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惆怅还依旧[梁凤仪]

_13 梁凤仪 (当代)
  “你在专栏内写过,我记得。”
  天下间没有任何一份关怀比这一份更令人觉得恐怖与忧虑。
  “吃吧!饿着肚子,就想做什么都不行,是不是?”
  “你想做什么?”穆澄惊问。
  “你不是想吸一口新鲜空气。看看外头景物吗?那总要吃完饭再算吧!”
  “吃过饭,你就放我出去!”
  “好哇!我们一言为定。”
  穆澄怯怯地坐下来,开始吃饭。
  开头的动作还是缓慢的。但食物到了咀里,非但因为可口。而且饥饿的难受感觉一下子就像崩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于是穆澄大口大口的居然吃了个痛快。
  清一直静默地,仿如坐在画廊欣赏一幅名画的知音人,看着穆澄用饭。
  “吃完了!”
  楼澄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现在就让我出去?”
  “好!”
  清答应得爽快。随即先拉开了睡房那垂至地面的厚厚窗帘。现出了两扇玻璃门。他推开了,然后回头对穆澄说:
  “来,我们到阳台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兼看落日!”
  穆澄跟着清走出阳台,那其实是个很宽敞的平台花园,起码有睡房面积的两三倍,放置着一盆盆的盆栽,令平台变得青葱雅致。那花绿的太阳伞与摇椅,更令环境添上明澄舒适的一层生气。
  穆澄急步直趋栏悍,展示面前的是一片汪洋大海,俯望,才知道身处的是楼高三层、临崖而立的建筑物。
  穆澄回转身问:
  “你不是说好要放我走?”
  “没有。澄,我只是说,我们到外头吸一口新鲜空气,让你看看海,看看落日,看看斜阳!”
  说着,清也伏在栏杆上,与穆澄并肩的伏在栏杆上。
  耳畔响起滚浪拍打崖岸的声音,跌荡有致。在夕阳的霞光之中,溅起的浪花在纯白之中添上色彩,更觉壮丽!
  穆澄想,如诗如画般的情景竟在眼前。这白色的小楼,这雅致的花园,以致于这醉人的黄昏景色,都只能出现在她的笔下。怎可能是真的?
  她咬一咬唇,觉得痛楚,一切都非梦幻。
  “我们在什么地方?”穆澄问。
  “天之一隅。”
  这个当然了。穆澄认真地看这男人一眼,忽而觉得他似乎并不如前的可怖。
  最低限度。以同一个问题问陶祖荫,他的答案永不会如此的有意思。
  “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
  “因为我知道你会喜欢!”
  “我喜欢的事,你都为我做!”
  “竭尽所能,不过,有的或会有心无力。”
  “带我回家去!我喜欢回家去!”
  “这儿就是你的家!”
  “天!”穆澄气得不能再讲下去。
  她瞪着眼看,好一会,不期然地说出来:
  “清,你神经不正常。”
  清诧异,不说什么。
  “真的,你在做着禁锢别人的一宗罪行,你知道吗?”穆澄尝试开导他:“如果你不是有恶意的,那一定是你思想出毛病。”
  “人们总爱从事物的表面去判断内情。这并不公平。”
  穆澄骇异,这个人的谈吐,一点都没有不正常,且,不是有太多人能以一两句说话,表现他的内涵。
  “你的目的是什么?”
  “为你的理想而努力。”
  “我与你毫不相干。”
  “我之于你,或许是不值一文,风马牛不相及。然,你之于我,代表一切。”
  “这也不表示你能褫夺我的自由。”
  “除非此举是为你好!是吗?锁在牢狱内的人都一样认为被褫夺自由。然,那是为他们好。”
  穆澄气得不能再气。
  她冲回睡房去,狠狠地把自己抛在床上。
  对于今天,她已放弃。
  穆澄原本想,明天再想办法吧!
