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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梁凤仪]

_5 梁凤仪 (当代)
程太突然辞穷,一脸的尴尬与为难!
“怎么?又是什么大人物作荐人,给介绍到利通来,抑或是哪个世叔伯的子
侄?”
父亲在世时,利通有个老毛病,把一总老朋友刚学成回港找工作的孩子们都
收容下来,当行政练习生,实行易子而教。
这班身分特殊的少爷小姐,在利通行走时,虽是学徒初哥,多少有点额外礼
遇。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个背后的老子不是香江之内位高权重之辈,生意上头,
每一份人际关系,都可以是助力或阻力,无人愿意见高就踩,为自己日后的工作
事业种下不必要的恶果!
程太摇摇头,仍是那副怪表情,倒抽一口气才说:
“不,杜青云是自己考进利通来当电脑部主管的。”
我望住程太有三秒忡,不知如何反应。
自出娘胎以来,似乎未试过有如此难为情的三秒钟!
从来活在云端上头的人不知道自高处掉下来的晕眩,原来可以这般难受!
前些时人事部的报告,写明电脑部人材流失最严重,有经验的都办移民去了,
加上这行业一向供不应求,益发抢手。我还在报告上亲批了一行小字:
“所提薪金升幅,照准。此外,对该部门员工之士气尤其要关注,礼贤下士,
最留得住好人材!”
我好不汗颜:
电脑部发展在利通是刻不容缓的,再没有一间银行可以缺了先进科技设施而
能维持客户的满意服务。我们电脑部门的主管刚在三十月前辞职,移民澳洲去,
几经艰辛,才在出名的猎头公司找到理想人选顶替,单是那笔介绍费就是普通职
员半世薪金,负责面试的是何耀基,那段日子我适逢父丧,没有心情去接见下属,
也就由着何耀基去处理一切了。
没想到,今天闹了这么一个笑话!
我脸上发烫,越想下去,越觉得滚热!
坐上高位的人连在生活小节上都要步步为营,才不会行差踏错;以致万劫不
复,真艰难,
程太没有说什么,就退出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
这姓杜的现今是何心情了?洋洋得意,抑或诚惶诚恐?
看他刚才的不在乎,似乎胸有成竹,才踏进利通来,跟主席过的第一招,就
是他赢我输!
父亲曾教我:
“最能害自己和救自己的人,也就是自己!”
今午阴沟里翻了船,正是此意!
有人叩门。
我无精打采地说:“请进来!”
进来的人,必须打醒十二个精神应付。
一种本能反应,使我立时间和颜悦色地站起来,极表大方地伸手跟他重握,
表示欢迎。
“我不知道你原来是新同事!”
杜青云笑容可掬地答:
“今天才上的班,何老总刚在外头有会议,说好了在下午才带我来见你,没
想到刚才发生了这个小误会,我也就等不及何老总回来就先叩你的门了!”
连一句专程负荆请罪的说话都欠奉。
如果我不是主席,他大概要关起门来,面壁笑个呛死算数。自问心头怒火还
在,仍有点不高兴。
然,横说竖说,我都高高在上,他再赢,一家大小的开支还是由我控制,今
时今日,衣食父母,拥有无上权威。摩登文明社会内,掌生死荣辱的人除了老板,
还有谁?
再理直气壮的人在利通,仍要矮我一截。我,何惧之有?
我招呼着杜青云在款客的沙发上坐下。
对方绝口不提刚才的故事,也不解释为什么不按照我的指示去买家乡鸡。
我原本还有一丁点的不高兴。再往深一层想,刚才出丑的是自己,重提旧事
的话,只有更难应对。
杜青云很得体地把自己的履历说了一遍。他年纪竟与我相约,看样子是白手
兴家的,在香港大学毕业后,赴美深造多年,被美国极具盛名的电脑公司罗致旗
下三年,才回港发展,一直在大机构任主管之职。
我好奇地问:
“能在美国发展不是很好的事吗?你任事的电脑公司又名重江湖,为什么买
棹归来?”
我以为答案会千篇一律,说什么回到中国人的社会服务会安乐点之类。谁知
不然。
杜青云非常爽快地答:
“在美国的发迹机会,今时今日,黄皮肤的人仍然要输人一皮。何必拿我有
可能赚到的钱贴补花旗大国的人?”
