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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嫁[完结】

_19 绕梁三日(当代)
周展却不知道霍时英这会儿想的什么,叫醒了她,回身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来,又招呼着她过去吃饭。
周展把那条大青鱼炖了豆腐,还弄了几个小菜,他做的菜跟他的人一样朴实,大盆大碗的,这些倒都合了霍时英的胃口。
霍时英喝了一大碗鱼汤,鼻尖都冒了汗,她放下碗忽然对着周展说:“周展,我在凉州边上的罗城有一片地,具体有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
周展端着饭碗看着她,一脸懵懂,霍时英继续说道:“我自己没有多少积蓄,如果以后让我安于后宅,可能有些妇人家的规矩我也不懂,我也不会做饭,可能也不太会操持家务,但我会真心实意地和你过日子,你要不要想一下?”
周展的饭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就连一旁的德生都傻了一般张大了嘴,当日周展说她有一天会用上他,他留下来或许是受了他身后之人的指使,但霍时英也是存了要用他的心才把他留下的,至于他后面的那些鬼鬼魅魅之事她却是不在乎的,霍时英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我、我……”周展几次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霍时英道:“我不勉强你,你若不愿意,我明日就赠你一笔银子让你还乡。”
霍时英言尽于此,说完就起身自己去厨房倒茶喝,留下周展呆滞地坐在那里。
霍时英没有吃完饭就走,后来又坐回葡萄架下,摇摇晃晃晒着太阳,她留给周展的就只有这一下午的时光。
周展这一下午明显心神不属,洗碗摔烂了碗,挑水踢翻了水桶,周展踢翻水桶后躲在屋里一下午都没出来,霍时英一直等到日落黄昏,心里随着气温下降也渐渐冷下来。
终于看着日头从院墙上落了下去,霍时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准备起身,周展却推开门走了出来。
霍时英一直看着他朝着自己走过来,然后在她椅子边蹲下,他没说话先叹了口气:“我是痴心妄想的,但我不想和你是假的,我想真的娶你,跟你过日子生孩子的那种过日子。”霍时英笑了,一种真心实意的笑,她说:“我也没有想和你假的过日子。”
周展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我没学问,认识的几个字也是原来师父教的戏词,我也没有大的本事,配不上你,你别嫌弃我。”
霍时英笑容不减,一种明媚的春意从她心里升起,她道:“我行武出身,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回一个真正的女子,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
周展忽然笑着伸出大手盖上她的额头,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不嫌弃你,我看着你好看。”
他的手异常温暖,他不再怕她,他是真心地喜欢她,他的眼里全是欢喜,那一刻霍时英感动得几乎落泪,她忽然觉得她一辈子所追求的温情可能就是他那掌心里的溫暖。
周展是个踏实会过日子的人,他的话不多,会做饭,会干农活,就连缝补浆洗之类的活计他也都做得很好,一个小院子被他搭上葡萄架,还辟出一小块地种了一些小葱、青菜之类的东西。
霍时英觉得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一个踏实木讷的人,这很符合她计划的田间地头的生活,六月,她往军部递交了一份辞呈。
辞呈递上去三天后,霍真把霍时英召回了家,霍时英连夜赶回一身风尘,霍真从最初的愤怒然后克制到最后又悲伤无奈一夜辗转,等到见到风尘仆仆的霍时英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清早霍时英一脚踏进前厅,就看见沐浴在晨光中愁眉不展的霍真,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她早有预料,她走过去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家仆上来奉茶,她端起来狠狠地灌了一口,父女俩半天都没人说一句话。
后来霍真说:“你要知道,我就是最荒唐的时候,也不敢去碰戏子之流的污糟东西。”
霍时英默默地坐着,很久之后才道:“他不一样。”
“哈!他不一样?”霍真似乎一下子被她的这句话点着了火线,瞬间就炸了,“一个下九流的东西,从那种地方长出来的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霍真暴怒地大吼,霍时英只是悲哀地看着他,然后无奈地道:“他也是个人。”
霍真再次勃然大怒:“他也是个人?人还分三六九等呢,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有多幼稚。”
霍真看过来的眼神几乎是鄙视的,霍时英却毫不退缩地抬头迎视着他,从头至尾冷静得近乎冷漠,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但我也是一个人,我十六岁祖父才给我赐字,他叫我安生。”
安生二字一出口,霍真瞬间呆愣,他颓废地跌坐回椅子里,霍时英却不想再多说什么,起身往外走去。
“你选个什么人不行?为什么非要选个那样的人不可?”霍真望着她逆光的背影,喃喃问道。
霍时英顿住脚步,微微侧头道:“我要是不选他,他会放我走吗?你会放我走吗?”