  可惜,不但是明天,就是第二、第三、第四、很多个很多个明天,穆澄都没有办法可想。
  除非她愿意攀上平台花园的栏杆,耸身往下跳,摔不死的话,或有机会逃出生天。
  清一直守望着她。准时准候,一天四餐,把美味的饭菜、果点、下午茶送进来,有时竟还陪着她一起用膳。
----------------------------------
十二[梁凤仪]
----------------------------------
  睡房的另一头通至浴室及小偏厅。厅内搁着一大张花梨木做的书桌,有齐纸笔墨,穆澄可以随意写稿。还有一大堆的书排列在齐天花板的书架上,随穆澄取阅。
  小小的睡房之内,甚至有一套极佳的音响器材。有很多只古典与时代音乐唱片,可供用者选择。
  一切都设备齐全,只除了与外界音讯隔绝。
  穆澄曾经问:
  “为什么没有电视机?没有报纸?”
  “我们不必要知道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这原本正正是穆澄的期盼。
  不必理会明天、不必担心前途、不用应酬诸式人等、不愁衣、不愁食、不对时事治安政治经济牵肠挂肚,甚至没有了最讨人厌、最惹烦忧的人际之间的是是非非。
  能做足以上各点,己身处世外桃源。
  穆澄,她现在不是真个如愿以偿吗?
  只能够叹气,千亿种无可奈何压在心头。
  穆澄唯有苦笑,别以为小说与电影情节当不得真。她在上演着《COLLECTOR》和《沙丘之女》。
  面前的这个男人,百分之一百肯定神经有问题。
  然而,这么多天以来。他对她岂只全无恶意,没有半点越轨的行动。还只如他
  所说的,静静的侍候着她,让他起居饮食都获得照顾,舒适地生活着。
  撇开了理智,单纯以情感及官能的享受来说,穆澄现今竟觉得满足而安乐。不为什么,只为一种侬不可破的泄愤泄恨的情绪与心理作祟,帮助她得出了一份适应困境的能力。
  在意外发生之前,穆澄实在已太深切地觉得周围的人都不认同她存在的价值,不论是她丈夫、陶家的一总人、报馆、出版社等。尽皆如是。生活上能接触以及要接触的一干人等,都没有把她看在眼内。
  穆澄稍有违逆他们心意的举止甚而思想,就是辜恩负义。就是忤逆人伦,就是罪该万死。
  穆澄心肯意愿地为所有人鞠躬尽悴,死而后己呢,半点额外的奖赏也没有。
  她的世界是做对了是本份,做错了要惩罚的世界。
  穆澄的遭遇与感觉在每况愈下,只为一个原因。她仍紧张他们、珍贵他们、尊重他们,而他们对她,不。好,穆澄咬一咬牙,如今她失踪了,忽然之间在各人还等待着她苦苦耕耘、默默贡献时失踪了。看他们怎么想?
  人往往在死了之后,特别的惹亲友怀念。如果他们因这种心理作祟而对她有所思念、牵挂、舍不得,就是穆澄最称心满意的效果。
  万一他们刹那间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并火速地另找别人替代她的位置呢,也就更加要死心了。活在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兴趣可言呢?
  把心一横,穆澄渐渐的压抑着本能的恐惧,顺利地强迫自己随遇而安。
  原本,被囚的头一个礼拜,穆澄完全不能入睡。
  她想,一个男人可以一厢情愿至如此决绝的地步,把自己心仪的女人锁起来,他的目的何在?
  除了满足一份心灵上的安慰之外,一定还会涉及肉欲。
  正常的男人尚且如是,何况对方的神经出了问题。
  穆澄一念至此,整个人不住的打哆嗦。
  眼瞪瞪的望着那扇房门,心想,随时在下一分钟,他就会走进来,然后为所欲为,毫不客气、毫不容情地把她整个吞噬。
  她是手无寸铁的,完全没法子反抗的。
  况且,穆澄肯定对方晓得用迷药。
  在超级市场的电梯间,一见了面,他就以一条毛巾遮盖着穆澄的口和鼻,刹那间,穆澄就没有知觉了。
  所以,施蒙一定是他的惯技。
  自己完完全全的是肉在帖板上,仟由宰割。
  穆澄没办法可想之余,只有把自己锁进浴室之内。
  浴室门是唯一可以由自己控制,在里头下锁的。那个疯男人要破门面入,最低限度要花一番功夫。
  一连几天,穆澄躲在浴室不肯出来。
  每当浴室门被清轻敲着时,她整个心就离起几丈,叫嚷:
  “你想怎么样?”