杜青云稍停,未说先笑,样子更平和:“更不足留恋的原因是,美国很多规
模相当的电脑公司,都有一条以重金买起极标青人才,但求他在行业内起不了创
新作用的经营手腕!”
我有点不明所以。
“他们罗致最佳电脑专业人士,发展各种电脑计划,但崭新的产品,未必能
及时推出市面,为免跟自己在市场内风行的贷式抢生意,自己斗垮自己,但又怕
人才流失到中小型电脑机构去,异军突起,出产了突破性品种,影响大阿哥垄断
市场的威力,于是宁愿养兵千日,未必一定用于一朝,旨在拿钱玩死或拖慢好多
科技上的好主意!”
“你就是那要被拖慢脚步的目标之一吗?”
杜青云的傻笑更添了一点稚气,很令人看得舒服。
商场如战场,放在首位的一定是集团利益,而非人类福利。这后者如无底深
潭,需求不竭,予以适当控制,也未可厚非。
跟这杜青云短短的一席话,又学到了一些知识。
他的出现与谈吐,如许地令人神往。
我开始对他有了一点点不能自主的好感。
又想,利通能舔一员猛将,做头头的,有一点委屈,有何相干?
雨过天睛,我毫不牵强地堆满笑容,送杜青云走出主席室。
程太随即问我:“你还饿吗?”
都醒不起来,中午饭还没有着落。
“不,少吃一餐不碍事,算节食好了!”
“你那么瘦!”
“胖起来穿衣服不好看!”
“提起衣服,服装店刚来电话,你订的几袭晚装运到了,请他们送上来好不
好?”
我想了想,答道:
“不,很想到外头走走,我去试穿好了!”
中环的高贵服装店,全靠我们这起有钱找地方花的人支撑着。故而一脚踏进
去,受到的欢迎讨好,较之在利通银行还多。
父亲去世已满了七七,很多推却不了的社交应酬,都要赴会了,衣著方面可
还是要挑素色来穿。于是,嘱咐服装店从法国和意大利订了好几件深蓝与黑色的
晚装应付。这名店的经理是位姓方的小姐,四十刚出头的样子,补养得极好,看
上去不比我老,穿着更具品味,是个活灵灵的生招牌。
每逢有贵客到访,方小姐一定亲自招呼!一件名牌贵价货穿在身上,给方小
姐品评一下,或建议加多一点饰物配衬,就更见出色。客人无不欢喜她的服务。
“江小姐穿这批晚装时,戴不戴首饰?”
“你看呢:”
“大孝仍在身,本来不应添什么饰物的,然,一件首饰也不配戴的话,未免
太素了!我看,就挑珍珠和白金比较适。”我点点头,记住了。
跑到更衣室去穿回常服时,听见这方小姐又在招呼别个客人。
“朱太太,你订的那件水红色晚服,法国没有现货,改穿别个颜色好不好?”
“不好!外子对水红色有偏爱!”
哈哈!又是一个靠丈夫作长期饭票的女儿!
“朱太太,你已有太多水红色的衣服了,换一换口味,朱先生可能更欢喜!
我实话实说了,其实你的肤色配米白更显高贵!”
“我听人家说过,最高贵的女人是身旁有个得体的护花使者,方小姐,可同
意这句说话了?女为悦己者容,我其实很明白,晓得真正欣赏女人衣服品味的多
是同性,然,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赶忙推开更衣室的门,走出去看看这位朱太太!
面熟得很,想是在什么社交应酬场合碰过面!香江之内,能有多大了?来来
去去是那一撮的名媛!
名嫒之中晓得说刚才那番话的也不多见。
那位朱太太温柔地对住我微笑打招呼,叫了一声:
“江小姐,你好:”
“你好!”
我回应着,细细地打量她,皮肤一点不细致,太多的化妆,太着意的一身红。
然,浑身洋溢着一种舒服与祥和,竟不觉得过分伧俗。
幸福的女人是不是这个样子了?
