多从里边锁死了。但他没锁顶舱盖,外边的史今跳上了车顶,在上边重重地走了两步,重重地跳了下来。空间太小,他干脆就踩在许三多身上,然后打开了后舱门,冲着许三多大喊:“出去!把家伙拿起来!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许三多还是蜷着不动,史今跳出去,然后伸过来一只左手,他用左手把许三多整个人拖了出去。
  许三多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史今猛推了他一把,许三多险些摔倒,脑袋在车体上撞出一声大响。然后那把大锤塞了过来,是史今塞过来的,许三多茫然接住。
  “许三多,你给我听着!”
  许三多好像没听过班长的声音这么重,吓得站住了。
  “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招兵的时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赖地要来!来干吗?来吸他妈的鼻涕流他妈的眼泪?我跟你说白了,我这个班带得不错!我还指着它提干!我不想回家种地!你就真打算一门心思拖死我吗?”
  这一吼,把许三多吓愣了,他看着史今,最后摇摇头。
  这头摇得让史今高兴了一些了。他说:“别再吸鼻子了,也别抹眼泪!跟我抹眼泪的人太多了,我跟谁抹去?我不是你爸,不惯你的毛病。你容易紧张,紧张是好事,能让你绷紧了认认真真去做事情。可一紧张就跑,这兵是逃兵,你吸鼻子和做逃兵同义。你给我记着,从现在开始,每吸一次鼻子,你就放弃了一次,放弃十次以上的人不能好好做人,放弃三次以上的士兵根本做不了士兵!”
  “你放弃吗?”
  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把锤拿过来。”
  许三多拿过锤,看着掌着钎的史今。
  “别让你爸叫你龟儿子。”史今盯着许三多说道。
  这一句,果然让许三多为之一震,他抡起了锤。这一次,他竟砸准了,他心里一下就来了信心了,但每一锤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头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几锤过后,许三多自己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来。
  夜里,熄灯号吹响之后,连队的灯光便齐齐地灭去。
  月色从窗户外照进来,许三多呆呆看着自己的上铺,听到有些轻微的声响。史今明显又是没有睡着。许三多于是轻声喊道:“班长?……班长?”
  过了一会儿,史今才吱了一声,说:“我睡着了。”
  许三多说:“你没睡着。班长,还痛吗?”
  “不痛了许三多,别让人听见。睡吧。”
  “班长,我一定好好干。”
  “别说这个!睡吧。”
  可许三多歇了一会儿,又说话了,他说:“我睡不着。”
  史今说:“那你闭上眼,数山羊。”
  许三多说:“我老家没那么些山羊,我数坦克车。一辆两辆三辆……”
  许三多问:“班长,你也数什么呢?”
  史今说:“我数兵,一个兵,两个兵……”
  许三多说:“班长,你认识好多兵,里边有我吗?”
  “当然有你。”
  黑暗中,许三多满意地微笑着。
  许三多:“我会好好干,不落在别人后边。明年你不会走人。”
  史今无声地苦笑:“好。你会为别人着想了。”
  许三多:“你不是别人。”
  史今呆呆地看着很近的天花板,这真是份很沉重的友情。
  “明天你请个假吧……去送老马……你是他带出的最后一个兵,跟别人不一样。”
  许三多:“我有脸见他吗?”
  史今:“现在有脸了,你现在是能为别人着想的人。现在快睡。”
  许三多点点头,他合上眼睛,从轻轻动着的嘴唇能看出他在数着坦克让自己入睡。
  那天忽然为我的人生找到一个目标,我的成绩决定班长的去留,班长的前途由我决定,这让我觉得……荣幸。这是我到七连找到的第一个意义。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有意义。
  早上,七连的兵正在水房里洗脸刷牙,伍六一就把许三多叫走了。俩人往过道去,走过那两面旗,直走到过道尽头,那是个没人的所在。伍六一立定,就看看窗外,然后猛地回过身来,许三多下意识地闪躲。
  伍六一恶声恶气地说:“许三多,你以后不要在大晚上跟班长说那些事好不好?”
  “吵着你睡觉啦?”
  “你在害他。”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要是他们知道了非揍我不行。”
  伍六一瞪着许三多,后者拙劣地表示着友谊,但前者实在不屑于接受这种友谊。“不是为你好。我讨厌你。”
  史今拿着什么从水房出来,看见两人,过来。“你们在干吗?”
  伍六一:“跟他我能干吗?”
  史今笑了笑,并且经过昨晚的事,他不大打算近期能看到伍六一的好脸。
  史今把手上东西伸过来,是把电动剃须刀。“去送你班长,注意军容。刮刮你嘴上的小毛毛,许三多长胡子啦。”
  许三多新奇地接过来,这东西对个没刮过胡子的人来说很有些人生历程的意味。
  伍六一:“他妈的,叫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害得……”
  许三多:“怎么用啊?”
