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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春

_3 梁凤仪 (当代)
这番话听得杜林夫人心焦如焚,表面上仍得维持风度和冷静。
赵玉如虽没有说出要她退位让贤的话,但也等于暗示,整个筹委会去领一个人的情,而不思图报,是说不过去的。赵玉如表面上请杜林夫人领头,让各人都多出一点力,以祈众志成城,实际上,只是叫杜林夫选择跟其他委员一般,合力辅助杨周宝钏,玉成其事,或者,她杜林夫人要挺身而出,实行一夫当关,万人莫敌。
杜林夫人当然明白赵玉如的意思,要迫她无端端多拿几倍的钱出来拨充善举,自然是一亿一万个不情不愿。如果就此放弃主席的名衔,无疑是当众被掴一巴,整个名气界的人都目睹她被周宝钏比将下来。
那水鬼升城隍式的威势,尤其不为系出名门的杜霍瑞青所接纳。
尤有甚者,这阵子盛传杜林宠幸公司的一级行政大员邱梦还,这个刺激非同小可,杜霍瑞青下意识地对刚刚被扶正的周宝钏有根深蒂固的的鄙夷与怨恨。被别人比了下来还可以忍,让姓周的威风八面,是绝不能忍的了。
杜霍瑞青恨得牙痒痒地,不住思考要如何应付?为了不要让赵玉如看穿她的心事,惟有采取拖延政策,说:
“这样子吧!我们全班太太小姐们,其实都是为公益办事,一定得开会,听取各人的意见,才作最后决定,也不是我和赵小姐,或三两个热心委员私下商议,就作得了主。先定个日子开会研究好不好?”
赵玉如当然没有理由说不好。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一总的详情呢?只为杜霍瑞青在开会前几天,就向各个当委员的夫人进行游说。她把我和仇佩芬约到文华酒店顶楼去,一边吃法国餐,一边把整个过程告诉我们,然后说:
“我看我们是好朋友,不怕直话直说。给这抢着要出风头的暴发户一赢,长远计真不是办法。”
杜霍瑞青开头这么一说,我还不明所以,为什么会后患无穷呢?老实说,做善事无论如何是好的,自己有限额预算,不愿多捐,就难得有人肯强出头。慷尽他人之慨,与有荣焉,有何不好?
其后,经霍瑞青一解释,就明白个所以然来,她说:
“这里头有两重主要关键不可不防。
“那姓周的,刚刚扶正了地位,在杨家有点威势,就要成个上流社会来认可,这也不去说它了,以巨额捐款来押阵,分明的要实斧实凿把我们比了下去,要我们成班久居正室的夫人来烘托她,未免太过分了吧!此其一。
“其二呢,此例一开,下年度又怎么样呢?她姓周的是不是年年都打算拿近千万元来当个永远主席,答案若是肯定的,也叫做看钱份上,由着她闹下去。如果她只是今年出了风头,下年度就撒手不管,谁去接这个摊子,把主席承担的捐款,重新缩回原来的一百万,叫人家的面子往那儿放?这就无疑是杀鸡取卵,一年之后,别说是主席,连个委员,我也不要当了。”
言之甚是成理。
仇佩芬立即和议,说:
“开会时,我们得想办法,不能让她自把自为。有本事的话,她何不单独捐款到那些大学或慈善机构,九七之前,或能搏到个勋衔与学位之类,就够她下半世光彩了,何必把我们拉落水去,陪她胡混。”
于是,今天开的这个贫童教育筹款委员会,就真是火药味重了。
在未曾选出主席之前,是由赵玉如主持会议的,她首先申述了筹委会的惯例,把主席、副主席与委员的责任及遴选过程都复述了一次。然后就说:
“为善不甘后人,我相信其实在座各位都有资格当我们筹委会的领导人,且看那一位夫人比较有空闲时间可以腾出来,多出点力为贫童服务。”
杜林夫人给了一个眼色予仇佩芬,她立即举手说话:
“赵小姐,我倒有个建议,以往的两年,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当主席与副主席的,不但在时间上多一点贡献,且在捐款上也多出一点力,这固然是应该的。但,我总希望能有一个限额的介定,换言之,要大家一致同意某个认捐数目,否则,万一有一年,有人肯额外解囊,捐出巨款,过后的几年,那些新发财却清声匿迹;余下来的都是长年大月要支持本城各式善举的人,能力上不可以厚此薄彼,岂非会引起公众一个错误形象,以为筹款比上届逊色了?”
仇佩芬一说了这番话,我立即和议,跟着好几位在座的夫人都忙不迭的交头接耳,虚张声势,认为建议可行。
当然是预早受了杜林夫人所托的。谁也给杜家三分薄面,这是肯定的。
心想,要真真正正攀上贵夫人的名望地位,谈何容易。要弄得家里头的那个男人首肯,还真不算困难事,要令社会人士认同,功夫是绝不简单的。
我看杨真夫人周宝钏这次是操之过急,以为财可通神,一当上正印花旦,就要找台好戏,自己担纲演出,都没有筹算过既无天时地利,亦缺人和,怎么成事呢?
