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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有缘

_2 梁凤仪 (当代)
  根据章德鉴给我解释,前两年,他还在银行任事,由写字楼后生开始,凡十年功夫,晋升为押汇部主任。公事上头,他接触到不少开始留意大陆市场的商人,在交流意见上给了他甚多灵感与信心。因念工字不出头,再苦撑一个十年,极其量亦不过是银行的一名小经理罢了。
  人望高处,水往低流。一定得趁年轻时冒一些计算得出来的正常而健康的险。时光一溜走了,再要拾回雄心壮志,倍觉艰辛。五十在望的人,如何输得起?
  是要趁手上有本钱时下注,赌赢了固佳,押输了,回头再觅份安稳的工作,还可以过下半世。
  于是章德鉴毅然辞职,求了银行的旧上司支持,给他划定了一些商务贷款额,便在这小小写字楼建立起他的小王国来!章氏经营的贸易,以香港为媒,撮合大陆与台湾的相互需要。说得再简单一点,大陆有的是货,要的是钱,而台湾呢,情况刚好相反,只为海峡两岸的嫌隙,阻挡了商人的发财之路。
  然,穷则变,变则通。章德鉴稍费心思,把台湾需求的大陆货品购入,转运至台湾去,果然有利可图。也就是独脚戏唱得颇为有声有色,才有信心,要把业务稍加扩展,于是登报雇用个秘书与行政助理,要求中文底子厚的,以便跟业务对手沟通来往。于是选中了我。
  实则,章德鉴和我之所以成为宾主,严格来说,只为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
  若不是我时运不济,给那姓陈的急色鬼整倒了,总不会肯屈就任职于这么一个小洋行,门面话只是说来让章德鉴开心而已!实在,他要雇用个愿意跟他同甘共苦的大学生,又岂是易事?
  大学生在香港纵使一毫钱一打,他们自有最犀利的本钱,说来说去还只是青春二字。
  大量时间在手,经验肤浅嘛,可以错完再错,还有机会改进。学养不足,又可以学完再学,学无止境,只要有心神体力便成!既然选择还是有的话,无须急于委屈自己。
  我不同,我被江湖风浪一下子吓怕了,外头大风大雨,决定找间小庙宇避那么一避,也不怕它破破烂烂,只要不是闹鬼或是兼逢夜雨,就能让我休养生息,之后再慢慢探头到外间花花世界去厮杀不迟!际遇与环境造就了我和章德鉴,信是有缘了。
  月底,真金白银的三千元拿到手里。
  再将薪金转到母亲手上去时,是自我毕业以来,头一次见她真心诚意的眉舒眼笑。
  “楚翘,你那老板待你好吗?”
  “过得去,君子之交淡如水,总之他交代下来的工夫,我都能应付自如便成了。”
  母亲煞有介事地训我:“话可不能这样说呢!你没听说过未学做事,先学做人的道理吗?一间中型机构内,少说也有几百员工,像你这种初出茅庐的娃儿,也决不在三几十个以下。人人都争着向上游时,做顶头上司的,总得有个选择,不能逢人都在年底加薪升职。如此一来,考勤审勇之余,还要看你跟上司与同事的交情。只学做事,不学做人,我告诉你,将来有一日,死得更加冤枉!”
  真该死!我竟一下子忘了在初打章氏工时,面子攸关,情急之下撒了个谎,把章氏说成中型机构,才惹来母亲这番训导。原来说谎的人应该要有好一点的记忆力。
  或者,当那急色鬼老陈在戏院里拉起我的手时,我不应该立时间发作。好歹羞怯怯地先把手抽回来,忍那么一忍。再过得三五七天,找个漂亮借口辞工去,临行前还该跟那见鬼的陈上司打个招呼,温言柔语请他日后多多关照,一场风波就消失于无形!
  我是既不精于做事,又不识做人。事必要把奸佞之徒的面具撕下来,等于赶狗入穷巷,迫着人家翻脸无情,只有害苦自己。双重的吃亏,层层叠叠的划不来!想着也哑然失笑。
  算了,昨天的经历是今日的教训,也必是明天的成果。
  母亲对我那三千元的月薪甚感满意。我亦然。
  起初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物有所值,更奇怪章德鉴为何会如此大手笔?
