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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变_梁凤仪

_11 梁凤仪 (当代)
  我……需要你回去!我们从头开始!”
  “如何开始?跟我妹妹平分春色?”
  “郁雯,我……跟郁真也有合不来的地方!当初可不是这样的……”
  王锦昌抱住头,有一份不知如何是好的急躁,声音也随之而沙哑:“郁雯,你不能只怪我,你自己也有责任!”
  踏破铁鞋,寻到了我,原来还是为了保持自尊,尽最后的一分努力。
  “江湖上惊涛骇浪,我支撑了十多年,那种担惊害怕,不能跟你诉说分毫,说漏了嘴,你只会比我更惶恐不安,更噜苏,更寻找庇护,使我的负担更大!”
  我静心细听,原来自己不只一无是处,还是一重负累。
  “工作上,我兵来将挡,不敢奢望有任何知音;私底下,我一样孤单寂寞。”
  我心静无波,挚诚地答他一句:“是我对你不起了!”
  “我多么希望有人能跟我交换一个眼神,就等于给我无比的支持,使我觉得做人不单是付出,也有收入。”
  “郁真做到了?”
  “她是江湖上的同道中人,我们在一起,不用说什么话,似是经年并肩作战的伙伴,彼此欣赏了解,心灵相通,觉得……觉得……”
  “觉得有需要在一起了。”我淡静地替他圆句。
  “也许是一时冲动。只是我和你之间的隔膜,并非一夜而成……我不知如何解释了。”
  “不用解释。事情发生了,我承认每一方面都有责任!
  放心,你不是唯一的万世罪人!”
  锦昌抬起头来,两眼布满红丝,冲前来握住我的手:“跟我回去,我们像从前一样,或者生活得更好一点。”
  我站了起来,乘势甩掉锦昌的手:“分担错误的责任,我义不容辞。可是,这不等于我可以重新收拾旧山河!”
  “为什么?”
  “你不会相信答案。”
  “为什么?告诉我!”王锦昌近似咆哮。
  答案应该是我已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日我活得比往日愉快,然,我只轻描淡写地答:“我安于现状,不求有变!”
  “你从来如此!”
  “对!改山易改,品性难移!”
  何苦在此刻此时,还对这个自己毅然决定放弃的男人争不必要的一口气?完完全全的陌路人一个,一声招呼过后,就应各行各路了。
  他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平衡一下心上的怨愤。谁不在生活上承受着种种艰难考验甚而苦痛?谁又有资格论定他的困惑必然凌驾在他人所受的悲凉之上?世上各人的快乐与痛楚,都是冷暖自知,各有千秋!他要坚持自己挨得特别辛苦,要争取同情优待券,作为宽恕自己犯错的凭藉,以求良心上的一份安稳,我就大方到底,成全他好了!
  今时今日,我破口大骂,我出言讥讽,我要生要死,指出求证了王锦昌的不仁不义,对我段郁雯再无半点好处!
  一件轰天动地的惨案,换回了我的觉醒,反而把他推下自责而不能自解的深渊,我已是一场造化。他要爬上来,重见天日,就伸手拉他一拉,尽一尽十多年的夫妻情谊,方来个缘尽于此好了。
  “郁雯,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
  “从今以后,你要孤身上路了。”
  “我知道你已尽过力挽回,让我有得选择,多谢!”
  “好!你保重!”
  王锦昌实在已得到他所需要的,他离去了,清清楚楚、明正言顺地把今日离异,明日孤苦的责任放到我肩上去,他是无罪一身轻。
  我目送他走远了。
  唉!段郁雯,你如何愚昧至此?过尽二十个年头,你才觉醒到枕边情义原来淡薄如斯!
  段郁真,寂寞难熬,感情无寄,也断断不可以为江湖上的过客,尽是柔肠侠骨,何苦把挨得金睛火眼才练就的一身铜皮铁骨一朝葬送?
  夜里,我上床去,坚持再读半小时的书报,才好睡去!
  这些日子来,全靠阅读,加强我的意志,锻炼我的忍耐,才能凡事冷静分析,理性处置。
  床头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是沛沛!