  史今:“我教你。”
  伍六一一句话没完,叫两人置若罔闻地晾在那,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看了看史今头并头在教许三多剃须刀的使用,哼了声走开。
  史今在军容镜里整理着自己的军容,他今天穿着常服,对长期在训练场上的七连来说,那是难得一穿的衣服。他的表情有些伤感。
  一辆泥泞的战车停在修理场上,用高压水龙头冲洗,喷得也是霓光万道。许三多匆匆走过,他已经换下了迷彩,穿上了常服,这就是史今所说的衣衫光鲜。史今在操场的另一边,不止他一个,多了许多从没出现过的士官,不说话,但很有默契,在某个连队宿舍稍等一下,就又会出来一个加入他们。当人数接近一个加强班时他们就走向团大门,这是一个奇怪的队列,这么多各连队的士官们走在一起,那个随意拉出来的队列绝不同于平时的作训队列。
  每个人都沉默,伤感,庄严。
  团长王庆瑞从自己的窗户里看着这个队列。
  三连指导员何红涛掐掉手上的烟,看着这个队列。
  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几个兵下来,那是荒原上的五班倾巢而出了,老马、老魏、李梦、薛林全部都有。老马的行李是别人帮着拿的,他下车就看着远远的团部大院发呆。
  薛林说:“进去看。”
  老马打算转身走开:“不了,在草原上待久了,不习惯了。”
  李梦眼睛尖:“那队兵走得怪怪的。”
  老马回过身,看见史今他们的那个队列走过来,并不出大门,自觉地在团大门内站成了横队。老马的神情变得很怪,又感伤又嗟怀的,忽然大声吸了吸鼻子。
  “敬礼!”队列里都是各先锋连队里的佼佼者,那个齐刷刷如一人的军礼绝不是五班的拖泥带水可以比的,老马身子都震了一下,拖拖沓沓地还礼。
  薛林问:“搞什么?”
  “都是我带出来的……我带出来的兵。”老马又仔细看了看那些脸,他实在不是个多优秀的军人,这时候都看不出什么庄严来,倒是很透着家常。然后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走吧。”
  他嘴里轻轻吐出两字,那是对那队人的再见。
  然后转身,走,那三个又张望了一眼,蔫蔫地跟着。
  史今等笔挺地峙立,他们这样送走了一个班长。
  老马却说不看了不看了。最后掉头真的走了,另外三个,只好蔫蔫地跟在后边。走到车站才看到了许三多,老马也不吱声,激动得老远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许三多不太习惯,挣开老马,笔挺地给了一个敬礼。
  老马一愣,感慨道:“好,好,许三多,还是你像样。”
  一旁的李梦上去就替老马捶背:“放轻松,放轻松,别激动!”
  “别烦!他们几个都还像个人样。”老马说着给了李梦一下,“就你老跟我捣乱!”
  “我不是搞活气氛吗?我不是就怕你……那个吗?”
  “我怎么会那个呢?连长指导员要来,我说别来,忙你们的,你们谁来我跟谁急,我老马顶天立地的不婆婆妈妈……”老马说着,禁不住自己都有点那个起来,眼圈也忽一下就红了。
  见了许三多,老马满意了。他想了想,突然对他们喊起了口令来:
  “立正!稍息!全班都有!向后转!不许回头!”
  大家先是一愣,莫名其妙地行动着,再回头时,看见老马已经躲到墙根边抹眼泪去了。
  大家的眼圈就都红了。最先抹泪的就是李梦。
  只有许三多一直地立正着,像是还不知道啥叫分离。
  “许三多,班长要走了你知道不?”老魏说。
  “我知道,我来送班长。”
  “那你咋不哭?”李梦抹泪说,“我们老兵都哭,就你不哭。你他妈以为自己长出息了?这么感动的时候你不哭,你小子把我们都当娘儿们呢?”
  许三多说:“我答应过班长不哭的。”
  “我啥时候说过?”老马问道。一边问还一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我是说现在的班长,七连三班的班长。”
  薛林抹着眼泪:“许三多,你不能这么喜新厌旧啊!”
  “放屁!你们都给我瞧瞧!”老马指着许三多,“你们都给我瞧瞧这许三多!瞧瞧人家,这才叫出息呢!这才叫当兵呢!尤其我说的是你,李梦,你瞧见没?”老马好像是真的激动了。
  许三多不知就里,他说:“班长,我可以解散了吗?”老马一拍大腿说:“大伙儿瞧瞧,说了立正有啥事都不带松劲的,带兵要做不到这样,干脆打背包回家!我跟你们说我是这么当的兵,你们还不信!现在看见啦?早跟你们说过,不是哪个部队都像咱们班那样的!”
  李梦说:“这小子现在给练得不像人样,我就乐意纵情悲欢,长歌当哭,怎么着啊?”
  老马不理他了,只管使劲地捏着许三多,似乎想在走时从他身上带走点什么。他说:“三多子呀,你这条路走对了呢,你们那连是全团最牛气的,你现在身上也有股牛劲了。”
  许三多说:“我没有啊?”
  李梦的样子真有点要那个了,他说:“他不伤心他来送啥?他以后要后悔的。”
  老马劈头就给了李梦一下,说:“口令里有向后退这一条吗?我就乐意他来送!老子当了五年兵,临走时就是想有个真当兵的来送我!”说完,老马正了正衣领,向大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许三多,解散!几年时间你们没一个给我像个兵,到我临走这会儿,你们一个个的给我像个兵!挺直了!别一根根拉面似的!”
