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背影(三毛)

_7 三毛(近代)
“听得谨?”克里斯问我。
我点点头笑了起来。这个世界真是有趣。她说的话我每一句都懂,可是又实在是乱猜的,总是猜对了。
克里斯将我留在小厅里,穿过天井外的一道梯阶到天台上去了。
我对著一个讲荷语的中国老太太喝柠檬水。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下来了,手里多了几本书,里面真有他写的那本。
“不要看,你教吧!”我说。
“好!我们先到小天井里去做颈部运动。”说著克里斯又大声问老太太∶“郭太太,ECHO要用我的法子治眼睛,你也来天井坐著好吗?”
老太太站了起来,笑咪咪的摸出了房门,她坐在葡萄藤下看著我,说∶“专心,专心,不然治不好的,这个法子有用━━”我照著克里斯示范的动作一步一步跟,先放松颈部,深呼吸,捂眼睛静坐十分钟,然后转动眼球一百次……。
“照我的方法有恒心的去做,包你视力又会恢复过来━━”我放开捂住的眼睛,绿色的天井里什么时候聚了一群猫咪,克里斯站在晒著的衣服下,老太太孩童似的颜面满怀兴趣的看著我。
“讲你的生平来我听━━”老太太吩咐著。
“说什么话?”我问克里斯。
“西班牙文好啦!郭太太能懂不能讲━━”我吸了口气,抬眼望著天井里露出来的一片蓝天,便开始了∶“我的祖籍是中国沿海省份的一个群岛,叫做舟山,据一本西班牙文书上说,世界以来第一个有记载的海盗就是那个群岛上出来的━━而且是个女海盗。我的祖父到过荷兰,他叫汽水是荷兰水。我本人出生在中国产珍奇动物熊猫的那个省份四川。前半生住在台湾,后半生住在西班牙和一些别的地方,现在住在你们附近的海边,姓陈。”
克里斯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他那样大笑过。老太太不知听懂了多少,也很欣赏的对我点头又微笑。
“克里斯,现在带ECHO去参观房子━━”老太太又说,好似在跟我们玩游戏似的粲然。
“房子她看到了嘛!小厅房、天井、你们的睡房━━”克里斯指指身旁另一个小门,门内两张床,床上又有一堆猫咪蜷著。
“天台上的呢━━”老太太说。
克里斯的脸一下不太自在了∶“ECHO,你要参观吗?”
“要。”我赶快点头。
我跟著克里斯跑上天台,便在那已经是很小的水泥地上,立著一个盆子似的小屋。
“看━━”克里斯推开了房门。
淘.書.客|oshuke.Cn
房间的挤一下将眼睛堵住了。小床、小桌、一个衣柜、几排书架便是一切了,空气中飘著一股丢不掉的霉味。不敢抬头看屋顶有没有水渍,低眼一瞧,地上都是纸盒子,放满了零碎杂物,几乎不能插脚。
我心中默默的想,如果这个小房间的窗子打开,窗困上放一瓦盆海棠花,气氛一定会改观的。就算那么想,心底仍是浮上了无以名之的悲伤来。那个床太窄了,克里斯是大个子,年纪也不算轻了。
“天台都是你的,看那群远山,视野那么美!”我笑著说。
“黄昏的时候对著落日打打字也很好的!。”
“那你是喜欢的了━━”克里斯说。
“情调有余,让天井上的葡萄藤爬上来就更好了━━”我又下了楼梯与老太太坐了一下。克里斯大概从来没有朋友来过,一直在厨房里找东西给我尝。我默默的看著这又破又挤却是恬然的小房子,一阵温柔和感动淡淡的笼罩了我。两位老太太大概都九十好多了,克里斯常在超级市场里买菜大半也是为著她们吧。
那天我带回去了克里斯的小黑皮书和另外一些他发表在美国杂志上的剪俄,大半是同类的东西。
在家里,我照著克里斯自疗眼睛的方法在凉棚下捂住脸,一直对自己说∶“我看见一棵在微风中轻摆的绿树,我只看见这棵优美的树,我的脑子里再没有复杂的影像,我的眼睛在休息,我只看见这棵树……”
然后我慢慢转动眼球一百次,直到自己头昏起来。
说也奇怪,疲倦的视力马上恢复了不少,也弄不清是克里斯的方法治对了我,还是前一晚所原的高单位维他命A生了效用。
眼睛好了夜间马上再去拚命的看书。
克里斯的那些心理测验终于细细的念了一遍。
看完全部,不由得对克里斯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此人文字深入浅出,流畅不说,讲的还是有道理的,竟然不是枯燥的东西。
我将自己初次见他时所挑的那两个符号的组合找了出来,看看书内怎么说。深夜的海潮风声里,赫然读出了一个隐藏的真我。
这个人绝对在心理上有过很深的研究。克里斯的过去一直是个谜,他只说这十年来在岛上居住的事,前半生好似是一场空白。他学什么的?