我向镜前一站,分明地比那朱太太清秀、年轻,好看。
然而,我显得那么苍白,一对乌亮的眼睛转动着,在搜索什么似的,有微微
不知所措的惶恐。像不像那些在原野中奔跑着,既要猎食,遍寻温饱,又怕被敌
人追击的野鹿,老带着凄然迷惘的眼神,不得安稳?
我一手拿起了手袋,头也不回地昂步走出服装店。
方小姐在后头嚷:“我这就把衣服送到利通银行去了!”
心头因新衣而感染的一份喜悦,被那朱太太的出现洗刷得干干净净。
谁个女人不喜欢成为所有场合的皇后?自觉彼人家比了下去,心上有气!
今日的江福慧,无需面对魔镜,问:“谁是香江之内最富有的女人?”
或者甚至不需要问:“谁是才具色相都属上上之选的人材?”
我对自己之所有,极具信心。
然:“魔镜魔镜,谁是香江之内最幸福的女人了?”
大抵问上一千一万次,都未必轮到我!
单是那朱太太,在她心目中,一定认为嫁不掉的富家小姐,最是可怜!
无情白事地在人前跌这一跤,不是不心痛的!
父亲老说我是个敏感而情绪化的孩子,谁个女人不是了?
小时候,遇上一丁点儿的不快意,就要父亲哄个没完没了。
现今,父亲去世了,谁来哄我疼我?
恨得牙痒痒的,下了班,一整个黄昏躲在睡房中发莫名其妙的脾气,想着想
着,一手把床头的书都扫落在地。
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
黄金屋我有好多好多间,偏就生成没有金屋藏娇、解愁去闷的福分。
也别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了,越念得多书越难找匹配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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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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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只怕我偷了粤语残片的桥,乔装银行的清洁女工去认识个理想情人,一开
腔的谈吐,就出卖了思想,流露了背景,后果跟目前还不是一样?
我看着放在床上的那一袭深蓝色舞衣发呆。
直至瑞心姨姨跑进房里来催促我。
“快别这样!心情不好还是要赴会的!你今年多大了?
父亲不在,更要奋发做人!江家除了你支撑局面,还有谁?“
我支撑江家,谁来支撑我了!真气人!
苦苦地启程赴那见鬼的名流晚宴去!
主人家是工业界巨于黄德生,名下的德生企业差不多垄断了香港的玩具业,
成为承接欧美出名玩具厂订单的主力供应商,厂房的发展岂只雄霸香江,老早率
先在中国内陆以至菲律宾、泰国都设了分厂!
利通银行是德生企业光顾的主要银行,难得有如此稳阵的商务客户,非努力
维持良好关系不可!于是,我的情绪再不好,也只能勉力赴会!
黄家是在九龙塘区内的一间占地万多英尺的花园洋房。隔篱左右尽都变了时
钟公寓,如假包换的一个高级红灯区,也亏黄德生还死守在这大宅不肯搬!
听说这是黄家发迹之地,风水好之故!
香江风云变幻,巨富们拥抱着既得的利益不肯放,眼前又委实太多动荡,太
多不稳定,人们只好以种种迷信去加强信念与斗志。
黄德生跟他的儿子黄启杰一齐出迎。
黄启杰是黄德生的独生子,比我年长三岁左右。我们从小相识,他还是我第
一个舞伴,算是世交了。
然,长大卮,我跟他合不来,不单是性情不相投,严格来说,很有点心病!
事情发生在多年前,我自外国学成回港,刚出道,父亲即让我在利通银行行
走学习。
刚好那年利通在泰国新设一个办事处。东南亚的各个劳工市场,泰国的潜力
决不比菲律宾逊色。父亲说香港年内就必须放弃劳工密集的特色,让中国大陆与
东南亚专美,转为发展高科技企业,而大陆市场因各种关系,未必能尽情吸收香
港的制造业订单,就会让东南亚分一杯羹,故此菲、泰两地的工商业财务生意,
是银行拓展的对象。
利通于是继菲律宾之后,也在曼谷开设办事处,联络当地客户,也方便自港
往泰发展工业的厂家。
父亲带我一同到曼谷去主持办事处的开幕仪式,很多位有商业关系的好友,
都在被邀之列,黄德生父子当然地榜上有名。只是黄德生有公事要留港办理,便
派了儿子做代表前往祝贺。
开幕酒会办得头头是道,开设的虽非分行而只是办事处,倒也真真官绅云集,
泰国有名望的银行家都捧场十足,除了到海外公干的,没有一个缺席。
初出茅庐的我,被这种公式应酬,闷得发慌。现场最熟络的除了父亲,就只
得黄启杰!老想找机会把启杰叫在一起〔钊ィ?