我的推测倒是对的,表决下来的结果是,任何人当选主席,都要捐款一百万,只此数而已。副主席与委员,如此类推。
杜林夫人因此而当选主席一位,事在必然。加上连消带打,就把对手扯下马来。
我斜眼瞟那杨周宝钏,倒没有异样,依然笑容满面、和颜悦色,真是个走过江湖的头号人物吧。
我不知是不是心血来潮,竟然在没有跟杜林夫人,甚至仇佩芬商量过,就无端端在会上提出建议:
“今年要把餐舞会办得出色一点,我看,好不好另外选一个专责的筹款小组,让有兴趣及有能力的委员在这方面多点留神贡献,可能成绩更佳。且不用动辄要齐我们这么多人开大会才去办事,可能更爽脆。”
我的建议,立即被接受了。在组织这筹款小组时,赵玉如乘机把周宝钏捧出来当小组主席。在座各人当然没有异议,包括杜林夫人在内,反正至大的肥肉已经到口,也就不必计较了。
第14节
各人心里都会想,小组主席没什么风头可出,她杨夫人要如何大手笔筹款,只有让整个委员会受惠,那又何必管她了?
仇佩芬在散会后,拉住我:
“你几时有此神来之笔?”
“我看人家也是被迫得太失望了。是吗?反正是为公家做事,何必如此的不留余地?”
“我们很多人对她没好感。”
“为什么?”
“还用说呢!”
“再没有好感,人家都是在行善,给回她半分面子,换取大量好处,有何不可?”
“曼明,我看,你这种妇人之仁,将来是要吃大亏的,有风不驶尽,事事留有余地,决不赶尽杀绝,这不是时代英雄的所为!”
我失笑,拍着仇佩芬的肩膊说:
“别这么严重好不好?谁要做什么时代英雄了?要做,都只不过在四方城内一见高下而已。”
事隔两天,我收到杨真太太周宝钏的电话,非常诚恳地邀请我加入她的筹款小组。
“不要单单看成支持我,也看成支持整个慈善活动好不好?”
也许对方是感谢我在委员会会议上提出了那增设筹款小组的建议,让她终于抓住了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因而投桃报李,对我表示尊重吧!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功夫,给人家面子就给到底好了。于是,我爽爽快快答应下来。
周宝钏似乎是个认真办事的人,小组成立后,她是每星期铁定两天召集我们开会。
小组成员不多,才不过那六位太太。每次会议又总是出席不全,其实,认真实心办事的只有周宝钏一人。
这位杨太太,有一天把会议地点定在她座落于新界沙田火炭的皮草厂会议室,我们倒无所谓,人人都有司机侍候,那怕是到天脚底去呢?
现今的工厂大厦也真是相当得体的,最低限度宽敞干净明亮。
周宝钏主持之下的那间皮草厂,规模相当,厂房怕已在万尺以上,写字楼的面积约为三千尺,装修得跟一般中环写字楼没有两样。更因为工厂大厦租值廉宜,于是实用地方更见宏大光猛。一个会议室,依旧摆放着一张鹅蛋型的长桌子,足可以坐上二十人,很显气势。
周宝钏的办公室更是似模似样,面积不少于五百尺的董事总经理房内,除了那张相当瞩目的,一定是特制的梨木大办公桌之外,就是一套深褐色的皮梳化,最教人感兴趣的是那镶在一大幅墙上的金鱼缸,缸内足足有二十多条金黄、橙黄、血红等颜色的金鱼在游动。
“是风水先生的杰作吗?”我不期然问。
“宁可信其有,是不是?”周宝钏笑着回答,并没有隐瞒。
跟她相处了一段日子,渐渐觉得她不是个诸多矫扭造作的女人,态度言语都自然,而完全没有小家相,倒像是一个出身大家庭的人。
杨周宝钏把我们请到她厂房去开会,是有个目的的。她旨在向我们介绍皮草厂的货式,仍准备捐出一批皮草,作餐舞会现场义卖。
她把我们由自用办公室领到另一间货品陈列室去,三面墙都镶了玻璃衣柜,挂满一件件皮草。另一面墙是全身镜子,中央放上一套祖母绿的丝绒梳化,让客人在试穿大衣累了时,可以舒服地坐着竭息。
我们正好坐下来,看周宝钏特为我们安排的私家皮草时装表演。一件件毛色明丽耀目的大衣,款式非常时髦,剪裁得恰到好处,真是阔一分嫌宽,窄一寸嫌紧,手工精致得看不出是本地货式来。
“我们外销日本为主,但有几间的法国及意大利名店都向我们订购款式新颖的皮草出售。我相信拿这些货品去义卖,多少会得到个好价钱。”
她这么一说,在座各人都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开腔。
情况是很明显的,既然没有选到周宝钏当主席,就是无功不受禄,不能领她的厚礼。我之所以推举她当筹款小组主席,也并不存着要她依照原定计划,捐出几百万皮草作义卖的奢望。我只是希望她能将货就价,当个小组主席,就拿那么十分之一的捐款数目出来支持,这也是很合情理之举了。
故而,她现今重提旧事,在座人等惊骇意外得不好意思附和,以落实这宗善举。
周宝钏看我们不造声,就说:
“是不是几位还有其他更好的建议,请提出来商量。”
是我带头推举她担此重任的,也不好就这样懒懒闲的撒手不管,于是我说:
“要你独力支撑大局,这个情太厚,我们会受之有愧。”
“请放心,不是我,而是一个不愿透露真名的慈善基金,跟我相熟的,我请他们支持,以本厂成本价买入这批皮草,再转送大会义卖,所以,我出的力实在很有限,并不值得各位挂齿。我们只须研究如何筹组好当晚的义卖就成了。”
这么解释,各人都吁一口气。这就是说,向外我们基本不用宣布捐助来源。杨周宝钏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额外功勋可邀。相比之下,那一位委员都不逊色。
能有这个结果,真是太喜出望外了。
表面上,我们几位太太很为义卖出了一点力,然,实际功夫,例如挑选皮草,用模特儿,安排皮草时装表演,再到邀请一等一的司仪主持义卖,全都由周宝钏一人包办。
贫童教育基金筹款之夜的化装舞会,在万众期待之中举行。
丁松年其实是个十分古板的人,强要他扮古扮怪,他是决不肯的。根本上,为了这一年一度的餐舞会,已经跟他生了无数次的口角,他竟然会问我:
“曼,你真觉得参加这种慈善活动甚有意义?”