我翻翻小书中所写出的六十四个小段落的组合,再看那几个基本的符号━━八八六十四,这不是我们中国八卦的排法。
另外一本我也带回家来的治眼睛的那本书注明是克里斯与一位德国眼科医生合著的,用心理方法治疗视弱,人家是眼科,那么克里斯又是谁?他的书该有版税收入的,为什么又活得那么局促呢?
那一阵荷西的一批老友来了岛上度假,二十多天的时间被他们拖著到处跑,甚至坐渡轮到邻岛去,岛上没有一个角落,不去踩一踩的。一直跟他们疯到机场,这才尽兴而散。
朋友们走了,我这才放慢步子,又过起悠长的岁月来。
“ECHO,你失踪了那么多日子,我们真担心极了,去了那儿?”克里斯的声音在电话中传来。
“疯去了!”我叹了口气。
“当心乐极生悲啊!”他在那边温和的说。
“正好相反,是悲极才生乐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
“来家里好吗?两位郭太太一直在想你━━”克里斯的家越来越常去了,伴著这三个萍水相逢的人,抱抱猫咪,在天井的石阶上坐一下午也是一场幻想出来的亲情,那个家,比我自己的家像家。他们对待我亦是自自然然。
始终没有请克里斯到我的家来过,两位老太太已经不出门了,更是不会请她们。有时候,我提了材料去他们家做素菜一起吃。
那日我又去找克里斯,郭太太说克里斯照旧每星期去南部海边,要两三天才回来,我看了看厨房并不缺什么东西,坐了一会便也回家了。
过了好一阵在城内什么地方也没碰见克里斯,我也当作自然,没想到去找他。一天清晨,才六点多种,电话铃吵醒了我,我迷述糊糊的拿起话筒来,那边居然是郭太太。
“ECHO,来!来一越!克里斯他不好了━━”老太太从来不讲电话的,我的渴睡被她完全吓醒了。两人话讲不通,匆匆穿衣便开车往小城内驶去。
乒乒乓乓的赶去打门,老太太耳朵不好又不快来开。
“什么事━━”在冷风里我瑟瑟的发抖,身上只一件单衣。
“发烧━━”另外一个老太太抢著说。
那个姐妹好似一夜未睡,焦急的脸将我当成了唯一的拯救。
“我去看看━━”我匆匆跑上了天台。
克里斯闭著眼睛躺在那张狭小的床上,身上盖了一床灰蒙蒙的橘色毯子。他的嘴唇焦裂,脸上一片通红,双手放在胸前剧烈的喘著。我进去他也没感觉,只是拚命在喘。
我伸手摸摸他额头,烫手的热。
“有没有冰?”我跑下楼去问,也不等老太太回答,自己跑去了厨房翻冰箱。那个小冰箱里没有什么冰盒,我顺手拿起了一大袋冷冻豌豆又往天台上跑。
将克里斯的头轻轻托起来,那包豆子放在他颈下。房内空气混浊,我将小窗妥开了一条缝。克里斯的眼睛始终没有张开过。
“我去叫医生━━”我说著便跑出门去,开车去急救中心找值班医生。
“我不能去,值班不能走的。”医生说。
“人要死了,呼吸不过来━━”我喊著。
“快送去医院吧!”医生也很焦忽的说。
“抬不动,他好像没知觉了。你给叫救护车,那条街车子进不去。快来!我在街口等,圣法兰西斯哥区口那儿等你的救护车━━”克里斯很快被送进了小城那家新开的医院,两个老太太慌了手脚,我眼看不能顾她们,迳自跟去了医院。
“你是他的什么人?”办住院手续时窗口问我,那时克里斯已被送进急诊间吩了。
“朋友。”我说。
“有没有任何健康保险?”又问。
“不知道。”
“费用谁负责,他人昏迷呢。”
“我负责。”我说。
医院抄下了我的身分证号码,我坐在候诊室外等得几乎麻掉。
“喂!你━━”有人推推我,我赶快拿开了捂著脸的手,站了起来。
“在病房了,可以进去。”
也没看见医生,是一个护士小姐在我身边。
“什么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验血报告还没下来━━”我匆匆忙忙的跑著找病房,推开门见克里斯躺在一个单人房里,淡绿色的床单衬著他憔悴的脸,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他的眼睛始终闭著。