  站台上,李梦顺便就想往地上坐,屁股上却着了薛林一脚,回头看看老马和许三多那对,说着闲话,身形却跟拔军姿一般,似乎是拿定主意把军人作风进行到底。李梦只好挺直了站着,使送行更像一个欢迎仪仗什么的。
  老马的语调也随着身体明朗起来:“车快来了,老马也要走人了,临走前想了半天,送你们什么。后来想自个一穷二白,只好送你们一人一句话,你们几个愿听就给我听着。”
  老马一直挺拔着腰杆,他看自己的兵,他的神情又严肃又伤感:“第一个就是你,许三多,带了这么些兵你是最让我惊讶的,你傻得像猿人进了城市似的,大公无私得跟个孩子似的,踏实起来跟个没知觉的石头似的。我羡慕你这份不懂事,无忧无虑的,我想你懂点事,又怕你懂了事就没这踏实劲。你不知道你那份踏实有多好,要有这份踏实劲,李梦那两百万字的小说就该写出来了……
  许三多,你是一定要在军队干下去的,你这种人军队里需要,你绝对能当好兵,可你还得当出头的兵,就是千里挑一的兵,万里挑一的兵,那就叫个兵王。”
  李梦点头,说:“对,往下你就能提干,当官。”
  可老马说:“许三多要照这条道走,就不是许三多了,许三多,班长给你想得最多,班长想你不光要当好兵,还要做好人。咱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不光听命令把事做好,你也要想个明白。”
  许三多像往常一样点点头,他说班长:“我记着呢。”
  老马回头看看老魏:“说老魏呀,我就不说你什么了。咱们俩差不多,除了心善人直,没别的好处,该好好过日子的人就得好好过日子。军队对有的人会是一辈子,对有的人只是几年,咱们都是后边那个。薛林呀,我觉得你做生意是块好料,你太会跟人交际了,老乡连汉话都听不懂,你竟能跟人扯一晚上。薛林笑笑地挠着头,他说我那是闲的。老马说别小看这个,军队里练出来这些东西往往能用一辈子。还有谁?就剩你了,李梦。”
  李梦眨巴着眼听着,列车却驶进了站,时间还有一些,可老马想了想,没有说话然后拿起背包就走,头也不回。
  “喂,说了他们你不说我,是什么意思?”李梦忽然追了上去。
  大家突然觉得不能就这样分离了吧,就又追上去,抢过老马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往行李架上放,然后跑到车窗下,继续与老马话别。
  列车一声震响,开始走了。
  老马朝车窗外的战友们挥挥手,声音哽咽着:“那我走啦。”
  只有李梦还眼巴巴地盯着老马说:“你欠我句话呢,班长。”
  老马:“我还是不说好。你们谁再走时可得写信告我。”
  李梦急了,他说:“班长,你要再不说,我咒你生了孩子没屁眼。”
  老马却满不在乎,他说:“我都还没对上象呢,怕你那个?你就那么想听啊?”
  李梦说:“废话,同班两年,我怎么不想知道你对我是个啥说法呀?”
  列车慢慢地快起来了。
  老马终于说了:“我就跟你说了吧,你就别写了,你那小说我偷着看了,我不知道啥叫破,不过我觉得那可叫个真破。别看你高中毕业又是大城市人,我看你没搞明白当兵的咋活,知道你编的那叫什么玩意吗?我跟牧羊姑娘搞对象?这草原上的羊都是野生放养,它不会吃草了还找个人看着?我跟羊姑娘搞对象算是差不多吧?你以为抓只猴子包片布就成了个人呢?”
  李梦愣了一下,说:“我那叫升华,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
  老马说:“驴的升华。我就知道中国兵没女人那回事,你非得扯个女人进去也就算了,干吗非得把我扯进去?”
  李梦一下急了,他说:“你这就是对号入座啦,我写的老马就是你老马啊?再说了人生的内容不还就是男女这回事吗?我得考虑读者啊!”
  老马说:“你这就是灯泡底下晃花眼啦!谁说人生就男女间这点事啊?你出娘胎就一天二十四小时惦女人呢?你是你妈拉扯大的吧?你妈听你这话要气死了。你这辈子跟女的说话那女的就必须跟你搞对象啦?那你不就是个公害啦?叫你不要看烂电视剧,看现在不是把个人都看完了吗?”
  李梦跟车走了一段,最后停了下来,他说:“你这个孬班长!”
  老马毫不服软,把头探到窗外,也对李梦说:“你这个孬兵!”
  老马骂完似乎还不尽兴,冲着另几个也大声地吼道:“你们几个,都是孬兵!”
  大家的嘴里一时孬成了一团。
  大家追到站台的尽头,停下了。
  李梦对着远去的火车,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就写就写就写!我气也气死了你!”说完,转身忽然伏在许三多的身上,哭泣了起来。
  四个兵凄凄落落往车站外走,除了许三多,那三个的眼睛都肿得不行。他们一直慢慢走着,一直走到通向草原的路口。李梦没精打采地看着许三多,说:“许三多,咱们这就该分手了。”老魏也看着那条路说:“我们还得好远好远呢,四个小时呢,到时天该黑了。”
  然后,他们三个走了。
  许三多看着远处的路,看着那三个东倒西歪的孬兵,慢慢走远。
  这时的我,第一次知道感觉到什么是分别了。我很茫然,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可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送走了老马,似乎也同时送走很多别的东西,我朦朦胧胧地知道,我跟李梦他们以后不会有太大关系了。
  许三多再次回到团部门口的时候,还要敬礼,出示证件。哨兵明显知道他是这里的兵,并无意去看那证件,挥挥手让他进门。此时的待遇和以前在五班时明显是不一样了。许三多送走老马的时候没觉得多伤心。老马说他想得少,对,少得有点自私,替自己幸运时就不会替别人伤心。
  车辆临时停放场地离门口不远,史今和伍六一几个拉出了水龙,正在冲洗一辆战车。许三多在旁边看着,他重点看史今。
  史今回头看见他,挤了挤眼睛。许三多笑。
  史今说:“许三多,干点你能干的!快过来,车子该洗澡了!你把一会儿!”
  许三多从伍六一手上接过水龙,伍六一并不打算把水龙好好给他,而是扔了过来:“这回可把稳了。”
  许三多没说话,死劲地把住,冲洗。
  车场上的水淌成了河,史今几个正把篷布盖上焕然一新的车体。史今和伍六一去澡堂子洗澡,却没有让许三多跟着,因为他不想让许三多看到自己受伤的手。
  傍晚,史今和伍六一洗完澡回来,许三多正趴在桌上写东西。见到史今许三多说:“班长,今儿送老马我眼圈都没红,他们都抱着哭。”
  史今一愣很奇怪。
  许三多接着说:“我要好好当兵。”他语气坚定,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情。
  史今不由得摇摇头:“你真是没有长大。对了,你那信明天再寄吧。马上开班务会。”
  今天的班务会要选先进个人。
  在乱糟糟的发言后,史今敲槌定音:“咱们班这月的先进个人选许三多,大家有什么意见?”