叫我怎么答呢?我掩着嘴说:
“丁大少,你若要率直地认为我此举无聊,不要紧,我受得住,反而比你这样故弄玄虚,扭横折曲好得多,你们丁家每年都做足善事的,是不是?”
“做善事跟出锋头是两回事,丁氏基金拨款行善,我们从来未有试过要这种名声上的回报,都是以低调方式处理。这种舞会,才不过动用个小数目捐款,就弄得墟冚如此,根本令我不安,然则,那些动辄捐亿元善款者,又要如何表现善举,才算合理了。”
“真是的。让我告诉你,我的是如意算盘,物有所值,出锋头是另一回事,最低限度有一餐吃、一顿玩,出钱也无非买娱乐,图个热闹而已,有什么叫不公平?”谁喜欢捐一亿元,把祖宗十八代的名字都要刻在奠基石上,来个生生世世的表记,也是合情合理的。请勿忘记,慈善机构并没有为此而少收一个子儿的善款。那些在现世不取回报的人,事必以善举作为升天堂的本钱,是各人的心意不同,打算各异而已,请勿以此作为心态贵贱的凭藉。”
丁松年很怕跟我议论,我的脾气一使起来,颇有种律师风范,不易为对方折倒。
这一夜,丁松年乖乖的屈服,穿了一件淡灰蓝色暗花图案的真丝长衫,围了一条白丝领巾,倒像足个书生模样,跟在我的后头,出席化装舞会。
我的打扮,其实算不得出色,只为要配合松年,不能故作惊人之举,不过是一袭民初小凤仙装而已。最突出的要算是首饰了,我把头发拢起来,盘了一个堕马髻,别上一只碧玉蝴蝶,跟襟上的胸针,其实成了一对。
这对碧玉蝴蝶是顶瞩目的。如今买足色完美的钻石易,要买像我这套通体透明的碧玉首饰,可困难了。那是丁家送长媳的厚礼,听丁松年说,已经历时三代,传于长媳。既是陈年古物,有古董价值,本身的玉种又是世间稀有,每次一亮相,都惹来万人瞩目。
然,当我看到在场的仕女们全都悉心细意地打扮,个个鬼火似的明艳闪亮时,我的心就不舒服。
第15节
都是丁松年坏的事,如果他不保守的话,我大可以装扮成埃及妖后似的,金光闪耀,灿烂夺目的抢尽所有人的镜头。我曾向松年作过如此建议,他惊叫:
“我?要我扮什么?”
那表情的仓惶,惨不忍睹。
算了!
我这丈夫在社交上的态度是跟我有显著的分别的。其实,做男人的应该明白,我们出了锋头,他们也沾光。
连杜林都肯扮李莲英,陪著他的慈禧太后亮相。挂在我们杜霍氏颈项上的一条长长的浑圆珍珠颈链,都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士们的艳羡目光。
至于男士心目中,最抢镜头的,莫如是扮玛莉莲梦露的沈启发夫人了,沈家这位儿媳妇也是娶得满城风雨的,只为她出身并不光鲜,很有点暧昧,听说是落选的港姐,在电视台内有一天没一天的拍著戏。谁不知时来运到,电视台借了沈家大潭的别墅拍戏,竟这样子巧遇沈启发。
也真是时也命也,父母反对无效,沈家这位公子一意孤行,把她娶了过来。
当上沈家少奶之后,已出席过好几次社交场合,一眼望上去,就知这位新迎娶的新媳妇受翁姑的欢迎宠幸程度。无他,未见过她身上戴过一件半件得体的首饰,粉颈玉指,全是光秃秃,极其量耳朵上吊两只摩登的大耳环充撑场面,外表时髦,内里孤寒,一望而知个中乾坤。
单靠初出茅庐的沈启发供应衣食住行,只比她当小明星好一点点而已。
这天晚上,她倒是出尽风头,也真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女人。玛莉莲梦露的低胸白色衣裙,正正是一袭叫万千观众记住了一生一世的招牌扮相,沈太太依样画葫芦,根本就无须配戴任何首饰。那丰满的胸脯,白里透红,有一半包裹在衣裙内。细肩上那两条要断未断的肩带,更具诱惑。看得在场男士们金睛火眼,热血沸腾。
我忽然想,有如此本钱的女人,若不趁机予人欣赏,也是叫可惜的。
于是压低声浪,笑着对松年说:
“你看,那陪在翻生玛莉莲梦露身边的男土,扮相比你更简单,只一套过时的大关刀西服,就已配衬了。早知如此,我就霸着那角色来扮演。”
丁松年并不觉得我幽默,他且拿眼把我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也不说什么。
惟其如此,岂只是像一盆冰水照头淋,平白坏了我的兴致,且也太具侮辱性了。
我比那沈启发老婆只不过是胖了一点点而已。男人就是有这种歪心肠,漂亮醒目的女人,永远是人家的老婆,对属于自己名下的一位,从来都瞧不起。
我心生不忿,表现到言语上来:
“怎么?你认为我够不上资格?”