霍真无力地闭上眼睛:“我只是想把最好的给你,做父亲的其实最后就只剩这点心思罢了。”
霍时英保持着一个不回头的姿势张了张嘴,她其实想说:你给的却不是我想要的。但她又觉得说了也没有什么意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走了出去。
霍时英的辞呈递上去后如泥牛入海,了无音信,她也不急不躁,一个月往上递一封,至于周展这边,自从上次两人说开以后,霍时英就再无下文,他也没催过她,两人自那以后关系也没突飞猛进,霍时英还是偶尔去吃个饭,坐坐就走,周展是个老实人,除了对霍时英亲近一些,笑得多了一些,却一直都不敢直呼她的名字,两人处得相敬如宾,倒有点细水长流的意思。
九月,第一场秋雨过后,山里的气温骤降,霍时英第三次递上辞呈后的半个月,宫里忽然给她送来了一样东西,一幅一丈见方的画卷,画上是一望无边的草原,蒿草茂密有半人高,两人两骑齐头并进纵马奔驰,画卷写意,张扬而奔放的激情扑面而来,画中一人穿着九爪金龙的帝王服饰,落款处盖的是含章的私印,他在邀请她与他并肩,霍时英看懂了,但看懂了她也就是看看,看过以后就收了起来,和皇后那件大氅放在一处,压在箱子最底下。
十月,一场霜降过后山里真正冷了起来,霍时英的屋子里升起了火盆,一群新兵蛋子却还住在帐篷里,每天晚上冷得他们嗷嗷叫,霍时英趁机带着他们山上山下地操练,水里来泥里去的,弄得他们叫苦连天,倒是再没人抱怨营房糟糕晚上冷了。
这天的头一夜,霍时英抓住了一个营房夜半聚赌,领头的两个被罚了五十军棍,傍晚召集起整个军营围观,正打得热闹,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噪杂的声响,台下一帮被憋坏了的小子忽然都直勾勾伸着脖子往营门口看。
霍时英转头望去,只见山坳转弯处,正转出大队的人马,蹄声阵阵,夹杂着辘辘的车马声,半盏茶的工夫,营门口迎来两队高头大马的侍卫,一辆漆黑的檀木马车辕辘而来,停在大门口,一帮小子们都看傻了。
霍时英看着福康从车上下来,再转身迎下一人,一双白底黑帮的皂靴一脚踏出车门,“啪嗒”一声落在泥地里。
皇帝穿着常服,但霍时英不敢不去跪迎,她大步下了高台,急步赶到营门口,迎着圣驾毫不含糊“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高呼:“霍时英,恭迎皇上。”
身后跟着大片跪倒的声音,万岁之声震彻山谷,青蓝色的长袍在霍时英的眼前停了片刻,然后一晃而过,福康跟着离开,低沉平稳的声调在她的营房门口响起:“平身吧。”然后开门关门再无声息。
霍时英被晾在营门口,没有口谕让她起来,一帮侍卫在她的大营前面大摇大摆地安营扎寨,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
半个时辰后福康终于施施然而来,他站在她面前拖长了腔道:“皇上口谕,霍时英平身。”
霍时英从地上站起来,身上沾了半身泥,她对福康笑笑:“福大人好。”
“不敢。”福康不冷不热的,“皇上宣都虞侯觐见,都虞侯随小的来吧。”
福康扭头就走,霍时英苦笑着看看自己半身的泥水,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的工夫,霍时英的三间小矮房就换了主人,皇上安坐在堂屋里唯一的一张太师椅里,她住的这个房子依山而建,釆光不好,太阳一下山,屋里基本就剩一点朦胧的微光了,皇上坐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霍时英进到屋里,福康反而出去了,她看了看坐在那儿的皇帝,还是走过去正经地跪下道:“给皇上请安。”
“喂。”皇上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腔调,过了片刻才道,“你起来吧。”
霍时英起身,终于轻松了一些,屋里实在是暗,怀安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她只好自己去桌子上把油灯点亮。
屋里亮起一点微光,霍时英一扭头,就看见皇帝正直直地看着她,她愣了一下,装没看见一样转开头。
“你刚才干什么呢?”皇上开口问她。
霍时英把火折子放回桌上,垂头回道:“昨天夜里抓了两个聚赌的士兵,刚才正在打他们军棍。”
“哦,打完了吗?”皇帝慢悠悠地问。
霍时英犹豫一下道:“应该是打完了。”