  好像大家想都没有想到过,一个个神情错愕异常。
  史今说:“我知道,他多半不能算咱们这班里最突出的,可他是咱们中间进步最快的。”
  话音刚落伍六一就带头鼓起掌来。集体生活的人,掌声是很容易认同的,于是都马马虎虎地鼓起掌来。
  许三多有点不知所措,忙站起来给大家敬礼。
  “用不着这样。”伍六一掌握着奖励的尺度,“这不过是说,十二个人中间有十一个同意给你鼓励,这都是同班战友好说话,希望你在别人那也让我们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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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晓龙 著
第九章
  一辆步战车在靶场里刚停下,许三多就顾头不顾脸地往外冲,然后在车边吐了一地。史今随后下车,站到许三多身边,给他不停地捶背。
  “班长,我又丢人了。”许三多说。看史今只是笑,许三多觉得有点怪,“班长,你怎么老说我不错呀?”史今看许三多快委屈死了,劝他说:“你今天训练快结束了你才有反应,而且车上射击,你也打得不错。”
  史今对许三多的安慰,让伍六一有些受不了,他挽起袖子,也过来了,边走边说:“我来给你整两下,管你不会有反应了。”说着就是狠狠的两拳,捶得许三多一下就没声了。
  伍六一的手是狠了点,但许三多还真的不吐了。
  他轻轻地揉了揉,对史今说:“真是奇怪呀,副班长整完以后我就不吐了。”
  史今说:“有个病人去看头痛病,医生说头痛是吧,当,给他屁股上来了一锥子,病人说妈呀,怎么扎我,医生说头还痛吗?不痛了,屁股痛!那头痛病就治好啦!给钱吧!”
  许三多听得哈哈直乐。
  前面,成才和几个兵也大声说笑着,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
  像是害怕那成才,许三多突然不笑了。
  史今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接着说自己的:“伍班副就是这法子,算是个土造的心理疗法,你痛了就不会再想吐了。”史今忽然郑重地说,“其实许三多,你很多毛病都是心理落下来的,本来你今天完全可以顶住的。”
  许三多说:“我在图书室借了讲心理的书看,上边说什么俄狄浦斯情结、里比多效应的,我还是搞不懂。”史今说:“我也不懂,那是人专家说的话,可你班长和副班长一样,也是个土造医生,就管给你把头痛病治好了就成了。”
  许三多吓得马上盯住了史今,说:“你不会也扎我吧?”
  史今说:“我是打个比方,乡下来的孩子有几个长时间坐车的?还是这种全封闭着能把肠胃颠出来的。我晕车那会就是练那个。”史今指指旁边单双杠,“单杠大回环,在上边晕过了,上车怎么也不晕了。”
  许三多打量着乌黑锃亮的单双杠,问:“怎么练?”
  史今二话没说,上手就给许三多悠了几个,看得许三多连连地咋舌不已,连说怎么能这样的?史今说,“练练就会了许三多,你体能相当不错,技巧上再抓一抓就好了。”然后给许三多强调说,“这玩意可治晕车了。人都是这样,晕过一次就不会再晕了。”
  远远地看见伍六一,史今马上喊他过来:“六一,你是在这上边晕过的,后来还晕车吗?”
  伍六一说:“啥叫晕车呀?”
  “改改你那臭牛皮的说话,”史今把伍六一拖到单杠前,很有点自豪地说,“伍班副上次悠了一百二十一个。”
  “一百二十一个呀?”许三多的眼里全都是崇拜的眼神。
  伍六一爱吃这一套,他说:“那是瞎玩闹。跟兄弟部队治气。”
  “那你带他瞎玩闹二三十个吧?”史今深知伍六一为人,坏笑着走开。
  剩下单杠边的两人,都有些拉不下来。许三多畏缩,伍六一凶得也到了尽头,对着个完全不反击的人,总归也是无趣。
  伍六一无奈地看看许三多,吩咐道:“注意动作要领,上了单杠你就不是自己了,你就剩自己找的那个重心,别使蛮劲,由得他转。”他说着自己呼地转了好几个,随后很利索地收身下来:“你自己体会体会吧。”
  许三多没有上过,笨手笨脚地,就往单杠上爬,被伍六一一把拉了下来:“是上单杠,不是爬单杠。你把自己担在上边就会有个重心,那两条腿是有用的,不要离开地了就把它当个累赘。二三十个?我看你没戏。七连的平均纪录可是四十五个,好在不比这个。”
  许三多只好熊猫一般,一个接一个地上去,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地从单杠上摔了下来。
  伍六一终于失去耐心,对许三多不住地摇着头。
  白铁军正很仔细地在擦自己的鞋,周围几个兵在午休,忽然外边砰的响了一声。
  白铁军愣住,踱到窗口看,愣住:“嗳,你们来看,你们来看。”
  一个兵说:“我们起来的话你就躺下了。”
  白铁军啧啧赞叹说:“真不错,好看。再来一个,唉,没让我失望。”
  甘小宁:“闭嘴!”