丁松年看牢我,才讷讷的说:
“资格是一回事,应否如此装扮是另外一回事。你竟羡慕人家的这种风头?”
“嘿!这种风头还真是拜托你们全场男士的慷慨馈赠才会有呢,有何不好?”
丁松年再没有说什么话了。
慈善餐舞会的重头戏,当然是落在珠宝与皮草义卖上头。
那一组模特儿都清一色穿上贴身的黑色衣裤,在颈上、手上、臂弯上,戴上了金光夺目的各类钻饰,再披上款色毛色都光鲜考究的皮草,天桥上婀娜多姿,顾盼得意,看得在场的男土与女士都齐齐热血奔腾,心惊肉跳。前者是诚恐自己的荷包难逃大难,后者呢,慌失失,如见肥肉而未必能吞之噬之,那份不甘与担挂,溢于言表。
我老早跟丁松年讲好,他必须给我抢购竞投到一件饰物或一件皮草而后已。我再在耳畔提点他:
“你别忘了。不要让我丢脸!”
结果呢,一定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单是在场的各个委员夫人,就已经捧足场子,义卖的成绩,极端可观。
丁松年以四十六万给我买下了一个镶了一颗老坑玻璃玉种、状若如意的钻石胸针,也教我称心如意了。
义卖成绩出奇地好,也因为在场馆内,根本连交代珠宝与皮草的捐出者是谁的篇幅也没有。于是各人都安心各自抢出风头,不用顾虑到花钱去烘托杨周宝钏的光彩,白白便宜了她似。
说起来,周宝钏在现场内,连扮相都平庸至极,毫不出色,只一袭黑色燕尾礼服,白礼服恤上的全是钻石钮扣,完完全全一副办事的男装打扮,方便她颠来扑去的奔走于前后台之间,关顾一切,根本就没有打算好好的享受盛会的打算。
仇佩芬在离场前,拉我到一旁去,说:
“有没有注意到我们那位杨夫人今晚的表现?”
我还没有回话,仇佩芬就微微笑说:
“完全一副刻苦耐劳的实干派款头,是不是?所以说,池中无鱼才是虾仔大。
“名望这回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建立得来的。周宝钏碰了一鼻子的灰之后,急流涌退,低调行事,也能惹我们一班太太的好感,否则,始终非我族类,她又能耀武扬威到那儿去?”
仇佩芬向我扬扬眉,做了个轻蔑的表情。
忽然间,我觉得她是过份了一点点。总不成把人家的鞠躬尽瘁、多行善举看成了势成骑虎、迫不得已吧。
周宝钏完全可以不费心、不劳力,何必卖我们的帐。
所以说,好心一定遇雷劈。
这个故事,大概教训我们不要枉做好人。我得记住了才好。
盛宴散后,回到家去,累得似一滩烂泥,躺在床上,久久不愿爬起来洗澡。
丁松年瞄我一眼,说:
“那些日中要上班工作,自给自足的女人,不知每天每夜会累成个什么模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我只随便说说而已。”
我没他这么好气。人心是永远没厌足的。有一个专职太太,就巴望她七头八臂,既管事业,又理家务。倒转头来,有这么一个老婆,就又认为她不专注,不是独家拥有。
男人的心态,了如指掌。
或者,我是有点看不起丁松年的,只为太有信心他是个正人君子。
这就是说,他尽管不满,尽管有时怪模怪样的稍出怨怼,然,他决不是喜欢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人。因而,我非常的放心!
俗语说得对:“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前者再受冷落、再受委曲、再有怨言、再有冤枉,只会在心内嘀咕几句,不会采取实际的报复行动。
后者不同,谁看在他们眼内,觉得不顺不遂,都要拔之而后快。故此,非恭恭谨谨,照顾周全不可。
老实说,别人且不去说它了。就以跟我走得这么近的仇佩芬为例,她就不是好惹的。有谁个害她不高兴,三分钟后就有本事把对方在上流社会的圈子内数臭。
因此,我对仇佩芬多少有三分忌惮,有她这种打手似的朋友陪在身边呢,也颇多好处,非但消息灵通,而且没有谁敢欺侮到自己头上来。
话说回来,既肯定丁松年的所作所为必在君子范围之内,也就不用诸多戒备了。
这阵子,当成功男士的妻子,看牢丈夫,惨过捉贼,整天整夜的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也真是怪可怜的。
我是有恃无恐,更兼大情大性,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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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泡过了热水浴,头一沾在枕上,差不多就要睡熟。蒙胧之间,听到丁松年给我说:
“我这个周末要到菲律宾去一趟,只三天功夫,星期二就回来。”
“嗯!”我应着,整个人已堕梦乡。
周末松年远行。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把我带在身边?他耸耸肩:
“如果你有兴趣到马尼拉的话,就嘱秘书多订一张机票吧!不过,我有公事在身,行程紧密,千万别预算我有时间给你作伴,先此声明,以免届时怨声载道。”
翻心一想,还是不去的好。马尼拉长年大月的是热天,碰巧本城也是夏季,还可以买些应时的衣物回来穿用,这阵子正值隆冬,抱了一大堆夏季衣服回来,要等半年才派用场,那有什么味道。
且趁松年不在港,我好歹尽情跟女友们乐三天还舒适得多。
周末,我应杜林夫人的邀约出海去。
这个是突如其来的安排。我原以为凑个麻将局是易如反掌之事,倒一下子忘了我们这些太太们,每逢假日就得当全职贤妻良母,陪在丈夫与孩子身边,作家庭乐。
仇佩芬就取笑我说:
“丁松年突然放你几天假期,我们可要值班呢!这样吧!”一石二鸟,嘱杜太组个游船河,把丈夫及儿女都赶上船,来个一网打尽,男人大可以照谈他们的生意,孩子们又有伴,我们乐得交差。”
杜家的船,轻易容纳三四十人。我们几位女宾,船还未开航,就已坐到麻将台边去。
其中一位姓方的太太,丈夫是做海味生意的,跟我在各式应酬场合碰过多次的面,说熟不熟,说生不生的。这天被主人家分配到我的一桌子麻将上来。坐下不久,方太就问:
“怎么不见丁先生呢?”
