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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_8 梁凤仪 (当代)
还是我在哭累了的时候,把身子稍稍引退,才结束了这番拥抱。
“对不起!”我仍是呜咽着。
“不要紧,真的,不要紧,或者哭了就好,你觉得舒服了,就容易入睡。”
不错,终归因为哭得疲倦至极,神经拉得太紧,一旦稍稍松弛,人就已经有一半进入昏睡状态。
太阳升起来之后,昨日的一切就活像是地上的一堆积雪,很快就融化了,极其量留下一摊污迹。
我如常的工作,应华商总商会的邀请,跟美国来的几个国会议员午膳。
这几位议员是访港,也是过港的,最终目的地是北京。他们此行,旨在探访一下中国政府目前对人权的看法以及对民主的体会,这当然也意味着可能影响下年度,美国对中国最优惠国处理的宽紧态度。
为此,总商会的人非常积极地应酬他们,企图产生一种从旁助力,令议员倾向于支持中国的方面。
我是总商会的会董,也是华资银行甚具实力的头头,自然在座。
我一踏进会所的贵宾厅去,在场的清一色男士,就立即站了起来,表示欢迎。
商务约会,人人都大多准时,我一般迟到三分钟,是避免独自一个人到早了,百无聊赖之故。这对于一个独身的女人来说,一旦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等候,就会敏感地联想起遭遇与身世来。不论其他的架势情况如何,心头都会忽而地产生落寞感。
我逐一跟在场人士握手。
我骇异地走到最末的一位客人跟前去,似笑非笑地点头招呼。
又是他,邱仿尧。
“我们快要成为邻居了。”对方说。
“不一定,我还是打算住深水湾,惘然轩只不过作偶然居停。”
寒暄了两句之后,总商会的会长就请各人入席了。
我被安排坐在邱仿尧以及另一位美国议员罗宾逊中间。
下意识地,我跟罗宾逊的谈话较多,只有在全席人的话题都归纳于一个焦点上去之时,我才跟邱仿尧有对话。
第七章
会长把邱仿尧介绍给那三位议员时说:
“邱先生是我们近期回流资金与人才的一个极好例子。邱氏家族是菲岛首屈一指的华裔家族,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归香港,投资发展。”
罗宾逊问邱仿尧:
“你不会觉得太迟?”
“不。”邱仿尧很认真地答。
“如果美国停止给予中国最优惠国的条件,香港经济便会受到严重打击,你没有考虑过这个掣肘问题?”
“有。”邱仿尧答:“在菲岛,山姆叔叔的动向与势力依然是投资者的一门顾忌。我选择香港,最低限度没有退步。且在本城,我毫不孤单,最令我有信心的伙伴是日本人。”
邱仿尧的说话是有根据和有分量的。
我在心上赞赏。
老早在父亲未去世时,他就经常教导我如何摸索商情,他会三番四次地说:
“经历重创,依然能遽然翻身者,一定是胜利人物。循着他的路线走,多半不会错。故此,福慧,你要看本城的兴衰,不妨留意日本资金的走势。”
说得是相当有道理的。
中资对本城的助力不少,但难免有政治庇护作用在内。说得坦白一点,中资还不参与“托市”,谁会肩此重任?一旦涉及到政治环境,需要与责任问题,就等于削弱了经济受益。
日本人的着眼点于本城,全然是经济目的。
这对生意人而言,正好对上脾胃。
如果日资肯下注,他们是必须经过缜密的调查、研究、分析、部署才作出决定的。
大战对战败国分明是重创,然而,到如今西欧与北美名国,简直拿日本没有办法。单是汽车工业,已雄霸世界市场。
日本的经济侵略,凌厉至提高了美国对中国的戒心。欧美人士心知肚明,再多一个中国以经济侵略战跟他们纠缠,真不堪设想。
故而,日本的动向是必具指引性的。
父亲曾经预测说:
“日本投资在本城将占总投资额目分之四十或过半,你试看看。”
他的眼光,已经得到证实。
我知道日本人是无宝不落的凤凰,在这个一如睹桌的香江地盘,要跟风,要依傍,看日本人的眉头眼额是聪明而事半功倍的做法。
显然,邱仿尧跟我一样,在商场与投资决策上,很愿意跟日本人的风。
美国人的锐气,在某种程度上是要煞一煞的。
老以为捏紧了优惠国的死门,全部中国人,包括香港的中国人在内,就得看山姆叔叔的脸色。
邱仿尧回答罗宾逊的问题,是很见身分的。
我面上没有嘉许的表情,心底却已暗暗称许。
罗宾逊碰了个软钉子,立即顾左右而言他。
“香港的前途,诸位有何看法?前车可鉴,中国如果在九七之后,培养深圳或上海或其他城市取代香港的角色,也是有可能的。”罗宾逊说:“江小姐的看法如何?”