  对方的答案永远那么温驯而简单:
  “我给你送饭!”
  “放在外头,你先出去!”
  “好!”
  穆澄把耳贴在门边,听到了开房门和关房门声,才敢稍稍的把浴室的门打开,探头出来看清楚了,快步将盛载食物的托盘抱了进浴室,再关好门,始能安心吃那一顿饭。
  浴室有一道装有美丽窗花的窗口,自那儿送进日光与月光,让穆澄知道时间的飞逝。
  他一直没有任何不轨的行动。
  有一夜,当月光柔美地照进浴室来,洒在依傍着马桶、坐于地上的穆澄身上时,她心里忽然之间起了个怪怪的念头。
  他一直没有任何不轨的行动。
  为什么呢?
  是因为这个人根本失常,不可以任何常理去揣测他的行动与思想?
  抑或穆澄本身根本不够吸引?对方只迷恋她的书,而非她的人?
  穆澄骇异于自己竟有这个念头。
  是可鄙、可耻、可怜、可笑的一个念头。
  穆澄怎可能是个不自爱的女人?这个念头,只反映出她对婚姻、对陶祖荫的极端失望,甚而反感。
  那些婚外情的发生,往往就是建基于此。
  如果这疯男人不是神经失常,他以常人的手段去结识穆澄、追求穆澄,天天送她那一大蓬一大蓬白百合伴星花、读她的文章、跟她研究文化活动、陪她散步于斜阳晚影之中、与她促膝畅谈儿时旧事、再为她计划未来,并带她到这么一个似画又如诗的境地,最后那一步会是什么了局?太顺理成章了吧!
  穆澄想着想着,她以手撑着马桶,借一借力,就站了起来,开了浴室的门,走回床上去,躺下。
  月光仍然毫不吝啬的、笑盈盈的照进来,轻盖在床上的穆澄身上。
  自那晚起,她再没有躲进浴室去。
  这天最早,天一亮,穆澄就转醒过来。经过大半个月的惶恐折腾,她似乎已逐渐适应环境,最低限度一入夜,就能好好睡上一觉。
  一看床头的钟,还只不过六点多。平日,清是在七点才把早餐送上房来的。
  穆澄躺在舒适的床上,享受清洁被褥床铺所带来的一阵温馨,她突然的把身处困境这回事忘得一干二净。
  多少年了,她造梦都未曾想过会有如今的这些日子。
  可以肆意地睡至日上三竿,等候一个服侍周到的人捧上美味的早餐。然后竟日坐在艳蓝天色之下,看书、写字、跟那陪伴自己的人谈天、说地、玩扑克、下象棋。
  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安宁在于与世隔绝。
  有人必有事,有事必有纷争、有骚扰、有困难、有艰辛、有妒忌、有怨恨,有其他一切丑恶至极的行为。
  现今,什么也没有。
  吃过社会苦头与人情是非的折磨,不会介意自己变作一具行尸走肉,总好过徨徨然不可终日的在人与人之间吵闹、斗法、争夺、你虞我诈、弱肉强食。
  名符其实的退出江湖。
  穆澄苦笑,她竟然这么容易就屈服了。
  外头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依恋的?
  这些天来。头一个不再想念的就是陶祖荫。
  更不会联念起他的一家。陶家各人的脸谱,突然的都蛮得滑稽、可笑、微不足道。
  她只想念母亲,记挂方诗瑜。因为穆澄肯定这两位会担心她、设法寻找她,甚而会为她的痛然失踪而难过、而悲伤、而痛苦。
  骨肉至亲、血浓于水,怎么能割舍?
  朋情深厚、知心难得,怎么能忘记?
  穆澄一跃而起,如果她不设法离去,而太耽于逸乐,就是太不负责任了。
  外头世界无论怎样凄苦难熬,总不能如此轻率地撒手不管!
  要真想离开这个世界,倒不如奋身跃下千尺悬崖算了,怎能悠哉悠找她在崖上偷生享受?