我答:
“松年这几天有公事要业务旅行。”
“真是的,我家的那一位一旦走开几天,到日本接洽生意去,回来就连假日都要上班,以补做其他案头公事。今天,在本城做生意,凡事都得亲力亲为。”
我又随随便便的和应:
“对嘛!牛耕田马食谷,有时自己也真不好意思,干享用丈夫的辛苦钱。”
“丁太太,你又未免太谦了。一到了钱揾钱的地步,也就不会辛苦到那儿去了。我们怎么能跟你们比!我昨天在港澳码头碰到丁先生,他的行色是匆忙一点,可是还是满脸欢笑,神情愉快,一望就知道他是个得意人。”
“什么?你昨天遇到松年?不会吧?”我说。
“为什么不会呢?”
“他根本还未返到香港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认错人?”方太太骇异地自问。
同台的还有另一位顾太太,慌忙接嘴道:
“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上一回说我在喜浪烫头发,真见你的大头鬼,我连那间叫喜浪的理发店在那儿也不知不晓,你不是看错人又是什么了?”顾太还补一句动听的话:“香港的英俊男士,虽说多不多,也说少不少呢!不一定是丁先生!”
就这样,那方太太惟惟诺诺,各人就已哈哈大笑一轮,转到别个话题上去了。
午餐时分,游艇刚好停泊在银线湾的另一面去,海面非常的平静,连面对着的岛岸,都少游人踪迹,他们大多聚散在近码头一边的海滩上去。
吃过了自助午餐,我顺步走到甲板的一头,躺下在软绵绵的梳化床上,打算小睡片刻,一有饭意,人就顶累,眼睛好像睁不开来的样子。
才刚刚入睡,就听到两把女声在喁喁细语:
“你差点儿闹出事来了,幸好我在一旁把说话扭转。怎么会这样直肠直肚,硬说碰到人家的丁先生呢?”
“我怎么知道那丁松年现今会如此明目张胆给家里头一个外出公干的藉口,且自逍遥去!”
“究竟你那天有没有碰见他身边有什么人,太有兴趣知道这位出名的乖乖先生,究竟被谁人破了招牌了?”
我忽然间被吓得浑身发抖,真想这就坐起身来,叉起腰问清楚对方。
对嘛!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好让我知道个明明白白,跟着调查个一清二楚,反正绝不会放过丁松年,或这两个无中生有、胡乱造谣的婆娘。
心是卜卜乱跳,四肢却僵住了,像被人上了手铐,动弹不得。
对方显然没有发觉我就躲在附近,我火速把一顶太阳帽盖在脸上,依旧装睡。
“那倒没有发觉丁松年身边有什么形迹可疑的女人。这年头,男人走私走得出神入化,不会大摇大摆的拖着个小情人招摇过市!何况,他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几多人认得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会不会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你真的认错了人!”
“绝对不会呢!上周末我才在一个鸡尾酒会碰上,老方跟他谈了很久,我干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盯着他达二十分钟之久,我会认错人?”
“你没给他打招呼?”
“他好像并不认得我,在我面前横行竖过。”
“算了,以后小心点,别在当事人面前提就是了。”
这就是说在那些局外人跟前,就算大事宣扬也不打紧了吗?
真正岂有此理。
待她们走远之后,我霍然而起,面色铁青,双唇泛白。每逢盛怒,我就是这副样子的了。
仇佩芬走过来,嚷:
“老天!你跑到那儿去了?害我到处找你,三缺一呢!”
“我不搓牌了,你另找搭子!”
“干什么呢?”
话到唇边,还是缩回去。怕对方取笑我,况且这个场合,也不便跟仇佩芬谈这些隐秘的心事。
事情又未水落石出,现今也是白说。
于是我砌辞说:
“有点晕船浪!”
“你的样子就是难看,想你也必是不适之故,要不要躺一躺?”