  会不会是店小人稀,自知不能跟其他机构比,故而以重金礼聘新丁。其后,我才渐渐发觉实情并不如此。
  第5节
  章德鉴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他手上支出的分毫,都必然物有所值,甚至超值,连我们的记事簿,亦不过是将收到的无谓信或过时文件钉装起来用背后空白的一面来书写。
  初时,我看在眼里,心上顶不舒服,因觉得他寒酸。其后,习惯了来,非但不以为然,还不自觉地有样学样,公司里头的纸笔墨,全都用到最尽头,才舍得放弃。
  单是这种节俭的美德,就不知省掉多少开支。
  我拿的月薪,表面上是较一般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多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然,我所贡献的工作时间与工作量又岂只超越正常情况下的那个百分比?
  每天早上,我八时半就已经捧住一包街角买来的猪肠粉回公司去,一屁股坐下来,吃过这份早点,才不过八时三十五分,那章德鉴就老实不客气地把文件递到我台头上去,或开始跟我商谈公事。于是,他赚了我二十五分钟。
  午膳时分,若是功夫紧迫,根本就必快手快脚去买两个饭盒回来,狼吞虎咽,草草了事,立即重新投入工作。如此这般,章德鉴又着数起码半小时。
  黄昏时分,更是我们的黄金时间。每天五点前,台头的电话老是响个不停,简直应接不暇。很多时,章德鉴要到客户的写字楼去斟生意,又得上银行办理各种有关手续。每当他守着大本营时,我便要当跑腿,传送紧急文件,寄信寄包裹,到银行入数等等。非要五点过后,才能主仆二人静下心来,好好坐在写字台各自清理案头工作。
  也只有入夜之后,才有机会向章德鉴汇报当日业务上的特殊情况,或聆听他向我分析买家与卖家的形势,以及我们的业务动向。
  这又非做至腹如雷鸣,忍无可忍之时,才舍得披星戴月地回家去。屈指一算,每日离家足有十二小时。真是小数怕长计,我一个人两份差事,吃亏是谁?
  明知吃亏,而依然故我者,不值得同情。
  除非自愿,否则谁还能在自由社会内勉强一个成年人做他明知是入不敷支之事?
  母亲老喜欢在搓麻将时,跟那班雀友们七嘴八舌地鼓励其中一个做母亲的,要好好劝阻她家儿女的嫁娶。无论其动机是出于真诚,抑或撩事斗非,其实都其蠢无比。
  那年轻姐儿要嫁个吃白粉的,捱得她金睛火眼般,旁的亲朋戚友替她不值,真是枉费心机,当事人如不能在苦难中自得其乐,自会下堂求去。
  我细细审视今日情况,这年代出入口做的是零零碎碎的小生意,写字楼像杂架摊,老板同事上司下属连自己在内总共两个人,除薪金不错外,认真一无是处。
  单论前途,已是死胡同。
  然而,我为什么乐此不疲,不辞劳苦,干下去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肯死心塌地为章氏服务?
  直至有一天,我向章德鉴请半天事假,只为要陪母亲到机场去,跟她一位过境的挚友会面。
  母亲说:“这个阿姨是第一个从产科护士手里接过你来抱的人,她到加拿大去这些年,一直未有回过香港来,难得她到澳洲公干,要在启德机场逗留几小时,你得陪我见见她!”
