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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有缘

_14 梁凤仪 (当代)
  我把纸巾递给念真。
  她接过了并且拭泪。
  两人之间的气氛是愁苦、无奈与静谧。
  任何人的欢乐与悲伤,必然自知。
  在忍无可忍时,叫喊和哭泣只不过是一种暂时舒缓压力的方式而已,并不能解决问题。
  旁人更无力为之分忧。
  静静地当个聆听者,心内寄以一份恳切的期许,万望对方战胜苦难,早见光明,就已算是最大的支持了。
  念真只是很多很多时代女性的一个模式。
  一直以来,她都把自己的感情生活,以一种低调子而且隐闭的方式处理。
  事情还没有发展至山穷水尽,谁都不会开声地求救!
  现今世界已经残忍到连吐苦水都属于向人求助的一种。
  没有任何人在世界上再有任何责任把自己的时间与精神分用在没有切身关系的人物上头。
  除非你爱对方。
  对于念真,我当然有一份挚诚的关爱。
  从小相交至大的同学,那份信任与情谊,决不是踏出社会做事之后的交往的朋友可以相比。
  我轻声地安慰念真一句:“能有人真心爱你,就已经要满足了,其他的难受也真不必管了。爱你的人包括了他和我,是吗?”
  好笑不好笑,时至今日,倒转头来去安慰别人的仍然是我。
  或者,这对我有实质帮助,最低限度令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任何情况下都必须靠自己,靠自己双手去创天下、靠自己双脚去站起来、靠自己头脑去思考解决困难的办法、靠自己的一颗心去关怀自己的一切。
  新的一份工作,说易不易,说难不准。
  由主持出入口行以及旅行社的总经理,变为只管辖旅行社的业务推广部头头,不只职级上有差别,在实际发挥才能上亦有新的局限出现,非常的显而易见。
  不错,表面上,我的工作范围缩窄了,会变得轻松。其实不然。
  在行政架构上层的人,用脑思考全盘计划的时间多,真正动手去处理营运反而少。
  如今不同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拟定好了的业务推广计划,不是分派各人执行,而是要调转头来请示上司,获批准后,由自己切实逐步推行。后者的功夫是琐碎而劳累的!在把业务拓展的理想进行过程中,发生的架床叠屋事件十分多。
  归纳起来,不外乎是为了有那个信心的问题症结在。
  从前,在章氏,只要有自信就行了。
  如今,在顺风,除了自信心要加倍,作为据理力争、贯彻笃行的基础与勇气之外,还要别人对我有信心。
  所谓别人包括老板与下属。
  这是很艰难的一关,为了要闯过去,弄得人疲累不已。
  焦启仁并非太难相处,然,也许是他年纪大了一点点的缘故,作风甚是保守,跟我的进取性格有相当大的一段距离。
  比方说,这最近,我在欧陆旅游航线上,得到一个新系列的酒店支援,愿以较便宜的价格,把房租予顺风。
  可惜,焦启仁在聆听了好消息之后,反应并不热烈,且甚踌躇。
  第44节
  我怪异地问道:“焦先生,价钱相宜得很,我们这一行竞争激烈,开源很困难,倒不如在节流上下功夫。”
  “楚翘,你的进取,我很欣赏。我的顾虑是省下了钱,会不会把服务牺牲掉?”
  我很直觉地大声答说:“当然不会。”
  上任以来,几时我有做过一件半件对客户不起的事?
  稍稍有气在心头,连语调都变得不友善。
  从前,章德鉴绝对不会如此怀疑我。
  然而,从前等于过去。
  我怎么又忘了?
  现今老板开声问清楚来龙去脉,是合情合理的,我干么连这份容忍与谅解也不予对方?那真是我的不是了。
  于是,慌忙微低着头,解释道:“不用担心质素,这间新系列的酒店订房部经理是跟我相熟的。”
  我当然也不会贸贸然地冒险去以货就价。只为这洋鬼子朋友给新酒店系列挖角,于是立即联络商场上的旧相识,争取生意额。
  跟他有多年的相处,有一定的信心之外,在商言商,当然趁此机会顺便压一压价。
  辛苦周旋一番,费尽了唇舌,把旅行团的酒店价讲停当了,回头不但没有赞赏,且还受到阻力。心里的难过,怕要忍不住溢于言表。
  焦启仁不是个暴躁的老板,他很温和地答:“让我考虑一下吧!”