皇上“嗯”了一声站起来,四下走了两步,霍时英站在一边看着他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了一眼,转回头抬头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四面墙,其实霍时英真心觉得她这屋子破烂得可以,屋顶是一层瓦,连个罩顶都没有,四面墙上空空荡荡的,屋里就一桌一椅,几个凳子还破破烂烂的,真没什么好看的。
皇上看了一圈,转过来跟她道:“你这里挺冷。”
霍时英马上一躬身说:“您稍等,我去让人生个火盆。”
霍时英转身出去,叫来几个杂役,跟着怀安一通忙活,在屋子的四角各放上了一个烧得红旺的火盆,这些事原本应该福康干的,但霍时英出去转了一圈,愣是没看见他的人。
屋子里终于暖和了一些,霍时英又让怀安上了茶,皇上一直坐着看着她来来去去,不吭声也不动,茶端起来喝一口也是意思意思,眼神始终就是没怎么离开过她。
霍时英硬着头皮当那道目光不存在,屋里收拾停当以后又上去问:“皇上,您可是要在这里用膳?”
“你说呢?”皇上估计是被她一句话气着了,撩着眼皮看她脸上的神情颇有点哭笑不得。
霍时英镇定地应了一声,又转身出去,招呼人来做饭,皇帝当然不能跟着她吃大锅饭,于是把营里的大师傳和几个杂役都调了过来,她站在门口指挥人干活,一转头又和皇帝的眼神对上。
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窗前,目光就落在她身上,他是静默的,又或者压抑了许多的情绪,有些哀伤,霍时英不由自主地与他对视,但最终还是若无其事把头扭了开去。
晚饭就在堂屋里的小饭桌上吃的,平时那桌子只有霍时英和怀安两人吃饭用,狭小而逼仄,坐在矮凳上,衣服下摆都要拖到地上去。
皇上没召人来伺候,也不要霍时英在一旁伺候,他自己在小板凳上坐下,指指对面,什么也不用说霍时英也知道是让她坐。
大师傅虽然拼尽全力了,但桌上的饭菜依然是简陋的,皇上端起饭碗就下筷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霍时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手都比那瓷碗还要白,衣服下摆真的掉在地上沾了一层灰,心里生出一些罪恶感来。
吃了饭,喝了茶,霍时英看着时辰,禀明了皇上出去巡营,全部营房去敲打了一圈,回来已经是月上中天。
远山寂静,偶有几声虫鸣,唯有她的屋里亮着一盏油灯,霍时英在房门前站了一会,窗上有投下的人影,他依然在灯下安坐,她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为了她取舍的那最辉煌的心动。那漫天暮雪下惊心动魄的一遇,她从没有忘记,此番圣驾因何而来,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可是他们自己却都心里清楚,霍时英不能捅破那层窗户纸,而皇帝也不捅破,他也许在等着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带着一身寒气霍时英推门而入,屋里潮湿惯了,被几个火盆烤着,还是凉意袭人,皇上枯坐良久,迎着她进来的目光依然平静。
霍时英拉过一个矮凳,在皇帝脚边的火盆边坐下伸手烤火。
“冷吗?”皇上问她。
霍时英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冷的。”皇上把火盆往她脚下踢了踢。
霍时英往盆里加了几块木炭,问:“皇上晚上打算歇在何处?我去安排一下。”
“你有地方给我歇吗?”皇帝盯着她的后脑勺,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地问她。
霍时英扒拉着盆里的星火,埋着头回:“营里简陋,皇上要是不嫌弃,就歇在我房里吧。”
“我歇你房里,那你歇在哪儿?”
霍时英闷着头说:“我……我到哪里都能凑合一晚上的。”
“那我今夜不打算歇息了,就和你秉烛夜谈可好?”皇帝的语调骤降,口气瞬间变得冰冷。
霍时英始终不抬头,半天才讷讷地道:“这……传扬出去始终名声不大好。”
皇帝嗤笑:“你还有名声吗?”
霍时英顿在那里,想想经过周展那一事,顾二郎上应天府、大理寺一折腾,她霍时英在外面也确实是没什么好名声了,她回不上话,干脆也就不说了,沉默地坐在那里。
后来皇帝终于正经地说话,他一开口,语气中暴露出一丝疲惫,他说:“霍时英,你能不能安安生生地待着,少折腾一些事出来?”
