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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变_梁凤仪

_12 梁凤仪 (当代)
  世上的人和事,多玄妙。不久的从前,这两个女人对待婚姻问题,原则上对立,思想有着分歧,如今,竟采取了同一行动,并坐到一张桌子上畅叙。
  “你的朋友孟倩彤得偿所愿,结婚了!她还真是个得体的女人,婚礼采取低调。”
  “你的朋友,那位……”我竟记不起名字来。
  “方信生太太?”
  “对。方太太好吗?”
  我故意提起施家骥太太的朋友,因不大愿老在她面前再讲盂倩彤。
  孟倩彤虽无插我一刀的仇恨,但对她,我有挥之不去的失望,从小到大一直深爱一个不应如此深爱的朋友,那份感觉很难受。难受是为了无所适从,无能深怪,无以阐释!这比跟段郁真那种斩钉截铁式的分清界限,更难处置。恨不能恨,爱不能爱,一宗经年冷凝感情的悬案,要再有一件重大事故发生了,才能有机会打开新的局面。
  “方信生是跟施家骥办事的。”施太太随和地说,真奇怪,她从前给我的印象并不如此。“故此,方信生太太现在顺理成章地成了孟倩彤的朋友了。”
  我们会意地对望一眼,轻呷一口咖啡。
  “现今每年孟倩彤生日,她必定送上一打玫瑰。”施太太诚意地解释着,“她只不过是在乖巧地助他夫婿一臂之力,不能深怪她,算她是个过分地看风使舵的人!”
  我很欣赏施太太的量度,予人以处境上的体谅是必须的,何况曾经相交。因此,我也作着类同的解释:“倩彤也不至于愚昧过头,从前方太太可能在人前人后讲过的一总批评,她是知道的。
  然而,不予接纳回头是岸的归顺者,对生活一点帮助都没有,谁不是为自己的安乐尽一分力,吞一分气!”
  我们相视而笑。事已至此,何必还要求人家讲什么气节了?
  时移世易,惺惺相惜的对象,调换了,我们竟成了一对。
  我放胆问:“我们现今算是同道中人,离婚后的日子可难过?”
  “难过死了!春去秋来,无人与共,你也知日子会如何?”
  “后悔?”
  “有一点。然,不离婚的话,一样后悔。”
  “当年自任说客之时,没想过自己会有大同小异的婚姻际遇。”
  我自嘲地笑了。不知是否报应?孟倩彤日后能以爱还爱,报应还能甘之如饴。方信生太太今日在孟倩彤身边可能对我的戆居冷笑!
  “你并没有劝我离婚!”
  “欲抑先扬,虚则实之而已。我其实是不留余地地讲出了共事一夫的可怖!旨在唬吓你!”
  “佩服你并不讲一套,做一套。我是承蒙嘉言开的窍,你却是自觉自悟,坐言起行,肯定道行比我更高一筹。”
  “希望道行高低与修成正果的比例合称!”我说。
  “应该相去不远!你现在已经相当出色!”
  “还差理想甚远!”
  施太太欣赏地看我一眼:“摔倒的人不怕痛,还肯继续冒险吃苦头,我好敬佩!”
  “你也一样吧?”
  “不,岂敢同日而语。我要挨的苦比你少得多,最低限度离婚后我有足够的生活费!家父是恒茂银行的主席。”
  恒茂银行四个字听进耳朵里,犹有些微震荡。对方显然看得出来。
  “我听闻过你代张重轩女婿偿还债项的事,行内人都佩服你。
  老实说,二百万港币并非大数目,你当年不自动回港,不见得恒茂真会采取下一步。打官司是劳民伤财,极多的得不偿失,可免则免。发传票是例行手续,想不到你一个女流之辈,肯承担责任,还是在于家庭处于风雨飘摇之时!”
  “多谢你的夸奖,如是一场功德,也不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
  “我是万万不如你,这些日子来,我陪着子女到多伦多定居,转换环境以疗治创伤,日子倒还是宽裕的,在父亲银行体系中揽个不高不低的职位,志在过日神,消磨时间,已算是勉力把生活纳入正轨了。”
  “你也工作了?”
  “一般功夫而已,我跟你刚才认识的杜经理算是同事。
  他管理温哥华分行的信贷,我管多伦多的,恒茂银行年前与昌盛银行联手买了这家加拿大银行的控股权,你是知道的吧?”
  “曾有传闻。”我的心思在转。应否开声求救?
  “跟杜经理有生意来往?”