  一句“事不宜迟”卡在我的喉咙上,就是出不了口。
  唯其对方态度不是恶劣,我更发作不得。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内,正正看到书桌上盖着“急件”字样的传真信件。
  我取过来一看,真是欲哭无泪。
  不就是那洋朋友的最后通牒,请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答复,否则,房价就不能维持原议,且会被别的旅行社捷足先登了。
  从来未试过为公司争取到一项肯定利益,还会有此际遇。
  我几次伸手抓紧了电话筒,想给章氏摇个电话。
  肥水不流别人田,提这个辛苦商议得来的好合约,送回章氏去吧?
  然,怎么好意思如此藕断丝连?
  又如何向章氏的旧同事,甚至是章德鉴解释,顺风不答应签的合同,转介绍给他们呢?
  终而,我还是气馁地放弃了。
  等足了将近一天,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一点都不夸大,那种心心不忿、哑子吃黄连的翳苦,填塞我整个人。
  我不住问自己,要不要再催促焦启仁一次?
  总应该尽人事,才听天命吧!
  我叩了焦启仁的门,道明来意之后,对方依然笑眯眯地答:“楚翘,你太心急了,须知道财不入急家之门,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极了。
  答案无懈可击,只为他是老板。
  为什么每个人一涉足江湖,就拼命争夺权利?就因为权倾天下之时,不会再有人拂逆你的意见,大可为所欲为。
  单是这份舒坦,就已价值连城。
  我无奈地走回办公室去,亲笔写了一封道歉信,传真至伦敦去给那位洋朋友。
  按动传真号码时,手在抖。
  实在难过、实在舍不得、实在输得莫名其妙。
  今次辛苦央求回来的甜头尝不到,并非要害,只是经此一役,再求那洋友人什么,就真免开尊口了。
  多少年月,多少心机,才培养出的一段商务交情与关系,一下子葬送掉,损失之惨重,不是能征惯战的人们所能体会,所会惋惜。
  在部门的业务会议上,我打醒十二分精神去主持。
  这天,我们谈及导游的回佣问题。
  顺风一向采取只眼开只眼闭的态度。名义上,由顺风旅行社率领旅游客去光顾的精品店或工厂,游客购物总值,会有个回扣退归公司所有。
  然而,有些导游就是因为顺风的监管不严,干脆借着各种借口,把人客带到别些他们可以有极好回佣的店铺去,无形中,就是把公司的既得利益剥削掉。
  我实实在在地认为此风不可长。
  于是跟同事们商议,必须把主权扣紧一点,以维护公司盈利。着令主任级的同事,把条例重新给那些带队的职员讲清楚。
  我的意见讲得明明白白后,全场鸦雀无声。
  气氛的怪异,令我不安。于是问:“有人有异议吗?”
  不可能有异议吧?若以公司的盈利为大前提,我倒想不出重申这道训令有何不妥了。
  “如果你们以沉默表示支持,那就请切实执行,我们这就可以散会了。”
  终于,负责编派导游的一位叫戴襄的主任,开腔道:“阮小姐,我们顺风的情况,或许跟你从前的那家公司的运作有一点区别。”
  “可以告诉我吗?我们当然乐意取人之长,补己之短。”
  “是这样的。”戴襄年纪比我大,皮肤黝黑,又经常的一脸油污似,并不是一副讨好相,女同事尤其对他不怎么样。
  “俗话所谓:开得正没有木。我们一向没有雇用不到导游的问题,也只是我们在回佣方面,略为采用半明半暗的放任政策。”
  “这就等于说,顺风是以回扣去贴补导游的收入,是吗?”
  我这句话实则是明知故问,不是我真的不晓得这条道理,而是以此作为缓冲,好让我的脑筋活动,想出个应付的办法来。
  对方答:“阮小姐不愧是明白人!”
  “不,不,不!”我慌忙说:“我就是不明白,以回扣为收益,是鬼鬼祟祟的令公司的利润中饱私囊,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如果我们觉得顺风给了导游的薪金以及他所得到的小账仍低于市价水平,应该名正言顺地加薪,不必如此扭横折曲地令他们增加收入。”
  在场各人都微微蠕动着身子,脸上有了一点点的笑容,只这位襄里例外。
  我继续问个清楚:“究竟是不是顺风导游的薪金在行内是偏低呢?”