霍时英张张嘴,觉得无从辩解起,只好垂头道:“是。”
皇帝看着她的头顶,长叹一声,靠进椅子里,他幽幽地道:“我知道你的打算,但我是不能放你走的,你可明白?”
盆里的炭火蹦出一个火星,烧到霍时英的袍角,她伸手拂去,没有说话。
更深夜重之时,火盆里剩下一片灰烬,霍时英抬头看去,皇帝一手撑着额头靠在扶手上已经闭目睡去,她起身去厨房重新生了火回来,把火盆放在皇上脚边,又转身出去,片刻之后她拿着自己的一件大氅又回来,站在边上看了他了一会,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把大氅盖在他身上,转身出去,守在了门口。
她一走,门内的人就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毫无睡意,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外的那道暗影,目中流光浮动,欲喜又悲,最后垂下眼睑,把一切都掩盖在了那道阴影下。
翌日清晨,皇帝从屋里出来,霍时英在外面站了一晚上,吹了一夜的山风,浑身冻得僵硬,皇上走出来与她并肩站在一处,看都没看她一眼,目视着远处的山峦,良久后冷淡地道:“去传他们起驾回宫吧。”
大营外的侍卫营一声令下开始收营,皇帝在一片忙乱中走向马车,霍时英送出大门跪地恭送。
皇帝登车前,转身冷冷地看了她片刻,然后道:“霍时英,你回去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收拾干净了,等着接旨吧。”
他说完这句便上了马车,片刻后车里又传出一道冰冷的声音:“你要是收拾不干净,我也不介意亲手给你收拾。”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脆亮的关门声,大队人马缓缓启动,马车绝尘而去,独留下霍时英一人跪在当地。
皇帝走后,霍时英总觉得心里像扎了一根刺,让她坐立难安,熬了一天,转日安排好营中的事务,中午启程往京城赶去。
入夜之后赶回京城,一路往城东奔去,巷子口停了一辆印着裕王府私徽的马车,霍时英心里一惊,提缰冲进巷子,周展的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霍时英远远地勒住马头,心一直沉到底,她没想到皇上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霍时英放开缰绳,任由马踱步走到跟前,她下马,一步步走上台阶,动作很慢,和里面出来的一个人迎面碰上,看见那人的瞬间,她迈上最后一节台阶的脚如何也抬不起来了,整颗心彻底落到了谷底。
出来的人是韩棠,他是韩家出事后唯一一个没有受到牵连的人,他依然在朝,他和霍时英有着不错的私交,他欠着皇上莫大的人情,他的学识渊博,他的口才也不错,他是唯一一个最合适的人选,看见他霍时英就知道生命中一些她渴盼的东西将最终离她远去,而且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去追寻。
霍时英不知道她此时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在面对人生最惨烈的境遇时,从眼里流出来的都是血,但这一刻她的眼中泛起了水光。
她连走进那个院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沉默地转身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时英。”韩棠的语气里带着心虚的底气不足,就在刚才,他刚刚才用激辩的口才,说服或者愚弄了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男人,可是转瞬间他就感觉到了语言的无力。
霍时英低垂着头,两滴水滴落在石阶上,暗夜里没有人看见,很久后她仰起脸,对着韩棠道:“韩棠,其实你如今与其深陷在京城这潭泥沼里左右不是,还不如走远一些,出去历练几年再回来,说不定就又是一番局面了。”
韩棠万万想不到霍时英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这个,他先是震惊后又羞愧,他站在她的身旁明明高出她许多,却骤然觉得自己矮下去了几分,他出神了半晌,然后说:“时英,我愧对你的真心相交。”说完他整衣举手过头向她深深地一弯腰,“多谢!”
韩棠登车而去,霍时英沉默地看着,不言不动,看着他的马车远去,仿佛要在那里坐到天荒地老。
身后再次响起脚步声,最后那人停在她的身后,霍时英回头,周展穿戴得整齐,手里提着他来时的那个包袱,霍时英轻声问他:“你也要走了?”
周展高大的身影缩成一个佝偻的模样,很困难地点点头。
霍时英道:“如果我说,请你留下来再等我一些时日,我定能带着你脱身远走呢?”