  “刚才叩他的门,就为向他借贷。”
  “成功吗?”
  “还待答复!”
  “愿闻其详。”
  我一五一十地给施家骥太太说了。
  “有志者事竟成!”施太太听罢,举起咖啡杯,我们笑着一饮而尽。
  三天之后,加拿大银行借贷部的杜经理批准了我的借贷,利率出乎意料的理想。
  我欢喜若狂。
  杜经理说:“我们把温哥华传媒的感染力量打个八折,你仍然有很多拥护者,我们对‘泪盈点心’有信心。”
  “如果他们变心呢?”我轻松地幽他一默,“人的感情最不可靠。群众更难控制。”
  “你对信贷的表现和态度,我们有经验作凭据!不肯逃避责任的人,目的是要堂堂正正站在太阳底下,这种人办事,我们放心!
  况且,投你一票的是恒茂银行主席!”
  恒茂银行主席?施家骥太太的父亲?
  我愕然。随即处之泰然。
  受惠不必问根由,将来有答谢的一天,才更重要。
  我遥祝施家骥太太幸福!
  施家骥太太?我又禁不住苦笑了。
  在我披荆斩棘、排除万难之时,伸手援助之人竟一而再的不是相交数十年的故旧,而是片面之缘的新知。
  也许,这就是长贫难顾的道理。
  一次半次的善举,总是容易成全。
  人与人之间相处一旦熟络了,要平衡的利害关系反而更多。有什么话好说呢?
  现今你来问我一千一万句,谁在世界最需要关注?我的答案都是我,我、我!
  我到底正式收购了麦氏食品厂。基叔显然是另外一位交浅言深,并且肯拔刀相助的人,他留在食品厂内辅助我,直至完全上了轨道,他就退休了。房子筑在离温哥华不远的维多利亚,亦即是哥伦比亚省的首都之上,那儿除省政府机构外,根本平静一如神仙境地,最适宜颐养天年。
  我和韦迪夫妇算得上共同打下江山。他们已决定独力经营广告及公关公司,段氏食品厂自是韦迪公司的当然客户。
  别说生命再无歌无梦,自接手建立段氏食品企业以后,我可以一连有四至五小时的睡眠时间,已是当日最大的快慰。
  要成功地开创企业,不能单靠一人智慧,我开始积极延揽人材,只因温哥华的香港移民日多,收到的求职信中,竟有很多是香港人。
  这晚,灯下细阅各人的履历,发现有一位名叫周钰城的申请人。相片十分面熟,我快快读他的履历,曾在移民局任职多年。
  我想起来了。
  翌日,当即电约他来我办公室。
  周钰城很大方,他是分明的知道我的底蕴,但并不一见面就相认。我问,他答,一句是一句,完全没有半句多余而不得体的话。
  这很好,过去的我不但不愿意再提,而且正如我给周钰城说的一样:“很开心能有你加入段氏食品企业,你有相当稳健的行政经验,且又有适当的人情味,这是难能可贵的。我们的合作,绝对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而不是一个拖泥带水式的旧关系延续。”
  周钰城会意地点头。自此就成为我身边的得力助手。
  私下,我自知有点报答周钰城当年义助我一臂之恩的意思。然而,周钰城的工作成绩,令我这并不欲扩张的私人感情可以愉快地中止。他负责把段氏食品,进行全省的招牌零售生意,不断设立分店。我的另一位洋鬼子助手毕业于哈佛大学商管系,有多年企业管理经验的米高福特,则负责策划全国的批发业务。两人都成绩斐然。
  韦迪送来一份报告,我赫然动容,因为他建议我接受香港厂商会的邀请,回港去参加他们的周年晚会,做主礼嘉宾,并作一次专题演讲。
  “我不打算回去!”我给韦迪说。
  “为什么?好好的一个衣锦还乡。”
  “并无炫耀对象。”
  “那岂不更加坦然。何必无私显见私?”
  “此行对业务有用吗?除了加强形象!”
  “当然,段氏日内就要上市,让香港人先认识你,他们将来会是具潜质的投资者,香港人来温哥华定居者众。”
  我笑,不能说韦迪之言不成理,只是圈子兜得太大,有点牵强。然,韦迪是个很出色的生意人材,他晓得催谷客户,接纳他的各种计划建议,以能从中收费获利。这是很健康而且值得赞赏鼓励的生意手法。
  “只是……”我略为犹豫,“让我跟米高说一声,看他认为我们正筹组段氏在温哥华与多伦多挂牌上市的时期,我是否可以抽空走一趟!”
