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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之上》——印度行游书

_4 张金鹏 (当代)
原来,孤独是自由的另外一个名字。
第一站:南城金奈 一、南方
  从金奈到印度最南端
萨利姆(Salim)说,欢迎来到南印度!她不同于德里的印度,也不同于孟买的印度,是一个与你之前所见完全不同的印度。
是从邦加罗尔开往金奈的火车。萨利姆是坐在我对面的印度小伙。他家住孟买,平日在邦加罗尔的一家IT公司上班,经常在两地间往返。
话题围绕即将抵达的金奈展开。萨利姆介绍,金奈是泰米尔邦(TamilNadu)省会。泰米尔邦虽然行政隶属印度,却是高度自治的一个邦郡,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萨利姆继续说道,泰米尔邦盛产文学家,最著名的一个叫做泰鲁瓦卢瓦(Thiruvalluvar),他用泰米尔语写成了一部史诗,是我们民族的骄傲!说这话时我能分明听出他语调中的激动。他继续说道,这部史诗只有133行,每行只有7个单词,却写出了世间关于道德财富爱情的所有准则。多么伟大的诗人!多么伟大的语言!他又开始激动。
不是为了反驳什么,我只是平静地说,中国700年前也有这样一本行为规范手册。那部手册中不仅涉及道德财富爱情等人文层面的要义,还包括天文地理数学等对自然科学的解释。文字也言简意赅,每一句只有3个字。见他不信,我随口背诵,每说出抑扬顿挫的3个字节,就用英语同步翻译。人之初,peoplefrombirth,性本善,havegoodheart。看他听得入神,我却惭愧地背不出更多了。
坐火车最大的乐事是遇到会聊天的人,时间容易打发。
发现没过多久就已抵达金奈。在车上时萨利姆知道我下车后要先去找青年旅馆,他怕我迷路,就在我的本子上详细地画出地图,火车站在哪里,青年旅馆在哪里,中间要经过几条马路,如何转向,又在各个路口简单画下那个地方的标志性建筑,比如一个网吧、一个站牌、一家副食店等。
下车后,再次感谢他帮我指路,正要跟他告别时,萨利姆说,稍等一下。很快我就知道他让我等什么。这时看到他兴奋地朝一个中年印度妇女挥手,他说,那是我妈妈。老人家骑来一辆轻骑摩托。萨利姆解释说,刚才快到站时我就给妈妈打了电话,让她把我的摩托骑来。来,上车吧,我带你去青年旅馆,你一个人背着大包又累又不方便。我家离火车站不远,妈妈可以慢慢走回家。
我不知该做出一个怎样的感谢表情,也不知该如何推辞。只是木木地跟他妈妈挥手说感谢说再见。
摩托车行驶在每一寸都燥热难耐的金奈大街上,我只奇怪,为什么只感觉心中凉爽?
车子在背包客聚集区前缓缓停下,很快找到LP上推荐的一家客栈。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没想到他又给了我一个惊喜。他从随身的背包中掏出一袋咖喱饼干,说,这是我妈妈自己做的,味道很特别。你留下,路上吃。
随后的旅行验证了萨利姆的那句南印度与我之前所见的印度都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
首先是人种不同。南印人属于达罗毗荼(Dravidian)人种。他们体型更小,也更黑更瘦。其实他们才是印度人最早的祖先,早在公元前3000年就在南亚次大陆居住。
这里更炎热。似乎只在德里以北才有春夏秋冬之分,似乎只在孟买以北才能感受早晚的温差,而到了南印度,仿佛进入了一个恒温的烤箱,潮湿闷热似乎是一天到晚一年到头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让我时刻有把所有衣服全部脱光的冲动。
这里更贫穷。贫民窟到处都是。小孩子全赤裸着身体,男孩女孩身上都像裹着一层黑泥。本来他们就已很黑,在阳光下,更像是一块块滚动的煤球。他们的家也是那种秸秆搭建的简易草房。真不知一场大雨过后,这样的家是否仍然安在。
普遍不通英语。这让我问路时遇到很大难题。最让我头痛的是连那些三轮车夫都几乎不通英文。他们似乎也懒得做游客的生意。其实在金奈已经看不到几个外国游客,他们自然也失去学好外语的动力。让我恨不得自己直接撞墙杀出一条血路。
物价更便宜。金奈作为省会城市物价算是全印度最低。这里一大把香蕉只要几个卢比,而这价钱在果阿不够买半根。
更加热情。每次我坐公车,很快全车人就全知道我的目的地。快到站的时候,前后左右会有无数人热情提醒。到了!到了!他们会齐心协力地帮我把自己和包一起挤下汽车。我成功下车后,他们还会笑着露出齐齐的8颗牙齿挥手说再见。
我终于相信萨利姆说的话,南印度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印度。其中最大的不同,是让我感受到人们天性中的热情,这与德里孟买那些游客众多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从这个层面说,不知旅游开发对当地人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第一站:南城金奈 二、国球
  旅行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一种与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崭新体验。
中印自古是两两相望的邻邦,可两国间历史文化自然民俗之间的巨大差异为旅行者的菜单增添进许多令感观惊喜的新鲜。这种差异体现在体育领域,就是当我看到板球这种风靡印度却为中国人所不熟悉的体育运动时,竟被深深吸引。
板球起源于英国,后来逐渐在英联邦各国,如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巴基斯坦等流行。板球信守公平竞争原则,崇尚团队合作精神,是属于鲁迅笔下所谓费厄泼赖(fairplay)运动。其实板球很早就传入中国(1851年英国在香港成立了第一间板球俱乐部),上海与香港专业板球俱乐部之间的对抗赛也曾延续将近百年(1866-1948),只是解放后这项运动被定性为资产阶级余毒,就此销声匿迹。
在印度,人们对板球运动的喜爱近乎狂热。无论恒河岸边,还是加尔各答中心公园,都能看到青年队员掷球挥板的矫健身影。每年板球联赛(从季风过后的10月到次年4月)更是印度人业余生活的首席消遣。每逢重要比赛,当日的宝莱坞电影票房必然受到冲击——人们或蜂拥到球场看比赛,或全家围坐在电视机前。板球联赛还养活了一大批体育报纸。传媒大亨们发现只要报纸把赛前预测和赛后分析写得通俗易懂,再配发几张板球明星的八卦照片,就一定能保证每期销量,还有什么盈利模式比这简单?