周展的嘴唇几次蠕动,霍时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他最后还是说:“韩大人说得对,我不能耽误了你,田间地头的日子只会埋没了你。”
霍时英的一身血液瞬间凉透,她狠狠地闭上眼睛,口里溢出一声长叹:“周展啊……”
德生叫来一辆马车,周展最后看了一眼霍时英,转身登上车,霍时英最后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走过去隔着车门问他:“你们这半夜的要去哪里?”
周展无颜对她,看着脚下道:“我们打算先到北城找家客栈投宿,明日就出城返乡去。”
霍时英扶着车门说:“明日先别急着走,我让人给你们送些银子去。”
周展豁然抬头,他眼睛通红,大张着嘴呼吸困难,他激动而愤慨地说:“时英你怎么那么傻,我做了多年戏子,身上怎么可能无一份贴己,你怎么能不知道这个行当的污糟。”他激动地大吼,“我是收了人家的银钱来骗你的!”
霍时英眼里毫无惊容,她看着他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
周展哽咽:“就连、就连你那次在巷子里遇见我,也是我们安排好的,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污秽的人,不值得你……”
霍时英扶着车门打断他:“我知道,我都知道,指使你的人是蒋玥童。”她看着他,眼里坦荡得如纯净的湖面,“别这么糟践自己,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最后这样说。周展望着她,泪水夺眶而出,他猛然抓住门框,似乎想夺门而出,但霍时英没有给他机会,缓慢而坚决地关上了车门,她已经赠与他最大的坦荡和宽容,但他却始终少了一份信任和坚持。
霍时英埋头关上车门,静立当地,目送着他们简陋的篷车出了巷口远去,她低头摊开手掌又握紧,什么也没抓住。
再转过身来,霍真和王妃立在阶上,不知看了她多久,霍真面目僵硬,目中藏住了多少深沉,王妃却是目有哀凄,她袍袖微动,似乎想触碰霍时英,传递给她一些安慰,但她们却隔着触手不及的距离。
霍时英从他们身前穿过,没有多望他们一眼。
院子里景物依旧,却在一夜间物是人非,那把她经常躺在上面的摇椅,在微风里“咯吱咯吱”地摇晃着,那声音在如此暗夜里听起来格外的凄凉冷清。
霍时英忽然觉得饥渴难耐,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凉水猛灌下去,喝得太急,喉间猛然升起一阵痒意,她忍了几下,没忍住,胸腔里涌上一股气流,连着喝下去的水狂喷出来。
她感到嘴里喷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垂眼望见脚下是一滩鲜红,眼前阵阵发黑,女人尖利的叫声剌破耳膜:“时英啊!”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她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霍时英再醒来人已回到王府,外面已经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呆望着帐顶,心里空落落的,既不想叫人也不想动。
她躺了一会,只觉得外面日头浮动,人声嘈杂,听了一会终于听出不对来,朝着外面喊了一声:“怀秀。”
有那么会儿工夫,外间才响起动静,怀秀平时挺稳当的一个姑娘却跑着进来了,她一脸喜气地朝着霍时英行礼:“郡主大喜。”
“喜从何来?”霍时英靠在床头问她。
怀秀起身笑盈盈地道:“宫里来下旨了。”她抿嘴笑道,“郡主要做皇后娘娘了。前院正在设香案准备接旨呢。”
霍时英一愣,苦笑出声,掀开被子下床。怀秀一惊,赶忙上前:“郡主可是要更衣去接旨?王爷已[奇`书`网`整.理'提.供]经跟来传旨的人说好了,您身体不适,不用亲自去的。”
霍时英没理她,弯腰穿鞋,怀秀赶忙去拿衣服,等她拿来衣服,却见床头空空如也,霍时英已经不知去向。
霍时英穿着一身中衣,脚上踏着一双布鞋,披头散发地出现在裕王府的前院中庭,庭中跪了一地霍府的主子,老夫人领着霍真王妃跪在当头,霍时嘉领着龚氏宜哥居后,俱伏地埋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
福康站在香案前举着圣旨正念道:“霍家有女,秉性柔佳,贤淑端庄,德行温良,态美仪柔,其品貌仪德深得圣心,实能母仪天下。”霍时英穿过人群直直地走过去,不等他把“今宣召入宫,以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念完,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丝卷,盯着他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狠狠地说:“老子抗旨了。”
“霍时英!”身后一声大喝,霍时英把圣旨往福康怀里一摔,猛地转过身,顶天立地而又无所畏惧地瞪向霍真。
霍真悲哀地道:“你何苦要弄得这般难堪。”