“再烧要烧死了,拿冰来行不行━━”我又冲出去找值班的护士小姐。
“医生没说。”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里一向有一个塑胶软冰袋冻著的,我开车跑回去拿了又去医院。
当我偷偷的将冰袋放在克里斯颈下时,他大声的呻吟了医生没有再来,我一直守到黄昏。
郭太太两姊妹和我翻遍了那个小房间,里面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没有列出来的原稿。可是有关健康保险的单子总也没有著落。克里斯可说没有私人信件,也找不到银行存摺,抽屉里几千块钱丢著。
“不要找了,没有亲人的,同住十年了,只你来找过他。”
另一位郭太太比较会讲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说得更好了。
我问起克里斯怎么会烧成那样的,老太太说是去南部受了风寒,喝了热柠檬水便躺下了,也没见咳,不几日烧得神智不清,她们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医院,医生奇怪的说岛上这种气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么的确生了这场病。
到了第五日,克里斯的病情总算控制下来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时他沉睡,有时好似醒著,也不说话,总是茫茫然的望著窗坍。
两个老太太失去了克里斯显得惶惶然的,她们的养老金汇来了,我去邮局代领,惊讶的发觉是那么的少,少到维持起码的生活都是太艰难了。
到了第六日,克里斯下午又烧起来了,这一回烧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我带了老太太们去看他,她们在他床边不停的掉眼泪。
我打电话去给领事馆,答话是死亡了才能找他们,病重不能找的,因为他们不能做什么。
第七日清晨我去医院,走进病房看见克里斯在沉睡,脸上的红潮退了,换成一片死灰。我赶快过去摸摸他的手,还是热的。
茶几上放著一个白信封,打开来一看,是七日的帐单。
这个死医院,他们收到大约合两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费,医药急诊还不在内。
残酷的社会啊!在里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著它铺的轨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守己,也是要吃鞭子的。没有保险便是死好罗!谁叫你不听话。
我拿了帐单匆匆开车去银行。
“给我十万块。”我一面开支票,一面对里面工作的朋友说。
“开玩笑!一张电话费还替你压著没付呢!”银行的人说。
“不是还有十几万吗?”我奇怪的说。
“付了一张十四万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来,你只剩一万啦!”
“帐拿来我看!”我紧张了。
一看帐卡,的确只剩一万了,这只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笔十四万的帐是自己签出的房捐税,倒是忘了干净。
“别说了,你先借我两万!”我对朋友说。
他口袋里掏了一下,递上来四张大票。两万块钱才四张纸,只够三十小时的住院钱。
我离开了中央银行跑到对街的南美银行去。进了经理室关上门便喊起来∶“什么美金信用卡不要申请了,我急用钱!”