印度人痴迷板球运动除传统渊源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它能最大限度激发爱国热情。每年在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要举办一场规格极高的板球比赛。在这两个仍旧敌对的国家,很难说清板球是连接友谊的纽带还是把血火拼杀的战场延伸到球场。2005年那场比赛甚至令两国总统亲临现场助威呐喊。此时攻守球员每一次投掷每一次击球都会牵动场外数亿观众的心跳脉搏和神经。
板球运动有42条军规,是由成立于18世纪的最早一间板球俱乐部制定。板球比赛规则和棒球有许多相似处,而其间最大区别就来自于两者名字,顾名思义,板球使用宽板击球,而棒球则用金属圆棒。
板球比赛双方各有11人上场,分攻守双方。一方为攻时,派遣两名球员上场,包括一名击球手和一名接球手。而守方全体11人都要上场安插于不同接球点。
攻方击球手通过击打出漂亮的高远球以获得充分时间跑动得分。而守方则要通过掷球手抛出速度飞快角度刁钻的好球以降低攻方击球质量,同时队员在最短时间内接球以封杀攻方球员。
随后双方互换攻守,最后累计各队得分,分出胜负。
1952年,在金奈市内的椭圆型板球场,印度国家队第一次战胜到访的英国板球队。那次伟大胜利也极大提升了印度人的民族自信。
场地分成左右两块。一边是专业球员练习场,也是正规比赛用地。场上跑动的球员即使在烈日炎炎的正午也依旧全副武装,穿统一白色球衫、白色球鞋,戴白色球帽、白色手套。这一边的场地也被打理得油光粉面,碧绿的草皮仿佛刚用立邦漆刷过。另一边则是业余球员的训练场,没有绿色草坪,只有黄色沙土。场地上奔跑跳跃的全是十来岁的男孩。他们大多光着脚板,跑动时溅起的黄沙很快在脚下弥漫成一阵低矮的沙尘暴。
我看的是两支业余球队之间的较量,只两个回合就定出输赢(真正的顶级赛事,需要五、六天时间)。那些小球员脸上像倾倒了整整一瓶矿泉水,汗水和着泥,流成一条条小黑河。他们此时最大的梦想应该是可以成为一名专业球员,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并不在乎在太阳的炙烤下挥汗如雨。
由板球在印度的风靡联想到在中国至今仍没有一项运动可以被称为国球的可悲现实。不要提足球,与其看中国球员不争气地为国抹黑还不如打开电视看水平不知高出多少档次的德甲和意甲。也不要提乒乓,厚道地说,它一度是我国当之无愧的国球,并在中国的外交史上立下汗马功劳。可如今乒乓球比赛的收视率却每况愈下,已没多少中国人像几十年前那样关注乒乓。竞技比赛的精彩来自于胜败未卜的悬念。而现在中国乒乓军团留给百姓的唯一悬念是本次奥运本次世界杯能否第N次包揽所有项目的所有奖牌。在一次次包揽背后,中国乒乓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尴尬局面——不但外国人不再乐意陪太子读书,连中国人自己都把它当成鸡肋。长此以往,这项运动必将走向衰亡。
由此可见,一项运动成为国家性全民性体育运动需要两个基本条件。首先,这个国家在这个项目上保持极高的竞技水平(印度板球队世界排名仅次于澳大利亚位居第二)。其次,在世界存在同样强大的竞争对手(如巴基斯坦)以刺激人们关注并参与的激情。
我想自己是被印度人对板球运动的狂热吸引。因为那种狂热,在当今的中国,我无法看到。
第二站:山城 茶园
  茶园的看门人扫了一眼腕上的表,不耐烦地说,已经说了要等到9点才能放你们进去,差一分都不行,现在是8:57,对不起,还得再等3分钟。
第一次遇见如此守时的印度人,可大家一看自己的手表,发现,他人虽守时,表却慢了。
在泰米尔邦和克拉拉邦交界处的高山茶园。纬度位置已逼近赤道,但由于海拔较高,倒也不觉得湿热难熬,又有山风吹拂,反倒有一阵意料之外的凉快。是印度最优质的茶叶产区,附近的种植园还出产丁香、豆蔻、胡椒等香料。不夸张地说,这里的出产构成印度人餐桌上一大半的味道。
9:03分,我们“准时”进入茶园参观。
满山遍野的茶树仿佛被阳光浸透了,渗出一种油亮的绿色。不算高大的茶树之间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彼此既不会因太过紧密而争抢肥力,也不会因太过松弛而降低亩产。有采茶女工忙碌地穿梭其间,采摘着最新一季的嫩叶。她们斜挎着白色茶袋,把茶袋一角套在头顶。采茶的动作异常熟练,左手捏起一枝新叶,右手剪刀喀嚓一声手起叶落,顺手抛入身后布袋,很快就能采满一袋,马上背到山下茶厂加工。
一走进加工厂大门,就差点被浓郁茶香熏得晕过去。之前在法国参观香水工厂时也曾有过类似体验。看来无论花香茶香,过分浓烈时,人的生理系统都会本能排斥。所谓适可而止过犹不及,用到哪里都不会错。