  所得的答案,令我决定成行。段氏上市只是手续问题,因为我们完全符合上市条件,在公司历史背景上,段氏上承麦氏的长远年份,业绩盈利更是有目共睹。段氏之所以安排上市,其实是加拿大有名商人银行自动力邀所致,谁不在有潜力的公司上头打主意,何况家传户晓、人人冰箱内必有一盒的“泪盈点心”?
  所以说,财来自有方。什么也强求不得!
  我让周钰城和韦迪,以及他公司内负责客户公关的—名大员陪着我回港去一个星期,米高福特则留守大本营。
  航机飞抵启德机场,我们一行数人,步至关卡。
  站到移民局柜台跟前,我呆住了。
  曾几何时,我震栗地递上了护照,足下全身发软,只要移民官一个眼色,有警察向我走来,我就会瘫痪在地。
  如今,迎上来的仍然是移民官,礼貌的微笑向我们打招呼。并对周钰城说:“周先生,欢迎你回来,加拿大生活可好?”
  显然是周钰城的旧部属。
  “多谢!有一点运气,找到理想工作!”
  移民官看我一眼,礼貌说:“段小姐真人比报纸刊登的照片年青得多!”
  我含笑称谢。
  不知对方是否年前查阅我入境护照的同一个人,事隔经年,我相信自己是更年青了。
  得意与失意,当然判若两人。
  我们不用久候,很快步出机场。
  眼前闪耀。记者迫不及待地抢镜头。
  我轻声对韦迪说:“你办事真不遗余力,一定把香港这边承接我们生意的公关公司好好地叮嘱一番,才有这种场面。”
  韦迪摇摇头:“你看每事每物都如此冷血!”
  “怎么样?不对吗?我绝不高估自己的力量,以免挫败,也决不令任何假相冲昏我的头脑!”
  “这是你老是站于不败之地的缘故!”
  “败过的人额外留神。”
  我们住在半岛酒店。
  一连串的记者招待会与应酬,令我有点吃不消。
  老是盼望参加完厂商会的周年晚宴,把在加拿大设厂经营企业的经验给香港的工业家报导完,就回到加拿大去。晚宴设在丽晶酒店,半岛仍用汽车把我们载过去。
  我突然回头跟几位随员说:“你们另坐一辆汽车去!”
  并没有解释。他们已开始习惯在某些事情上,我有点独断独行。
  我坐进墨绿色的劳斯莱斯里头,对司机说:
  “请在尖东一带,沿海边走一圈。”
  香江半岛对岸景色,一一尽入眼帘,我让司机慢驶,寻到了当年,我深夜独坐的那张海边长凳,依然冷清清地躺在那儿,无人过问。四周寂静,连一个流浪汉的影子都没有。
  但,我分明看见了一个凄惶的身影,仍旧坐在凳子上,冼是默默垂泪,继而纵声狂笑……
  一眨眼,原来都已成过去。
  
尾声:
  丽晶楼头,又是衣香鬓影,花团锦簇。
  一切的景象,都是如许的似曾相识。
  傅玉书的婚宴,仿如昨日。
  我看见走到我跟前来的又是施家骥太太,当然今非昔比。
  我趋前跟她握手。
  “你也刚回香江来?谢谢你!”
  “与有荣焉!”她含笑给我介绍,在她身旁的老者正是恒茂银行的主席聂有荣。
  “聂先生,多谢你跟聂小姐的栽培!”
  “别说客气话,段氏上市的情况如何?是公开认购吧?
  我会嘱咐我的经纪捧场!”
  当年,做梦还不曾想过有这种对白吧!
  晚饭前的酒会,我自然成了众人的宠儿。
  忙得团团转的当儿,我瞥见了一双熟悉,微带忧虑而又喜悦的大眼睛,在芸芸宾客之中,望住我。
  是孟倩肜!
  我们俩遥遥的、隔着一些熙来攘往的人群相对。
  最终,我举起了手中的香槟酒,以这个轻微的动作,向她打招呼。
  她望见,回敬了我。
  我们把香槟一饮而尽。
  彼此都没有上前寒暄叙旧的意思,一切心照不宣。
  人际间的离与合,从来勉强不得。
  真可怕,我和倩彤,在智慧的深度上,原来如此的不相伯仲。如果我们今天才开始相识,成了莫逆,必会终老!
  如今呢,只好等待另一个机缘,重拾旧山河了!