  白铁军老实地跑到床前躺下,可声音还在继续,甘小宁终于忍不住到窗前看一眼,目瞪口呆,一声不吭地回来,一会儿几个兵都耐不住好奇,轮流到窗前看一下。
  白铁军躺在床上,冒了一句:“真是笨得可以了。”
  许三多一瘸一拐地进来,伍六一面无表情地在后边跟着。伍六一一声不吭地解下武装带上床休息,几个兵在他身后做鬼脸笑。
  许三多换了双鞋,悄没声地又出去,几个装睡的兵再笑不出来了。
  外面又是砰的一声。
  伍六一闭着眼睛,眼皮微微地动着,也是在装睡。
  许三多又进来,这回大概是把脖子也窝了,揉着,偷偷在磨狠了的手上套上副护腕。突然听有人骂了一声笨猪。
  他愣住了,这是甘小宁的声音。因为甘小宁是闭着眼睛说的,他只好把眼光找往别处。甘小宁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他说:“你看什么?我说的就是你。你套上那么个玩意摔得更狠。”
  “那我该怎么办?”许三多轻声问道。
  甘小宁说:“你的重心要放在肚脐往下一寸的地方,这你还找不着吗?你摔下来的熊样,真是给钢七连丢人。”
  白铁军也睁开了眼睛:“咱们是装甲侦察连,先就得学会摔。”
  许三多怕把所有的人都闹醒了,紧张地示意着:“小声点,他们都在睡觉。”
  白铁军一个鲤鱼打挺,反倒坐了起来:“还装什么蛋?都给我起来!”
  全班的战士果然呼地一下,全都起来了。大家显然都没有睡着。
  大家七嘴八舌地就说了起来。这个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你一出手就不对。”那个说:“能做四五十个的人身子准定是直的,你倒好,弯得折刀似的。”许三多觉得不可理解,揉着脖子看着他们:“你们都不睡啦?”
  甘小宁说:“睡啥?吵都让你吵死啦。走走!”
  几个人不由分说把许三多拥了出去。偌大的屋里只剩下伍六一一个,他豁然睁开眼睛。
  外边“一二三、起,一二三、落”的声音,把正在午休的高城吵得睡不了觉。高城烦躁地走到窗前伸手把窗打开。
  操场上,几个兵正把手里的大笤帚伸到一起,形成一个保护垫的意思,许三多就躺在上边。甘小宁告诉许三多,注意着地姿势,用手就而不是用手垫,这练的就是反应能力。
  “一二三,起!”许三多被扔了起来。
  甘小宁冲着白铁军发牢骚:“怎么又抢我口令?”
  白铁军没看他:“三二一,落!”
  几个人有点半开玩笑,有点想帮许三多却又有点想整治他。
  许三多:“再来一次好吗?我还没体会。”
  白铁军说:“猪都被你气死了。再来一次吧。说着对几个兵使使眼色。”
  甘小宁抢先喊了口令:“一二三,起!”
  许三多对着那几个笤帚就扑下去,几个兵却早有默契地把笤帚撤开了,许三多摔了个结实,还没爬起来就赶快在脸上绽放个讨好的笑脸。
  白铁军正色道:“不许笑,要记住这一摔的教育意义。作为侦察兵,永远要有偷袭和防备偷袭的意识。你应该下意识地就防止摔成现在这副德性。什么叫下意识呢?比如说吧,阿甘哪。”甘小宁伸手就给白铁军脑后一拳,白铁军灵巧地闪开,结果被甘小宁下边一脚踢得跳了起来。白铁军丢了面子,冲着甘小宁嚷嚷:“不是说好演示的时候光打上三路吗?”
  甘小宁对许三多说:“看见没有?如果我用家伙他就挂了,没有形成下意识的下场。”许三多半懂不懂,只是木木地问:“再来一次好不好?”
  甘小宁对那几个兵使使眼色:“可以。”
  白铁军:“一二三,落!”许三多正欲扑,几个兵又撤笤帚,许三多却没扑下去。
  白铁军愣住了:“小子反应挺快嘛。”说着话就是一脚,许三多闪开了。几个人都愣住。许三多反而不好意思了:“从小被我爸踢,都习惯了。”
  甘小宁乐了:“原来是家传的功夫,不一样嘛。”
  伸手就一拳,许三多又躲开,甘小宁再打,许三多掉头就跑。
  甘小宁追了出去:“喂,你那是逃跑,咱们练的可是躲闪!”
  高城一直在窗口看着,隔壁洪兴国的窗也一下打开,终于有人被吵到忍无可忍了:“午休时间为什么不好好休息?”
  高城回他:“他们练摔呢。”
  洪兴国挺纳闷:“那个兵……许三多不是最不合群吗?”
  许三多被三班兵围追堵截,年轻人的用功到后来总是带点玩闹。
  五连宿舍隔壁就是六连宿舍,每个连队旁边都有一副健身器材。
  天黑时,史今把许三多悄悄地带了过来。史今说:“我知道你,人多的时候你不敢练,只好睡觉时间练。这是六连的地方,没人看着,给我环三十个。”
  许三多看史今一眼,看单杠一眼,再看史今一眼。
  史今的声音很冷:“‘不行’这两字以后少说。”
  于是许三多只有多环,许三多环了两个,挂上边不动了。
  许三多:“不行……嗯,我是说没力气了。”
  史今:“没力气的人说话有这份神清气爽吗?是人就不止这个数。”
  于是许三多只有继续,这回环到了十个,五连有人出来,许三多一松气掉了下来。
  史今叹口气:“下来干吗?做好让人笑话的准备?”
  许三多:“我环十个了。”
  史今:“别去数。你要搞定的是自己,不是那些数字。本集团军有个兵俯卧撑能做两千个,其实他已经是想做多少就多少了,他突破了极限。”
  许三多又一次瞠目结舌,那也确实是个非人的数字。
  史今:“说不行的时候绝不会有奇迹发生。就算是你,也能创造奇迹。”
  技术考核这天,观察室旁边支了张桌子,旁边写着“技术考核”几个大字,团部几个参谋坐在后边。射击完毕的战车上,士兵们下车直接跑到桌边列队。
  参谋:“八三式一二二榴弹共有几个装药号?”
  士兵:“七个。”
  参谋:“六号装药弹丸初速?”