  “妈!你决定下来了?”
  “对!你见着爸爸了吗?”
  “嗯!我也许要跟他到美国去一转。”
  “为什么呢?”
  “他希望我转校!”
  我心内长叹。“你看呢?”
  “爸爸代我安排入哈佛!”
  “再好没有的了!”
  我本一无所有来此世上,其后争到手的,又翩然而去,应是情理之内,谁保证过我这一生一世能拥有什么?
  风水轮流转,明天,也许又会得着更多更多了!
  果然不出所料,汤敬谦律师来了电话,他说已接到代表王锦昌的律师通知,同意离婚条件,跑马地的住所,由王锦昌根据市价买起,把一半楼价,亦即一百五十万港元,转到我户口来,除掉偿还恒茂银行的债项,我差不多还有十万加币。
  当然松一口气!
  我等候着韦迪夫妇下班,赶紧跟他们商量,可否在坚比大道租个铺位,经营中国点心外卖零沽。
  “必须兼做批发!”韦迪加一句。
  “批发?”
  “珍妮帮你忙,快快找铺位!我替你起草市场推广介绍信至那些超级市场,货品大量生产冷凝,以便全市发售。”
  我不能置信。
  然,一切都在逐步实现。
  店子果然在预期内开设在坚比大道上,地点方便到不得了。离我的家居只是步行五分钟之遥,又是处在西区通往市中心的要道之上。上班下班的前后半小时,零沽生意好得不能形容,因为我把不同点心,分装在饭盒之内,有点类似日本人的便当和我们香港人的饭盒,洋鬼子们买了当早餐,或用作晚饭,大受欢迎。
  店子内虽有三位女帮工,我仍要日以继夜地操作。单是零售门市,已经从早忙到晚。我看人家经营比萨薄饼的,都着重消夜生意,雇用个司机,开车把薄饼送到住宅去,服务时间直到凌晨二时,于是心又红了起来,决定有风驶尽帆。
  我原本在晚上九时就收铺。回家去做些账目上的功夫,然后阅读,尽量挑那些有关财经与企业经营的读物看,这对我不是太为难,到底是个念过大学的人,曾受吸收学识的训练,只要下定决心,重新温习,很快熟练,书本上教的事业成功理论,都在表扬时间与资金的尽情妥善分配。于是,我想,与其坐在家里点账核数,以及阅读进修,倒不如干脆留在店内,接收一些消夜生意,只须雇用多一个司机,置一部汽车又大有可为了。
  主意既定,立即付诸实行,等于把我的工作时间,自早上六时半,延长至凌晨二时。
  每每工作至夜深时分,我岂只腰酸背痛。那一双手,根本疲劳过度,时时抽筋至不能把手掌摊直,还得继续做下去。不是不痛楚的!
  然,此生此世若只有肉体上的折磨,而无心灵上的委屈,于愿足矣!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有如许多的精神体力。
  现今,我的生活,没有娱乐,只有工作。我的金钱没有支出,只有收入。我的心境,没有波动,只有平静。
  坦白说,我不能算开心,但已不再伤心,却是铁一般的事实了。
  是否长此以往就如此这般毫无目的活下去呢?
  不,我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要一直苦苦挣扎,直到我完完全全能够处在不再受人利用与陷害的地步为止。
  换言之,我已准备将下半生投入在自强不息,艰苦奋斗之中,直至我离开人世。
  世上无人能完全逃避备受迫害,但可以将危机减至最低限度。
  我必须分分秒秒增加自卫的本钱,包括学问,知识,涵养、人际关系,权位,势力。金钱以至健康!
  我不打算亦不能歇息,直至盖棺!