工厂车间内的温度湿度要比外面高出许多,不一会就感觉呼吸困难。几个年龄偏大的欧洲游客知难而退地直接到SHOPPINGCENTER买茶叶去了,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南斯拉夫女孩坚持着看完茶叶的完整制作过程。
从茶树叶到成品茶一共需要4个步骤。
第一步,去掉粘在茶叶上的泥土根茎,然后把叶片投入一个大蒸筒进行物理脱水。
第二步,把脱水后的叶片放在一个密闭容器中发酵24小时,从中萃取茶叶细胞精华。
第三步,通过烧烤过程把萃取的精华凝结成黑色颗粒。这是印度茶与中国花茶绿茶的最主要区别。前者入水后完全溶化,后者却仍保持叶片的基本形态,入水后会慢慢舒展膨胀。
第四步,筛选。通过网眼由大到小的铁筛把茶叶颗粒按大小分类。
茶叶加工用到的许多机器仍以巨大齿轮牵动,应该是从工业革命时代延续至今的古董。
其实印度在被英国统治之前,并不生产茶叶。英国在印度引种茶叶的原由,是为了减少从中国进口茶叶而产生的巨额贸易赤字。1848年,东印度公司派遣经验丰富的皇家植物学家到中国偷师茶叶种植技术,并把两万株茶苗和1.7万粒茶种带到印度,同时还带来8个茶叶种植园的茶农。从此之后,印度茶慢慢取代中国茶成为世界茶贸易的新宠。到1890年,印度茶占据英国茶叶市场90%的份额。
英国人每天4点钟的下午茶是许多家庭雷打不动的习惯。享用下午茶时,有许多名目繁多的讲究,比如喝茶用的杯盏最好是中国瓷器,铺在茶桌上的白色餐布最好缀着蕾丝花边。人们的穿着坐姿也都不能随便,是绅士体现风度淑女表演娇贵的最佳时刻。而在印度,人们喝茶就是为了解渴,而不是为了社交。印度的大街小巷随处都能看到茶摊,听到“柴(印度人把茶读做chai,也是二声)柴柴”的叫卖声。
由于喝茶者众,茶摊老板时时忙碌异常。他要先往煮锅中扔进一小把黑色茶粒,然后加入水、牛奶和白糖,再同时撒入姜末、桂皮等调味料。在等茶水煮沸的功夫,他又忙着洗杯收钱找钱。茶水沸腾溢出后,他再用一个绷着纱布的过滤器把茶水内的茶渣姜末撇掉。通常五六分钟煮一壶,一壶倒七八杯,一杯卖三四卢比。由于茶味香浓,价钱便宜,印度茶就成了印度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组成。
茶园边是一间规模很大的香料种植园。几十公顷田地,种满丁香、咖啡、可可等香料。香料的种植不像茶树那样泾渭分明,不同种类也可以同时同地混种。比如被誉为辣椒皇帝的胡椒长在树梢,而皇后豆蔻通常就会匍匐在他脚下。
香料的蒸煮搅拌技术是印度婆婆考察儿媳的一项重要指标,因为印度人吃饭最讲“味”,所以印度媳妇们每日和各种香料厮磨的时间会长到让她们的老公嫉妒。
香料种植园和茶园中还散种着一些热带水果。比如长相丑陋味道刺鼻的榴莲像马蜂窝一样高高挂在树顶,而木瓜竟然比椰子还高产,一颗树能结七八十粒果实。
下山时到路边的一家茶摊小憩。不用说,这里的口味最地道正宗。
老板指了指茶摊的顶棚说,看,那里种满鲜花,是我家的空调。我笑着对他说,我喜欢你这个比喻。
第三站:渔城科钦 一、外交
  是从额纳库兰(Ernakulam)开往科钦的渡轮。
这一路在印度的奔波,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已是第五个来回。当我再次看到阿拉伯海的时候,就已像好友见面,少了在孟买初见她时那种令心跳骤紧骤停的感动。
岸边成排的水银灯柱在海上撒下飘忽不定的光影,那光影连成一条扭曲的线,像条自在游弋的火蛇。渡轮的马达发出巨大噪音,像头失足溺水的雄狮,在水面上挣扎咆哮。印度人说话本来就大嗓门,而在夜色中,在喧嚣下,更是变得肆无忌惮,仿佛一群盲人,只能通过声音辨识彼此。
我坐在迎风的船头,闻着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带着鱼腥味的海风。空气中的每粒分子都是汽化的海水,不一会儿,脸上就粘了一层盐。
科钦是南印度最大的景点仓库,不会让每个慕名而来者失望。
是从科钦最北面的中国渔网(ChinaNet)开始一天的游览。十来张巨大渔网在岸边一字排开。渔网的四角系在四根长木上,长木顶端拢在一起,再被固定在一根更粗的长木之上。捕鱼方法是在涨潮的时候,四五个青壮年通过杠杆原理把渔网沉入水底,让它张着胃口,等待倒霉的鱼群自投罗网。几分钟后,当渔民再次把渔网拉起,就总能看到网中央活蹦乱跳着几尾大鱼。中国渔网改革了当地古老的通过独木舟撒网或者木叉叉鱼的捕鱼方式,极大提升了劳动效率。
中国网旁有个渔市,渔夫同鱼贩在这里交易。刚刚捕获的海鱼按照品种大小分门别类地躺在发出浓重鱼腥味的破旧箩筐中,都鼓动着鳃,像哮喘病人一样大口大口喘气。游客也可以买上几尾,到旁边的餐馆简单加工后吃掉。
我买了两尾对虾和一条不到1尺长的小白鲨。对虾直接放到火炉上生烤,由青变红后,洒一点咖喱辣椒混合的调料。虾肉异常鲜嫩,仿佛能从里面咬出油水。