  士兵答不上来了,参谋记下个六十分。
  在连队扎堆的地方,各连队的兵也在哗哗地翻着书互相提问,算是个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士兵们互相考:
  “八一杠枪管寿命?”
  “班用轻机枪最大射程?有效射程?有效杀伤距离?”
  “红缨导弹斜射距离?”
  成才一脸得意,他现在是一个人在对付三个人的提问:“300000,3400,800,1500,4500。”
  对面几个伸出来的大拇哥。
  一辆主战坦克在前沿打出一个抵近射击,炮声掩盖了人声。这是一辆战车正在模拟阵地里迂回射击,车号上写着207。那是七连三班的战车。
  终于到三班了。史今的班列队从靶场旁边跑过,高城在旁边挥挥手让他们停下,他找的是史今,并且神情绝没有从前的融洽,他盯着史今:“希望今天考核后,许三多还能让你乐起来!去吧!”
  史今直刷刷地站在参谋们的面前:“报告,七连三班射击完毕,等候下步指示!”
  那参谋竟头也没抬,只是哗哗地翻着书,一边找题,一边找回答的士兵名字。
  第一个被点出来的,就是许三多,因为他的名字排在最末尾。
  参谋还是望都不望,只顾看着题目,机械地提问道:“一零五坦克主炮膛压?”
  许三多他们是装甲侦察连的,没想到参谋却把题看到坦克连那里去了。
  但对许三多来说,没事。他开口道:“最大五百零九点五兆帕斯卡,正常四百四十一点三兆帕斯卡。”
  参谋没有在意,点点头,接着问了下去:“脱壳穿甲弹1000米距离下降量?”
  许三多依然对答如流:“四十七米每秒,一千米立靶密集度为零点三米乘零点三米。”
  史今他们一下都愣了,都暗暗地有点觉得怪异。
  但旁边的干事却发现题目不对了,忙说错了错了,他们是装甲侦察连的,不是坦克连的。那位参谋这才抬起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许三多,竟有点纳闷,说:“可是他答得很对啊!”说到这里,不由得问道,“你把整本书都背啦?”
  许三多说:“报告,是的!”
  参谋好像来劲了,说了一声别太牛了,便急急地翻书。
  许三多的回答是:“不牛,我就是个死记硬背。”
  参谋笑了:“别吹掉了底,就算是纸,它也六百多页呢。就说你们那车吧,七十三毫米滑膛炮药室容积,后坐长度,最大后坐阻力?”
  “零点六八三立方升,一百四十八毫米,九八点零六千牛顿。”
  王庆瑞团长从观察室出来,正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着。
  参谋不由得喊了一声:“要得。”笑笑就接着问,“技术和结构特点?”
  未等回答,干事却阻止了,他说:“喂喂,这又不是数据,你大发了吧?”
  没想,那许三多却只管给他背:“该炮系低膛压滑膛炮,身管和炮闩由螺纹连接,采用立楔式炮闩,闩体内装有电击发装置,反后坐装置采用同心式制退复进机……”
  “行了,行了。”参谋终于叫停了,他发现许三多真的一字没差。
  他提笔打算给一个高分,却被一只手拦住,半路杀出个王庆瑞——团长笑了,他看着许三多对张干事说:“张干事,把你们那野战宣传车拉过来!”
  那宣传车一来,许三多又开始害怕了。因为周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周围的队形也乱了,三班也散了摊了,各连的连长和指导员,还有团部的人,都往这边拥。
  这一次,是团长亲自上阵主考了。
  他盯着许三多说:“我问你,咱们八二迫击炮的尾管材料是啥?”
  王庆瑞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从车上的几个重型音箱传出去,响遍了整个靶场。也把许三多吓慌了,他迟疑着,嘴里说:“八……八……八……”整个靶场上,顿时回响着一个“八”字。
  史今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往前挤去,说“让我过去。”
  团参谋长看见了,指着他:“前边那位回头,你挤什么?”
  “报告参谋长,我是他班长。”史今说。
  参谋长明白了:“给个道,让他过去!”
  史今挤到前围,挤到了许三多的身边。许三多看见来了班长,腰就挺得直一些了。
  许三多的嘴也顺了,他说:“八二炮用的是铝合金尾管。”
  王庆瑞刁难道:“八二炮上用了一项中国首创的技术,是什么?”
  许三多拿不定主意了:“全保险引信?旋入式药管?自锁式高低机?套筒式缓冲机?……咱那书上没写。”
  “就是套筒式缓冲机,”王庆瑞接着问,“豹2坦克的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还用在哪种坦克上?”
  “报告……书上没写!”
  “不能光看教材,”王庆瑞对许三多不满意了,“那就问你教材上有的吧,自行双三七高炮的火控系统?”
  许三多紧张得早都忘了自己是谁了,但团长问的,只要是教材上有的,他都能回答。靶场上空的音箱,几乎都成了许三多的录音机了。
  团长看看没有什么可以再问的了,便说道:“很好。可你不能光看你那本教材,教材之外的也得看。”许三多给团长不住地点着头。
  团长突然问:“你叫什么名来着?是许三多吧?是许三多!”
  这时,连长高城正在往这边狂奔,突然一愣:“哪个许三多?”
  成才听着广播里那傻子在背书,听了一气,把手上书往屁股下一垫,嘴里嘟囔着:“这个三呆子,还真有傻福!”
  靶场的训练和考核算是告一段落。
  士兵们都上车,许三多也被洪兴国和几个参谋拍着打着送上后车厢,史今都挤不上去,而高城犹自在人群外纳闷。
  许三多还昏着,进了车也忽然发现大家对他都有些敬而远之。
  甘小宁头一次对许三多另眼看待了,他凑过来问:“许三多,啥时候背的?”许三多说“我们一起背的呗!”甘小宁说:“得了吧,那就两星期工夫,能背成这样?你又不是神童。”这时史今上来了,他说:“先想想你们是不是用心吧!别的不说,你们光背自己手上这点装备,谁又把整本书都看啦?”