  那些危害我身心安全的人与物,我自会设法远离。因此,宁可无情,不可多情!我训练自己,逐步成长。
  故而,今天晚上,认为自己又做对了一件事。
  当我整理来往账目与信件时,拆阅了如下的一封信:
  郁雯:我知你在恼怒我了!从小,你就是个听话的女儿,这点我是不得不承认的。就因为你一直听话,你就认为我应该额外地宠爱你。我办不到了,我偏袒郁真了,你就自觉委屈,将委届重重叠叠地累积下来,就不期然地觉得认为自己伟大。一旦如是,其实更易生幻象,觉得自己的忍无可忍,合情合理,一下子爆发出来,更教人难受。
  那是母亲的来信。
  我倒抽一口冷气,继续看下去:
  我知道要你负担张重轩女婿的那等债项,是非常吃力的。
  你的其他一总苦难,更不难想像。但请别忘记,我错看了张家的人,是我失误,却非存心陷害你。做母亲的就算是偏着小女儿多一点,亦非等于不爱你。
  你有没有想过,事发以来,你连半只字都没有写回来给我。
  家用以及照顾都仍然放在郁真,甚而锦昌的肩膀上头,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认我这个母亲了?你认为这样做对吗?
  郁雯,让过去的成为过去吧!我来温哥华跟你小住一个时期好不好?我们母女俩或许需要一点时间再沟通了解。
  最近,我搬去郁真家与她同住!地址和电话都没有改变,盼来信或来电。
  母亲
  我看完了信。把它撕掉,扔到废纸箱去。
  如果母亲在我回港办理债务时,她不逃到乡下去,只消对我轻轻说一声对不起,我绝对绝对不会认为老人家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现今心照,不用多作解释。
  我的生生死死,早已是一个人的事了。
  韦迪夫妇突然在一个下午,兴高采烈地冲到我的“泪盈点心屋”来。
  韦迪一见我,就抱住拥吻,吓得我什么似的。
  “天!你瘦了好多好多!”韦迪把我由头至脚地看一遍。
  “可是,那就更标致好看,更适宜上镜了。”珍妮望住我笑得合不拢嘴。
  “什么?什么?你们这是……”
  “这是要捧你为温哥华的小企业明星!”
  “嘘,别胡言乱语!”
  他们齐齐大喊:“是千真万确的呀!”
  韦迪的一个广告客户,要赞助一辑电视访问特别节目,以哥伦比亚省内白手兴家的外籍移民作为对象,于是韦迪认为我是最合适不过的被采访对象。
  我闻言,吓得慌了手脚,从来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我会得掉人现眼!
  韦迪和珍妮收住了笑容,一人挽着我一只手臂,认真甚而严肃地问我:“时间无多,老老实实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
  我睁大眼睛,心上冒升一股暖流,由暖而热,由热而沸腾,我清清楚楚地说:“好,我去!”
  上电视的那天;事前真是紧张,我仔细地把从前带进温哥华发售的一箱新衣翻出来,好好打扮一番。在韦迪跟前出现时,他竟然吹口哨。
  “天!原来你放下围裙,放下缠着头发的白布,可以变成彻头彻尾的电视明星。”
  韦迪当然夸大其辞。然,当我踏出家门之前,在镜前再照着自己时,竟也有份莫名的惊喜。
  一年了,我原来已瘦掉一半体重,小腰重新纤细得一如少女时代,幸而皮肤投有因肌肉的消失而松弛,反为着这一阵子日以继夜的操劳,使肌肉更形紧凑,皮肤益显光泽,整个人在消瘦之中不失精神奕奕,令人,包括自己,望上去有种舒服而畅快的感觉。
  我信心十足地在“泪盈点心屋”内接受电视台访问。
  “为什么你做的点心有这个怪名字?”
  “因为我一直流泪,一直奋斗,未尝停止。”
  “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观众听?”