白鲨的加工要稍微复杂,厨师先把鲨鱼开堂破肚,搜刮出里面的肝胆心肺后,再填充进香料。此时小鲨仍未死透,扁平的嘴轻微地一翕一合。接下来厨师把小鲨放在火红的铁板上生煎,边煎边洒盐,很快就闻到一股烤糊后的焦香。鱼在烤到七成熟左右就装盘上桌,刀叉戳入惨白的鱼肉,还呲呲地冒出血丝。第一次吃鲨鱼,感觉味道一般。问题应该出在料理过程的简单,如果换成中国做法,那无论清蒸、水煮或者糖醋,都该是另一种令人馋涎欲滴的美味。
渔市旁是个舞台,每晚会有印度戏演出(见下一节)。舞台正对科钦的公主大街,是背包客的主要集散地。各色客栈、餐馆、按摩院、网吧、工艺品店及瑜伽学校分列大街两旁,就像夹道欢迎的仪仗。
大街的另一头连着一座始建于16世纪初期的圣佛朗西斯基督教堂。从教堂主人的更迭就能管窥蠡测世界海洋霸权的风云变幻。最早是葡萄牙人统治这里,后来海上马车夫荷兰人把这里改造成一座天主教堂,再后来,这里的主人又变成大不列颠人。
除了教堂的兴衰变迁让研究世界海洋史的专家唏嘘不已之外,更令他们激动的是,在这里长眠过一位伟大的航海家——葡萄牙人达·伽马(他的尸体后来被转运到里斯本,重新安葬)。
1502年,率领4艘远洋探险船队的达·伽马绕过南非的好望角,顺着温暖的印度洋洋流北上。他此行的任务是开辟一条通往东方的海上走廊,以打破横亘在欧亚之间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对东方与欧洲之间陆路贸易雁过拔毛式的妨碍。
当头戴船形黑色呢帽身穿紧身衣裤的达·伽马爵士通过他那单筒望远镜看到这片被叫做科钦的印度大陆的时候,在他眼中呈现的恐怕并不是那块被绿色植被覆盖的陆地,而是由无数珠宝钻石香料棉花换算而成的如山高的金币吧。他登陆后马上命令手下拿过一面葡萄牙国旗,然后亲自在岸边松软的沙泥中狠狠插入。在他的概念中,这个插旗的简单动作即是完成了把科钦由印度领土变成葡萄牙领土的过户。
在返航后的达·伽马向他的国王陛下汇报此次东方之行所获巨大成功的那次演讲中,他曾反复地使用“第一”的字眼。我是第一个从海上抵达印度的人,我第一个发现科钦,我从印度带来第一批国王您所需要的丝绸和棉花……
我不想否认达·伽马的伟大,但他的言行实在太像自大的夜郎或者井底的蛤蟆。他竟然不知道,在他抵达印度60多年之前,曾有另一位同样堪称伟大的航海家早就光顾过这里。
那位航海家率领的可不是仅仅4艘小米加步枪的探险船队,而是真正名副其实的远洋舰队。他的旗舰足有5层楼高,船首飘扬着中国龙的旗帜。他穿的也不是欧洲人的那一身海盗装束,而是锦绣大红官府,彰显出一派大将风范,大国风度。
这个人就是郑和。
郑和七下西洋的故事我不想在这里赘述。只想说明他此次远洋印度的目的并不是要向明朝皇帝报告什么第一,也不是要争夺南亚的海上霸权。他把自己定义为和平的使者,是为了巩固并促进东南亚各国之间的友好往来。
达·伽马与郑和分属不同种类文明背景。葡萄牙是侵略性海洋文明的代表,而中国则固守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不同文明的发展要求导致外交策略也从根本上不同。于是,达·伽马抢走印度的钻石珠宝丝绸茶叶,而郑和却为当地留下先进的捕鱼技术。
无论抢夺还是赠与,当尘埃落定,这对并称伟大的航海兄弟都先后把印度作为人生的最终归宿。达·伽马长眠在科钦的圣佛朗西斯教堂,而郑和也在科钦以北的小城古里(Calicut)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三站:渔城科钦 二、看戏
  4月的时候,北京有过一次规模盛大的世界旅游展。印度展团前竖着一副巨大宣传海报,占据海报中心位置的却不是那令人眼中生茧的泰姬陵,而是一位正在给自己化妆的印度戏演员。他一手举镜,一手描目,用一根蘸了绿色颜料的柴棍。脸上的妆已基本完成,那分明是一张中国京剧演员的脸谱。我注意到他那凝视的眼睛和他那专注的表情。
海报下方写着本次印度展的主题:神奇的印度。
是印度家喻户晓的一种戏剧演出形式。叫做卡塔卡利(Kathakali),卡特是故事,卡利是表演。起源于16世纪的克拉拉邦农村,而其中某些戏剧元素甚至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祭祀典仪。由于兼备娱乐与宗教双重职能,所以深受当地百姓爱,后来影响逐渐扩至全国,现已成为印度的名片拿到世界各地进行巡展。
卡塔卡利剧情取材于两部印度史诗——《罗摩衍那(Ramayana)》和《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主要讲述人神之间的爱恨情仇,与古希腊《荷马史诗》异曲同工。可见在人类社会发展早期,人们是多么愿意把自己的生活和神仙的生活混为一谈。看来物质世界虽然乏匮,却一点都不妨碍精神世界的五谷丰登。