  我原本极不愿意,但母亲一句:“世上竟有不可以请半天假的工,奇哉怪也!”迫使我无辞以对。
  才缺席那三个钟头,回到写字楼去,竟见章德鉴一脸慌张忙乱,七手八脚的,一头夹着电话,应付客户,一头拼命翻档案簿。
  我莫名其妙地把电话接过来听,根本不用翻查,答案全记在脑子里,立即把客户应付过去。
  章德鉴长长地吁一口气,望住我,竟有种感激的眼神,毫不吝啬地流泻出来。
  我必须承认章德鉴那感激的眼神,对我是陌生的。
  二十多年以来从没有人以如此眼神看我。
  感觉是舒服到不得了。
  午夜梦回,竟还想起来,浮一脸的笑意,然后再睡去。
  每当阳光从窗口一透进来,我就三爬两拨地快快起床,冲出门口。
  与其说我爱上了这份工,倒不如说我迷恋着那种有人依靠我、需要我、感激我的好感觉,它令我浑身松弛,精神奕奕,引领我深切地认定做人的价值。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人物。长年累月地以静态出现人前,曾一度使我有偏激思想,如真不能留芳百世,宁可遗臭万年去。最低限度成绩奇劣的同学,名字为老师所记起。我呢,终究考进了大学又如何,过了两年跑回中小学去探班,竟有半数的老师认不出我来!
  毕业后的一年,所遭遇到的纵然不是大风大浪,也不算是微风细雨,已教人一头一脸的湿濡,浑身不舒服。
  走进章氏这家小型公司,我通体干爽,精神舒服。
  因而,我恋恋不舍,不其然地认定了这是栖身之地。
  最低限度,暂时我非常乐于跟章德鉴周转。
  说来也真奇怪,这老板总未试过跟我外出吃过半顿饭,午膳时间一同在公司吃饭盒,当然不能算在里头。不知不觉,在他跟前当差一年,就算赏顿饭,以兹鼓励,也不为过吧?然而,没有。
  只半年服务期满,他实斧实凿地加了我二百大元薪金。我觉得宾主关系太硬绷绷,这是美中不足的。
  别说是一顿便饭,这姓章的根本从不跟我闲话家常。我尝试过逗着他问:“你这么勤奋工作,家里人有何感受?”
  他无奈地耸耸肩,不置可否。
  这算什么意思呢?
  究竟表示家人毫不介意,还是指他根本没有家人?
  我如果再不识相地追查下去,说不定会引起误会重重。
  在男女同事相处这方面,我是特别敏感和小心翼翼的。
  而且,我也相当保守,绝不愿意无风三尺浪。风浪由我引发,则更加不必。
  女孩子的矜持,是应该保存的。
  况且,章德鉴并没有什么值得我疏于防范的条件。
  他长得实在不怎么样。五尺八、九寸高的身材,说高不高,说矮不矮。
  面貌端方,一张脸,没有配上过人的轮廓,只双眼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如此而已。
  学历方面,我不敢问,看样子还不可能是大学的底子,否则不用在银行里浸淫多年,才爬上主任襄理的级数。
  这么样的一个男人,纵然配上雄心壮志,而流露气概与潇洒,仍非我的自马王子。
  哪个少女不怀春?
  谁没有心目中理想的配偶?谁又不在未逢异性知己之前,把梦中情人幻想成占士甸或格力歌力柏的模样,再配上温莎公爵的身份?
  章德鉴?
  差得未免太远了!
  第6节
  既如是,就真不必胡乱表错情,惹对方误会,搅得自己无地自容了。
  故而,老章要古肃沉默,就随他去吧!我自此谨记,不再问任何有关他私人的情况。本小姐根本不感兴趣。
  把对章德鉴的尊重,与愿跟他共事一机构的心情,拨归一起处理,并不等于要跟他作任何较深入的感情发展。
  这年头,好像颇流行办公室罗曼史。我跟几个大学同学见面,开始时他们把所属公司内的男同事,逐个品评。言语之间,多少渗着倾慕之意。顺势发展下去,很多女孩子就是如此这般地把临时归宿转变为长期饭票了。
  母亲也曾有意无意地问起:“你公司里头的同事怎么样?”
  我懒洋洋地答:“不怎么样。”
  母亲再追问:“跟你还合得来吧?”
  “还好。”
  “没有额外谈得来的?”
