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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梁凤仪]

_21 梁凤仪 (当代)
改变了。所谓今非昔比。”
“虽道时移世易,很多旧情往事,仍然忘记不了。是吗?”
陆湘灵还是低头切菜,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到她淡淡然答:“是的。”
“陆小姐,你前天到过晓庐吗?”
陆湘灵住了手,回望我,有一丝的尴尬。
“你认识湛晓兰?”
“是的。我们是老姊妹了。”
这么一句简单说话,不知透着多少沧桑与凄凉。
陆湘灵并没有再接下去,只重新投入她的厨房工作之中,我因而也缺了话题。
她并不想向我泄露分毫。
再明显不过了,如果她追问:“你也认识椹晓兰?”那我就可以乘势滔滔不
绝地带出她俩的往事,轮不到她不在我面前正视她与父亲的关系。
然,她没有。
恰在此时,厨房门旁边来了可儿。
可儿把半张脸露出来,仍有起码三分的诚惶诚恐。
怎么会把这孩子养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小时候,还未满五岁,就蹬蹬的踩到学校的舞台上去讲祝辞、唱歌、说故
事。七岁那年,穿条白纱裙子,穿梭于满堂宾客之间,早已成为核心人物。不像
可儿,没一点好好站到人前去的志气。将来长大了,可怎么好算?最漂亮的样貌,
一旦缺了大方的风采,立时间显出孤寒相。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看在明眼人内,
高下立见。若真是父亲的亲骨血,未免要丢江家的面子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不容碧玉蒙尘,流离俗世才好。
我试逗着可儿说:“可儿,要进来跟姐姐和妈妈一道谈谈吗?告诉我,你在
哪间学校上课了?读第几班呢?”
可儿只一味的抿着嘴,没做声。忽然她拉起我的手,把个红色的发夹塞进我
的手里,就一溜烟地跑掉了。我好莫名其妙。
陆湘灵解释:“可儿就是这样,老畏羞,不晓得表达自己的感情,每逢遇到
她喜欢的人就会把自己的心爱发夹呀、洋娃娃呀,丝带呀送予对方,从前,她老
是这样对她爸爸!”
我看着手里的发夹肫鹆伺υ急O障淠诘哪歉觥P蚊菜湟欤嘣男囊庀?
信是同出一辙。
“可儿,可儿。”湘灵一边下面,一边扬声叫道:“把你画的图画拿来送姐
姐吧,姐姐大了,用不着发夹呢而且姐姐不像你老喜欢红彤彤的颜色。”
话才出了口,我俩立即四目交投,都呆了一呆。
陆湘灵快快垂下头去,把三碗面捧着,迳自走出饭厅去。
这以后,她一直都显得非常的小心翼翼,一句是一句地答,完全地不发问。
我回到办公室去时,纳闷了一整天。究竟好不好开门见山地去问陆湘灵?看
样子,她完全不愿意再重提往事。这不就跟父亲的遣书所言吻合了。换言之,我
必须采取紧迫一步的行动,一就二口六面地对质,一就是引导她自行招供。
前者未必能见成效,她要是认真地坚持不提旧时恩怨,还缺借口与辩驳不成。
可又如何逼她自首呢?
晚上,青云跟我坐在江家大宅园子里的摇椅上头,我仍心事重重。
青云问,“你有心事?”
“嗯。”
“告诉我,让我替你分忧?”
“忧虑由你而来,还叫你分担?笑话了。”
“常言有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何不试试?”
我于是正式道:“青云,你仍然爱陆湘灵!”
“什么?”
我没有再做声,听他怎样解释。
“福慧,你就为这个纳闷。”
“理由不够充分吗?”
“筒直杞人忧天!”
“并不见得。大有可能是当局者迷而已。”
“我觉得你的看法迹近是对我侮辱,把我视为一个用情不专之人!”
“最低限度,我肯定陆湘灵还深探地爱着你。”
“何以见得?”
“女人的第六感!”
“可有觉得我什么时候发达了?”
“我们的嗅觉只能发挥到男女私情上去。”
“不可思议。”
“还有,也凭我的观察。今天早上,她露出太多马脚。”
“她又说什么特别的话?我都不觉得。”
“她如此迁就你,好端端的一间公司,完全不谈条件,双手奉送,理由安在?