民间的卡塔卡利演出通常从日落之后开始。那边太阳刚刚淡漠了踪影,这边火把就把舞台照得通明。先是一阵催场的锣鼓,把远近村庄爱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聚拢。随着一声嘹亮的呼号,舞台帷幕缓缓开启,几位当红演员闪亮登场。他们的表演不需要语言,而是通过个性鲜明的脸谱,夸张的面部表情,激烈的舞蹈动作,来完成对角色的塑造和对剧情的交代。故事推进得抽丝剥茧般缓慢,一出戏演个十天八天不算新鲜。每天的戏演到转天黎明便戛然而止,没看过瘾的农民就有了一整天的期盼。
为游客安排的卡塔卡利演出已经化繁为简。只摘取其中高潮段落,类似我国京剧中的折子戏。
表演从演员的上妆过程开始,这个环节也堪称精彩,游客们举着各种摄影摄像器材记录下演员如何完成从人到神的蝶变。
首先是变脸,即本文开头的那个勾画脸谱的过程。颜料是从天然动植物中萃取,红砂岩,绿树叶,黑炉炭,白米糊,全都被研磨成粉末,和水之后,用板刷、柴棍一层层地往脸上叠加着色彩和图案。人物的忠奸善恶全部交由脸谱呈现。比如英雄(Pacha)都长着一张绿脸,眼眶碳黑,嘴唇猩红。而奸角(Katti)和英雄长得像兄弟,也是绿脸黑眼红唇,区分是后者的脑门和鼻头都点了一块白斑。孰善孰恶,一目了然。
然后是戴帽。不同人物对应帽子的形状款式花色也不尽相同。有的是一顶璀璨王冠,有的像一把倒竖扫帚,有的像在头顶盖了一座庙宇。
最后是穿衣。演员们上身披挂各色绸缎,脖上挂满珍珠翡翠项链,而下身都围着层层白布。这里还有一个典故。据说最早设计此剧的造型师为演员服装伤透脑筋,一日他来到海边,看到从海里冒出很多穿戴各种艳丽服装的土著,便豁然开朗。上半身搞定了,可下半身穿什么呢?他只看到白色的海浪,于是死板的他决定让演员的下身都围白裙。
演出场地不大。舞台四周散落着几十把电镀座椅。观众大多是欧美游客。
报幕员宣布演出开始,介绍演员,介绍剧种起源,介绍演出形式。语调例行公事般地平淡。这话想必她已重复几百几千遍。
随后介绍卡塔卡利的基本演出动作。她每说一样,舞台上的演员就同步表演。从脸部表情到全身动作,从人物刻画到动物模仿,都惟妙惟肖。那眼神的烔烔明光,那手势的淡淡若莲,那身体的大跨步小奔跑,每一个动作都很卖力却又看不出卖力,观众的喝彩叫好声持续不断。
今晚的戏码是一个印度版的天仙配故事。天神女儿爱上人间王子,天神横加阻挠,王子不屈不挠,但最终仍与神女天人两隔的悲剧爱情故事。演出从王子战妖救美的高潮段落开始。那王子时而瞪眼,时而跺脚,时而挥刀,把四周的妖魔鬼怪打得魂飞魄散七零八落。伴奏的鼓点也繁密得如暴风骤雨,把王子披荆斩棘的英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演出终了,看台上哗地一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是每一个尽心尽力的演出者最希望收获的回报。
显然,他们还希望回报能有更多形式。散场时,我看到那些演员已很快把脸上的浓妆卸去,把肥厚的彩衣白裙脱掉,一个个排列得整齐,在走廊里售卖他们演出的VCD。
我再一次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化妆时我看到的是凝神贯注,演出时我看到的是神采夺目,而此时此刻,我却看到一种乞求的可怜。
这是我不敢多看的眼神,于是赶忙快步走过。
第四站:椰城 一、水巷(1)
  椰林水巷是印度之行最殷切的期盼。毕竟,她与泰姬陵平分秋色,双双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选为人生必去50地之一。
可是……
下午3点半。
我对舵手说,已给你们机会,却再次被爽约,我不能再等。他知道很难再找到其他借口拖延时间,只轻声地一遍遍重复,再等等,再等等,马上开船。
我抓起背包,就在踏舷上岸的瞬间,我看到船长开着摩托匆忙赶到,车后拖着一台发动机。
时间向前倒推半个小时,下午3点。
怎么还不开船?船长呢?再不开我就找别家了!
舵手赶忙笑着说道,船长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您别着急,5分钟内肯定开船。他的脸上像是戴了一张小丑面具,堆砌的笑意笨拙地厚重。我自然知道5分钟对印度人来说是个什么概念。于是说,好,我再给你15分钟。否则不是船走就是我走。
时间再往前推半个小时,下午两点半。
我躺在船头的竹椅上,拿了本小说,心不在焉地翻看。眼角的余光不时扫到刚刚还停在前后的大小船只都已纷纷解缆起航。只有我们这条船像腿脚不便的阿婆,仍旧在颤巍巍地原地晃动。那泛起的层层涟漪轻摇着河水中盛开的紫色莲花,莲花的勃颈轻微晃动,仿佛连它们都已不耐烦了。
舵手正往船舱里蓄水,他拽着绳子一头,另一头连着个塑料桶,一桶桶地把船上的水槽灌满。他说,这是今天做饭喝水洗漱的全部水源。
可能还没做好准备吧,也不好催促。虽然这船两点的时候就应该起锚扬帆。
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开船?舵手憨厚地笑着回答,马上!马上!船长去镇上买鱼买菜了。马上回来!马上开船!