“那你们又何苦要逼我到这般田地?”霍时英的神情狠戾,她一个个地扫视过跪着的每一个人,霍时嘉率先站了起来,紧接着王妃也站了起来,他们都无言地看着她,老夫人气得打哽,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一堆丫头婆子围了上去乱成一团。
霍真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福康跟前弯腰道:“对不住了,今儿霍府犯下大罪,在下这就进宫去请罪。”
可能自大燕开天辟地以来,就没听说过有谁敢抗旨拒嫁给皇帝的,福康傻了半天才回过味来,他没理霍真,反而走到霍时英跟前道:“都虞侯,杂家劝你一句,您好好地接了旨,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霍时英转头看他,说得无奈而又无力:“福大人,我是真的抗旨了。”说完她就踢踏着鞋走了。
福康垂头叹气,朝着带来的人挥挥手也走了,霍真殷勤地往外送人,他却始终都没看他一眼。
福康一走,霍真转回身就换装进宫请罪,而且一去不回。傍晚老太太醒过来,气得要发疯,她大张旗鼓地开了祠堂,请来了族里的老人,把霍时英绑了去,请出家法打了她五十大棍,临了还把她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去,赶出了家门。
霍时英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王妃被老太太派人看在院子里出不来,霍时嘉在宗祠里没有说话的余地,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裕王府一晚上乱成一团糟。
晚上宗人府来拿人的时候,只见霍时英躺在王府的大门口,人已经被打过了,搞不清怎么回事,还是把人抬了去。
霍时英没想到是宗人府来拿她,后来她才知道她干的这事,抗旨的话是归大理寺管,但是拒婚这条是有辱皇族的,又归宗人府管,最后这事皇帝还是让宗人府去拿的人。
宗人府的牢房不像大理寺那么糟烂,毕竟这里会经常关押一些皇亲贵族,霍时英被关在一间小阁楼里,每天有人按时送来三餐,还有女医官来给她治伤,她在牢房里趴了三天,屁股上的伤口好了个七七八八,中间没人来提审过她,其实她也知道她这事也没什么好审的,涉及到皇家的脸面,还是这种男女之事,一般人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第三天的晚上,霍时英正无聊地趴在床上数窗户外面天上的星星,怀安忽然来了,怀安拖着几大个包袱来,里面有她的换洗衣服,一大堆给她解闷的书,甚至还有一副叶子牌,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堆东西带进来的。
怀安进来一边闷头往外掏东西一边说:“世子让我跟您说,王爷回来了,外边没大事了,让您安心在里面呆几天。”
霍时英趴在床上,看那小子低眉丧眼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她问他:“王爷什么时候回去的?”
怀安抬头看她一眼,嘟囔道:“昨天夜里。”
霍时英愣在那里,昨天夜里回去的,也就是霍真在宫里待了整整两天,她问怀安:“王爷可好?”
怀安虚瞟了她一眼才低声道:“王爷是被抬回来的。”
霍时英的心里被针扎一样钻心地痛起来,她没想到霍真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心里第一次升起一股心灰意冷来,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当日霍真在太和宫外整整跪了两天,两天之后才被人抬进去与太后一叙,没人知道当夜他们说了什么,但之后太后却只在皇帝降旨的时候说了一句,把发配凉州改成雍州吧,就再没在这件事上追究了。
霍时英在宗人府里又待了半个月,她在这里都快住习惯了,也没有人真正地管她,太阳好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到院子里晒太阳,只要不走出院子大门,连问都不会有人来问她一声。
霍时英都有长期在这里住下去的心理准备了,但是半个月后皇上来了。
那一夜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夜里寒冷,霍时英裹着被子在一盏油灯下自己和自己玩叶子牌,房门忽然就被推开,门外灌进来的冷风把一点灯火吹得摇摇欲灭,霍时英抬头看去,就和一双墨黑的眼睛对上。
皇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霍时英一愣之下,失去了最佳上前跪见的时机。
门外有人轻轻带上房门,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说话,很久后皇帝开口的第一话却是说:“霍时英,我本不以为你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是和他一样的人吗?霍时英失去辩解的欲望,埋下头往被子里缩了缩。
后来皇帝又说:“霍时英,我就那么的不堪吗?不惜让你自毁前程,牵连家人也要远远地逃离?”