分明是司马昭之心!”
“湘灵根本从小到大就不知生意为何物。”
“你看,你急忽地替她辩护,无私显见私。”
“你简直胡说八道。”
“谁在老羞成怒呢?”
“要人家怎样向你证明?”
“为免牵线扯藤的后患无穷,我们取消利用伟力电讯空壳,重组上市的建议。”
“根本是两回事!”
“她若不爱你,那就是两回事,否则,从此以后老认为对你受恩深重,她跟
我对你的爱护不相伯仲的话,我可受不了!”
“你竟是个小器人?”
“有哪个闹恋爱的女人会大方得肯跟对手平分春色?”
“你知不知道你敏感过度,正在语无伦次!如果我跟湘灵还是藕断丝连,既
是男未婚,女未嫁,现下不就可以双宿双栖去,怎么还会有你的出现?”
“她未尝不作此想,只是自惭形傀!”
“今日社会的人,还会认为娶个处女才是光荣不成!”
“你原来不以我为荣?”
青云急得团团转,直跳脚。
把他的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在眼里,心实不忍。然,咬咬牙龈,势必要闹下去,
图个水落石出,一劳永逸。
“福慧,你且平心静气地听我解释。”
“你说好了!”
“你先答应我,不可听了解释之后更强辞夺理。”
“好。”
“老实说,我自外国学成之后,仍然对湘灵未曾忘怀,如果湘灵愿意的话,
我们早已成婚,只是她一直坚持不肯,老说她心如止水。福慧,不愿重拾旧欢的
是她呢。”
“我不信。无证无裾,又缺理由,如何使人相信。万一有那么一天心血来潮,
她姓陆的要求原壁归赵,那时你处于两个对你有恩惠的女人之间,也必为难,我
才不冒此险。总之,伟力电讯的计划先行搁置!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是不
是?”
青云显然地不高兴。
今日要他所受的委屈,不久的将来,必可令他明白过来。我才不担心。
果然,青云和我,多多少少为了这次的争执而有点貌合神离地过了好几天。
这一晚,我有个应酬,九时多才回家来。一踏进大门瑞心姨姨就迎上来给我
说:“有位陆小姐来找你!她说是你朋友,且认识杜先生,我就让她进来,坐在
小偏厅等候。着亚明在一旁侍候。”果然来了。
我直走进小偏厅去。壁炉前站了个风姿绰约的陆湘灵。我示意仆人亚明离去。
“陆小姐,对不起,不知道你来,让你久候了。”
“不相干,我正在浏览着,没想到,真能到江家来,看一看你们父女俩多年
的起居环境,很有亲切感。”
这番话,自是用意深长,内里真真,差不多不言而喻。
我并不打算显得太愚蒙,只略略顾左右而言他,看她如何跟我交代。实际上,
这重要关头,也鲁莽不得。切戒一厢情愿,必须抓着很独特的证据,才能相认。
这年头,人心不古,社会上充塞着的虚虚实实,很难预测。
“陆小姐一定听青云讲很多关于我们的故事了。”我说。
“我见青云的时间其实并不多。重逢后的这些年,我跟他已不比年轻时,什
么心底话也能说了。”
“也许是成长后的一份谨慎所致,跟感情无关。”
“一定有关的,如果恩情犹在的话,不论是何环境,均无界限,必会畅所欲
言。只可惜,情怀已异,也就觉得不方便尽抒胸臆。”
“青云注意到你这种转变吗?”
“他并不愚蠢,男女之间的契合与仳离是心灵上的感应,传送出来的讯息有
一方面已拒绝接收,更无回应,应该明白此路已不通行,至于线路发生故障的理
由,可不一定需要交代和深究。”
“陆小姐此来是为了……”
“是为了向你解释我和青云之间,心灵沟通发生故障的真正理由。”
“你认为我会关心。”
“你会。我考虑过,不能为了个人理想,而令你和青云不得安宁。青云不错
跟我是一同成长的儿时玩伴,情窦初开年纪时的爱侣,然,家变之后的这许多年。
我跟他没有见过面,期间发生的事,他并不知道,并不明白。曾在他未回港来任
事之前的那些年,我已有缘遇上另一位对我极端呵护备至的异性,发展了一段我
意想不到的奇缘。可儿是他的女儿!”