下午1:30。
从科钦到阿勒比的长途客车准时进站。车站旁即是椰林水巷的起点。河道两岸停泊着无数船只。游客众多,自然在这样的地方,掮客也不会少。
他们都讲着同样的故事。
你好,先生!我弟弟有条船,能打很低的折扣……
你好,先生!我哥哥的船就停在那边,船上的厨师是本地最好的,可以为你做中餐……
你好,先生!我叔叔就是船长,船上的客房舒服又干净,晚上还没有蚊子……
听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新鲜。我知道他们都只是英语说得流利的中间商,和游客谈好价钱后,再把我们转包给承运人。
承运人有几种。
有的只做长线,从阿勒比到克拉拉邦南部。全程8小时,票价不到300卢比。船型也是最大,满载时可以装下几百人。但也由于船体巨大,无法驶进椰林水巷的狭窄水域,对我来说就丧失了一大半吸引力。
另一种是独木舟,单人单桨加一个游客。由于不依靠机械动力,所以走不了太远。就像游乐场内绕场一周的观光小火车,只能看个大概,无法过把瘾就死。
还有一种摩托艇,它的活动范围虽然超出独木舟很多,可噪音太大,就像中国古代为官僚开道的锣鼓,会把远近水鸟都惊走,所以也不在考量范围。
LP上说,游览椰林水巷的最好方式是包一条可以在水面过夜的小船。白天看尽小桥流水人家,夜晚还能观天象看流星。会让游客花出的每分钱都值得。
第四站:椰城 一、水巷(2)
  没有理会掮客的纠缠,而是自己走到岸边和一个个船老大讨价还价。
选定一家。上船前仔细跟船长核对彼此的权利义务。两点开船,转天8点上岸。包两餐及下午茶,还有水果饮料。
费用2000卢比,是此次印度之行最大一笔开销。可一想到在接下来的18个小时中,3个要养家的男人(船长、舵手和厨师)只为我一个人服务,也就不好意思继续压价。但愿如LP所说,每一分钱都值得。
原来是发动机坏了,舵手怕我弃船而去所以迟迟不敢告诉我真实原因。
此时河面上只剩我们这孤零零一只小船,眼见已经没有任何跳槽机会,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地旁观船长和舵手修船。终于听到从船底传来突突突扇叶打水的声音,已是下午4点。
从来不会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所以当我伫立船头,看到两岸墨绿色椰树和翠绿色河水交相辉映的图景像一副山水长卷一轴轴向身后卷去的时候,好心情就又再次附体。
船身不大,分成3个舱位。舵手在船头摇摆着木质轮盘控制行进方向。前舱放着几把竹椅,还有一张饭桌。是前后左右都不过三四步的逼仄空间。可以躺在竹椅上看小说,可以坐在船舷边拍风景。是我的主要活动区域。
中舱是卧室。一张宽大的双人床,铺着崭新的白色床单,有一个内置厕所,悬着洗澡用的花酒,水管的另一头连接着刚才被舵手蓄满河水的水槽。
后舱是厨房,大厨上船后就一直忙碌。船长相反成了摆设,除了颐指气使地巡视舵手和大厨的工作之外,并没有实际作用。
这是规格最小的水上船屋,所以相对来说费用也最低。我们的小船不时超过一艘艘装潢华丽还配备中央空调的大船,船长说,那些叫做水上宫殿,一个晚上至少1万卢比。
椰林水巷全部水路长约6000公里。河流纵横成网,迂回曲折,时宽时窄,时缓时急。
河道两岸种满高大椰树,这是当地重要经济支柱。椰汁可当饮料,椰青可为水果,椰壳可做容器,而用椰树纤维编织的椰绳韧度极高。船长骄傲地宣布,我乘坐的这艘水上船屋就完全是用椰树树干和椰绳绑扎而成。
椰树下是已在此繁衍生息上千年的印南村寨。村民们在岸边捕鱼、洗澡、晒衣,都微笑着面对镜头,看来他们早已习惯自己的生活成为椰林水巷风景的组成。
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咕咚咕咚两声叫唤,这咕咚的讯号不知又把多少兔子狐狸吓跑。是熟透的椰子落入水中的声音。
我们的小船在宽广河道上与大船赛跑,在狭窄河沟里与小舸争流。两船迎面交错时场面最刺激,两边的船长舵手都起哄式地喊着口号,却总能有惊无险地让两船在几乎相撞的瞬间远远分开。而此时船上的乘客都不禁惊出一身汗又叫一声好。事后想来,这该是船夫们日常消遣游客的把戏。戏做得过于逼真。
小船驶入一面宽阔水域。
听到船长和舵手在船头窃窃私语。这时舵手的一个向我瞟来的眼神引起了我的注意。虽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我知道那应与我相关。根据心理学,当人们议论他人的时候,往往会下意识地观察那个人是否在注视自己。
很快我就知道了他们正在商量的猫腻。
你太过分了!我大声地对船长说。晚开2个小时我都没说什么,可你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小聪明。我把数码相机中刚拍的照片和30分钟前拍到的照片指给他看。你看,一模一样!
方向感让我早就感到船长指挥舵手在这片辽阔水域上兜了一个大圈。如果不是我声色俱厉地斥责,恐怕接下来他们就要原路返航了。
船长的黑脸上泛起一层霜红。他小声解释说,其实都一样的,走得更远看到的也仍旧是这些,椰树,小桥,流水,人家……
看他态度还好,我的语气也软下来。我说,我并不要求你带我去多远的地方,也没有指定要去哪个具体景点。我只是希望我脚下的每一步都不同。这个,应该不过分吧。
船长自认理亏,马上吩咐舵手调转航向驶向一片崭新水域。
第四站:椰城 二、家人
  日落像一团血红色焰火。椰树,河水,鸟群,都回光返照地亮一下。瞬即,焰火熄灭,你我脸上的光也就消失不见。
所有的船都不在夜间航行,各自安静地停靠在岸边。
厨子做了丰盛的塔利。是一个人的晚餐,一盘又一盘。香油拌紫菜,玉米和胡萝卜搅成的糊,咖喱汁泡蒸土豆,洋葱和番茄装点的吞拿鱼块,主食是薄饼和米饭。满满一桌子的鲜艳色彩,紫,橘,红,黄,白,青,把食欲刺激得像找到花丛的蜜蜂。
船长坐在旁边视察着我的吃相,一直在问,好不好吃,好不好吃。他应该能听见从我泛着油光的嘴里发出的是“Good”的声音。
肚皮撑得有点痒,可当切成块插满牙签的菠萝椰青端上桌的时候,仍旧有不争气的口水逆流而下。
船屋停在船长家附近,他邀请我上岸参观。
是一个有围墙的大院。住3户人家——船长一家,他父亲一家,和他弟弟一家。
院子里有许多藤蔓缠绕的巨树,还种着许多长相奇幻的草木,仿佛走进一个热带植物公园。一颗树下用椰绳吊荡着一个汽车轮胎,能够想象,攀在轮子上吊来荡去,应该是这一家孩子童年时的主要娱乐。
船长家分成里外4间——两间卧室,还有厨房和客厅。客厅里铺展着小块方形瓷砖。高高低低的柜子,衣柜,书柜,电视柜,都随机摆放,还见缝插针地塞进一张皮革面沙发。冰箱摆在角落,一台20英寸彩电放着永不过时的印度歌舞电影。厨房的装修更加简朴,水泥地面,灶台边是生火用的大堆劈柴。
船长的老婆孩子都在。他只有两个孩子,这在印度应该算计划生育的典型。稍大的女儿见到陌生人异常兴奋,用不清晰的英语句子问我各种问题。书柜里全是她在学校获得的奖杯奖状,介绍女儿的时候,父亲的眼中充满骄傲。
弟弟比姐姐小两三岁,奖杯奖状中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可这丝毫没让他觉得羞愧,光脚在屋子里鬼叫疯跑,像一头关不住的幼兽。相对于姐姐的优秀,我更喜欢弟弟肆无忌惮的快乐。
船长父亲家在朝向村中街道的一面开了间杂货铺,售卖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杂货铺的里间是个小酒馆,横七竖八地放着七八条长板凳。十来个村民吆五喝六地喝着酒、划着拳、行着令。他们喝的是自酿的椰酒,酒体呈现浑浊的白色。村民让出坐位,船长倒了满满两杯,来,中国兄弟,干杯!其他人也异口同声地喊,干!