小时候,我们还算合得来的。十六岁那年,父亲仿西例给我在深水湾的大宅
开了个社交派对,官式舞伴就是启杰,正正是双方家长在我俩同意之下安排的。
那个晚上,我的一条粉红色薄纱裙子满场飞动,自觉出尽风头,很不失礼身
旁的黄家大少爷。(缺了一页,不过不致影响内容)这张照片,压在银包下留于
抽屠内,想也是黄先生之物!“
我拿过照片一看,妖妖艳艳地一个泰国少女,穿一件低胸T恤,两只奶子差
点要跌出来似的,低格得可以!最可耻的还是,上书:送给难忘的黄启杰先生。
没得叫人恶心!
蓦地,脑里掠过了鸡尾酒会内黄启杰跟那泰国女侍应生款款而谈的画面,耳
畔又响起了今早回应我摇至黄启杰房间电话的女声。
我不期然地问跟前那侍役:
“你们酒店雇用女的房间清洁员工吗?”
“我们用的多是男工。有什么事吗?”
“我今早到泳池游泳时,朋友打电话到酒店来找我,投诉说房里接听电话的
女侍役十分不礼貌。”
“不,不会的,小姐,一定是一场小误会,就算是本酒店的女侍役,也断不
会接听电话,这是酒店的规矩,以免发生些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换言之,黄启杰今儿个早上把名泰国女子收在房间内鬼混,是证据确凿了。
怎么可能如此地坏?
不是学贯五车、出身世家的人吗?犯得着活得像条公狗似的,碰到了可以上
床的异性就扑上去,我莫名其妙地生气!
气黄启杰在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之下,要我接受一个清纯童年朋友的转变。
也许还气自己下意识地被黄启杰看低了。连一个低三下四的泰国妹,都比我
吸引千百万倍。
当时,我脑子里乱成一片。
一脚踏入机场,碰面就是等着我们的黄启杰,我连银包带相片,闷声不响地
塞到他手上去。
那情景,回想起来,很有点像负气斗气的情侣似的,真真过分一点了。
启杰当时的脸涨得紫红!
往后,轮到我浑身滚烫不安!刚才自己那冲动肉紧情切的表现,必会惹起对
方的疑惑!如果黄启杰以为我因喜爱他而生妒意,也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蓦然发觉自己哑子吃黄连,心上自苦,无辞以对。
总不成理直气壮地跑到他跟前说;
“黄启杰,你休妄想我江福慧会把你放在心上,以为我对你有半点期望?我
只不过看在我俩半斤八两的家势,以及你还真真捞到过一两个正统学位的份上,
觉得你如斯作贱自己,可惜,可惜!”
香江之内,像他这般人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认真细数,也总不下
有几十人!他黄启杰算老几?
然,一时情急、冲动、幼稚,所造成的尴尬后果,我是无法不承担的。
涉世日深,方才渐渐发觉,商场之内,有哪个男人未曾试过这种无媒苟合,
沾花惹草呢?
莫道是旅途寂寞,就算天天在闹哄哄的中环,开了一整个上午紧张搏杀的会
议,男人们利用午膳时间,跑到一流大酒店之内,享受一顿异乎平常的“午餐”,
慷慨地津贴一下旅游至港的东南亚佳丽,也是等闲之事!
怕只怕连正经如我父亲,也有逢场作戏之举!
男人们齐齐把这上床遣兴的玩意儿看似打一场高尔夫球,旁人又岂能妄议?
连他们的妻,都要为了适应这种行为而设法修正传统道德观念,以图适应,
以求安乐,我凭什么身分与资格表示不满了?
今时今日,商场上可以谴责的是作奸犯科,已经足够卫道之士忙个汗流浃背!
谁还有余情剩力去批判这等个人嗜好?
只怪我江福慧入世未深,其怪自败,于是,惹得后患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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