经理很为难的看著我。为了申请美金户的信用卡,他们替我弄了一个月,现在居然要讨回保证金。
“ECHO,你急钱用我们给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请━━”“借我十六万,马上要━━”总得准备十天的住院费。
经理真是够义气,电话对讲机只说了几句话,别人一个信封送了进来。
“填什么表?”我问。
“不用了!小数目,算我借你,不上帐的。”
“谢了,半个月后还给你。”我上去亲了一下这个老好人,转身走掉了。
人在故乡就有这个方便,越来越爱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从克里斯病了之后,邮局已有好几天未去了,我急著去看有没有挂号信。
三封挂号信等著我,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里面全是稿费。
城里有一个朋友欠我钱,欠了钱以后就躲著我,这回不能放过他。我要我的三万块西币回来。
一个早晨的奔走,钱终于弄齐了。又赶著买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儿。
方进门,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听一个电话,她讲不通。
“请问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应著对方。
南部一个大诱馆夜总会打来的,问我克里斯为什么这星期没去,再不去他们换人了。
“什么?背冰?你说克里斯没去背冰?他给冷冻车下冰块?”
我叫了起来,赫然发现了克里斯赖以谋生的方法。
这个肺炎怎么来的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的难过起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告以译成中文,预付版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我们还赚了━━”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著说著这事变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金钱上的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情。
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的挺著。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鸡汤吧!”我笑著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进鸡汤里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情,这使我又是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著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著脚先跑去门里的小玻璃洞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著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如何吃得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著,眼光打量著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从来没有请他到家里来过。
“这是荷西。”他望著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
那个黄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匣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中营里的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见光,不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清苦的日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是欠了━━”他望著窗坍的海,没有什么表情。“不能弥补,不能还━━”“有没有亲人?”我轻轻的问。
“郭太太她们━━”接著他又说∶“她们日子也清苦,有时候我们的收入混著用。”
“克里渐,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谋生的方法吧!”
我急急的冲口而出。
克里斯也没有惊讶我这句话,只是呆望著他眼前的茶杯发楞。
“你的书,不是印著五十万册已经售出了吗?版税呢?”我很小心的问。
“那只是我谋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实一千本也没卖出去,出版商做广告,五十万本是假的━━”“那些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试著发表吗?”
“试了五十多次,邮费也负担不起了━━”“你想不想开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来,“我来替你找学生━━”“让我先把你的债还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们付得多━━”“克里斯,别开玩笑,那不是我的钱━━”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脸刷一下热了起来。
克里斯坐了一会儿说是要走,问明他是走路来的,坚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为了研究的兴趣残酷的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我对他仍是没有恶感。这件事是如此的摸触不著,对他的厌恶也无法滋长,我只是漠然。
他们家,我却是真不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收到一封信,是丢进我门口的信箱来的,此地有信箱而邮差不来,所以我从没有查看信箱的习惯,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讲了那些话之后,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本来我早已想离开这个岛的,可是十年来与郭太太们相依为命,实是不忍心丢下高年的她们远走。你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这个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债款。出书是你的白色谎话,在我病中给了我几天的美梦和希望,谁也明白,我所写的东西在世上是没有价值的。我很明白为什么你不大肯再来家里,你怕给我压力,事实上,就算是在金钱上回报了你,你所施给我的恩情,将成为我另一个十字架,永远背负下去。我也不会再去烦你,没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接受我的感谢!克里斯上”我握著那五千块钱,想到克里斯没法解决的生活和两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执意要替他找学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宏来便是恩怨一场,怎么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们随风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骑车去小城,在那条街上又见克里斯的格子衬衫在人群里飘著,我加足油门快速的经过他,大喊一声∶“克里斯再见!”
他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我早已掠过了,远远的他正如第一次与我告别时一样,高高的举起手来。
离乡回乡
几天前,新闻局驻马德里代表刘先生给我来了长途电话,说是宋局长嘱我回国一次,日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装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起初,我被这突然而来的电话惊住了,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退却,坚持没有回台的计划和准备,再说六月初当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电话,我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向国际台要接了台湾的家人,本是要与父母去商议的,一听母亲声音传来竟然脱口而出“妈妈,我要回家了!”