  “可以。”
  我的故事,原本是私隐,只宜午夜梦回,偶尔回顾,人前,照理是不应稍提的。
  然,再世为人的今天,从前之于我,是一服类似运动员赛前禁食的兴奋剂,控制激励我向前冲刺的情绪与能量,因而可以轻易地将其他所有一齐竞跑的人,完全抛离几个马位。
  任何人一些过往的疮疤,也有可能是吗啡打进血管里,扩散全体,顿生麻木以至上瘾,终成废人。
  我仍算幸运,因为我并非后者。
  既将我的故事抽离而成一服独立的灵丹妙药,在适当的时机,绝对可以重复运用,以图对已有利。
  果然电视台的访问节目,反应异常热烈。播出以后,竟收到甚多观众的电话、信件,对一个为丈夫与亲人狠心遗弃,流落异邦的外国女人,寄以极深的同情和支持。
  西方人的这份热情,在东方人的眼光中除了骇异,坦白说,还觉得他们天真。
  天真的人,一般感情丰富,且愿以实际行动表态,自动为别人做嫁衣裳。我曾经是其中一员,今日回头觉岸,摇身一变,不再在别人田地上作无谓耕耘,只会乐于承受他人的慷慨。
  出卖自己的故事,换回出乎意料之外的众多收获。我立即成为加拿大传媒争相采访的对象,很多家杂志都派人来给我作访问。本地最畅销的妇女杂志,竟还大队摄影队跑来,把我制造点心的过程拍下一套质素极优的照片。那摄影师很耐心地向我解释:“段女土,我希望能选出其中一张作为杂志封面。你可否尽量松弛神经,不要把我们放在眼内,只照常集中精神制造你的点心。尤其重要的,如果能拍出名实相符的泪盈点心镜头,那就更感人精采了。”
  自从重回加国,我极力控制情绪,每一想起前尘往事,我就立即煞掣,强迫自己做些别的事情,分了神,不再往回想。因为往回想,除了痛苦,一无所有。
  如今,我遵导演的吩咐,一边搓面粉,一边肆意地沉思往事,过去的一幕幕,像零星的碎片,重现脑际,时而琐碎,时而组合,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画面,都是沧桑,都是创伤。
  我像回到故居,深夜,屋内无人,脚钉在睡房门口,耳畔的温馨细语,迷离娇喘,一声声,一下下,把我的心割切得片片碎!机场关卡前与加拿大税务局甚而恒茂银行会议室内,我煞白的一张脸,无神无泪,无依无靠,只有贱命一条,听从宰割,判决。香江夜色何其艳丽,我坐在海傍,只见一对对肮脏的手,放肆地向我抓过来,何只那猥琐的流浪汉,还有自己半生共处的一总家属亲人!浸在酒店浴缸内的一刻,溢满的是一池血泪,我以为从此不能再爬起来了!
  豆大的眼泪,再如初次在家居地库制造点心时一样,一颗颗堕碎在粉白的面粉之上……
  只这一次,眼泪没有白流。
  
第十二章:
  风行全加拿大的妇女杂志,封面正正是一颗晶莹澄亮的泪珠滴自一个为生命前途积极挣扎的中国妇女眼中……
  感动着本土上千千万万个在自己厨房内苦苦经营而分分钟意欲逃出生天的妇女!
  韦迪夫妇更为了帮助我,不断跟他们的传媒朋友催谷宣传,利用加拿大移民日多,培植一个真正凄凉,女中丈夫的形象,配合着本国人意欲表现开明大方,仁厚义气的心理,使人人都乐于买盒我的点心,表示支持,更不期然产生一种为善最乐的感觉,行善之余,还真货廉物美,更觉捧场有价。因此,我的生意,名符其实的货如轮转了。
  “段小姐,你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单凭你个人的力量,不能将‘泪盈点心屋’再拓展,然而,跟我们合作,你可以大展鸿图!”