他是指名道姓,只有上阵应战。我说:
“天下间每宗事都有极多的可能性,这个没有人会否认。然而,说到取代,那也得回头看看我们香港人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与条件,在乎本身是否争气。”
“对呀!”在座的一位总商会会董周华年,素来是个率直性子的山东大汉,差不多是一拍大腿就附和说:“要取代一个人、一个地方、一个政权,谈何容易?连心痒难熬,打算找别人取代家中的那一位,行之经年,依然不得要领呢!”
在座各人听后,都哈哈大笑。
我也陪着微笑了,眼角儿却瞟向邱仿尧,留意他的表情。
还未觉察出个什么结果来,邱仿尧忽而回过头来,正好触着了我的眼神,两个人在那一刹那都急忙把眼光调开。可惜,已经迟了。
一种极度尴尬所激发出来的难为情,竟像一服很见效的兴奋剂,刺激得整个人进入戒备的精神状态。
我因而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神色在自若之中有了高度的警惕。
在感受上,是既难受又好受。令到当事人有点无所适从,既想早早结束局面,可又有点舍不得。
想着想着,我竟不期然地忸怩起来,故意拿手把头发向后拨动了两下。
我相信我的这个动作,看在任何男士眼中,都是妩媚的。
邱仿尧应有同感吧?
一顿饭,就在一个错用的眼神所引起的心灵激荡之中,浑浑噩噩地打发过去了。
走出总商会的大厦时,骄阳正盛,阳光从铁森林所预留的倾斜度中投射下来,依然照耀得整个中环熠熠生辉。
走在其中的都市人,都是那么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的。
包括了邱仿尧与我在内。
至于说,欢颜背后有多少愁眉苦脸,寸断肝肠与千疮百孔呢?虽是因人而异,却必然是无可避免的了。
总商会大厦跟利通银行相隔不远,我是准备徒步回去的。
邱仿尧跟在我身边走了两步,说:
“是回利通去吗?”
我点头,心上忽然浮起一个小希望,想对方会不会邀请我去喝杯咖啡或是什么的。如果这个推测正确,自己如何回应呢。
答应下来,是否流于草率随便,有一点点趋之若鹜?
不答应呢,可能又会惹对方疑惑,太觉着自己的小器与不大方了。
如何是好呢?
念头只不过一闪而过,问题已经解决了。
因为邱仿尧根本没有提出这个要求。
就在这一刹那,他停住了脚步,飞快地拿眼瞟过来,就转落在路旁的一辆汽车上。
我顺眼望去,只见一张充满了阳光,笑容灿烂的脸孔,从车窗钻出来,迎接我们的投视。
“福慧,是你!”
连声音都是愉快的。
从那辆名贵房车走下来的是葛懿德。
她轻快得有如小鸟,飞扑过来,竟紧紧握着我的手:
“多好,你们碰上了。”
碰上了?这已不是第一次。用得着对方付予任何祝颂与期望吗?碰上了,又值得小葛如此的紧张与喜悦?