可怜的母亲,多少相思便在这一句话里得到化解。只说肯回去,对父母也如施恩。这一代的儿女是没有孝道的。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再拨电话去找马德里的刘先生,说是喜欢回台,谢谢美意。
半生的日子飘飘零零也是挡了下来,为什么一提回国竟然情怯如此。
每次回国,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紧张,再出国,又是一场大恸。十四年在外,一共回去过三次,抵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竟连回首都不敢。我的归去,只是一场悲喜,来去匆匆。
在这边,夏天的计划全都取消了,突然而来的琐事千头万绪。
邻居的小男孩来补英文,我跟他说佚后不再上课了,因为ECHO要回中国去。
本来内向的孩子,听了这句话,便是痴了过去,过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我跟你走。绝对不吵的!”
要走的事情,先对一个孩子说了,他竟将自己托付了给我,虽是赤子情怀,这份全然的信,一样使我深思感动。
朋友们听见我要去了的话,大半惊住了,ECHO,不可以!
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这里的人了,要去那么远做什么,不行的━━。”
我说,我仍会回来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膀来。
其实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会永远离开群岛的,放下朋友容易,丢下亲人没有可能。五年之后请求捡骨,那时候心愿已了,何处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这个地方了。
我通知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来岛上了,那时我已在远方。
“不行的!你讲,去多久?不能超过两个月,听见没有!不能这样丢下我们,去之前先来马德里见面,只我一个人跟你处两天,别人不要告诉━━。”
“才回一趟自己的国家你们就这个样子,要是一天我死了呢?”我叹了口气。“你还没有死嘛!”对方固执的说。
“马德里机场见一面好了,告诉贝芭,叫她也来,别人不要说了。”
不到一会儿,长途电话又来了,是贝芭,声音急急的∶“什么机场见,什么回中国去了,你这是没有心肝,八月我们岛上看谁去?━━”我是没有心肝的人,多少朋友前年共过一场生死,而今要走了却是懒于辞行。
父母来过一次岛上,邻居想个礼物都是给他们,连盆景都要我搬回去给妈妈,这份心意已是感激,天下到处有情人,国不国籍倒是小事了。
那天黄昏,气温突降,过了一会儿,下起微微的细雨来,女友卡蒂狂按我的门铃。
“哗!你也要走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了吧!”
卡蒂再过几日也要回瑞士去了。
“惊喜交织!”我哈哈的笑著。
“怎么样?再去滑一次冰,最后一次了。”
“下雨叀酰≡偎担一乖谛锤迥兀 ?
“什么时候了,不写算了嘛!”
我匆匆换了短裤,穿起厚外套,提著轮式步鞋,便与卡蒂往旧飞机场驶去。
卡蒂的腿不好,穿了高低不同的鞋子,可是她最喜欢与我两人去滑冰。
在那片废弃的机场上,我慢慢的滑著,卡蒂与她的小黑狗在黄昏的冷雨里,陪著我小跑。
“这种空旷的日子,回台湾是享受不到了!”我深深的吸了口气。
“舍不得吧!舍不得吧!”卡蒂追著我喊。
我回头朝她疼爱的笑了一眼,身上用耳机的小录音机播出音乐来,脚下一用劲,便向天边滑去。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走了!走了!心里不知拌成了什么滋味,毕竟要算是幸福的人啊!
写了一张台湾朋友的名单,真心诚意想带些小礼物,去表达我的爱意。那张名单是那么的长,我将它压在枕头下面,不敢再去想它。
本来便是失眠的人,决定了回国之后,往往一夜睁眼到天亮。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少小离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国的泥土,为什么竟是思潮起伏,感触不能自已。
梦里,由台湾再回岛上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常去的孤坟。梦里,仆跌在大雪山荻伊笛的顶峰,将十指挖出鲜血,而地下翻不到我相依为命的人━━中国是那么的远,远到每一次的归去,都觉得再回来的已是百年之身。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