  “没有。”
  “跟你念大学时一样,情况半点没有进步。”
  母亲这句话其实是不必说的。
  她老人家活了大半辈了,又何尝有过什么进步?还不是三言两语之后,就禁耐不住要拿凉薄说话戮得人家一心是血。
  对呀!我从来都不是个广受欢迎的风头人物,小学、中学、大学,直至现今踏足社会工作的阶段,自觉一如天地间的空气,无声无息无臭地存在着而已。
  然而,社会上若然尽是出类拔萃、叱咤风云的人物,活在其中的其他的人能畅顺地呼吸不成?
  社会运作不息,并不全靠精英。草根阶层的存在与贡献,如何忽视得了?
  人们,如我母亲,只看到熠熠生辉的影视红星,却不曾思考过他们背后有多少拥戴分子。也只认识财雄势大的企业巨富,却不曾留意到他们脚底下有多少劳工在默默苦干,支撑大局。
  各行各业只不过需要少数的领袖与偶像,并不代表其余支持力量的不足取与不必受重视。
  我当然只是支持力量一员,然而,毋须妄自菲薄。母亲并没有想通这层道理。
  她与我的智慧直至目前为止,还没有通过任何具体事件,而定出高下来。
  我有信心,那一天终归会来临的。
  权且忍耐一下,她有什么不得体的微言,我都装成听不懂,就算了。
  母亲自我长至五尺四寸高时开始,就急着我能寻到一户光洁的人家嫁进去,好让她了却一重心事。
  她认为我这种中人之姿,最高的人生成就便是能有头丰衣足食的夫家,吃着一口安乐茶饭,养几个小孩,过三从四德的日子。
  无可否认,我是一直令她失望的。
  若切切实实地问我一句,究竟自己有何理想?有何盘算?
  我都答不出来。
  事业上是否能闯出个名堂来,我未尝给自己寄予厚望。
  是怕志大才疏,反惹得满心惆怅。
  婚姻上能否青云有路,又是缘也份也的问题。强求不来之事,一旦急躁,更添苦恼。
  母亲因而老是怪责我优柔寡断,缺乏预算。
  我从不争辩,继续秉承那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做人宗旨,活下去。
  才二十二岁的年纪,我自知还有大把时间去探索门路,订定身份。
  不疾不徐地走在人生道上,我顾盼自如,留意机会,却不胡乱驻足,乱认驿站。
  好几个在大学里头谈得来的同学,自考了毕业试后,就开始谈他们的理想。
  谭素莹立志要从政,这个意念,在十年前,还真是新鲜得可以。
  杜式薇盼能嫁为商家妇,不怕一入侯门深似海,只爱翡翠拥珠围千人敬。
  李念真要覆手为云翻手为雨,实行当企业女强人,宁可冒终生孤寡的恶险去。
  她们都问我:“楚翘,你打算怎样?”
  我耸耸肩答:“不一定打算得来,我信命。”
  不是吗?阎王有令三更死,不许留人到五更。
  问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子,你有何打算,我认为是操之过急的。
  母亲当然否决我这种态度,当我们收到杜式薇的结婚请柬时,她急得直跳脚,嚷道:“你看,你看,你那杜式薇果真如愿以偿,嫁给本城巨富聂家做媳妇去了。人家比你有预算得多。”
  于是,整晚,母亲干脆一屁股坐在我的床头,除了教训我之外,还一味地把她收集的情报,讲给我听。
  “式薇这女孩子是有心思的,那年,你们四个女孩子一起上大学,我就看她最会为自己打算。”
  “她屈指一算自己的条件,绮年玉貌,婀娜多姿,一举手一投足,全都有味道,有心机。这种女人若不嫁进富豪门户去,当贵夫人,是暴殄天物的。
  “听人家说,她是托尽人事,考进那聂家的银行去当职员,因为她留意搜集资料,勤看影画周报,看见那聂家公子是本城钻石王老五,燕瘦环肥,把他围拢得透不过气来,就认为机不可失……。
  “又听说,这式薇顶会做人,每逢那太子爷聂子俊留在银行里开夜工,她就必不下班,借头借路的在写字楼内出没,引他注意……”
  这以后,我睡着了。母亲差点没给我气死。
  式薇大婚的一天,是周末。
  周末当然是要上班的。我第二次向章德鉴提出请假,最低限度早退的要求。
  “老同学出嫁,我要去当啦啦队。”
  章德鉴望我一眼,说:“这么巧,我也要替旧老板当跑腿,他迎娶媳妇。”
  “这天怕是黄道吉日。我们章氏也正好休假。找张红纸贴到门外去,说东主有喜事,下周一始照常营业。”
  真是少见,我上工以来,章德鉴从未有过什么大不了的应酬。他这人也真念旧。
  我蓦地醒起来了,他的故主岂非就是式薇的家翁?世界真细小呢!