  车开动的时候,许三多才忽然发现,成才就坐在自己对面,正跟几个兵高谈阔论什么。许三多喊了他一声讨好地说:“成才!我买了烟。”可成才像没听见一样,自己掏出烟,分别地派给大家,嘴里还说:“我觉得这东西关键还是在于个理解,比如说射程30公里吧,你对30公里外打一炮有个概念吗?比如说这枪里的枪机,你没见过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枪机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从来不死记硬背。”
  许三多拿着烟的手僵在那块。伍六一瞟成才一眼,拿了一根。
  “我抽一支行吗?”伍六一说。许三多连连点头:“当然行,我本来就是想谢谢你们帮我训练才买的。”白铁军挤上前来,说那我也得拿一支。甘小宁说我也要一支。
  大家都为许三多今天的出色,多多少少感到有些开心。
  七连车在操场边停下,七连兵是擂着鼓下来的,反正鼓舞士气鼓都带着,年轻人也巴不得事情再闹大点。
  路过的兵们为之侧目。高城有些不屑,但那表情显然是由得他们闹会吧,到宿舍边终于一举手:“大家都歇了吧!没多大事,本连荣辱不惊。我再说句,早点休息,还没考的那几个班再接再厉!”
  但谁也不会急着先进宿舍,都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着。考核不是体能训练,兵们不急着休息。
  高城看见散去的兵里史今在对着他微笑,便走了上去。
  “笑什么?”高城板着面孔。
  “连长,我那兵今儿露脸吧?”史今是得了机会便大着嗓门。
  高城看看又被甘小宁几个追着要练拳的许三多,有些难堪地笑笑:“他记性是够泄密标准的。那又怎样?有背书把敌军背趴下的吗?那不如架电脑对敌军狂练五笔字型呢。”
  史今希望许三多得到高城的认可:“他现在挺合群了,今天射击也接近平均成绩。”
  高城:“好吧,我输,你有一个小小的胜利。是想听这话吗?我给你。我不想对你绷着脸子。我承认你的努力,三班长,有些话这两天一直想对你说,我……”
  史今很冒失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想你能承认这个兵,连长。”
  高城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又怎么样?他在三班仍是垫底的,有他之后,三班也至今仍是全连的垫底班。他仍然晕车,你看他下车那个迷瞪样,车载步兵晕车……没见着我真还不信……”
  “快不晕了。他现在大回环能环三十个。”史今肯定地伸出手指。
  高城不信:“就这上车晕下车倒?他要是能悠三十个,这月的先进班集体我还你们班。”
  史今掉头就喊:“许三多!”
  高城抱着臂,在史今身后摇摇头。
  “报告连长!报告班长!”一眨眼,许三多就过来了。
  史今问许三多:“你单杠现在能悠多少个?”
  “二十七个,”说完自己的声音先小了,“班长你知道的,得在没人的时候。”
  高城也禁不住笑了。史今在许三多肩上拍了拍:“去,悠五十个。”
  许三多吓了一跳:“五十个?班长,这满操场人都看着呢!”
  “所以就得趁现在练哪!今儿考核不也是人看着吗?你怎么就背啦?”
  许三多说:“那是有你站我对面呢。”
  史今说:“现在我也站你旁边呀。”
  许三多说:“那我是肚子里有啊,这个……我不行。”
  史今看了看连长,对许三多说:“许三多,连长说了,你要是能悠五十个,这月先进班集体还咱们班。”
  许三多眼睛一亮:“真的?”
  高城只好点点头,说真的。
  许三多暗暗下了一把劲,说:“那你们别笑我。”掉头就往单双杠那边跑去。他跑到单杠边,抬头看着那副单杠,单杠之上还有一个蓝色的天空,那真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连周围的人声都要远了。许三多狠狠地点点头。
  高城苦笑着摇摇头:“区区回环而已,这架势刀山火海一般。”
  史今没看他也没听见,史今看着许三多,对他也对许三多来说,就是刀山火海一般。
  许三多还站在单杠下,做着刀山火海的准备。高城有些无聊地看了看表,要了旁边兵的茶缸子给自己灌水。旁边的兵早聚了拢来,几个三班的兵给他打着气。
  三班全体拉拉队也冲了过来。
  于是许三多起跳,三班全体哑然,他挂在单杠上挺了一下,干脆连第一个都没环起来。于是高城活活地被一口茶水呛了一下。几乎全连的兵都在看着,许三多风鸡般挂在单杠上,即使是他也没脸下来。
  许三多对史今说:“班长!我重来好吗?”
  “不好,你记住一个,动真格的时候,没有人给你重来。”
  于是许三多委委屈屈提了上去,做了第一个,然后第二个,第三个。
  高城已经不想看了,他干脆地要回宿舍,“月黑风高时能做二十七个我信,这时间地点,七个不到。心理啊,问题啊。”
  史今一把把他扯住了,并替许三多数着:“别走……七、八、九、十……”
  高城无奈:“这么番准备,十个?别死心眼了,这月先进集体本来是要给三班的,嗯,鼓励奖吧。三班大概是第一趟拿鼓励奖,有三班以来。他就算环到五十又怎么样?伍班副,你纪录多少?”