“青云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江湖上,只知我在跟了这个大客户之后不久就金盆洗手,从了良
了。”
“可几的父亲是谁?”
“我以为你已知道?”
“不。”我摇头。
“那么,你在我家时的言辞是试探性质?最低限度,你怀疑?否则不会提起
湛晓兰来!”
“对。”我无须否认了。
“你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是的的确确。”
“真是父亲!”
陆湘灵垂下眼皮,豆大的泪珠,不断地滴下来,碎落,消失。
“他待我很好。”
“很好吗?你的生活还不过尔尔。”
“不,物质享受上,不致于登峰造极,然,也算丰衣足食,直至今日,我的
银行存款,仍足够我们母女俩平平安安过掉
这一辈子。精神上的愉快,身分上的尊贵跟以前无可比拟。“
“身分?”父亲曾付与这个女子何种身分?
“江小姐,这不难明白呢?如今你走到人前去,也比以前更见光彩了吧?女
人需要名花有主,那一种备受爱宠、袒护、荫庇与承担的表白,是护身符,是最
尊贵的身分象征。
出身如你那般好,若是形单影只,尚且难免有孤伶伶的落寞与自卑,何况当
时我是待价而沽,任人渔肉的货腰娘!你父岂只将我由零沽的身分变为批发,且
珍爱我有如宝藏,一个女人,久历风霜,希望得到的也无非是这种归宿而已。真
正的名分于我,从来是空中楼阁,我想都不敢想!“
“父亲既如斯爱你,从没有提出过要名媒正娶?”
“没有。你父亲不会。”
这真是的确老实的说话了,一点纰漏也没有,婉转地说,父亲的顾虑极多,
要直接一点批评呢,唉,他其实顶自私,傅瑞心、程张佩芬、湛晓兰以致其他很
多个他曾恋慕过的女人,都因客观条件配不上名流富户的一品夫人宝座,而只能
在暗地里享受他的情爱,从无例外,又岂独陆湘灵?
至死,父亲才蓦然惊觉,自己欠负对方良多,这才留下了遗书给我。
“他这种态度,你认为可接纳?”我问。
“态度源于苦衷,我谅解。人与人之间有情爱,就不会计较太多的外表需求。
我根本不忍强他所难,况且公开名分对我必造成压力,我并不认为我能适应,我
一直沉醉于三人世界之内,不作他求。”
全部言之成理。可是,我这就能鉴定陆湘灵必是那父亲的红颜知己了吗?
“江尚贤在我最需要爱护的时候出现,我们感情关系弥笃,并不是少年十五
二十时的一段纯情可能替代。故此,我和青云始终只如兄妹朋友,这也是缘分吧!
江小姐,此来是向你交代清楚,请勿以此为虑。我多希望以我跟你父亲这段情的
剖白换取你对青云的信心,继续帮他发展事业。无论如何,我们曾是交心的朋友。
你父亲曾对我说,胸脯上有颗虹痣的人,象征着有无比智慧,你也必如你父,晓
得分辨真伪,谁也骗不了你!”
真是大团圆结局了。
我喜不自胜。
陆湘灵连我和父亲的胎痣,都知道,还假到哪儿去呢?
将整件事想一遍,连她偶然泄露的口风,都与故事吻合得天衣无缝。我再没
有什么好思疑的了。
“你会考虑让可儿跟我相认吗?”
“请原谅,可儿不错是扛家骨肉,将来她长大了,你做姐姐的要刻童给她发
展的机会,就由她自己决定是否接纳好了。作为一个母亲,可儿之于我是跟你父
亲感情的珍贵纪念品,我希望与她形影不离。况且,我只望我女儿平庸平安地成
长,其实并不需要如何出类拔萃,富贵荣华不一定是女人的福分!”
此言虽有伤我心,然亦井非无理。
陆湘灵如无此信念,并不坚持这份执着,不会有今日。
“你知道父亲曾把可儿的一个红发夹及红丝带放到纽约的保险箱去吗?他实
实在在地爱你们!”