  戴襄答得并不爽快,颇有一点类似老板的吞吞吐吐,说:“人心是不知足的,这个也不难理解。”
  “理解并不等于接受。”我立即纠正他。“我完全同意把薪金调整至合理,甚至偏向优越的水平,但不喜欢公司的制度名存实亡,这太没有意思了。”
  第45节
  戴襄没有再回我的话。
  “这样吧,请人事部的同事给我们一个报告,看看顺风的导游待遇跟市场有什么差距,回头再商议如何提升他们的收入。”
  就这样散了会了。
  万事起头难,尤其困难的是假若已经剪裁了的衣服,顺风的人事与制度对我而言,似乎是一件身材与口味都不合适的套装,穿得我浑身不舒服。
  不久我接获人事部的报告,发现我们的导游薪酬并不比市场低,这就更使我气结,慌忙请那人事部经理任淑贞到我办公室来商议。
  任淑贞一点不含糊地对我说:“阮小姐,你不是初入行的人,其实应该知道我们给予导游的底薪非但合理,而且略为偏高。”
  我点头,说:“你的调查有助我巩固及肯定自己的感觉。这对我希望推行的改革有帮助。”
  “令你更理直气壮地执行理想是不是?”
  任淑贞的笑容透着古怪,好像有点讽刺似的。
  我以眼神问她何以用这种态度回答我。
  她说:“阮小姐,让我告诉你,不要对你的改革抱太大的希望。我的资料很可能帮不了你的忙,反而落实了你的失望。”
  “我不明自。”
  “你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我意识到事有跷蹊。
  我尝试追问:“要我碰钉子碰得头破血流,才知道路不通行吗?这是不是比较冤枉和凄凉?”
  任淑贞望住我,好一阵,问了一句:“你跟李念真是好朋友?”
  “对。”
  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提起了她。
  “她是我妹妹的上司。”任淑贞再多加一句:“好上司。”
  我十分欣慰:“太好了,能听到别人在背后赞扬自己的朋友,至为安慰。”
  “物以类聚,能交上好朋友是一份难得成就,对你的生活与工作,定有正面帮助。我看在李念真的面上,向你投信任的一票,阮小姐。”
  任淑贞很认真地说;“当你提出要改革顺风的制度时,必须要注意两点。”
  我洗耳恭听。
  很明显地,这两点关乎成败,若不是李念真的关系,对方甚至不会给我坦白道来。
  任淑贞继续说:“其一是要知清楚那位专管编派导游的戴襄跟老板的关系。其二是在清楚了第一点之后,如仍要一意孤行,请勿对改革的成就抱太大的希望。”
  “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能否省掉我的一番调查功夫?”
  “好。焦启江的太座姓戴,这位戴襄先生是焦太太的弟弟。”
  言尽于此了吧?
  我恍然大悟。如果依照正途做法,导游拿了合理薪金以及小账,不在购物回扣上打主意,那他们的头头也不可以有机可乘,从中取利了。
  就算公司的什么皇亲国戚,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从顺风的收益内取走一笔,除非走此捷径,把公司的利润偷龙转凤地阴干掉。
  任淑贞趁我在错愕又沉默的半刻,说:“我已递了辞职信,故此,在临走前,做一件赏心乐事,也未尝不舒一口气。”
  “另有高就!”
  “新的受雇条件其实比这儿还差一点点,但宁吃开眉粥,莫食愁眉饭。在现今的工作岗位上,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专业人士,只需个替他们家的亲朋戚友安插工作的,言听计从的文员,而是以其名为人事部主管,那又何必?”
  “恭喜你重出生天!”
  “谢谢,焦先生并不是坏人,他其实是个老行尊。只不过真的老了一点!”
  任淑贞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
  时代是进取的时代,凡事必须讲实力,谈计划,再容不下官官相卫,裙带尊荣。
  一连经历的几件公事,使我洞悉一个令人伤感的事实。
  章氏的确是开明、进步、公平、革新的一个机构。
  顺风跟它是差得太远太远了。
  在这儿,我所受到的掣肘,不难想象。
  渐渐的觉得很有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悲哀与无奈。
  怎比从前?
  从前,我能顺利地把理想通过努力,实验出成效来。
  从前,我可以在公事上得到全面而合理的支援与商议,并不似如今的投诉无门,欲哭无泪。
  从前,从前,怎么总是一连串的从前!
  那么,现在又如何?将来又如何?