“我会照顾自己,你玩你的,休息一会,喝一杯热茶就好,我会向救生员取晕浪丸。”
打发了仇佩芬之后,甲板上只剩我一个,以及一堆在玩手提电子游戏的小孩。
心情突然坏到不得了。游目四顾,完全不知所措。
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原来是这般难堪的。
我伏在栏杆上,放眼遥望一片苍绿的碧海,深不可测,里头究竟有多少龙蛇混杂?有多少汹涌波涛?怎么我从前想都未想过?
第17节
我一直以为人生是如一面平镜的大海,只有在温暖的阳光下嬉戏调笑的弄潮儿,只有在清风朗月之间寄情湖海的泛舟人。我没有想过有可能突然翻风起浪,叫坐在几十尺豪华游艇之上的安乐人都会目眩头昏,浑身颤抖,五脏六腑都像要冲出口腔来才觉得安稳似。
我是不是真的在晕船浪了。
眼有点花,意有点乱,人开始迷糊。
我紧紧的以手握着栏杆,睁着眼,似见前头有只小游艇,驾驶室在船顶上,有一男一女,相偎相依,男的似乎一手把,一手搁到女的肩膊上,就这么一阵旋风似,从我们身旁驶过,去得远远。
我干睁着眼,慌忙告诉自己,疑心一定会生暗鬼。那男的像极了丁松年,只是幻觉。
是的,就是因为听到刚才的流言,胡思乱想之故。
丁松年一定不在香港。
我翻身走回船舱去,斜倚在梳化上喘气。人要面对现实,是极度困难之举。
像等待了一百年,船才泊岸,我才回到家里去。抓着女佣就问:
“先生有没有电话回来过?”
女佣摇摇头,答:
“没有。”
我慌张地查看亲友的记事簿,找出了丁松年秘书家里的电话,摇去问:
“丁先生有没有留下在马尼拉的酒店电话。”
对方支吾着:
“没有。丁太太,反正丁先生明天就上班了。”
我说:
“那么,给我逐间马尼拉的大酒店查,看他住在哪儿,然后打电话到我家来,把结果告诉我。”
电话内沉默了一阵子。我微微提高声浪,喝道:
“怎么了?你听清楚我的嘱咐吗?”
“丁太太,对不起,我现在没有这个空,今天是假日。”
“什么?”我忍不住脾气,勃然大怒。
“你再给我说清楚刚才的那句话?”我就看这么一个小小秘书,敢不敢再明日张胆的顶撞我。
我赌她不敢。我说到底是她老板娘,一样权操生死。
可惜,这一铺,我赌输了。
对方说:
“丁太太,我重复今天是假日,我并不习惯在与家里人畅聚之时,还要分神处理公事。”
“你妄视公事的重要性,以及你服从上司的专业操守。”
“对不起,丁太太,我的上司是丁松年先生。”
然后对方收了线。
他妈的,我这一铺非但输,而且输得极惨,简直面目无光。
明天一早醒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嘱人事部把她革职查办。
虽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就让她再颠来扑去地在茫茫人海中再另找浮泡,也好泄我心头之愤。
广东俗语说得对极了:“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我看那些硬要为一口什么骨气,而偏要跟有钱人或官家斗的,简直是白痴。
丁松年究竟跑到那儿去了?我仍没有打算放弃,于是自行摇电话到电话公司去,要对方给我查马尼拉各大酒店的电话。
一口气我给接线生说了十个酒店名称,对方懒闲闲地答:
“小姐,我们只可以一次过给你查两个电话号码。”
我咆哮: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这是我们公司的规矩。”
“对,对,对,你们独家生意,门口又高狗又大,市民无奈你何。我告诉你,我识得你们公司的主席,将来有机会,我必会提出这个荒谬绝伦的服务态度必须改善!”
对方慢条斯理地答:
“将来吧,将来欢迎市民的任何建议。现在呢,请问还要不要查两间马尼拉酒店的电话。”
我气得几乎爆炸,尖叫地嚷:
“我必会投诉你这种傲慢无理的态度!”
之后,把电话摔掉了。
我叉着手,干坐在客厅上生闷气。
完全不习惯如此被人抢白,可是,无奈其何。原来世界上的有钱人也真有受气的时候。
把心一横,真要对这种打一世牛工的小男人小女人说一句活该!
心浮气躁,很想要杯什么冻饮,好淋熄心头盛火。我大声叫喊女佣。
无人反应。
自管自的扰攘了一阵子,更觉孤独,没人理会我生死似。且因喉咙觉着点痛,更加纳闷,干脆站起来,一古脑儿冲进佣人的工作间去,看他们搞什么鬼?
先走进厨房,完全没有人。
再推门走进佣仆的起立间,发觉三个女佣,坐着站着,有讲有笑,根本闲得慌。
我忍不住骂道:
“你们七老八十了?根本听不见抑或听而不闻?难怪把我的喉咙喊破了,也不管用,原来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要不要多找个伴,凑足一台牌来消烦去闷了?几千元一个月的薪金,比写字楼文员还要高,可一点责任心也没有?”
在丁家任事最久的阿珍,开口答话:
“太太,为什么不按叫人铃呢,你不是不知道工人房距离客厅甚远,且隔着两度门,我们如何听得见?”
我被她这么一点,分明知道刚才是自己性急,胡乱高声叫喊而忘了按铃,可是,凶巴巴的训下人一顿,才发觉自己戆居,很有点下不了台,于是恼羞成怒,继续苛责。
“为什么事必要躲到小偏厅去呢,不可以留在厨房内听我们有需要时呼唤吗?”