是第一次喝椰子酒,椰子的清淡香气混着酒精一下窜进鼻孔,沁入心脾。只一杯就让我立竿见影地醉。
舵手一直陪在我和船长左右,他似乎比稍微有点架子的船长更能和当地人打成一片。
他问我是否愿意也去他家看看,就在前面不远。
我说当然。
他的家又比船长家逊色许多。一间石头房子,至多20平方米,一扇门开在正当中,看不见窗户。
舵手的家人都在门外乘凉。他的妻子儿子和老母亲。看到有客人来,妻子像初次登台的演员,慌张得不知把手放在哪里,然后一寸一寸地隐在房子投出的阴影下。老太太坐在门口,戴着度数极深的花镜,头发已经全白。8岁的儿子不光长得像妈妈,性格也有点像,藏在奶奶身后,用黑亮黑亮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说要为他们一家拍照。照片可以叫做两个母亲,两个儿子。最兴奋的人是老太太,赶紧把花镜摘掉,马上显得年轻许多。
眼前的场景如同一场回放的电影,时光一下回到20年前。同样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小屋,同样一家四口人。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拍照后我又絮絮叨叨地对舵手的儿子说了几句话,我知道现在的他未必能懂。
我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就有机会像叔叔一样到处旅行,去看很多很多的风景,然后把一路的故事讲给你的奶奶听。
第五站:边城印度最南端 一、甘地
  是在南亚次大陆的最南端。不出意料地,我又遇见你。
你还是老样子,一块泛黄的白布是你一年四季不变的衣裳,一根细竹棍是你行走时的拐杖,一双木鞋已被你的脚板磨得光亮。
此时的你,正面朝大海,是否看到了春暖花开?
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德里。在那里,我认识了年轻时代的你。
你出身名门望族,是藩王首相的儿子,19岁时到英国学习法律。那是一个与印度完全不同的国度,你获得一个全新视角重新打量印度,打量同胞,打量自己。此时的你只想用所学报效祖国,还未产生什么比这更高远的念头。
回到印度后你在孟买成为一名律师,可工作总也不见起色。24岁时你被派到南非工作。你发现南非印度人的日子比在印度本土或者英国还要艰难得多,在南非,从政府到法律都规定印度人是劣等民族,是活该被歧视的族群。一次你乘火车去办公务,中途竟被车长连人带行李一起扔下火车。他的理由是印度人只配坐三等车厢,而那张高举在你手中的一等座票他甚至都不屑一顾。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知道各种各样的磨砺是在为自己集聚力量,而那一刻的羞辱终于让你的人生志向发生根本性转变。是,最好的律师终其一生能处理多少CASE?能救几人于水火?而只有政治革命才是把所有受压迫的印度人从水深火热中解脱出来的唯一道路。你发挥自己职业特长,只不过这次你演讲的对象不再是法官和陪审团,而是许许多多普普通通生活困苦却不甘屈辱的南非印度人。你成为印裔社团的领袖,通过持久并坚韧的反抗斗争,终于在1914年,迫使南非政府允诺减少对印度人的歧视。此时的你,已成为无数人心中当之无愧的英雄。
再次回到印度时,你的身份已从一名寂寂无闻的律师变成一个政治目标明确的革命战士。你把你的革命定义为追求真理的斗争,你的革命手段是已在南非被实践检验成功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你的革命目标是让英国殖民者离开印度,并最终取得国家独立。
开始时的革命并不顺畅。时值一战,你天真地以为只要印度配合英国去打那场同盟国与协约国之间为争夺殖民霸权进而瓜分世界而爆发的毫无正义可言的战争,英国人就会在战后承认印度自治。可是你错了,英国就是那条农夫怀中暂时被冻僵的蛇,一旦苏醒,不但不会知恩图报,还会反咬一口。事实也是如此,一战后英国非但没有撤离印度,反而重建了德里,继续巩固并强化了他们的殖民统治。
你失望了。你终于明白要独立只能靠自己,而绝不是敌人的施舍和怜悯。你领导了多次非暴力不合作运动。非暴力的主张来自于佛学无争的思想。你说,人必须要有勇气接受多次打击,表明自己虽不还手但绝不退缩,从而唤起人的本性,并令对手起尊敬之心。而不合作运动即是非暴力思想的具体呈现。你号召印度人不买英国货,不去英国学校读书,不给英国政府缴税。你鼓励印度妇女自己纺纱织布。你带领几千追随者从德里徒步几百公里来到海边,支起锅灶,自制海盐,以打破英国当局通过食盐税对印度人垄断性的盘剥。
你成功了。你的成功让印度总督的日子变得十分难过。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印度搜刮所得的财富正越来越少。他愤怒地把你关进监狱,可你却变得平静,就像古代圣贤,已宠辱不惊。你知道敌人恼羞成怒的表象反映的正是他们内心的羸弱,你知道他们已经坚持不了多久。而你要做的,只是坚持,只有坚持。
此时的你也已不再把如何赶走英国作为斗争的终极目标。胜负已定,那已是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你开始考虑印度的未来,印度人的未来。你在狱中写下一个关于印度的梦想。
我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能为这样的国家工作,
在那里,穷人也能大声说话;
在那里,人与人之间没有种姓的区分;
在那里,女人和男人一样平等;
在那里,外国人和本国人就像兄弟一样和平无争。
你知道吗?你的印度梦也是全人类的自由之梦。马丁·路德·金的黑人梦,纳尔逊·曼德拉的非洲梦正一棒一棒地把你的梦想传递。此时的你已不再只是带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而战,而是带领全世界呼唤和平要求平等的人一起并肩战斗。
记得是在邦加罗尔吧,那条以你名字命名的繁华大街两旁已处处花香鸟语。人们勤奋工作快乐生活。你的梦想正在一代代人的生命中慢慢变得具体。他们天天从你身边经过,印度的变化,印度人的变化,你应该都已看到。
而在我的印度旅行之中,你的身影更是如影随形。到处都能见到你的身影,或者屹立在山顶,或者行走在海边,或者端坐在街角。白布,细棍,木鞋,还有你脸上的坚定。
是到了快要离别的时刻,怎么也要跟你这个老朋友打一声招呼,道一声再见。那就用印度人的方式吧。
你好,甘地先生!