  如上的一番说话,由加拿大几个不同的食物出品集团高层决策人,透过他们的下属,跟我接触陈述。
  人的成功与失败、悲哀与欢乐,聚与散,离与合,完全可以是指顾之间的事。
  自电视台播出了我的访问节目,小小的点心屋,生意不断数倍数膨胀。
  为了要应付各超级市场的订单,韦迪夫妇与球表嫂已经赶紧替我联络了好几间餐馆,日夜开工,依照我的烹调办法,赶制点心,并送至一家由华人经营的麦氏食物出品厂去作冷凝包装等加工处理。
  这以后下来要赶紧处理的,就是选择哪一间食品集团,跟他们合作。
  合作已成必走路线。他们已有规模,一切食品制作工序所需之器材人材,以及推销经营管理计划,都在轨道上运行不息。如今段郁雯的“泪盈点心”狂潮涌现,我必须趁观众热情未减退的这段可长可短之非常时期,将这出戏推上高潮,再没有时间,没有经验,亦没有资金,可以容许我逐步逐步地从头设置具规模的食品厂,发行销售我的产品,只能把自己的旗帜加插在别个已有巩固基础的王国之上。
  我跟几个食品集团的首脑进行过会议,条件其实大同小异,我把“泪盈点心”招牌卖给他们,以后由他们制作,推销,管理。我只坐享其成,先收一大笔出售牌子费用,再按年依照营业额摊分红利。当然,我有我的责任,需要继续设计精美可口的新产品。这个不难,我万一江郎才尽,他们大可以其他未成名人士的作品,冠以段郁雯创作的名号,一样畅销。今时今日,听说连成名的艺术家,都可以请枪手代劳以求增产,何况彻头彻尾的商品?最重要还是努力扮演一个被全加主妇与家庭接纳的角色,通过广告与公关之术,把我的形象进注到有潜质的客户心上,亦即家家户户,男女老少!
  青云之路,人人都梦寐以求,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需运程一到,便水到渠成。
  这一段日子,对我其实是背城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成功也因人的满足而定程度。我想透了,机固不可失,纵使我已满意现状,也不能滞留在现阶段,就作罢了!
  既是人在江湖,必须明白战役永无休止!任何领土都可以由占据而变失守。任何业绩不进即退!人们不会以我的满足而停止取代我的步伐;命运不会以我肯妥协而担保我从此安宁!
  感谢母亲、丈夫、妹妹、女儿,甚而挚友的帮忙,把我的思想催谷成熟,进而世故,老练,狠绝。谁在世界上会对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怜惜让步?与其一忍再忍三忍不停苦忍,以至忍无可忍,被一千人等认为十清一俗,仍然俗不可耐的话,我段郁雯从第一天开始就不忍耐,只求前进,百尺竿头誓死更进一千步,一万步。
  故此,我并不满足于目前的各个食品财团的合作建议,简单一句话,条件虽优,但我没有安全感,将手上的一张唯一的皇牌卖断,到有一天,时移世易,潮流不再,我立即变成他们集团内一个等闲角色,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被后起之秀取代。
  曾试过被段郁真取代的滋味,我必须要立于不倒之地。
  谁会有如此幸运,可以一次大翻身之后又来一次!
  我不是不焦急的,因为再不决定如何处理,“泪盈点心”
  就会因为货源不足,使用家淡忘,那时,什么都成泡影了!
  目前替我支撑着生产的是一家规模不大,生意平平的由老华侨经营的食品厂,东主是移居加拿大四十年的麦兆基。球表嫂娘家跟他有点亲属关系,我们大伙儿都喊他基叔。
  我诚意地跑到他的食品厂去,问他的意见。
  基叔静心地听完我的分析,目不转睛地望住我,问:“你竟不满意于一个奇迹?”
  “因为命生不辰的话,一个奇迹不成保障。况且,钱赚钱易,奇迹之后再有奇迹亦属不难,我不愿放弃。”
  “机不可失。”基叔略为踌躇,“你手上的筹码实在不多,力求稳健的话,把专利权卖予他人,你下半生已经够享受了!”
  我默然,站起来道谢,已然聆听教益,且告一段落。
  我伸手拉开基叔办公室的门时,他叫住了我。
  “郁雯!你且留步!”
  我回转头来,重新坐下。
  “郁雯,我俩萍水相逢,交浅言深。这段短短日子,你通过业务,跟我接触,使我顿生很多感慨!”基叔异乎寻常的冷静而诚意地说,“中国人飘泊到海外营生,说多苦有多苦,挣扎一辈子,最幸运的亦只不过在晚年安居乐业而已,鲜有在盛年之时,就能放异彩,使洋人侧目。如果我们遇上一个可造之材,有机会为他寻找出路,以期真真正正的吐气扬眉,我是愿意的。”
  我细心地听着。
  “郁雯,回应你的万丈雄心,解决的方法有一个,你是否愿意,并且有能力收购我这中型食品厂,使之转为你可以全权控制的‘泪盈点心’制作与销售大本营呢?如是,以后就真的可大可小,全凭你的功夫与彩数了!”