  我颓然若失。
  太太太羡慕任淑贞有路可逃了。
  我很少在黄昏未足六时就下班的。
  这天实在意兴阑珊,故而打算趁中环还是闹市,到外头走走,添一点生气。
  中环永远熙来攘往,永远的车如流水、马如龙,永远的只见热闹,不见沧桑。
  中环永远像在事业上当时得令,意气风发的中年职业女性。晨早,就精神奕奕,抹上一层健康明媚的光彩。中午,虽忙得满头大汗,依然威风凛凛、顾盼生辉。到了黄昏,摇身一变而珠光宝气,翠拥珠围的贵夫人,准备出席名流晚宴去。
  我这么一个在世界上似乎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完全不配中环的气氛,完全不应出现在这个地头之内。
  也许,这种灰蒙蒙的感觉,其实在这儿营生的很多人都有。
  我倒是真的不能不闭上眼睛,硬充好汉下去而已。
  我闭了闭眼,一张开来时,看见了一个久违了的身影。
  不会是他吧?
正文-第四章
  第46节
  正在惊疑之际,对方已回过身来,正正地对住了我。
  彼此的眼神接触了,都避无可避。
  我倒是大方地跟他点头打招呼。
  “致生,你好!”
  对方显然尴尬,随之而起的面部变化,竟是一种不安不忿,还微带些愤怒。
  然,他没有引退,反而向前踏上一步,给我还礼说:“是你吗?楚翘,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怎么一下子老掉了这么多,且憔悴?没有什么叫你不开心的事吧!”
  一番话听得我愣住了,无辞以对。
  钟致生又说:“来,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太太江美芬!我们在上星期结婚了。”
  他那身边的一位女士向我伸出手来,我才发觉一直有人陪在钟致生身边。
  那位新任钟致生太太,脸蛋圆圆的,皮光肉滑,完全是个福气相,可以想象得出,一踏上中年,就会长一身肉,拖男带女,跟在钟致生后头走,依然开开心心,满满意意的样子。
  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
  我赶快带着笑容,跟她打招呼。
  “怎么样?近日还好吗?”钟致生这样问我时,很洋洋自得。
  不知是否我多心了,我觉得语气非但毫不关切,且还有一点点嘲笑的味道。
  我只能温和而平淡地答:“还好,还好!”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了。
  “听说你已不在章氏任职了,几时也请我饮喜酒?”
  钟致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地这么令我呕心。
  站在他身旁的妻,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更令我反感。
  干什么呢?要向我炫耀,向我报复吗?
  是必要挖出我的疮疤来,暴露在他太太眼底下,那才舒得那一口气?
  像他俩,今日的情势怕就已成他日的定局,能够有什么生活上的突破可言。
  这小夫妻生活,怕在本城,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在天天地过着,直至老死!
  我要稀罕的话,怕还轮不到这位江姑娘捡着个钟致生了。怎么倒转来,竟把我看成败下阵来的人,而以胜利者自居呢?
  多么的现实,我才扔在地上的东西,立即有人捡起来,放在口袋里。
  正正因为有人当成心肝宝贝般看待,失意者立即身价大显,敢给我打招呼,攀话、甚至含蓄地。
  对,钟致生今晚真正时来运到,混上了一个大好机缘,非常清楚地表达,他并没有等我。
  世界上已没有海枯石烂,矢志不渝这回事。
  总之人人破釜沉舟,为求自救。
  我勉强地再挤出我那干笑来,似答非答地聊了两句,就走开了。
  一个人莫名其妙、毫无目的地在闹哄哄的中环黄昏走,突然脸上一阵麻酸,热乎乎的,出了什么事了?
  以手一拭,原来竟流下两行热泪。
  我伤心吗?为钟致生?为他没有等我一生一世?为他在这么短暂的时间之内就能等得着另外一个肯欢天喜地对他的女人?
  怎样原来我如此的小家子器,如此的经不起考验,自尊心一下子被受伤害,也不问责任与源起,就立即发脾气,忙不迭地把罪名塞给对方了。
  钟致生有什么错呢?谁不应为自己着想。
  失恋人的灵丹妙药是以最高速度翻身,活得比以前更好,谁巴巴地困在过去的死胡同内,谁是大傻瓜?
  反而是令失恋者,要人家巴巴的一直自困愁城,永远怀想着往昔,那是条什么道理了?
  我流了泪,除了良心上稍稍地在指责自己之外,也实在是感怀际遇。
  不是说我羡慕江美芬,本城有几百万个女子有资格得到她的福份。
  我并无悔恨当初之恋。
  只是,如果风水真的轮流转的话,钟致生已获重生,又几时轮到我了?
  如今擦身而过的许许多多中环人,跟我比较,还是给我比下去了。
  我好像是贪得无厌的一个人。
  是吗?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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