这可能是君臣二人自结识以来,霍时英第一次听见他如此带着感情说出的话,那话里压抑了多少的愤慨,让他失了身份。
霍时英终于抬头,她其实觉得对他异常的愧疚,她这半生,如此为她深思熟虑的人不多,他给了她一个帝王最大的尊重和宽容,但到底她还是糟蹋了他的那份厚爱。
霍时英用一种仰视而且真诚的语气对他说:“皇上,时英半生征战,见过了太多的生死,也有数不清的人命断送在我的手上,时英真的打仗把心都打残了,我太累了,只想找个地方安生地歇歇。”
这是霍时英第一次在人前毫不保留地袒露出她心底的创伤和道不尽的疲惫,皇帝久久地望着她,转不开目光也挪不动脚步。
他后来垂下眼睑,低低地喃语了一句:“向来情深,奈何缘浅,霍时英,我可是把一腔情意付之了流水?”
霍时英垂头望着脚面,静默良久,还是坦诚地说:“没有,是我辜负了皇上。”
低着头的霍时英没有看见他听了这句话后脸上一瞬间的松动,皇帝转身走到门口,背对着霍时英,最后又问了一句:“霍时英,给我一句实话,你喜欢那个人吗?”
霍时英头都没抬,清淡地回了一句:“我喜欢的不是他。”
皇帝在原地停了片刻,拉开门走了出去,这可能是霍时英对自己感情最坦诚的一句话,不知道皇帝最后有没有听懂,不过这对她来说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皇帝走后,第二日圣旨就下来了,霍时英被夺爵,革去一切官职,发配雍州,没有听宣,永不得回朝。
上路的那天,霍家的人全来了,比较让霍时英惊奇的是人群里竟然还有挺着大肚子的月娘,月娘那身子少说已经有七八个月了,霍时英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一路哭到城外的十里亭,所有人中,数她动静最大。
十里亭外停着一辆马车,车门开着,焦阁老那一头银灰的头发在风里飘荡,霍时英眼眶湿了,转头对着霍真跪下:“女儿不孝,连累了你。”
霍真腿上跪伤了,杵着一根拐杖硬是走着穿过半个京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然后伸出手杖戳了戳她的肩膀道:“去吧,挺直了腰板去,我是你爹,把命给了你我也愿意。”
霍时英深深伏地,多少年来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给她老子磕了一个头,起身扫过众人,再次弯腰拜倒,然后转身大步走向焦阁老的马车。
霍时英在车旁跪倒,焦阁老默默地看着她,老人脸上纵横的深刻纹路暴露在晨光里,他对霍时英说:“你是我最顽劣的弟子,我等着你回来。”
霍时英额头点地,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都没说,起身随着官差走了,此去就是经年,她没有留恋地回头看一眼。
霍真望着她的背影长叹,焦阁老却云淡风轻地笑着安慰他:“人年轻的时候总要折腾几次的,等她折腾累了自然就回来了。”
霍真不能跟焦阁老一样想得开,一脸愁云惨雾地带着一家人回去了,而霍时英跋涉过半个中原,历经三个月,被押解到了帝国的最西边,一片漫天黄沙的荒芜之地。
09
东营口子镇位于帝国整个版图的最西边,这个镇一条街就横贯了东西,人口不过五百,如果站在五十里外的关仁山顶上往下看,它只有芝麻绿豆那么大一点,但神奇的是它就是芝麻绿豆那么大一点却也在帝国版图上占了那么一丁点的地方,因为在它东边五十里的关仁山里有着一个巨大的金矿。
霍时英在东营口子镇上有一栋房子,一个四方小院,三间泥胚房,院子里有一口井,她这院子最值钱的就是那口井,整个东营口子镇只有两口井,一口在东边镇子口,还有一口就是霍时英院子里这口,三年前霍真派的人比她来得还快,在这儿给她盖了房子挖了井,一下子让她跃居成为东营口子镇最有钱的富户。
镇子的远处就是大戈壁,这里一年四季几乎见不到绿色,阳春三月的清晨屋檐下依然垂挂着冰凌子,霍时英躺在床上,听着东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房门打开,再是一阵脚步声停到她的窗子底下,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娘,你起来了没有,我要上学堂了。”
霍时英掀开被子下炕,穿着衣服回:“起来了,东俊你先别忙,等我一起吃了早饭再去。”
东俊是霍时英来这儿第一年领养的一个孩子,那年矿山塌方,霍时英和镇上的青壮劳力去救人,挖出来五十具尸体,更多的人被埋在山里找不出来。
那天霍时英从半夜一直挖到第二天中午,累得嘴唇干裂,虎口出血,转头间就在广场上成堆嚎哭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小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身破衣烂衫,常年营养不足,四肢像面条却挺着一个大肚子,倒是一双眼睛衬在一张小脸上乌黑而硕大,守着两具尸体不哭不闹。
霍时英观察了他很久,从正午到晚上,那孩子站着一动不动,别人家有亲属的都熬不住日头把人拉回去葬了,最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要站到天荒地老。
霍时英觉得她和这孩子应该有点缘分,这里有无数的孤儿寡母,但是不哭的孩子她还没见过,于是半夜的时候她终于走过去蹲在孩子的面前问他:“我把你父母安葬了,你愿意跟我回家做我的儿子吗?”