阿珍一脸的不快,也继续顶撞我,说:
“功夫做完了,回到自己的起立间坐坐,聊两句也是人之常情,怎可能无情白事的站在厨房内等呼唤,我们的职责又不是看更!”
所以说,为什么现今人人都用菲藉女佣,不但货靓价平,单是服从性就无懈可击。
看,这阿珍,是恃老卖老也好,是揾钱买花戴也罢,总之,简单一句话,半句龌龃气也不打算受。认真今时不同往日。
我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全世界的人联手来对付我,我也未必怕,真是。
于是我厉声喝道:
“你搞清楚自己身份,不要提高声音跟我讲话。要不喜欢,立即走,无人留你。”
阿珍一怔,居然跟我说了以下的那番说话: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日是你主我仆,我当然得听命于你,但,我也有权选择结束这种关系的吧?”
说罢,根本没等我有反应,转身就走回工人房去。
其余的两个佣人,也借故的走开了,随手抓起一些什么功夫来做,旨在置身事外。
我独自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真没想到,身为一家之主,都有下不了台的际遇,成什么世界了?
第18节
我老早应该记得,现今的女佣吃香过大学生,动辄就辞工不干,搓两三个月麻将再重出江湖,一样其门如市。
这阿珍根本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只不过在我们丁家一大段日子了,说不上是看着丁松年长大的,但也是自从松年上中学,她就开始在丁家任事。胜在晓得煮两味,煲一些好汤给松年滋补,如此而已。
尤其近年,她根本在家务上不需要动什么手,其余三个佣人,一个管杂物,一个管洗熨,加上有菲佣辅助,丁富山又有个一天到晚陪着他的家庭教师李芷君。
说是由阿珍打理两餐,其实,我们夫妇俩十晚都没有八晚在家里头吃饭。若是在家宴客的话,就更不劳她阿珍姐的大驾了,都是由特约上门来服务的筵席专家弄一席得体酒菜的。
这么容易兼舒服的一份工,居然连一两句闲气都受不了,真是岂有此理。
悻悻然,我走回睡房去,躺在床上生闷气。
忽然有种不能自制的恐惧来自心头的孤独感。怎么可能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宗不遂心、不如意之大大小小事呢!是不是自己的噩运要开始了?
细想,我整个生活圈的欢乐顺畅与否其实都维系在丈夫身上,如果这座靠山有动摇,我要面对的生活问题,有可能多至不可胜数。我连想下去都觉得烦乱。
试行抓起电话来,再摇到电话公司去查询马尼拉的大酒店电话,分别摇去两间查询,不得要领。再查两间,依然石沉大海。如是者,试了六间,再提不起劲去追查失踪丈夫了!
随他去吧!自己可能是捕风捉影而已!
反正明天就要回来了,我再二口六面向他问个一清二楚不迟。
翌晨起床时,已经十点。
一向不能早起,老是要睡过九点,才觉得心上安稳。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摇电话到丁松年办公室,嘱咐他那趾高气扬的秘书说:
“丁先生回来,叫他立即给我电话。”因为松年曾说过,他会由机场直接回公司,晚上才返家的。
“好的。”对方这样给我说了。
“你别忘了,今天已是星期一,你要好好办公了。”
跟着,我把电话摔掉。
也许这句话是太不客气、太小家、太令对方难堪了。我知道其实自己是不必说的。但,世界是欺善怕恶的世界吧,有机会显一点颜色而自动放弃,经常会后悔。
我又可是从来受惯闲气的脚色?
一直候过了午饭时间,还没有接丁松年的电话。
下午,我把牌局推掉,没有这份心情。
懒散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收看那些专为妇女而设的电视节目。
躺到床上去,可又不能入睡。
长日原来这么难于消磨。
等待又何其难受?
再忍不住,摇电话到丁氏企业,又得跟那可恶可恨的秘书通话,要她把电话搭给丁松年,感觉上好像受她恩惠似,真不好受。
“丁先生回来了没有?”我问。
“回来了。”对方竟这么答。
“回来多久?”
“上午十时多一点回来的。”
“你为什么不代我转告,叫他打电话回家来?”这秘书是越来越放肆了。
“我已经把丁太太的口讯告诉丁先生。”
这么一句话,活灵灵赏了我一记耳光似。不就是取笑我,丈夫没有时间、没有兴趣、没有需要听命于我,在小别之后赶紧给我一个电话。
我气得真的发抖,双手紧紧抓住电话筒说:
“让我跟丁先生说话。”
“丁先生现正开一个紧急会议。”
“没有事紧急过我的要求,搭进去。”
对方仍迟疑着。
我抬高声浪,重复:
“给我搭进去。”
电话在半分钟后终于搭进丁松年的办公室去。
我一开腔就嚷:
“松年,你究竟跑到那儿去了?为什么不回我的电话?你是几点飞机回到香港来的?告诉你,你的那个秘书是斩千刀,完全目中无人,我就没见过有主席太太会像我这般的受尽你的下属闲气。”
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我一连串的发泄之后,稍稍平一平气,才发觉对方没有答我。
“松年,你还在吗?”
“在。”
“那为什么不答我?”