  我难以置信自己的一连串际遇,然而,连稍为沉醉于不能自制之喜悦的时间也属浪费,我立即问基叔:“你此话当真?”
  基叔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的下一代,只有中国面孔,并无国族心肠。我挨了四十年,见好即收,但求宽裕度日,是合情合理的。为自己再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我们中国人尝试扬威异域的人选呢,非你莫属了!
  天时地利,你已占尽,我愿意在人和之上助你一把!”
  “基叔!”我感动。经年深交挚友都不肯在我受压力之时助我一臂,稍为牺牲她个人的方便!唉,反而是初相识的有此义气,也许人要在突然的情绪冲动下才易帮助别人!
  我放下思潮,立即不忘规律:“在商言商,你的厂价如何?”
  “不会要多,不能要少,可以依足账目所示以及盈利能力,照那些上市公司一般,以一个合理的市盈率计算,将股权出让。”
  “好,让我设法子筹措。”
  “有一点可以帮你的是,我们大可以在收购合约上头,注明收购的若干阶段,不用你一次过筹取巨款,总之,我答应在一段时期之内,定出一个梗价,让你承购。”
  这真是难能可贵的优厚条件了。
  可是,问题仍然存在。
  我的资金实在太有限了,不足以应付第一步的收购所需。过得第一关,我反而有信心能支持下去。只要我拓大了“泪盈点心”的制作地盘,就可以麦氏食品厂为基地,分发至其他厂房,作全面而能自行控制的生产,并且,也颊理成章地承受了麦氏已建立的销售网及其他食品制作。所得的盈余,足够支付第二期。第三期的收购价,很快,就能按部就班的使麦氏成为段氏食品企业了。
  理想要付诸实现,只有依靠行动。
  我立即去拜候几家银行。
  可惜,仍然失望。他们对我的认识只沿自传媒,肯作出的借贷额相当有限,利息且颇为苛刻。
  我有点进退两难。
  只好再作另一个尝试,跑到一家由香港银行集团拥有控股权的加拿大银行去,希望他们对香港商人另眼相看。
  回应算是令我鼓舞的了,那位信贷部的杜经理,最低限度是同声同气的中国人,一副愿意尽力帮忙的样子。然,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要通过贷款委员会,才能作实。
  杜经理殷勤地把我送出办公室门口,才一转身,跟来人碰个正着。
  “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退让一步,瞥见对方十分面熟。
  她也分明地止住脚步,好好地瞪着我。
  “啊!”彼此都失声惊呼。
  “这么巧,你到加拿大来了!
  银行那杜经理很恭敬地说:“段小姐,你认识施太太!”
  施家骥太太立即从容地答:“我们是老朋友!”
  反而是我腼腆了。
  我说。“你住在温哥华?”我忙问,拿话掩饰些尴尬。
  “不,我定居多伦多,刚要回港度假,路过此地,只停留一个上午。相请不如偶遇,我们去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要说不好就太不大方了。
  江湖上没有永远朋友,亦不会有永远敌人。我们为何不可以交往?
  两个女人坐在餐厅内,真有点仿如隔世。
  “自从香港高尔夫球会一别,已不知多少天地?”施家骥太太首先打开话匣子。
  “不用十年,人事已然几番新!”
  “告诉我,那个在妇女杂志封面上,以眼泪搓面粉的女人是你吗?我并不记得你的中文名字!”
  “你看到杂志?”这已等于默认了。
  “刚在多伦多飞来温哥华的飞机上看到的。”施太太望住我,轻叹一句,“我读了你的那个故事,难得!”
  “势成骑虎而已!”
  “不能这么说,我们实在可以有不少的选择!”
  我们?
  “我跟施家骥离婚了,你知道吗?”
  “我最后所得的消息,是你们正在办理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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