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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梁凤仪]

_9 梁凤仪 (当代)
心头泛起了中学毕业那年,老师给我们排演的那出叫雷雨》话剧时的情景,
我当时演四凤,老师说,是全台最出色的一个。最差劲的是那个演繁漪的女同学,
老师安慰她说:
“没办法!缺了情爱摧残的历练,扮不来!”
眼前的瑞心姨姨,活灵灵的一个繁漪,那种生生世世要把一份情爱保存,拥
有的决绝,从她体内每一个细胞,透过每一根毛发与每个毛孔渗出来,如许的阴
沉怨毒!
“瑞心姨姨,请别这样,过去的必须让它过去,”
“可是,没有过去呀!什么也还在眼前心上,怎能说过去呢?你以为一个人
去世了,就肯定是结束?”
一声凄厉的怪叫似在我喉咙之间往上冲,我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得住。
连坊间的流行小说都已不再是鸳鸯蝴蝶派的天下了。
现今活生生的一个要执着于往昔一夕恩情,誓死不放手的人,竟坐在我跟前,
叫我如何能不战栗,甚而大惊失色?我当然鄙夷人世间一总的忘情弃爱,然,感
恩怀远,刻骨铭心的表现方式,必须现代化!
江尚贤已死,江福慧绝对不能庐墓三年!是不是?
连亲骨肉都要忘却哀痛,顶天立地地活下去,又何况无名无份的一个女人!
在过去的几十年之中,这个爱情故事的受害人一定不只傅瑞心一人!可怜的
父亲!
“慧慧,你还没有答我?”瑞心姨姨穷追不舍。
“答你什么了?”
“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不能再爱我了?”
我的天!我只能摇摇头。
“我知道!瑞心姨姨说。
“什么?”我愕然。
“我知道!”瑞心姨姨重复着,眼神流露的怨愤多于哀痛!
“他心上另有所爱!”
“谁?”我非常迫切地问。傅瑞心望住我,并不立时作答。
“谁?告诉我,是谁?”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差不多是自牙缝里震栗地抖出来的声音:
“那个叫张佩芬的女人!”
我呆住了!
张佩芬?程张佩芬?一个已有家室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曾经有一晚,闹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做声,让瑞心姨姨将故事讲下去!
“先来了张佩芬,再来了她那个姓程的丈夫!吵得很厉害!我只听到那姓程
的跟你父亲说的两句话:‘你敢打我老婆的主意而不向我交代,我先叫你名誉扫
地,再跟你拚个死活!’都是低三下四的人你父亲竟然维护她几十年。为的是什
么?”我不是不震惊的!
“父亲有对你解释过什么吗?”我问。
瑞心姨姨摇摇头,说:“他能向我解释什么呢?直接告诉我,他的一颗心已
转到张佩芬身上吗?彼此心照不宣了!倒是我在出事的那个晚上,求过他一件事!”
“你求爸爸?”
“对,求他以后也不要再把那姓张的女人带回江家来!他在外头的世界,我
管不了。我守着的只是这头家!我之所有,也是这头家而已!”瑞心姨姨轻叹一
声,活像个受尽了千万重委屈的好妻子,任由丈夫在外边花天酒地,只要一回到
家来,就属于自己所有,就已算是心头一份金不换银不换的安慰了!
我茫然!
从不知道江家有这么一重难以言宣的阴影!罩得如此密不透风,唉!
一夜的风流,姑勿沦是真情挚爱,抑或寂寞难耐:所惹下的冤孽,竟至殁后!
一时间,对瑞心姨姨应寄予同情、怜惜、敬重,还是恐惧、厌烦?我都搞不清楚
了!只能说:
“夜了!我们回屋子去吧!”
“慧慧,你能爱我,一如你的亲人,甚至母亲吗?”
我扶起了瑞心姨姨,步回屋子去,疲倦而真诚地应着:
“别担心!我们从来都是一家人!”
人类的绝症是心魔。哪里有灵丹妙药能把个病入膏盲的傅瑞心治愈了?好言
安慰只如吗啡,把她的痛楚麻痹得一时是一时,父亲在生时,怕也只有这条路可
走!
一夜没有好睡。事在必然。
翌晨回到利通去,累得好像站不牢似的,很脚步浮浮。
办公室依然空无一人。
我习惯早上八时多就回办公室来,把几张早报遍读才开始办公的。
今天尤其早到,反正睡不宁,躺在床上更难受,又或者,我太急切地要回利
通来,看看父亲的这个红颜知己!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来真是她!
程张佩芬一般在八时五十分至五十五分才回到利通来,几十年如一日!
现今才八点!摊开报纸,蝇头小字在我眼前跳跃,才闯进眼,就像皮球打在
网上,给反弹出来,屡屡如是,根本完全容不下新闻的内容!
我气馁地走出办公室,下意识地桉动电梯,到四十六楼电脑部去!
原不是不能解释的!曾跟帼眉晨早在银行遇到过杜青云,明显地他有晨早上
班的习惯!
果然,我踏入电脑部,远远就见他坐在办公室内伏案工作!好勤奋的一个年
青人!