她的故作大方,令我受不了。
邱仿尧搭了腔,道:
“我和福慧一起午膳,同一个应酬场合。”
小葛很自然地拖住了邱仿尧的手,说:
“我给你说的对不对,福慧变得更醒目更漂亮了。”
邱仿尧微微点头,再拿眼看我,答应了一句:
“是的。”
我忽然觉得头顶上的太阳非常地猛烈,晒得人有点头晕眼花,且喉咙间微微不舒服,有种想吐的感觉。
我认定小葛是故作大方,从这种姿势中所表现的威风与炫耀,太使我受不了。
我宁可接受人性真实至丑恶的一面,彼此的缘分尽了,结束了情情爱爱,了断了恩恩义义之后,就是厮杀得血肉横飞,你死我活的场面,唯其真实,不造作不虚伪就显得爽快、利落、干脆。
太怕那些温和得不应在人世间见到的笑脸。
我毫不习惯。
我忍不住跟对方扬扬手,就迳自上路去。
或许在我背后,有人会以柔和的声音说:
“我的胸襟不会如此狭窄吧?”
为什么不会?我冷笑。就为了涵养两个字,要跟抢走了自己爱人的人互相赞颂,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了。
证明自己大方而要忍受不必要的人与物,今时今日,我不干了。
我回到银行去,一股脑儿埋首工作堆中,找寻自我去。
忽而,台头的直线电话响起来,我拿起来接听。
“你的午膳吃了很久。”
是陈家辉。
我沉默了一阵子,银行家的本色是绝不轻率,我不要一下子回应,以免认错了对方的声音而生尴尬。
可能是对方立即会意吧,随即补充说:
“我是陈家辉。”
“家辉,是有消息给我了?”
我交托了陈家辉为我安排收购文艺书城一事,正等待答复。
谁知陈家辉说:
“对比下,那是宗小事,已在联络进行之中,迟些就可以给你办妥了。”
这么说,现今的这个电话就不是为了文艺书城收购事了。
“我能到你写字楼来一转吗?”对方问。
“几时?”
“尽快,只请你拨出少许时间。”
这么说,是有要紧事商量了。
“好吧,你请来。”
果然,才不过十多分钟的工夫,陈家辉就已赶到,非常地开门见山,说:
“英国杜比银行的主席洛克伟力来港,要请你吃顿饭。”
我眉毛向上一扬,问:
“是洛克伟力托你邀请我?”
“对。”
“还有其他宾客吗?”
陈家辉有点犹豫,道:
“大概只请你一人吧!”
我心内奇怪。
如此转折地托一位自己的投资经纪代为邀请,其实是做得既不得体亦不大方的。
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来利通银行邀约呢?
洛克伟力跟我不相熟,可也相识,前年就在维也纳的国际银行研讨会上碰过面。
当时我作了一次有关中国银行营运对香港,以至全球银行业影响的演讲,在座的各国银行家大感兴趣,提出的问题极踊跃,我记得伟力是在场且曾发问的一位。
既然过访,摇电话来相约也属平常事吧。
要通过陈家辉来邀约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不通。
我只能肯定一点,这次约会非比寻常。
在现阶段,不必作盲人摸象之举,那只会费时失事,只需要静观其变。
于是我把约会答允下来了,说:
“既是远道而来,应该由我作东道,请你陪同他到利通银行来吃午饭好不好?”