  穆澄想,先躲在房门后,等一会,清一走进来,自己就跑出去。他双手一定是拿着托盘的,根本没法子可以在短时间之内把房门关上。
  于是,穆澄赶快穿戴停当,候在门旁。
  果然,差不多一搭正七点,清就推门而入, 扬起的声音非常清晰与愉快:
  “澄,早晨,是吃早餐的时候了!”
  他才踏进房里来,门后的穆澄立即乘其不备,像一枝箭似的从门旁走了出去。
  穆澄像脱了疆的马,飞奔的见路便跑,直由三楼奔至楼下,打算冲出大门。
  大门当然的上了锁。
  她逐个门窗测试,看有那一度可以打开,让她跳出园子去。
  没有,通统都是有窗花的。
  穆澄第一次看清楚房子,地下是客饭厅与厨房,二搂是另外三间睡房,三楼全层才是她的住处。三层楼完全没有侧门与后门,而大门一定是永远上了锁。
  穆澄走得一额是汗。扰攘了半小时,她只好放弃,慢慢的,扶着楼梯,重回自己的睡房去。
  她疲累地跌在床上,不甘心的流起眼泪来。
  “澄,不要难过。”
  “我失败了,仍在你的魔掌之中。”
  “要不失败,其实不难!”
  “如何?”
  “不要再尝试,不要再挑战!”
  的确是至理名言。
  穆澄慢慢坐起身来,以奇特的眼光望住清。
  “来,”穆澄说:“告诉我。你究竟是个什么人?”
  “一个常人。”
  喝醉酒的人,一般都不肯承认自己喝醉。
  “清,我想跟你好好的开始交谈。”
  “我们不是已经开始了好多天了吗?”
  “你有没有亲人?”
  清笑,有点觉得穆澄的问题问得幼稚:
  “怎么没有?你不就是我的亲人?”
  “你什么时候开始认识我?”
  “从你写专栏的第一天。”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你想证明什么呢?”清说:“证明相识的日子浅,就不能算亲人?有些你对牢一辈子的人,仍然有非常陌生的感觉。你之于我,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亲切!”
  穆澄耸耸肩,差点无话可说。
  “你在本城长大?”
  “也到过外国。”清答。
  “你的真名字呢?”
  “澄,我没有骗你,我的确单名一个清字。”
  “姓呢?”
  “郭!”
  啊,第一次,穆澄知道对方的姓氏。
  “郭清,让我告诉你。我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为什么?”
  “因为我有家人,他们会挂念我。”
  “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
  “郭清!”穆澄咆哮:“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你的文章剔透玲珑,老早已将你出卖!我知道你生活得并不愉快,且委屈。在你身边
  的那些人呢,如果他们待你好,怎么会得出这样子的结果?”
  穆澄无法再跟对方执拗下去,她突然的觉得胸口有一阵的翳闷,好像有一股冤屈之气在
  蠢蠢欲动,要直冲出口腔似。
  穆澄微微的张着咀,只觉得真有一阵酸气传出来。稍嫌刺鼻。
  “你有点不舒服是不是?”郭清问:“我让你好好的躺一会,还是你喜欢我仍旧陪你讲话?”
  这种细意的关怀与不经意的迁就,不正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
  郭清,你为什么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呢?穆澄在心内叹息。
  或者,一个正常的男人根本就不会做着一个正常女人所希冀的一总事。
  悲凉,是不是?
  穆澄的身体是真有点不舒服,体温似还高升。不知是不是着了凉,抑或连日的张煌恐惧担忧形成一股压力,趁着精神一松弛下来的空隙就发作。影响了健康,事在必然。
  郭清每隔两小时就敲门,问:
  “我可以进来吗?”
  然后为穆澄带来水果、零食,且为她戴上耳筒,说:
  “听听音乐,音乐可以怡情养性,且能使精神舒畅。”
  穆澄想起了她从前在病中,吐了一地,依然要谨记在陶祖荫回家之前,撑着支离的病体,把地板洗刷干净。
  穆澄不期然地舍不得郭清离去,她扯着郭清聊了一阵子天,不知是没话找话说,抑或语出存心,穆澄问: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父母兄弟吗?”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