  伍六一正呆呆看着单杠上环动的许三多,听人跟他说话,立刻做出副不介意的样子:“小儿学步的玩意,我不记那个数。”
  史今实事求是地插话:“两百。”
  高城看看在单杠上环动的许三多:“两百,超了极限。虽说是小孩学步,可到这样也能叫个神。他?我洗洗睡了。”
  高城转身走了,史今不好再拦。许三多仍在单杠上一个个悠着,如同一架专为此发明的机器。
  一群兵簇拥着单杠上的许三多,那个人尽力地在做,看得出他已经找着了重心,让这种圆周运动成了一件并不太耗体力的事情,只是在一百多次天翻地覆的回环后,人眼中的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世界在跃动、倾转、模糊。单杠下的兵安静地看着,默默记着数。
  史今已经离单杠很远,并且尽量轻声数着数:“一百八十九……一百九……”
  他远得已经靠近洪兴国窗前,索性再靠近隔壁的高城,史今知道在这里大声许三多也听不见,索性对了高城的窗户大声喊:“……一百九十一!”
  高城的窗户一下打开了,几乎没撞着史今,高城瞧史今一眼,目光的焦点立刻转向单杠。
  单杠上的人仍在回环,动作已经慢下来,无知无觉,无欢喜无失落,只有荡起和落下,倾转,回环。伍六一巡场一样在周围走动着,看不出在记数,原来专注地看已经成了偶尔焦躁地看一眼。
  悠到一百九十六时,高城叫道:“伍班副,差点就把纪录给破了。”
  伍六一:“我现在能环两百五,应该。”
  高城:“嗯……那我信。”
  两个人都有些愣神。
  “一百九十八!”
  操场上爆发出一片遗憾的叹气声,许三多一个没环上去,于是又挂在单杠上如一只风鸡,谁都看得出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紧闭着双眼,问道:“班长,我悠了多少了?有没有五十个呀?”
  高城讶然到微微张了张嘴,伍六一抱起的胳臂又放了下来,操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如看一只挂在杠上的怪物。
  “没有!”史今和他的士兵都一齐喊道,“还早着呢!”
  许三多试图看清眼前晃荡的土地和人群,可早看不清了,汗水早进了眼睛,实际上他甚至听不大清别人说话。
  然后他大吼,全无意义但极其悠长“啊”的一声,在草原上他没有心事喊不出来,现在他有了心事,喊得直是声震寰宇。喊完了又荡了上去,世界又开始倾转,天地又开始盘旋。军营已经不再是规则的圆周运动了,而是在飘飞,飘飞回了家,飘飞到了草原,飘飞过修不完的路,飘飞过一辆驶去的火车。一个灵魂像风样掠过,审视着烙在这灵魂上的一切。
  没有人声,只有飞翔的风声。
  安静,好安静。寂寞,只有风。你知道很多东西就要离你而去了。那个世界。
  史今呆呆地看着天穹下的许三多,他的世界也是无声的,只有风。
  “三百二十,”史今他忽然伸手擦了擦眼睛,“三百二十一。”
  高城的烟烧到了手,一痛扔开,他看上去有些恍惚。
  伍六一也差不多。两人一直和史今看着一个方向,并且怀疑自己在做梦。
  高城说:“破你纪录啦。”
  洪兴国在隔壁伸出脑袋:“早破啦。”
  伍六一:“打仗……用不上。”
  高城:“也是……那也是个神。”
  隔壁的洪兴国忽然越窗而出,重重落地,重重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录下来!早该他妈的录下来!让他坚持,坚持坚持再坚持!”
  指导员大人连奔带蹿而去,自然是要借机器。操场上一片寂静,史今也已经不再数数,他背了身子看着墙根。单杠上的人已经像具行尸走肉,缓慢地提起来,缓慢地放下去,挂上良久,汗水滴在地上,再提起来,下一个。
  世界成了模糊的红色,因为头部过度充血。单杠下的人兴奋劲早过了,过了,就剩下不忍心,一场全体对一个的欺骗。史今转过身,正了正衣服,走过操场,挤过人群,来到许三多身边,这么长时间,许三多刚完成一次放下。
  史今:“许三多。”
  许三多不动了,挂在单杠上微微地晃动,如睡着,如做梦,如在刑架上被严刑拷打了几天的人,他的声音低得像是个濒死的人:“班……班长……有五十……五十个了吗?”
  “有了。你过了……过了平均水平线。”
  甘小宁:“早就有了!”
  一声沉重的大响,许三多掉落在沙坑里,立刻被下边的一帮士兵架住。
  史今:“抬!回宿舍!水!葡萄糖!急救箱!医务兵!”一群人把一个人搬回宿舍,同班的甘小宁和白铁军根本挤不上去,只好看着单杠发愣。
  单杠上磨破的手掌留下了血迹。
  白铁军:“三百三十三……我的天。”
  甘小宁:“老天。”
  白铁军狠狠地要把他压下去:“苍天!”
  七连宿舍内彻底乱套,急救箱、热水、凉水、输液瓶、医务兵在楼道上川流不息,好在现在没人在意内务。史今大步冲连长寝室走过来,高城正站在自己门前发愣,史今过去站住,也不说话。
  高城:“人还好?”
  史今:“在抢救……连长,帅吗?”
  高城看着史今的表情,后者有些悲伤,也有些愤怒。
  高城喃喃道:“帅?……什么帅?”
  “露脸吗?”
  高城叹口气,摘了帽子挠头,这动作对他来说很没军人风度:“你想说什么?”
  史今:“七连很张扬,可别看不起那些没什么能拿出来张扬的人。”
  高城回避开他的目光:“我去弄点……弄点药。”可甭管他想去哪,总之走错了方向,换了个方向走回,正好碰上拿着台数码摄像机跑回来的洪兴国:“完啦?”他很遗憾,“怎么就完啦?多少个?”高城机械地答道:“三三三。”
  洪兴国变得更加遗憾:“再多做二十就整好咱团番号啦!怎么不坚持一下呢?”
  “他不是为这个做的。”高城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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