“吃晚饭成吗?”陈家辉问。
这又是有巧妙之处。
利通银行顶楼的贵宾室是专供银行宴会之用的,多是举行同行与客户之间的午宴。
如果我席设于银行,又是午饭,碰到的人会不少。
银行开夜工的情况绝少有,多在下午六时之前就下班了,提出吃晚饭,就等于需要比较人少及宁静的格局,我自然会作出安排,不会有其他职员也用贵宾厅来宴客了。
我当然是话头醒尾的人,于是答应得非常爽快。
结果,晚宴定在晚上七时半。
当陈家辉陪同洛克伟力到达利通银行时,绝大多数人已经下班。
整幢利通银行都是静悄悄的。
我站在顶楼的电梯旁,亲自迎接洛克伟力。
这位英国有名的银行家,把眼前的我稍稍打量时,他禁不住说:
“你怕是全世界银行主席之中最美丽最富活力的一人。”
我笑着答:
“是不应穿得太时髦之故,令你生此错觉。”
今年连仙奴、佐治阿曼尼、圣罗兰、蒂婀等等名牌子的时款服装,都在设计上使人在端庄之中有青春感。
我身上一袭仙奴,分明是女行政人员的服饰,上衣还是招牌款式,贴身小短褛,可是配着的一条裙,却是稍稍在膝盖以上的。
就差那么短短的一时位置,是盖膝、齐膝抑或未及膝,就定夺了不同的气氛。
女银行家故而也添了青春潇洒的味道,使男士们耳目一新。
轻松的话题一直持续着,也谈了一些很普通与基本的有关业务上的意见,直至吃甜品之际,洛克伟力就慢慢踏入他的正题了。
“利通银行现今是本城极有实力的华资银行,我相信除了茂生银行,因有香江银行的股份与支援外,你们是营运得最精彩了,就这几年的工夫,不简单。”
我很自然地答:
“我们也有过相当困难的时刻。”
“对。现今都捱过去了,我相信你当年为了拯救利通银行,先稳定根基,宁可割爱卖掉了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股权,是做得很对的。要下那个决心,真不简单,相当敬佩。”
“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家贫出孝子,又有云文穷而后工,怕是雷同的道理,危难带着我闯出一条血路。”
“既已成功地重新屹立,以至于不倒,我相信现今怕是你重新进军国际,把利通银行的业务网与资产值提升到世界性的层面去的适当时刻了。”
我知道已经踏入正题,于是问:
“你有何高见?”
“世界银行业正陷入低潮,美国很多银行有隐忧,外债背负得甚重,加拿大银行的景况跟美国大同小异。连最具实力的日本银行业务,都在走着下坡。故而,是跟他们谋求进一步合作的时机了。”
洛克伟力这样说,没有提英国银行,更没有提杜比银行的意图与动向。
我基本上是同意洛克伟力的见解的,还是那个高卖低买的道理。
我个人手上的银根松动,这是众所周知的,否则,惘然轩不会在如此阔绰的策动下兴建。
这是个钱生钱的世界。
完全是物以类聚。
有钱的一般只会更有。
单是投资一幢大厦,我绰绰有余。至于银行业国际化,若是通过合并与收购一途,动用的资金非同小可,必须认真考虑。
其实并不需要听了洛克伟力这番话,我心中一直都有盘算着把银行业版图扩阔的计划。
只是前车可鉴,我再不打算只收购海外银行的一个百分比股权。
像多年前,利通银行蒙难,就算江家拥有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部分股权,仍不可能运用该银行的实力以补自己的不足,只能实斧实凿地把手上的股份卖回给加拿大人,套现以自行运用。想起当日的卖价,更是心痛。何况前几年,加拿大银行业还是相当不错的。
那就是说,如果是有控股权的话,自由与灵活度就大了。
过去的经验与教训之所以价值连城,是不让自己重蹈覆辙。
至于说,要把利通银行跟别家银行合并以达到国际化的目的,这又决不是我所愿意的。
我有很保守的家族观念,利通银行的形象必须清晰,要人人都知道是江家的产业。只可以扩大发展,不可能缩小引退。
如此,要使利通银行国际化,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趁低价收购。
我于是答:
“雄心是有的,时机若是成熟的话,自然会寻上门来,或让我无意之中发现。”
洛克伟力立即答:
“看来,你已拥有前者。”
那就是说,有人寻上门来兜售。
对象是不言而喻了。
然而,我仍旧不敢造次,断断不能主动问是否对方有什么卖盘打算介绍,更不便提杜比银行,我必须准备对方是来买入而非卖出的。
面子是一个问题,且是不容忽视的,这是每个民族都会关顾到的。
于是我答得非常技巧:
“有人青睐,自然欢喜。不过,在我这个年纪,投入工作对我的精神与体力两方面都有极大的帮助,是不容放弃的。”
这样说就已关上了把利通银行高价出让的门了。我差不多已经表态,只会考虑“买”,不会研究“卖”。
洛克当即回应: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且是意料中事。”
既是预测得到,那就等于此来是求售了。
彼此已经在无可避免的转接对话中,寻到了共识,可以谈下去了。
洛克伟力说:
“我很希望能借助利通银行的势力,达成一宗重要的交易。”
这句话我就有点弄不明白了。
借助利通银行的势力,并不等于直接利用利通银行的力量。
且势力与实力、资产是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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