  席终人散,回到半岛酒店的套房内。我脱下晚装,把自己抛进浴缸去。
  每一次浸在温柔的水中,都有一种不愿再爬起来的感觉,人生怎么可以如此疲累?
  电话响起来,我伸手接听。
  “段小姐吗?对不起,骚扰你了!我是周钰城!”
  “加拿大那边有事?”
  “不,不,米高刚来电话,上市一事甚是顺利,只是……”
  “什么事呢?”
  “段小姐,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
  “关于我家里头的事?”我有预感。
  “是的。”
  “你说吧!”
  “段郁真她……死了!”
  迎头一下重击似,我登时没有了感觉。
  “段小姐,段小姐……你还在吗?”
  “怎么样死的?”
  “自杀。刚自旧同事传来的消息,今早段老太起床,见郁真没有醒过来,入房催她上班,才发觉已经出事,吞掉整瓶安眠药,送到医院去抢救一整天,终告不治。”
  “谢谢你告诉我!”
  浴缸的水仍然暖洋洋,我着实舍不得站起来。仰着头,枕在浴缸上。半岛酒店的房间,天花板这么高。
  郁真死了!
  是自杀的!!
  为何如此痛不欲生?
  她竟有比我更凄惶的遭遇?
  不是说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吗?
  这只不过是二者的一重比较,实情是各有千秋。二人,她择前者,我选后者,谁都不曾好过。
  当郁真吞下整瓶安眠药时,她可有想到我?
  一定有,所以才死,或者才更坚定死志。
  年来,她根本没有好过。
  妹妹在跟锦昌之前与之后,都没有好过。她的难处,一直不为人知,正如我的情况一样。
  每个人生都是苦不是甜吗?
  无论如何,段郁真是挨不下去了。
  一死自然回不得了头,而忍辱负重却仍有一线生机出生天!
  郁真,郁真,你何必?
  何必连一线生机都不给自己,不给旁人?究竟狠心的人是我还是你?
  我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泪眼蒙糊之中,看得见我坐在郁真床头,数着一分一秒,让她再睡那么五分钟,就事必要推醒她,一同上学去了,我这妹子从来赖床爱睡!
  周钰城告诉我,郁真将在三天后于歌连臣角火葬。
  我没有什么表示。
  要不要去送郁真最后一程?见她这最后一面?
  在丧礼上会见到的人,一定还有母亲和锦昌。
  他们不都与我成了陌路,何必介怀?
  既已成不相干的人,那么生与死,都应无人例外!
  不去也罢!
  主意定了下来,人也安稳得多。
  好好地睡了一夜,第二夜又睡得不安宁。一直做着乱梦,只见一式打扮的两姊妹提着大藤篮的书包,在追逐。
  耳畔老是一阵笑声:“大姊,大姊,你不送我了!”
  我惊得一头冷汗,坐起来直至天明。
  我把行李整理好,拿给周钰城,并问他:“飞机几点启程?”
  “中午十二时半。”
  我没有做声。
  周钰城轻声地说:“段小姐,还赶得及!
  我点点头。
  “我给你叫备车子,好不好?”
  汽车停在歌连臣角的火葬场圣堂之外。
  我没有下车。
  只见对面停了一辆灵车,拉着的白布条上写着一个“段”字。
  我迷惘地望住圣堂门口,一直望着,望着,脑海浑白一阵吵嚷的人声之后,三五成群的亲友,步出教堂。其中有两三位远亲,差不多是搀着抱着母亲出来。
  白头人送黑头人,她老人家不应该来。
  我忍不住,缓缓开了车门,下了车。
  人群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他们聚精会神把已然半昏迷的母亲送上车去。
  我竟没有冲上前的冲动。
  两三辆汽车开走了以后,圣堂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我今生今世都不必再相见的人。
  他抬起头来,竟然看见了我。
  王锦昌憔悴得像一只孤魂野鬼,全无血色的脸,干瘦得一如道友,两只眼下陷,像骷髅头的两个黑洞。
  他一个箭步走上前来,用力抓住我的手臂,问:“你来这儿做什么?你来看郁真?还是来看我们的惨淡收场?”
  我木然地望住王锦昌,他的无理并没有使我过分震惊,却深深地落实了我心头的忧伤。
  “谁不知这一仗,你赢了,赢得好漂亮,好彻底,你跑来干什么?炫耀?你向全香港人炫耀还不足够,还在死人头上打主意了?还是你不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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