当年,外祖父看上了父亲作为东床快婿,就是觉得辛苦打下的一片好江山,
要后继有人!
而,任何成功人士的先决条件是勤!
可惜,父亲已逝世,不然,他也许会效法外祖父,为江家作最源远流长的盘
算!
思维再自远处拉回现实环境来,我轻轻叩着那扇敞开的办公室门。
“早晨!”
“早晨,”杜青云笑容满面,精神奕奕地站起来。
“这么早,就开始办公?”我笑问。
“感谢上帝,竟能让你看到了,捱得有价值!”
“我们利通不设勤工奖!高级职员连超时工作都没有补薪!”
“你不打算改善雇员福利?”
“暂时不作如此长远之预算!请你吃顿早餐,以示奖励,反正支出有限,倒
是可以的!”
“聊胜于无!”
杜青云抓起外衣,跟我一道走出银行大厦。
“你的财政预算有多少?”杜青云问。
“什么?”
“我说,你奖励员工的这顿早餐打算花多少?如果超过一百大元我们到文华
或希尔顿去,倘若五十元以下……”
我哈哈大笑,这杜青云有他令人轻松愉快的本事。
“现今中环还有五十元两份早餐吗?”
“富人不知贫人苦!改天我作东道时,带你去吃个不超过十块钱,而能美味
饱肚的早餐!”
“好!”我们走到环球大厦顶楼的太平洋会所去。坐在那间古典气息浓厚的
名为“图书馆”的餐厅内,只有我和杜青云二人!
杜青云给我在咖啡中下了糖。
我说:“原想迫令自己学习适应黑咖啡,老是办不来!”
“为什么要饮黑咖啡?怕肥?没有这个需要吧!”
“女人是越窈窕越好嘛!”
“切忌过分!人生的苦涩多得很,不必妄自减少品尝甜腻的机会!”
“你不像是个如此悲观的人。”
“这怎么算悲观?面对现实是积极的表现,唯其知道人生苦难多,才会设计
出化唐朽为神奇的种种计划!知道黑咖啡苦涩,就要刻童地多加糖和奶!”
“你的人生也算黑咖啡?”我坦然地问。
“在我未出身时,名副其实的一家八口一张床,我居长,父母共生六个孩子,
先父任职大厦管理员,业主委员会让我们在车房旁边的天井,违例建筑了一间小
屋居住,屋内仅容得下一张碌架床,这种环境当然不算天堂了,是不是?”
杜青云说得很轻松,语气毫无怨愤!
我实在难以想像他如何可以学业有成!从前每次考试,我就得静静地闭门苦
读,半点噪音也不能跑进耳朵里滋扰我,否则,念进脑子里的书,会得不翼而飞!
犹记得有一次,我正临大考期,父亲立即下令家中戒严。其中两个仆人在走
廊上吵嘴,惊动了我,脾气乘机发个没完没了,直扰攘至父亲把他们革职查办了,
我才肯再乖乖回房重温功课去!
小时候的专横霸道,成长后回想起来,也不是不羞愧的,怎么同样是人有些
生在世上可以呼风唤雨,另一些昵,一旦风雨交加,只有更添凄苦!
“现今你的弟妹呢?学成出身了没有?”
“一弟一妹已在社会上做事了,分别当两个机构的行政见习生,其余三个,
老四念大学,老五是预科生,老六才中学四年级!”
我用心计算一下,这杜青云的家累还不少呢!
很奇怪,出身寒微的人言谈举止总有种龌龊感。是有点像放脚的女人长年累
月弄坏了足部肌肉,再重见天日时,无论如何不能一如正常人般成枚,多少流露
一点往昔的委屈似的!
然,凡事均有例外。杜青云便是其中之一。
也许,留学外国多年,西方的太阳易于帮助一个有为的年青人健康而神速地
成长!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兄弟姊抹,一同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的滋味如何。”
我不期然地说。
“将来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
杜青云说着这句话时,何只大方,直情慷慨,有种让我受惠的真挚感情在!
绝少绝少绝少人,尤其男人会在我跟前没有自卑感!很明显地,杜青云又是
个例外了。
在他跟我共处的这些机缘巧合之中,他意态悠然,爽直
开朗,没有丝毫的自惭形秽,连过分一点点的谦恭也欠奉!
我并不喜欢在我面前表现得随便的下属,甚而朋友,一旦有人恃熟卖熟,就
觉得在损害我的尊严!
我必须承认我从小习惯高高在上,纵使成长之后,太觉着高处不胜寒,然,
很多时也宁可清冷,决不肯自贬身分,迁就任何比不上自己的人与事!
富贵豪门的高不可攀,一般是双程路,我们既不大愿意让人高攀,于是,聪
明的人们也无谓打无把握的仗!
你不情时我不愿的情况下,侯门一定似海,清冷寂静,深不可测!
杜青云竟然屡屡悠然泛舟海之中央,很自得其乐似的,不能不令我刮目相看。
“你从来都早起吗?”杜青云问。
“嗯!”
“可没有晨早做运动的习惯?”
“何以见得!”
“勤于运动的人,不会有你现今的面色!”