“我知道。那一定是几年前,你父亲生日,可儿把自己心爱的发夹及丝带,
送他作为礼物,他好好保存下来了。”
我送陆湘灵走时,我诚恳而郑重地说:“我们以后是一家人你和可儿需要什
么?请让我知道!”
“我们希望你和青云快乐!福慧,好好地爱青云,我和你父都会为此而安慰,
他既已下了功夫在伟力上,就成全他的计划吧!更望你尊重我的意愿,让可儿和
我一直以目前的身分,过愉快的生活。”
总算是个感人的故事。
从没想到父亲在爱情上能得着这么好的报应。
翌日,我才把整件事告诉青云。
他惊骇得张着嘴巴,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青云,有时真像个大男孩。然,永远可爱。
我这才提醒他,既已雨过天睹,就得好好部署伟力电讯重组之事了。我当然
地无限量支持。
青云乐极之后,又显得有点迟疑。
我当然明白他的心情,因而劝勉他说:“大丈夫心怀磊落,何苦执着细节,
诸多狷介!况且,好好收购了伟力,乘机给予陆湘灵母女一份资金,也是她以双
重身分应该获得的,以后你真能大晨鸿图,既能酬报她往昔的深情,更能答谢我
的青睐,一举而数得,何乐而不为!”
“那你以后不再妒忌她,思疑我了?”
“傻孩子,原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招数,我才不这么笨!”
“对,这人海江湖上,谁不如此了!”
青云情深款款地吻在我面颊上,露出个我从未见过的宽松写章的笑靥。
以后的这一段日子,我看青云和我,要各忙各的。我当然可以开始考虑备办
嫁衣了。
至于青云,他量先要部署的是落实了美国韦迪逊电脑公司的合约,幸好对方
并非上市公司,手续简单得多,八千万美金一经过户,除了美洲,全球的总代理
权便能到手。
其次,当然要委托一家商人银行,代为处理伟力电讯重组事宜。准备妥当后,
得向交易所申请停牌,向外宣称全面性收购,并向其上市部门及证监处呈交重组
文件,清楚交代新董事局成员、资金情况,以及持控股权者的背景等等,重新申
请复牌。
我和青云商量说:“既然伟力的控股权在自己人手上,我何不就借此良机,
把收购金额提高,顺理成章地给陆湘灵一笔款项呢!”
青云不置可否,只道:“你要坚持,也无不可。只是收购成功,交易所批准
复牌,我们才会把收购价过户,价格定高定低,无伤大雅。”
话可不是这么说呢,除非申请复牌不成功,否则分别还是有的。怎么青云好
像对复牌与否,不大着紧似的?
回心一想,他也未尝无理。反正万一有什么意外,交易所不批准伟力重组计
划,使之复牌上市,极其量是变为私有公司机构,真没有什么大不了。
这只显示青云对伟力电讯重组后的前途有无比信心。今时今日,越来越多规
模庞大的实力公司取消上市集资的念头,甚而越来越多公司采取私有化行动了。
一则有分量,有信用的公司要筹措资金,根本不成问题,二则市场不断怨声载遭,
证监处监管过严,集资与投资人士,都兴趣索然。问题的严重性,已使金融财经
界人士的烦忧日重。
不是吗?谁个企业家不怕麻烦?闻说买卖一百几十万的股票,都立即收到证
监处的电话查询,要求解释。还有,身为上市公司的董事身分,掣肘之多,难以
形容,要公布自
己的持股量,已犯了商家一向的大忌,谁不喜欢暗渡陈仓?
谁喜欢把最私人的隐秘公开示众?这还罢了!竟要规定上市公司董事,不可
在宣布业绩的前一个月作股票买卖,以免造成内幕交易。你说,这条例笨不笨?
就以我江福慧为例,利通银行每年派息两次,我已有两个月被明令不可股票买卖,
可是,除利通外,我一共是十多间上市公司的非执行董事,这条数如何计算了。
故而有一天,代我买卖股票的经纪打电话来说:“江小姐,市场有好消息!
我准备替你入货!”
我差点要讲粗口,气愤愤地说:“我正在坐股票监呢,你不去查清楚我的释
放日期就来叫我买卖股票,是加害吗?”
荒谬不荒谬?
若用匿名大手买卖呢,三分钟后股票行就有可能受到证监处质询,要求公布
客户真实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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