孩子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看了她半晌问:“我给你做儿子,你给我馍馍吃吗?”
霍时英笑了,她点点头,又带着几分严厉地道:“但是做了我的儿子,就必须是我的儿子,不管你以前姓什么,叫什么,是谁的儿子,爹娘是什么人,都要统统忘掉做得到吗?”
小孩低头看了看地上两具航脏的面目模糊的尸体,抬头道:“行!”
于是霍时英就花钱买了一块地,又雇人体面地葬了那两具尸体,把小孩带回了家。她不管那孩子原来叫什么名字,从那以后就叫他霍东俊,她整整把东俊搂在怀里睡了一年才终于把小孩捂热了,后来东俊终于有一天叫了她一声娘,再后来她守着这个孩子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霍时英穿好衣服出来,东俊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等她,看她出来,厨娘提出热水往屋檐下的两个并排放着的盆里倒上热水。
霍时英走过去,东俊也跟了过来,母子俩并肩站在一处,弯腰湿脸,打胰子,再弯腰一阵扑棱,一起起身拽过布巾擦干净,最后把布巾一起往盆里一扔转身就走,动作那叫一个一模一样。
厨娘出来收拾,东俊跟着霍时英回屋,霍时英从妆台上拿了油膏给自己抹上,又转过来给东俊脸上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油膏是二百里外兰城的商号里买来的,霍时英每天都往东俊的脸上擦,镇上所有孩子的脸上都是乌漆麻黑常年干裂,而东俊却永远是最整洁白净的一个。
收拾完,母子俩一起去堂屋吃早饭,饭桌上摆着豆浆油饼,看着简陋,但在这东营口镇却是最奢侈的了,东营口镇只有一家豆腐坊,整个镇子也只有霍家能天天早上去打一小桶豆浆。
这些年霍时英不余遗力地喂东俊,当年那个面条一样的小孩终于慢慢地抽条长开了,现在有她胸口高,初初有了一点少年人的模样,霍时英把他带回家的时候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现在看了大概是个七八岁的模样。
吃了早饭,东俊自己回房拿了书包,霍时英把他送到院门口,天气还冷,霍时英还给他穿了一身茄色狐皮祅子,又把一顶狐皮帽子扣在他头上,霍时英给他理了理领口道:“今天跟先生说一下,就上半天学吧,下午你秦伯伯可能就要到了。”
东俊规规矩矩地站在跟前,任由着霍时英摆弄,回道:“我知道,前两天你就说过了。”
霍时英怕他嫌自己啰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去吧。”
东俊出了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说:“娘,我去了。”
“嗯。”霍时英站在门内抄着手应了一声。
东俊转身走了出去,门口出去要走一段夹道才能拐到大街上,东俊规规矩矩地走在路中间,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看见前面的一个污水洼,远远地就绕了开去,霍时英皱了皱眉头,东俊是整个镇子上最干净漂亮的小孩,但他每天出门穿的什么样子,和一帮半大小子上了一天学回来却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的模样,他似乎没有朋友。
送走了东俊,霍时英回房换了衣服往司卫所而去,她现在是罪犯的身份,每五天要去当地的司卫所报个到。她到了这里后,除了每年秋天应当地驻军的邀请去给他们练一下兵外,就只有这一件必须要做的正经事。
从司卫所回来已经是晌午,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停了一架马车,霍时英笑了笑,往家走去。
院子里传出秦川的大笑:“小子,别看老子就剩下一条胳膊,一根手指头照样挑翻你。”
东俊不服气地吼:“你等着,等我长大了我照样一根手指头挑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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