“我在开一个紧急会议。”
“那么,几时回到家里来?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我也是。将尽快回来,我们需要好好的谈。”
丁松年这么说,还算安了我的心。
本来,为那么一句半句谣言,就闹得满城风雨,是不大需要的。我从来都不怀疑丈夫会有什么不轨行为。然,是非拉到自己身上时的那种感觉原来这般难忍难受难堪,人言可以一如兴奋剂,一出了口,一入于耳,就产生强力作用,刺激脑部神经,以致于会整个人不能自控地惊痛紧张起来,于是言语行动都会夸张了一点,似是难免。
如今细想,对于这种经验,竟有新鲜的感觉。发现在过去的那些日子,我都未认真了解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威力。正所谓“针不刺肉不知痛”就是这个样子。
忽然想,从前必也有很多机会做着这种拉是扯非的事,当事人也一定受到相当程度的干扰。
或者,以后自己说话也真要小心一点才好。
第19节
丁松年果然遵守诺言,还未到五点,就已提前下班来。
我原来打算兴高采烈地迎出去,后来翻心一想,不成。刚才还在电话里头发脾气,我既然已拉开序幕,就有头有尾,好好的串演下去,然后来个大团圆结果,方是正经。
于是,我板起了脸孔对牢丁松年。说:
“你倒算是个守时的人!”
丁松年脱去外套,略松一松领带,完全作好开谈判的准备。
我差一点要笑出来。有闲情逸致时将小事化大,也无不好,倒是增加生活情趣。夫妇二人相处长了,感情褪色,是要加添一点色彩,补救过来。
我看,跟松年吵两句,给他一个下马威,还是要在他好言向我解释、呵护、哄逗之后,来个和好如初的。
再加上小别胜新婚,等会儿的这个晚上,一定会是欢天喜地的。
“早点回来,以便能跟你好好的谈。”丁松年伸出手来,看看手表:“待会儿我有个饭约。”
我当即沉下了脸,问:
“约了谁?才回来这一阵子,竟这么急于应酬!”
“那不是应酬。”
“不是应酬是什么?”
丁松年很郑重地答说:
“是个重要而愉快的约会。”
“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曼,我约了一个我希望能经常跟她在一起的女朋友。”
我望着丈夫,有一阵子的迷惘。
“这件事,我一直迟疑着没给你说个明白,只为我的确有点胆怯及自咎。”
“什么事?快说!快说!”我忽然情急意躁,仿似大难临头。
“曼,我跟邱梦还在一起有一段日子了,彼此都觉得不可以没有了对方,问题胶着,寝食难安,夜不成眠,令我们的精神紧张至快要影响到日常的工作上来。是不可以再不正视和解决的了。”
天!谁是邱梦还?
丁松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我错愕得张着嘴巴,完全不晓得回应。
“曼,我跟你是越来越疏离、越隔膜、越陌生、越……无法相处。”
丁松年的语调是苦涩的,好像经历过一场大大的挣扎,始能圆句。
我吓呆了。
把眼睛睁得老大,我盯着丈夫,下意识地问:
“你打算怎么样?离婚?”
“如果你肯答应的话,我会感谢。”这是丁松年回我的话。
我霍地弹起身来,整个人在置身于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奇怪环境之内。
我转了一个身,周围看看,想瞧清楚这儿还是不是吾家。
客厅内的台椅布置,一应摆设挂画,全部都仿似旧时模样。那盏从高高天花板吊下来的古铜大吊灯,还是三年前,我跟丈夫欧游时,在罗马买回来的。
当时,我记得我跟松年说:
“家家富户都好像非要买盏水晶吊灯不可的,都要变成俗不可耐了。我们家来个小革命,把这一盏抬回香港去好不好?”
松年还调笑着说:
“怎么不好?你拿的主意,我不会说不好,不敢说不好!”
我啐了他一口,就爽爽快快把信用卡放下来,把这盏仿中世纪欧陆款式的古铜灯买下来了。
我们不是一对从来都有商有量的好夫妻吗?
丁松年信口雌黄些什么?抑或我耳朵生了毛病、神经出什么问题了。
我回望丈夫,只见他呆立着,以一种绝对诚恳、热炽、近乎哀求的目光看我。
有生以来,在我的印象中,松年只曾有一晚,试过有如今的表情。
那是许许多多年以前,在丁父的大宅花园之内。
丁父身体日形衰弱,老盼松年能早日成家立室。
我们严格上虽算不上青梅竹马,情况也是相去不远的了。世交的情谊使松年和我顺理成章地堕入爱河,又在双方家长亲友的催谷与祝颂之中,很快就要水到渠成。
那一夜,我和松年吃过晚饭,打消了看电影的主意,一起回大宅去陪老人家聊聊天。丁父伸出那颤危危的瘦手,握着我说:
“年轻人应多耍乐,长夜与青春均正盛,你们且别管我,到外头去玩个够。”
于是松年拖着我的手,把我带出花园,两人都默默无语,披着一身月光,歪着头,偷看对方的表情。
我就是在那个情景之下,看到丁松年有仿似如今的焦灼而热诚的求恳表情。
当年,他就在那一夜对我说:
“曼,我们结婚好不好?了却老人家的心愿。”
我答:
“只为老人家的心愿吗?”
“不,不。”丁松年慌忙更正,“当然也是我的心愿。”
是丁松年亲口说的。我们结婚是他的心愿。
既如是,现今又是那一式一样殷殷切切的表情,怎么可能提出的问题是另外一个极端。
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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