我微微吓了一跳,伸手摸一摸脸,竟有点神经兮兮地问:“怎么?我面色很
差?”
“苍白!:”
“我营养不良!”
“也许,有得吃的人偏不肯吃!百货业大王罗国椿也患贫血,就为了省吃俭
用得过分!”
我忍不住笑。罗国禧是父亲生前的好友,孤寒成性,驰名香江。连招呼朋友
到他家里吃便饭,也真真是青菜豆腐的便饭而已他的子女掏腰包请他吃鲍参翅肚,
他也深感肉刺,食不下咽,问他为什么呢?竟答:“孩子们的钱从何而来?不也
是我身家的一部分而已!”
这位商场怪杰,代理多间名厂出品的衣饰,赚得盆满钵满,自己的一件白恤
衫,却要裁缝更换衣领和衣袖几十次以上,才肯另穿一件新的。烂掉了的恤衫仍
不肯扔,坚持要佣人用作拭台布!
“你真把我看成是罗国禧一路上的人?”
杜青云笑!
“激励你快快注意健康而已!既要节食,又不运动,如此减肥,纵有成效,
早晚会得在办公室内晕倒在地,无人可怜!”杜青云的语气像一个热诚而关怀我
的朋友,不像我的下属,我却不以为忤。
“然则,你的建议如何?”
“上班前或下班后打球或游泳去!运动使胃口开扬,既能享受美食,又不怕
加磅,更不会营养不多够!多好!”
我笑:“好!试试听你的!”
“那真好!我昨天才给了蒋帼眉类同的忠告,她竟也一叠连声地说好,看看
你们二人,谁个有恒心毅力,贯彻始终每天都做运动去!”
帼眉这四肢不动的小姐,竟也听从了杜青云的献计?奇哉怪也!只怕她心上
别有情怀,醉翁之意不在酒!然,我呢?
刹那间红了脸!
只为自己对帼眉的思疑而汗颜?
“我约好了帼眉,每天下班后到维多利亚公园去打网球,你有兴趣,欢迎参
加!”
我微笑地点点头,笑得是有点牵强。
不知有多久,未曾到过这种群众公园去!我并不认为自己有纡尊降贵的需要!
讨好谁呢?杜青云吗?还差得远呢!
兴致勃勃地走出来吃早餐,却很有点意兴阑珊地走回银行去。
程张佩芬仍然没有回到办公室来!
已然九点正!
我很有点奇怪:
九点零五分,人事部的经理自对讲机给我报告;
“程太有点身体不适,或要休息一个上午,请我们告诉你,我们已另派一位
叫康妮的秘书,代替程太的工作了!”
“谢谢!”我随即想了想:“请康妮把程太家里的电话给我!”
那位代秘书随即自对讲机传话进来。
“江小姐,要代你接电话到程太家吗?”
“不!我直接给她摇电话好了!”
我是真心诚意地给张佩芬问候的,并不适宜要秘书代劳,显得太公事化,也
有一点点混淆尊卑的味道!
事实上,要分尊卑的话,如今,也不见得我不应该尊她为长辈了!
父亲的女人原来是她的话,也是合情合理的。
长年累月的陪在父亲身边任事,他工作上头的忧疑,不消多说,张佩芬已了
如指掌!
同事之间,最易闹恋爱,不只为朝夕相对,顿生情愫,也实在为事业上头的
一总悲喜苦乐,都能不言而喻,且齐齐承担分享。一旦有了同甘共苦的意念在,
感情很自然的会突飞猛进!一间利通银行之内,也不知造就了多少佳偶!
刹那间,一个怪怪的感觉使我突然双颊发烫!
很无聊!我往哪儿想去了?
我赶快摇电话到张佩芬家去!
电话在另一头响了好一阵子,竟无人接应。
好生奇怪!不是说身体不适要休息吗?也许到外头看病去了?此念一生,正
想放下电话,就听到卡的一声,有人接听。
“找谁?”竟是极暴躁的声音。
“请问是姓张的吗?”
“不!这儿姓程!”对方毫不客气!
“对,对,我是找程张佩芬女士的!”
“你是谁?”一点不客气。
真气人,我且报上大名,大概压得住了,谁个家属不对大老板敬畏三分!
“我是利通银行的江福慧!”
对方沉默了半晌,依然抬高声音,不减粗暴,问:“你真是那江福慧?”
我气得什么似的。
从没有想过下属的家人竟会如此无礼。
我答:“对,我是的。请替我通传一声。”
“你是江福慧的话,那敢情好哇,我正想找你……”
电话里随即传来争执之声,有女声喊着说:
“江小姐,你收线,你收线,等会儿我再给你摇电话。”
跟着一阵男声的粗言脏语,听得我尴尬万分。
“江小姐,你收线。”叫我挂掉电话的分明是张佩芬,我认得出她的声音。
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先把电话挂掉了。
那男人大概就是张佩芬的丈夫吧?这么无礼下流的一个人,教人跟他偶然共
处一室,也会觉得屈辱,怎么可以与他长相厮守,过那一生一世?
女人遇人不淑,最最凄凉。
想着,都会得打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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