再见,甘地先生!
第五站:边城印度最南端 二、关门
  海浪玩疯了,前仆后继地跑上岸。海风也狂吹,把海鸥吹得像断了线的风筝,没有轨迹地飞着。我不得不死死按住帽子才不会让狂风把帽子下的自己吹走。
此时的我站在岸边一块凸起的礁石上,凭海临风,视线无比开阔。三面是大海,印度洋,阿拉伯海,孟加拉湾,在眼前脚下完成会聚。
印度,我终于走完。
从北到南,这一路的旅程不算轻松。惊喜,失落,兴奋,孤独,坚持,疲惫,骄傲,各种感受也像脚下的三面海水,交融成一种无怨无悔的感动。是到了展览一路所得的时刻,我的收获是找到了一条大河,一种宗教,一个王朝,一个殖民者,一种娱乐,一项产业,一个人,和一位天使。
一条大河是恒河。印度人把她看做母亲,愿意把生死都交托给她,而不在乎她的乳汁是否干净。
一种宗教是印度教。她规定了大多数印度人的信仰、种姓,并塑造出他们出世的生活态度。
一个王朝是莫卧儿王朝。她把伊斯兰文明强加入南亚次大陆的文明系统。并且经过几个世纪的悉心经营,留下了这个国家最殷富的人类文化遗产。
一个殖民者是大英帝国。她占领了印度,管理着印度,发展了印度,剥削着印度。对印度来说,她是天使也是魔鬼,她带来西方工业文明,却同时无偿攫取着印度各种资源。印度人1947年把她赶跑,可真的赶走了吗?现在印度人开会,英语仍旧是唯一通用的语言。
一种娱乐是宝莱坞电影。她为生活苦难的印度人带来欢乐,同时也把他们麻醉于歌舞升平。
一项产业是IT产业。这是印度崛起的希望。她吸引来外资,培养了人才。可是不知道这些外资的引进对普通民众的生活改善能有多大作为,这些培养出来的人才又有多少流向国外。
一个人是圣雄甘地。他倡导了非暴力不抵抗运动,带领印度人民终于获得民族独立。
一位天使是特蕾萨修女。她用尽一生,无私帮助穷人中的最穷者。
这就是我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的印度。
前面有一扇门,我穿越,然后在身后把门关上。
就是这样。
终,莲花之上
  海水呼吸般涨伏,吐出的白色泡沫把珊瑚冲上岸。那雪白的珊瑚,有的随着下一秒钟的浪花重新游回大海,有的则陷入沙,无法自拔。或者被偶然看到它的人小心拾起再随手丢掉,或者再过千万年变为山顶化石。
马尔代夫的天堂岛度假村,是这次长途旅行的终点。
离开印度后我又回到斯里兰卡。与印度相比,这个横压赤道的雨林国家,实在浓绿得过分。
我把斯里兰卡的旅行定义为热带探险之旅,心甘情愿地把整个身心都托付给山水自然,而不愿再费心费力地去探访古迹思索历史感受文化体察文明。
于是,我看到象群沐浴的壮观,闻到空谷幽兰的芳香,还到世界最大的金钱豹栖息地去追寻它的踪迹。
可这一路行止,旅行者的心却时时高悬。这并不是太平和乐的国度,电视上滚动播放着泰米尔猛虎组织和政府军交火的刺激画面,而就在我抵达前夜,有报道说两名德国游客在度假地被枪杀。
那就到此为止吧,这次的旅行已然收获巨大,而我也早已身心俱疲,是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想是在走出马尔代夫国际机场的瞬间,我就已无可救药地爱上这个国家。爱上那明媚浩荡的阳光,爱上那蓝得发黑的天空,爱上那游弋于海底的斑斓鱼群。那一刻,多想一头幢死在马尔代夫的温柔水乡!
选择天堂岛是因为喜欢它的名字。喜欢这里的日、夜、晨、昏。喜欢一个人躺在海边,看着阳光和沙滩暧昧地纠缠。可以想,也可以不想。天堂,也不过就是一些灵魂自由的人来来往往。
我知道大海的另一边即是刚刚一路走过的印度。走在其间,发现她是那么的大,远远地望着,她又变得那么的小。我对印度的观察视角再次发生位移,从身处其中到置身物外。这就是那个我曾比做莲花池塘的印度吗?可哪里是池塘?什么又是莲花?
是风景?是佛祖?是瑜伽?是人心?
我一时想不出答案。
还是什么都不想吧。我抬起头,那分明是一片耀眼的蓝,海的蓝与天的蓝,亲密无间又天衣无缝。此时此刻,我看不到云,也感觉不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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