  求证于章德鉴,他也为之一愕,说:“原来殊途同归,你跟新娘子是同窗。”
  “嗯!”我奇怪地问:“聂家还缺处理大场面的手下了吗?要劳动到你。”
  “永通银行有个惯例,客户有什么红白两事,都派员前往相帮,以示礼数,从而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我跟一班旧同事是这些铺店上头的老拍档,且现在还要靠永通银行甚多支持,于是就乘着大老板当新翁的好日子,回去帮帮忙,也趁趁热闹。”
  那么说,章氏休息这个周末,是顺理成章了。
  第7节
  式薇的确是个可人儿,装扮起来,更是粉琢玉砌的,无懈可击。
  我们几个谈得来的女同学,早一晚就跑到式薇家去住宿,实行送嫁。
  新娘子大概过分兴奋紧张,整个晚上都睡不熟,谭素莹与李念真则有怕陌生床铺的习惯,翌晨一大清早便齐齐醒过来了。
  只我一人,心里念着不用上班,精神宽松下来,真睡得不省人事似,要劳动到其余三人厉声喝骂,我才睁开惺忪睡眼,梳冼整妆去。
  一条半新的麻纱米白衣裙,罩在我的身上,不显高贵,却认真舒畅大方,我非常的满意。
  谭素莹当伴娘,穿一身的粉红,其实很有点格格不入。
  素莹的五官虽得体,皮肤并不白皙,这无疑是她的致命伤。配上娇嫩的粉红色,更觉难堪。
  但是,这时候才提出意见来,是太迟了,我和念真都只好禁声。
  反正今天谁也休想抢式薇半分镜头,谁好谁丑又有什么相干呢?式薇那袭雪自婚纱一穿在身上,整个人娇艳欲滴,吹弹得破。颈项上围着男家送来作聘礼的钻石镶南洋珍珠颈链,更显矜贵高雅。飞上枝头的凤凰,果然非同凡响,令人荡魄离魂。
  有友如此,与有荣焉。
  念真把我拉在一旁说:“你为什么不答应当式薇的伴娘?”
  我吓了那么一大跳,慌忙压低声浪,问:“你怎么知道?”
  “式薇去告诉我的!她也属意于我,并坦言相告,你已推却了她。”
  “不是刻意教她失望的。你知道,我生平怕死了应酬热闹的场面。倘若式薇嫁给小小职员,嘱我当她伴娘,我还不喜心翻倒呢?只是嫁这么一个风云际会的大人物,婚礼必成花边新闻,我的照片要是因此而见报,怕不吓死!”
  “你还撑得住吧!我可不成!我才不无端掉脸。”
  “素莹并不知你我推辞了,才轮到她吧?
  念真摇摇头。
  “有时真老实不得。”
  我们会意地相视而笑。
  才不过踏足社会一年,就学识了很多人情世故。
  既不能帮式薇的忙,答允她的雅意,就不好到处张扬,让有能力辅助她的朋友生了异心。谁愿意自己是第二选择呢?
  原本各人在绝对自由下所作的决定,只是极个人的取舍问题,并无高下贤愚美丑之分。人弃我取,事属等闲,只表现出不同的价值观念与处世之道而已。
  然而,人心最易起化学反应,一旦有了自己原来并非首选的发现,多少有点不是味道。何必帮不了忙,还添人家的麻烦呢?
  念真和我心意相同,才避过了这次大喜场面内可能发生的小瑕疵,不能不额首称庆。
  聂家新郎来接新娘子时,我们联同式薇的一大群年轻亲属刻意地把新娘子收藏到睡房去,准备循旧例索取开门利是。
  式薇的大表姊当总招待,各人都分派了职务,要打一场漂亮而喜气洋洋的胜仗。
  素莹因是伴娘身份,得着了看管式薇的职责。防着新娘子偏袒新郎,偷偷地走出来,破坏了讨价还价,才大开中门迎娶的大事。
  我和念真其实跟杜家的亲朋戚友并不熟谙,故而大表姐只下令我们站在大门铁闸旁边摇旗呐喊,以增声势。
  各人都煞有介事地营造气氛,全都七情上面,如临大敌。平日辛劳苦干,难得喜事当头,成年人也需要趁机乐那么一乐!
  果然一到了预定的好时辰,那个负责跑到大厦正门看守、注意敌情的式薇小表弟,气冲冲地跑上来,报道:“聂家哥哥已经下了车,跟陪同他来的那班男傧相之流,朝目的地进发了。”
  于是我们女家的人,莫不抖擞精神,严阵以待。
  一阵门铃声响起来。大表姊大大方方地开了大门,隔着铁栅,跟新郎打了声礼貌的招呼。
  那式薇的大表姊三十刚出头,听说是个本事的小生意人,只因式薇在杜家是独生女,故从小跟她姨母的孩子们亲近,被这大表姊当亲生骨肉看待。
  “恭喜,恭喜!恭喜表妹夫你心想事成,百年好合,又各位兄弟手足们好!”
  我把身子稍微移前了一点,意图看真这个式薇的乘龙快婿。
  好一张出人意表的自净脸蛋,五官精细,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一点不像三十出头的模样,奇怪得很,模样儿还有一点稚气,稍露浮夸的气息,算是美中不足的。
  难怪,说到头来,也是养尊处优的纨挎子弟!
  其中一个陪在新郎身边的年轻小伙子说:“请开中门,我们来接新娘子了!”
  “当然,当然!”大表姊笑逐颜开:“这位兄弟想必是表妹夫的挚友,是个懂规矩的人了?”
  “闲话少说了,且开个价钱来,我们好考虑!”
  对方虽是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说这话,我仍听进耳里,觉得很不是味道。
  太嚣张了,不合喜庆场面。
  只听大表姊答:“这样吧!长长久久,就要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好了!”
  众女家的兵丁,都齐声说好,拍起手掌来。
  新郎并没有什么特别表情,只用眼瞄了瞄他的手表。
  那负责讨价还价的兄弟说道:“这倒是应该的。我们俊官刚买了套价值百万元的钻石镶珍珠颈链给新娘子,已合了此数了吧!”
  “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其中一位女家的姊妹口直心快地嚷。
  大表姊趁机打蛇随棍上,说:“总得表妹夫给我们还个价,才显得对式薇的诚意!”
  那聂子俊答:“好,一口价,九百九十九元。”
  我们这边厢的人,嘘声四起,却说:“不成,不成,价钱太低了!”
  跟着扰攘成一片,也听不清楚男女双方在争辩些什么。
  我稍稍挤前了一点,听到站在铁闸旁边的一位聂家兄弟说:“价钱再低,也还有人自愿献身相许呢!”
  我吓那么一大跳。
  登时杏眼圆睁,鄙夷地盯着那狗口长不出象牙来的人,只差没把手掌伸到铁闸外头去赏他两记耳光。
  对方分明的留意到我的反应,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了?明目张胆地欺到人家头上去,还是在这大喜的日子,是不是过分一点了?
  当然,未看其人,先看其友。
  能有如此嚣张跋扈的人在身边当爪牙,其主人之脸是红是白,已然可以掌握几分了。
  我不期然地打寒颤。
  我很有点呆呆地望住铁闸外的那班男人,觉得他们刹那间变成牛头马面似,快要冲进来把我们那千娇百媚的式薇擒过去,在未来的日子里,蹂躏作贱个够!
  “铁价不二,你们还不开门,我们俊官就打道回府了,请别后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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